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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距离曹氏倒台已经半年, 江泠也养了半年的伤,能下地走路了,也能上朝处理公务, 但是因为当初伤得太严重,总是断断续续地病着, 人也比以往瘦了一大圈,他知道自己如今的样子不好看, 向官家请旨护送军饷去往西北前,江泠每天都吃很多饭, 希望能变回以前的样子。

    他以前从来不是个会去在乎外表的人, 皮相, 躯体, 对他而言并不重要,江泠觉得自己病后真的老了很多,他也开始担忧自己年华老去, 不复青春, 也担心一年不见,叶秋水见了他的模样会嫌弃。

    到了营地,他环视四周,未曾看见她的身影,他心里有些着急, 军营的将士告诉他, 叶秋水不在,同苏大将军去别的地方办事了。

    管理辎重的人将货物清点完, 几大车的棉衣分发给各个将士,大家围着兵器署制造的新战备观摩,新年将近, 冷硬肃杀的军营里终于有了点热闹的气息。

    等了一日,叶秋水同苏叙真才策马赶回军营,帐外响起说笑声,“小叶大人回来了!”

    女子的声音随后道:“我先去伤病营看看。”

    江泠和其他钦差一起去见大将军,几方人客套往来,江泠一直在走神,他的心并不放在这里,早就不知道飘到了何处,好不容易,事情谈完了,江泠出门,犹豫片刻,向一名将士询问叶秋水在哪儿。

    对方立刻去寻了,江泠站在营帐里等了片刻,外面响起说话声,“谁找我?”

    “不知道,不认识,小叶大人过去了就知道了。”

    听到她的声音,江泠心里有些紧张,忐忑,掌心无端生热,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去检查发髻有没有歪,衣领整不整齐。

    帘子掀起,日思夜想的人走进来,等真的见到她,一切又不一样了。

    要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讲起,斟酌到最后,只剩一句“好久不见”。

    叶秋水觉得江泠变了,变得与从前不太一样,那种锋利冷硬的气息消散了许多,她进来后观察了几眼,江泠消瘦不少,这一年,他大概又只顾着公务,没照顾身体。

    “兄长怎么来这里了?”

    叶秋水站在原地,没有继续往前走进几步,两人之间隔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以及争端疏离,突然再见,叶秋水心里诧异大于喜悦,更多的是不自在。

    江泠轻声说道:“我是护送军饷的钦差之一。”

    “这样。”

    叶秋水淡淡应了一声,“待几天?”

    “就这两日。”

    “哦。”

    她点点头,挎着药箱,视线垂着,尽量不去与他对视,“军中给你们安排住处了吗?”

    江泠回答:“安排了。”

    “嗯,好。”

    叶秋水不知道要说什么,没话找话地问:“干娘,敏敏,还有胡娘子她们都还好吧?”

    江泠都一一答了,“都好,齐夫人身体康健,储君殿下受人敬仰,铺子里的生意一直很好。”

    他说完,营帐内又安静下来。

    江泠盯着她,觉得她穿得太少了,双手红通通的,指间好像长了冻疮。

    他抬手解开斗篷的系带,想要脱下给她披上。

    叶秋水察觉出,连忙摆手道:“我不要!”

    她实在有些害怕,怕他又突然说起一些让人伤心的话,怕他靠近。

    大概是觉得自己反应太激烈,叶秋水垂下手,说:“我……我不冷,兄长自己穿着吧。”

    江泠解开斗篷的手一顿,僵在半空,许久才缓缓放下。

    静了片刻,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身,说:“对了,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点心,果脯。”

    江泠回身的动作有些着急,一旁的桌子上摆着几个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捧过来,打开,“你尝……”

    刚开口,话语顿住,江泠垂着眼眸,嘴角的笑意消散,声音也低下去,“碎了……”

    盒子里的点心经不起颠簸,再怎么小心,舟车劳顿许久也会碎成渣,果脯好一些,但是也不大新鲜了。

    江泠的神情看上去很难堪,无措,他紧紧握着盒子,“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今年雨雪天多,路途湿润,食物容易受潮,保护得再好也会变质。

    叶秋水攥紧了药箱的挎带,“没事,反正我也不喜欢吃这些。”

    江泠抬起眼睑,看向她,“不喜欢了?”

    “之前总是牙痛。”叶秋水淡声说:“后来就不爱吃了,人的喜好是会变的,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吃甜食。”

    江泠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抱歉,我想着你以前很喜欢吃,所以才带了些。”

    叶秋水摇了摇头,营帐里又恢复寂静,她站了会儿,觉得实在太难熬了,打算开口说想去伤兵营瞧瞧,好快些逃走,这时,江泠倏然道:“每个月一封的家书,你这半年都不曾写过。”

    一开始,他担心叶秋水出了什么事,后来打听一番才知道她和储君一直互通书信,只是没有给他写过而已。

    叶秋水有些心虚,低下头,“我忘了。”

    她确实忘了,早就不记得这回事,不记得自己曾经答应过什么,那个时候,她一心只想离开,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承诺,也只是随便说出去应付他的话。

    “嗯,我知道。”江泠轻声道:“你很忙。”

    他看着她,斗篷下的手交握在一起,指节蜷曲,犹豫了许久,说:“你不回去,所以我,我来见……”

    话还没有说完,营帐外突然传来说笑声,帘子猛地被掀开,一个穿着轻甲,长发高束的年轻男子闯进,打断了江泠要说的话,人还未至时,声音已经先扬起了,“芃芃,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安静微妙的气氛被打破,叶秋水回过头,薛琅怀里抱着一物,他冲到叶秋水面前停下,不待她说话,直接抬手将怀里的东西绕在她肩颈上,毛茸茸的触感一下子扑到脸颊旁,有些痒,薛琅抬手替她拂开,笑呵呵的。

    即将要及冠的少年,肩背挺拔如竹,神采明媚张扬,剑眉星目,光芒耀眼。

    叶秋水抬起头,被他方才风风火火突然

    撞过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摸了摸脖子旁的东西,语气里带着微微的责怪,“什么啊。”

    “白狐裘!”

    薛琅献宝似的说,眉梢跳了跳:“我前几日刚猎的,一丝杂毛都没有,怎么样,暖和不暖和?”

    他外出巡视,追了白狐好几日,猎回来后让人给叶秋水做了件斗篷,狐皮厚实,毛发蓬松,摸着便暖和,薛琅往后退了两步,观察着她的模样,少女容貌清丽,穿上斗篷,狐毛围绕在脸颊旁,衬得她越发动人。

    薛琅满意地笑了,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毫不吝啬地说:“真好看,很衬你。”

    一旁,江泠看着这个突然闯进的陌生少年,心里陡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情绪,不安,焦躁,愤怒,还有几分警惕。

    叶秋水推拒道:“太贵重了,我不要。”

    “贵重啥贵重,就是给你的,收着!我就乐意送你,我还嫌它配不上呢。”薛琅不准她脱下,抬手拢紧裘衣,“要不是这两年打仗,边境不安稳,白狐也吃不好,不然还可以猎到更大的,多余的毛皮给你做个手笼。”

    若是往常,叶秋水会好好欣赏,然后告诉薛琅她很喜欢,但是今日一想到江泠在,她便连笑都笑不出来,嘴角的弧度淡淡的,“多谢。”

    薛琅笑了笑,看向一旁,这才发现营帐里竟然还站着一个人,刚才那么久,他竟然都没发现过。

    江泠不说话,沉闷的气息萦绕在他周围,他瞳仁漆黑,安静深沉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薛琅吓了一跳,目光警惕如鹰视,凝视着面前的男人,往叶秋水身前挪了一步,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挪到腰间,按住刀柄,“你是谁?”

    江泠盯着薛琅,被少年盘问,倒好像他才是那个闯入的人。

    叶秋水抬手,碰了碰薛琅的胳膊,“他是……是我兄长。”

    薛琅扭过头,“你哥?”

    叶秋水点点头,解释,“兄长是这次朝廷派来护送军饷的钦差。”

    薛琅恍然大悟,又转回脸,看了男人几眼,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息消散了,薛琅扬唇一笑,熟稔地套近乎,“噢……原来是大舅哥,误会了误会了。”

    “薛琅!”叶秋水听了,头皮一跳,怒道:“你不要胡说!”

    薛琅嘿嘿一笑。

    江泠紧紧攥住手,呼吸一瞬间凝滞,胸腔里被一股无名的气堵满了。

    姓薛,看衣服的品级也不低,他猜出,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乃靖阳侯薛琅,储君的堂兄。

    为人风流倜傥,潇洒不羁,很早就在军营历练了。

    二人的模样,不像刚认识,有些亲昵,叶秋水还允许他叫自己的小名。

    江泠站了片刻,平度心情:“侯爷,久闻大名。”

    薛琅点头致意,“江大人,也是久闻大名啊,方才我有些糊涂,还以为是哪个贼人,大人也真是,怎么只站着不说话,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望你海涵。”

    江泠目光沉沉,那种冷刻严肃的气质又在他身上蔓延开,他恢复了以往的不苟言笑,眉眼锋利,声音沉静,“无碍。”

    薛琅热情熟络,询问起朝中的事情,江泠惜字如金,但都一一答了。

    “真没想到,你还有个兄长呢。”薛琅侧目朝叶秋水笑了一下,“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

    江泠目光移向叶秋水,她眼睫低垂,总是避开他的视线,不爱笑,话也少,薛琅问起,她便回答,“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没提过。”

    她尽量不去想起江泠,更不用说在朋友们面前提到与他有关的事。

    听到这句话,江泠眸光黯了黯。

    恰巧有将士过来叫人,大将军为京师而来的钦差们准备了接风宴,叫他们过去。

    叶秋水转身,先一步走出营帐。

    薛琅与她并肩而立,他时而低头同她说话,叶秋水轻轻地笑出声,心里的那股别扭的情绪消散不少,自在许多。

    江泠默默地走在后面,凝视着二人的背影,薛琅个子高挑,乌发束以红绸带,塞北风大,走出营帐,发丝飞舞,并肩而行的两人,束发的绸带几乎纠缠在一起。

    她不肯接他的斗篷,后退,克制而疏离,笑意也是淡淡的,不达眼底,除了对兄长的敬畏外,感受不到任何的情绪,江泠从小便知道察言观色,心思敏感,能感受得出,叶秋水面对他的时候,神经一直是紧绷的,直到薛琅出现,这根弦才松开,她也松了口气。

    江泠慢吞吞地走着,大病过后,腿脚越发不如从前了,心里犹如浇了一泼冷水,外面风很大,他拢紧了斗篷,沉默地走向设宴的地方。

    一抬头,发现叶秋水同薛琅说说笑,走远一大截。

    江泠收回目光,心里很闷。

    “你兄长话真少。”

    薛琅随口道:“冷冰冰的,也不笑。”

    叶秋水道:“兄长一直是这样的性子,他没有别的意思,不是针对你,他对谁都这样。”

    “真的吗?”

    薛琅挠了挠下巴,感觉那位江大人看着不是很待见自己,虽然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真的。”

    叶秋水走着走着,突然停住。

    方才只顾着逃离,竟然忽略了江泠的腿疾。

    她回过头,正正与江泠撞上视线,他一直在注视她,目光晦暗幽深,里面好像蕴藏着许多情绪,凝结在一起,黑沉沉的,如大雨即将来临前的天幕,她愣了愣,下一刻,江泠垂下眼眸,大雪天里,他的腿疾很容易发作,行动没那么自如,走得很慢。

    叶秋水回过神,跑过去,“兄长。”

    江泠看向她,沉默不语。

    “怎么了?”

    薛琅不明所以地问。

    叶秋水说:“我兄长腿脚有些不便。”

    “哦,那我们走慢点。”

    叶秋水仰起头,“没事,薛琅,你先过去吧,你有军职在身,还没有去见过其他钦差,这样不好,你早点过去,和他们打个招呼。”

    薛琅这几日一直在外巡视,回来后第一时间也是抱着白狐裘找她,怕是还没有来得及同钦差们见面,等他姗姗来迟,说不定会被人诟病,说他傲慢无礼。

    薛琅一听,觉得有道理,“那我先过去了。”

    “好。”

    薛琅同江泠颔首示意,先一步离开。

    从方才说话的地方走到主帐有些远,寂静无声,只余靴子踩在雪地上的清响。

    江泠走路不平,踩到雪里的树枝,脚下一滑,叶秋水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手抱着他的胳膊,感受到骨头的硬。

    江泠真的很瘦,以前,她觉得他很高大,宽阔的肩像是一叶安稳的舟,她趴在上面,永远不用担心会摔下。

    此刻,竟觉得他的身形有些佝偻,叶秋水摸了摸他的脉,抬眸,“你病了?”

    江泠说:“只是着了些风寒,不碍事。”

    风一吹,他咳嗽两声,眼尾都呛红了。

    叶秋水皱了皱眉,说:“西北天寒,兄长不应该来。”

    气候寒冷的时候,他的腿疾容易复发,旧伤钝痛,知觉消退,要拄拐杖才能行走。

    “你身体不好,还长途跋涉,从京师到西北,路程遥远,普通人都不一定受得了,路上生个病也没个大夫医治,年关的时候,这里一直在下雪,道路结冰,很容易滑倒。”

    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叶秋水不敢松手,只能搀扶住他的手臂。

    江泠咳了几声,牵扯到太多旧伤,哪哪都很痛,听到她责备的话语,江泠低着头,轻声道:“对不起,麻烦你了。”

    叶秋水语塞,沉吟半刻,“你早些回去吧,下次别来了,舟车劳顿,官家通情达理,不会逼着非要你当这个钦差。”

    她也是想不通,江泠为什么会过来,他升任工部侍郎,不应该很忙吗?朝中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怎么会派他来护送军饷。

    江泠脚下停住,掀起眸子,望着她,眼中光芒暗淡,忧伤,“你先前答应过我,最多一年就会回来,可是你没有,你也不给我写信,我知道你很忙,忙到忘了,我就是……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但是她好像并不想看见他。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气她这么快就移情别恋……

    朔风渐起, 簌簌雪花飘洒,落在眉梢上,冷得人一颤。

    叶秋水喉咙一紧, 干巴巴地说:“看我做什么。”

    江泠紧紧按着手杖,“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担心她吃不饱, 穿不暖,担心她会受伤, 被刀砍伤,骨头碎裂, 血肉淋漓的时候真的很痛, 江泠不希望她经历这些。

    “我……我都挺好的。”

    叶秋水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询问。

    “兄长呢?”她又看向他, “你……瘦了很多。”

    不敢问得太多, 太亲近,怕又越界。

    因为她的关怀,江泠黯淡的眸子亮了亮, “我没事。”

    怕叶秋水担忧, 多想,他赶忙道:“就是前阵子受了点风寒,没什么胃口,已经好了。”

    叶秋水点点头,“好, 要保重, 多穿些。”

    江泠笑了笑,“嗯。”

    又安静下来, 一路无话。

    好不容易走到设宴的地方,叶秋水终于觉得轻松起来,呼出一口气, 松开扶着江泠的手。

    看到她,薛琅拍了拍身边的位子,“过来,这里!”

    叶秋水头也不回地走过去。

    江泠看着她抽身离开,手臂上残留的温度褪去,站了会儿才走到同行的钦差旁,心不在焉地坐下。

    一群人围绕着篝火,炉子上热着酒,一人一小盅,喝不尽兴,架子上还烤着鹿肉,撒上一点盐巴,花椒,香气扑鼻。

    薛琅用小刀划开鹿腿,取下一块熟肉,递给叶秋水,“给。”

    “谢谢。”

    叶秋水小声道谢。

    “小妹肩上的斗篷真好看,是什么毛皮?”苏叙真观察着叶秋水,发觉她今日穿着一件从未见过的裘衣,毛领蓬松,雪白无杂色。

    “白狐的!”薛琅替她答道:“我前不久刚猎到,请城里的师傅帮忙做的斗篷。”

    “好看好看。”苏叙真赞赏说:“很精致,很适合小妹,侯爷骑射一绝,这白狐猎起来不容易吧。”

    “再不容易也要猎回来,我一眼就看中了,我追了三天三夜,眼睛都没闭过。”

    像这样的狐狸,很有灵性,狩猎起来棘手,薛琅盯了几日,直到那狐狸没力气了,跑不动了,才总算将它捉住。

    白狐裘珍贵,先帝在时,宫里的娘娘都不一定有一件,这样的斗篷,只有价无市。

    一名钦差举杯致意,“求令娇娥喜,不辞千般辛,侯爷风流潇洒,真是亦如当年啊。”

    早几年,薛琅十五六岁,还没有去军营前就爱招惹小娘子,喝醉了酒,踩在巴掌大的的鼓上舞剑,衣袂翩飞,长袖如鹰隼振翅,猎猎作响,那酒壶立在剑尖,佳酿竟也未洒出一滴,惹得台下小娘子们脸红了一片。

    钦差回忆起来,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

    薛琅顿时大窘,“这些旧事还说出来干嘛。”

    钦差笑:“还不好意思,嗯,是啊,小叶大人在侧,侯爷不肯我们说起这些风流旧事。”

    薛琅瞪他一眼。

    叶秋水移目看向薛琅,很是好奇,“你真的能在巴掌大的鼓上舞剑吗?”

    薛琅低头回视,“你想看?”

    叶秋水点头,“好奇,那么小的东西上怎么站的下啊。”

    薛琅得意地笑,朝她挤眉弄眼,“那我下次单独表演给你看。”

    她笑了笑,低头吃炙肉。

    江泠坐在远处,篝火燃烧跳动,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火焰熏得眼睛有点疼,他别开目光,失神。

    接风宴结束后,叶秋水去了伤兵营,给受伤的将士换了药,端着血水出来的时候,发现黑漆漆的雪地里站着一个人。

    他气息淡淡,无声地站着,与雪夜融为一体,叶秋水察觉到有人存在时,吓了一跳。

    “兄长?”

    她眉头微皱,看过去,“怎么没去休息?”

    护送军饷的队伍赶了许久的路,晚上的宴席都没持续太久,很快就结束,其他钦差早就去营帐里休息了,他们待不了几日,还得赶回京师,路途颠簸,不抓紧休息是不行的。

    江泠说:“天黑了,你一直没有回去,我有些担心你。”

    叶秋水将铜盆里的血水倒了,“我没事,我在这儿很久了,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我是朝廷派来的女官,军中规矩森严,不会有人将我怎么样的。”

    江泠点头,“好。”

    “不过……”

    她顿了顿,说:“兄长不熟悉这里的规矩,虽然你是钦差,但是也不能随意走动,天这么黑,又是雪夜,旁的将士走过,发现这里站着一个黑影,说不定会直接将你当做贼人拿下。”

    叶秋水有些严肃,“而且,我先前也和你说过,雪地路滑,你没事不要出来乱走动,要是摔了怎么办?西北这么冷,很容易就冻伤了。”

    “知道了。”江泠垂下眸子,“对不起,我下次注意。”

    他今日安静得过分,甚至有些乖。

    叶秋水纳罕看他一眼,行到前面,“走吧,我送你去营帐。”

    江泠说:“我自己能回去。”

    “像白天那样踩到树枝要滑倒怎么办?”叶秋水看他一眼,“摔伤了还怎么回京城?”

    江泠不说话了,撑着手杖,慢慢地走在她旁边。

    四周寂静无声,雪花飘落,如碎琼乱玉,远处,传来哨兵巡岗的声音。

    “芃芃。”

    江泠突然唤了一声。

    声音很轻,叶秋水惊愕了一下,一开始没有听到,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他在叫她。

    “明日回京,你会和我们一起走吗?”

    江泠看着她,轻声问。

    黑暗中,他锁住她的视线。

    叶秋水诧异地望过来,目光交接。

    江泠心里很不安,害怕听到不想听到的回答,盯着她的眼睛,不漏过一丝痕迹。

    叶秋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面,眼睫浓纤,遮盖住所有的情绪,她手指攥住衣摆,犹豫地开口,“我……我在这里有朋友,他们都很照顾我,有敌情的时候,也都会先护送我离开,苏姐姐,薛琅她们还经常打猎给我吃,我在这里都挺好的,挺开心的。”

    江泠的心抽痛了一下,“所以,你不愿意回去?”

    叶秋水停顿须臾,“我想留在这儿。”

    “你答应我的,你说过最多一年就会回去。”

    “那是一年前的事。”叶秋水小声道:“都过去好久了,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我现在找到了我想做的事情,我想留下。”

    江泠声音沙哑,“你骗我。”

    骗他很快就回来,不给他写信,总是避着他。

    叶秋水沉默住。

    良久,江泠再次询问,“你和靖阳侯是什么关系?”

    叶秋水如实道:“朋友。”

    他目光凝在她身上,好像并不相信她的回答。

    “什么意思?”

    叶秋水停下来了,“你在质问我吗?”

    江泠说:“没有,我只是关心你。”

    他对靖阳侯并不了解,往常也没什么接触,薛琅少年风流,总是逗小娘子玩,他对薛琅那种嘴上轻佻的人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

    “他是什么人,你了解他吗?”

    叶秋水说:“比你了解。”

    她知道薛琅是个混不吝的,没什么正形,他爱逗女孩玩,但是很有分寸,不会动手动脚,不该说的,不该做的,绝不会逾矩。

    江泠面无表情,喉咙里如同塞了一团棉花。

    “我先前以为你一直是在苏将军麾下做事。”

    苏叙真可以保护她,但是薛琅不行。

    男人多的地方,危险防不胜防。

    叶秋水抓了一把头发,有些烦躁地解释,“赤云军中原本的几名军医都因为中了瘴气,病的病,死的死,我是临时过来帮忙的。”

    江泠问:“那你什么时候回苏将军那边?”

    “哪里缺人我就去哪儿,现在赤云军里缺人手,我走不开。”

    江泠直言:“那我回去后就和官家说,多派太医过来。”

    叶秋水呼吸沉了沉,“随便。”

    她心里生起一股怒火,眉头紧锁。

    江泠静了片刻,没头没尾道:“薛琅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担心他会对叶秋水轻慢,许多世家名门的贵公子,以玩弄平民姑娘的心意为乐。

    “男人怎么了?”

    叶秋水气笑,反问他,“我不是也和一个男人同一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吗?”

    江泠被她的话堵住。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又答不上来。

    叶秋水转过身,面对江泠,“哦,我知道了,你是想说,

    你与我只是兄妹,同普通的男人与普通的女人不一样,你不会对我有任何非分之想,哥哥和妹妹怎么会发生什么,对吗?”

    火药味十足的话,一触即发。

    江泠的脸陷在阴影里,伴随着篝火的余晖,忽明忽暗,“我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慎重决定。”

    “我也是不明白兄长同我说这些的意义是什么。”叶秋水笑了一声,尽量保持语气的平静,“男欢女爱不是人之常情?薛琅年轻,又有一副好相貌,好身躯,我乐意爱谁,碰谁……”

    “叶秋水。”

    江泠打断她。

    “也不用你管。”叶秋水补上未说完的话,“就算我和他在军营里发生什么,也不关你的……啊。”

    江泠毫无预兆地靠近,死死握住她的手腕,铁钳一般挣脱不开,他的手很冰,叶秋水打了个颤,抬头,江泠眸光阴沉沉的,叶秋水察觉到他的手都有些抖,他力气很大,可是又不敢握紧,像是怕弄疼她。

    “你干什么?”

    叶秋水警惕地道,她心中恼怒,愤恨地抽手,抽不动。

    “放开!”叶秋水推他,另一只手撕打着,“江泠,你到底要干什么,难道你大老远的过来就是为了管教我?管教这么多年,还没管教够,你放开!”

    江泠回过神,肩膀都在跟着颤动,他固执地抓住她,心里翻江倒海。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气她这么快就移情别恋,气她不爱惜自己,气她说这样的胡话。

    心口的一片完全是空的,耳边呼啸的寒风好像也灌入了他的胸口。

    他声音轻颤,“你在撒谎。”

    叶秋水推他,“你爱信不信,真话非当做假话,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你管那么多,难道就不是僭越了吗,哪个兄长会刨根究底地追问妹妹的私情,你要我说什么,莫不是以后我与谁耳鬓厮磨还要事无巨细地告诉你,好让你来评判评判是不是真的!?”

    明明拒绝的是他,逃避的是他,现在转而问这些是什么意思,他有什么立场在这里询问。

    叶秋水眸中的愤怒如利刃一样扎下来,推拒的手掌划过江泠受过伤的锁骨,铁钩戳穿身体的时候都没这么痛过,江泠无力地松开手,退后。

    他闭上眼睛,哑然,再开口,嗓音如刀割般粗粝沙哑,“我不是想要管教你,这样的话……你不要再说了。”

    叶秋水握着自己的手腕,有些痛,“管你什么意思,与我无关,若不是你非问,我根本就不会说。”

    叶秋水别过头,一点也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只是想到江泠走不快,还是忍住大步离开的冲动。

    江泠木然地跟在后面,雪落了一头。

    叶秋水怕江泠开口,又是训斥的话,他很凶,有时候说出来的话真的很伤人。

    而且,她是真的生气,讨厌江泠询问这些,不是说好要有分寸,要避嫌,那关心她的事做什么,她愿意喜欢谁就喜欢谁,哪怕昨天刚说过喜欢他,明日也可以转而看上别人,关他什么事,是他先严词厉色地拒绝她,现在又来问东问西。

    好像她做什么他都不满,总能找出错误的地方,他有什么资格立场质问她。

    第二日,叶秋水一大早就躲去伤兵营,避开江泠,她甚至跑到城里为百姓看病,也不愿意回去。

    钦差们待了一晚就要走了,收拾好东西,干粮,晌午后启程,天黑前能到达驿站。

    江泠没有睡,想了一夜的事情。

    他不敢去赌叶秋水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

    悲伤外,心里还有些庆幸。

    当初没有轻易地答应她,他在想,也许叶秋水真的只是一时兴起,醉酒冲动,如果那个时候他答应她,占有她,她同现在一样,喜欢上薛琅该怎么办?

    那样就真的是耽误她一辈子了。

    江泠无措地绞紧手,心脏如同被一只大手攥住,压得他踹不过气来。

    天亮后,将士说,叶秋水很早就出去了。

    江泠茫然地站在雪地里等了许久,过了正午,同行的钦差催促,“嘉玉,该走了。”

    叶秋水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就连苏叙真都有些奇怪,“怎么回事?不是去喊了吗?也不来道个别。”

    又等了片刻,一名钦差着急道:“再不走就赶不上天亮到驿站了。”

    大雪天若是留宿荒郊野外,那就等死吧。

    江泠只能收回目光。

    一夜过去,他比昨日更显疲惫,消瘦,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干涸。

    “江大人昨夜没休息好?”

    同行的钦差担忧地问。

    江泠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风正紧。

    他轻声道:“没事,走吧。”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回来了。”……

    洋洋洒洒的雪飘落下来, 军营中的将士过来问了几次,叶秋水都没有动身。

    她心里挣扎,拧巴, 吵架过后完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江泠。

    冷静下来,思考一番, 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说了气话,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觉得自己变了,变成了一个火药桶, 一点就炸, 明明知道, 也许江泠只是在关心她, 怕她上当受骗,受到欺负,却还是口无遮拦地说了不该说的话。

    因为最是了解彼此, 所以最知道什么样的话说出来能刺痛对方, 鲜血迸溅,有道裂缝在他们之间悄无声息地绽开了,收都收不回来。

    叶秋水失魂落魄地看着前方,写方子的手顿在半空,墨汁滴落, 将纸张晕染开一片污渍。

    脑海里回忆起昨日的事情, 他们已经快一年没有见面,连信件都很少互通过, 叶秋水不了解江泠的近况,他亦不了解她的,再见面, 连温和的话都没有说几句,不知道怎么又变成了争吵。

    其实仔细一想,江泠劳途奔波多日,好不容易到了西北,也只能待一日,他身体一直很不好,还得了风寒,那么瘦,说不定一路水土不服,夜里的宴席上,也未曾见他怎么吃过饭。

    晌午后他就要离开,这一去,不知道又是多久才能见面,她话说得那么难听,一年半载,三五年都是有可能的。

    叶秋水想了想,还是站起身。

    不管怎样,他都是她的兄长,叶秋水还是希望他可以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别再生病了。

    叶秋水起身,策马回到军营,苏叙真看到她,“忙完了?怎么才过来。”

    叶秋水来不及回答,四处张望,营地已经空了,没有朝廷的车马,“人呢?”

    “你说钦差?”

    苏叙真道:“早就走了,那位姓江的大人等了你许久,你一直没回来,他们再不走会赶不及在天黑前到驿站。”

    叶秋水听了,泄力地塌下肩膀,因为疾行,有些喘气,脸被冻僵,哈出气的热气顷刻间凝结。

    “知道了。”

    她心里很懊恼,叹着气,慢慢转过身,牵着马到马厩里拴着。

    算了,就这样吧,大概也到此为止了。

    抬头,寒冬腊月,耳边朔风呼啸,纷纷扬扬的大雪如同棉絮一般,从阴沉沉的苍穹倾注而下,叶秋水眨了眨眼睛,眼睫上的雪粒飘远,被风卷起,落在江泠鬓角。

    他抬手接过一片雪花,看着它慢慢在掌心融化,这次回去之后,大概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他责备自己,不善言辞,总是惹叶秋水生气,又不免心中苦涩。

    江泠醒悟得太晚,愿意往前走的时候,却发现想要的人早就跑到更前方了,他与她的距离并没有因为他的前进而变近,

    是啊,没有人会一直等他的,可能他这辈子就是这样,不管做什么,都不合时宜,所求皆不得。

    就像雪花一样,偶尔在他掌心驻足片刻,终究还是会化作泡影。

    队伍南下,靠近京畿时,青黛色的山峦逐渐显现,开春后,万物复苏,百废俱兴,一切欣欣向荣。

    年轻的男子走进殿中,容貌俊秀,姿态雅正,礼仪也万全,宜阳看了看,心里还算满意。

    官家登基已经半年多了,储君与安庆侯府二公子的婚事去年就定下,只是一直没有选婚期,年关过后,正是莺飞草长的好时节,宜阳同林家公子见了几面,礼部的人商量着,请奏了官家,将婚期定在三月。

    江泠回到京师,开始上朝处理公务,春汛将要来临,许多事情要他去办,去年曹宰相倒台后,曹氏一党被连根拔起,曹宰相靠姻亲关系拉拢了许多人,朝中近一半都与他瓜葛着,这些人被铲除后,许多职位空缺,工部尚书无人,由病中江泠代管着整个工部,他一忙起来就不要命,试图靠公务麻痹自己。

    朝中的官员都说,江侍郎大病初愈,人还没完全好就跑来跑去,这身体可怎么吃得消,从西北回来,也没见休息几日,又去忙疏防春汛的事了,当真恪尽职守。

    叶秋水未曾回京,院中还是冷冷清清的,以为会热闹起来,过年时,下人们争先将院中布置一番,喜庆的灯笼,春联,窗户上张贴着新年画,大人还请教同僚的夫人,买了几匹姑娘家喜欢的料子回来,准备给姑娘做新衣,还叮嘱她们,每逢晴天就要将被子拿出来暴晒,姑娘喜欢暖融融的被褥,等她回来过年,看到这些会很欢喜。

    叶秋水住的房屋里仍是从前的布置,只是那只妆奁坏了,江泠修不起来,便按照以前的式样做了个新的,他大病后,手艺不如从前,腕力不足,花纹雕刻得没那么精致,江泠做了好几个,打算将最完美的那只重新送给叶秋水,比以前的还要好看,精巧。

    然而,她没回来。

    回到京城的那夜,江泠将自己关在书房,他孤身一人,仆从想问又不敢问,屋里也没点灯,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夜,第二日下人进屋打扫,发现江泠仍坐在那儿,盯着桌上的妆奁发呆。

    同僚们觉得他奇怪,具体奇怪在何处也答不上来,江侍郎一直话就少,去了一趟西北回来,话变得更少,除了公务上的事基本不会多话,他独来独往,孑然一身,家中只有两三老仆作伴。

    江晖倒是时不时过来看他,他隐隐约约知道江泠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是因为叶秋水。

    自从窥探到这个秘密后,江晖坐立难安了许久,他回想起过去,他那么直白地告诉江泠,他想要求娶叶秋水,希望三哥可以帮忙撮合,江泠竟然答应了。

    三哥当时怀有的究竟是怎样的心态,他真的就心甘情愿,将心悦之人拱手让人吗?

    不过很快,江晖就想通了原因。

    叶秋水这样的人,就像太阳一样,见过她的男子,都难免为这光芒动容,江泠呢,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被抛弃,被诬陷,他的人生一路坎坷,除了叶秋水,没有人陪伴在他身边,喜欢上她,是命中注定的事。

    清冷沉静,永远稳重自持的江泠,其实很自卑,那张波澜不惊的皮囊下,是一个极度脆弱的躯体。

    胆小,懦弱,因为害怕,所以情愿远离。

    那么,叶秋水知道他的心意吗?

    江晖想了许久,答案显而易见,江泠不可能让她知道。

    储君大婚的日子将近,京中传话,要靖阳侯回京。

    宜阳也给叶秋水写了信,告诉了她这件事。

    “敏敏要成婚了。”

    薛琅问她,“你要不要回京?”

    叶秋水握着信纸,点点头。

    “回的,她给我写了信。”

    宜阳的终身大事,叶秋水要亲自去为她庆贺。

    本来还以为要再过个三年五载才回京,没想到事发突然,礼部年初的时候将日子定下,算了算日子,得快马加鞭才能赶上。

    第二日,薛琅就将军中事务交给了部下暂管,靖阳侯班师回朝,叶秋水随行,同军营里的朋友们告了别,收拾东西回京。

    一路策马疾行,到京师的时候正是三月初,细雨如酥,杨柳岸杏花若锦霞堆簇,微风拂过时,落英纷纷。

    她先进宫述职,拜见了官家,皇帝见了她,轻笑,“出去一年,看上去沉稳不少。”

    宜阳现在是储君,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性所欲,看到她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不能不管不顾地拉着她唠家常。

    直到皇帝下令让她们先行离开,宜阳忙完了事情,才有空传叶秋水到身边说话。

    东宫戒卫森严,要穿过许多道殿门,一言一行都有礼官看着,直到进了内殿,宜阳站了起来,身上的佩玉琼琚叮当作响,她喜不自禁,礼数都忘了,冲上前,一把抱住叶秋水,“芃芃!”

    叶秋水趔趄一步,笑道:“殿下,我还没有行礼。”

    宜阳红着眼,听她道:“要是被礼官看到,会治我不敬之罪。”

    “管他们。”

    宜阳拉着她,“我许久没见你了,不谈这些虚礼。”

    “现在不一样,你是储君,我只是小小的掌医女使。”叶秋水说道。

    “没什么区别。”

    宜阳无所谓道:“你和旁人不一样,我们先是朋友,再是君臣,芃芃不需要和敏敏行礼。”

    两个人笑起来,没有礼官的约束,坐在一起说了许久的话。

    叶秋水犹豫地问:“敏敏,你真的要和安庆侯府的二公子成婚了吗?”

    “嗯。”

    宜阳点点头。

    叶秋水的眼里并没有为她高兴的喜色,“那你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她怕宜阳并不是真心喜欢对方,当初同意成婚,也只是为了协助官家坐稳皇位,怕她委屈自己。

    但宜阳却笑了笑,“愿意啊,怎么会不愿意,其实……喜欢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合适,重要的是这个人能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利益。”

    安庆侯掌管禁军,储君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不只是情爱,自由。

    她需要这把刀,想要成为和母亲一样的人,希望天下安定,每个人都可以吃饱饭,这是她最大的愿望。

    叶秋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敏敏,你变了。”

    宜阳看向她,“嗯?”

    “变得好厉害。”

    叶秋水倾身抱住她,“和我当初认识的你完全不一样,很耀眼,让我动容,让我想一直追随你。”

    宜阳也揽住她,“我们不是说好要共勉,你也在成长,我自然也在成长,你是人人称颂的小叶大人,那我自然也要做一个人人称颂的储君呀。”

    叶秋水在东宫说了许久的话,宜阳要学许多东西,储君闲暇的时间很少,没多久,宜阳就要去看经史了。

    叶秋水也到了要回家的时候,她的行囊不多,挂在马鞍边,闹市里不能骑马,叶秋水牵着小白走进巷子,步伐越来越慢。

    和以前一样,檐下挂着照明的灯笼,她的行程太突然,叶秋水不知道江泠有没有听说过她回京的消息,因为想起先前的不欢而散,所以越靠近家门越觉得近乡情怯。

    家中仆人先听到声音,冲出来,见到是她,先是怔愣,接着扬声唤道,声音里满是惊喜:“姑娘!”

    声音招来其他下人,大家都涌出来,有的帮叶秋水牵马,有的帮忙搬下行李,巷子里一下子就拥挤起来了,叶秋水被簇拥着跨过门槛。

    一个消瘦的身影突然跌跌撞撞地穿过回廊。

    欢声笑语停下来,叶秋水寻着动静看过去,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站在不远处,即便看不清他的神色,叶秋水也能察觉到他的视线沉沉地落在她的身上,裹挟着浓厚的情绪,如沸腾滚烫的开水。

    江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听到下人们呼唤的时候他便冲了出来,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地跑到前厅,发现真的是她时,他脚下却倏然停住,怕是幻觉,他一过去,会打破此刻和乐融融的气氛,她也跟着消失不见。

    叶秋水嘴角的笑意落下了,站了片刻,才轻声道:“兄长。”

    黑影似乎颤动了一下,接着,一步一顿地走下台阶,从阴影里走到灯光下。

    江泠好像又瘦了许多,但其实,单看身形,江泠比在西北时要健壮一些,叶秋水说不上来,这种“瘦”并无身体上的孱弱,而是一种精神的凋败,他看着,好像苍老许多。

    江泠慢慢地走到她身前,沉默,失声一般,许久,他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声音,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回来了……”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赐婚

    笑容僵硬, 勉强,江泠在尽力地摆出最好的状态面对她,但是许多时候, 总觉得力不从心,神经紧绷着, 怕一时不慎,眼底的情意会泄露出来。

    叶秋水点点头, 心里

    有些尴尬,明明不久前还疾言厉色地表示自己不会回京, 又突然出现, 更何况她还说了伤人的话。

    “殿下要成婚了, 我……是回来祝贺她的。”

    叶秋水解释道, 告诉江泠原因,她是为了敏敏回来,并不是巴巴地非要凑上前。

    江泠淡淡笑了, “好。”

    他猜到是这个原因, 不是因为储君的事,她根本不会回来。

    江晖姗姗来迟,官家去年登基,今年为招揽人才开设恩科,江晖留下来准备今年春的考试, 方才正在房间里背书, 听到外面的动静,赶忙冲出来。

    廊下, 江泠与叶秋水对立着,谁都不说话,看上去好像不熟悉似的, 下人们将行囊先摆了进去,江晖看了眼江泠那闷葫芦的模样,恨铁不成钢,上前扬声打破静谧,说道:“叶妹妹回来了,怎么都站在这儿不动,进去啊,虽然开春了,但夜里也冷得很。”

    叶秋水看向他,“五哥。”

    江晖笑了笑,招呼她进门,“赶了许久的路,得好好休息,多亏了三哥,他每天都让下人打扫你的屋子,今早还将被褥捧出去晒过,熏了香,可舒服了,你进去就能躺下休息。”

    叶秋水愣了愣,江晖又接着说:“他对我可没这么细致,都是弟弟妹妹,怎么还厚此薄彼呢,我那屋子就是长虫子了三哥都不会管的。”

    说完,一看旁边的江泠还是不说话,江晖支起手肘拱了拱,“是不是?”

    江泠抬起目光,看上去有些恍惚,顺着话说:“嗯……你的屋子陈设没有动过,东西都还放在那儿,去休息吧。”

    “好。”

    她走进庭院,江泠才像是大梦初醒一样,看向她,问道:“吃过饭了吗?”

    叶秋水如实答道:“还没有。”

    刚进城就去皇宫拜见官家,之后又陪敏敏说了会儿话,出宫后去铺子里看了一圈,伙计们见到她都很欣喜,大家围在一起说话,胡娘子红了眼眶,拉着她的手关心许久。

    再回到家中时已是夜晚,江泠一问,她肚子还真有些饿了。

    下人说:“灶台还温着,我去给姑娘下碗面吃。”

    叶秋水轻笑,“好,多谢。”

    她绕过长廊,进了后院,环顾四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回家,对家中的一些陈设有些陌生,好像和她走之前不太一样。

    原本摆放在厅堂的花瓶不见了,换成了其他东西,仔细一看,她以前最喜欢坐的藤椅一角还多了好几个磕痕,像是被人打砸过。

    叶秋水心中奇怪,环视一圈,刚打算要问的时候,下人端着面过来了,她便将这件事放在一旁。

    江泠坐在不远处,他沉闷无话,就这么看着她,叶秋水坐立难安,吃面吃得都不痛快,江泠意识到了,依旧一言不发,沉默着站起身离开。

    等她填饱肚子,回到住处,推开门,离开一年多,屋中却闻不到一丝霉味,被褥晾晒过,还熏了香,帐中暖融融的,柜子里的衣服也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就好像一直有人住着一样。

    叶秋水摸了摸桌椅,发现她以前缠着江泠索要的妆奁还摆在那儿,里面的首饰好像少了一些,她皱了皱眉,再细看,妆奁和以前不太一样,好像更精致了一些,漆面也新。

    叶秋水不解地翻看,总觉得家中很奇怪,虽然尽力保持着过去的模样,但许多陈设都变了。

    不过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叶秋水想了想,拧着的眉心松开,这个院子原本就是江泠的私产,以前她帮他管理内院事务,可是以后又不是,这间院子如何布置,发生什么变化,同她又有什么关系,也许没多久,这里会住进真正的女主人,叶秋水下次回京,就没有可以驻足的地方了。

    她合上妆奁,心绪复杂地洗漱,准备去榻上休息。

    门外的回廊上静悄悄的,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在黑夜中很明显。

    叶秋水解开衣带的动作停住,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脚步声在她的房门前停下了,可是并没有人敲门。

    江泠站在门外,抬手,想要敲门,指节叩上门扉的时候又顿住。

    他有些问题想要问她,虽然明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仿佛只有亲耳听到从她口中说出才会真正死心一样。

    昏黄的灯光映照在门扉上,日思夜想的人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障。

    江泠垂下手,站了一会儿,转身。

    门忽然拉开。

    “兄长。”

    他的身影僵住。

    叶秋水看着他越来越清瘦的背影,心口像是被什么按了按,说出来的话也被磨平了棱角,柔和的话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听。

    “你要保重身体。”

    即便以后没有瓜葛了,叶秋水也希望他可以好好的。

    “要记得吃饭,别总是忙起公务来不顾身体。”

    以前他一心放在公务上,经常忘了吃饭,有时候也只是糊弄地啃两口干粮,不好好休息,生病了也会强撑着去上值。

    叶秋水在的时候,还会提醒他,按着他让他睡觉吃饭,可是她不在,没有人会提醒江泠,毕竟如他当初所言“哥哥不会陪你一辈子”,那自然,叶秋水也不能陪他一辈子,在他真正找到自己喜欢的人,成家前,叶秋水希望他能照顾好自己。

    背对着她的男人静默而立,袍袖下的手握紧了,许久,他“嗯”了一声。

    明明是叮嘱的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听进耳朵里,却莫名有一种告别的意味。

    江泠很想问她,这次回来可不可以留下,可不可以不分开。

    可是他问不出来,他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回答,不想将最后一丝体面也耗尽。

    身后的门重新合上了,走廊里再次沦为漆黑一片,江泠抬起头,看了看皎洁的月色,心里很空,在她关心他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欣喜,会沉沦在她的温柔中,越沉溺,越贪心,想要更多。

    知道她可能喜欢上了别人,那种幽愤,嫉妒的心占据了他的胸腔,见到她,这种情绪愈来愈浓,渴求她的目光能永远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闭了闭眼,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胡来,握紧拳头,慢慢走出长廊。

    几日后,是东宫大喜的日子,普天同庆,东宫二人乘坐的华盖宝车壮观宏丽,无数百姓拥挤在御前街前,抬头张望,皇家婚事,光是随行的内侍女官都有上百人,文武百官驻足在太和殿前,礼官宣读祝文,待储君二人在宗庙跪拜完祖宗后,再回宫面见圣上。

    一套流程礼官早已演示了五六遍,从纳彩到请期一步都不准出差错。

    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件大喜事,街头巷尾,场馆酒楼,人人都在谈论。

    叶秋水也在女官行列,陪宜阳在东宫等候,迎驸马入门。

    驸马高大英俊,宜阳人虽娇小,可二人站在一起时,被仰视的那个人仍是宜阳,叶秋水走上前,匏瓜一分为二,画上喜庆的颜色、吉纹,宫女倒上合卺酒,叶秋水捧着托盘,送到二人面前,喝了合卺酒,礼就成了,女官,宫女,内侍们纷纷离开。

    叶秋水心里为宜阳高兴,东宫设宴,许多官员与女眷都来参加了,今日的祝文是江泠写的,宴席上,不少人围着他夸赞,曾几何时,每逢宴席,诗会,江泠永远是那个被人忽略在角落的人,可是如今,即便他什么也没说,即便他依旧冷冰冰的,也会被围簇在中间恭维。

    叶秋水笑容轻轻,小时候吃不饱饭,寒冷中互相依偎取暖,好像已经是上辈

    子的事情了,六岁的叶秋水和十二岁的江泠,你们会料想到十几年后,人生完全不同吗?

    薛琅难得回京,从前的狐朋狗友都围了上来问东问西,他被灌了许多酒,脸都有些红了。

    不知道和人做了什么赌注,被他们推着,摇摇晃晃地跑到叶秋水面前,说自己骨头痛。

    叶秋水立刻正色起来,“哪里骨头痛?”

    薛琅甩出一条胳膊,叶秋水低下头,摸了摸他的骨头,关节正常,没有错位,没有断裂,她神情严肃,“具体是哪里?是骨头里面痛,还是外面?是阵痛,还是一簇一簇的疼?”

    薛琅胡乱地回答。

    叶秋水听着觉得不对劲,“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薛琅说:“骨头痛呀。”

    “骨头怎么会痛呢。”叶秋水皱了皱眉,“我摸着没有什么毛病。”

    “里面好像长了东西。”

    “什么?”

    叶秋水紧张起来,寻思是不是薛琅上次受伤,有箭头或是刀剑的碎片陷在肉里,没有取出来,随着血液的流动,卡进关节里去了。

    她当即站起,“去找个偏殿,我给你看看。”

    “等等等……”

    薛琅又突然拉住她,“我知道是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

    薛琅嘴巴如同被黏住了一样,瓮声瓮气,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是……我想你,想进了骨子里。”

    叶秋水:“……”

    不远处,偷窥的狐朋狗友们爆发出大笑。

    她沉下脸,松开按在薛琅腕上的手,见她生气了,薛琅顿时慌了,连忙拉住她,“别走别走,我错了,都是他们非叫我说的,我给你道歉,我给你舞剑,在巴掌大的小鼓上舞剑,你看不看?”

    叶秋水抽身离去的步伐顿住,转过身来,屈服于好奇之下,“看……”

    薛琅扬起唇,恰好一段歌舞停了,他喝了两口酒,随便从侍卫腰间抽了一把剑,舞女们将手鼓放在地上。

    身着劲装的少年身姿矫健地站在鼓上,衣角随风轻轻摆动,仿佛是即将展翅高飞的苍鹰的羽翼。他的头发用一根黑色丝带束起,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却丝毫不影响他那双明亮而坚毅的眼眸,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宛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薛琅缓缓抽出手中的宝剑,剑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凛冽的寒光,好似秋水破冰而出,乐师见状,默契地奏起《相和歌》,宴席上所有人的目光皆向他看去,他的手腕轻轻一抖,宝剑便发出一阵清脆的剑鸣,仿佛是在向这天地宣告它的锋芒。

    随着一阵激昂的鼓点声响起,薛琅开始舞动宝剑,他的脚步轻盈而敏捷,在鼓面上跳跃、旋转,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鼓点之上。

    薛琅手中的剑如灵蛇出洞,时而刺向天空,剑尖直指苍穹云霄;时而横扫而过,剑刃带起一阵凛冽的风声,像是要斩断这世间的一切恶事。

    周围的空气仿佛也被这激烈的剑舞所带动,卷起一阵小小的旋风,吹起地上的落樱,使它们在空中打着旋儿,好似也在为少年的剑舞欢呼喝彩。

    叶秋水静静看着,目不斜视,薛琅每次跳起,大家皆屏气凝神,可薛琅回回都可以安稳地踩在鼓面上,众人又爆发出惊呼。

    他舞剑时也看着她,矫健的身姿如游龙,风卷起落樱,桃花纷纷扬扬,剑影如电,乐声渐急,一曲毕时,薛琅手臂端稳,收力后,剑尖缓缓落在叶秋水面前,其上卧着一朵盛开到极致的桃花。

    少年舞剑,赠花予美人。

    有官员忍不住感叹,“郎才女貌,简直天生一对。”

    叶秋水没有接花,薛琅笑了一声,收了剑,桃花落下,他随手捞过一壶酒,吊儿郎当地朝叶秋水挑了挑眉,“怎么样?”

    “厉害。”叶秋水毫不吝啬地夸奖,“侯爷让我大开眼界。”

    薛琅因她的夸赞,神情越发得意了。

    不远处,江泠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身旁官员一句“天生一对”,他心口被紧紧攥住,暗暗抽痛。

    因为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很般配,一样的明艳张扬,站在一起,如同一副画卷。

    嫉妒的心越来越膨胀,无趣寡淡的江泠面对这一画面时,感到自惭形秽。

    喜宴结束了,靖阳侯难得回一次京城,官家留他多待一段时间,东宫喜事当天,薛琅舞剑的事传到皇帝耳朵里,她批阅奏折时淡淡一笑,“阿琅下个月就及冠了,也该成家了。”

    皇帝吩咐内侍总管去打听打听,薛琅喜欢谁家的姑娘,若是与掌医女使两情相悦,那也早日定下婚事,成全一段佳话。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别搬走,好吗?”……

    喜事过后, 叶秋水在京师留了下来,她时常要去养心殿为官家请平安脉,叶秋水话少, 为人沉稳,从不多话, 哪怕在官家面前伺候,时常面见天颜, 也不会露出一点得意之色,皇帝喜欢她, 派出去打听的总管回来说, 靖阳侯对叶女使多有关照, 对她, 同对其他小娘子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皇帝召薛琅的母亲李夫人进宫谈话,说起薛琅的婚事,以及人选, 李夫人不是没听过京师的风言风语, 说东宫大婚当日,靖阳侯舞剑赠花,郎才女貌,看着像一对璧人,且过去二人又在军营里共事过, 想必是知根知底的。

    李夫人神情看上去不大乐意, 又碍着皇帝的面子,不敢直言。

    只委婉地说道:“那位叶娘子, 以前似乎是经商的?”

    出身太低了,薛家不管怎么说,也有从龙之功, 就是储君,以前还姓薛呢,皇亲国戚,一介商女,实在有些配不上。

    可是听官家的意思,她倒挺满意这桩婚事,李夫人不敢将话说得太难听,那样就是驳了官家的面子。

    “嗯。”

    皇帝说:“是经商。”

    李夫人哂笑,“能得官家青睐,想必人是极好的。”

    听出她话里有话,皇帝侧目睨她一眼,“怎么,你嫌她出身差?”

    “倒也不是……”

    李夫人眨了眨眼,连忙解释,“只是阿琅他是个跳脱的性子,不着调,官家也知道,这孩子爱玩,臣妇一直想为他找一名端庄雅正的小娘子为妻,好替臣妇管管他,让他收收心。”

    那个叶小娘子,又是经商,又是跑去军营里当大夫,想来是个不安生的,若真迎进门,旁人还不得笑话死,靖阳侯府的夫人,是个赤脚大夫,这可如何是好。

    李夫人要面子,断然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就怕官家一时脑热,赐下婚约,那就真的推脱不掉了。

    “你放心。”皇帝淡淡道:“婚姻是孩子自己的事,他们若不愿结为连理,朕也不会乱赐婚,你倒也眼界放宽些。”

    “是是是……”

    李夫人松了一口气。

    回京的这些天来,薛琅已经在她面前念叨无数遍,说他和叶小娘子如何生死与共,她数次救他性命,少女医者仁心,经常设义诊摊子为城中穷苦百姓医治,没事还会倒卖皮毛,与不少楼兰商人相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都在发亮,李夫人却越听越皱眉。

    李夫人出身大族,百年名门,她亦知书达理,多年来操持内务,有条不紊,所以她希望薛琅的妻子也能做到这般,将来她才可以安心将府内一切事务交由儿媳打理。

    不管怎样,门第也不能太差,听人说,叶秋水家乡在曲州那种偏僻的地方,没爹没娘的,虽然有个义兄,在工部当值,但与靖阳侯府比起

    来也实在差得太远了。

    听旁人说起她的生平,就不像能打理内务的样子,更何谈相夫教子,侍奉公婆。

    她不满意这桩婚事,几次提醒薛琅,他都不当回事,依旧时不时去叶秋水家中拜访,叶秋水每次出门都能碰到他,她要去宫里当值,恰巧,薛琅也要进宫面圣,那便干脆赖着要和她一起同行。

    叶秋水提着药箱,从家中走出,薛琅果然等候在附近。

    她看了一眼,低声道:“你下次别来了。”

    “为什么?”

    “旁人看见了会说闲话。”叶秋水握紧药箱的提手,提醒他。

    “以前在军营里不都是这样,怎么反而回了京师顾虑还多了起来?”

    薛琅叹气,京师规矩多,眼睛也多,今日哪对郎君娘子走得近些,明日就会传出不少闲话。

    “由着他们说好了。”薛琅为所谓地道:“反正,我也会娶你,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不要胡说了。”

    叶秋水瞪他,“我没有同意过这件事。”

    “所以我在等你同意啊。”薛琅笑了笑,“我很有耐心,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叫‘烈女怕缠郎’?”

    “无聊。”

    叶秋水低声骂了一句,走到前面,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问道:“对了,你可知道西市附近有没有空院子?”

    “怎么?你要买院子?”

    “嗯。”

    叶秋水点点头,“在京师要待一段时间,以后也不是完全不回来,总该有个住的地方。”

    “你现在不是有住的地方吗?”

    “不是的。”叶秋水缓缓道:“我现在只是暂住在兄长家中,但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不能一直赖着不走,我想这两天就买好院子,搬出去住,在西市离我的铺子也近些,方便。”

    薛琅颔首,“我替你问问。”

    他的朋友多,许多一起玩到大的狐朋狗友现在还在西市的太学,国子监读书,那些人比他了解得多,“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他抬手拍拍胸脯,笑容张扬。

    进了宫,照例为皇帝诊脉,帮吴院判打了会儿下手后,叶秋水去东宫见宜阳。

    储君要学治国之道,经史子集,从早学到晚,奉命教导宜阳的大臣们要求很高,并不会因为顾及储君的身份便缄默不言。

    罚抄,打手心也是常有的事,叶秋水要做的,就是帮被夫子打红手心的宜阳擦药。

    驸马也在,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宜阳看书时他从不打扰,只会默默地倒上茶,陪伴左右。

    宜阳接过温热的茶水,会仰起头朝他笑一笑。

    看来,二人的感情还算和睦,驸马不在的时候,叶秋水开玩笑地说:“还以为二位殿下会打架。”

    宜阳轻笑,“我没这么幼稚好不好,我既然选择了他,那自然会同他相敬如宾,芃芃,婚姻之事,并非一定要挑一个喜欢的人,合适才是最重要的,我需要一个能为我带来助力的驸马,而他也需要这个高贵的身份,我们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我的意思就是……”宜阳放下茶杯,看着她,“阿琅堂兄就很适合你,你们年龄相仿,又共事许久,知根知底,我与堂兄一起长大,我知道他性子顽劣不羁,但他绝对是个好人。”

    叶秋水嘴角的笑意僵住,“我知道……”

    宜阳看着她,“芃芃,人不能总在一棵树上吊死,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是?”

    宜阳劝她,早些尝试新的人和物,不要总是执着于旧事,叶秋水抿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也许她们说的都很对,喜欢不如合适,合适才是最重要的,叶秋水想了许久,换一个人尝试着去喜欢,会不会能淡忘得更快些?

    她每日下值后都会去西市看宅院,晚上大多住在铺子中,已经许久不曾回家,一日前往檀韵香榭,竟然发现江泠坐在铺子里,看到她,他立刻站起,欲言又止。

    叶秋水怔忪一瞬,很快恢复如常,走过去。

    像一年前一样,江泠看着她忙活,等她看完账了,才想起来问他,“兄长,有什么事吗?”

    江泠问道:“五郎省试取中,家里备了饭菜庆祝,我来问问你,有没有空。”

    他不敢像上次那样,问她为什么已经许久没回家了,怕她不自在,又突然开口说要离开一事,只能依托于其他借口。

    听到他的话,叶秋水愣了愣,笑起来,“真的?”

    江泠点头。

    “那真是要恭喜五哥了。”

    江晖以后当了官,兄弟二人之间可以有照应,叶秋水为他们高兴,于情于理,她都要回去为江晖庆贺一番的。

    “兄长等等。”叶秋水站起身,“我同他们说一声就来。”

    江泠道:“嗯。”

    他站在门外,肩身清瘦,微风拂动他的衣摆,江泠静静地等候着,叶秋水同铺子里的伙计吩咐过事宜,从柜臺后绕出。

    “走吧,兄长。”

    铺子前停着一辆马车,叶秋水犹豫了一下,转而让人从铺子后头的马厩里牵出一匹马,她翻身而上。

    江泠看着她的背影,沉默无言,他兀自坐上马车,车夫已经跟了他许多年,还是他刚进京那年叶秋水花钱雇的,车厢内有许多她曾经留下的痕迹,垫子是她喜欢的颜色,小茶几上摆着的茶具亦是她挑选的,只是如今,叶秋水为了避嫌,不再和江泠同乘一辆马车。

    她和靖阳侯走得很近,同僚曾经向他透露过,官家有想要赐婚的打算,他们同他打趣,说以后同薛家结了亲,就相当于半个皇亲国戚,他们都很羡慕他有一个这么好的妹妹。

    听着这些恭维之声,江泠一点也笑不出来,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应当看上去很难看,所以等他们恭维完了,脸上的笑意转而变成了无措慌乱,他们也不明白究竟哪句话得罪了江泠。

    江泠控制不住,连假装也做不到。

    马车驶过繁华的街道,穿过小巷,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江泠掀开帘子,叶秋水已经下马了,将缰绳递给迎来的仆人,她率先走进去。

    江泠的同僚送来了许多贺礼,江晖连连摆手,看上去很不好意思,“这才只是通过了省试,还有殿试呢。”

    叶秋水手里也提着几副上好的笔墨纸砚,递给他,“那就先提前恭喜五哥。”

    江晖腼腆地笑,“我收下了,借你吉言。”

    冷清的院子里终于热闹起来,仆人在门前放了一串鞭炮,家中鲜少有这么和谐的时候,没有争吵,只有喜庆,席上几人也说说笑笑的。

    大多时候是江晖和叶秋水在交谈,江泠只偶尔应两声,他不说话,江晖就费尽心机将话题往他身上绕,江泠才肯多说几句。

    过几日,四房的人要过来探望江晖,江晖打算在外面重新租个院子,省得江家的人跑到江泠面前碍眼。

    吃饭的时候,他提起这件事,叶秋水随口道:“正好,我前几日相中了几处院子,可以带五哥一起去看看,就在西市。”

    “行啊。”

    江晖笑了笑,“那就麻烦叶妹妹了,我也不好一直赖在三哥这儿。”

    他一直待在江泠同叶秋水的家中,太碍眼了些。

    二人就着买院子的事深谈,江泠的神情却突然僵住了。

    看院子,为什么要看院子?

    他抬起头,看向叶秋水,神思恍惚,想到一个答案,心渐渐沉了下去。

    吃完饭,叶秋水去门房旁喂马,顺便消食,她捧着一捆马草,听着马儿咀嚼的声音,微微出神,眼前忽然一黑,有人在她身后停下。

    叶秋水回头,江泠看着她,袖中的手紧紧握住。

    一个站在屋檐下,一个立在庭院当中,明明只隔着几步远,却是一个在阴影里,一个在月色下,黑白泾渭分明,就像二人现在的关系。

    叶秋水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过来了,还一言不发,她抿了抿唇,正要问,江泠却毫无预兆地开口。

    “为什么要看院子?”

    叶秋水怔然,好半会儿才意识到,自己随口同江晖交谈时说的话,竟被他从中捕捉到了不对的地方。

    江泠整个人陷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声音淡淡,语气也平静,可是只有江泠自己

    明白,他感受到自己已经快要撑到极限,他依靠所有的意志力,才能忍住此刻不爆发,伪装出平静的语气询问缘由。

    叶秋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本来想要等找好了院子,要搬走前再告诉江泠,但他却提前察觉到了。

    沉默片刻,叶秋水轻声道:“我想在西市盘下一间院子,住在那儿离铺子也近些,方便。”

    江泠说:“现在这个地方,离西市不是也很近吗?”

    当初他买下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这件事,叶秋水的回答,并不能说服他。

    没想到他不依不饶,叶秋水垂下目光,说道:“我想搬出去。”

    江泠指尖陷进掌心,“为什么?”

    叶秋水说:“就是想有个自己的家。”

    江泠听到他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她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我是觉得,这些年,太麻烦你照顾我了。”

    江泠看着她,心口的位置被挖空,原来酷刑也不一定需要工具,言语也是一种武器,虽不见血,可却伤人肺腑。

    他说:“我……我没有觉得麻烦。”

    叶秋水摇了摇头,“可是我觉得。”

    她抬起目光,看着江泠,说:“兄长,这些年,谢谢。”

    “我不要你说谢谢。”

    江泠与寂静的黑夜融为一体,天色太暗,看不见他眼底涌动的情绪,“别搬走,好吗?”

    叶秋水手指扣紧了,摇头。

    他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叶秋水的性格就是这样,她不喜欢藕断丝连,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和他继续维持着兄友妹恭的假象,做不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后他要成家的,叶秋水总得搬出来,与其到那个时候,她陷在他的温情里再次抽不开身,倒不如现在就离开,对彼此都好。

    沉默再次覆盖,又是漫长难熬的寂静。

    叶秋水看了眼旁边已经吃饱喝足的马儿,解下缰绳,说:“兄长,那……我先回铺子了。”

    江泠没有说话,他只是站着。

    叶秋水牵着马出门。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对璧人。

    叶秋水暂时住在铺子里, 有时候吴靖舒也会让她去齐府住两天,齐家有不少未定亲的郎君,吴靖舒同她提过许多次, 让她挑一个,吴靖舒帮忙说媒。

    叶秋水全都婉拒了, 见状,吴靖舒同她打听, “你是不是喜欢靖阳侯,我听其他人提起过。”

    上次去某家赏花, 那家的夫人便说起靖阳侯薛琅喜欢叶秋水一事, 还说他经常登门拜访, 靖阳侯的母亲李夫人也在, 听闻这句话,神色不大好看,嘴角落下, 沉声道:“婚姻之事, 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是说过几句话,见过几面罢了,哪里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李夫人一开口,大家全都缄默不言, 听得出来, 李夫人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不允许她们乱言。

    吴靖舒在一旁听着, 气得脖子红,心里犯嘀咕,这是瞧不起谁呢, 倒好像她们家姑娘要倒贴似的,别以为自己家是皇亲国戚就觉得了不起。

    吴靖舒敢怒不敢言,回到家中,见了叶秋水,忍不住同她打听,她是不是也喜欢靖阳侯,侯府那样的高门大户,规矩多,李夫人眼界高,以后怕是要磋磨她。

    叶秋水听了,直言:“没有,我与侯爷只是认识,我会和他说清楚。”

    “他是有些爱玩,无所顾忌,也不想想会不会影响到姑娘家的名声。”

    吴靖舒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近来是不是在看西市的院子?”

    叶秋水点头。

    “你住在齐府一样的,咱们娘俩还离得近些,你确实不该总和江泠住在一块。”吴靖舒语重心长地说:“就是亲兄妹,到了各自婚嫁的年纪,也要避嫌,古人云,男女七岁不同席,虽说是个陋习,但总归也有对的地方,他将来娶妻了,难道你还要住在他府中?这让他的夫人该怎么想?你未来的夫婿,说不定也会介意。”

    叶秋水低着头,闷闷地“嗯”一声,“我知道。”

    吴靖舒拍了拍她的手,“我叫人给你收拾院子。”

    叶秋水在齐府住下了,薛琅不好再像先前那样总是登门拜访,叶秋水进宫的时候避不开他,薛琅一见到她便跟上来,步伐加快,追问:“你怎么了?你住在齐府,我都不好找你了。”

    “我早就说了,你没事不要总是找我。”

    叶秋水闷头往前走,“外面闲话传得那么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抱歉,是不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你这儿了。”

    薛琅紧跟着她,“你别听呀,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从来不在乎身份高低贵贱的。”

    母亲在他面前说过几遍,她不同意这件婚事,薛家是名门,主君娶妻,自然也要门当户对的女子。

    薛琅根本不在意,娶妻的是他,又不是他娘,管别人做什么,对他而言,喜欢才是最重要的事。

    叶秋水停了下来,“可是我也没说过我要嫁给你。”

    “我知道。”薛琅笑了笑,“不重要,我等你答应就好了啊。”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气恼,势在必得。

    叶秋水只好说:“薛琅,我是救过你,但是,那只是因为我是大夫,治病救人是我的职责,换做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救他,我并不需要你回报什么。”

    “我没有非要你答应。”

    薛琅继续道:“我知道你有主见,你不喜欢高门大户的规矩,我也不喜欢,你嫁给我,我们就去西北,或者其他地方,我不需要你帮我料理内宅,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有人限制你,想做生意,我陪你,想游山玩水,我也陪你,等以后天下安定了,我就解甲归田,陪你到处玩。”

    侯府中规矩多,李夫人想要为薛琅找一个端庄大方的女子为妻,帮他操持全家,但是薛琅并不需要,他只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随心所欲,不必被拘束。

    他伸手,拉住叶秋水,“你试试,不用立刻就嫁给我,试着喜欢我,怎么样?”

    叶秋水停下来,少年意气风发,一双桃花眼风流秀丽,瞳孔里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薛琅继续道:“试一试,成吗?”

    叶秋水拽紧了药箱的提带,“我要进宫为官家请平安脉了。”

    薛琅轻笑,“我陪你一起去。”

    二人走进皇宫,叶秋水去养心殿为皇帝把完脉,同女使说了些养身的方子,配好了药,前去太医署上值。

    快要入夏,气候渐暖,梅雨季即将来临,年初的时候,京郊东山上的积雪融化,山下河流水面上涨,恰逢梅雨时来临,工部紧急派了人过去修缮河堤,将山脚居住的百姓迁到安全的地方。

    从太医署出来的时候,雨声淙淙,叶秋水站在屋檐下,抬头看了看雨丝,薛琅忽然打着伞冲过来,“走吧。”

    叶秋水看向他,“你怎么还没走?”

    “同官家说完话后,我瞧了瞧天色,想到你下值的时辰也快到了,我找宫女要了一把伞,走,我来打伞。”

    薛琅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过来。

    叶秋水看了眼雨幕,“不用了,侯爷先行吧,我等雨停了再走。”

    “这就开始疏远了?”

    薛琅执拗地举着伞,“司天监的人说这雨要连着下好几天呢,你现在不走,一会儿雨可就下大了,走不了,你要是不愿意与我同撑一把伞,那你先拿着,我等会儿。”

    他将伞递到她面前,打算叫小太监重新去取一把过来,只是转身问遍了太医署的人,都已经没有多余的伞。

    眼见着天越来越黑,雨幕渐密,再不走宫门都要落锁了,叶秋水低下头,“算了,一起走吧。”

    薛琅轻笑,重新举起伞,“行。”

    宫道冗长,太监们贴着宫墙走,好躲避大雨,薛琅将伞往另一边偏去,叶秋水比他矮不少,伞要倾到她头顶,雨水才不会打湿她的裙角,才走了几步路,薛琅半边身子就已经淋湿了,可他却好像无所察觉一般,反而乐在其中。

    时不时偏头看一眼身旁的女子,她微湿的鬓发贴在脸颊上,雨水顺着小巧的下颌滑落,薛琅抬起手,指节轻触她的面庞,叶秋水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少女眼眸圆润明亮,白皙的脸庞犹如一尊玉质的瓷胎。

    薛琅拂去她下颌上的雨水,脸一下子就红了,“你脸上有雨水。”

    叶秋水抬手,摸了摸脸,“哦……”

    一扭头,发现宫道另一边走过来一队人,为首的着一身紫色官袍,打着伞,迎面对上,双双停下。

    伞面抬起,一张冷硬深邃的脸也逐渐显露出来,清冷的下颌,紧抿的唇,再往上是锋利的双眼,眉心微微下压,隔着雨幕,看不清神情,但却能感受到那道如炬的目光。

    江泠将二人同行,薛琅抬手抚摸她脸颊的动作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叶秋水怔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江泠。

    他手里握着卷宗,用大袖遮盖住,凉雨从伞面下飘过,落在他眉梢,划过硬挺的鼻骨,男人面无表情,目光如一把冷刃。

    薛琅先回神,隔着雨唤:“江大人,怎么这个时候进宫来了?”

    江泠沉默不语,他身后的工部官员答道:“京郊水位上涨,淹了几处村庄,我们是来禀报官家的。”

    “原来是这样。”

    薛琅点点头,抬手,虚握住叶秋水的手臂,“我们避一下,让他们先走。”

    叶秋水心神不宁,“嗯。”

    她垂下眼皮,同薛琅一起侧过身,让出宫道中心的路。

    工部的官员纷纷道谢,他们还赶着去宫里请示皇帝,耽误不得。

    江泠目光从低垂着头的少女身上划过,盯着他们相触的手臂,伞身向她倾斜,一把青竹伞下遮着一对璧人,他们靠得很近,薛琅像是要将她揽进怀里。

    胸口沉闷,这雨仿佛也飘进了江泠的心里,带来微微的寒意。

    越过二人,江泠收回目光,茫然地向前走去。

    身后,工部官员们小声交谈,“看来传言不假,靖阳侯是真的喜欢叶女使,京中又要有喜事了。”

    江泠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过,他走在前面,任渐急的雨打湿衣袍。

    梅雨季到来,大雨连绵不绝,京郊的水位越涨越高,工部派了许多工匠过去,通往东山的路全都被封锁了,山脚下的百姓悉数移至京中的安济院暂住。

    工部没有尚书,所有人都要听江泠指挥,他亲自前往东山,因为曾在儋州任职过两年,知道怎么应对潮汛,有条不紊地将附近的百姓撤走,开渠疏流,降低农田被破坏的范围。

    叶秋水知道他接下来会很忙,心里有些担忧,怕他不顾及身体,她配了一些用以应对腿伤的药丸,托江晖送给江泠。

    江晖接过,“叶妹妹怎么不自己去送?”

    叶秋水只道:“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江晖叹了一声气,握着药瓶,“行吧。”

    他戴上斗笠,带着药送去东山。

    因为大雨,薛琅也带兵去东山帮忙挖渠子,疏通堤坝。

    他看向不远处的男子,清瘦的江大人冒着暴雨穿梭于河岸边,指挥大家填补缺漏,他身上的衣袍已经完全湿透了,河流湍急,江泠费力地拉起摔倒的匠人,“大家注意泥沙。”

    “大人,雨越下越大了,您先回去吧。”

    有工匠看向江泠,劝他先去避雨。

    江泠没有动,不管事态再急,再危险,他都不会自顾自离开。

    雨水噼里啪啦地敲在窗户上,叶秋水笔下一顿,没有心思继续算账。

    她搁下笔,看了眼砸在窗台上的豆大雨珠。

    大雪过后,必有洪水。

    叶秋水很担忧,无心再继续查看账目。

    “出事了!”

    齐府的小厮急匆匆地冲进内院,“东郊出事了,今岁大雪,水位涨高不少,这梅雨连下数日,堤坝撑不住,今早一大半都塌陷了,工部的江大人带着人抢修了一整日才抑制住,但半个时辰前,江大人腿疾发作,摔进水里撞到流石,到现在还昏迷不醒,薛侯爷跳下去救人,手臂也被划伤。”

    叶秋水猛地站起,脸上血色褪尽。

    “人在哪儿?”

    小厮说:“在安济院!”

    叶秋水立刻冲出门,心下焦急,连伞都没拿,还是丫鬟追出来,“姑娘,伞!”

    叶秋水等不及了,从门房取出蓑衣披上,戴着斗笠,策马向城冬冲去。

    安济院设在城内,是朝廷专门为流民与无家可归之人设立的救置处,江泠摔伤后被官兵赶忙抬到安济院,里面有现成的大夫与伤药,薛琅也被带到安济院,他没什么事,就是手臂被流石划开了一道口子,毕竟是上阵杀敌的武将,身强体壮,大夫简单地为他包扎一番就好了。

    但是江泠的情况并不好,先前在牢里受过重伤,还没有完全修养好,身体一直很差,受过伤的腿又在水里泡了一整日,到最后无力支撑,才一时不慎摔进河流中,幸亏薛琅眼疾手快将他拉了出来。

    叶秋水一路狂奔,勒马时还未等马停下,她便踉跄地下来,推开面前的人,“兄长!”

    薛琅看到她,眼睛一亮:“芃芃,你是来看我的吗?”

    少女却好像是没注意到他似的,从他身旁直接略过,奔向后面的床榻。

    “哥哥……”

    叶秋水在榻边停下,看着紧闭双目的江泠,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垂手摸他的脉象,但她的手一直在抖,连脉都把不稳。

    见状,一旁的大夫说:“江大人体力不支才昏迷,方才肺里的脏水已经吐出来了,还好头没有撞到石头,性命无虞,身上有些细细小小的伤口也都已经处理好了。”

    听大夫说没有大碍,叶秋水松了一口气。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狱中绝笔

    窗外大雨倾盆, 叶秋水坐在榻边,将江泠身上的被子拉高些。

    工部的官员在门口探头探脑,“大人醒了吗?”

    “还没有。”

    官员声音放低些, “我们是来告诉大人,水势控制住了。”

    叶秋水点点头, “好,诸位辛苦了, 等兄长醒了,我会转达给他。”

    “那就多谢叶女使了。”

    官员抬手作揖, 戴上斗笠, 再次冲进了雨幕中。

    叶秋水担忧地看着榻上的江泠, 从昨夜到现在, 他一直昏迷着,叶秋水看过他的脉象,很虚弱, 这两年他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差了。

    形销骨立, 以前的衣袍穿在身上,竟然有些空。

    知道他很忙,但是怎么瘦了这么多,比去年在西北见到他时,好像还要更瘦骨嶙峋些, 叶秋水想到这次他摔进湍急的河流中, 撞到流石,身上有许多擦伤, 她想看一看她的伤势如何了,只是手指碰到江泠的衣襟,又堪堪停下。

    以前她在军营里, 碰到将士受伤,叶秋水从来眼睛都不眨地剪开他们身上的衣物,就算他们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叶秋水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因为她是大夫,治病救人本就是她应该做的,男男女女的身体,在她的眼底,也只是毫无区别的一团肉而已。

    可是江泠不一样,怕他醒来又要责怪她,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剥开他的衣物,像是亵渎,更怕他斥责,说她贼心不改,这么久了竟然还怀着那些心思。

    叶秋水垂下手指,如今,做什么都觉得束手束脚的,明明自己就是大夫,却没法去亲眼看一看他的伤势。

    门扉被轻轻敲响,叶秋水站起身,推开门,薛琅站在门外,一只手臂上缠着绷带,血迹微微渗出。

    他看着有些狼狈,靴子湿了,脚底沾着泥巴。

    “你去挖渠子了?”

    叶秋水皱了皱眉,问道。

    薛琅点头,“还有一点点就好了,只要将大水引到其他地方分洪,就不会淹没附近的村庄。”

    带头挖渠子的是都是禁军,还有靖阳侯府的府兵,薛琅刚缠完伤就出门了,挖渠子要用力气,他的伤口再次崩裂开。

    “我听人说你已经在这儿守了一晚上,我过来看看你。”薛琅探头往里看了一眼,榻上的人一动不动,“江大人还没醒啊?”

    “嗯。”

    叶秋水看到他手臂上缠着的布条渗出血迹,她将门拉开,低声道:“你进来,我重新给你将伤口包扎一下。”

    “好。”

    薛琅笑眯眯地点头。

    他脱下沾泥的靴子,走进屋中。

    窗前传来雨点砸落的声音,噼里啪啦,江泠睁开眼,耳鸣了一阵,等渐渐恢复了,眼前视线也

    变得清晰,刚要出声,外间突然传来说话声。

    “坐下。”

    叶秋水轻声道,她翻开桌子上的药箱,用剪子剪开薛琅手臂上的绷带,他“嘶”了一声,叶秋水抬眉,“弄疼你了?”

    “没事儿。”

    薛琅仰头朝她笑了笑,“你弄,随便弄。”

    叶秋水无言,站在他身侧,用干净的布巾擦拭伤口,上药,再重新包扎,她垂着目光,神情认真,薛琅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淡淡笑,“芃芃。”

    “干什么?”

    她掀起目光,“侯爷不要这么叫我,被别人听到不好,公事上要称职务。”

    像别人一样,要么是叶大人,要么是叶女使。

    薛琅说:“我就不要,那多见外啊,公平起见,你也叫我小名,嘚嘚。”

    叶秋水看傻子一样看他,“什么?”

    “嘚嘚啊,听我娘说,我小时候,乳母每天晚上都会唱一些哄孩子的歌,什么‘嘚嘚嘚,马儿跑’,就是这样的语调,我一张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嘚嘚’,然后就叫这个名了。”

    叶秋水看着他,想象了一下,笑出声。

    薛琅跟着憨笑,“怎么样,以后我叫你的小名,你也叫我的小名,总之,你不要总是‘侯爷’,‘侯爷’地叫,多见外,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要是嫌我的小名难听,那就像我家人那样,叫我阿琅。”

    阿琅,阿郎,听着就像是在唤情人。

    江泠躺在里间,隔着一扇屏风,虽然无法亲眼看到二人的脸,但倒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却是几乎重叠的,能想象得出,她低头为薛琅包扎时,秀长的发会落在他的手心。

    江泠锁骨被穿伤的位置又开始隐隐地抽痛,他抬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叶秋水听到声音,立刻抬起头,神情喜悦,将薛琅的问题扔到一边。

    她火速将绷带的结打好,忙不迭绕到屏风后去。

    “兄长!”

    榻上一直昏迷的人终于醒了,睁着眼睛,乌黑的眸子看向她。

    叶秋水步伐匆匆,扑到榻边,弯腰,“哥……兄长,你醒了。”

    她伸手下意识要为江泠把脉,卷起衣袖,指尖刚触碰到他的手腕时,又过电似的收回。

    “王大夫,江大人醒了!”

    门被拉开,另一名太医提着药箱进入,叶秋水退到一旁。

    她伸手想要为他把脉,又突然收回的动作,江泠全都看在眼底。

    他眸光黑沉沉的,寂静无波,任刚过来的大夫为他诊治。

    “江大人没事,不过有些虚弱,还要再休息几日。”

    他叮嘱了一些事情,叶秋水送他出去,两个人在廊下交谈。

    屋内,薛琅环视四周,与江泠目光相接时,他笑了笑,但江泠面无表情,轻轻颔首示意。

    薛琅知道,叶秋水的兄长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所以面对江泠的冷淡,薛琅并不放在心上。

    门外,叶秋水同太医交谈完了,她回到屋子,薛琅迎上去。

    “芃芃。”

    他说:“堤坝上还有事,我先过去了。”

    “嗯,好。”叶秋水点头,“你去吧,别再那么用力,不然伤口又会崩开。”

    “知道了。”

    听到她的关怀,薛琅眉眼弯弯。

    他推门出去了。

    屋中又静下来,叶秋水关上门窗,雨声淅淅沥沥,她绕过屏风,江泠正看着她来的位置,视线一相触,他就挪开了脸。

    叶秋水走上前,在榻边坐下,轻声问道:“兄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我方才出去的时候让人热了粥,一会儿端过来兄长喝几口,你昏迷许久,得吃点东西。”

    江泠低声道:“好。”

    他们之间,好像从小时候的无话不谈,到如今,连在一间屋子里都如坐针毡。

    叶秋水起身,“兄长,我出去看看。”

    江泠面朝着墙侧,“嗯”一声。

    叶秋水转身离开。

    安济院里住着东山脚下的百姓,这次朝廷反应很及时,并未发生多少伤亡,农田虽然被淹没了,但官家发话,今年的税收会减免,还会给大家建新房子,百姓们脸上都是笑呵呵的,一点也不见房屋被冲垮的哀伤。

    城内有不少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过来送粥,送衣物,叶秋水写了几张可以预防湿热症的方子,吩咐底下的人去煎煮给大家喝,她四处巡视,看看有没有哪些地方需要帮忙。

    “叶女使?”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叶秋水愣了愣,回头,发现伞下站着的是徐微。

    她嫁人了,梳着妇人的发髻,年初,徐微同严丞相的侄儿严琮喜结连理,叶秋水回京的时候,徐微跟着外派的丈夫去了扬州任职,前几日才刚回京省亲。

    叶秋水转过身,行礼,“徐娘子。”

    “真的是你。”徐微笑了笑,有些意外。

    她刚刚才知道,叶秋水竟然回京参加了东宫的喜宴。

    几个月前,江泠养好伤病,前往西北,徐微以为叶秋水会和他一起回来,但是只有江泠一人孤零零的,他回京后,告了半个月多月的病假,那时徐微将要成婚,丈夫严琮与江泠是同科的进士,关系不错,江泠受邀来参加喜宴时,身上是强撑出来的精神气,大概也知道自己的病态不吉利,江泠只送了礼物过来,没坐多久就回去了。

    徐微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就知道西北一行,大概落得个很坏的结果,这几日在家中,听姊妹们说起叶秋水与靖阳侯的事,徐微便知道江泠一回来就病倒的原因了。

    心上人有了喜欢的人,作为兄长,这辈子都没有可能,有些话一旦说晚了,就再也没有出口的机会。

    “徐娘子是过来施粥的?”

    “嗯。”徐微莞尔一笑,“我也没什么其他本领,只能做点小事帮忙。”

    叶秋水说:“不是小事,徐娘子让许多人不必挨饿受冻,哪怕只有一顿,一日,那也是帮了大忙。”

    她想了想,又道:“先恭喜徐娘子,不知道你已经成婚了,我也没来得及准备礼物。”

    “多谢。”徐微笑说:“不过不用客气,江大人已经送过礼了,说到这件事,我还要提前恭喜叶女使,过一段时间,是不是也可以喝你的喜酒了?”

    “什么?”叶秋水看向她,片刻后反应过来,说:“没有的事。薛侯爷是怎样的人物,我从来没有高攀之意,只是我在西北的时候曾到赤云军中帮过忙,与薛侯爷有过几面之缘罢了,不知道怎么就传出了这些胡话。”

    “哦?”

    徐微的样子看上去很是诧异,“这么说,叶女使与靖阳侯之间并无男女之情?”

    叶秋水点头,“是。”

    徐微嘴角牵了牵,似笑非笑,“原来如此啊。”

    叶秋水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

    徐微回神,笑了笑,“这边已经施完粥,我就先回去了,明日有些东西,我想带给叶女使。”

    叶秋水疑道:“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徐微欠身一礼,翩翩走过。

    叶秋水神情不解,站了一会儿,她回到江泠躺着的屋子里。

    方才有人过来送了吃食,江泠坐起身,喝了一碗粥,听同僚说起外面的状况,因为反应及时,洪水并没有造成多么恶劣的后果,等渠子挖通,将水分流引到别的地方就好了。

    他静静听他们说话,叶秋水推门而入的时候,床边正坐着几个工部的官员,见到她,几人话语顿住。

    “几位大人继续,我这就回避。”

    她重新合上门,在门前站了片刻,里面的人陆续出来。

    叶秋水一一颔首招呼,等他们都离开后,她才走进去。

    江泠后腰垫了一个枕头,靠坐着,膝上放着几本公文,他低头翻阅,神情专注。

    “兄长……”叶秋水走上前,“你的病还没好。”

    江泠目光微微一顿,“没事。”

    方才同僚们出去前聊到她,说她一听闻薛琅划伤了胳膊

    便急慌慌地策马过来,冒着大雨,衣裙都淋湿了。

    江泠有些出神,她对薛琅那么关心,知道他受伤,近乎慌不择路。

    薛琅的样子,看着也很喜欢她,他身份高贵,为人亦仗义,带着府兵在东山下帮忙的时候,一点架子也没有。

    江泠找不到他的缺点,一个年轻,有朝气,又热烈张扬的男子,与她很是般配。

    手指紧按在公文上,纸张都被捏得有些皱。

    傍晚,大夫又来看过一遍,叮嘱了一些事情,“不烧了,江大人年轻,恢复得快。”

    王太医心中纳罕,叶女使不也是大夫么,医术不比他们差,怎么总要等他们过来诊治。

    叶秋水将大夫的叮嘱全都记在心里。

    江泠换药的时候,她就出门守着,克己复礼,挑不出一丝有错的地方。

    规规矩矩,让人难以指摘。

    江泠手里握着公文,等换好药,叶秋水端着小厮送来的粥进屋。

    江泠看向她:问道:“你吃过了吗?”

    叶秋水点点头。

    江泠接过,喝完粥继续坐着看公文。

    叶秋水坐在一旁,算前两日没算完的账,算珠的声音噼啪响着,没多久又停下了。

    江泠抬起头。

    昏黄烛光下,叶秋水趴在桌案前,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她的眼下有些发黑,昨夜,她一直守着江泠,眼睛都熬得发红。

    入夏后,衣着单薄,烛光透纱,雪肌若隐若现,轮廓柔和模糊,凸起的肩胛骨如蝴蝶震动的双翅,纤长的手臂似风拂过的花枝,散发着旖旎朦胧的美。

    江泠呼吸变慢了,他起身下榻,抱着一件衣袍,走到叶秋水身边蹲下,将衣服抖开盖在她身上,少女侧着头,被手臂挤压的脸庞微微鼓起,长睫轻颤,像是一把小扇子,在心上轻轻扫动着。

    江泠看着她,目光深深。

    许久,男子抬起手,似乎想要抚摸少女的面庞,只是将要碰到她时,又蜷曲起来,落下,指间只勾住了一小簇头发。

    他的脸上映着跳动的烛火,低垂的眸光里,藏着白日不能言说的缱绻情意。

    叶秋水呓语一声,转过头,握在指间的几根青丝也随之抽离。

    手心空荡荡的,江泠默然地看着她的鬓发。

    第二日,叶秋水醒来时,腿有些麻。

    她揉了揉脖子,扶着桌角起身,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叶秋水往里间看去,发现被子已经折叠好,榻上早就空了。

    她一怔,推门出去,安济院里帮忙的官员说:“江大人天不亮就出去了。”

    叶秋水站住,心里责怪江泠,一点也不顾及身体,刚退热,还没修养完全又出去。

    可是他是一部主官,那么多人都听着他的调遣,走不开。

    叶秋水无奈地走回去,坐下来洗漱,吃饭。

    没多久,徐微过来了,在粥棚里帮了许久的忙,叶秋水看见她,不由思索,徐微昨日说的那个要交给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许久后,施完粥,徐微走到她面前。

    叶秋水唤道:“徐娘子。”

    徐微看她一眼,意味深深,低头从袖中取出一物,是一方巾帕,叶秋水不明所以,茫然地接过。

    低头一看,巾帕上血迹斑驳,颜色已经发黑。

    叶秋水心头一震。

    她手指微颤,将帕子抖开,上面写着几行血字,字迹虚浮,看得出书写之人已经强撑到极致,连写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①

    那时江泠在狱中,重伤濒死,而叶秋水杳无音讯,他不知道她远在天涯究竟怎么样了,将死之时,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她。

    信很简短,有太多未尽之言,手帕很小,承托不了书写之人的情意,这封血书上,字句简短,江泠说,希望她不要再回京,以免被曹氏一党盯上,他很抱歉,连累了她。

    字迹潦草,到最后,只剩一句。

    吾将去矣,生死无憾。

    往昔之事莫念,来日之路皆安。

    狱中绝笔。

    兄嘉玉。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知晓了他的心意。……

    江泠的字和他的人一样, 刚硬,规矩,但这封血书上, 字迹混乱,有几句甚至辨认不出是什么, 手帕被血浸透,叶秋水是大夫, 认得出,角落里的一团, 是呕血溅出来的痕迹, 什么样的状况, 才会让一个人伤成这副模样。

    “绝笔……”

    叶秋水口中喃喃, 不可置信,她抬眸看向面前的徐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

    徐微轻轻叹息, 淡声道:“去年, 曹氏一党声称玉玺失踪,如今的丞相严大人被构陷说窃国谋权,偷盗玉玺,严氏上下悉数落狱,为严尚书求情的人, 也都被以同党之罪关进天牢, 其中,就包括你的兄长, 江嘉玉。”

    叶秋水嘴唇微张。

    “曹家想要拉拢他,希望江大人可以亲口指认他的恩师确实怀有不轨之心,但是江大人不愿, 他曾经屡次上书,斥责曹贵妃草菅人命,越权谋事,这一遭,就是将曹家的人彻底得罪了,曹氏权倾朝野,江大人不过区区工部郎中,没有显赫的家世出身,想要无声无息地处死他,就和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我家中有一名堂兄因为误会被抓进天牢,那个时候,曹氏也有意拉拢我父亲,所以并未阻止我进去探望兄长,我过去的时候,听到刑讯室里面正在动刑,差役说,被关在里面的是工部的人,我一想,那不就是江大人吗?”

    徐微回忆起旧事,“等他们走了,我偷偷地绕过去,我、我看到……”

    话音突然顿住,徐微咬了咬唇,脸上流露出不忍。

    叶秋水盯着她,眼眶泛红。

    徐微一字一顿,“江大人……浑身都是伤,脚下血流成河,他们、他们对他,用了许多酷刑,折磨他,要他松口,那个时候,严尚书都已经撑不住了,要他认,但是江大人他就是死咬着牙,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只剩一口气,我实在爱莫能助,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带句话。”

    叶秋水手里团着那封血书,心里宛若被人凿开了一道口子。

    “他和我说,等他死了,就将这个交给你,万幸的是没多久,新帝登基,曹氏一党气数已尽,天牢里的人都被放出来了,江大人伤得太重,连吴院判都束手无策,只能用人参吊着他的命,可是他居然活过来了,你知道为什么,他伤成那样还能活下来吗?”

    叶秋水颤声,“我……”

    “因为,他有心愿未了,放不下你。”

    徐微看着她,“之后,江大人养了半年的伤病,我随父亲去看他的时候,告诉他,有些事情不做就来不及了,他应该听进去了,所以年底,他同官家自请,要护送军饷去西北,但是……”

    徐微笑了笑,“后来的事情,叶女使也知道的。”

    叶秋水垂下眼睫,潸然泪下。

    江泠没有说,他是自请前往西北的,他侥幸从鬼门关回来,想要见她,叶秋水还说了那么多难听的,伤人的话。

    怪不得他变得那么瘦,形销骨立,根本不是他口中简单的风寒所致,是生了病,伤势严重,还差一点死掉。

    在西北的时候,他的伤还没有好全,叶秋水竟然还抬手推他,打他,但江泠一声不吭,那个时候,他是不是痛极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砸落,叶秋水咬紧唇,一开口,泣不成声,“我……不知道,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件事。”

    “是江大人不让我们告诉你,怕你担心。”

    “其实,他活下来了,这封绝笔信已经不做数,但我一直留着。”徐微顿了顿,继续道:“我想,还是应该交给你看,让你知道,这封信的存在。”

    叶秋水眼睫轻颤,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许久,她冷静下来,抬手,抹去眼角的痕迹,双眸清亮,泛着坚定的光,“我知道了,多谢徐娘子,谢谢你将这件事告诉我。”

    徐微抿唇一笑,“不必言谢,我只盼此行不虚。”

    叶秋水心中情绪翻滚,她紧紧攥着那封血书,送她离开。

    傍晚,江泠从东山下回来,安济院里的人都安排妥当了,他一边巡查,一边与同僚说起接下来的安排。

    “每逢梅雨,水位上涨,总不能年年都要来这一遭,只是单纯地防汛没有用,堤坝要加固,加宽,还要兴建水库,靠蓄水来调节水量,明日你们随我一起上山勘探

    ,将水库修建在何处。”

    江泠沉声说道,身后的官吏们纷纷点头,一名工部属官抬头,担忧地问:“明日就上山?大人身体还很虚弱,怕是吃不消啊。”

    其他人一听,也跟着附和,“是啊,还是过段时间吧,大人要休息。”

    “无事。”

    江泠说:“早日将这些事情解决了,百姓才能安心。”

    “是……那我们就不继续打扰大人了,大人快些回去休息吧。”

    江泠点点头,与众人拜别,他暂住在安济院后面的弄堂里,穿过角门,江泠将斗笠与蓑衣脱下,挂在门前的屋檐下。

    他走进屋中,步伐沉重,衣衫下摆湿了一大半,鞋袜都湿透了,江泠扶着桌子,将外袍脱下,卷起裤脚,摸了摸肿胀的脚踝,眉心微蹙。

    门忽然从外拉开,江泠抬起头,看到来人,神情怔愣。

    叶秋水站在门前,望着他。

    看到廊下地面一连串的痕迹,以及墙角正滴着水的斗笠,叶秋水就知道他回来了。

    他明明昨日才醒,今早又天不亮就出门,东山下道路泥泞,河岸边又都是水,他的腿在水里泡了一天,肯定很难受。

    江泠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过来,他弯腰,将卷起的裤脚松开,衣襟合得严严实实。

    叶秋水看到他,心头万千情绪涌动。

    她有许多话要问他,但不知该如何开口,徐微同她说了那些话后,一个荒唐的念头在叶秋水心中浮现,又被叶秋水否定了,她不敢去想象这样的可能性,叶秋水已经错过一次,害怕再赌。

    她就是很想见他,在那分别的一年里,江泠吃了很多苦,差一点死去,叶秋水每每想到这件事,她便心如刀割,她无法想象江泠会离她而去。

    如果他真的死了,叶秋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那封血书上,在他濒死之际,竟然还念着她,一点也没有提到自己。

    叶秋水眼睛酸涩,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再一次流出泪。

    江泠静静地坐着,看着她,脸上划过困惑。

    这么久以来,她看到他的时候,总是低着头,不愿与他目光交接,她有了心上人,为了那个男子奋不顾身,只是到了他面前,却只剩下避嫌,恨不得赶紧逃离,突然的靠近,让江泠觉得陌生,又隐隐地欣喜,除了贪婪地注视着她外,连开口询问都忘了。

    叶秋水慢慢走近了,点上灯,轻声问:“兄长今日是不是在河道旁呆了许久?”

    江泠犹豫了一会儿,“是。”

    叶秋水蹲下身,“让我看看你的腿。”

    她抬手,伸向他的衣摆。

    江泠隔着衣袖,按住她的手,阻拦道:“不用。”

    “我看一看。”叶秋水一动不动,手死死地抓着布料。

    “我就是看看,我想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她掀起眸子,目光涌动,诚挚,乞求,让江泠哑口无言,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挣扎了片刻,缓缓松开手。

    叶秋水撩开衣摆,将裤脚卷起。

    江泠的腿被水泡得发胀,有一些流石划开的细小伤口上还沾着泥沙,残疾的腿弧度有些扭曲,疤痕狰狞。

    叶秋水的手顿住。

    见状,江泠眸光一暗,垂下眼睛,想要将衣摆放下,试图遮住那只丑陋的腿。

    他不该让她看的,疤痕那样可怖,断裂过的骨头就算再生也还是崎岖畸形,她见了,会害怕。

    但叶秋水却阻拦住他的手,摇摇头,“没事,哥哥,我不怕的。”

    叶秋水温声宽慰,眼眶生热,抿着唇,尽量平静地说:“你不要总是站着,吃力太久,膝盖会撑不住的,一会儿我让他们打一盆热水来,巾帕沾湿了敷一敷脚,你看,这里都有些发紫了。”

    声音轻柔,缓慢,让人眷恋,江泠低低地“嗯”一声。

    “我帮你将这些伤口处理下。”

    叶秋水站起,将自己的小药箱搬过来,先用干净的手帕将那些细碎的泥沙擦去了,问道:“这些是今日刚刚划伤的吗?”

    江泠点点头。

    她了然于心,将裤脚往上卷了卷,露出膝盖时,叶秋水的目光忽然颤了颤,死死地盯着他的腿看。

    她突然不动了,江泠头低下去,下巴几乎要戳到胸口,他垂首默然不语,手动了动,又想将衣摆放下。

    叶秋水按住他,呼吸一滞,手都有些发抖。

    江泠的膝盖上围着一双护膝,很丑,针脚不够细致,图案也滑稽,看得出制作的人手艺很差,但是却挑了一对极好的料子,柔软,温暖,只是护膝已经使用很久了,边角都有些破破烂烂的,缝补过很多次,但是江泠依旧没有丢掉,还穿在身上。

    如果说,徐微将那封血书送到叶秋水面前的时候,她还不敢确定那个荒唐的猜想,如今却不得不认清,他的心意。

    这双护膝,是江泠刚登科不久,被先帝外派到儋州任知县的时候,叶秋水无法随他一同前去,又担忧他会吃不饱穿不暖,她熬了几个晚上,亲手制作送给他的。

    很丑,叶秋水的女工不精,做出来的东西任谁见了都会笑掉大牙,第二日江泠要走的时候,她都不好意思送出去。

    可是就是这样一对丑得送不出手的护膝,江泠却戴了三年,他公务繁忙,常在外奔波,护膝早就磨烂了,他也舍不得丢,自己缝缝补补完继续穿着。

    太傻了,傻得叶秋水想要落泪。

    江嘉玉,叶秋水在心里问,你是不是个傻子啊。

    看着她怔愣的模样,江泠嘴角紧绷着,他道:“我自己来吧。”

    “没事。”

    叶秋水回过神,突然勾了勾嘴角,眸中光芒潋滟,又像是哭,又像是笑,她低下头,什么也没说,继续用手帕擦干净伤口的泥沙,再抹上药膏。

    过一会儿,她叫人打来一桶热水,布巾浸泡过后冒着热气,叶秋水将其拧干,敷在江泠腿上,热气蒸腾,暖意涌过四肢百骸,熏得眼睛都有些酸了。

    江泠无言地看着她,总觉得今夜的叶秋水好像哪里变了,可是他说不上来。

    等敷完腿,叶秋水站起,“兄长,现在有没有感觉好一些,没那么胀了?”

    江泠说:“嗯,好很多了,多谢。”

    叶秋水笑了笑,起身将东西收拾好,“那兄长早些休息。”

    “好。”

    江泠目送她离开。

    叶秋水刚出门,强忍许久的眼泪便啪嗒落下,倘若再多呆一刻,她都会控制不住地在江泠面前流泪。

    她忍住心头的酸涩,无声的泪水划过脸颊,笑容下暗藏着太多无奈。

    如今,她已经清楚地明白江泠的心意。

    他喜欢的人,一直都是她,只是不愿说出口。

    这个想法刚确认的时候,叶秋水除了喜悦外,还不可避免地对江泠多了几分埋怨。

    埋怨他为什么将一切情绪都掩埋在心底,为什么不早日告诉她。

    可是,当他在她面前漏出旧伤,眼底划过慌乱,自卑,无措地想要扯过衣摆以掩盖时,叶秋水突然就不怨他了。

    他的心事,就像是雨后的青苔,潮湿,暗不见日,独自在角落蔓延生长着。

    如果她不推开那扇门,就永远也发现不了墙角的青苔。

    他还像是一只蚌,将自己藏在冷硬的壳里,从来不肯袒露自己的内心,从小到大一直被抛弃,那些痛苦,挫折,就像是细小的沙砾,蚌的一生,忍受凌迟之痛,血肉模糊中才能诞生出一粒珍珠。

    叶秋水仰起头,望着天。

    她想让江泠亲自开口。

    ……

    东山的

    事情处理完了,叶秋水回到城中,而江泠写了厚厚的折子,上书,请示皇帝关于兴建水库,开凿沟渠,引水分流,避免来年雪融春夏汛,又发生水位上涨,淹没农田的灾情。

    皇帝考虑一番,与几位大臣商讨过后,同意了他的请示,让江泠放手去办。

    这项大工程要耗费的钱很多,大梁不久前才刚刚经历过战乱,政变,新帝登基后,战事虽然缓和不少,但仍旧关系紧张。

    叶秋水听闻,主动请示,愿意用自己的私产帮忙填补这一块的缺漏。

    此言一出,半个朝野都惊呆了。

    谁也不知道叶秋水究竟有多少私产,但西市的半条街,几乎都姓叶。

    檀韵香榭里卖的香就是宗室的人都爱用,叶秋水后来不仅仅只做香料生意,她还在儋州买了几座山种植瓜果。贾人夏则资皮,冬则资絺,旱则资舟,水则资车①,她在夏天的时候从关外大批进购毛皮,又在寒冬腊月时倒卖给富人,用茶叶从楼兰商人手里换取异域香料,再高价卖进名门世家,叶秋水在生意场上很敏锐,早就赚得盆满钵满。

    她出了钱,修建水库一事顺利开始动工,新的太医派去了西北,叶秋水则在京师留下。

    夏时,薛琅又要启程回西北,在走之前,他问叶秋水,“上次我让人帮忙找了几处院子,你看看,挑哪个,我买下送你,就当做那个……聘礼。”

    叶秋水摇头,“我不要,院子我自己会买,不需要你送我。”

    她说:“侯爷,我心里有喜欢的人,除了他我谁都不要,我不会嫁给你的,侯爷是个很好的朋友,但也只是朋友。”

    薛琅愣住,“你……”

    女子目光坚定,声音沉沉,薛琅的心被戳了个大窟窿,“你怎的说得这么直白,一点余地都不给我留。”

    叶秋水认真道:“我要是说得含糊不清,给你留下念想,那不更是对你不尊重,伤害你吗?我说清楚些,侯爷也好早日收心,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薛琅一听,无奈地笑了。

    真是让他说什么好,她一直这么牙尖嘴利,不解风情,每次说的话都直戳人心窝子,一点情分也不讲的。

    叶秋水继续道:“对了,先前侯爷送我的狐裘我一直没有穿过,第二天就叠好打算还给你了,不过后来殿下成婚,我着急收拾东西回京,将这件事情忘了,走之前我放在了苏姐姐那儿,侯爷记得取走。”

    “你……我,哎……”

    薛琅眼睛越睁越大,欲言又止数次,最后也只是沉沉叹了一声气。

    “算了……”

    他看上去很是受伤,垂着脑袋,蔫吧蔫吧的,半晌才抬起头问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谁啊?”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做客

    叶秋水不想告诉他, 只是,想要让江泠这个闷葫芦开口,根本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叶秋水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办,她想直接冲上去, 搂住江泠说她就喜欢他,但是怕他又会退缩, 他的心里总是装着太多事,好像永远在下着雨, 泛着潮湿的味道。

    薛琅一直盯着她瞧, 等待她回答, 叶秋水犹豫许久, 忽然,前面传来动静。

    江泠跨过门槛,手里还捧着几卷公文, 他刚从外面回来, 风尘仆仆,修建水库的事情很麻烦,江泠连日奔波,脸瘦了一圈,眼下发黑, 下颌上也长出细细的胡茬。

    叶秋水先前一直住在铺子里, 或是齐府,东山的事情解决后, 今日过来,是为了取些东西,薛琅跟着她, 将她拦在庭院里问话,话说到一半,江泠回来了。

    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停顿了短短一瞬,挪开。

    叶秋水眼睛微微亮起,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江泠进门,穿过回廊。

    江泠走到前面,向薛琅示意,薛琅也点了点头,笑着道:“江大人。”

    叶秋水一直看着他,瞧见他憔悴的面容,心中也跟着揪起。

    江泠并不想久待,刚进门看到叶秋水的时候,他心中欢喜,她已经许久不曾归家过,可是转而又看见一旁的靖阳侯,江泠的心沉了下去,他不想在这个家中看到她与旁人并肩而立的画面,江泠绕过去,说:“我还有事情要做,失陪了。”

    换做旁人,多多少少总要客套两句,但江泠的话很少,他说完,不待他们回答,兀自穿过回廊,走进书房,关上门。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过叶秋水一眼,保持着克己疏离的距离,要不是叶秋水见过那封血书,知晓他的心意,她大概会真的以为,江泠对她根本就没有那些意思,是她又在自作多情。

    他那么冷淡,装得同真的一样,看都不看她一眼,嘴角绷着,态度疏远。

    是因为见到她和薛琅站在一起,和其他人一样,相信了传闻,小心翼翼将一切都重新掩藏起来,不肯再露出一丝端倪。

    叶秋水无奈地苦笑,心疼他,又怒其不争。

    薛琅看到她的神色,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眯了起来,眼稍轻抬。

    叶秋水转过身,对上他探究的视线,她没有再刻意隐瞒,如实说:“我不瞒着你,我喜欢的人就是我兄长,江嘉玉,我只喜欢他。”

    薛琅一听,眼睛渐渐睁大,嘴张了张。

    面前的女子目光坚定,薛琅试图在她脸上找出破绽,但他找不到,她说的是真心话,提到心上人的时候,眼眸里的光芒会明亮几分,神色会情不自禁地露出温柔的色彩。

    薛琅不说话了,他紧抿着唇,好像很难接受这件事一样。

    叶秋水知道,世上的人,都被三纲五常束缚着,哪怕薛琅性格再不着调,他从小到大也是被教导着,要成为一个沉稳持重,克己复礼的君子。

    她与江泠相依为命,她几乎是被他养大的,同亲妹妹没有区别,可是叶秋水从来不会恪守成规,她无理,蛮横,随性所欲,她不在乎伦理纲常,也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待她。

    “好了,不管你怎么想,也都与我无关,我就是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人,肖想兄长,侯爷知道后,就别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是个好人,值得更好的女子。”

    叶秋水淡淡说道,摆出送客的态度。

    薛琅简直要被她气笑了,“你怎知我一定会像那些俗人一样看待你?你也太小瞧我了。”

    他眸光阴沉,看上去很不高兴,“你在我眼里,一直是个胆大心细,张扬明亮如小太阳一样的女子,我偏偏就喜欢你这样的执拗劲。”

    叶秋水说:“可是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薛琅叹气,“你也不用一遍一遍地重复,怎么还反反复复捅我心窝子呢,我薛琅又不是张会死缠烂打的狗皮膏药,你既然不喜欢我,我肯定不会继续纠缠你。”

    “只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总不能因此就生分吧?”薛琅笑了笑,双眼弯如月牙,“做不成神仙眷侣,还能当朋友不是?”

    他的坦然让叶秋水很是意外。

    叶秋水抬头看向他,目光诧异。

    “好啦。”薛琅又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知道你的选择,不会强迫你的,你放心,我不会做强人所难的事。”

    叶秋水笑了笑,“好,有侯爷这样的朋友,是我的荣幸。”

    薛琅啧啧两声,说:“哎,真替你可惜,要失去我这个绝色大美男了。”

    “侯爷总有一日,会遇到一个与你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的女子。”

    薛琅轻笑,转过身,要出去时又突然停下,问道:“你还会去军营吗?”

    “也许吧。”叶秋水说:“我现在有很急,且必须要完成的事情,也许以后会去的。”

    薛琅知道,她现在一心只有江嘉玉,分不出心思去做其他事情。

    说不定等他下次回京,她已经成婚,有了其他的牵绊,不可能再离家那么远,有的人,可能这一辈子就剩这最后一面。

    他垂首轻笑,“嗯,那

    就下次再见。”

    薛琅转身,走出大门。

    话已尽,叶秋水看着他离开,没有挽留。

    少年大步往前,意气坦荡。

    薛琅一直走出巷子,外表看上去一点异常都没有,丝毫看不出被喜欢的女孩拒绝时的颓废挫败,可等走远了,薛琅却突然往后一扭头,发现身后的巷子空荡荡的,没有人追出来,忽的嘴角下撇,撒泼打滚一样的架势,嚎道:“她怎么一句都不挽留我啊,我以为她会犹豫会儿的呜呜。”

    等在一旁的亲信低下头,如坐针毡,抬手挠挠后脑勺,汗颜。

    没人理薛琅,他就越嚎越大声。

    *

    待薛琅走后,叶秋水走到书房前,敲了敲门,“兄长,我能进来吗?”

    她刚刚看到江泠进了书房,不知道是不是在忙公务。

    桌案前,江泠掀起目光,日光透影,女子纤长的身影倒映在门上。

    他按着书页的手紧了紧,一不留神,将页角卷皱了。

    江泠回过神,按平褶皱。

    “进来。”

    叶秋水推开门,光亮涌进,她神色柔和,朝他笑了笑,“我来拿些东西。”

    江泠:“嗯。”

    他肩身端正,笔直,目光凝在书上。

    叶秋水从架子上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回头,江泠背对她而坐,看书看得认真。

    她不知道,江泠的心思早就不在书上,他静静聆听着她的动向,心中忐忑,她在的时候,他总是无法平静下来。

    “兄长。”

    恬静的气息毫无预兆地靠近,江泠愣了一下。

    叶秋水走到他身边,语气听上去很是为难,焦急,“兄长,你知不知道《洁古家珍》放哪儿去了,我找不到。”

    江泠站起身,径直走到书架前,翻出一本古书,递给她,正是叶秋水要的那本。

    她伸手接过,笑道:“兄长好厉害,我一说你就知道在哪儿。”

    江泠对家中的藏书如数家珍,每一本他都翻过无数遍,纸上是他详细的批注,叶秋水每次翻阅时,看一眼角落他留下的批注,都能茅塞顿开,领悟颇多。

    江泠面无表情,“还要什么?”

    叶秋水又说了两本,都是医书,还有香谱,江泠全都帮她找了出来。

    “谢谢兄长。”

    “为什么突然要这些书?”

    “铺子里最近在研制新的香料,我想找几本书看一下。”

    江泠点头。

    原来她回来只是为了找书,江泠眸光暗淡,为自己一时的自作多情感到苦涩无奈。

    叶秋水捧着书,拉开椅子,自然而然地在江泠身边坐下。

    他的手顿了顿。

    “兄长,你是在看公文吗?”

    “嗯。”

    “是建水库的事吗?”

    “嗯。”

    叶秋水翻开书,笑着说:“那我们一起看。”

    她低下头,真的坐在他身旁开始看书,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江泠不由怔忪,看向她,有些失神。

    叶秋水察觉到视线,抬起头,“怎么了,兄长?”

    江泠又看向书房大门,外面并没有人,薛琅应该是走了。

    “没事。”

    江泠低声说道。

    心里想,她竟然会坐下来,没有和薛琅一起离开,薛琅是不是要回西北了,那叶秋水也会去吗?江泠想问她,又不敢问。

    傍晚,叶秋水合上书,站起身,她难得回来,家中的仆人备好了晚膳,江泠欲言又止,“你……要留下来吃饭吗?”

    语气平静,不含一丝情绪,内敛沉稳。

    叶秋水摇头,“不了,我回铺子了。”

    她用了“回”这个字眼。

    “今日多有打扰,兄长莫怪。”

    江泠衣袍下的手握紧了。

    她这么说话,就好像是来做客一样。

    江泠缓缓吐息,“没事。”

    叶秋水淡然一笑,临走时又像是想起什么,“对了,兄长,这些书我先拿走了,过几日就还回来。”

    这样的生分,客套,江泠闭目须臾,再睁开,眸中平静无波,“好。”

    叶秋水牵着马,头也不回地走了,丝毫没有留恋。

    江泠在庭院里驻足了许久,脚底灌了铅一般,步伐沉重。

    第二日一早,薛琅启程回西北,李夫人拉着他的手臂哭了许久,不忍骨肉分离。

    储君亲自送他出城,叮嘱了许多事情。

    薛琅看了眼哭泣的母亲,还有宜阳,沉声说:“等战事平了,我就回京追随殿下。”

    宜阳折柳相送,“堂兄,一路平安。”

    薛琅接过柳条,“殿下留步吧,母亲,我走了。”

    李夫人泣不成声。

    薛琅翻身上马,回头看了眼城门的方向,叶秋水隔着人群过来送他,并没有上前,他微微一笑,策马疾驰而去,跟随他的下属们纷纷扬鞭,城门外的管道上,沙尘洋洋洒洒。

    叶秋水留在京师,没有告诉江泠。

    他每日早出晚归,作为工部主官,江泠要忙的事情很多,他做事又不喜欢假手于人,什么都是亲力亲为,工部再没有人比他更懂水利方面的事,江泠将图纸画好,拿给官家与丞相过目后,才指挥下属的人开始动工。

    水库建在东山半山腰,江泠每天都要爬半座山督工,同僚们经常劝阻他,让他留在山下,“大人,这些交给我们就好,你的伤病还没有养好,不能多操劳。”

    江泠每次都不听,但是只要他们将小叶大人搬出来,江泠就不会再执拗。

    午后,烈日炎炎,开凿山地的汉子们累得浑身是汗,江泠坐在棚子里同其他官员商谈事情,旁人都解了扣子,衣袖卷起,大大咧咧地坐着,只有江泠,哪怕鬓发都被汗水浸透,但衣衫仍旧整齐,姿态笔直,就连衣襟最上面的扣子也还是严严实实地扣着。

    到了吃饭的时候,工人们的妻子送饭过来,几名官员也退到棚子里,江泠坐在角落,一边啃干粮,一边低头看图纸。

    不远处的一对夫妻闲聊起来,女人说:“今早城外大军开拔,很是气派,听说储君也来了,城门人挤人,我也想去凑热闹,不过没挤进去。”

    “什么大军?”

    “靖阳侯要回西北,他带兵出城,后面还拉了几车军需,那阵仗可壮观了。”

    “靖阳侯才回京没多久吧?”

    “战事未平,怎么可能待多久,他回京原也是为了参加储君殿下的婚宴,如今已经入夏,当然要走了。”

    江泠忽地愣住,闻声望去,“靖阳侯离京了?什么时候?”

    被问的女人愕然,怔怔道:“今、今早……”

    江泠神色僵硬,今早就走,叶秋水居然从来没有和他说过她要就要离开,他知道有者一日,但没想到这么仓促,江泠整日在外奔波,他竟然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她这一走,又是多久?昨日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江泠一次都没问过,他对她的近况一无所知,连她走了都不知道。

    江泠猛然站起,冲向山脚的马棚,他扯开绳子,同行的官员呆呆地看着他,“江、江大人……”

    江泠置若罔闻,策马往城门冲去,人早就散尽了,只余零零散散几个守卫剩下,官道商,铺满了马蹄踏过的痕迹,一直延续到远处看不到的地方。

    她走了。

    江泠喘着气,勒马停下。她早就离开,连一句话都没给他留。

    汗水打湿衣襟,江泠茫然地看向远处,回过神,为自己一时冲动,不管不问地奔到城门处的行径感到啼笑皆非。

    他现在这是在做什么呢,是试图留住什么吗?

    可是什么也留不住,如指间的沙砾,越用力握紧,越流逝得迅速。

    她早就不会再将目光放在他身上,江泠苦望着远处渐渐平静的沙尘。

    “兄长?你怎么在这里?”

    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 二合一

    江泠循声回头, 目光一顿,牢牢地锁住眼前的女子。

    叶秋水站在几步远外,不解地看向他。

    薛琅离开后, 她在城门处待了一会儿,准备回城时, 一道身影忽然策马冲来,行迹匆忙, 马上之人神情严肃,动作透着焦急, 衣摆猎猎作响。

    叶秋水看过去, 发现是江泠, 他勒着马, 望向看不见尽头的官道,徘徊了许久,直到她出声询问, 江泠转过身, 看向她,目光轻颤。

    “兄长?”

    叶秋水又唤了一声,江泠下了马,慢慢走到她面前。

    “你没走?”

    他声线毫无起伏,平淡地问。

    “嗯?”

    叶秋水适时露出几分困惑。

    江泠沉吟须臾, “靖阳侯带军回西北了, 你不去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向别的地方, 牵着缰绳的手蜷曲着。

    “不去。”叶秋水抬手,将脸颊旁的鬓发拂到耳后,“铺子里有些事情需要我来决定, 她们不敢做主,我就留下了。”

    闻言,江泠的心跃动了几下,面上仍是淡淡的,“嗯,好。”

    “兄长呢?”叶秋水问他,面色担忧,“怎么突然骑马来这儿了?你看上去很着急,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故意没有告诉江泠大军启程的日子,他不知道薛琅今日离京,也不知道她早就同官家说了,要留在京师。

    她坏心眼地问他原因,果不其然,江泠眉梢微动,“没有什么事。”

    叶秋水疑道:“没有?”

    他说:“没有。”

    江泠牵了马,让开城门处的路。

    叶秋水跟着过去,在他身后轻笑,“好,没有那最好了,我看着兄长的样子,还以为你赶着要过来见谁。”

    江泠的背影僵了僵,没理她。

    许久,他才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叶秋水随口说:“来送侯爷呀。”

    语气轻快,说到薛琅的时候,话里不由自主地带了笑意。

    江泠又不说话了。

    正当叶秋水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江泠突然道:“这次要待多久?”

    叶秋水想,她不会再走的,至少让他开口前都不会离开,她有许多时间陪他耗着,她不信江泠永远可以坚如磐石,不信他真的生死无憾。

    叶秋水故作沉思,“还不知道。”

    江泠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挣扎了许久,开口,“那……”

    他抿了抿唇,“你院子,找好了吗?”

    其实在叶秋水决定要留在京师时,她便已经没有这个打算了,但是仍旧道:“就快了。”

    江泠垂下眼睫,眸色昏暗。

    “好。”

    他的话很少,与叶秋水预想的差不多,她也不急在这一时。

    叶秋水笑了笑,“兄长,我先去铺子里了。”

    江泠一时无言,她便自顾自地转过身离开了。

    见到她便欣喜,看不见会思念,知道她要离开的时候,心中如同破了一个口子,风灌进来,冷意彻骨,但是发现她没有离开时,难以抑制的喜悦又跟着盈满整个胸腔,他情绪的起伏,喜怒而乐,全都围绕着她。

    江泠唾弃这样不争气的自己,可是他做不到杜绝,明明知道她已经有喜欢的人,那种渴望她的冲动依旧没有衰减。

    江泠只能将自己的内心封锁,靠冷漠来筑起一道防线。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修建水库的地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全身心地投入到公事当中。

    另一边,叶秋水进宫为官家诊脉,向吴院判请教合香配方的改良。

    薛琅刚走,李夫人心中哀凄,她丧夫几年,儿子又远在天涯,以前同官家还是妯娌的时候,李夫人常找她诉苦,可如今,昔日的长公主成了新的皇帝,李夫人不再像以前一样亲近,无话不谈,但是除了官家这儿,她也没有别的地方能说。

    “他爹走得早,我就想他好好的,早日娶妻,安定下来,有了妻儿,那便有了牵挂,不会再那么胆大妄为,不顾及性命。”

    薛琅打起仗来争强好胜,不服输,他时常只身入军营,取贼首项上人头,伤痕累累,几次险些丢了性命,李夫人吓坏了,央求官家别再让他去边境。

    皇帝说:“孩子不想靠父辈荫庇,想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来,这般有志气的儿郎,你该觉得骄傲才是,至于婚事,你可有选好什么人家,问过阿琅的意思没?”

    李夫人说出几个人选,门第算不上多高,他们薛家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会再娶门第多么高的女子,李夫人选的都是出身书香名门,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不过介绍给薛琅听时,刚起了个头,薛琅就跑远了。

    李夫人恨铁不成钢,不明白他怎么就会喜欢一个身份低微的商女。

    那些姑娘,薛琅一个也不喜欢,李夫人真是没办法了,跑来求官家帮忙,让她挑一位好女子,赐婚薛琅总不会拒绝的。

    皇帝没有立刻答应,只说再看看。

    李夫人愁容满面,薛琅离开没几日,李夫人去京郊的白鹿寺为儿子祈福。

    白鹿寺在东山上,要爬许久的山,白鹿寺作为国寺,香火不断,每日前来求姻缘,求财的人络绎不绝,山道上挤满了人。

    江泠选择修建水库的位置在半山腰,背离香徒经过的地方,天气越来越炎热,山上干活的汉子们全都赤着胳膊,大汗淋漓,上山的小姐夫人们往往绕得很远,避开这群人,等到了饭时,工匠的妻子们会挎着篮子,将饭菜送上山。

    江泠没有亲眷,家中仅有几个老奴,他也不会让老奴爬上山给他送饭,同僚托家中多送一份饭菜过来,也被江泠拒绝了。

    烈日炎炎,大家都躲到树林下休息,江泠仍然站在工地附近,提着笔在纸上写字,图纸改改画画,他拿着长尺测量水库大小,避免有人偷工减料,所需要的耗材全都是经过他亲自过目的。

    叶秋水爬到半山腰时,抬头眺望,不远处,江泠垂首看着手上的图纸,神色严肃,好看的眉眼微微皱着,衣领被汗浸湿了一些,他将盘扣最上方的扣子解开了,炫目的阳光下,男子侧颜如玉,身形挺拔高大,像是一截苍松。

    她看了好一会儿,阳光耀眼,叶秋水脸被晒得有些红,她提着食盒走过去,扬声唤:“江嘉玉。”

    山道旁,或是休息,或是吃饭的人纷纷停下来,目光移向她,叶秋水只盯着前方,江泠侧立的身影似乎僵了僵,看过来的时候,有些愣然。

    叶秋水朝他笑了笑,江泠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放下图纸,走近,还不忘将先前为了散热而解开的扣子重新系上了。

    草帽下的脸因为陷在阴影里,显得眉骨更为英挺,江泠垂下眼眸,问道:“你怎么来了?”

    叶秋水提起食盒,示意:“来给你送饭。”

    她看向周围,许多工匠的妻子,或是老母、女儿都会上山为他们送饭,叶秋水担心江泠忙起来顾不得休息,吃饭也只会啃干粮。

    江泠想说,他有东西吃,不用她送过来,但是话到嘴边,又想起许久之前,他躲在工部值房不回去,她过来给他送饭,送手笼,江泠让她别再过来,叶秋水很生气,鼓着脸,负气地说“以后都不会再来”。

    他将话咽了回去,没说什么,摘下草帽,盖在叶秋水头顶,遮住了她略有些发红的脸颊。

    江泠转过身,叶秋水跟上前。

    他找了个阴凉背光的大石块后坐下,叶秋水将食盒打开,里面都是他爱吃的菜,是叶秋水特地让厨子做的。

    除了饭菜,还有解暑的茶,瓜果,叶秋水端了些解暑茶送给别人,大家都惶恐地接下,笑着道谢。

    女子清丽动人,笑起来有两颗浅浅的梨涡,眉眼如画,茶壶用冰镇过,喝起来凉丝丝的,叶秋水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酷热的暑夏,喝一口冰甜的凉茶,别提有多舒坦了。

    东山不矮,爬到半山腰要费些功夫,更何况还要挎着重重的食盒,凉茶。

    江泠看向不远处的叶秋水,神思恍惚,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等她回头,他又收回视线。

    叶秋水走过去,看着江泠吃饭。

    侧脸线条冷硬,不苟言笑,哪怕天这么热,他也没有像别人一样赤着膊,衣服仍是端庄整肃的,吃饭的时候很斯文,他的手指不像少年时那般修长削白,而是粗糙的,布满了许多细小的伤口,厚厚的茧显得关节粗硬,看着并没有那么雅观。

    但是叶秋水就是喜欢,他的手不仅能写出惊天动地的文章,还能画图纸,能搬运砖石,挥动锄头,专注的江泠太让她动容。

    他的鬓发有些湿,额角沾着一滴汗珠,颤颤悠悠的,叶秋水找出帕子,抬起手,江泠正在吃饭,没有注意到她伸过来的手,等帕子碰到额角,他好像吓了一跳,肩膀微颤,转过头看向她。

    叶秋水盯着他脸上的汗水,神情认真,团着手帕细心擦去,她的脸近在咫尺,动作轻柔。叶秋水今日穿了一件半透的杏黄色披衫,雪白细腻的肌肤若隐若现,透着一股朦胧柔和的美,她抬起手,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江泠见了,不自然地别开目光,他抬手,克制着没有碰到她的指节,拿走帕子,低声道:“我自己来。”

    叶秋水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动作有多么暧昧,她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眼睫眨了眨,“噢……”

    不远处的同僚们看着靠坐在大石头旁的二人,虽然没怎么交谈,但看着分外和谐,江泠从前都是独来独往,不近女色,二十四五了,连妻子都没有,还是难得看他同哪个女子走得这么近。

    两个人坐在一起,姿态亲昵,女子上山送饭,还帮他擦汗,冷刻寡言的江侍郎竟然没有拒绝。

    大家都很震惊,因为叶秋水前两年一直在外,且她就算进宫为皇室看病,也是在内廷做事,与他们前朝的官员接触很少,不管是官员,还是工匠都没有见过叶秋水,自然而然地以为那是江泠的妻子,就算不是,也八九不离十。

    一名工部的小吏玩笑地说:“夫人真好,心里想着咱大人,怕大人渴着饿着,我们是沾了大人的光,不然喝不上这么解暑的凉茶。”

    大家都跟着笑,江泠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没有立即开口去解开他们的误会。

    倒是一旁的叶秋水不好意思地解释,“不是的,江大人是我兄长,我只是他妹妹。”

    大家的笑语停住,都露出诧异,又窘迫的神情来,最开始说话的小吏摸了摸头,“哎呀,真是误会了,弄了个好大的乌龙。”

    他们适才想起,江侍郎的确有个妹妹,是宫里的掌医女使,在贵人跟前伺候。

    大家哈哈将这件乌龙揭过,全程,江泠都没有开口过。

    他失神地看着前方,连叶秋水给他递茶都没发现。

    “兄长?”

    叶秋水唤道,江泠呆呆地坐着,她叫了几声才回神。

    江泠接过凉茶,喝一口,冷静了,说:“天太热了,早点回去。”

    叶秋水站起身,有些惶然地解释,“我是不是又打扰你办正事了,我今日是为了来白鹿寺祈福的,想着路过这儿,顺道给你送饭,要是打扰到你的话,那我下次就不来了。”

    “没有打扰。”

    他低声道:“你可以过来。”

    叶秋水低下头,淡然一笑,“是吗?我以为工部规矩森严,我还记得上一次给兄长送饭,兄长让我别再来了。我就怕这次又打扰你,怕你嫌我自作主张。”

    江泠喉咙一哽,又想起先前的事,他开始懊悔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字字句句都如回旋镖一样,转回来扎在他身上。

    “没有……”

    江泠抿紧唇,“我……没有那么想。”

    “那就好。”

    叶秋水轻声笑,“那我下次还来,你会介意吗?”

    江泠摇头。

    坐了一会儿,他问:“为什么突然要去白鹿寺?”

    听她方才所言,是为了祈福,为谁祈福,是她自己,还是旁人?

    叶秋水说:“为将士们祈福,希望苏姐姐,侯爷,还有其他将士都能平平安安的,早日赶走敌人,别再受伤。”

    果然离不开侯爷,她如今做什么都围绕着薛琅,就算薛琅走了,也总是可以听到与他有关的事情,她的心似乎已经随薛琅离开,并没有继续在京师停留。

    给他送饭,也只是因为要为薛琅祈福,顺道而做的。

    叶秋水不知道,她明明说了所有人,结果江泠的注意力却只放在薛琅一个人身上。

    休息完了,工匠们又开始忙活,他们告别妻子,目送女人们下山,江泠将食盒收拾好了,站起身。

    叶秋水蹲在地上,月牙白的抹胸长裙裙摆上沾了杂草,山上草木繁盛,长了许多鬼针草,一碰到就会站在衣服上,难以清除。

    她新做的裙子,裙摆上沾满了鬼针草,方才坐着乘凉时没注意,一站起才发现袖口,裙摆上全是,叶秋水将它们拿掉,力气大些,娇嫩金贵的裙子便会被勾出线。

    她皱着眉,神情苦恼,身前忽然覆上一层阴影,叶秋水抬起头,江泠不知何时过来了,伸手,拉起她,让她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

    “别动。”

    他说道,而后弯腰,替她择去裙摆上粘着的杂草,这些琐碎的事情做起来很麻烦,又耗时间,但江泠脸上未见有一丝不耐,他垂着眼眸,细心地将鬼针草全都择去了,衣服也没有勾线,细腻的丝绸握在他的手中,他动作轻缓,小心翼翼,怕自己粗糙的手指会像这些可恶的杂草一样,将她纯洁干净的裙角弄脏弄坏。

    好一会儿,鬼针草全都摘去,他松手,直起身,说:“好了。”

    叶秋水低头一看,裙子干干净净的,一点鬼针草也看不见了,她开心地晃了晃腿,仰起头,“谢谢哥哥。”

    这个称呼江泠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她总是唤他兄长,敬重里带着几分疏远,就连叫铺子里的伙计都比他亲近些。

    江泠侧过身,“嗯。”

    叶秋水从大石头上跳下,正午的时候太阳很毒辣,她的肩膀,手臂都被晒得发红,脸颊更是红扑扑的,锁骨上盈满了细汗。

    江泠说:“快些回去吧,太热了。”

    他还是心疼她,不想她总是过来,那么累,“不用给我送饭的。”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冷硬,怕她误会,惹她伤心,再次补充:“没有觉得你自作主张,只是山路不好走,天又热,我不放心你过来。”

    “好。”

    叶秋水被他的样子逗笑,眼睛亮晶晶的。

    她提着食盒,绕过水库的位置,往山上继续走,“那兄长,我先上去了,你继续忙,我下次早些来,就没那么热了。”

    他心里泛上来甜,沉溺在她的柔情中。

    甜蜜后,又是细密的钝痛,知道自己在饮鸩止渴,却无法自拔。

    江泠点点头,目送她的身影远去。

    叶秋水走上山,进了白鹿寺,捐了不少香火钱,除了为将士祈福外,更多的是希望江泠可以康健,多吃饭,早些胖起来,别再那么瘦,也别再总是生病。

    她打算给白鹿寺每座大殿都捐新的门槛,再为佛像塑一层金身,希望佛祖可以保佑,她早点将江泠拿下。

    叶秋水诚挚地磕了几个头,俯身的时候,听到身旁的妇人一边磕头,口中一边念念有词。

    “佛祖保佑吾儿薛琅平安归来,早日娶妻生子。”

    叶秋水扭头一看,发现是薛琅的母亲李夫人。

    她磕了好几个头,口中念叨,留下一大把金银作为香火钱。

    薛琅刚走两天,李夫人每日都会来白鹿寺上香

    ,一是求平安,二是求姻缘,她向官家提过几次,还有皇后,皇后是官家的结发丈夫,乃老靖阳侯那个体弱多病的弟弟,也就是薛琅的亲叔叔,他总该为自己侄儿考虑一段好姻缘。

    李夫人去求过几次,京中有什么好丫头,不求门第多高,只要家世清白,端庄大方就好。

    薛皇后说:“阿琅喜欢的那个姑娘不就很好吗?”

    李夫人不满意,她是个很循规蹈矩的女子,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媳不安分,同薛琅一起胡闹。

    皇后听了,只说有空帮她看看。

    李夫人上完香,吃了碗素面,准备下山了。

    常有些穷苦,走投无路的乞丐守在东山下,拦住上山的车马乞讨,跑来烧香拜佛的有许多是京中的贵妇小姐,仁慈阔绰,倘若他们施舍些银子,能衣食无忧好一阵子。

    李夫人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马车晃晃悠悠,猛地一停,她身形晃了晃,险些砸在车厢壁上,“怎么回事?”

    外面的侍女说道:“夫人,是个乞丐,来讨要口吃的。”

    李夫人揉了揉眉心,“给他就是了,再拿几两银子,将人打发走。”

    乞丐接了银子,直磕头。

    “夫人,他说要给您磕头,不然就不走了。”

    李夫人无奈,“随他去。”

    乞丐走近些,痛哭流涕,头磕得砰砰响,李夫人心里想着其他事,哪知下一刻,乞丐忽然跳起来,破烂的袖口里露出一只匕首,灵活地爬到马车上,掀开帘子就往里刺去。

    寒光一闪,李夫人大惊失色,往角落逃窜,抓起手边的茶壶,香炉往前砸去。

    侍女车夫都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拉人,李夫人吓得尖叫,乞丐被车夫拖出来,两个人摔下去,马儿被受到惊吓,抬起蹄子,不受控制地拖着马车在山路上狂奔。

    “夫人,夫人!”

    侍女慌不择路,忙不迭追着马车跑,那马失心疯似的,冲进林子里,李夫人是个弱女子,生来便养尊处优,在马车里饱受颠簸,精致的发髻也散了,金钗落了一地。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是谁骑着马追上前,混乱之中抓住了飞扬的缰绳,用尽全力,硬是将疾驰的疯马勒停了。

    马车几乎散架,惊慌失措的侍女们追过来,发现将疯马控制住的竟然是个与她们一般大的姑娘,虎口被磨得鲜血淋漓,喘着粗气,手背青筋凸起。

    “夫人!”

    侍女吓坏了,冲进马车里,李夫人狼狈地瘫着,头发糊了一脸,口吐白沫,眼白翻起。

    听到她们的尖叫声,叶秋水松开绳子,吃力地转身,钻进车厢。

    叶秋水为李夫人把脉,翻开她的眼皮,掐了掐人中,点了几个穴位,将李夫人上半身扶起来,伸手掰开她的嘴,扣掉秽物,防止白沫堵住喉咙引起窒息。

    侍女们呆呆地坐着,好一会儿,侯府的家兵们追过来了,将李夫人抬到新的马车里,护送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