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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控制不了自己卑劣的心……

    靖阳侯府的老夫人在上山烧香的回程上遇到了刺客, 家兵将乞丐拿下,仔细一看才发现乞丐是曹家的人,曹氏一党已经被铲除一年了, 还有漏网之鱼,皇室与薛家关系匪浅, 官家同储君出行都有无数侍卫陪同,无法近身, 唯有李夫人,经常上山祈福, 形单影只, 最好刺杀。

    曹家余孽复起无望, 想要拉个垫背的一起死, 李夫人虽然没有大碍,但也受到惊吓,且马车颠簸中撞到头部, 口吐白沫, 昏迷不醒。

    叶秋水扶着她,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冲下东山,听到不远处的动静,水库附近正在开垦荒地的匠人停下来,循声望去。

    “发生什么事了?”

    有小吏好奇地攀上山头, 往林子里望去, “那是不是靖阳侯府的马车?怎么回事。”

    江泠稍稍抬了下头,将想要去凑热闹的人都喊回来继续干活, 一直到傍晚,大家才收工,江泠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慢慢走下山。

    到了山脚,听到附近的香客闲谈,说起白天发生的事,江泠才知道,晌午过后,白鹿寺附近出现刺客,李夫人的车马受到惊吓,冲进山林中,李夫人原本就体弱多病,这一吓便昏迷不醒。

    江泠一听,神情紧张起来,“刺客?”

    “是,说是曹氏余孽,想报复薛家。”

    晌午后,那时叶秋水刚上山前往白鹿寺,江泠有些慌乱,急忙赶回城中,先去铺子里寻了一圈,伙计们告诉他,叶秋水并没有回来,江泠一颗心都紧紧提起,派人出去查问,今日在东山上,除了李夫人外,可还有其他人受刺。

    江泠甚至想深夜进宫去询问太子,叶秋水有没有去东宫,他都准备递牌子了,靖阳侯府的下人急匆匆地过来传话,“江大人,我们夫人受了惊吓,叶女使正在侯府为我们夫人看诊,她差遣小的过来同大人说一声,以免大人担忧。”

    江泠这才放下心来,叶秋水没事,只是宿在靖阳侯府,为昏迷的李夫人医治。

    李夫人体弱多病,丧夫多年,忧思过度,被曹氏余孽一吓,竟昏迷多日,隐隐有中风之象,叶秋水开了方子,让下人煎好喂她喝下,为了防止李夫人真的中风瘫痪,叶秋水还不停歇地帮李夫人按揉了几个时辰的穴位,手都酸痛地抬不起来了。

    后半夜,叶秋水才得空休息,在东山拦马车,拽缰绳时太过用力,虎口与掌心被磨得鲜血淋漓,叶秋水疼得直吸气,赶紧为自己上药包扎。

    靖阳侯府传信给已经启程两日的薛琅,薛琅已经行至义阳,听到消息后,不待请示,便着急忙慌地打转回京,日夜赶路,第三天天亮时抵达京郊,靖阳侯府灯火通明,薛琅急得出了一下颌的胡茬,大步跨过门槛,“母亲!”

    侍女们看到他很是惊讶,先领他进去,屋中,李夫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看上去很虚弱。

    叶秋水见闯进来的是薛琅,眉头皱起,但也先退到一旁,让他到榻前来,薛琅跪下,查看李夫人的情况,唤了两声,李夫人都没有回应。

    薛琅眼睛有些红,抹了一把脸,忽的站起身,咬牙切齿,一脸怒气,右手紧紧按在腰侧刀鞘上,“铮”的一声,长刀拔出,寒光凛冽,薛琅从齿间碾出声音,“曹氏余孽,我非亲手宰了他们不可。”

    说罢便握着刀要冲出去,屋里的下人们都吓坏了,不敢上去阻拦,生怕惹怒侯爷,也挨上一刀。

    叶秋水眼疾手快,赶忙拉住薛琅,“侯爷,你等等,你先别冲动!”

    她低声劝解,“你刚回京,还没有进宫面见过官家,逆党余孽已经下狱了,侯爷现在提着刀是要往哪儿去,你将刀放下,先进宫见过官家才是,别让夫人担心,松手。”

    薛琅个头高大,舞刀弄枪的手臂粗硕坚硬,寻常女子站在他身侧都会显得娇娇小小的,还不及肩膀高,叶秋水艰难地拉着他的胳膊,薛琅回过神,回头看她一眼,怒极的心慢慢冷静下来。

    他放下刀,收回鞘中,敛起一身戾气,“是我冲动了……”

    曹氏余孽,说不定都不一定是曹家的人,京师暗流涌动,谁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捣的鬼,就是要他冲动,无令回京,他举着个刀是想干什么,对皇帝不敬吗?

    薛琅冲动回京,就是着了这些人的道了。

    他冷静下来,神情凝重,赶紧去换衣服,打算收拾一身进宫。

    “先别收拾。”叶秋水拉住他,“你就这么过去,你越狼狈才显得你越有孝心,越着急,这次的事情情有可原,夫人还昏迷不醒,你进宫请罪,官家应当不会怪罪你的。”

    薛琅想了想也是,解衣的手停住。

    他有些着急,慌不择路一般,放下刀,又左右徘徊两下,看一眼榻上的李夫人。

    叶秋水见状,知晓他心里在想什么,说道:“你去吧,我看着夫人,没事的。”

    她语气沉稳,神情坦然,未见一丝惊慌失措,薛琅看向她,心里的焦躁也跟着平静下来,见到她,霎时心安。

    “好。”

    他点了点头,连忙出去了。

    靖阳侯突然回京,军规森严,原本是要被降责的,但事出有因,皇帝念在他是因为担忧母亲,一时着急糊涂的份上,并没有怪罪他,只让他回家思过,待李夫人好了,再启程前去西北。

    那个刺杀李夫人的曹氏余孽被抓进大牢,没多久就被砍头了。

    有皇后,太子求情,薛琅只被罚了一年的俸禄,他回到靖阳侯府时,天已经大亮,叶秋水守了李夫人许久,见他回来,叶秋水站起身,问起情况。

    薛琅告诉她,官家没有怪罪,但是罚了俸禄,降了军职,不过他可以在京师多留一段时间,待李夫人好了再走。

    叶秋水松了一口气,无奈地说:“侯爷下次万不可如此冲动了,不然夫人醒来知道后,又要担心。”

    薛琅点点头,低着头认错。

    叶秋水神情疲惫,“夫人的情况我看过,之后应当没有大碍,好好休养就好,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

    薛琅追上前,送她离开。

    “这次真是谢谢你,我听家中的下人说,是你拦住了发疯的马,昨儿个你也守了母亲一夜。”

    “没事。”叶秋水笑了笑,“我是大夫,这是我应该做的。”

    “等等。”

    薛琅忽然喊住她,眉心微蹙,他低着头,轻握住叶秋水的手腕,抬起,发现她虎口有伤,皮肉被磨掉一层,看着很严重。

    “这是缰绳磨出的伤口吗?”

    薛琅有些心疼,轻轻捧着她的手,抬起,想碰又不敢。

    叶秋水想收回手,“没事”,说完,薛琅却反而攥得更紧了。

    他紧抿嘴唇,目光心疼,盯着叶秋水手上的伤口,忽的低下头,吹了吹。

    微凉的气息拂过火辣辣的伤口,叶秋水额角跳了跳,想要收回手,但薛琅却抓得很紧。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冰冷,没有情绪,“芃芃。”

    叶秋水吓了一跳,手直往回抽。

    江泠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站在靖阳侯府大门前不远处,似乎站了多久,肩头因霜雾而微微洇湿,他抬眸,看着檐下的二人。

    叶秋水一直没消息,江泠担忧着急,知道她在靖阳侯府,忍了一日,还是忍不住过来问问情况,早上,听同僚们说靖阳侯赶回京城了,江泠一下值便赶过来寻叶秋水,刚要登门,看到叶秋水和薛琅两个人走出来,薛琅捧着她的手,神情心疼,小心翼翼,捧着她的手,如捧着什么世间珍宝一样。

    他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卑劣的心思,故意出声打断,叶秋水肩膀一颤,像是被吓到,转头看过来的时候目光都有些心虚。

    叶秋水是真的心虚,虽然什么也没干,但是怕江泠误会,心防筑得更高,她想将手收回,可薛琅拽得死紧,越收越紧,怎么都抽不回来。

    “侯爷……”

    叶秋水压着声音,让他松手,薛琅非但无动于衷,还走近两步,姿态亲昵,朝她眨了眨眼睛,眼神狡黠。

    叶秋水愣住,没有再动。

    薛琅牵着她的手,朝江泠笑了笑,“江大人,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江泠死死盯着他们牵着的手,目光阴沉沉的,双手紧握,他的呼吸放慢了,额角突突地跳,有一瞬间晕眩。

    叶秋水低着头,也不挣扎,任薛琅牵着。

    “多亏了有芃芃,不然我母亲还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

    “江大人作为芃芃的兄长,长兄如父,我要谢谢你,这些年一直替我照顾她。”

    薛琅笑着说,他正经起来,还真挺像那回事。

    叶秋水后脖颈凉飕飕的,薛琅越说越起劲,什么情深义重,此生不负的话都一股脑地说出来了,江泠沉默不语,一句都没有搭理过他。

    叶秋水咳一声,怕薛琅再说就要玩过火。

    “好了。”

    她出声道:“侯爷,你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快回去休息吧。”

    薛琅笑眯眯地看向她,“好,还是芃芃关心我,我这就回去了。”

    叶秋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能忍着不抽回手,点点头。

    薛琅朝江泠点头示意,接着转身进门。

    叶秋水目送他离开。

    江泠盯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恋恋不舍的模样。

    听军营里的人说起过,叶秋水曾经一个人闯进尸山血海里,将重伤的薛琅救走,她那么瘦弱,单薄的肩膀,是如何支撑起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为了他,叶秋水可以出生入死。

    为了他,她会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也要救他的母亲,哪怕自己的双手被伤得鲜血淋漓。

    而薛琅,多次在江泠面前,表达过自己想要求娶叶秋水的想法,他对叶秋水的偏爱,京城的人都看在眼里,明目张胆,无所顾忌,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江泠的心很空,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因为担忧她,巴巴地寻过来,结果就是亲眼看着,她同别的男子手牵着手,亲密无间。

    薛琅走之前,还不忘对叶秋水挤眉弄眼了两下,他的坏心思太多了,一茬又一茬的,叶秋水摆摆手,催促他赶紧走。

    待薛琅进了院子,叶秋水才慢吞吞转过身。

    江泠一动不动,他看着好像很平静,情绪并没有什么起伏,还是平常那清冷淡然的模样。

    叶秋水嘴巴抿了抿,心中腹诽,江泠怎么那么能憋呀,一点反应都没有,让她心里都有些挫败了。

    “兄长,你怎么来啦?”

    他不说话,那就她先开口好了。

    江泠目光森森,漆黑的瞳孔里暗然无波,长长的睫毛将一切情绪都掩盖住了,他启唇,声音略微沙哑,低沉,“听人说李夫人遭遇刺客,是你救了她。”

    “嗯嗯。”叶秋水回答,“我正巧在附近,看到曹氏余孽想要伤害李夫人,马受惊冲进林子,我就追过去了。”

    江泠手指僵硬,他说:“发疯的马太危险,控制不好会伤人。”

    她真是冲动,竟然上手去夺缰绳,要是没拉住,说不定会将自己带着飞出去,马车正在疾行,一不小心,自己也会深受重伤。

    叶秋水在军营里待过一年,学过许多东西,她比普通人更知道该怎么掌控马,不过也确实是冲动了些。

    “我知道了,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想救下夫人,以后不会的。”

    江泠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看着比从前要冷淡许多,连说出口的话都是毫无起伏的。

    她没有想那么多,是因为那是薛琅的母亲吗?她才不顾一切只想救下李夫人。

    江泠控制不了自己心中的胡思乱想,他想将心头的千头万绪全都压下,可是越想控制,越会反噬,他只能掐了掐手心,用痛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管怎样,自己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知道了,兄长。”

    叶秋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江泠走在前面,突然问:“手怎么样?”

    他看到她的手上有伤痕,包扎过的地方透着淡淡的血迹,应当伤得不轻。

    江泠想要查看,但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伸出去。

    叶秋水看了一眼,“没事,就是皮肉伤,涂涂药就好了。”

    江泠无言,神色也凝重。

    许久,叶秋水说:“兄长,我去铺子了。”

    前方是岔路口,一直往前就是檀韵香榭,旁边的小道能通往江泠家门前的巷子。

    叶秋水停下来,与他分道扬镳。

    江泠回头,看向她的背影。

    他们早就已经不同路,各自的人生在未来的几十年,交汇的次数很少,甚至是没有。

    江泠看了许久,才缓缓垂下目光。

    接下来的许多天,薛琅一直留在京师,没多久,李夫人醒了,叶秋水登门为她看诊。

    怕李夫人会中风,叶秋水时不时地会为她按摩,疏通穴位,她照顾病人细致,从不会偷奸耍滑,不会因为身份的高低贵贱而厚此薄彼,尊贵的侯爵夫人在她眼里,同普通的平民并没有什么区别。

    从李夫人睁开眼开始,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叶秋水,少女坐在榻边,替她把脉,沉稳持重,纤瘦的肩身却蕴含着一种庞大的,让人难以轻视的力量。

    李夫人想到,前几日在白鹿寺遇刺,疯马冲进山林,她在车厢中颠簸,衣衫鬓角凌乱,以为自己就要摔死时,白裙杏衣的少女策马狂奔而来,一把夺过飞舞的缰绳,用尽全力将疾行的马车勒停。

    李夫人一睁眼,看到的也是她,少女垂手,按着她僵硬的半边身子,血液渐渐流通,毫无知觉的胳膊也能动弹。

    待李夫人醒

    了,叶秋水就让到屋外,叮嘱侯府的下人要怎么照顾李夫人,吃什么药,按压什么部位能防止中风。

    声音清脆悦耳,句句荡人心弦。

    叮嘱完,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没有讨赏,也没有献殷勤。

    李夫人突然就觉得自己以前真是太过狭隘了,没有高贵的出身又如何,人之贵重,在于心性,而非身份。

    薛琅突然回京,李夫人除了担忧外,还有欣慰,薛琅没有喜欢错人,现在,李夫人很赞成他和叶秋水在一起。

    “我母亲让我叫你没事多来府上玩,陪她说说话。”

    薛琅跑到檀韵香榭找叶秋水,趴在柜臺上,看着叶秋水低头忙活。

    她既要算账,还要研究合香的配方,才没空陪他胡闹。

    薛琅虽然今年已经及冠了,从少年变成男人,但他看上去仍然很不靠谱,笑嘻嘻的,说话也不着调。

    “诶,我上次那样说话,江大人可有什么反应?”

    叶秋水拨动算珠,“没有。”

    “怎么会呢!”

    薛琅直起身子,“没有男人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姑娘和别人走得那么近,除非……你并不是他心爱的姑娘。”

    叶秋水生气,随手捞起手边的算盘要砸他,“你不准胡说。”

    薛琅抬手抱头,“别打别打,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只剩另一种了。”

    叶秋水问道:“什么?”

    “说明这把柴添得还不够多,不足以让火烧起来。”

    “还不够?”

    叶秋水嘟囔一声,“你这些都是馊主意,我不干。”

    薛琅想了想,说:“要不,我直接上门提亲吧。芃芃,你可不可以选我啊,我对你,肯定不比江大人对你差的,他是个闷葫芦,都不会逗你笑,多没意思啊。”

    “不要!”

    叶秋水瞪他,“我就喜欢他这样的,你不能说他。”

    薛琅抬手,做了个抵挡的动作,服气道:“好好好,我不说。”

    他低头,掩去眼底的失落之色,转而说起先前的话题,“对了,你还没答应我,母亲让我叫你去府上玩,你去不去?”

    “明日吗?”

    “是。”

    叶秋水想了想,“改日吧,明日七夕,我想找兄长。”

    薛琅无奈一笑,声音低低的,“那好吧,那就改日,你一定要来,别忘了。”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绝望的吻。

    七夕佳节时, 御前街上天还没黑便开始张灯结彩了,少女们罗裙彩绸,结伴而行, 檀韵香榭门前挂着许多精巧的香囊,做成巧果形状, 路过的客人都会忍不住买一只。

    店里生意兴隆,掌柜数钱数得手软, 檀韵香榭名气太大,常有富人跋山涉水进京, 慕名前来购买, 东山上正在修建的水库是叶秋水出钱置办的, 水库修完后, 不怕来年大雨,水位上涨淹没庄稼,附近居住的百姓感恩戴德, 都叫叶秋水活菩萨, 平日就是去寺里烧香拜佛,也不忘拜拜她。

    叶秋水受宠若惊,走到哪儿都有人恭维,躲了好几日没敢出门,只坐在铺子后面算账。

    七夕当日, 早晨, 伙计突然掀开帘子,说:“东家, 江大人来了。”

    叶秋水惊讶地停住笔,起身出去,穿着素色长袍的青年站在铺子里, 环视四周,宽大的袖子下露出半截食盒,叶秋水唤道:“兄长。”

    江泠转过身,看着她,停顿一瞬,走上前,将食盒递给她。

    叶秋水打开,发现装着刚出炉的巧果,香气扑鼻,个个饱满可爱,还冒着热气。

    以往每年七夕,只要江泠在,都会给她做巧果,叶秋水的手不巧,厨艺也差,别的女子做巧果都是为了祈愿自己可以像织女娘娘一样心灵手巧,但叶秋水做的果子拿不出手,只怕织女娘娘见了要笑话,这些事情都是江泠帮她做的,馅料是她喜欢的梅子酱,江泠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

    叶秋水忙着生意上的事,都忘了要吃巧果,但是江泠还记得,做好了,刚出炉还热腾腾的时候便装进食盒中送过来。

    叶秋水接过,笑呵呵道:“谢谢兄长。”

    江泠微微颔首。

    她坐下来,抱着食盒,分给铺子里的其他女孩,大家咬一口,都说:“芃芃手真巧,这果子做得好好吃。”

    “是我兄长做的,我可弄不来。”

    “江大人好厉害啊!很贤惠!”

    一名伙计惊讶地说,刚出口就被身旁的人支起手肘拱了拱,“江大人是大官,哪能容你这般开玩笑。”

    铺子里的伙计虽然与叶秋水亲近,但对江泠这种读书当官的人天然怀有敬畏之心,且他平日总是一张冷脸,生人勿近的模样,让大家不敢开他的玩笑。

    但江泠却开口,淡淡道:“无碍。”

    叶秋水笑了笑,“没事的,兄长不会计较这些。”

    况且他们说的没错呀,江泠就是很贤惠,洗衣做饭砍柴缝衣,好像就没有他不会的东西。

    叶秋水吃了几枚巧果,肚子有些撑,她到后院净手,擦了擦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叶秋水不用转头都能认出来是江泠,他在她身后站定了,叶秋水问道:“兄长今日不当值?”

    “嗯。”

    叶秋水轻笑,觉得真巧,她今日很想和他一起过。

    她还有些事情要忙,铺子里的账目算完后,要去宫里为皇帝请平安脉,不过结束得很早。

    江泠踟蹰了许久,“你……今日有事吗?”

    他叩紧了手,怕她会说要同薛琅在一起。

    “将铺子里的账目理清后得进宫一趟,不过很快,傍晚就回来了。”

    江泠松一口气,他像一个木槌一样杵着,绷着脸,叶秋水一直在等他说下半句话,但等了许久,江泠也只是干巴巴地说道:“工部有个小吏是巴蜀人,我同他学了几道巴蜀菜,我……今日有空。”

    他犹豫会儿,又道:“张伯,王婆他们都……很想你。”

    语调干硬,句句不提自己,只说:“你院里的花草,我们都不知道怎么看养,快枯死了。”

    话外之音,便是家中需要她,问她可不可以回去。

    叶秋水紧抿着嘴唇,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江泠怎么这么好玩,明明他也很想她,可是他就是不说,他回回来铺子里寻她时,总要扯一堆借口,上次是说,江晖过了省试,要庆祝,这次又是花草枯了,家里的下人想她了,他学了新的菜系,总之闭口不谈他自己的想法。

    人怎么可以这么别扭,这么好玩。

    叶秋水故意不说话,看着他憋得脖子都有些发红,袖子里的手好像握得很紧,缓缓吸一口气,说:“如果你有别的事情要忙的话,也不用在意,我只是随便说说。”

    说完,江泠便要转过身,叶秋水终于笑了,上前,“兄长等等,我正好有几本书要找一下,希望兄长别嫌我烦。”

    江泠脚下顿住,立刻道:“没有,你来就是了,什么时候?”

    “傍晚吧。”叶秋水眉眼弯弯,“一会儿还要进宫一趟。”

    “好。”

    江泠点头,神情依旧严肃。

    叶秋水望着他慢慢远去,她伸手又拿了一枚巧果塞到嘴里,嚼一嚼,心里也跟着泛起甜。

    算完账,叶秋水进宫为皇帝请平安脉,官家日理万机,总是操劳,自登基后,这一年来竟然生了一小簇白发,宫里梳头的宫女觉得大难临头,但官家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当回

    事。

    “朕今年已经四十有二了,年近半百,生出白发不是很正常的事么,你们不必大惊小怪。”

    宫女低声道:“官家万岁。”

    “没有人能活那么久,朕也是肉.体凡胎,生老病死是常有之事,好了,继续梳头吧。”

    皇帝仁心,政务上雷厉风行,但别的事情上都是慈悲为怀,不会苛责宫里的人。

    叶秋水安心做着她的小医官,别的事情不过问,把完脉,开了两张疗养的方子,恰巧薛琅进宫向皇帝请安,皇帝见了他,招招手,“好孩子过来,上次还没好好瞧瞧你。”

    薛琅走上前,他是皇帝看着长大的,和储君一起玩到大,对官家来说,就和亲儿子差不多。

    皇帝向他问起李夫人的情况,薛琅答道:“母亲已经好很多了,食欲也高了不少,今早喝了一整碗粥呢!”

    “那便好,你娘胆小,容易受到惊吓,你多陪陪她,安慰安慰她就好了。”

    薛琅垂首应是。

    “明渟,你过来。”

    皇帝忽然招手,让叶秋水上前。

    她走过去,欠身一礼。

    “你也是个好孩子,朕还记得多年前刚见到你,站在吴靖舒身后,不卑不亢,朕那个时候便觉得,这个从曲州来的小姑娘,将来一定有大作为。”

    皇帝看向薛琅,微笑道:“你母亲一直想早点为你张罗婚事,依朕看,明渟与你最合适不过,朕今日就做主,为你们二人赐婚吧。”

    叶秋水眉心一跳,顿时慌乱。

    薛琅也愣了一下,不过很快脸上又被笑意填满。

    叶秋水连忙说:“侯爷身份贵重,微臣只是一介商女,实在不敢高攀,官家折煞微臣了……”

    “娶妻当娶贤,要看合不合适,而不是注重身份高低贵贱,位高之人,不一定品性也佳。”

    不管好不好的,叶秋水都不会嫁给薛琅,她对他实在无意。

    叶秋水张口就要抗旨,薛琅见状,伸手按住她。

    他微微摇了摇头,上前,跪下磕头谢罪,“官家,男儿志在四方,胡虏未除,家国未安,臣身为武将,当以报国卫民为首要之责,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此时臣若成家,心中定会被儿女私情所牵绊。臣恳请官家收回成命,待得四海升平、国无外患之时,臣再考虑成家之事。”

    薛琅言辞顿挫,说话诚恳,扭头看一眼旁边的叶秋水,轻笑一声,“叶女使花容月貌,年华正好,臣还是不耽误她吧。”

    皇帝眉梢轻挑,有些讶然,“你上次不是还……”

    不久前,薛琅还进宫求她赐婚。

    没有多久便又改变了主意。

    皇帝双眼微眯,打量一番,说:“你有志气是好事,朕心甚慰,那这件事便作罢。”

    薛琅跪下,又磕了个头,“多谢官家。”

    叶秋水松了一口气,也跟着跪拜。

    从宫里出来时,她手心里还都是汗,要是官家真赐婚了,她只有抗旨一条路能走,虽然官家平日平易近人,但也是九五至尊,抗旨不从,同拂她的面子有什么区别,叶秋水只怕会连累身边的其他人。

    幸好薛琅说了那些话,让官家收回成命。

    叶秋水说道:“侯爷,谢谢你。”

    “你还是别谢了吧。”

    薛琅笑得难看,“再谢真是戳我肺管子,你知道我同官家说的并不是真心话。”

    可是她不愿意,他若不开口,以她的性子,说不定真的会抗旨。

    叶秋水默不作声,薛琅试探着问:“你真的……不能换个人喜欢?我也不差吧。”

    他在想,是不是第一次见的时候,他因为偏见,对商人另眼相看,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但是他已经知道错了,知道是自己狭隘,后来也有在好好改正。

    叶秋水摇摇头,郑重道:“侯爷,你很好,但是在我眼里,还是江嘉玉最好。”

    “得。”

    薛琅抬手,打断她,“后半句能不说吗,你总是赏一个甜枣,再给我扇一个巴掌,也不对,其实你连甜枣都没给过我。”

    “我说的是实话。”叶秋水扭头,“真话总是伤人的,我早就告诉过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薛琅丧气地踹了一脚地上的破篓子,“我喜欢你,怎么能算浪费时间,不过,喜欢侯爷我的漂亮小娘子能绕京师两圈,你过了我这村儿,可就没那店了。”

    叶秋水不为所动,他忧愁地挠了挠头发。

    薛琅不是个会死缠烂打的人,叶秋水既然明确地拒绝过这么多次,他自然也不会再死皮赖脸地非要继续往上凑。

    出了宫,华灯初上,御前街上游人如织,年轻男女们结伴而行,天际银河璀璨,护城河上还搭建了一个鹊桥,彩绸飞舞,有情人携手从桥上走过。

    叶秋水看了好一会儿,想赶紧回家找江泠,薛琅只能目送她欢天喜地地向另一个男人奔赴而去,他抬头望了望,叹气。

    “侯爷!”

    身后突然有人急急唤道:“侯爷,您总算出来了,夫人又晕过去了,说是腿麻,左半边身子动不了了!”

    自那日之后,李夫人隐隐有中风之象,时常手脚发麻,动弹不了,叶秋水经常上门为她按揉,她发作的时间没有定数,可今日叶秋水进宫了,靖阳侯府的下人不好进宫找人,只能一直守在宫门前,待叶秋水出来立刻上去拦。

    薛琅脸色骤变,慌不择路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大喊,“叶明渟!”

    正要回家的叶秋水顿住,闻声看去。

    薛琅神色焦急,跑过来,拉住她,“对不住了,你先和我走一趟,我母亲又发病了。”

    叶秋水是个大夫,再急的事情都比不上病人出事,她神色严肃起来,今日街上人多,骑不了马,只能跟着薛琅狂奔。

    等到了靖阳侯府,叶秋水气喘吁吁,不待休息,立刻进门,李夫人躺在床上,半边身子都僵硬,脸颊也有些抽搐,叶秋水翻出银针,手指沉稳,在她额头的穴位上扎了一针。

    街上热闹喧嚣,大梁民风开放,未婚的男女可以结伴出游,织女庙前,皎洁的月光下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置茶、酒、水果、五子等祭品,少女们在庙前跪下,拜颂织女。

    江泠很早就等着了,家中的下人听说叶秋水会回来都很高兴,虽然她没有说过要住下,但江泠还是让下人将叶秋水的屋子上下都打扫一通,被褥抱出来暴晒,软乎乎的,闻着便有暖阳的味道。

    张伯将庭院里的花草都修剪了一番,江泠按照小吏教过的方法,做了几道巴蜀菜,怕叶秋水吃不惯,还做了她以前喜欢吃的菜。

    天气炎热,庭院中的水缸里镇了鲜甜的瓜果,王婆特地去挑的,个大饱满,敲一敲,听着便脆生生的。

    等了许久,饭菜都要凉透,也未见叶秋水回来,下人们有些着急,不停到巷子里张望。

    “姑娘怎么还没回来啊?”

    “不知道……”

    婆子揣着手,来回踱步。

    江泠坐在庭院中,静静地等待,他目光平静,无波无澜,从傍晚到天黑,街上的热闹都渐渐散去了,叶秋水也没有出现。

    江泠站起身,“我去找她。”

    他出门,先去了铺子,人不在,再到宫门前一问,侍卫说她早就和靖阳侯一起离开了。

    “和靖阳侯一起?”

    江泠又问了一遍。

    侍卫点头,确定道:“在下没看错,确实是和靖阳侯一起离开的,江大人不必担心,今日是七夕,有情人都会携手同游,靖阳侯与叶女使自然也是这样。”

    他语气谄媚,笑一笑。

    江泠脸色幽静,沉着脸,侍卫纳罕地止住笑,思索着刚刚是哪句话得罪了江侍郎。

    江泠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叶秋水同薛琅在一起吗?

    今日是七夕,连宫中的侍卫都说,有情人都是待在一起的,所以他怎么会,可笑地认为,叶秋水会回来找他。

    江泠木然地走回家,下人们一开始还围上来询问,但是瞥见他难看的脸色,又全都闭嘴了。

    *

    施了一个多时辰的针,李夫人才悠悠转醒,叶秋水全神贯注,不敢懈怠,结束的时候,出了一身的汗,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李夫人睁开眼,薛琅探头,“母亲,你怎么样了?”

    李夫人眸光转了转,先说自己没事,再看向一旁的叶秋水,低声道谢。

    “夫人不必客气。”叶秋水淡笑,“治病救人是晚辈该做的。”

    李夫人欣慰地笑,问她吃饭没,在靖阳侯府留下吧。

    叶秋水摇摇头,“多谢夫人款待,不过这实在太叨扰,家中还有些事,晚辈先回去了。”

    薛琅站起,“我送你。”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叶秋水问了问时辰,才知道已经很晚,御前街的热闹早就散去。

    她懊恼地锤了锤手心,催促车夫快一些。

    “怎么这么急?”

    薛琅问她。

    “我答应兄长要回去的,先前为夫人施针,一时忙忘了,也没差人回去说一声,他见不到我要着急的。”

    “没事,你别急,我陪你回去吧,太晚了,我不放心。”

    薛琅牵出马,翻身而上。

    叶秋水顾不得他,张望着路,街上游人三三俩俩,织女庙前零星还有几个人在跪拜。

    巷子外响起哒哒的马蹄声,未等马车停下,叶秋水便急忙跳下。

    薛琅伸手拉住她的手,“等等,芃芃。”

    叶秋水停下。

    薛琅看着她,瞳孔中有光芒轻轻闪动。

    “我现在有点后悔了,我今日不该同官家说那些话,如果我没说,我过几日,是不是都可以上门提亲了?不对,我就不该犹豫,回京的第一天,我就该直接和官家请旨。”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知道此刻要是松开,她会毫不犹豫地去寻她想见的人,不会回头。

    “真的不能换个人喜欢?”

    薛琅轻声问道:“芃芃,你还会和我一起去西北吗?”

    叶秋水想要抽回手,但是抽不动,只能说:“薛琅,没有这个可能,我会抗旨,你勉强不了我。”

    薛琅一时失笑,“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只要侯爷想,那就会是。”

    言下之意,要是他敢胡来,那就做不了朋友。

    薛琅沉吟片刻,突然哈哈一笑,又是那副轻挑浪荡的模样,“我开玩笑的,你真信啊?我才不可能请旨,娶妻生子,就是给自己栓了条绳子,一点也不自由,我还得再玩几年呢。”

    叶秋水松了口气,白他一眼,“就知道你不靠谱。”

    薛琅只是笑,“哎,不过咱俩确实挺适合的,我们都很不靠谱,天造地设的一对,要不你试试和我搭伙过日子?”

    他挑了挑眉,吊儿郎当的。

    叶秋水拒绝,“不要。”

    薛琅松开手,他是习武之人,眼力出色,目光向后瞥了瞥,忽然走上前,手上移,握住叶秋水的手臂。

    她有些惊吓,下意识挣脱,“你干什么?”

    “别动。”

    薛琅低声说:“你兄长,现在就在后面。”

    叶秋水眸光一顿,想要回头。

    薛琅瞄一眼,再低头看着她,“想不想赌一把?”

    “什……么?”

    薛琅轻笑,“你说,我现在要是亲你一下,江侍郎会不会冲过来砍我?”

    “……胡说八道。”

    薛琅却真的凑上前,温热的气息拂上面颊,叶秋水有些慌张,抬起手抵在他胸口推拒,“薛琅……”

    薛琅回过神,凝视着她的双眸,感受到她的抗拒,愠怒,他要是再敢动,叶秋水的手就会摸到袖子里的银针,扎在他身上。

    他笑了笑,“我假装的。”

    叶秋水推他,“假装也不行,你快走吧。”

    薛琅松开手,直起身,“好。”

    他后退了几步,恋恋不舍。

    叶秋水没说什么,薛琅慢慢地走出巷子,平日里玩笑话说多了,连认真起来的时候,别人都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薛琅刚刚是真的想亲她,不是做戏,也是真的后悔,没让官家直接赐婚,但是他心里知道,真这么做了,叶秋水只会同他鱼死网破,她绝不会对任何人屈服。

    他叹了声气,苦笑,又回头看了廊下的女子一眼,才策马离去。

    叶秋水见他走远了,跨过门槛,她心事重重,想着一会儿要怎么同江泠解释,转身,感受到一道如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一抬头,发现她那素来冷刻端重的兄长正站在熟悉的回廊下,默不作声地望着她,眼底晦暗寂静。

    叶秋水心底空鸣一阵,僵住,有些不自在地撇开目光,心生慌乱。从未见过江泠这样的眼神,她看着长长的回廊,不禁想起,也是一年多前,她在这儿,借着酒意,告诉他自己的心意,而后大胆又僭越地亲吻了他。

    叶秋水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兄长。”

    廊下未曾点灯,寂静漆黑的夜里,江泠站在阴影中,苍白的月色只照在他一半的脸上,叶秋水不知道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方才在门前的时候,薛琅好像也说过,江泠就在后面,但是当时,叶秋水以为他在开玩笑,并没有当一回事。

    她手心里微微出了一点汗,叫了江泠一声,可是他没有理她。

    而江泠自己,也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从天亮等到天黑,等到她和薛琅一起回来,在门前依依不舍,薛琅还低下头亲她。

    眼前酸涩,胸口似针扎般细密的痛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江泠想要离开,但是脚下如生根般钉在原地,他很想上前,用一把刀,狠狠将他们站在一起的身影劈开,事实上,他只是站在这里,凌迟一般看着发生的一切。

    意识,与亲眼看到,是不一样的两种感受,听着外面的风言风语,还能催眠自己,真的亲眼看到她和别的男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你情我浓,再怎么自欺欺人都没有用了。

    明明是她先答应他的,又言而无信,又骗他,和另一个人站在一起。

    江泠像是一块被风化的石头,冷漠无言,她面对薛琅的时候,永远都是言笑晏晏,可是转而见到他时,总是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江泠清晰地感受到,她方才转身看到他,身形僵住,克制疏离地叫他兄长,这个身份,成了一种枷锁,一种诅咒。

    他亲自给自己下的诅咒。

    叶秋水见他不答,只好又轻声叫了句,“兄长?”

    江泠终于开口了,不愿问她究竟去了哪儿,和谁在一起,只道:“回来了。”

    叶秋水“嗯”一声,她一紧张就会抠手指,想解释去了哪儿时,江泠向前几步,立在她面前,伸出手。

    冰凉的指节刚碰到她,叶秋水一惊,下意识抽回。

    江泠本想要查看她被缰绳磨出的伤口,可她却慌乱后退,手停住了,他抬眸,叶秋水垂着视线,双手绞紧,藏在袖子里,她担心江泠见了她手上的伤口,会担心,所以才下意识要藏起来。

    江泠脸色沉静,语气也平,冷,“你很怕我吗?”

    叶秋水愣了愣,“我不是……我。”

    话一出口,拐着弯地变成,“我只是……怕你又觉得我大逆不道,我不敢靠近,对不起……”

    叶秋水说:“我不该来的。”

    她低着头,说完这句话,咬紧嘴唇,蜷曲的手指骨节发白,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害怕,睫羽轻颤,害怕他的触碰,他的接近。

    江泠说:“我没有不让你来。”

    她的神情并没有因为这一句话而松弛多少,与他交谈,已经成了一种负担,她的笑意凝滞在嘴角,不似面对薛琅时那般身心轻松,她在排斥他,抗拒他,

    那个时候,叶秋水是真的伤心了许久,他那么严厉地痛斥她,对她避而不见,如果不是徐微给她看了那封血书,叶秋水现在大概还是会害怕江泠,怕哪里越界了,他又会冷着一张脸,推开她,斥责她的无礼,胆大包天。

    想到这些深藏在心底的恐惧,叶秋水有些委屈,眼睛不禁红了,她吸了吸鼻子,苦笑,“我一直记得兄长的劝诫,不会罔顾人伦,不会再起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江泠默然,手指动了动。

    叶秋水一鼓作气,直视他,“兄长,你放心,我……我已经在西市买好了院子,很快就搬过去,这些年,谢谢你一直照顾我,过阵子,我就回西北了,兄长,我不会再缠着你的,我今日来,就是想将屋里的东西收拾好,明日就搬走。”

    江泠仍旧没有说话,像是一座静默的山。

    叶秋水坐立难安,继续加了一把火,“你不想看到我的话,我、我现在就走,我不待明日搬了。”

    他能说什么呢,说他没有不

    想,可是说了,她是不是就会进屋收拾东西离开?

    无论是何种回答,好像都阻止不了她的离去。

    叶秋水心里都有些着急了,气他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干脆绕过江泠,闷头往后院走去。

    江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放任她走远。

    深夜,叶秋水坐在屋中,说是收拾东西,其实她根本就没动,心里一直在想,要是江泠不开口,不承认他也喜欢她,她该怎么办,逼迫他?霸王硬上弓?还是直接告诉他,她喜欢的人一直就是他,从来没有变过。

    叶秋水愁得头发都要掉了,瘫在床上打滚。

    半梦半醒之际,紧闭的房门忽然被敲响,叶秋水没有多想,披上衣袍,趿拉着绣鞋,起身过去开门。

    门拉开,回廊下的晚风涌进,漆黑中,叶秋水抬头想去看是谁,蓦地,一道高大的身影覆下,双臂被紧紧禁锢住,熟悉的清苦药味扑面而来,叶秋水刚要说话,便被重重抵在重新关紧的门上,接着,一个沉默,又绝望的吻落了下来。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只喜欢你。”……

    庭院中月华如水, 屋内漆黑昏暗,唯窗棂透过的微弱光芒照在门后朦胧模糊的影子上。

    唇齿相依,滚烫的, 冰凉的,水火相融。

    叶秋水后背紧紧靠着门扉, 脑后垫着一只手,男子身上冷冽的气息笼罩着她, 说是吻,不若说是困兽濒死前最后的挣扎, 涸辙之鱼一般悲怆而绝望地汲取着最后一丝空气, 叶秋水抬起手, 想要推开面前的人, 她以为自己在抖,可是动了动,才发现颤抖的是另一个人, 他整具身子都在发抖, 那双坚硬的臂膀,其实脆弱得一碰就会碎掉。

    叶秋水睁开眼,费力地去看眼前的人,他长而浓纤的睫毛轻扫着她的面颊,锋利英挺的眉眼低垂着, 双目紧闭, 捧着她的脸,毫无章法地吻她的唇, 牙齿轻颤厮磨,叶秋水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总以为是自己睡糊涂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失态的江泠,像是一座即将倾塌的雪山。

    她以为她的那些话会让江泠生气,让他意识到自己没法离开她,叶秋水原本都打算好了,她实在等不及,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可是没有想到,江泠会毫无预兆地爆发。

    在方才的混乱中,她的手指轻轻按在江泠胸口,可是刚碰到他,就被江泠捉住,紧紧攥在掌心,他太害怕,害怕她说出推拒的话,害怕被她推开,闭着眼,自欺欺人,这样就看不到她眼底的厌恶,惊吓。

    江泠在回廊下枯站了一夜,那种即将失去叶秋水的恐惧将他淹没,承认吧,江嘉玉,你就是这么的卑劣,你根本不配做一个兄长,你肖想自己养大的妹妹,肮脏,卑鄙,你嫉妒每一个和她站在一起的人,你根本阻止不了自己那颗渴望她的心。

    他清晰地看着自己堕落,知道这个吻之后会是怎样的结果,她会逃离他,远离他,但是江泠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他快被这样零零碎碎的折磨逼疯,心里筑起的那道高高的防线早就破败不堪。

    叶秋水呼吸被攫住,她下意识地挣扎,手抵在江泠胸前,好一会儿,湿润的嘴唇终于分开。

    叶秋水喘了两声,“江……”

    刚开口便被拥进怀里,接着,猝不及防的,滚烫的泪水,一滴又一滴地砸在她的脸颊上。

    话语顿住,叶秋水愕然,不再动。

    江泠在哭。

    眼泪无声地坠落,江泠搂着她,嗓音沙哑,吸气,“……不要走。”

    小的时候,他就像个抹布一样,被扔来扔去,族亲远离,父亲自尽,母亲改嫁,自己拖着个残缺的身体一步步咬牙走到如今,但其实江泠没有那么坚强,他患得患失,又胆小懦弱,被束缚了太多年,到如今,亲手将一直信奉着伦理纲常的自己摧毁了,以兄长的身份陪在她身边便如饮鸩止渴,他在自寻死路。

    叶秋水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适应黑夜后,借着月色,可以看到他的脸,细密的泪光遍布脸颊,眼角湿润,对上她的目光,江泠却扭过头,仓惶躲开她的视线。

    江泠声音干涩,他停顿片刻,说:“我知道,你现在厌恶我,恐惧我,我已经无法自控,芃芃,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对你一直就有不轨之心,不是一个好兄长。”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叶秋水现在一定害怕极了,他做了错事,在明知道她已经有心悦之人的情况下还不可控地吻她,冒犯她,江泠手脚发麻,他一字一顿,慢慢地审判、凌迟自己,“我嫉妒你身边的人,我以为我可以扮演好兄长的身份,可是我做不到,我卑鄙地想将你占为己有,我的无耻,贪婪,你都看到了。”

    江泠手指蜷握,用尽全身力气,“对不起……你走吧,在我还没有彻底失控,继续伤害你之前。”

    话语里是抑制不住的颤抖,逃吧,走吧,离他越远越好,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江泠惧怕面对她,怕自己再看她一眼又会沉沦,他扭过头,神色悲凄。

    叶秋水眼睛却渐渐红了。

    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江泠冷静又痛苦地将自己剖析给她看,事到如今,他心里想着的仍然是不能伤害她,让她离开。

    叶秋水伸出手,将江泠扭开的脸掰回来,他垂着眼睛,不敢看她,叶秋水没有犹豫,勾着他的脖子,迫使他低下头,而后将这张总是口是心非的嘴堵住了。

    江泠瞳仁一颤,呼吸凝滞。

    叶秋水仰头亲他,含住他的唇,江泠像个木头一样动都不动,她张开嘴,尖锐的虎牙重重地在他的唇瓣上咬了一下。

    江泠眉头轻皱,一声闷哼抑在嗓子里。

    他呆呆地望着她,唇上的触感绵软,她靠在他怀里,咬破他的嘴唇,惩罚一般。

    “我以为你会做一辈子的哑巴。”

    叶秋水仰着脸,笑着流泪,“江嘉玉,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对吗?”

    江泠胸口起伏,他一向沉稳冷静,可是此刻,他目光里填满惊愕,脸颊的泪干涸了,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我只喜欢你。”叶秋水抱住他,“我的心意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我只是生气,气你一直将我推开,你明明也喜欢我,为什么憋到现在才说呢?”

    她的话听着是那么清晰,又是那么的模糊,江泠茫然地站着,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做梦,他是不是已经走火入魔了?

    他是怨过她的,气她移情别恋,气她果然一时兴起,将他当做消遣,她有那么多的朋友,那么多喜欢她的人,可是江泠只有她,除了叶秋水,他一无所有。

    意识到她要嫁给别人,她会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而他只能将那些阴暗,见不得光的心思深埋在心底,以兄长的身份去祝福她美满。

    江泠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嫉妒让他面目可憎,让他风度全无,他不想成为那样一个丑陋的人。

    可是,叶秋水却说,她没有喜欢别人,她的心意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只喜欢他。

    江泠的手颤抖着抬起,想触摸她却不敢。

    叶秋水扬唇一笑,知道他胆小,不敢相信,她只好再次吻住江泠,咬破他的唇瓣,在他因为吃痛而张开嘴的时候蛮横地闯入,就像十二年前,霸道强硬地闯进江泠寂静无趣的生命中一样,风过留下的涟漪,一直荡漾到现在都未曾停息。

    “除了你,我谁都不喜欢。”叶秋

    水一边亲他一边说,“我只要你,真的,我一点也不讨厌你,害怕你,相反,我喜欢与你亲近,你今日与我说这些,我很高兴,江嘉玉,你不知道我有多期待这一刻。”

    江泠的眼睛渐渐睁大,听着她坚定的话语,感受着唇上的温软,他哽咽一声,手臂横过叶秋水的腰,将她抱紧。

    她竟然喜欢他。

    今夜之前,江泠已经做好了结束一切的准备,与其继续沉溺,不如早日割舍,让叶秋水认清他的虚伪,无耻,逃离他,远离他。

    可是叶秋水竟然说,她喜欢他。

    江泠拼尽全力,给自己造了一堵坚硬的墙,叶秋水却轻飘飘地将它推倒了。

    他的理智,溃不成军。

    江泠动作用力,像是要将叶秋水按进骨髓里那样,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我信了,你不能骗我……”

    他做不到第二次将她推开,不管她是不是在开玩笑,江泠都已经丢盔弃甲,非她不可,他堕入深渊,无法自拔。

    叶秋水回抱住他,坚定地道:“我不骗你。”

    “你只喜欢我……”

    “只喜欢你。”

    他每说一句话,手上便更用力几分。

    “不能嫁给薛琅。”

    叶秋水破涕为笑,脸埋在江泠怀中,“不嫁他,也不会走,只和你在一起。”

    两颗心隔着胸膛紧贴,彼此的心跳几乎同频。

    就这么相拥着抱了许久,直到叶秋水都有些腿麻了,江泠才突然回过神,天渐渐地亮起,睁开眼,对方的容颜清晰可见。

    江泠在黑夜时可以破釜沉舟地将压抑的情绪释放,可是等天亮了,看着她一双剪水秋瞳,他又有些不自在起来。

    脸上泪痕遍布,发红的眼尾,被咬破的嘴唇,哪哪都很狼狈,一点也不像平日冷静自持的江大人。

    江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都发生了什么,目光闪躲,往后退了一步。

    叶秋水直勾勾地盯着江泠的眼睛,她那么大胆,一点也不觉得羞赧,她喜欢和他唇齿相依的感觉,喜欢和他待在一起。

    江泠睫羽轻眨,犹如蝴蝶扇动的翅膀,方才那紧搂着不肯松开的手臂收了不少力,叶秋水揽着他的腰,仰起脸询问:“江嘉玉,你是不是后悔了?你为什么躲着我?”

    他转回目光,低声道:“我害怕。”

    叶秋水笑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害怕,亲都已经亲过,你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江泠说:“没有后悔,我就是怕这是一场梦,总觉得天亮了,梦就该醒了。”

    她那么好,值得世上最好的男子,可是她竟然喜欢他,那么傻。

    “怎么会是梦。”

    叶秋水说:“是真的呀。”

    江泠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握住她的手腕,挣扎片刻,认真地说:“芃芃,我不想你将就,我……我只要有这一刻就足够了,如果你心里还有……”

    叶秋水嘴巴撅起来,有些不开心,愤愤地掐了他一下。

    江泠肩膀跳了跳,但是没有动,任她泄愤。

    “哪有你这样扫兴的,什么够不够的,一点也不够,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永不分离,你觉得够了,我可不够,还是说,你觉得我放肆大胆,不是大家闺秀?我心里根本就没有别人,我就是气你,气你总将我推开,气你是个哑巴,什么都憋在心里。”

    她抬手,锤他一下,江泠急了,“我没有这么想。”

    他仓促解释,“不管你怎样,都好,我心悦你这一点不会改变。”

    说完,那总是镇定自若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叶秋水眼睛弯成月牙儿,掩唇轻笑,“你说什么呀,那么小声,我哪里听得清。”

    江泠不疑有他,认真重复,“我说,无论如何,我心悦你这一点……”

    他话说到一半,瞧见她眼底的狡黠之色,知道她是装的,故意逗他。

    叶秋水凑上前,追问:“你怎么不继续说了?我没有听清,你可不可以再重复一遍?”

    江泠别过视线,不搭理。

    知道他冷淡寡言,难得表明心意一趟,已经将所有的勇气耗尽,严肃克己的江侍郎说不出第二遍,叶秋水就故意逗他,盯着江泠的躲闪的目光,笑嘻嘻的。

    心爱的人站在面前,笑音如铃,她的眉眼,一颦一笑都近在咫尺,纤长调皮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袖,温热的气息拂在他脸上。

    江泠终于忍不住,低头,擒住她含笑的唇。

    唇齿间不再是凄苦的味道,江泠先是覆住她的手臂,叶秋水仰着头,他微凉的唇瓣落下来,划过眉心,鼻尖,在她嘴角逡巡,察觉到她没有抗拒的意思,江泠才缓缓搂住她,大手在她后背熨贴,呼吸清浅,交错,他的吻温柔,从克制到急切。

    江泠个子高,叶秋水费力地亲他,他便弯下脖颈,捧起她的脸,叶秋水平日倔强,气性硬,那张时常咄咄逼人,让人说不出话的嘴巴此刻却变得柔软。

    江泠不会亲人,他所知道的亲吻,就是四片唇瓣贴在一起,磨一磨,蹭一蹭,最多再吮吻一下。

    今夜他忽然闯进来,也只是将叶秋水抵在门上,唇贴着她厮磨。

    可是不久前,叶秋水示范过,他是个那样好学的人,双手捧起她的脸,学着那样做,轻轻咬开微张的嘴唇。

    呼吸迷乱,纠缠,叶秋水恍惚有了些窒息的错觉,舌尖发麻,身体无力地往下滑,接着被一双大手捞起。

    好没出息,她眼眶里满是积氲的水汽,雾蒙蒙的,趴在江泠怀里,难得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不肯再抬头。

    江泠却忽而问道:“在哪里学的?”

    叶秋水缓了缓,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轻声说道:“话本里看的。”

    话本里的男女都是那么亲吻的。

    江泠沉默片刻,说:“闲书,没收了。”

    叶秋水不满,张嘴要反对,又被攫住。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因为水库的事情, 江泠要进宫面见官家,昨夜里一夜没睡好,天亮前, 叶秋水困得眼皮子都在打颤,他抱着她回床上休息, 江泠则坐在一旁,一直盯着她看, 直到天亮。

    总觉得是梦,那么的不真实, 叶秋水念着他还要去上早朝, 让他快去休息, 但是江泠一点困意也没有, 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卸下,只剩欢喜,眼睛都不敢眨, 只想一直看着她。

    天亮后, 江泠回屋里换衣服,临走前在叶秋水桌上的妆奁前照了照,唇瓣发红,被咬破了一块,他抬起手, 摸了摸嘴唇, 残留的温度与旖旎都在提醒着他今夜发生过什么,并不是假的。

    江泠轻轻关上门, 回屋换上公袍,整理好衣襟后拿着笏板上朝。

    官家还没过来,文武百官候在殿外, 一名同僚看见江泠,诧异地打量他两眼,“嘉玉,你嘴怎么了?”

    江泠下唇有一块小小的血痂,闻言,他神定自若,说:“天热,上火了。”

    同僚点点头,忍不住拱手感叹,“江侍郎真是忧国奉公啊,为了东山水库的事操心得都上火了,哎,真是叫我等自惭形秽,应当多向江侍郎学习才是。”

    江泠眼睫颤了颤,难得有些心虚,面上仍是淡然沉静的。

    不远处,听到几人交谈的薛琅翻了个白眼,冷笑一声,“呵呵。”

    早朝结束后,百官相继离开,江泠与同僚结伴而行,走在宫道上,低声交谈着事宜。

    “江大人。”

    身后忽然有人高声喊道,几人停下来,江泠回头。

    穿着绯色官服的薛琅缓缓走进,他脸上笑容淡淡,戏谑又刻薄,啧啧两声,“哎呀呀江大人瞧着还真是春风得意,果然啊,这人一碰到喜事,连精神气都不一样了,也不知是嫁了娘还是怎么,腿不痛腰杆也直了,我瞧着江大人比往日走路可快多了,本侯方才都有些追不上呢。”

    “什么喜事?”

    不明所以的同僚探头张望,看向江泠,“嘉玉,你家中有什么喜事?我们怎么不知道。”

    江泠面色寡淡,声音也平,“没什么,不过是家中有一些烂床板,缺角椅,留着也没用,赖着还占地方,索性全都扔掉了,换新后眼前都干净不少,可不就是喜事么。”

    薛琅嘴角抽了抽。

    这是拐着弯地骂他死皮赖脸地缠着叶秋水呢。

    “哈……”

    薛琅气极而笑,偏偏还不能发作,谁叫他自己先犯贱去招惹江泠,大老粗的武将,哪里说得过曲州解元,二甲第三的文官。

    同僚纳罕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他们两个说话夹枪带棒的,不像是真的在问好,话里有话,可是究竟哪里不

    对劲,他们也说不出来。

    江泠才懒得在这里和薛琅争论,他抬起手行了个礼便转身走了。

    同僚们跟上他,一行人出城往东山去,水库的修建要好几个月,每日都要过去督工,图纸时不时得重新更改,到了夏秋,气候炎热,长时间不降雨,容易干旱,水库积攒的雨水便会逐流释放至山脚下的农田中,既能避免水位上高,引起洪灾,又能预防干旱。

    皇帝有心想要提拔江泠,但他太年轻,必须积攒功绩,才能名正言顺继续升任。

    *

    叶秋水睡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今日是个大晴天,日光耀眼,屋中的纱幔垂着,屏风阻挡住刺眼的光芒,叶秋水躺了一会儿,坐起身。

    想到前一夜她和江泠终于互通心意,叶秋水心里便很欢喜,脸颊不自觉地生热,她拍了拍脸,将杂念摒弃在外,拉开床帘出去洗漱。

    下人端来热腾腾的早膳,“大人上朝前做的,嘱托我们放在灶台上温着,等姑娘醒了再端过来。”

    江泠做了她喜欢吃的藕粉圆子,撒上早桂,闻着便香甜,桌上还有下人们重新温过的吃食,是七夕当日江泠同她说的巴蜀菜,他很早就准备着,但是叶秋水因为去给李夫人看病一直没回来,菜都放凉了。

    下人热过一遍,摆在她面前。

    叶秋水边吃边同他们说话。

    她叮嘱两名奴仆,去檀韵香榭将她的行李都搬回来,以后她还住在这儿,王婆正在晾晒棉被,一听笑呵呵的,喜道:“姑娘要搬回来了?”

    叶秋水点点头。

    大家欢笑起来,都说:“姑娘可算回来了,以前您不在的时候,这院里一直冷冷清清的,过节的时候也不见得喜庆,这下总算是要热闹起来了。”

    叶秋水笑了笑,吃完早膳,她开始列清单置办新的家具,去年曹氏将江泠抓进大牢后,又吩咐官兵搜查过他的家,上下都被打砸过,许多家具都有损毁,江泠勤俭,不将东西用烂了想不到换,但叶秋水讲究,叫人将缺了角的桌子拿出去劈了当柴烧,她则叫木匠上门重新做了一批。

    张伯将家中的账本拿给她看,叶秋水不在的时候,一切内务都是几个下人帮忙打理的,他们哪懂这些,账目写的乱七八糟,别的高官都有夫人统管内院,但是江泠没有,以前做这些的是叶秋水,他们盼啊盼,没盼到一位夫人进门,但是却将叶秋水盼回来了。

    冷清的院子又出现欢声笑语,下人们围着叶秋水,她一高兴就会给家中仆人包红包,出手大方,姑娘在的时候,上下都有油水,工钱也多。

    叶秋水的行李一半在铺子里,一半在齐家,她亲自去齐府拜访,吴靖舒知道她要搬回去,很是诧异,因为她先前和叶秋水说过,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不能再和江泠住在一起,而叶秋水也听进心里,猜到吴靖舒心中所想,叶秋水没有刻意隐瞒,直言道:“干娘,我喜欢江嘉玉,我想和他在一起。”

    吴靖舒呆了又呆,一开始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叶秋水神情平静坦然。

    吴靖舒知道她不是个爱开玩笑的性子,她目色坚定,说的是真心话。

    惊愕过后,吴靖舒回过神,没有阻挠,也没有生气,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说:“从小到大,你一直都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你决定好的事情,干娘不会反对,想做什么便去吧。”

    叶秋水郑重点头,抱了抱她。

    吴靖舒还是很不舍,拉着她挽留了许久,见她坚持,只好道:“齐家就是你的娘家,你要是受了委屈,还回干娘这儿来,干娘给你做主。”

    叶秋水笑说:“好。”

    回到家中,她住的那间屋子还是和从前一样,陈设没有变过,王婆帮她将行李都收拾好了,柜子打扫干净,堆满衣裙鞋袜。

    叶秋水整理完账目,她平日管着那么多的大铺子,小小的宅院内务对她而言便如儿戏似的,叶秋水将新的账目拿给张伯,让他之后按照上面所说进账,采购平日要用的东西。

    张伯接过,家中一切都被安排得井然有序,数名奴仆各司其职,上下一心。

    忙了一日,总算安顿下来,叶秋水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下,她坐在庭院里,翻看着香谱,一墙之隔外传来巷口的热闹吆喝声,院中,张伯裁剪花枝,王婆在做饭,炊烟袅袅,她从来没有这么安心过。

    傍晚,江泠从东山回来了,他脚步匆忙,急切地跨过门槛,看到叶秋水在,步伐终于慢住。

    回来的时候,越靠近家门,他越紧张,害怕进门后看不见她的身影,怕她会对昨夜说下的话反悔,天知道,今日督工的一整日,他都在神游天外,满脑子只念着叶秋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关系更进一步,江泠对她的思念却反而愈来愈浓,越发忍受不了片刻的分离。

    《杂阿含经》中说,凡夫被无明所覆,贪爱所系,就会陷入无尽的欲求之中,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贪欲被喂大,得不到的时候,只期盼能被施舍一分,触碰之后,又会肖想妄图更多。

    叶秋水正在看书,听到动静,抬起头,两道目光交汇,江泠看着她,缓缓地走进。

    叶秋水莫名有些不自在起来,大概是因为,如今的情形不一样了,江泠不再仅仅是她的兄长,多了另一层身份,这样的变化,让叶秋水一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面貌面对,连怎么叫他都有些犹豫。

    还叫哥哥么?还是叫他的名字?

    叶秋水放下书,还未想明白时,江泠已经走到面前,“堂口风大,会着凉。”

    虽然是夏天,但是傍晚穿堂风吹过来的时候还是有些冷的。

    叶秋水抬头看他一眼,瞥到他嘴角的伤口时愣了愣,接着意识到什么,眼睫扑闪,视线无处安放。

    昨夜为了教训总是胡思乱想的江泠,她吻得又凶又狠,夜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没看到,早上她醒来的时候江泠已经走了,因而未曾亲眼见过他的模样,如今院里点着灯,他的身影近在咫尺,叶秋水才发现她竟然将江泠咬伤了。

    那他今日去上朝,岂不是被许多人都看到了?

    虽然明明知道,那些人猜不出缘由,不会想到罪魁祸首是她,可叶秋水还是不禁红了脸。

    这时正是傍晚,风轻云净,一双飞鸟掠过,云层滚了滚,天边余霞成绮。

    叶秋水平日总是随心所欲,大大咧咧的,鲜少见到她微红着脸的模样,圆润的杏眸里含着一丝腼腆无措,偏偏霞光照人,叫人觉得美不胜收。

    她抿着唇,答道:“我想着坐在这儿,你一回来我就能看到。”

    江泠一时心跳如雷,盯着她的脸,不由去揣测叶秋水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分别的时候,她也会想他。

    胸口有些热,江泠垂下眼睑,声音很低,“嗯。”

    两个人站在门口杵了好一会儿,张伯疑惑地看向他们,总觉得两个主子之间气氛有些微妙,难言的忸怩。

    王婆喊道:“姑娘,饭菜都要凉了!”

    叶秋水这才回神,侧过身,小声道:“快进来吧。”

    江泠随她一起走进庭院,晚膳已经做好,吃饭的时候前半段相顾无言,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公务上的事,叶秋水询问水库还有多久才能建完,江泠说:“一个月。”

    她点点头,吃完饭,江泠要去书房看公文,叶秋水就

    坐在旁边看书,自从升任工部侍郎后,江泠要处理的事情翻了个倍,而他做事严谨,再琐碎的事情都会认真决策,常常忙到很晚。

    不过今日,他很早就看完公文,转过头,看着叶秋水。

    她眼睫低垂,研究香谱时神情专注,时不时提笔批注。

    江泠做完自己的事情后没有出声打扰,而是安静地注视着她。

    直到叶秋水看完最后一页,合上书,一抬头,对上江泠的目光。

    他一眨不眨,痴痴地看着她,眼中并没有什么情绪,明明目光最是捉摸不透,虚无缥缈,可莫名的,叶秋水却觉得江泠的眼神像是有实物一般,天地浩大,好像只能装下一个人一样。

    她怔住,与他对视,察觉到自己的注目被发现后,江泠不自然地撇开了头,他假模假样地咳两声,翻动手指下的公文,看上去一本正经。

    见状,叶秋水抿唇一笑,放下书,缓缓走到他身后,她伸手,柔软细腻的手臂搭在江泠颈侧搂住,下颌枕在他的肩膀上。

    江泠的身体僵住了,手指弯了弯,面上依然不为所动,耳畔是她清浅绵软的呼吸,像把小扇子,扫呀扫。

    江泠视线凝在公文上,神思恍惚动摇。

    叶秋水开口问:“看完了吗?”

    江泠说:“没有。”

    事实上,他很早就已经将事情处理完,公文已经看过两遍了。

    江泠浑身僵如棒槌,眼睛盯着纸上的字,脑中进不了一点。

    叶秋水很坏,她盯着江泠的耳朵瞧,看着它慢慢被鲜艳的颜色覆盖,耳朵藏在乌发中,单看他那张冷冰冰的脸,还以为江侍郎真的可以做到坐怀不乱。

    叶秋水轻轻笑了一声,揶揄说:“哥哥,你已经好久没有翻过页了。”

    他在这一页上停留了一炷香不止,可是纸上才寥寥数字,显然就是在走神。

    江泠手指一动,哗啦啦猛翻几页。

    瞧着他慌乱的模样,叶秋水得逞地笑,那笑声直往耳朵里钻。

    她就是个坏人,她喜欢捉弄正经的江泠为乐。

    江泠翻动纸张的动作停住须臾,突然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面前来。

    黑沉沉的眸子锁住她,江泠不发一言。

    叶秋水眯眼微笑,这样的情形,让江泠想起许久之前的梦境。

    在儋州任知县的时候,一个醉酒的夜晚,他第一次认情自己的心意。

    江泠凝视着叶秋水含笑的眼睛,情不自禁仰起头,亲吻她的嘴角。

    可是没有亲到,她抬手抵在他胸前,往后躲了躲。

    乌圆的瞳孔里藏着几分佯装的天真。

    “哥哥。”叶秋水问:“兄妹之间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吗?”

    江泠:“……”

    他脸上露出一些不自在来,想起去年叶秋水同他表明心意,他严词厉色地说:你我只是兄妹。

    现在要亲要抱的也是他。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江泠沉默了会儿,说:“可以。”

    他将叶秋水提到桌子上,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胡言乱语。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他们的吻很笨拙。……

    明月高悬, 一阵晚风吹过,院中青竹摇曳,在墙上映下斑斓错落, 浓淡高低的影子。

    书房的灯光不知什么时候昏暗下来,眼前所见只剩朦胧的轮廓, 视力衰退后,其他的感官越发放大, 耳边心跳滚滚,混杂着唇齿磕碰时发出的清响。

    好一会儿, 叶秋水才往后一缩, 睁开眼, 书房很暗, 她疑道:“灯怎么熄了?”

    刚问完,外面传来仆人的说话声,他们从长廊走过, 将檐下的灯笼挂了起来, 昏黄的灯光穿过纸窗,映照在书房的地面上。

    叶秋水下意识屏气凝神,关注着外面的动向,几道人影从门前掠过,直到脚步声渐渐走远, 叶秋水才松了一口气, 抬眸对上江泠的目光,她被锁在他与书桌中间, 进退为难。

    寂静中,任何一点动作,一点微妙的眼神都可以被视为无声的撺掇, 她的手指紧紧攥住江泠的衣襟,将他胸前的衣袍抓得皱巴巴的,只是对视了一下,头颅便不受控地前倾了几分。

    两个人像是刚蹒跚学步的孩童那样,摸索着,磕绊地亲吻,不是鼻尖撞在一起,就是有谁忘了呼吸,叶秋水只看过话本,江泠更是一窍不通。

    他们的吻很笨拙,廊下的灯光亮起后,庭院翠竹繁密的细叶,松柏层层叠叠的枝干,在月光灯辉的笼罩下,恰似水中随风摇曳的藻荇,勾勒出如梦似幻的水墨画卷。

    晃动的光影落在叶秋水的脸上,她这才明白,书房的灯为什么突然熄灭。

    难舍难分之时,她的神志已经飘飘然,不知去往何处,但江泠一向稳重,思虑周全,亲吻的时候,他竟然还能注意到外面的动向,怕廊下走过的下人会看到书房门窗上映着二人依偎拥抱的身影,在脚步声响起之时,悄无声息地拂灭了烛光。

    许久,叶秋水才红着脸将他推开,低声道:“我的腿麻了……”

    她坐在桌子上,仰头许久,脖子酸,脚也麻。

    江泠抿了抿唇,弯腰去揉她的腿肚子。

    叶秋水看着他,江泠仍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严肃,冷漠,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只有色泽潋滟的唇瓣出卖了他。

    “好了吗?”

    江泠抬头问道。

    胀痛的感觉逐渐消失,叶秋水稍稍抬了抬腿,说:“好了。”

    他直起身,有了这个插曲,两个人都不太好意思继续,江泠将她从桌上抱下来,重新将一旁的烛灯点上。

    眼前再次恢复明亮,叶秋水才发现江泠的脖子,耳朵都是红通通的,他垂着眼眸,不敢去看她,低头将桌上混乱的公文整理好。

    唇齿相依时哪里顾得上这些,不仅公文乱了,纸张还哗啦啦掉了一地,江泠将撞翻的砚台扶正,再蹲下捡纸。

    见状,叶秋水脸颊发烫,夏季的夜晚,屋中有些闷热,她站起身,说:“不早了,我、我先回去了。”

    说完,忙不迭地转过身。

    江泠突然伸手拉住她,“等等。”

    “嗯?”

    叶秋水停下来。

    江泠将桌上的公文整理完,拉着她的手腕,停顿须臾,说:“我有东西要送给你,你来。”

    他推开门,叶秋水跟着他,走进他的屋子。

    江泠的卧房中陈设很简单,他已是工部侍郎,还有个位高权重的宰相老师,像他这样品级的大官家中,往往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屋中布置多讲究雅致或是庄重,以彰显身份,但江泠的卧房里只有一副桌椅,床榻,柜子,墙上光秃秃的,连个山水画都没有,很是朴素。

    一墙之隔外,叶秋水的卧房却很精致,什么都是最好的。

    以前叶秋水也帮他置办过,但后来,曹氏派来的官兵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屋子里的东西都被打砸坏了,江泠后来重新置办,给她的屋子用最好的家具,花了大价钱,他自己则随随便便,节省到了极致。

    这副精打细算的模样,很难想象得出,江泠十二岁前,出生在怎样一个富奢的家中。

    江泠点上灯,让她在桌前坐下,他则走到榻边的柜子旁蹲下,拿出一个盒子。

    很普通的木盒,毫无特别之处,叶秋水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江泠犹豫了一会儿,将木盒递给她。

    叶秋水困惑接过,打开,发现里面竟然是好几张地契,田产。

    叶秋水拿起,一张张翻开,神色诧异,“这是……”

    江泠缓声道:“先前,我想着,我是你兄长,理应为你置办嫁妆,先帝在时,因为治水有功,我得了许多赏赐,还有宅邸,我都存着,去年我在京郊买了三十亩田产,票据全都收在这儿了。”

    官兵搜府时,丢失了一些,他的俸禄没有多少,只靠皇帝的赏赐嘉奖,还有平日的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都在这个木盒中,与叶秋水掌握的庞大家产相比实在微不足道,更是

    在其他大官嫁女时准备的嫁妆衬托下显得无比寒酸。

    但他还是想给她准备,那个时候,总希望她能风风光光的出嫁,少年时,江泠便决定,以后不能让芃芃受委屈,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他会倾尽全部,将自己能给的一切都给她,让别人知道,就算叶秋水没有爹娘,她还有一个能为她做主的兄长。

    但是江泠现在后悔了,不想给她嫁妆,不想她嫁给别人。

    “我现在想……”

    他眼睫垂下,顿了顿,说:“想用它做……聘礼。”

    说完,抿紧了唇,头也更低了。

    叶秋水双眸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江泠紧绷着一张脸,他看上去很严肃,语气认真。

    叶秋水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身边有许多人都反反复复地和她抱怨过,江泠很节省,她去儋州的时候,看见衙门用着缺了一脚的桌子办公,震慑犯人的威武杖被虫子快要吃空,江泠衣衫浆洗得发白,他以前是个那么讲究的人,但是现在却用着最粗糙的笔墨纸砚,吃着干粮,下人们跟着他怨声载道,说大人抠搜,属官更是捞不到油水。

    叶秋水还提醒过他几次,要多与同僚交好,常往来,他是朝廷命官,不能总打扮得那么寒酸,不然百姓见了,还以为朝廷穷得发不出钱。

    江泠也没听见心里去,如今想来,他不是小气,抠搜,他是把钱都省了下来,留给她用,他那么点俸禄,还要填补穷苦人,能攒下这些,不知道有多艰难。

    叶秋水眼眶生热,心里又酸又暖。

    她抱着木盒,笑了一声,说:“你都考虑到要娶我的事情了?”

    她还没有想过那么多,他就已经想到那么长远的事。

    江泠沉默会儿,说:“我知道,与你所拥有的相比,我这些实在算不上什么,芃芃,我不想委屈你,许多事情,我总要想得长远些,考虑得多一些。如果你愿意,那这些就是聘礼,我会做出更多功绩,攒下更多的钱,如果你不愿意,这些钱,就是嫁妆,你放心,不管怎样,我都是你兄长,我会永远护着你。”

    他处处为她考虑,给她留好退路,无论她选择往何处去。

    江泠心里害怕,他不敢去渴求叶秋水的目光永远在他身上停留,只要此刻是属于他的就足够。

    叶秋水放下盒子,上前一步,抱住江泠,轻声道:“我愿意。”

    她的面前不会有别的选择,她只想和他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分开。

    江泠眸光颤了颤,缓缓抬起手,紧紧将叶秋水搂住。

    不管将来如何,此刻都不愿再与她分离。

    ……

    暑夏渐渐过去,转眼,又到了中秋。

    官家登基满一年,去岁这个时候,先帝刚刚驾崩,宫中逢国丧,正是新旧朝更替,战事频发的时候,中秋过得也很简单,今日,算得上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中秋,皇后一早就吩咐下去了,今年的中秋,宫中会设宴,热热闹闹地操办一场。

    官员及女眷奉诏入宫,东宫难得有闲暇的时候,叶秋水借公事去找宜阳玩,她现在真是忙得脚都沾不了地,从早到晚都要学习如何当一个储君,如何治国安民,叶秋水每隔一段时间再见到宜阳,都会发现她又变了个样,越来越像官家,举手投足皆是天家气息。

    也就只有面对叶秋水的时候,宜阳才会偶尔嬉皮笑脸的。

    东宫的礼官守在一旁,姿态肃穆,礼官严格,储君稍微有些言行不佳,就会被他们记录在册,加以批评,宜阳还是郡主的时候,娇生惯养,刚当太子的那段日子,天天都要被教导,如今总算好一些,但是礼官的要求也跟着越来越严格。

    衣食住行都有讲究,宜阳已经许久没有出宫,别提有多想念外面的吃食,叶秋水走进殿中,领了要为储君请平安脉的命令,她端正恭谨地跪下行礼,储君微微抬手,让她平身,叶秋水走上前,手搭在宜阳手腕上时,飞快地往太子袖子里塞了根糖葫芦。

    宜阳眼睛都亮了,装模作样咳一声,肩膀挺直,觑一眼礼官,储君休息时,东宫的属官悉数退到偏殿,叶秋水把完脉,公事公办地说了些要注意调养的话,待人都走后,宜阳立刻将糖葫芦取出来,躲在屏风后,一边吃一边低声道:“唔……这一口真是想死我了。”

    她抱怨说:“真是的,你不知道,平日吃饭的时候,我就是往哪道菜上多夹了一筷子他们都不行。”

    宫中规矩森严,皇帝,太子等人身份贵重,御膳房准备食物要经过好几重把关,像宫外的东西,来历不明,是绝不可能呈到贵人面前的。

    做郡主的时候,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当了太子便失去了自由,可是身居高位,总要牺牲掉一些东西。

    叶秋水坐在一旁,听宜阳抱怨,吐苦水,她安静地聆听,那些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她不懂,也无法为宜阳做解答。

    只一句,“殿下一定会成为明君的,我会一直追随殿下。”

    宜阳笑了笑,吃着糖葫芦,每每和叶秋水说会儿话,便觉得烦恼消失了很多。

    前方还有许久的路要走呢,她得继续加把劲。

    “对了,最近怎么不见薛琅找你了?”

    宜阳吃着吃着忽然想到这件事,先前几个月,薛琅每次进宫,都求她,没事多在叶秋水面前替他美言几句,可最近一次都没来过,也未曾见他再缠着叶秋水。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面若桃花含春喜……

    殿内响着滴漏的滴答滴答声, 礼官与侍女都退守在外,殿中只有叶秋水同宜阳二人。

    她沉静了片刻,说:“我告诉侯爷,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宜阳愣了愣,看着叶秋水,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什么, 脸颊竟微微泛起红霞,她以前是个大大咧咧, 无所顾忌的女子, 不将礼法放在眼里, 何时露出过这样小女儿的神态来。

    宜阳狐疑地打量几眼, 反应过来,眼眸睁大,“你不会……”

    叶秋水点点头, 不加隐瞒, “嗯,我同江嘉玉在一起了。”

    宜阳头皮一麻,“蹭”得站起来,一个没注意,头上钗环“啪”的一声打在脸上。

    她顾不得疼痛, 还有太子的礼仪, 凑上前,头挨着叶秋水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些时候。”

    宜阳神色微怔, 脸上一半是震惊,一半是凝重,并没有喜色。

    她还以为叶秋水早就放弃了, 在宜阳眼里,江泠是个好臣子,但并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残疾是他身上最大的缺陷,只这一点,他就配不上叶秋水。

    宜阳不说话了,叶秋水侧目看她一眼,瞥见她的神色,愣道:“殿下,你不为我高兴吗?”

    宜阳是第一个知道她喜欢江泠的人,还目睹过她数次因为被江泠疏远而难过哭泣,叶秋水以为,宜阳知道她终于心想事成时会开心。

    但是宜阳摇了摇头,看着很严肃,郑重,“我不高兴,芃芃,我觉得你还是需要深思熟虑一下,我知道,你喜欢他,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该怎么办?”

    叶秋水呆住了,“什么?”

    宜阳一字一顿,认真剖析,“他身体太差了,还有腿疾,谁知道他能撑到什么时候,现在还能持手杖走路,等再过几年,倘若他的腿疾加重了,倘若他不能再站立了怎么办?难道你要照顾他一辈子吗?”

    宜阳气她想当然,只顾着眼前的儿女私情,不考虑得长远些,为以后的自己规划。

    “我……我会帮他调养好的。”叶秋水愣愣地说:“我是大夫。”

    “不一样。”宜阳打断她,“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啊,京师的好儿郎那么多,一个家世优秀,样貌品格,身体都健全的男子多了去了,而且……”

    她顿了顿,毫不留情地道:“你与他在一起,你知道有些人会怎么想吗?兄妹有伦,他们会瞧不起你!会认为你们之间很早就存在龌龊!”

    叶秋水被她说得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呆坐着,宜阳脸上有怒气,有责备,还有心疼。

    宜阳不再是天真烂漫的郡主,她学会将眼光放长远,去考虑大局,不会仅仅拘泥于一小段儿女私情,在她看来,叶秋水就是不争气,找苦吃。

    “可是我并不在意他的腿疾……”

    叶秋水低声道:“我也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我不是个喜欢顾虑那么多的人,如果做任何事情都要去考虑那虚无定数的可能,那岂不是会一直畏手畏脚。”

    “而且……”

    叶秋水顿了顿,说:“殿下,我只要一想到,我曾经可能会永远失去他,我的心里就好难过。”

    她不止一次的想过,倘若曹氏谋逆,江泠没有活着从牢狱里出来怎么办?他们的最后一面是歇斯底里,毫不留情的争吵,叶秋水留给他的是一句“后悔翻过那堵墙,成为他的妹妹。”

    想到这儿,眼前便开始酸涩,她庆幸自己察觉到江泠的心意,毫不犹豫地奔向他。

    宜阳话语停住,紧绷的神情也渐渐松开。

    “我先前和你说过,让你去尝试着……”

    叶秋水知道她要说什么,宜阳劝她,天涯何处无芳草,叶秋水尝试了,发现自己办不到。

    她想象不了自己会喜欢除江泠之外的其他人。

    宜阳沉默许久,叹了一声气。

    “之前,薛琅一直希望我帮忙撮合你们,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他一直吊儿郎当的,只有这件事很上心,我想,他是我堂兄呀,你若嫁给他,我可以保护你,他不敢欺负你,你还可以经常进宫见我。”

    叶秋水说:“我现在也可以经常进宫见你呀,而且我也不喜欢薛侯爷。”

    宜阳一点也不想理她。

    可是宜阳不会苛责她。

    “我知道了,他以后不会缠着你的。”宜阳说:“宫里的药材都是最好的,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同我直言。”

    叶秋水愣了愣,接着眼前一亮,挨上前,紧紧靠着宜阳,“殿下,您最好了。”

    宜阳冷笑。

    说了会儿话,礼官过来了,天黑后,宫中设宴,宜阳身为太子,要早早准备,穿合适的冠服前去。

    侍女们进来为她打点,叶秋水拎着药箱离开。

    中秋夜,皇宫华灯璀璨,朱红宫墙在月色灯光下显得越发庄严肃穆。

    宫门甬道两侧,侍女持灯而过,仿若仙娥。殿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梁柱龙凤图案栩栩如生。

    宴席上珍馐罗列,美馔纷陈,入宫领宴的官员穿过宫门,这些官员以不同颜色的官服区分品级,五品以上可以入大殿,其余的只能坐在殿外的东西回廊上。

    等帝后及太子御临升座,众人齐声拜颂后,佳宴才开始。

    乐师奏乐,丝竹婉转,舞姬盛装起舞,长袖飘飘。

    王公贵族盛装谈笑,命妇珠翠争艳。皇帝高坐龙椅,俯瞰欢乐景象。

    宫墙外明月高悬,清辉与宫内灯火交相辉映,节前,西北传来捷报,官家大喜,席上其乐融融,一片祥和之气。

    叶秋水傍晚就回家了,并没有去参加中秋宫宴,她从太医署带回来几本医书,坐在庭院里一边翻看,一边吃婆子做的糕点。

    叶秋水神情认真,庭院凉风阵阵,她握着笔,看完书,在纸上写下自己的见解。

    仆妇看一眼黑漆漆的大门,问道:“姑娘,大人今日还回来吗?”

    “回的,但是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叶秋水提笔沾了沾墨,继续写字,江泠是朝中新贵,受皇帝看重,这样的宫宴他肯定不能缺席,今年中秋算是官家登基后的第一个中秋,无比重要,宫宴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御前街上有灯会,喧嚣的动静隐隐从巷子外传进来。

    叶秋水给家中仆人发了赏钱,“今日中秋,你们都早些回家同家人团聚吧,家中暂时不需要人伺候。”

    仆人们拿了钱,喜笑颜开,连声感激。

    家中冷清下来,叶秋水继续写字,天渐渐黑透,她知道江泠经常操劳,想帮他将身体重新调养好,她翻看好几本医书,写下厚厚的批注,从白天写到天黑。

    家中没有仆人,宫宴大概会持续许久,叶秋水专注于翻书,直到门前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她搁下笔,循声望去,愣住。

    “你怎么回来了?宫宴结束了吗?”

    江泠身着绛紫官服,那一抹鲜艳的颜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醒目,腰间束着白玉革带,一身琼琚随着走动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走进庭院,摘了官帽,说:“还没有。”

    叶秋水问道:“那你怎么不在宫里?”

    “想着你一个人在家,就先回来了。”

    “官家准许么?”

    江泠说:“我装醉酒回来的。”

    叶秋水懵然,“是有什么急事吗?”

    要不然他好端端的在宫中赴宴,怎么非得现在回家。

    江泠颔首,“嗯,我想和你一起过节。”

    这就是急事。

    叶秋水呆了呆,须臾,笑了一下。

    中秋是团圆的日子,他不想待在宫里看歌舞。

    江泠将公袍换下了,穿着常服,和叶秋水一起,将供桌搬到庭院里,在月色下摆上蜡烛,贡品,祭奉明月。

    他在她身边坐下,长袖卷起,手伸到她面前,叶秋水低头一看,发现江泠手中摊着两块点心,用手帕包着。

    “宫宴上的,想着你应当喜欢吃。”

    宫中的点心很是精致,像是工匠雕琢的美玉。

    他揣了一路,竟也没碎。

    叶秋水无奈一笑,说:“你还当我是几岁小孩。”

    小的时候,他每每随父母出去赴宴,看见席上有好吃的点心,总会偷偷揣两枚带回来给她,怎么现在当官了还没改掉这个习惯。

    叶秋水接过,咬一口,细嚼慢咽,“也不怕被官家知道,治你的罪。”

    江泠笑了笑,“没想那么多。”

    只想到她应当喜欢,就带回来了。

    方才从宫里出来的时候,瞧见御前街人山人海,张灯结彩,江泠问道:“出去么?”

    他记得叶秋水很喜欢热闹。

    叶秋水一听,连连点点,说:“去!”

    她一个人总觉得没意思,原本今夜以为江泠很晚回来,叶秋水便没有打算出去。

    江泠从廊下拿过来竹杖,叶秋水换了双适合出门的鞋子,同他一起走到御前街。

    集市上,游人如织,花灯绚烂耀眼,巧夺天工,形态各异,江泠买了一个玉兔式样的花灯递给叶秋水,她轻笑,提在手上,灯中烛火摇曳,光芒透过彩纸,朦胧柔和,煞是迷人。

    游人熙熙攘攘,接踵摩肩,商贩高声叫卖,兜售玩物。卖艺之人于街头展奇技,喷火之术引得观者惊呼连连,声浪迭起。稚童手持花灯,欢闹奔走于人群之间,笑声清脆如银铃。

    二人并肩而行,街上穿梭的游人很多,稍有不慎就会被挤开,叶秋水抬起手下意识揪住江泠的衣袖,另一只手还要护住她的兔子灯,她观赏着四周的景致,不知看到什么,忽然停下,拉着江泠上前,“快来。”

    街边有一个卖首饰发带的摊子,叶秋水停下,拿起一条红色发带,上面绣着金鱼纹,样式精美,末尾还坠着玉珠,与家中那条别无二致。

    许多年前,江泠曾经用抄书赚来的钱,买了一条叶秋水心心念念的发带,用了多年,已经陈旧破损,但叶秋水都没舍得丢。

    江泠见了,掏钱买下,拉她在街边站着,他垂手,挽起叶秋水秀长的头发,用这条红色发带重新给她编了辫子。

    叶秋水抬手摸一摸,摇摇头,玉珠叮铃响,她回头笑着问:“好看吗?”

    面前亭亭玉立,明艳清贵的少女,与记忆里古灵精怪的小女孩重叠。

    江泠痴痴看着,低声道:“好看。”

    一旁,有才子佳人并肩漫步,低语浅笑,目光流转间尽是柔情蜜意,江泠心头意动,手伸了伸,行走间,肩膀紧贴,袖中的手偶尔碰撞在一起。

    有孩童冲撞着从身侧穿过,叶秋水趔趄了一下,江泠伸手拉她,两个人的手终于牵在一起,他握紧了,掌心生热,说:“我牵着你,就不会被冲散了。”

    叶秋水仰起头,朝他笑了笑。

    面若桃花含春喜,眸似繁星耀秋波。

    江泠手握得更紧了些,周围声音渐消,唯有和她牵着的手触感越发强烈。

    城门下,有人搭了座灯楼,人群簇拥着往前,都想一睹风采。

    叶秋水也想去,但是前方人太多,江泠警惕起来,神情有些严肃。

    他不想挤到人群里,灯楼下人潮翻涌,比肩接踵,大家都争相往

    前,希望能在灯楼点亮前占到个观赏的好位子。

    叶秋水对传说中足有城门那么高的灯楼很是好奇,一路探头探脑。

    江泠紧紧拉住她。

    前方人头攒动,他说道:“我们就在这儿吧,不能再往前了。”

    叶秋水踮着脚,跳一跳,看不到灯楼的全貌,她尝试着想再往前一些。

    江泠拉着她,“等……”

    “啊,我的兔子灯!”

    叶秋水忽然惊叫一声,身畔有人撞了过来,将她手里的灯挤落了,叶秋水下意识去捡,刚伸手就被旁边的人撞开。

    人群密集,手被迫松开,江泠立刻去拉,“芃芃!”

    叶秋水艰难地将灯扯了过来,只是竹条做的骨架已经被挤压坏了,胖胖的兔子灯成了个扁扁的兔子饼。

    叶秋水心疼地揣在怀里,抬头,发现面前已经没有江泠的身影。

    “哥……嘉玉?江嘉玉!”

    叶秋水茫然张望,大声呼唤。

    眼前是一个又一个涌动的人头,根本看不见江泠在哪儿,远处“滋啦”一声,灯楼被点亮,人群欢呼惊叹,叶秋水的呼唤被这声音盖住了。

    江泠拨开人群,心中惊慌无措,混乱中不知踩到谁的脚。

    “你有病啊,长不长眼!”

    他根本顾不得道歉,推开面前的人,大喊叶秋水的名字。

    人声鼎沸嘈杂,一开口声音就被淹没了。

    心一下子被提起,江泠慌乱不已,他想起多年前,也是在热闹的集市上,因为人太多,他和叶秋水分散,就那一会儿的功夫,叶秋水就被人牙子带走了,吃了很多苦。

    “芃芃!”

    江泠近乎撕心裂肺地大喊,身体颤抖,目光环视,他逆着人群走,撞了人也顾不上,茫然,混乱,方才还有些热的身体霎时被冷汗浸透。

    手中的竹杖被撞落在地,路过的人踢踩中滚到远处,他费力地往前,心神不宁,如梦魇一般,呼吸急促,隐隐有发病的迹象,江泠一手按着心口,一手拨开人群,步伐紊乱,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脚下酿跄跪倒在地。

    江泠闷哼一声,撑着膝盖站起,忍着痛四处寻找。

    灯楼的光辉渐渐隐去,许久,热闹的人群散开,城门下只剩零零散散的人影。

    江泠从城头走到巷尾,喘着气,心口疼得他不得不停下来,额角附近突突地跳,他一身是汗,鬓角湿透,眼皮抖动。

    “阿娘,那个大哥哥怎么了?”

    路过的孩童好奇地指了指半蹲在地上,腿肚子都在打颤的江泠。

    大人看一眼,赶紧拉过孩子,“疯疯癫癫的,怕是有疯病,快走快走。”

    江泠重新站起,打算去报官。

    他就不该问叶秋水要不要出门,人那么多,他没有能力护好她。

    江泠慌不择路地想往衙门去,只刚走了几步,身后突然有人急道:“江嘉玉!”

    他心神一颤,猛地回头,街角灯火阑珊,叶秋水抱着一个破烂的花灯,看着他。

    她刚刚被人群挤开,回头想找江泠的时候发现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叶秋水想钻出去,但是被推挤着往前走,她站在灯楼下,只能等灯会结束了,看热闹的人都散开,才好出去找人,从城门走到巷尾,终于看到江泠。

    他很狼狈,衣摆也脏了,手心蹭破,流着血,听到声音看向她,目光黑沉沉的,那眼神很吓人。

    江泠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一把搂住她,力气大到叶秋水的肩膀都有些痛,她吃力地开口,“江……”

    紧抱着她的男子吸了一口气,牙齿磕碰打颤,又急又怒地说:“你去哪儿了!”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想抱抱你,好吗?……

    他语气责备, 声音却在颤抖,叶秋水被箍得有些难受,江泠做惯粗话的手臂力气很大, 死死将她搂紧,像是要按进身体里那样, 他焦躁,不安, 双手发抖。

    叶秋水有些讶异,被他焦怒的语气震慑住, 讷讷说道:“兔子灯掉在地上了, 我过去捡……”

    江泠看上去很生气, 急道:“它掉了就掉了, 街上那么多的人,要是被冲散,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 如果你不小心摔倒了, 会被踩踏,会受伤。”

    行人拥挤,互相推搡,个头小的很容易被淹没再人群里,甚至窒息, 谁知道这样繁闹的集市中, 会不会有坏人守株待兔。

    叶秋水呆呆地看着他,江泠脸上写满了怒意, 着急,叶秋水手里握着折坏的兔子灯,呆站着, 瞳光流动,江泠的反应大得她出乎意料,手臂被捏得发痛,还挣脱不开,叶秋水有些委屈地说:“可是……灯是你送我的。”

    因为是他买给她的,因为是他们第一次牵着手逛灯会,所以她才很珍惜。

    他好凶,比那时推开她,警告她不要动歪心思时还要凶。

    江泠胸口起伏,紧握着她胳膊的手青筋凸起,听到叶秋水回答,瞥见她低垂的眼眸,江泠才猛然回过神,脸上的愤怒如潮水般褪去,心慌了慌,“芃芃……”

    想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江泠很懊恼,手上的力气收了不少,脸上闪过慌乱,笨拙解释,“我……我不是有意凶你的。”

    叶秋水的胳膊被他捏得很痛,察觉到自己太用力后,江泠松开手,退后,目光垂下,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叶秋水摇了摇头。

    “对不起……”

    江泠低声道歉,叶秋水看着他,他的袖口擦破了,好像还摔了一跤,衣摆有些脏,一直握在手里的竹杖也不见了,叶秋水想,方才不小心走散后,江泠一定很着急,焦急忙慌地寻找她,竹杖丢了,被推推挤挤的,衣服也变得皱巴巴,鬓发微乱,怎么看怎么狼狈。

    因为担忧,所以语气也难免着急,江泠惶恐极了,他的掌心还有蹭伤,方才抱着叶秋水时,血迹蹭到她的衣服上,江泠见了,又手忙脚乱地去擦拭血痕,可是手心又是泥又是血,反而越擦越脏,江泠神色慌乱,下颌紧绷着,胸口积氲起一股沉闷的情绪,像是被棉花塞着,很是挫败。

    叶秋水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就不委屈了,知道江泠是因为着急害怕,她走上前,握住江泠的手。

    手指交握的时候,江泠竟然抖了一下,下意识要往回缩,叶秋水强硬地握住。

    “我没事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站在这儿吗?”

    叶秋水小声道,掰开他紧握的手指,江泠低着头,脸色晦暗,他好像陷入了某中梦魇里,紧握的掌心是他挣扎与懊恼的证明。

    叶秋水牵着他的手,温热的体温昭示她的存在,她好好的,没有遭遇不测,没有被坏人带走。

    听到她的话,江泠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叶秋水,目光寂静,里面似乎有什么情绪在涌动,好一会儿,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难过,撑开手指,反握住叶秋水。

    江泠没说什么,只道:“回去吧。”

    兔子灯被踩坏了,不复一开始提在手上那般灵巧,白白胖胖的身子上还有几个凌乱的脚印,叶秋水很心疼,但是也不舍得丢,她将灯放在桌子上,按着江泠坐下,从柜子里拿出擦伤药,叫下人打了盆清水过来。

    叶秋水沾湿了帕子,拧得半干,轻轻擦拭江泠手心的伤口,低头吹了吹,将上面的小沙砾吹掉。

    气息柔和,微凉,江泠盯着她的发旋看。

    此刻坐在家中,周围宁静,江泠的心却不平静,后怕的情绪萦绕在心头。他不敢去想象,今日在街上时,若是叶秋水遇到不测,他再也找不到她会怎样,就像十年前一样,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不见了,却无能为力,腿疾永远是束缚着他奔向她的一道枷锁,一道摆脱不了的枷锁。

    江泠身上冷汗淋漓,叶秋水给他上药的时候,他目光一直追着她打转,眼睛一眨不眨的,手心的擦伤上完药后,叶秋水直起身,问道:“是不是摔了?衣服脱下我看看伤。”

    江泠不动,他看

    上去很迷茫,眼神也呆滞,叶秋水说了几声,让他脱下外袍,江泠嘴角才动了动,轻声道:“我没事。”

    不想让她看见疤痕遍布的身体。

    叶秋水说:“不行,你心悸是不是犯了?腿痛不痛,你给我看看……”

    她说完,兀自要扒开他的衣袍,江泠抬手,按住她。

    他还是坚持道:“真的没事,别担心。”

    叶秋水皱了皱眉,江泠握着她的手腕,突然抬头,看她一眼,“芃芃,我想抱抱你,行吗?”

    他颓丧地坐着,喃喃说。

    叶秋水的心霎时便软了,走上前,在簟席上坐下,江泠立刻伸手,倾身抱住她,搂得很紧。

    她的头靠在他胸膛上,感受着他急促难安的心跳。

    江泠默不作声,只搂着她,他闭上眼,感受着怀中的温暖,失而复得,庆幸,恐惧,各种各样的情绪交杂着占据了他整个胸腔。

    叶秋水靠着他,一动不动,任他搂抱。

    “我没事,你怎么反应这么大呀。”

    叶秋水揽住他,低声道:“如今在天子脚下,京师律法森严,哪有什么坏人,这可是在御前街,旁边就是皇宫,哪个小贼敢胆大包天,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做坏事?”

    她轻声安慰,可是江泠始终平静不下来。

    他说:“我不敢赌。”

    叶秋水只好拍拍他,仰起头,在江泠嘴角亲了一下,“已经没事了,我现在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别再设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了。”

    江泠掀起眼睑,定定地看着叶秋水,问:“我今日对你那么凶,你会生气吗?”

    “不会。”

    叶秋水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怕我不见了,怕我受到伤害才着急,我怎么会生气,你不要多想。”

    江泠眼皮垂着,想方才的事情。

    叶秋水岔开话题,搅乱他的思绪,说:

    “对了。”

    她站起来,“我今日去宫里请教了吴院判,他教了我一些疗养的方子,我都记下来了,你总是忙于公务,疏于休息,我以后会照着方子给你调养身体。”

    她从桌上取来几张纸,坐在江泠身边,拿给他看,“以后你最晚最晚也必须在亥时睡,不可以熬通宵看公文,三餐都必须按时吃,不可以啃两口干粮随意敷衍了事。”

    叶秋水神情严肃,对着纸,一条一条地同江泠讲。

    她的要求很严格,该休沐的时候就休沐,戒令很多,江泠静静听着,等她说完,觉得有些难办。

    看出他脸上的犹豫之色,叶秋水怒了,“我和你说的这些你有没有记下?”

    江泠默默地道:“可是许多事情我已经习惯……”

    “没有可是。”叶秋水打断,“那就换个习惯,听到没有?”

    叶秋水伸手,拧了他手背一下,江泠无奈,点头记下,“知道了,不会违反的。”

    叶秋水低头继续读纸上的字,江泠看着她的脸,渐渐有些失神,眉宇间凝着一抹难言的惆怅。

    之后的许多日,在叶秋水的督促下,江泠一直按照她给的方子上认真修养身体,每日到了亥时,叶秋水就会粗暴地将家中所有的油灯都熄灭,蜡烛也藏起来,江泠只能早早睡觉。

    他要去东山督建水库,叶秋水会给他送饭,她忙的时候,就交由家中仆妇代劳。

    中秋一过没多久,薛琅就要出发去西北了。

    李夫人纳闷了许多日,问他:“怎的不叫叶女使来家中玩?官家不是说要赐婚吗,为何至今未曾有消息,不行,我得进宫同官家说一声。”

    李夫人很着急,不过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官家同她提到要赐婚的事情,李夫人嫌弃叶秋水家世差,身份低贱,不同意,如今,又巴巴地跑去求旨。

    阿琅就要走了,得在他离京之前先将事情定下来。

    然而,李夫人刚要更衣进宫,就被薛琅拉住。

    “不用了。”

    薛琅笑了笑,“我早就对叶女使无意。”

    李夫人吃惊地看向他,“无意?什么叫无意,你先前不是还念叨着要娶她吗?”

    “啊……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薛琅随意地耸了耸肩。

    中秋节的时候,他跑去城墙下看灯楼,瞥见叶秋水一人抱着个破烂花灯,刚想上去找她,问她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她便突然跑开了,薛琅跟上去,看到在巷尾,叶秋水和江泠抱在一起,一双手交握得很紧。

    他看了会儿,转身回家。

    李夫人瞪眼看他,“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薛琅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您儿子什么德行,我什么时候喜欢一个小娘子超过一个月的,我这次都算超常发挥,京师里的漂亮小娘子那么多,上次中秋宫宴,我瞧见一个很合眼缘的,母亲,你想知道是谁吗?”

    李夫人语塞,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知道薛琅不着调,还以为这次是认真的。

    她气得心肝疼,抬手一把将挤眉弄眼的薛琅推开,“滚远些,看到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就头痛!”

    骂完,李夫人气愤又伤心地想:她的好儿媳飞走了。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亲吻,是叶秋水拿捏江……

    薛琅离开那日, 宜阳与李夫人去城门处送他。

    虽然昨日刚被薛琅气个半死,但今日送别时,李夫人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背过身擦了擦泪。

    西北战事一直未平,苏叙真一人分身乏术, 需要支援,薛琅必须即日出发, 不能像上次一样逗留。

    李夫人知道留不住他,只能叮嘱薛琅, 一定要小心, 万不可激进冒险, 着了敌人的道。

    薛琅都记下了,

    一行人立在城楼下,待李夫人说完话,垂首抹泪时, 宜阳让侍女先将她扶到一旁坐一会儿, 接着上前。

    十八岁的宜阳越来越有储君的风范,笑而含威,一点也看不出几年前那娇气蛮横的模样,会因为织造局上供的纱衣有疙瘩而大发雷霆,因为贪玩而离家出走。

    “殿下。”

    薛琅神色恭谨, 二人迎面而立, 宜阳嘱托了他一些事情,一半与李夫人所说无异, 另一半则是,“你去了西北后,近几年都不要再回来了。”

    宜阳神情严肃, 语重心长地说:“薛家已是皇亲国戚,位高权重,容易遭人眼红,你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薛琅听在心里,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而他自己也原本有这样的打算,京师里的许多人都说,他是承蒙父辈荫庇,才能在军营里混得军职,老侯爷一死,他什么也不是,薛琅到现在,也就只有当初在蜀中剿匪,以及跟随苏叙真麾下抵御东鞑积攒了一些军功,还因为未请上令回京探望病重的李夫人被降了军职。

    薛琅也想凭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片天地,不去依靠父辈留下的荣耀度日。

    更何况,京师如今也没什么能让他惦记的了,除了母亲,还有官家,太子。

    宜阳说:“婶母这里,本宫会照看的。”

    薛琅眼皮子垂下,点点头,“嗯。”

    “还有……”宜阳顿了顿,抬了抬手,身后有人将几只书箱搬上前。

    薛琅愣了愣。

    宜阳说道:“这里面,是叶明渟的手札,她之后不会再去西北军营,母亲也早就派了新的太医过去,这几箱手札是她昨日交给本宫的,都是她在西北任职那一年记下的。你将这些带走吧,交给新的军医,这些手札对他们会有大作用。”

    宫人将书箱搬上运载辎重的车上,薛琅看了眼,淡淡一笑,眼底隐隐含着无奈落寞,“嗯。”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朔风猎猎,军旗飘扬,抬头看着天色,已到了该启程的时候。

    薛琅同宜阳,还有母亲,以及城门处送行的诸官员抱拳行礼,转身上马,动作流利。

    他低低喝了一声,勒着马在原地徘徊,忍不住掀起眼眸,朝城门处看了一眼

    ,未曾瞧见熟悉的身影,薛琅收回目光,没有留恋,打转方向,策马而去。

    尘土飞扬,一队人气势汹汹疾驰而出,很快消失在官道尽头。

    入秋后,花草渐渐枯败,耗时两个多月,东山的水库总算建好了,暮秋时下了几场大雨,农田一点也不曾遭殃,山下的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这些天,叶秋水一直拘着江泠,让他按照自己写的疗养方子上的内容来饮食起居,东山上干活的工匠们很吃惊,以前江大人永远都是最早来,又最晚离开的人,但连续多日,他再也没有天不亮就来督工,傍晚到了点就收拾东西下山,绝不多逗留片刻。秋末几次休沐日,江泠也没去衙门点卯,老老实实在家里休息。

    对此,叶秋水很满意,她闲下来喜欢研究药膳,王婆会按照她给的方子烹煮,膳食与药理结合,做出来的东西竟然也不赖。

    叶秋水一开始是研究给江泠吃的,后来自己也喜欢上,王婆每日都要煲一大罐养生汤,宜阳给叶秋水送了不少名贵药材,补品,江泠天天吃,人胖了不少,力气越来越大,从前忙惯了,一时闲不下来,休沐日的时候,他坐在家里“砰砰”劈木头,做了两个柜子给叶秋水放裙子。

    叶秋水将自己研究出的养生方子卖给城中最大的酒楼,赚了不少钱,每日进宫点卯,为贵人们请脉,闲暇时便在家中研究疑难杂症,或是香谱,檀韵香榭名气大,叶秋水筹划着明年在姑苏也开个分店。

    自从中秋那夜后,不管叶秋水是去齐府拜访,还是去铺子里,江泠都会亲自过来接她,路上人多一些,他就会很紧张,紧紧攥住她的手不放。

    初冬时,叶秋水需要离京谈一笔生意,临行前的夜晚,叶秋水蹲在房中收拾行李,江泠在她身边不停地徘徊,坐立难安。

    “你去几日?”

    “路上三五日,中间还要谈生意,进货,最多半个月就回来了。”

    叶秋水神情平静,带好票据,文书,还有一些衣物干粮等等,她低头清算有没有遗漏的物品,江泠又问:“随行有多少人?”

    “铺子里的伙计同行的有七八个,一队镖师,二三十人吧。”

    江泠说:“再多带些,带三队镖师。”

    他语气严肃,沉着脸。

    叶秋水说:“我就去天长,带那么多人干嘛,很快就回来了,人多了花的钱也多。”

    她不以为然,天长离京师很近,骑马快的话甚至一日就到了,这条路径叶秋水带着商队走过无数次,闭着眼都能到目的地。

    江泠的神情却依然凝重,“那你到了要给我写信。”

    “我就去半个月!”

    叶秋水笑了,“眼睛一眨就过去了,我写信的话,信还不一定送到你手中,我就到家了。”

    江泠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总是担忧她可能会出现危险,怕自己没有办法保护好她,这样的想法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叶秋水看到他的样子,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上前,抱住他。

    江泠目光垂下,落在她脸上。

    “你别担心了,随行的伙计,镖师都是有经验的老熟人了,我们走的都是官道,到了地方,有织造局的人帮忙引见,不会有什么事的。”

    “你就在家里,乖乖等我,不要因为我不在,你就又早出晚归,又通宵看公文,我会叫张伯盯着你的,知道没有?”

    叶秋水严厉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江泠的胸膛,语气警告。

    江泠捉住她的手指,团在掌心。

    “知道了。”

    叶秋水笑起来,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嘴角啄了啄。

    江泠顺从地低下头,感受着她的温度。

    他闭上眼睛,在气息即将远离时,情不自禁地追上前,但是叶秋水已经松手转身,她蹲在箱笼前,清点物品,手里握着一个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起这次需要买进的货物份额,神态专注。

    她发现了,只要亲江泠两下,他就会安静下来,亲吻,是叶秋水拿捏江泠的手段,他太唠叨,每次都要喋喋不休地叮嘱许久。

    江泠睁开眼,盯着她的背影。

    当然知道,这是叶秋水安抚他的手段,这是让他一边玩去的意思,她现在正忙,急着出去谈生意,没空理他。

    江泠没说什么,从架子上找了一本书,坐在一旁翻看。

    第二日,叶秋水带着商队出城前往天长,作为檀韵香榭的大东家,叶秋水早已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只是她喜欢尝试新的东西,喜欢四处走动,享受与商队同行,发现新商机的过程。

    水库建成后,江泠被皇帝派去修缮皇城西南面的城墙,自太.祖年间皇城建造完,这座辉宏威严的城池已经屹立几百年,经过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打,西南面的城墙破损了许多地方,角落里有几个狗洞,砖石破破烂烂,坑坑洼洼,需要重新修缮,甚至是重建。

    江泠领旨前去,京师西南那一块的坊市居住的多是一些贫民,这座富丽堂皇的皇城,除了达官贵人外,亦存在着许多食不果腹之人,城墙要重建,这附近的民居也要先行迁离,工部的人下去通知时,有一户始终不肯离开。

    “你们这样,我们可就强行要将房子推掉了。”

    说是民居,其实是自己找的砖石黄泥土搭建而成的小屋,样式诡异,摇摇欲坠,官府通知拆除,让住在里面的人先搬到安济院去。

    奈何说了几天也不见人搬,江泠问起,“那户人家住的是谁?”

    “一个女人,在附近帮人浆洗衣物为生。”

    同僚说道:“不知道哪里的人,说的不是官话,也不识字,说了多少遍都不听,我们拉她走,她便撒泼打滚,那房子根本就不能住人,一面墙摇摇晃晃,官家吩咐我们重建西南城墙,这附近肯定是要推干净的。”

    江泠听完,让他们带路,他去找那妇人说清缘由,妇人身体微微佝偻,瞧见他们,便大声嚷嚷,神情警惕,拿起浆洗衣物的木槌要打人,江泠将木槌夺下,妇人骂骂咧咧,脸上满是怒意。

    工部为皇帝办事,有人胡搅蛮缠不肯离去,若有小吏上去拉那妇人,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闹。

    随行的官兵准备直接上前将人拖走,妨碍官府办事,抓进大牢打板子都是轻的,女人不肯动,两个带刀的官兵上前,一人架住一边胳膊要将她拖走。

    这时,破了一个洞的门忽然从里推开,大家抬起头,发现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从屋里爬了出来,他双腿萎缩,无力支撑走路,只能狼狈地在地上爬,口中念念有词,神色慌乱,伸出手,似乎想要制止住官兵的动作。

    众人一见他的模样,纷纷呆滞。

    江泠神色怔愣,目光定定地看着那个在地上匍匐的男人,看到他出来,本来已经被官兵拖起的妇人突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甩开官兵的手,跑上前,半跪在男人面前,想将他背起来,语气责备。

    男人看向为首的几名官员,声音哀泣,看上去似乎在求饶。

    他们说的都不是官话,在场的人听不懂,同僚判断了一会儿,说:“像是北边的口音。”

    他立刻叫人将工部一名北方籍贯的小吏叫来,小吏听了几句男人的话,转述道:“他说他们是从大同来的,这个男人有腿疾,不能走路,撒泼打滚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一路背着他来到京师求医,他们没有钱,房子是她自己用泥土,还有捡的砖石搭建的,所有的盘缠都用光了,没有别的地方能住……”

    男人痛哭流涕,怕他们带走妻子,伏在地上,一遍遍重重磕头求饶。

    江泠呆呆地站着,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同他说,他们可以去安济院居住,不需要钱,官家下令要重建西南城墙,我们奉命办事,闲杂人等必须离开。”

    小吏应声点头,用大同话告诉那个男人,朝廷会给他们安排住的地方,安济院有伙食提供,不必担心温饱问题。

    男人脸上闪过不可置信,小吏又重复一遍,他才拉着妻子给几人磕头,一声声道谢。

    由小吏带路,女人听懂了话,脸色歉疚,还有几分撒泼后的难堪羞愧,垂着头,打算将丈夫背起,跟随他们一起前往安济院,男人很重,女人被压弯了腰,两个人都很狼狈。

    江泠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涩意,他实在看不下去,转过头,对下属说:“准备一辆马车,送他们过去。”

    “是。”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严格遵循她立下的规矩……

    路上行程二三日, 叶秋水很快到了天长,与一名茶商相约在天长会面,茶商向她介绍起滁州的茶叶, 菊花,叶秋水细细聆听, 很感兴趣。

    她想要购置茶叶,将其晾晒、烘干等处理过后, 与丁香、藿香、艾叶、桂皮等香料混合,或是先将茶叶研磨成较为细碎的粉末, 再和碾碎的香料均匀混合后装进香囊, 让香气能更好地散发且融合得更充分, 方便人们随身佩戴, 这样的香囊独特又富含雅致的香气,不过对原材料品质的要求会很高

    叶秋水四处走动,亲自采买上乘茶叶与香料, 与茶商在天长会面后, 叶秋水的商队在茶商的带领下前往滁州的茶园,漫山遍野种满青绿茶草,如今是茶叶成熟的时节,商人向叶秋水介绍了许多品种。

    她仔细观察,叶秋水盛名在外, 富甲一方, 还在宫里当值,又有高官兄长做靠山, 她出门谈生意,没有人敢怠慢,茶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她。

    少女看着不过十八九岁, 但经验老道,说话滴水不漏,举手投足间俱是大商风范,茶商也神情严肃,态度诚恳,介绍完手上的这一批货,询问叶秋水的看法。

    叶秋水直接点头,报价。

    茶商也没有多言,二人当即签字画押。

    叶娘子爽朗豁达,出手阔绰,为人也诚意,附近的商人都很愿意与她做生意。

    进完货,叶秋水便带领商队准备回京,因为运载了好几箱货物,所以回程的路途也慢了下来,抵达京畿附近时,叶秋水听说平江府现在群商云集,每年秋时,各行皆是丰收的时候,无论是药材,香料,茶叶还是丝绸锦缎,许多番邦商人也聚在港口。

    叶秋水本来打算回京的,听到这样的消息,让身边的伙计先回去知会铺子还有江泠一声,她则继续往平江府去。

    到了地方,晨光虽熹微,但港口早已苏醒,各地商船如星罗棋布般停泊于港湾,千帆竞发,桅杆如林。

    码头上,苦力们光着臂膀,喊着号子,将一箱箱货物搬上搬下。波斯的地毯、天竺的香料、与本地精美的丝绸、细腻的瓷器、醇香的茶叶堆积一处,琳琅满目。番邦商人高鼻深目,身着色彩斑斓的长袍,操着一口蹩脚的官话,与本地牙人激烈地讨价还价。

    城内街巷纵横,车水马龙。铁匠铺炉火熊熊,火星飞溅,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木匠坊木屑纷飞,精雕细琢的家具雏形初现;酒肆茶楼人声鼎沸,店小二穿梭忙碌,端上热气腾腾的佳肴美酒。远处私塾里传来朗朗书声,笔墨纸砚店中散发着淡淡的墨香,药铺里药香弥漫,郎中们为病患细心把脉诊断。

    各路人马在此汇聚,各行各业蓬勃发展,叶秋水的商队抵达平江府后,也积极加入其中。

    叶秋水不懂番邦话,便在当地聘请了译师,帮助她与番邦商人沟通,她喜欢西洋的宝石、玻璃,西洋商人也喜欢大梁的茶叶,瓷器,丝绸,叶秋水恰好有一批丝绸的货,与他们交换物品,准备带一批玻璃,珊瑚回京。

    两方在茶楼交谈,叶秋水问起对方是从何处而来,与她共饮的西洋商人用蹩脚的中原话告诉她,他们是坐大船,从海的另一边过来的,路上耗时数月,甚至几年,九死一生。

    叶秋水很惊奇,“海的另一边?”

    “是啊。”

    卷发虬髯的西洋商人说道。

    几日交谈下来,他们很喜欢这个美丽的东方少女,她沉稳端庄,又不失俏皮机灵,千万不能因为她年轻就小瞧她,任何一点伎俩都没法逃过她的眼睛。

    商人同她描述起海那边的景象,那是一个与大梁完全不一样的国土,大相径庭的风俗,建筑,还有那广阔无垠的大海,白色的海浪拍打着岸边,水手们驾驶着坚固的大船驶向远方,去探索未知的世界。

    听着这些描述,叶秋水的心渐渐被一种奇妙的向往填满,在商人的描述下,她仿佛看到了那些壮丽的景象。

    叶秋水侧目,通过阁楼雅间打开的窗户,望向热闹的港口,远方的海面上,商船的桅杆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大海一望无际,海的尽头,未知的神秘吸引着她。

    叶秋水心中竟涌起一股冲动,想要有朝一日也能踏上那片陌生而迷人的土地,去亲眼见识一切,去探寻那未知的商机与可能。

    天渐渐黑了,与西洋商人的洽谈很成功,对方带着丝绸以及她赠送的茶叶满意地离去。

    叶秋水站在港口,有大船停靠入港,船身比十层阁楼还高,黑夜中,如同一个庞然巨物。

    她仰头看了许久,海风吹拂到脸上,直到天幕彻底黑了下来,港口搬运货物的苦力们也歇业休息,叶秋水才离开。

    第二日,她启程返回京师。

    西南的城墙已经推塌大半,工部的人每日都要过来勘察,探讨城墙之后的重建,这是一个大工程,年前动工,至少也要到明年夏时才能完成。

    即便叶秋水不在,江泠依旧严格遵循着她立下的规矩,最晚亥时末就会睡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白天他要画图纸,傍晚会去安济院看看原本住在城墙下的百姓现在都怎么样了。

    半个月眨眼间过去,然而叶秋水并没有回京,她身边的伙计过来告诉他,叶秋水转道去了平江府,眼下应当在昆山县的港口同人谈生意。

    江泠知道,她一向想一出是一出,平江府商业繁茂,各地富商云集,她喜欢凑热闹,是肯定要去一趟的。

    只是港口人多复杂,江泠眉心颦蹙,没说什么,点头示意伙计他知道了。

    他继续在纸上勾勒图纸,工匠们将砖石,漆木搬过来,一群人围坐着,商讨城墙该怎么修建,用何种材质最是坚固。

    城墙的建造还需考虑到各个沟渠的流通,京师多雨,排水系统要做好,城墙高大厚实,若是排水不畅,每逢降雨,雨水积聚,长此以往,势必会侵蚀墙体根基,导致墙体松动、坍塌,那么即便城墙修得再高大坚固,也难以长久。

    江泠在图纸上设置了一些暗沟,排水渠,将渗入墙体的雨水有序引导出去,使其不至于在墙体内部积存,损害墙体结构。

    大家探讨后觉得可行,匠人们就开始动工了。

    傍晚,江泠去了一趟安济院,百姓们在这儿有的吃,有的住,江泠告诉他们,城墙修建完,若民居有损毁的地方,官府会提供补助重建,百姓们一听,都安心下来。

    听工部的小吏说,江大人的图纸上设置了许多排水的暗沟,以后雨天积水会引到城外去,西南坊市低洼,每逢雨汛,住处潮湿,这里的百姓早就苦不堪言,生怕头顶的城墙会坍塌压死人,如今总算能安心睡觉了。

    江泠走出长廊,发现角落里,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正坐在地上择菜,那些旁人不要的烂叶菜,长毛的食物都会被她捡回去。

    一旁,坐着那名双腿残疾的男人,女人择菜,缝补衣物,他就帮忙打下手,或是帮她擦汗。

    江泠问一旁的人道:“给他们送过吃的吗?”

    “送过了。”

    小吏看着他们,叹了一声气,说道:“也是可怜,听说这两人原先做些小本生意,谈不上富足,但也比寻常人好些。但是男人不知道怎么,五年前中风了,先是一条腿失去知觉,妻子砸锅卖铁,耗尽家产为他治病,男人反而越来越严重,到如今已完全不能走路。他们想着,京师的大夫医术高,便跋山涉水,女人一路半是乞讨,半是做苦力地带着丈夫来到京师,路上就用了快两年。”

    江泠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夫妻二人身上。

    单看脸看不出妇人的年龄,她的脸上有着深深的沟壑,身躯瘦小,鬓边也夹杂着几簇白发,但是衙门查到的籍贯上表明,她不过才二十七八而已,短短五年,将一个年轻的女人折磨成这幅模样。

    二人的感情很好,坐在一起时,时而倾身交谈,头挨在一起,说笑时,女人会扬起嘴角,与当日在城楼下瞧见的蛮横泼辣完全不一样。

    江泠说:“多关照他们,那个男人有腿疾,秋末阴寒,让他们住在南边向阳的屋子里。”

    “是。”

    他观察了会儿,男人虽然瘸着,但身形与他差不多,江泠让家中老仆将他和叶秋水的几件旧衣送来,拿给夫妻俩。

    老仆抱着衣物送过去的时候,二人很是惶恐。

    女人目光警惕,并没有立刻接,互相语言不通,对彼此的方言只能一知半解,后来还是那名会说大同话的小吏过来解释,女人才犹豫地将衣物接下。

    很好的料子,摸着柔软暖和,虽然是人穿过的,但并不旧,也没有破损,他们很高兴,拿着衣物说说笑笑,女人拿起衣袍,贴在丈夫身前比对大小,应当是正合适,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扶他进屋换上。

    第二日,再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穿着江泠让人送过来的衣衫,因为双腿常年萎缩无力,男人的身形并不挺拔,圆领袍穿在身上十分滑稽,同样,女人也早已不复青春,精美的百迭裙不适合干活,轻易便蹭脏了,女人发现衣服脏了,袖口也蹭破时,坐在屋檐下,心疼地抚摸,脸上的神情,难以言喻。

    心疼,羡慕,还有哀伤。

    安济院的小吏对他们多有关照,食物总是多给些,给他们安排的住处也是向阳的屋子。

    女人很勤劳,知道那些大官人关照他们夫妻俩许多,她会主动帮忙浆洗衣物,白天,她侍奉丈夫洗漱穿衣后,就会出门去城里找活做,端盘子,跑腿,甚至是去帮忙卸货。

    脊背越来越弯,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男人会乖乖坐在屋檐下等她,怀里抱着几颗芋头,或是馅饼,用体温捂着,直到女人回来,可以吃上热乎的饭菜。

    又一日,天晴。

    江泠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关心那对夫妻,会询问小吏二人的近况。

    这日,督工结束后,江泠来到安济院,发现一直乖乖坐着等妻子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慌乱地在门前徘徊,他靠着一张小板凳挪到外面,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拉着一名官员的衣袖,神情着急,口中说着什么。

    小吏辨认道:“他说他娘子到现在都没回来。”

    江泠听了,立刻让人出去寻找,女人不识字,也不会说京师官话,平日只能在附近做些苦力活。

    官兵出去找了,不一会儿,背着昏迷不醒的女人回来。

    男人神色一变,焦急地要上去查看,但忘了自己有腿疾,重重摔倒在地,爬不起来。

    江泠上前将他扶起,背他进屋。

    他瑟缩着,大概是觉得,被大官背很惶恐,害怕,苍白着一张脸,进了屋又顾不得这些了,妻子紧闭双目,唇色发紫,皮肤透着淡淡的青色。

    大夫过来查看一番,说:“她操劳过度,昼夜不息,又因为常年吃不饱饭,脾胃受损,铁打的身子也是撑不住的。”

    官兵说,是在渡口发现的她,肩上扛着比她自己重许多的货物,就为了那点可怜的工钱。

    她这么拼命,是为了攒药钱。

    男人听了,垂首抹泪,喉咙中哽咽。

    江泠让大夫给他们看诊开药,拿些补品,钱他来出。

    天色已晚,亥时将过,江泠叮嘱完这些,回家休息。

    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心里一直想着那对夫妻。

    第二日,江泠督工完,立刻前往安济院。

    小吏看见他,脸色却很沉重。

    他问道:“怎么了?”

    小吏声音干涩,“大人,那个男人,昨夜吊死了。”

    江泠顿时愣住,神情错愕。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 “江嘉玉,你怎么不亲我……

    回京的路上, 因为中途下雨耽搁了两个时辰,叶秋水进城时天已经黑了,她先带着伙计们回到铺子, 将货物清点完,全部入库后才放心回家。

    已是深夜,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叶秋水走进巷子, 屋檐下留着灯,门房的仆从见她回来, 眼睛一亮, “姑娘。”

    叶秋水笑了笑, 轻声问道:“兄长睡了吗?”

    仆从点点头, 说:“大人现在每日都亥时睡,早早就熄灯了,药也有按时吃, 一日不落。”

    叶秋水一听, 知道江泠在她不在的时候也有在认真履行她立下的规矩,嘴角扬起,很是满意。

    她直奔江泠的卧房,蹑手蹑脚地将门推开。

    月华如水,地面泛着莹白的光芒。

    走到床榻, 叶秋水盯着榻上的人, 他安安静静地平躺着,双手交叠置于腹前, 睡觉时都端正得不行,叶秋水无声轻笑,抬手, 摸了摸江泠的鬓发。

    只是刚碰到他,手腕就被捉住了。

    江泠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她。

    叶秋水讶然,“我吵醒你了?”

    她知道江泠浅眠,怕是因为她推门进来,吵醒了本来睡着的他。

    江泠摇头。

    他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心里被冗杂的思绪填满,在她出现前,他一直没有入睡。

    看到她时,那种情绪更加浓厚。

    因为躺下太久,江泠的声音有些沙哑,“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江泠问道:“吃饭了吗?”

    叶秋水说:“吃啦。”

    已经过了亥时,叶秋水拍拍他,让他躺下,她捻着被角,“你继续睡吧,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江泠却不动,他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黑暗中,低声道:“陪我坐会儿吧。”

    语气很轻,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惆怅,有些不像他,叶秋水重新坐下了,担忧地询问:“你怎么了?”

    江泠无言。

    今早,他让人将那个男人的尸体收殓了。

    很奇怪,明明屋中并没有可以上吊的房梁,庭院里也没有树木,男人腿脚不便,离不开屋子,可他就是吊死了,小吏告诉他,男人将腰带系在椅子上,绕过脖子,打上结,跪在地上,硬生生将自己勒死了,江泠去看过,明明只要稍微往后一动就可以挣脱。

    小吏说,男人是存了死志,不忍再拖累他的娘子。

    女人还没醒,他们都不知道等她醒来后该怎么告诉她这件事。

    江泠心中五味杂陈,再待不下去,他慌张地逃离了安济院,一整日都在茫然地想,以后他也会变成这样吗,他也会再站不起来,要叶秋水照顾,成为她的累赘,拖累她一辈子吗?

    如果换做他,江泠想,他大概也会一死了之,可是那样,叶秋水怎么办,他想要抑制住自己胡思乱想的心,然而越想要控制,这些画面便越是肆虐地在脑海里涌现。

    他不说话,叶秋水心里担忧,“我去掌灯,给你看看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说完要站起身,但被江泠拉住了,他说:“我没事,没生病,就是……”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缓声道:“就是有些想你了。”

    叶秋水一愣,须臾,轻笑出声。

    江泠的眼眸在昏暗中像是一汪泛着月色的水,宁静,带着微微的光。

    “你说半个月就回来,结果却过了这么久。”

    话语很轻,平淡,可是听到耳朵里,竟夹杂着几分埋怨。

    叶秋水立刻搂住他,亲一亲嘴角,又蹭蹭鼻尖,嘟囔,“对不起嘛。”

    她刚从外面进屋,身上有些凉,羽毛一样的气息轻扫着江泠的脸颊,叶秋水亲了两口,江泠都没什么反应,一点也不像平时。

    平时,只要亲一亲他,他就会将她抱住,会难以自抑地回应,但是今日,叶秋水亲了江泠好几口,他唇瓣水滟滟的,分开的时候,没有追过来。

    叶秋水停住了,奇怪地打量着江泠。

    她一向不会将疑惑憋在心里,直言问道:“江嘉玉,你怎么不亲我?”

    江泠这才动了动,握住她微凉的手臂,说:“你赶路许多日,我想让你早点休息。”

    叶秋水眯眼微笑,“不差这一会儿。”

    说完,又去亲他。

    叶秋水像个强抢民男的土匪,将坐起身的江泠重新推倒在榻上,霸道地按住他的肩膀,咬开他的唇瓣,迫使他张开嘴。

    江泠心里挣扎了一下,失败了,顺从地闭上眼,抬手,拥住她。

    叶秋水肩头

    垂落的青丝与江泠铺在床榻上的头发纠缠在一起,灼热的温度,甜蜜的气息在唇齿间溢开。

    江泠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中衣,叶秋水不敢完全趴在他胸口,怕压到他的旧伤,掌下清晰地感受到男子勃发的肌理触感,她手心发烫,江泠的手越收越紧,唇舌交缠的感觉让人痴迷,头脑晕眩,不知身在何方。

    呼吸渐急,叶秋水双手撑不住了,失了力气,腰肢软下,彻底趴下来。

    江泠抱住她,两个人胸腔起伏,身躯紧紧相贴,一时无话,只能安静地平复气息。

    叶秋水枕着他的胸膛,眸光潋滟,脸颊很热。

    她喜欢和江泠这样呆在一起,喜欢他抱她,亲她,喜欢听他微乱的呼吸。

    过一会儿,叶秋水忽然抬起头,眉心微皱,疑道:“什么东西……”

    她半支起身,手往下摸索。

    江泠眼皮一跳,及时抓住她的手腕。

    偏偏叶秋水还动了动,“你睡觉是不是忘摘玉佩了?怎么有东西硌我,快摘掉。”

    江泠:“……”

    他发现叶秋水总有办法让他哑口无言。

    叶秋水还在那儿念叨,磨磨蹭蹭,嚷嚷着说他也是讲究起来了,睡觉都不摘配饰,江泠语塞极了,坐起,有些不自在,手慌乱地抬起又放下几次,最后绷着一张脸,将她提到一旁坐下。

    他视线乱飞,说道:“你该回去睡了。”

    叶秋水这才想起,已是子时,早就超过了她给江泠规定就寝的时间,叶秋水赶忙从床上爬下来,让江泠躺下,然后用被子将他脖子以下捂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没漏出,严肃道:“你快睡,我这就走了。”

    江泠看她一会儿,她杵着不动,他不闭眼,她就不走。

    江泠只好阖上双眸,叶秋水像来时那样,蹑手蹑脚地出门回自己卧房。

    等她走后,江泠再睁开眼,他出了一身汗,只能起来擦一擦,换一身衣服再睡。

    本来就睡不着,眼下心中澎拜,更是难以安眠。

    叶秋水回到卧房,洗漱一番爬上榻,她赶了许久的路,又在铺子里清算了好一会儿货物,方才同江泠待在一起时,精神还算充沛,这会儿一挨上自己的床榻,便困得睁不开眼,很快就睡着。

    月色皎洁,亭中枝叶如藻荇游弋。

    深更半夜,天地寂静时,叶秋水忽然猛地惊醒。

    不对。

    她是个大夫,睡梦中突然就想清楚了,到底是什么在硌着她。

    叶秋水脸颊发烫,捂着脸,“哎呀”一声又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蒙起来。

    第二日是个休沐日,吃早膳的时候,叶秋水忍不住去看一旁的江泠。

    他还是一张万年不变的冷脸,发现她频频看向自己,无波无澜的表情维持不下去了,夹起一张胡饼塞她嘴里,“吃饭。”

    叶秋水笑而不语。

    吃完早膳,叶秋水去铺子里谈生意,江泠留在家中,看了会儿书后,太阳正当头,王婆支起架子,江泠进屋将衣物捧出来晾晒,入冬后气候严寒,难得有这么好的晴天,得将衣服都晒一晒再收起,好存放进箱笼,等待来年。

    他推开叶秋水房间的门,将乱糟糟的被子叠好,她昨日夜里才回来,行李还堆在榻边,没有收拾。

    江泠走过去,蹲在地上整理。

    他做惯了这些事,从小到大,叶秋水的生活起居都是由他照顾,叶秋水自己也不管这些,江泠蹲在地上,将行囊里没吃完的干粮拿出来,脏的衣服让仆妇洗了,发带首饰收拾好放在妆奁里,江泠走到桌前,将妆奁打开,首饰放进去,要合上时,不知看到什么,动作停下。

    江泠将珠钗拨开,发现下面有一方叠好的手帕,血迹斑驳。

    他神色怔愣了片刻,一开始以为是叶秋水受了什么伤,怕他知道,将沾了血的帕子收起,他着急忙慌地将帕子拿出来,翻开一看,目光猝然顿住。

    上面是他的字迹,江泠认出,这是他在牢里濒死之时,强撑着写下的血书,托徐微带给叶秋水,那时江泠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只是心里放心不下叶秋水,怕她过得不开心,怕她会受到曹家的迫害,怕她照顾不好自己。

    没有机会与她道别,留她一人活在世上,心中有憾,他们之间最终还是隔着一道跨越不了的生死鸿沟,永世分别。

    但是江泠活了下来,与她心意相通。

    在看到这张带血的帕子前,他都已经快要忘了这封曾经亲手写下的绝笔信。

    何时送到了叶秋水这里?

    江泠看着血书,手指渐渐团紧,神情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