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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换个人喜欢,好不好……

    长廊下, 江泠与徐微并肩而立,男人高大挺拔,女子温婉端庄, 回廊朱栏,积雪皑皑。天外飞花似玉, 纷纷扬扬,漫天而降。

    看着很像是一对璧人。

    徐微含羞垂眸, 眼底满是期待。

    江泠说:“多谢徐姑娘,只是不必。”

    徐微轻笑, 举止投足俱是风雅, “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说是我做的, 其实也就是我画了样式,叫府中绣娘照着缝制,紧赶慢赶做了七八双, 几位大人殚精竭虑, 执字握笔的手若是冻坏了,那就真是朝廷,乃至百姓的损失了,大人不必客气,收下吧。”

    她话说得不假, 其余几支的确是府上绣娘所做, 但给江泠这个,却是徐微亲手所制。

    昨日母亲带着她一起来白鹿寺送冬衣, 回去之后还特地夸奖过,江大人品格高尚,洁身自好, 他们徐家世代翰林,徐微的父亲是掌院,也算是江泠的老师,以前江泠在翰林院学习的时候,掌院便对他多有赞赏。

    徐家最看重的是人的风骨,品性,至于腿疾,家世一类,都不及人品重要。

    话都这么说了,江泠仍是拒绝。

    他不想引起旁人的误会,颔首,说道:“多谢好意,但是真的不用了。”

    徐微脸上露出几分失望难堪,但因为出身名门,气度不凡,转而又是浅浅一笑,“好,那我便拿去给叶小娘子吧,她这几日一直为病人诊治,从早到晚奔波忙碌,很是辛苦。”

    说完,又问

    道:“对了,江大人可知她在何处?”

    徐微刚在粥棚忙完,过来时路过几间临时搭建的棚子,并未看见叶秋水的身影。

    “棚子里吧。”

    江泠很少见到她,数日来都是能避就避。

    徐微摇头,“方才来时我去过了,没看到,还以为你们会在一起。”

    她想,毕竟是义兄妹,也许来找兄长了呢,然而,就连江泠都不知道叶秋水的行踪。

    江泠说:“没有,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好吧。”

    徐微笑了一下,“那我先走了,江大人。”

    江泠点头。

    徐微离开长廊,转眼间,朱红色栏杆上已经覆上一层薄薄的积雪。

    江泠继续往前走,在走廊尽头看到坐在栏杆旁发呆的叶秋水。

    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

    少女身着月白长裙,衣摆绣着几枝梅花,淡雅清丽,因为要治病救人,她没有梳繁复精致的发髻,青丝简单地用木簪挽着,几缕散发垂肩,楚楚动人。

    江泠脚下停住,停顿几步,才缓缓走上前。

    他想直接走过去的,只是看到她穿着件杏黄夹袄,不知在外面呆了多久,手冻得有些红,又停了下来,脱下披风,盖在她肩上。

    披风很大,将她牢牢裹住,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领口的绒毛簇拥在她脸颊旁,叶秋水掀起眸光,江泠发现她的睫毛上沾着几粒雪花,随着呼吸轻颤,引得人想要伸手帮她拂去。

    江泠垂下视线,喉咙发紧,叶秋水一直坐着,他就弯下腰,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系上结,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那道直白,明晃晃的视线。

    “哥哥……”

    叶秋水轻声开口,江泠手指蜷曲了一下,没应。

    他打完结,直起身,说:“天冷,要多添衣,外面下雪了,快回去。”

    叶秋水察觉到他说完就要走了,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可不可以陪我看会儿雪?”

    她想和他说会儿话,一起看看雪。

    江泠停住,半对着她,侧脸轮廓冷硬。

    他手指握得很紧,又松开。

    “我还有事情要忙,之后吧。”

    叶秋水坐着,手仍旧拉着他的衣袖,察觉到他没有要回头的意思,她手慢慢垂落,松开。

    “好,那哥哥你快去吧。”

    叶秋水仰起头,笑了笑,很乖。

    江泠没说话,大步向前,很快就走远了。

    叶秋水依旧坐在栏杆旁,看了一会儿雪,起身回棚子里看望伤患。

    徐微来了一趟,将手笼给她。

    叶秋水连声道谢,徐娘子温柔贤淑,像大姐姐一样,叮嘱她记得休息,要保暖,女孩要是受寒了会很难受。

    之后的几日,徐微每日都会来白鹿寺,带着吃食,棉衣,帮叶秋水打下手。

    她虽出身书香世家,可身上并无半分酸文腐儒之气,反而开明大方,懂得许多大道理,不会一味追求富贵荣华,在乎身份高低贵贱,与人交谈,从未自持清高矜傲,叶秋水很喜欢她。

    因为她常来白鹿寺,所以与负责安顿难民的江泠多有接触,一开始,江泠的态度还是淡淡的,但是他们都是读书人,恰巧志趣相投,徐微常与他交谈文章上的事,江泠话也会多一些。

    相反,若是叶秋水想找他说话,江泠又总是看不见人影。

    她是个商人,没那么文艺,不会出口成章,也不够博学多才,没法和他一起聊那些风花雪月。

    成日连轴转,京师又在下大雪,一日清晨,叶秋水一坐起便头晕目眩,摸了摸头,知道自己这是发烧了,叶秋水爬起来为伤患煮药,自己喝了一碗姜茶,又喝了碗发热退寒的汤药,裹着披风坐在角落里打盹儿。

    江泠过来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她缩在角落里,脸颊酡红。

    他连忙走过去,摸了摸叶秋水的额头,发现她有些发热,问起其他太医,对方说:“小叶大人今早起来就说自己有些发热,她说没事,喝了碗药,发发汗就好了。”

    江泠拧着眉,哪里是发发汗就能好的。

    他犹豫了一下,抱起叶秋水,转身去了白鹿寺后面的一间空厢房。

    徐微注意到这里的动静,起身想要过来,却看见对什么都冷淡寡言的江泠脸上流露出几分慌乱,抱起少女的动作小心翼翼,两臂端稳,还细心地拢紧披风,靠在他怀里的少女被捂得严严实实,一点寒风都未曾碰到她。

    徐微停在原地,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江泠将叶秋水放在榻上,盖了两层棉被,他叫人又去煎了副退热的汤药,喂叶秋水喝下。

    她的脸烧得很红,四肢又发冷,瑟缩在被衾里,起了一身冷汗。

    徐微过来了,敲了敲门,“江大人。”

    江泠去开门。徐微站在门前,问:“叶娘子怎么样了?”

    “受了风寒,有些发热。”

    徐微往里看了看,抬头,瞥见江泠严肃的神情,料想到他应当是有事要做,但是又放不下心,于是说:“大人要是有什么事要忙,那就去吧,她这里我来照顾就好了。”

    怕江泠不同意,又说:“毕竟我是女子,擦身换衣什么的更方便不是?况且,若是因为叶娘子的病耽误了大人的正事,等她醒来,心里一定歉疚。”

    江泠回头看了眼榻上的叶秋水,犹豫很久,“那就麻烦你了。”

    徐微笑说:“哪里。”

    江泠将叶秋水交给她,离开厢房去忙正事。

    徐微关上门,卷起衣袖,将帕子浸湿了,拧干,为叶秋水擦拭脸颊。

    叶秋水的风寒来得又凶又急,大概是近来总是忧思多虑所致,徐微照顾了她许久,还帮叶秋水换了身干净衣服。

    傍晚,江泠回来了,他刚在雪地里待过,肩头洇湿,一身寒气,进屋的第一件事先站在炭盆旁烘了烘,等身上的寒气没那么重了,才走到榻边。

    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么细致,江泠虽然没有开口,可他眼中的担忧与紧张却骗不了人。

    徐微说:“叶娘子还有些烧,但是比白天的时候好很多了。”

    江泠颔首,“多谢。”

    “不用客气。”

    徐微抬手,将鬓边的碎发拂到耳后。

    江泠俯身,去查看叶秋水的情况,目光专注。

    不知道为什么,徐微总觉得,他们之间有种奇异的排外感,仿佛只要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周围的一切都会被自动隔绝在外。

    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越来越浓,徐微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才说:“那我就先回去了,江大人。”

    “好。”

    江泠向她行礼,“今日多谢徐姑娘。”

    徐微笑了笑,推门而去。

    江泠将桌椅挪到床边,拿出一本书,在椅子上坐下。

    叶秋水很久没有生过这么重的病了,烧得稀里糊涂的,昏睡的时候梦到一个又一个破碎的梦境,喉咙干涸,开口的话也是粗粝沙哑的。

    江泠倒了一杯茶,扶她坐起。

    叶秋水偶尔睁开眼,但是辨不出面前的是谁。

    她可以闻到独属于江泠身上的清苦气息,因为身怀腿疾,经常要吃药,所以江泠的身上总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草的清香。

    “哥哥……”

    叶秋水含糊地唤。

    想起他总是早出晚归,想起很少有机会可以与他独处,想起自己那些还未开口的心意。

    梦境混乱,分不出究竟是真是假,叶秋水想,应当是假的,毕竟江泠还在忙。

    她伸手搂住面前人的脖子,江泠僵住了,她身上只穿着件薄衣,发热的身子很烫,肌肤相贴,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柔软。

    江泠眉心突突地跳,抬手,要将她推开,但是叶秋水搂得很紧,濡湿的嘴唇,红热的脸颊在他下颌上,肩颈处轻蹭,一声一声地唤,“哥哥,江嘉玉,嘉玉……”

    声音钻进耳朵里,温热的气息胡乱地拂过他的鼻尖,下巴。

    江泠握紧拳头,咬着牙,闭目。

    叶秋水攀住他,死死不松手,可是她抱着的人始终冷冰冰的,不动如山,她急得乱动,泪眼蒙眬,闹了许久,才有一双大

    手缓缓落在她腰际,抱紧她。

    窗外,细雪压枝,寒鸦在枝头瑟缩着,偶尔发出几声嘶哑的鸣叫,划破这雪日的寂静。

    第二日一早,叶秋水睁开眼,刚动了动,身旁传来一道女声,“你醒啦?”

    徐微走近,她抬手,摸了摸叶秋水的额头。“不烫了……头疼不疼?”

    叶秋水摇摇头。

    “那就好。”徐微说:“总算退烧了,你烧了一天一夜。”

    “是徐姑娘照顾我的吗?”

    “谈不上照顾,就是帮你擦擦汗而已。”

    徐微是大家闺秀,却在这儿看了她许久,叶秋水心里很感激,“谢谢你,徐娘子。”

    “没事,你不难受了就好了。”徐微问道:“饿不饿,我去给你盛碗粥来。”

    叶秋水点点头。

    徐微站起身,出门,片刻后端来一碗粥,叶秋水有力气了,自己捧着小口喝下。

    喝完粥,叶秋水靠坐在床边,向外看了看。

    她一醒来就在寻找,看到江泠并不在时,有些失望。

    昨夜,好像看到江泠了,她抱着他不肯松手,江泠没有推开她,反而将她紧紧拥住,想到这儿,她的脸又有些发热了,叶秋水意识模糊,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今早一醒来,发现守着她的是徐微,叶秋水就知道,昨夜一定是她的幻觉。

    然而,徐微却突然问:“你是在找江大人吗?”

    叶秋水回过神,神情有些慌乱。

    徐微都看在眼里,确信自己猜得不假。

    她说:“江大人照顾了你一夜,今早有些事情先离开了,他托我继续照看你。”

    叶秋水愣住,“他……昨夜来过?”

    徐微点头。

    叶秋水怔怔地坐着,神思飘忽。

    江泠竟然来过,他来过。

    那昨夜莫非不是她的幻觉,而是真的?

    叶秋水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会不会江泠对她也是同样的心意?

    想到这儿,她又否定了,也许,他抱她,只是因为他是她哥哥,就像在儋州的时候,她得了疫病,吐得昏天黑地,江泠怕她躺着会呛到,一整夜都将她抱在怀里。

    可是,又有些不一样,两次的拥抱,是完全不一样的。

    叶秋水心里说不清,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徐微说:“江大人不在白鹿寺,你有什么要问的,等他回来再说吧。”

    叶秋水有些诧异,抬起头,徐微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温和,宁静。

    她翻身下榻,穿上衣服出门。

    过了半日,江泠才终于回来。

    叶秋水一直在等他。

    江泠看到她,步伐停顿一瞬,下一刻又恢复如常,他面色平静地走上前,问:“烧退了?”

    叶秋水点点头。

    她看着他,跟在他身边,看着他处理事务。

    江泠一直很忙,看不完的公文,见不完的人。

    到了晚上,她才有机会问江泠,“哥哥,你是不是照顾了我一夜?”

    江泠神色平静,脸上毫无情绪,淡淡道:“没有,喂你喝完药我就走了。”

    “真的?”

    江泠抬起眼眸,“不然?”

    他说:“我去看你的时候,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为什么问起这个?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脸上适时露出几分担忧。

    叶秋水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我没事……”

    叶秋水心里很乱,压下一团思绪,僵硬地笑了笑,“哥哥你忙吧,我回去了。”

    江泠嗯一声,什么也没说。

    叶秋水落寞地离开。

    她走后,屋里恢复寂静,江泠坐着,如同一尊石像,眸光漆黑。

    *

    白鹿寺的事情安顿好了,叶秋水回到家中,忙活许久,本来还在想今年新年该怎么过,没成想年关时出了那些事,她忙着治病救人,新年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从白鹿寺离开时,已是正月。

    听人说,西边的战事打得如火如荼,朝中派了许多人过去,如今带兵的是苏叙真,她这两年军功很盛,统领数十万大兵,已经与敌军周旋大半年。

    官家的病越来越严重,朝中的事务几乎都被宰相接管,宫中唯二生了皇子的娘娘之一是宰相的女儿,乃曹贵妃,所有人都在猜,下一任皇帝,可能就是曹贵妃的孩子。

    毕竟另一个皇子,因为早产,体弱多病,一年都头没几日康健过,宰相把持朝政,皇后无子,官家没有兄弟,未来这天下是谁的,似乎早就可以预料。

    叶秋水去长公主府见宜阳,长公主进宫探望皇帝了,宜阳留在府中,她走进后院,听到朗朗读书声,叶秋水不由惊讶,走上前,发现宜阳竟然端端正正坐在窗前背书。

    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厚厚的课业,宜阳神情认真,目光专注,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

    叶秋水拦住侍女,让她不必上去通传。

    宜阳背完书,提笔,开始写字,肩背端正,落笔成书。

    叶秋水看了会儿,转身离开。

    正月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上元节。

    叶秋水很早就起来,问江泠想吃什么口味的汤圆。

    江泠说:“按照你的喜好来就行。”

    上元节时,御前街有灯会,叶秋水虽然来京师很久了,但是每次都错过,京师繁华,灯会也比其他地方更为热闹。

    叶秋水喜欢热闹,问:“哥哥,你今晚有空吗,我和敏敏约好了晚上一起御前街看灯会,你来吗?”

    江泠默然,说:“我不爱看这些。”

    叶秋水淡笑,“好,没事。”

    江泠还要去衙司,走出去几步,又停住,轻声道:“你和郡主去玩吧,玩得开心些。”

    “好。”

    他点点头,拿上公文,卷宗,打算先去衙司一趟,再进宫同官家汇报事宜。

    上元之夜,灯烛辉煌,街巷皆悬彩灯,女子盛妆出游,罗裙翩翩,市集喧闹,灯谜悬垂,才子凝思猜解,舞狮队行过,锣鼓喧天,欢笑盈满街巷。

    看完灯,回到长公主府,侍女端上来酒酿圆子,还有屠苏酒,宜阳拉着叶秋水,一边吃喝,一边说起近来的事。

    宜阳看了很多书,以前总觉得看书是种折磨,如今沉浸其中,才发现自己忽略了许多事情,这世间,有太多在她认知之外的事情。

    “我觉得自己以前过得太天真了,什么都不懂,爹娘将我保护得太好,我没有能力,脱离了郡主的这个身份,没有长辈的庇护,其实我什么都不是。”

    离家出走,那些幼稚的事情,宜阳不会再做,她为了吃喝,为了玩得不够尽兴而烦恼时,这世上还有太多人连饭都吃不饱。

    说完,她又笑了一下,“好啦,这么开心的日子,说这些干嘛,诶,你那边怎么样啦?”

    叶秋水苦笑,“没怎么样,我觉得,兄长对我丝毫没有男女之情,我其实……有些退缩,如果他真的已经有了喜欢的人,那我何必再纠缠。”

    江泠喜欢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叶秋水心想,会是曲州的某个小娘子吗?会不会对方已经嫁人了,越是没有可能,才越是念念不忘,又或许,会是徐微吗?叶秋水不得不承认,他和徐微很般配,徐娘子人很好,又饱读诗书,与他很聊得来。

    江泠很固执,他性格坚毅,认定某种事就绝不会轻易改变,所以,只要他喜欢上一个人,他的情意也不会轻易消失,或是转移。

    叶秋水想直截了地问,表明心意,但是又没有这样的勇气,那毕竟是哥哥啊,如果他不同意,甚至因此疏远她怎么办?

    宜阳拍拍她的手,“算啦算啦,其实我觉得,你也没必要在这一个人身上一直下功夫嘛,世上男人多了去了!”

    叶秋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觉得宜阳说得有道理,气愤道:“是这样!哼,江嘉玉这个睁眼瞎,我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姑奶奶我已经表达得很明显啦,他怎么就是不明白!”

    “就是就是。”

    宜阳也喝了许多,和她一起愤愤不平地痛骂。

    等长公主回来的时候,发现庭院里趴着两个醉醺醺的小猫,哼唧哼唧,脸颊都酡

    红了,同猴屁股似的,还在贪杯。

    她无奈摇头,吩咐侍女赶紧将酒撤下。

    宜阳被扶着下去休息了,长公主让侍女将叶秋水扶去偏房休息,侍女刚碰到她,叶秋水就嚷嚷道:“不要,我要回家……”

    “叶娘子,你醉了,奴婢扶您下去休息。”

    “不要!”

    叶秋水身形摇晃,“我要回我自己家,我要回家,我要我哥。”

    侍女为难地看了眼长公主,长公主说:“叫人去知会江泠一声。”

    “是。”

    灯会结束了,叶秋水迟迟未曾回来,江泠有些担忧,没多久,长公主府的下人过来,告诉他,叶秋水喝醉了,闹着要回家,要找兄长,长公主让他过去接人。

    江泠立刻站起,从架子上取下叶秋水的斗篷,往长公主府赶去。

    进了门,由侍女引着,江泠先向长公主行完礼,再往她身旁一看,醉醺醺的叶秋水呆呆地坐着,眼神迷离。

    他上前扶起她,叶秋水晃了晃,睁大眼睛看他是谁。

    “哥哥……”

    “嗯。”

    江泠应一声,向长公主示意,扶着她离开。

    叶秋水喝多了,走路不稳,他抱着她上马车。

    一路上,叶秋水嘴里都在咕咕哝哝,听不清再说什么,江泠看着她,拉住她,制止她往车窗外钻。

    好不容易到了巷子前,她又赖着不肯下来,江泠没办法,说:“我背你,成吗?”

    叶秋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安静下来,乖乖点头。

    趴在他背上,叶秋水不再乱动,紧紧搂住江泠的脖子。

    他背着她,慢慢地走进巷子。

    低声说:“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叶秋水安安静静的,下颌抵着他的肩头,“就是想喝酒。”

    “为什么?”

    “不想告诉你。”

    江泠沉默。

    叶秋水也不说话了,她其实没有那么醉,只是想发泄。

    走过窄巷,叶秋水忽然开口,“江嘉玉。”

    江泠心头震了震。

    “你可以换个人喜欢吗?”叶秋水声音很轻,喃喃道:“换个人喜欢,好不好?”

    跨过家门,走进回廊下,庭院中雪花翻飞。

    许久,江泠鬼使神差地问:“喜欢谁?”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与你只是兄妹,不……

    月色皎洁, 灯会的余晖越过小巷矮墙,重叠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短短的几步路,江泠想到了许多旧事。

    叶秋水从小到大, 如果她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那一定就回用尽全力, 做到最好。

    但同时,她又很多变, 喜好很多,会突发奇想想要学画画, 想要学绣工, 但是做不了多久, 等那股冲动、新奇劲用完了, 她又会喜欢上其他的事物。

    对物是如此,对人是否长情,江泠不知道, 过了这么多日了, 他依旧没有弄清,叶秋水口中的那个秘密,她喜欢的那个男子究竟是谁。

    江泠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那夜,叶秋水烧得迷迷糊糊, 抱着他不肯松手, 江泠越界了,他紧紧搂住她, 心里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错事,可是手却无法将她推开。

    这样趁人之危,实非君子所为, 或许他本来就是个小人。

    听到她问可不可以换个人喜欢,江泠一瞬间以为,他那些肮脏的心思,已经被她察觉到,她在提醒他,不可以再僭越,然而,背上的少女却轻声道:“喜欢……我。”

    叶秋水搂着他的脖子,一鼓作气地继续说道:“江嘉玉,你喜欢我,好不好?”

    她心跳得很快,知道这句话一旦说出,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江泠愣住了,他背着她,让叶秋水无法去查看他的神情,良久,江泠笑了一声,说:“我是你哥哥,我本来就喜欢你。”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秋水有些着急,她听得出来江泠在装傻,可是她就要将事情说到底,她不要再和他迂回委婉。

    “我说的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江泠嘴角的笑容落下了。

    叶秋水动了几下,从他背上滑下,转而走到他面前,正视江泠。

    昏暗中,他的眼眸漆黑如墨,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叶秋水深深地呼吸一口气,说:“哥哥,上次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你问我是谁,我当时告诉你,这是个秘密。”

    “现在,我要将这个秘密告诉你。”

    江泠垂在身侧的手攥住了衣摆。

    叶秋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喜欢的人就是你,江嘉玉,我喜欢你,不是妹妹对兄长的喜欢,是男女之情,是想要你,渴望你的那种喜欢。”

    她声音沉静,眼眸中的迷蒙也退去,瞳孔清晰明亮,眼神坚定。

    说完,还未等他有反应,她自己倒害羞得脸红了,眼睫低垂,面颊透着微微的粉色,霞光照人。

    江泠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脸上一瞬间划过迷茫,慌乱,不可置信,无数种情绪在他眸中挣扎着涌现,他嘴唇轻颤,许久才发出声音,“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

    叶秋水神情认真,抬头看着他。

    她知道,要想让江泠理解接受这件事很难,他对她一直很包容,说不定叶秋水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同他说笑话。

    叶秋水走上前一步,心里如打鼓一般,可能是因为喝过酒,壮大了她的胆子,她想着不如直接做到底,告诉江泠,她不是在开玩笑,她说的全是真心话

    叶秋水心一横,闭上眼,抬手一把抓住江泠胸口的衣服,拉着他低下头,唇瓣重重碾了上去,堵住他的嘴。

    江泠呆住,瞳孔放大。

    叶秋水心口直跳,手都有些抖,她紧闭双目,睫羽轻颤,小扇子一般扫动着江泠的脸颊,温热的气息拂在鼻尖

    这是在江泠清醒的时候,真切地与她唇齿相依,他的心脏似乎被什么攥住了,额角突突地跳,眼眸中,像是有座雪山在崩塌,剧烈地颤抖。

    她的唇瓣湿润,含着他,江泠冰凉的嘴唇逐渐被捂热了,他齿关绷紧,如一尊石像般伫立着,双手紧握成拳,忽然一把将她推开。

    “叶明渟!”

    叶秋水猝不及防被推开,踉跄了一下,江泠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扶她,又攥紧收了回去。

    叶秋水呆呆地站着,扶着栏杆站稳,酒完全醒了,她抬眸,发现江泠神情严峻愤怒,气到手都在发抖。

    “江……”

    她刚开口,他就厉声打断,喝道:“我是你哥!”

    叶秋水愣然,呆呆地说:“可……你又不是我亲哥。”

    “有区别吗?”

    江泠胸口起伏,目光冷然。

    “你喝多了,醉酒冲动,我知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叶秋水辩解:“我没有醉,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很清醒。”

    江泠目光沉沉,话语也沉,“那我就当做什么也没听到。”

    “不要……”

    叶秋水说完这两个字,眼睛里的泪已经流下来了。

    “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叶秋水吸了一下鼻子,尽量语气平静地说:“你只是不想承认,我不信你对我没有任何感觉,我生病的时候你那么照顾我,方才我抱你的时候,你的心明明跳得很快。”

    “那是因为我是你兄长。”

    江泠语气很凶,“因为你是我妹妹,所以我才照顾你,如果仅仅因为这样,就代表着我喜欢你,那么这个世上,所有的兄长,是不是都应该对自己的妹妹冷脸相示?”

    “我心跳得是很快。”江泠冷静至极,看着她,“因为我实在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叶秋水噙着泪,倔强地咬着嘴唇,“你骗人。”

    “我相信,我相信,你只是错误地,将依赖当做了喜欢。”

    “我没有。”叶秋水摇头,“我不是小孩子,我分得清。”

    江泠很生气,他眼睛里的愤怒像锥子一样刺痛着她。

    “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江泠沉着声音,一字一顿,“我不喜欢你,现在不喜欢,以后也没有可能,你记住,我与你只是兄妹,不要罔顾人伦,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叶秋水满脸泪水,眼尾哭得通红,泣不成声,她伸手去拉江泠的衣袖,他毫不留情地抽回。

    其实从记事起,叶秋水就很少再哭了,在江泠的印象里,她很坚强,摔倒了从来不会闹,自己爬起来,拍一拍衣摆,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挫折,都能很快振作。

    长大后,她鲜有几次哭泣也都是因为他

    ,为他受伤而心疼,为他登科而喜悦。

    她的眼泪,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把利剑,她越哭,他就越心痛,想要安慰她,想要擦干她的眼泪。

    可是不能,此时一旦心软,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在叶秋水表明心意的一瞬间,情不自禁地喜悦,可是很快,又被巨大的慌乱淹没。

    江泠考虑到了很多事情,叶秋水很年轻,她那么好,值得世上最好的男子,一个家世好,对她好,身体康健,能陪她四处游历,游山玩水的男子。

    怕他答应了她,等她新鲜劲过去,发现自己对兄长的喜欢并不是真的喜欢,只是处于依赖,只是一时冲动,他明知道这些,还趁人之危,占有了她,拖累了她,那样才是真的龌龊。

    江泠很害怕,慌张,看到她的泪水,他只能用愤怒去掩饰他的无措。

    叶秋水的心沉到谷底,江泠从来没有对她这么凶过,他是真的生气了,气到维持不住往日的沉稳,气到说出“大逆不道”,“罔顾人伦”这样严厉的话语。

    叶秋水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搞砸了,犯了错,不可挽回了。

    这些冷冰冰的话,将她热烈激荡的心浇灭,数九隆冬的寒一下子涌过四肢百骸。

    她呆站着,雪花飞舞,脸色苍白。

    江泠心软了下来,换了温和的语气,对她说:“今夜的事情,你我都忘了,我只当你喝醉了,说的胡话,我还是你哥哥,会像以前一样疼你。”

    叶秋水在心里说,她根本就不想继续做他的妹妹。

    她恨自己这样没有出息,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她不想这样窝囊,这样毫无体面,可身体就是背叛她,越想控制,眼泪越是流得狼狈不堪。

    江泠心里动容,他攥紧了拳头,最终没有抬手,为他最爱的妹妹拭去眼泪。

    “回去睡一觉吧,明天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江泠淡淡地说一声,转过身,留她一个人在长廊下。

    叶秋水还是像方才那样,呆站着,一动不动,任泪水滑落,打湿衣襟。

    她走回自己的房间,爬上床,用被子盖住自己,直到厚厚的被衾将她整个人完全淹没,屋里,响起压抑的,沉闷的痛哭声。

    第二日,叶秋水正常起来,穿衣,洗漱,吃饭,其实昨晚她根本就没有睡好,哭到快要天亮,才模模糊糊地睡去,梦里依旧是江泠那张冷冰冰的脸,严肃又惊怒地痛斥她,罔顾人伦。

    叶秋水是哭着醒来的,枕头被泪水打湿,她抹了抹脸,不用照镜子,都能猜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遮不住的憔悴,眼睛肿得同两颗核桃似的,她在屋子里闷了许久,直到婆子来问过几次,她才慢吞吞地起身出门。

    “姑娘这是怎么了?”

    下人看着她的样子,吓了一跳,昨天白天出去的时候好好好的,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哭成这样。

    “没事。”

    叶秋水扯起嘴角,笑了笑。

    她走到前厅吃早茶,走得慢了许多,到了地方,看到江泠不在,心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

    婆子说,他天不亮就离开了,不知道工部有什么事情要忙。

    新年刚过,昨夜又是上元夜,照理来说,有好几日的休沐日,但是江泠鲜少待在家中,每日早出晚归,也从不在家中用膳。

    发生了那样的事,谁都不自在,他大概也不想看见她。

    叶秋水自嘲地笑,心中苦涩。

    又过了几日,各省通过府试的贡士要入京参加二月的省试,江晖是在正月下旬进京的,事先给江泠写过信,但他太忙了,信件还没有来得及查看,江晖到了京师后,打听了一阵子,才知道江泠住在哪里,赶紧带着曲州的土产上门拜访。

    听到婆子说有客人登门,叶秋水赶忙理好衣襟出去迎接,江晖站在前厅,环视四周,打量这座院子,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他转过头,见是叶秋水,愣了愣。

    一年多不见,她越发明艳清贵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眉宇间似乎凝着一股忧伤,看着却反而动人。

    江晖回神,笑道:“叶妹妹,好久不见。”

    叶秋水有些惊讶客人竟然是他,“五哥,你怎么来京城了,也不事先说一下,我好提前准备准备,派人去城口接你。”

    “我前不久给三哥写信了,但是他好像没看到。”

    前不久,正是白鹿寺最忙的时候,不管是江泠还是叶秋水都抽不开身,那个时候又是年关,信寄过来,但是不知和哪份公文放在一起,也就略过了。

    叶秋水歉疚道:“抱歉,可能夹在公文里没看到。”

    “没事没事!”江晖憨笑,“这有什么。”

    “五哥怎么突然来京师了?”

    叶秋水领他进门,问道。

    江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支吾了一下,说:“那个,上次你离开儋州后,我就听你的建议,回乡好好准备科考了,真是走运,以前怎么都考不过,这次竟然过了府试,我来京师是为了参加二月的省试。”

    叶秋水一听,惊喜道:“真的?”

    江晖腼腆地点了点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那真是恭喜五哥了。”

    叶秋水笑了笑,“你看,我就说,你肯定行的。”

    “嗯……”江晖轻声道:“还是多亏叶妹妹,要不是你鼓励我,我肯定不敢再尝试的。”

    他一直觉得,是叶秋水赐予了他运气,她就是他的福星!

    走进前厅,叶秋水让下人去准备茶水点心,想到江晖舟车劳顿,说不定还饿着肚子,又让厨房做几道京师的特色菜,江晖果真是饿极了,要不是因为不想在叶妹妹面前丢面子,他真想狼吞虎咽,脸都埋碗里去。

    吃饭的时候,江晖随口问道:“对了,三哥呢,怎么一直没有看到他?”

    叶秋水嘴角的笑意僵住,眼睫垂下,“他出去了,有公务要做。”

    “哦哦。”

    江晖埋头苦吃,桌上的菜都被他一扫而空,末了打了个嗝,很是不好意思,脸红了红。

    刚吃完饭,江泠出现在门口,府中的下人去知会过他,说是江晖来了京师,工部没有什么事,他同其他人说一声就回来了。

    前厅响起脚步声,婆子张望了一下,说:“是大人回来了。”

    江晖站了起来,笑着去迎,“三哥!”

    叶秋水坐立难安,她站起身,一道高大的身影跨过门槛,江泠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瞬,少女始终低着头,下巴削尖,眼下乌黑,比之从前憔悴了很多。

    江泠询问起江晖,听到他说进京赴省试,江泠为他高兴,点点头,“我书房里有些书,你可以看看。”

    “好!”

    江晖嘿嘿一笑,省试第五看过的书,做过的批注,定能让人醍醐灌顶。

    “你如今落榻何处?”

    “还没定呢,想着晌午后出去找找。”

    江泠想了想,说:“你可以住在这里,还有一间空厢房。”

    “会不会太叨扰了。”

    “不会。”

    江泠让下人带他过去看看,若是愿意,那就住下,若是不愿,就帮他打听打听这附近有没有靠近贡院的住舍。

    下人带着江晖离开了,前厅里只剩叶秋水同江泠两个人。

    从刚才他进来开始,叶秋水就一直垂着视线,换做往常,只刚走进巷子,就能看到她站在门前等待的身影。

    江泠说到做到,那夜过后,他就真的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他待她还是兄长一样的态度,会让她天冷多添衣,也会让下人做她爱吃的菜,但是叶秋水察觉得出,什么都不一样了。

    因为兄妹

    间除了关心与爱护外,还有避嫌,他可以为她将兄长的分内之事做到极致,但就是不会爱她。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看到他就不自在……

    僵持了一会儿, 江晖回来了,笑着说:“我没什么不愿意的,叫我住柴房都行, 我就是怕会太叨扰。”

    毕竟江泠现在当官了,公务繁忙, 江晖怕自己借住会打扰到他。

    “不叨扰。”

    江泠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顿了顿, 说:“我不常住在家中,你不必顾及太多。”

    话音落下, 叶秋水心脏如同被攥了一下, 有些钝痛。

    江泠确实不常回来居住, 明明是他买下的院子, 可是他避之不及,宁愿住在工部值房,也不会回来居住。

    江晖愣了愣, 问道:“是太忙了吗?”

    “嗯。”

    “没想到当官后竟然这么辛苦。”

    江晖叹了叹, 想到什么,又问:“那三哥,你现在回来没事吗?”

    “没事。”江泠说:“我这就走了。”

    “好。”

    江泠回来安排好江晖的衣食住行,没坐一会儿就离开了。

    全程都没有和叶秋水说过话,其实他不开口, 叶秋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等他走了, 她反而觉得轻松。

    叶秋水平复了好一会儿心情,让下人帮忙将江晖的行囊搬到屋子里, 婆子先将卧房洒扫了,再铺上新的被褥,而叶秋水则带着江晖先将院子里逛了一圈。

    推开后院的小门, 入眼的便是潺潺流水,远处雕梁画栋,游人如织,歌女咿咿呀呀的唱声顺着流水,悠悠扬扬地荡到了耳边。

    江晖笑道:“真是个好住处啊,叶妹妹挑的地方?”

    “不是。”叶秋水摇头,“是……兄长买的。”

    “诶?”

    江晖有些惊讶,三哥性子冷淡,不理内院之事,很难想象他会操心这些。

    看完院子,叶秋水带江晖去西市看她的铺子,江晖知道叶秋水在京师开了间香铺,他一直很好奇,等到了地方,只看一眼顿时惊得瞪大眼睛,嘴巴张圆。

    “这是你……开的?”

    江晖指了指面前的铺子,牌匾上“檀韵香榭”四个字以古雅篆体镌就,其边有雕花缭绕,一入香铺,便觉异香盈室。店内架格皆以乌木制成,幽幽乌木之香与诸般香料之气融和,相得益彰。

    进门一侧的柜子上陈着数座香炉,样式各异,其身雕刻的蟠螭怒目圆睁,鳞甲欲动,袅袅香烟自口中喷吐而出,另有宝鼎状的香炉上绘制着饕餮纹饰,古意盎然。

    壁角之处,数束新制线香悬于一架,线香纤细,散着缕缕清香,气味幽而不腻,淡而不绝,犹如空谷幽兰之息,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雅韵,几缕斜阳自雕花窗牖透入,正落线香之上,恰似为其添了一抹金缕衣,更增几分幽丽之色。

    铺子中客人络绎不绝,掌柜打算盘的手快得连影子都险些要看不清,见到叶秋水,每个伙计脸上都是一副恭敬的神情,唤道:“东家。”

    江晖目瞪口呆,知道叶秋水有一间香铺,但没想到规模这么大,店面这般精致。

    走到里面,才发现东西两面墙竟然是打通的,可以通向其他铺子,江晖愕然问道:“这里怎么是相通的?”

    叶秋水随口道:“左右四间铺子,茶室,绣坊,药堂都是我的。”

    江晖惊得合不拢嘴,这四个店面占地都很大,布置精美雅致,客人也多,又是在繁华的西市,租金可不便宜,江晖浅浅地估算了一下,叶秋水的家产早就胜过江氏一族了。

    江家在曲州虽是大族,子弟众多,家业无数,但也不一定能比得过这一间铺子。

    天子脚下,远不是他们小门小户能比得上的。

    江晖想到许多事情,小的时候,父母总叫他要巴结贵人,讨好知州的儿子,只有这样,他们四房才能有好日子,那个时候江晖一直将长辈的话奉为圭臬,可是后来,被家族视为废人的三哥高中,成了官家面前的红人,他们江家再也高攀不起。

    被江家视为野孩子,险些被大房打死的叶秋水,也早就拥有让江家望尘莫及的家业。

    可见,靠人不如靠己,攀附别人,如水中浮萍,只能随波逐流,终究无法扎根成长的。

    江晖轻笑,所幸的是,他已经摆脱父母掌控许久,如今江四爷与四夫人早就不能将他怎么样了,长大了后回想起以前,才觉得,其实长辈也迂腐愚蠢,目光短浅,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

    叶秋水带着江晖将几件铺子逛了一圈,檀韵香榭开在西市,不远处就是太学,国子监等学府,街上,襕衫学子们并肩而行,高谈阔论,每个人身上都透着如朝阳般炙热的气息。

    江晖刚来到京师,有许多东西要置办,西市书斋很多,一眼望去都是卖文房四宝的,江晖走近一间看了看,要准备笔墨纸砚,省试前,他要闷头温习。

    叶秋水看着他在挑笔墨,突然想到,家中的笔墨纸砚似乎也要用完了,江泠经常在书房熬夜看公文,尤其是墨,耗得很快。

    家中许多事物都是叶秋水置办,她统管全家,若是缺了什么,可能婆子还没反应过来叶秋水已经准备好了,想到书房的笔墨要用完,叶秋水也去挑了几块墨锭,请伙计包起来。

    逛了半日,回到家时,江泠竟然下值了。

    大概因为江晖在,出于礼数,他应当为堂弟接风洗尘,厨房正在准备晚膳,走在巷子里时就能看到庭院里升起袅袅炊烟。

    前厅中,江泠坐在花架旁,手中持一卷书,一旁的桌子上还放着什么,油纸包着,透出淡淡的香味,他听到交谈声,抬起头。

    叶秋水同江晖低声说着话,她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多日凝绕在眉心的愁哀此刻也消散几分,只是绕过长廊,一看到前厅坐着的江泠,她的笑容就僵住了,低下头。

    男子脊背挺直,他已经换下公服,穿着一身藏青色圆领袍,眉眼清冷静肃,薄唇紧抿,面无表情,看到有人进来了,江泠放下书,宽大的袍袖垂下。

    目光落在她身上,察觉到从一进来看到他开始,她就变得很不自在,说笑的话语停住,安静得不像她。

    “三哥。”

    江晖先上前,问了两句公务上的事,接着说起方才都去了哪里,“叶妹妹的铺子真是气派呀,我看得眼花缭乱。”

    叶秋水淡淡笑了一下,她站在风口,手里提着东西,发丝被吹乱,大氅上的绒毛轻拂面颊。

    江泠看一眼,说:“进来吧,外面冷。”

    他转过身,径直绕过前厅,后堂就是吃饭的地方,下人已经将菜肴摆在桌上了,叶秋水默默地走上前,将几盒墨摆在一旁,坐下拿起筷子。

    桌子是方角桌,以前叶秋水都喜欢挨着江泠坐,但今日,她坐在江晖旁边,离江泠远远的,看到她拉开椅子,江泠的目光微微顿了一下。

    他神色如常,只让下人将叶秋水爱吃的菜挪到她面前去。

    江晖夹在中间,一无所觉,吃饭吃得很香,一边吃饭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起家乡的事,比如,那个曾经威胁过叶秋水的香会会长,魏行首下狱了,知州又换了一个人,王家郎君喜得麟子,前不久刚满月。

    江泠话不多,只偶尔应答两句,叶秋水倒是会和他交谈,但是话也比以前少了许多,江晖还记得在儋州的时候,每天吃饭的时候都是热热闹闹,嘻嘻哈哈的,怎么如今变得这么冷清。

    江晖说话说得嘴干,突然觉得不对,左右看一眼,说:“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

    ,就我一个人在讲。”

    叶秋水低声道:“五哥,我在听。”

    “那你怎么都不说话。”

    江晖心里不安,暗自揣测,是不是他说得话太无聊了,三哥不理他他能理解,怎么叶妹妹也没反应!

    江晖绞尽脑汁,把平生能说的趣事都说了一遍,叶秋水才总算笑了笑。

    吃完饭,江晖要去屋里看书,叶秋水想起桌上还摆着她买回来的墨锭,她拿起,提在手上,犹豫很久。

    身后,忽然响起江泠的声音,他语气平淡,问道:“今天的菜不合口味?你吃得很少。”

    叶秋水肩膀跳了跳,背对着他,握紧墨锭,“没有,只是没什么胃口。”

    江泠沉默,片刻后说:“你想吃樱桃毕罗吗?”

    御前街的小点心,叶秋水很喜欢吃,不过因为是甜食,她长龋齿后,江泠就不允许她天天吃了。

    叶秋水摇了摇头。

    他又是沉默,半晌,“嗯”一声,“早点休息。”

    说完便离开了,等他的身影走远,叶秋水才终于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江泠相处,他将她当作妹妹一样,可是叶秋水无法再将他当做哥哥,那天的事情,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过,可是不说,不代表它没发生过,叶秋水做不到像一个没事人一样。

    第二日,叶秋水醒来的时候,江泠已经去了衙司,叶秋水穿戴好后出门吃早膳,前厅里,仆人们正在洒扫,婆子剪了几枝迎春花插在花瓶里,叶秋水一边喝粥,一边翻看账本。

    远处,正在洒扫的下人看到一样东西,疑惑道:“这是什么?”

    他走过去打开,发现油纸包里装着十只樱桃毕罗,只是已经凉透,面皮也软了,不知放了多久,总之口味不佳,不能再吃了。

    “是樱桃毕罗。”

    下人惊奇道:“谁放这儿的?”

    “好像是大人。”

    另一个仆人说:“昨天看到大人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个油纸包,怕是忘了吃了,哎,这已经放了一夜,不能吃了,丢掉吧。”

    叶秋水抬起头,听到有人在说话,但是没有听清下人们在交谈什么

    仆人有些可惜,将东西拿去丢掉。

    叶秋水吃完早膳,将账本收起,换上太医的衣服,拿着令牌进宫。

    太医署内,因为不知道该派谁去军中而争论不休,大家都是有家室的人,放不下家中妻女,怕有去无回。

    叶秋水只埋头做好分内之事,吴院判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能教她的了,叶秋水早就可以独当一面。

    宫中的娘娘喜欢找她诊治,她们久居深宫,实在找不到可以陪着说说话的人,她们中的大部分人又没有子女,高耸威严的宫墙内,死气沉沉,后妃们喜欢那些宫外的孩子,最期盼的,就是宜阳和叶秋水可以多来宫中,同她们说说外面的事,听少女说话,便觉得自己似乎也年轻了许多。

    在宸妃娘娘宫中,叶秋水无意听到,陛下近来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朝中请立曹贵妃的孩子为太子,宰相的势力如日中天,已经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唯一能和曹丞相分庭抗礼的只有严尚书,宸妃的母族依附于曹家,她喜欢叶秋水这个孩子,于是偷偷同她说:“早些劝你兄长改投丞相麾下吧,严尚书是斗不过曹丞相的。”

    叶秋水对朝中之事一知半解,但与江泠有关的事情,她下意识紧记于心。

    省试很快就要开始了,主考官是丞相势力的,贡士们竭尽全力巴结吹捧丞相,只盼能早日金榜题名。

    江晖要温习,叶秋水不去打扰他,知道他辛苦,每日叫下人准备些瓜果,滋补身体的饭菜,江泠不怎么回来,他不在,吃饭的时候反而自在些,只是叶秋水心里一直想着宸妃同她说的话,打算什么时候问一下江泠。

    她知道,江泠不可能背叛他的老师,她只是想提醒他,要当心些。

    越临近省试,江晖越紧张,叶秋水就会鼓励他,“没事,下一次再考就是了。”

    听到她的安慰,江晖紧张的心能缓解许多,只要看见她,他就觉得安心。

    省试前一日,江泠有些话要叮嘱他,进了贡院有一些要注意的事情,还有这次的主考官,是曹丞相的学生,一定会投丞相所好,选一下夸赞歌颂丞相的文章,他嘱咐江晖要当心些。

    江晖点点头,“我都记住了。”

    “好。”江泠点头,“你继续看书吧。”

    说完,江晖却不动,神情甚至变得有些忸怩,像是有话要讲。

    江泠注视着他,等他开口。

    片刻后,江晖才终于像是攒够了勇气,梗着脖子,说道:“三哥,要是我这次考中了,我可不可以向你求娶叶妹妹?”

    话音落下,江泠怔然,沉静的面容如同撕裂开一个口子。

    江晖低着头,不敢去看江泠的神情,他想,三哥现在一定在审视他,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两道冰冷的目光。

    未等江泠回答,他就自己吓了一跳,磕磕绊绊地说:“我、我会对她好的,我家中的产业,都给她管,虽然、虽然她可能瞧不上……但是只要我有的,我都愿意给她。”

    江泠不说话,凝视他,微微走神。

    五郎相貌清秀,为人开朗风趣,性格也好,不迂腐,不古板,待人也真诚。

    以后四房的产业都是他的,虽然比不过叶秋水家财万贯,但是也不愁吃穿,至少叶秋水和他在一起,绝不会受委屈,江泠了解他,知道江晖对妻子会很好,也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最重要的是,五郎身体康健,会骑马射箭,不会遭人嘲笑排挤,若是以后考上了,做了官,一定前程似锦。

    江泠一时无言,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许久,才开口道:“这件事情……要她自己做主才行。”

    江晖一听,心里的大石头落下,反而觉得轻松许多,至少不是拒绝,他真怕三哥回他一句,少痴心妄想了。

    “那……那个。”江晖挠了挠头,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问:“三哥,你能帮我在叶妹妹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吗?”

    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嘿嘿一笑,期待地看着江泠。

    面前,男子眸光寂静,长眉微微颦蹙,一瞬又松开。

    江泠说:“你好好准备考试,这些事情,往后再说。”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扮演好他的妹妹。……

    省试很快就到了, 江晖去了贡院,工部的同僚们后知后觉地问起江泠,他是不是有个堂弟, 是今年赴京参加省试的贡士之一。

    江泠颔首,大家都很惊讶。

    同僚们都知道, 江泠与亲族决裂,关系不好, 没想到还与一个堂弟有联系。

    严敬渊问起,点点头, 说:“有个兄弟也好, 以后能互相关照。”

    一个人实在太孤独了, 严敬渊一直觉得, 江泠应该多交交朋友,虽然严尚书认为,年轻人理应沉稳些, 他觉得江泠遇事永远处变不惊, 这很好,但是有时候也不免觉得他太过冷淡,少年时便阴沉寡言,长大更是严肃,一点同龄人该有的开朗、生机都没有, 这让严尚书有些忧愁。

    同僚里, 也有没成过婚的,知道他有个妹妹, 没事便打听一下,希望江泠能帮忙牵线。

    也有人避之不及,江泠这种类型的大舅子, 看着便难对付。

    前朝,宰相势力壮大,后宫中也是曹贵妃独揽大权,皇后家世普通,再加上没有子嗣,如今的地位是越来越形同虚设了,后妃们每日战战兢兢,尤其是同样有一名皇子的妃嫔,每日将孩子拘在宫殿中,生怕出去会惹曹贵妃的晦气。

    严敬渊与宰相不和,连带着他的门生在朝中也被挤兑。

    一日,曹贵妃的儿子偶感风寒,叶秋水奉命前去为他诊治,然而,贵妃不知为何突然找她的麻烦,故意声称叶秋水为皇子诊治时不够用心,姿态敷衍,罚她在殿外跪两个时辰。

    叶秋水自从在太医署当值后,就从来没有被任何人罚过,娘娘们为人亲和,最多是责难两句,绝不会罚跪,或是打板子。

    叶秋水不敢忤逆贵妃,只能在初春的料峭东风里跪在殿前思过。

    这是个摧磨人心的法子,石砖粗硬,冰凉,隔着几层衣袍,寒意刺入骨髓,叶秋水直挺挺跪着,腰稍微弯一些,老嬷嬷就会责问她是不是心中不服,再以对贵妃不敬为由,罚她多跪半个时辰。

    叶秋水咬着牙,忍着疼痛,挺直脊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好不容易,几个时辰过

    去了,她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同贵妃请完罪,一瘸一拐地出去。

    吴院判见到她这样,叹了叹气,让小宫女扶她到边上坐一会儿,用药膏上药。

    宜阳听说叶秋水被罚了,气得砸了东西,要进宫找曹贵妃理论,被叶秋水拦下。

    “贵妃势大,你别去找她麻烦。”

    宜阳怒道:“谁找她麻烦了,难道不是她先找咱们麻烦的?你在宫里,得罪过她?”

    叶秋水摇摇头,“我一直谨言慎行,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得罪过贵妃娘娘。”

    宜阳秀眉微蹙,沉思片刻,说:“据我推测,前几日,严尚书上书请立二皇子为太子,而贵妃的孩子排行第三,她知道后当然不乐意了,她身在后宫,管不到前朝之事,可是你和江泠关系亲近,他又是严尚书的学生,贵妃自然要找机会磋磨磋磨你。”

    叶秋水心下了然,“原来是这样。”

    宜阳眉眼肃穆,沉声道:“你毕竟是宫中女官,她没有资格处置你,不能要你的命,但是会找些小麻烦,你小心些吧,下次她找你,你就装病好了,如今宰相势力那么大,官家一直昏迷不醒,我母亲也没有办法,有什么事,不一定能帮到你。”

    “我知道。”

    宜阳毕竟是长公主的女儿,长公主现在的处境都很不好,更何况是宜阳,她不能轻举妄动,不然会连累一家人,虽然方才冲动地想要去找贵妃理论,但此刻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还是太气性了。

    叶秋水偏过头,一旁的宜阳神情严肃,眉头紧锁,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沉沉,条理清晰,头头是道,看着还挺有气势,不禁笑道:“敏敏,你现在懂得真多,我觉得你好像变了,和从前不一样了。”

    宜阳眼睛一亮,“哪里不一样了?”

    “唔……变稳重了。”

    宜阳眼睛微微瞪大,接着抬起手,捂住嘴,笑得肩膀都在抖,那股骄纵气又显露出来。

    发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后,宜阳挺直了身子,咳了两声,神情也收敛几分,“书上说,成大事的人都是沉稳,临危不乱的,所以我决定了,从今日开始,我就要做个冷酷的人。”

    她沉着脸,声音也故意压低几分,不觉得沉稳,倒觉得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似的,叶秋水噗嗤笑出声,宜阳一下子就憋不住了,跺跺脚,“哎呀,你不要笑!我认真的!”

    “好好好。”

    叶秋水笑着点头,“知道啦知道啦,我们敏敏是要做大事的人。”

    宜阳下巴上扬了几分,正经了没多久,又往后一躺,四肢大张,随心所欲地躺在榻上,叹气,“哎,可是书真的好难背,想要成为厉害的人,哪有那么容易,要看许多书,行万里路,要知道民间疾苦,民生,朝政……”

    每次想肆无忌惮玩乐,想将这一切都抛之脑后的时候,就会想起那日在京郊,看到一群自边境逃难而来,食不果腹,甚至易子而食的难民,宜阳咬咬牙,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坚持。

    她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不想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郡主。

    “对了,还没有问过你。”

    宜阳坐了起来,认真地看着叶秋水,“你和……怎么样啦?”

    这些天她太忙了,还没有问过叶秋水,现下是什么情况。

    话音刚落,叶秋水的神情便变了,她垂下头,视线落下,低声道:“没怎么样,我搞砸了。”

    “搞砸了?”

    宜阳不解地重复,意识到什么,惊讶道:“你……你直接和他说啦?”

    叶秋水点点头。

    “算是我有些冲动吧,我不喜欢将事情憋在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叶秋水语气淡淡,缓缓说道:“兄长他……很生气,训斥了我,敏敏……现在想,我,我好像真的做错了。”

    说到最后一句,叶秋水哽咽了一声,上元夜的情形又浮现在脑海中,眼前是江泠那张愠怒到极点的脸,她心里又难过又委屈,断断续续道:

    “我……我不该同他说那些话,兄长如今好像根本就不想看见我。”

    压抑多日的情绪如同划开了一道口子,霎时迸发出来,怎么都止不住,她知道江泠为什么生气,从小到大,他一直照顾她,对叶秋水而言,江泠如兄如师如父,她的那些心思,要是说出去很登不上台面,同乱.伦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江泠拒绝她后,叶秋水的第一反应不是伤心,而是懊恼、害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彻底完了。

    江泠对她避之不及,连家都不愿意回,他的话变得越来越少,叶秋水如今待在那个家中,每天都很煎熬。

    他不想再看见她,怕是都开始后悔认她这个妹妹,叶秋水不傻,她察觉得到江泠在避嫌,尽管表面上还是兄妹,可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又还能再维持多久呢。

    宜阳看着她哭,心里也难受,她揽住叶秋水的肩膀,低声问道:“江嘉玉骂你了?有没有打你?”

    叶秋水摇头,“他不会打我,只是不理我了。”

    宜阳抱住她,让她靠着自己,叶秋水心里委屈,趴在宜阳的肩膀上默默流泪。

    她就江泠一个亲人,她只有这一个哥哥,如果他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她可以将一切心意都埋藏,扮演好妹妹的角色。

    *

    叶秋水在长公主府呆了许久,天黑了才回去。

    膝盖上都是淤青,还有冻伤,用热水敷了许久才能灵活动弹,淤青有些深,透着紫红色,要瘸好几日。

    江晖住在贡院,江泠又鲜少回家,院里冷冷清清的,叶秋水揉了揉腿,头有些昏,想来是白天吹久了寒风,有些头疼,她赶紧洗漱后上榻,闭眼休息。

    睡着了后,膝盖也一抽一抽地疼,叶秋水皱着眉,梦里也很不舒服。

    江泠是在深夜回来的,听人说起白日的事情,他才知道叶秋水被贵妃责罚,在寒凉的东风里跪了两个时辰。

    江泠急忙穿过弄堂,叶秋水已经歇下了,屋中漆黑,下人说,她有些受寒,睡前喝了姜茶发汗。

    江泠轻轻推开门,黑暗中,叶秋水孤零零地躺在榻上,蜷缩成小小一团。

    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浅浅的涩意划过胸口,江泠动作倾缓,慢慢走近。

    叶秋水闭着眼,寂静的夜里,可以听到她绵长清浅的呼吸声。

    双腿已经上过药了,就是肿,麻,江泠在榻边坐下,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还好,没有发烧。

    他问过下人,腿伤也不严重,需要养两天,大夫说,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只要好好休养,以后依旧能蹦蹦跳跳,不用担心。

    江泠松了一口气。

    不会有病根,身体康健就好。

    他坐在榻边,想了许久的事情,其实本来,江晖同他说起那件事的时候,江泠还在犹豫,如今却是不得不作出决定。

    江泠自知,自己古板无趣,也总是得罪人,严尚书同宰相斗得激烈,而他作为严敬渊的学生,贵妃不敢越权将他怎么样,但会对付他身边的人来警告他。

    叶秋水就是那个被贵妃盯上的靶子,江泠无亲无故,是个孤臣,他没有别的亲族,不受胁迫,可是他还有芃芃,江泠不希望她再受到伤害。

    严敬渊与宰相势如水火,江泠迟早要被牵扯进这些争斗中。

    今日之事,是贵妃对他的警告,前不久,宰相起了招揽之意,希望江泠可以为他们所用。

    官家重病,曹氏一族门生无数,而皇子年幼,满朝上下,俱是曹氏一党,江泠既然不愿服从,那也只能等着被拔除。

    他没想到,他们会先对叶秋水动手,要他服软。

    “我有些后悔,带你来京师。”

    寂静中,江泠突然低声说了一句。

    如果她留在曲州,可以好好的,衣食无忧。

    *

    不久后,省试结束,臭烘烘的江晖出来后一身潦草,人也憔悴许多。

    省试时间长,贡士又不能随便离开,数日的吃喝拉撒都得在那一小间号舍里解决,一出门,

    他先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子。

    叶秋水先看到他,上前,“五哥,这里!”

    江晖欣喜地跑上前,等到了她身旁,又突然往后退了两步,他忘了,自己在贡院待了这么多日,身上肯定很臭,怕凑近了,自己臭烘烘地会熏到她。

    叶秋水问:“这几日在贡院是不是没吃好?”

    江晖忙点头,和她抱怨起贡院的伙食有多差,夜里,他旁边号子里的贡士打呼像水牛,他几天都没睡好。

    叶秋水笑了笑,说:“家中早就备好五哥喜欢吃的饭菜了。”

    江晖心里美滋滋的,忸怩地说:“叶妹妹你对我真好。”

    一到家,看到桌上摆着的佳肴,两眼瞬间发光。

    江泠回来了,询问起这次省试的题目,江晖一边答,一边往嘴里塞东西。

    “嗯,还好,曹氏门生喜欢辞藻华美的文章,你只要不在答卷上说些得罪曹氏的话,一般不会被黜落。”

    江晖一听,放心了,嘿嘿一笑。

    恰好省试结束后也是休沐日,江晖吃饭时忽然提议,说:“明日我们一起出去踏青呗,来京师这么多日了,我还没好好逛逛,正好也是休沐日。”

    叶秋水不答,她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但是又怕自己开口,江泠知道她也在,就不愿意去了。

    江晖扭过头,看向江泠,挤眉弄眼,目光满是暗示。

    江泠面色平静,许久,他才道:“嗯,可以,我不知道京畿附近哪里景色优美,你可以问问明渟。”

    江晖疑道:“谁?”

    叶秋水诧异江泠竟然会提到她,磕绊地回答,“是、是我,五哥,‘明渟’是我的字。”

    “噢……”

    江晖恍然大悟,接着又奇怪起来,他记得三哥以前都会亲昵地叫叶秋水芃芃,唤她的时候神情也都是极柔和的,如今怎么改了,听着倒像是生疏了不少。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江晖笑盈盈看向叶秋水,期待地问:

    “那叶妹妹一起去?难得咱们都有空闲,出去玩玩嘛。”

    叶秋水犹豫许久,偷偷看一眼江泠,见他没有不喜的神色,才点点头。

    入春后,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的好时间,柳条抽新,山林间绿意盎然,芳园有许多花都开了,叶秋水带他们去芳园逛了一圈,全程,江泠都没有说过话,他只是默默地跟在最后面。

    江晖看到再往西一片有跑马场,他跃跃欲试,想骑马,叶秋水说,过了草场,下坡的时候能看到大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岸边,有几只牛羊涉水吃草,放牧的孩童有时会坐在树下睡觉,或是摸田螺。

    江晖一听,更加新奇,提议一起骑马去看湖。

    叶秋水看向江泠。

    他神色淡淡,说:“我不去了,我回园子里等你们,我想坐会儿。”

    江晖象征性地劝说几句,江泠一直拒绝,他看似懊恼地叹了声气,“哎,那我也不去了。”

    “你初来乍到,想玩便玩。”

    江晖接着说:“可是我不太认路,我怕找不到你们到时候。”

    话都这么说了,叶秋水只好道:“我和五哥一起去吧,我认路,我带你去看湖。”

    江晖笑着说:“好啊好啊,还是叶妹妹心善。”

    “那三哥,你去看会儿花,喝会儿茶,我们玩累了就去找你。”

    江泠点点头。

    两个人骑马,并肩而行,很快就消失在林子里了。

    江泠独自走回园子,芳园内花团锦簇,但他了无兴致。

    一个时辰后,他们回来了,老远就听到说笑声。

    叶秋水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这么痛快了,她和江晖沿着湖岸比试了两次,江晖骑术比不过她,叶秋水得意地说:“五哥,愿赌服输,你答应我的事情可不能反悔!记得帮我算半个月的账!”

    “绝不会,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谁叫我技不如人呢。”

    江晖的语气看似懊悔自己怎么输了,实际上隐隐透着喜悦,觉得自己与叶妹妹的关系终于更亲近了些。

    别说帮她算半个月的账了,就是算一辈子,也在所不辞。

    江泠看到二人回来,站起身。

    “玩够了?”

    他问道。

    江晖讲起湖边的景致,说他们比赛骑马,谁先绕完两圈,就要答应对方一件事,江晖输了,要给叶秋水当半个月的算房先生。

    回城的路上,二人骑马,并辔说笑,江泠坐着马车,膝上放着一本书,听到外面时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他一直在走神,书摊开后,这么长的路,竟然一次都没翻页过。

    回到城中,江晖说想看看御前街,叶秋水说可以,她知道许多有名的铺子,可以带他去看,而这时,江泠却突然说:“我想起来衙司还有些事情要做,我先走了,你们玩。”

    很突兀的一句话,叶秋水愣愣地抬起头,江晖倒是笑着摆手,“哦,好好好,那三哥你去吧。”

    叶秋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怔愣的一瞬,江泠已经转身离开了,身旁的江晖问道:“对了,叶妹妹,你刚刚说哪里好玩来着?”

    叶秋水和江泠进了一间铺子,刚要开口介绍,话语突然顿住,她眸光颤了颤,吸了一口气,说:“抱歉,五哥,我也想起来,铺子里还有些账目没算清,我下次再带你逛逛行不行,我刚才说的铺子是醉春风,是一家酒楼,他家的酱肘子最是一绝,你去试试吧,我有些急事,抱歉,我先走了。”

    “诶,叶妹妹……”

    江晖伸手,想要拉住她,但叶秋水似乎很着急,一开始步伐只是有些快,后来则跑了起来

    “什么事这么着急啊……”

    江晖张望着,探头,大声道:“你慢些!”

    叶秋水转眼消失在街市尽头。

    她大步穿过人群,心情焦急,还有些失落。

    她回想今日发生的一切,发现江泠一直在给她和江晖制造独处的机会,明明是他提议,要她同行,她还高兴了一下,原来其实别有用心,他根本不是想和她一起出门,是想将她推给别人。

    叶秋水心中难以置信,她一路跑回家,果不其然,在家中看到江泠的身影。

    他似乎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神情是一闪而过的错愕,“你……”

    叶秋水冲上前,喘着气,尽力平复心情,问道:“哥哥不是说衙司有事么?怎么会在家中。”

    江泠回过神,道:“半路突然想起,是我记错了。”

    叶秋水讥讽地笑,“是记错了,还是故意的?”

    江泠眉心一跳,没有回答。

    她走上前,一直走到他面前停下,仰起头,“你是在撮合我和江晖吗?”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你凭什么管我!”……

    江泠沉默, 片刻后,他启唇说道:“五郎性格温和,家中富足, 才学亦佳,是个很好的人。”

    江晖是他的堂弟, 他了解江晖的性格,江晖心里对他这个三哥还算敬重, 以后也不会亏待叶秋水。

    这话一听,叶秋水的心就彻底冷了下来, 再怎么喜欢, 被冷水浇透的热情也沸腾不起来了。

    叶秋水直言道:“我不喜欢他, 我与他亲近, 是因为他是你的堂弟,我想要你可以多一个亲人,多一个帮手, 这样不至于在朝堂中, 你被人攻讦,说你六亲不认,所以我将他也当做兄长,但也只是如此,没有男女之情。”

    江泠神色微微动容, 他垂着视线, 没有与她对视,听到叶秋水这么直接地拒绝, 他心里说不上是喜是忧。

    “如果你不喜欢五郎的话,我还认识一些青年才俊,我与他们共事许久, 知道他们的人品,家世,我……”

    叶秋水打断他,“你说起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江泠静默须臾,道:“我是你的兄长,理应为你的终身大事思虑。”

    “是吗?”

    叶秋水笑了笑,心中泛上来苦涩。

    她在风口站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道:“我喜欢谁,你心里清楚,你不过是装糊涂,你不接受我而已,江嘉玉,如果你不想看见我的话,其实你可以直

    说,用不着这么兜圈子。”

    叶秋水语气淡淡,盯着他的眼睛,破罐子破摔。

    日复一日的视而不见,刻意疏远,她不是傻子,她感觉得到,江泠要撮合她和其他人,想让她嫁出去,远离他,早日断了那些念想,嫁了人,有了夫婿,孩子,就不会再缠着他。

    江泠抬起目光,有些错愕,他解释:“我没有这么想过。”

    叶秋水喃喃,“是不是的有什么区别,反正已经这样了。”

    她心中荒芜一片,迷茫,悲哀,心灰意冷。

    叶秋水转身出去,江泠站了起来,“明渟……”

    叶秋水讨厌他这么叫她,她对江泠的喜欢里,开始参杂起几分怨恨。

    江泠追了出来,叶秋水快步往前走,冲出家门。

    “你等等……明……”

    “你别跟着我!”

    叶秋水回头,满脸泪水,咬着唇哭着说,江泠神情僵住,愣在原地,脑海中反复地浮现出她倔强,又带着怨恨的脸。

    他默默地停住脚步,望着叶秋水离去的方向,双手攥紧,指节泛白。

    江泠知道她生气了,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身有残疾,这残疾就像一片驱不散的阴霾,时刻笼罩着他的灵魂。每次她示好的时候,他内心虽欢喜得如同春潮涌动,却又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纠结,痛苦,反反复复,钝刀割肉一般。

    没有办法,他真的没有办法。

    看着叶秋水负气离开的背影,江泠的心像是被重重捶了一下,而后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每跳动一下都伴随着疼痛。

    他害怕她会因此而恨他,心里劝告自己,这样也挺好的,她气恼了,就该放下了,他还能像以前,继续以兄长的身份陪在她身边。

    *

    叶秋水开始住在太医署里,或是铺子中,她每日都当值,用冗杂的工作来麻痹心境,贵妃偶尔会来找她的麻烦,叶秋水更加小心翼翼,让贵妃没有地方可挑剔。

    宜阳知道她和江泠吵架了,让她来自己府中同住。

    “那破地方,你就别回去了,和我住在一起,让他滚远些。”

    叶秋水在公主府住下,一连数日都未曾踏进家门半步,这个家早就不像家了,在长公主府住了几日,叶秋水同人打听,这附近可有哪间空院子,她要买下。

    只是还没确定,前朝又出了事情,战事越来越紧,边境丢了几座城池,大梁势微,四面环敌,听人谈论,前不久一次战役中,大梁惨败,有数万大军被坑杀,官家气到吐血,长公主日日侍奉左右,朝中各方势力都在争相请立太子,皇帝清醒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长公主陪同。

    叶秋水想了许久,同吴院判说:“师傅,我想去西北。”

    吴院判愣然,斥道:“胡闹,你去那地方做什么?”

    “去当军医,治病救人。”

    “不行,这件事同你没有关系,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吴院判担心她是根本就不知道战争的险恶,在军营里要面对的伤患,都是血肉模糊,缺胳膊少腿的,就是大老爷们见了也害怕。

    “你知不知道,军医要随军行进,条件艰苦,还有危险,所以大家才不愿意去,你这简直就是胡闹。”

    吴院判疼爱她这个学生,不可能让她跟过去吃苦。

    “我并非胡闹,我是深思熟虑过才做出的决定。”

    叶秋水追着他解释,“我很早就想去了,只是一直念着京中有事情没办完,所以我才没自荐,如今要做的事情做完了,我想坚持我先前的决定,师傅,刘大夫年老体弱,他已不适合再去战场,而我曾经在苏家,跟着他学会许多东西,还读过他的手札,我知道该怎么当一名军医。”

    “不行不行。”

    吴院判还是拒绝,“你太胡闹了,你是姑娘家,你知不知道边关有多艰苦,你知不知道,军营里都是大老爷们?”

    “我知道啊。”叶秋水说:“苏将军不是女子吗?她可以领兵,那我自然也能治病救人。”

    “况且……”

    叶秋水顿了顿,说:“我已经不想在宫中当掌医女使了。”

    宫中人心复杂,明争暗斗,她不喜欢这种,畏手畏脚,她学了那么多的医术,若是只能在宫中为贵人们治病,那就太浪费了,群英汇聚的太医署不缺她一个大夫,但是别的地方更需要她。

    吴院判犹豫了,说:“我没法同你兄长交代。”

    江大人是工部郎中,这两年平步青云,官职越来越高,早就不是刚进京时无人问津的穷书生了。

    叶秋水淡然说:“不用同他交代,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师傅,我会同官家请旨。”

    “你……”

    吴院判看着她,叹了一声气,“随你吧,你是我所有的学生里,最用功,最有天赋,也最有主见的人,我左右不了你的决定,你若想做什么,那就去做。”

    叶秋水笑了笑,抬手行礼,“多谢师傅。”

    隔日,叶秋水就同皇帝请旨想要前往边境,长公主在一旁听到她的请求,一开始官家不同意,是长公主帮她劝说,“这孩子也有心了,军中有女将领,多一个女军医,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们都老了,没有这些年轻的孩子有冲劲。”

    官家在长公主的劝说下才同意,旨意下达得很快,但是还没有传开。

    宜阳从长公主那里得知她要去西北的事情,气得直哭,“你真是发疯了,你怎么能去请这样的旨意?”

    叶秋水安慰她,“没事啦,是我自己想去的,而且,西北有苏姐姐呀,我又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我可以去看她,一想到可以救许多人,我心里就很安心。”

    宜阳还是骂她蠢。

    “在京师,平平安安的不好吗?”

    “是好,但是有时候也会觉得太麻木,敏敏,我想去帮助更多的人,行万里路,这才是我想要做的事情。”

    宜阳含泪看着她,“真的不是因为赌气?”

    她担忧叶秋水是因为和江泠吵架了,不想回家,才会负气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才没那么幼稚。”

    叶秋水轻笑,“我这辈子都不会因为被谁拒绝了,就去寻死觅活,你看,我这么厉害,我会做生意,会治病,我会的东西多呢,怎么可能因为赌气就去做伤害自己的事情,那样我这一身本领就都浪费了,我是真的想去救人,仅此而已。”

    宜阳破涕为笑,听她自夸,说道:“真不要脸。”

    话音落下,又道:“那好吧,我支持你,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呢,我也有我需要承担起的责任,我不会落后于你的。”

    “嗯。”叶秋水拉住她的手,说:“那就共勉。”

    “好。”宜阳也紧紧攥住她的手,“共勉。”

    叶秋水陪宜阳说了会儿话,因为过几日要离开京师,她需要回家准备行囊,叶秋水打算明天回去一趟,收拾好衣物,还有盘缠,后日就出发。

    在此之前,铺子里的生意也要安排好,从长公主府离开后,叶秋水前往檀韵香榭,只是刚走进,就看到前厅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看到她,立刻站了起来。

    江泠看向她,起身的动作有些慌乱,不安。

    她已经好几日没有回去,江泠很担心她。

    叶秋水怔然一瞬,恢复平静,走过去。

    她略过江泠,同其他人说起正事,掌柜开始和她汇报起近日的盈亏,将账目拿给他过目,几间铺子的掌柜,管事排队站好,一个接一个上前禀报。

    叶秋水拿着账本,神情严肃,从头到尾翻阅,有任

    何错漏都逃不过她的眼睛,管事们战战兢兢,过关的松一口气,若是偷奸耍滑被叶秋水抓住了,顿时汗颜求饶。

    江泠坐在一旁,等她处理完几件铺子的事情,已是两个时辰后。

    他缓缓走过去,少女侧对着她,面无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江泠看着她的鬓发,犹豫许久,开口道:“我已经同五郎解释清楚,以后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情了。”

    叶秋水不答,低头摆弄着架子上的香炉,擦了擦上面雕刻的花纹,声音平淡,“江大人公务繁忙,竟然有空来我这个小铺子。”

    态度疏远,避嫌避到连兄长都不愿意叫了。

    江泠心里骤然一紧,低声道:“今日……不忙。”

    “是吗?”

    叶秋水说:“真是稀奇,那不是更应该好好休息吗,何必在这里坐几个时辰。”

    “无事。”江泠停顿许久,心中挣扎,问道:“你……你什么时候回家?”

    他道:“回来吗?我做你喜欢吃的菜。”

    他的语气,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眼神中满是矛盾与担忧,既希望她能答应,又害怕一旦她靠近,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会再次崩塌。

    叶秋水擦拭香炉的动作顿住,她是肯定要回去的,要准备行囊和盘缠,但是回去之后,又不知道该怎么同江泠相处。

    她怎么会看不出来,江泠在示好,服软,他希望她可以回家,他对她的担忧,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妹妹,也只能是他的妹妹。

    叶秋水背对着江泠,无声地苦笑,“嗯。”

    江泠听到她答应要回家,微拧的眉头瞬间松开,眼眸中闪过一抹难以抑制的欣喜,“好,那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回去准备。”

    “随便吧。”

    叶秋水已经无心思考这些,江泠说:“那我就看着来了,你记得回来。”

    “知道了,兄长。”

    他手里握着竹杖,在地砖上敲击时发出轻响,江泠转过身,走到门边,听到她叫他,又回头看她一眼,笑了笑。

    叶秋水心中惘然若失。

    她将铺子里的事情接待完后,回到家中,饭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烛火摇曳,映照着熟悉的一切,桌上是她喜欢的菜色,每一道都是叶秋水爱吃的。

    江泠对她的一切都了解,比她早死的亲爹还要深刻,可是就是不会爱她。

    “尝尝这个。”

    江泠亲自布菜,目光紧紧追随着叶秋水的身影,吃饭的时候也能聊上几句了,暗自庆幸地以为叶秋水已经消气,他们又能回到往昔的相处模式。

    叶秋水平静地看着这一桌,心里深知,今日应当就是临行前的最后一面。

    “兄长,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吃到一半,叶秋水突然轻轻放下碗筷,江泠见状,心没来由地一紧。

    “什么?”

    叶秋水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般砸在江泠心头:“兄长,我已向官家请旨,愿前往西北入军为医。”

    江泠顿时僵住了,若遭雷击,一时怔忪。手中竹箸竟脱手而落,“啪嗒”一声,惊破屋中的静谧,他双目圆睁,满是错愕与惊惶。

    “你说什么?”

    叶秋水平静道:“我要去西北,入苏将军麾下,做一名军医,官家已经下旨了。”

    文书还没下来,所以江泠不知道。

    “你胡闹!”

    他的声音骤然拔高,顿觉气血上涌,怒火在心中熊熊燃起。

    “我去求官家收回成命。”

    江泠站了起来,神色匆忙。

    “已经板上钉钉,难道你要去抗旨不成。”

    江泠攥紧拳头,“抗旨我也得去,战事惨烈,敌军残暴,你是嫌命长吗,非要去虎狼之窝!?”

    叶秋水毫不示弱,挺直了腰背,迎着他的怒视,高声回道:“军营虽险,但那里有万千将士等着救治,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伤病而亡?”

    江泠气得浑身发抖,“军营里自有其他大夫,用不着你去,你当那是什么地方,稍有不慎可能连命都要丢了。”

    叶秋水目光坚定,“战事当前,我不会为一己私欲龟缩人后。”

    江泠说:“私欲?我是担心你的安危。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

    他话语顿住,严肃道:“你不准去。”

    叶秋水固执道:“我偏要去。”

    “不准!”

    叶秋水终于怒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凭什么管我!”

    “就凭我是你兄长!”

    “又不是亲生兄长!”叶秋水吼道,她胸前起伏,怒目而视,“说到底,其实什么也不是,又非血亲,有什么我自己承担就是了,用不着你来费心。”

    “你……”

    江泠整个人呆住了,心中五味杂陈,愤怒、失落与慌乱在他的内心翻江倒海。

    叶秋水看着他错愕的神情,心里也觉得揪痛,她沉默片刻,忽然没来由地道:“你应该很后悔吧,认下我这个妹妹。”

    江泠:“我没……”

    “其实我也挺后悔的。”

    叶秋水打断他,她垂着目光,声音很轻,“后悔翻过那堵墙。”

    后来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也许他们的人生不会有交集,小的时候,她就像江泠的拖油瓶,什么都不懂,要他拖着病体来照顾她,叶秋水想,如果没有她,江泠也不会和江家决裂,少年时不会过得那么凄惨,说不定他的腿伤不会被耽误,早就治好了。

    江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因为那一句“其实我也挺后悔的”,后悔翻过那堵墙,后悔和他认识。

    那以前的一切算什么?

    叶秋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剑,无情地刺向他,江泠站在那里,忽然开始耳鸣,什么都听不清了,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无比沉重,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叶秋水扭过头,不去看他,她深吸一口气,以平心中悲恸,缓声道:“总之无论如何,你是阻止不了我的,你拦得了我一次,拦不了我终身,我有的是办法逃出去,这个小院子,根本困不住我。”

    江泠动作迟缓,他慢慢地走到桌前,扶着桌子,腿很痛,耳边如海水倒灌,她的话语如天外来音,沉闷,什么也听不清。

    这个院子,是江泠费了很大的功夫才买下,是他和叶秋水的家,如今,她说,她要逃出去,小小的院子,困不住她。

    这个家,竟然成了牢笼。

    叶秋水知道自己话说得很重,这些话说出去的一瞬间,她就后悔了,可是她不愿低头,她不想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和他做兄妹,与其这么一直痛苦着,谁都不好受,兄不兄,妹不妹的,不如早日了断得好。

    远离了江泠,也许过个一两年,她又可以对这些旧事一笑了之。

    “我话已至此,我这次回来,是为了收拾行囊和盘缠,该说的话我都说了,兄长,明日我就走了。”

    “明日……明日。”

    江泠重复两句,突然笑出声。

    竟然这么急。

    叶秋水再坐不住,她站了起来,“我吃饱了,兄长,你慢慢用膳吧。”

    说完便转身离开,独留江泠一个人还站在原地。

    他抬起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随着叶秋水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下,江泠只觉得一阵难言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开来,四肢发麻,小时候的心悸哮喘症状,忽然毫无预兆地复发。

    这几年,他已经很久不发病了,久到江泠都忘了,因为早产出生,先天不足,他曾经在药罐子里泡了十几年。他扶着墙,一步步走下台阶,连路都看不清,呼吸急促,整个人神魂已不知飘到何处,茫然地在原地打转,他本就有旧伤在身,双腿也渐渐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步不慎,自台阶上重重跪了下去。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兄嘉玉亲启

    叶秋水回了自己屋子, 搬出箱笼,开始往里面装一些常穿的衣物,银票折叠好放在最里层, 她坐在桌前,将匕首, 镊子擦干净,放着银针的包裹缠起来, 和其他器具放在一起,封存在盒子中。

    衣服带的不多, 以轻便为主, 披帛, 绣鞋, 那些妨碍随军的服饰都留在柜子里,打开妆奁,抽出几条扎头发的发带, 东西全都准备好后, 叶秋水将箱笼合上。

    她看着桌上的妆奁,心绪飘摇。

    这个盒子,还是前年在儋州,她缠着江泠,让他给自己做的, 独一无二, 世上仅此一只。

    盒身上雕着大江流水,

    薄釉淡雅精致, 打开,里面装着叶秋水的首饰,胭脂盒, 她翻了翻,翻到一条陈旧的红发带,绣着金鱼,末尾坠着小珠子,用它编头发,走两步,珠子便会叮当作响。

    小的时候,叶秋水每次蹦蹦跳跳着回家,隔老远,江泠听到几声清响,就知道她回来了,他就会到巷子口接她。

    因为已经过去十余年,发带有些褪色,珠子也掉了一颗,早已不复从前光鲜亮丽,正如她和江泠之间的关系,也回不到从前了。

    叶秋水将发带放回去,合上妆奁。

    东西收拾好了,她躺在床上,了无睡意,傍晚的时候和江泠不欢而散,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吵过这么大的架,仆人们不敢靠近,退避三舍,江泠气得连袖子都在抖。

    怎么会弄到这一地步呢,叶秋水在心里叹气,她说了那么重的话,还说后悔当他妹妹,叶秋水冷静下来,有些懊恼,她其实一点也不后悔成为他的妹妹,只是叶秋水贪心,想要更多,所以才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

    这一夜,叶秋水心事重重,天亮前才迷迷糊糊睡着,第二日,她拿着文书,推开门,打算天不亮就离开,昨日已经和干娘,敏敏,胡娘子,还有铺子里的其他伙伴们告过别了。

    临行前,她询问下人,江泠有没有去上值,叶秋水心想,如果他还在,那就去告别,如果已经离开,那就算了。

    下人告诉她,“大人没有出门。”

    叶秋水踟蹰许久,走到江泠房前停下,站了片刻,最终也没有敲门。

    她转过身,打算就这么离开的时候,身后的门忽然从里打开。

    “连道别都不愿了吗?”

    江泠的声音很轻,很淡,没有情绪。

    叶秋水停住。

    她转过身,江泠站在面前,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服,衣摆上有深深的褶皱,他在屋里枯坐一夜,神情透着疲惫,脸色也不好看。

    江泠发病了,倒在回廊的台阶上,好一会儿才被下人发现,扶起他,喂他吃了药,许久才渐渐平复呼吸。

    一夜未睡,眼角通红,唇色苍白,目光黑漆漆的,像是一潭死寂的水。

    叶秋水回过神,抿了抿唇,道:“兄长,我这就走了,如果你现在是来劝阻我的话,那还是不要开口了。”

    她方才停下,没有敲门,正是这个原因,叶秋水担心又会起一场争吵,两个人歇斯底里,将话说得越来越难听。

    江泠垂眸凝视着她,浑身上下哪里都很难受,伤过的腿又麻又痛,得扶着门框才能站稳。

    他说:“我劝阻什么,我如今,说什么话都没有用。”

    语气里满是自嘲。

    “你想离开那就离开吧。”

    大概是为了缓解气氛,他淡笑,可是笑容太苦涩,勉强,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已经精疲力尽。

    叶秋水有些诧异,诧异他竟然什么也没说就同意了,没有阻拦她,没有再发怒火,这与她预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她酝酿了一肚子反驳的话,原本还以为,又要吵一架,再次不欢而散。

    “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江泠突然开口,抬起眼眸,看着她,“你去了那里,一个月写一封信,给我报平安,最多一年,你就回来。”

    叶秋水长袖下的双手扣紧了,她犹豫不决。

    见她不回答,江泠紧紧盯着她,看上去有些着急,语气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乞求,他再次询问:“给我写信,早点回来,好吗?”

    叶秋水心口触动了一下,她低着头,不与江泠直视,只淡声应答,“知道了,哥……兄长你也要保重身体,你要提防曹家。”

    江泠苦笑。

    叶秋水说完该说的,转过身,动作缓慢,江泠站在门边,向前走了半步,又停住。

    他刚刚起了个很恶劣的想法,想走过去,让她看到自己因旧疾复发,摔倒在地,让她听到自己气喘吁吁,呼吸不过来的样子。

    这样,叶秋水是不是就会留下了,不会那么绝然地提出要离开。

    可是走出半步,又觉得自己这心思太过卑鄙,留住她,然后呢?将她困在自己身边?

    江泠在门前站着,一动不动,目送她走得越来越远。

    芃芃走了。

    江泠心中空了一大片,茫然地看着前方,失去了方向一般,他的视线不知道该往何处安放。

    她走了,她走了。

    脑海中反反复复重现着这三个字,江泠扶着墙,慢慢地走回屋中,他的脸色很白,强撑出的安然无恙开始反噬他,江泠走到桌边,来不及给自己倒水,抓起几粒药丸咽了下去,然而,那即将将人燃烧殆尽的火焰却始终无法平息。

    他突然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翻身而上,清晨,马蹄踏过的声音突兀刺耳,江泠一直冲到城门前,只看到她远去的身影。

    官道上,尘土飞扬,将一切都带走了。

    江泠勒马停下,初春的霜凝在他眉梢,经久难化。

    *

    从京师到边境路途少说一个月,舟车劳顿,条件艰辛,叶秋水越往西北心里越寒凉,不知道那些百姓是怎么跋山涉水,逃命来京师的,他们吃了太多叶秋水无法想象的苦,她有些懊恼,自己没早些过来。

    朝廷派遣官员押送军需前往西北,有棉衣,伤药,由军队护送,叶秋水与几名太医随行,一路无险,到达边境时已是三月了,军中的人早就得到消息,关口,有一群军士等候着,铁甲森森,周身散着凛凛寒光。

    叶秋水从马车上下来,岘门关附近,黄沙飞扬,举目所觉俱是荒凉肃杀的气息,两方人在大道上相遇,为首的将军驱马前行几步,比人还高的大马一身漆黑棕毛,目光凛厉,威风慑人。

    钦差是个文人,没见过这铁甲森寒的场景,抖了抖,有些发怵。

    士兵们整齐严肃,刀剑虽无言,但自有一种无形的压迫罩在头顶。

    高头大马上,穿着轻甲的将军,推开脸上用来防风沙的面罩,露出一双浓厉明艳的双眸,目若鹰隼,锐利难挡。

    叶秋水看到她,笑了笑,盯着她看,马上的人并没有认出来面前的是谁,甚至还在想,不知道是谁这么胆大包天,直盯着大将军看。

    她有些不悦,眉心下压,威严重重,但那个少女仍旧朝自己笑,马上的人有些不明所以,眯了眯眼,仔细看了许久,乍然瞪大双眸。

    “小妹!”

    苏叙真翻身而下,大步跨上前。

    她穿着一身盔甲,身姿高大,叶秋水只能够到她肩膀,苏叙真一把抱住她,搂进怀里,叶秋水只能从她肩头露出一双眼睛,艰难地喘气。

    “唔……苏姐姐,我喘不过气了。”

    苏叙真太高兴,兴奋,重重拍着她的肩,闻言赶忙将她松开。

    “小妹,你怎么来啦。”

    叶秋水将脸颊旁胡乱飞舞的发丝拨到耳后,仰头笑道:“我是这次朝廷派来的军医。”

    “你是军医?”

    苏叙真霎时惊呆,她们是知道,这次随军饷一起过来的,还有三名太医,军中缺人手,先前的几名军医死的死,伤的伤,朝廷派了新的人过来,但苏叙真怎么都没想到,叶秋水竟然是其中一个。

    “你当大夫啦?”

    苏叙真很是惊诧,以前只知道叶秋水会做生意,没成想如今竟然都成大夫了。

    “是。”叶秋水笑道:“所以以后我就是苏将军麾下的人啦,要听将军调派。”

    苏叙真爽朗大笑,搂着她。

    一旁的将士们,钦差都看呆了,苏叙真好半会儿才想起他们,抬起手,

    说:“不好意思,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哦哦,不知钦差大人贵姓?”

    钦差上前一步,行礼,与苏叙真交涉。

    两方人汇合,打马往营地去。

    成堆的军饷搬进营中,参将带着人同钦差的下属一起钦点核对货物数量,将军饷分发,每个人都得到一套新的棉衣。

    还有食物,米面,为了接待钦差,军营里难得大餐一顿,每个人都能吃上肉,喝上浓稠饱腹的粥。

    苏叙真同钦差说了好些话,交谈起边境战事的实际情况,钦差告诉苏叙真,官家病重,许多时候都不能理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秋狩前就很不好了,回来后一下子就病倒,一开始,是皇后娘娘亲自侍奉左右,后来娘娘也病下,如今是长公主殿下照顾着官家。”

    长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妹妹,皇帝没有其他兄弟姊妹,亲缘淡薄,连孩子也没几个。

    朝中愁云惨淡,国本之争愈演愈烈,至今还没决定出究竟让哪个皇子当太子。

    苏叙真听了,神情凝重,一连喝了几杯茶。

    军中不能饮酒,大家以茶代酒,说是接风洗尘,但其实也没多热闹,就几个参将陪同在侧,营帐外,依旧戒备森严,苏叙真的手边还放着一把长剑,有任何风吹草动发生,她都能立刻拔剑冲出去。

    亥时的时候篝火才熄,众人散去,苏叙真让人为钦差,还有太医们准备好营帐休息,她则拉着叶秋水去自己的帐子里说了许久的话。

    几年不见,青涩的少女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眉眼舒展,俏丽清艳,苏叙真拉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绕几圈,啧啧直叹。

    “不一样,太不一样了。”苏叙真说:“我一开始真是没认出你,哎呀,成天面对一群臭老爷们,真是好久没有看到小美人了,感觉整个营帐都清新了很多,连呼吸都是甜的。”

    叶秋水忍俊不禁,“姐姐,你少取笑我。”

    “我说得可是实话。”苏叙真问道:“对了,你还没同我说呢,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

    虽然苏叙真看到她很开心,可是军中毕竟不是玩乐的地方,是真的会受伤,会死,每年都有逃兵,日日见血,不是一个小姑娘能受得了的。

    “想来就来了。”叶秋水轻声说:“没考虑那么多。”

    苏叙真无奈一笑,“这一点还真是没变。”

    想做就做了,瞻前顾后,不是她的性格。

    “我还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格。”

    苏叙真拍了拍她的肩膀。

    叶秋水和她说起这两年的事情,皇后娘娘下令,准许她入宫跟在太医署的吴院判身后学习,在宫中做一名掌医女使,这次,她自己向官家请旨来到边境。

    叶秋水不怕死,比起死亡,受伤,她更怕自己变成一个碌碌无为的人。

    军中男人多,女人少,更何况是一个好看的女人,苏叙真在自己的帅帐旁给叶秋水支了个营帐,警告麾下的人,不准对掌医女使有任何不轨的心思。

    赶了一个月的路,如今总算安顿下来了。

    叶秋水在桌前坐下,拿出纸,磨了墨,停停画画,却始终没有正式下笔,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晕染开。

    叶秋水神思回笼,她握着笔,良久,才在纸上写下“兄嘉玉亲启”五个字。

    没什么长篇大论,字里行间平平淡淡,规整,有抬头,有问候,正文也不是大白话,寥寥数行写到她已经到了边境,见过苏将军了,一切如常,最后,问兄长安。

    叶秋水写完信,封好。

    钦差不能久留,短暂休整后便要重新出发回京,临行前,叶秋水将信交给钦差,她写了许多,给胡娘子的,干娘的,敏敏的,每一封都很厚,写的时候只觉得纸太小,要说的话写不完,最后一封是给江泠的,薄薄一片,很轻,雪花似的。

    钦差收下,告诉她一定会交到几人手中。

    叶秋水很是感激。

    *

    四月,正是人间芳菲最盛的时候。

    一个月前,叶秋水刚走的时候,江泠生了一场大病,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生过病,这次的病来势汹汹,烧得他神志不清,躺了许久。

    大夫见了,说:“江大人这些年太殚精竭虑,仗着年轻,糟蹋自己身体,他太辛劳,一旦遇上什么事,那口气一松,就会被积攒多年的病气击垮,所以才会病得这么突然,这么严重,如今散散病气也好,不然总是郁结于心,身体会越拖越垮的。”

    大夫开完药,叮嘱下人要好好照看。

    同僚陆陆续续过来探望江泠,他的家中很冷清,寂静无声,没有人情味,本来院子是很小的,可是因为只有江泠一个人,和几个洒扫的奴仆住,院子就显得空荡。

    “你就好好休息吧,大夫说,你就是休息得太少,忧思过重才会病倒。”

    听人说,江泠的义妹去了边境,那样的虎狼之地,任谁家的姑娘去了,长辈都会放不下心,他突然生病,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省试的结果张布于贡院外,江晖落榜,他打算回乡,一边准备下一次省试,一边在当地的衙署任小差,积攒经验。

    虽然没有过省试,但也是举人老爷,回曲州,也算是衣锦归乡。

    上次的事情,江泠都已经同他说清楚,叶妹妹对他无意,江晖心里有些伤心,但他也并非一个执着纠缠的人,难过了一阵子便想通了,同江泠告别,启程回乡。

    江晖一走,院里更加寂静,没有说笑声,叶秋水不在,下人们也不爱谈笑了,面对孤僻寡言的江大人,他们也说不出什么风趣的话,只会低头默默干活。

    江泠在家中养了许久的病,将近一个月,才算痊愈。

    钦差回到京师的那一日,带来了信,江泠等候许久,看到信送过来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可打开,发现只有薄薄一张时,笑意僵在嘴角。

    叶秋水的信写得很简单,规矩到不像她的风格,字迹工整,格式严肃,告诉他,她已经到了地方,一切安好,让他保重身体。

    以前,叶秋水每次给他的信里,都会洋洋洒洒地写许多话,信封鼓鼓囊囊,快要塞不下,看着她的书信,仿佛能看到她笑盈盈地站在面前,能想象出她写下这些文字时的神态,一颦一笑。

    但是手上的这封,完全不一样。

    江泠只看几眼,就已经读到头,他翻来覆去地看,拆开信封,望到底,里面空空如也。

    “是不是遗漏了?”

    他问帮忙带信的钦差,对方说:“没有啊,叶女使将信交给我的时候,我就妥帖地收起来了,没拆开过,你收到的时候上面的封漆还好好的呢。”

    江泠沉默,将信纸攥在手中,“知道了,多谢。”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东鞑的军队驻扎在岘门关外二十里处, 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飞扬的黄沙中,能隐隐约约看到大军的营地, 若黑云密布,气势沉沉。

    城下, 伤兵被一个接一个地抬进来,入目皆是鲜血淋漓的画面, 叶秋水背着药箱来回穿梭,她随身佩带伤药, 绷带, 几眼断定出伤势的轻重, 下手果决, 丝毫不拖泥带水。

    刚来这里的时候,叶秋水持着一腔热血,对战事的残酷了解得很浅层, 以为只是流血, 刀伤,剑伤,实际上的战争,远比她想象的要残酷得多,打得最严重的时候, 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裹着火油的箭矢将人烧得如一具黑炭,高耸的城墙下, 尸山血海,青绿的砖石被染成了黑褐色。

    叶秋水见到这样的画面,拿着匕首的手都在抖, 老军医见了,将她拉到一边,手起刀落,割断箭尾,拔出箭矢,老军医眼疾手快,倒上止血的药,用绷带缠紧。

    墙垣下,躺着一个已经濒死的将士,下半身被火燎伤,血肉横飞,骨头都烧焦了,触目惊心,他不住呻吟,叶秋水想要上前救他,但老军医见了,神情紧绷,直接上前一刀刺死了对方

    。

    “前辈……”

    叶秋水惊道,老军医说:“他已经回天乏术,再这么让他活着,也只是让他痛苦,不如痛快地离去。”

    叶秋水呆住,老军医神情淡然,这样的事情,想必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

    “你要是怕,下不去手,那就别来。”

    老军医厉声说:“在军中当大夫,同在宫中伺候贵人是不一样的,我们要的就是狠,优柔寡断,只会加重将士的痛苦!干不来,那就早些回家去,别想着过家家!”

    虽然新来的掌医女使与大将军相熟,但不代表老军医就会对她客气多少,这个军中,要的就是果决,不怕死。

    以前,也有一些沽名钓誉之辈来到军中,结果见了血都被吓破了胆。

    老军医料定,叶秋水这样娇弱的女子,定然也是如此,放着好好的大小姐不做,跑到这种地方过家家,看到她连刀都拿不稳,手抖害怕的模样,老军医便觉得可恨。

    叶秋水抿着唇,被训斥时一言不发,她以前学的医术,针对的是各种疑难杂症,而为军中将士包扎,刮骨疗毒这种血腥的事情,完全与她从前所接触的不一样。

    她需要从头开始学习,稍有不慎就会被老军医骂得狗血淋头。

    老军医嫌她手脚不够麻利,用药踟蹰不决,让她滚远些,别在面前碍手碍脚。

    她退到一旁,虽然被骂得很难听,也没有气馁,继续死皮赖脸地跟在老军医后面,学习他是怎么给受了伤的人包扎止血的。

    军中用药比寻常疾病更猛一些,老军医经验老道,下手很快,那些让叶秋水觉得为难,不知道该怎么抉择的局面,他看一眼就能判断出方法。

    “蠢货”,“愚笨”是叶秋水听得最多的评价。

    能进皇宫太医署的人,自然俱是世间奇才,于药理方面天赋异禀,何时被人指着鼻子骂笨过,换做其他年轻气盛者早就跑了,只有叶秋水还愿意跟在这个稀奇古怪的军医后,帮他打下手。

    废话,那是军中医术最高超的韩大夫,随军四十载,在好几位战功赫赫的将军麾下做过事,挨骂算什么,又不会掉层皮,学会真本事才是硬道理。

    叶秋水脸皮厚,还会根据韩大夫今日骂人的频率来猜测他对自己的印象是不是好了一点。

    时间一久,叶秋水从一开始,还不敢给伤口清创,到后来,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刮去腐肉,为血肉淋漓的伤口缝线。

    韩大夫对她也从一开始的不待见,嫌弃,到后来,愿意主动为她讲解,告诉她,不同程度的伤口,包扎治疗的方式是不一样的。

    “有的时候,敌军会在火油里掺杂粪水,这样伤口会一直恶化,无法愈合,这种情况,我们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杀毒。”

    叶秋水疑道:“杀毒?”

    “是。”

    韩大夫说:“最简单的,就是用药水,一遍一遍地冲洗伤口,除去秽物。”

    叶秋水点点头,一边听他讲解,一边低头,飞快地在随身携带的手札上记录。

    叶秋水将树枝烧黑成炭,一头包裹起来,便于携带,写字也方便。

    她的手扎厚厚一沓,最开始拿出来的时候,韩大夫还好奇地要过去看了看。

    叶秋水曾经买卖过药材,每到一处,都会开设义诊摊子,为穷苦人看病诊治,这样的记录她都写了下来,哪怕只是再小,再普通的风寒,只要是经她手看过的病人,都会被记录在册。

    这样的手扎,叶秋水有一箱,她没事就会将以前的手札翻出来看,经验比以前更加丰富后,看那些曾经被自己视为疑难杂症,棘手的病时,突然茅塞顿开。

    翻阅她的手札,看得出她这些年去过许多地方,韩大夫看得入神,越发惊奇。

    这个少女,毅力强大,纤细的身躯下蕴含着丰沛的力量,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都会尽力去克服,一步步地往上爬。

    不远处,叶秋水手起刀落,果决地为受伤的将士处理完伤口,动作流利,面不改色。

    韩大夫欣慰地笑了笑,觉得是自己以貌取人,太偏见了。

    战事吃紧,苏叙真总是受伤,肩膀被流箭钉穿,骨头都碎了一些,叶秋水见到后,绷着嘴角给她看伤势,用剪子剪开衣服,取出箭,苏叙真神色如常,还在同部下继续谈论接下来的部署,只是她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在军中,身为主帅的人没有办法长时间养伤,她只能短暂地休整一下,接着继续与敌人作战。

    叶秋水用火烫过的镊子从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找出深陷的箭头,煎药冲洗,事先,她已让人用当归,三七,姜黄等物熬制了镇痛的伤药,苏叙真喝下后好了许多,不再疼痛难忍。

    取出流箭后,再敷上镇痛止血的药物,用绷带包扎,苏叙真同人说完话,一扭头,发现身后的叶秋水不知何时红了眼眶,她一看过去,叶秋水就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哎哟!”

    苏叙真一急,赶忙伸手去接,“怎么哭啦。”

    叶秋水扭过头,默默地收拾桌上的东西。

    苏叙真掌心盛着她的眼泪,宝贝得同金疙瘩似的,说笑道:“这下我们军中不必上书求朝廷拨钱了,小妹掉几滴眼泪,就是金豆子,我得拿盆接着,以后咱们一整个军营的人,都靠你的金豆子吃饭。”

    叶秋水破涕为笑,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射箭之人力道要是再大些你就等死吧。”

    叶秋水瞪了苏叙真一眼,目光责怪,说完还嘀咕道:“下次再这样,我可不管你,随你痛死。”

    苏叙真哈哈大笑,用完好无损的手臂把她捞到身边,温声说:“是我惹叶小娘子伤心了,我给你道歉?”

    叶秋水推开她,“谁伤心?我还要去看其他人,没空管你。”

    她将匕首,银针收进箱子里,抬手抹干净眼泪,准备出门时,一名将士冲进来,说:“大将军,赤云军在鹰沙山附近遭到伏击,虽险胜,但也伤亡惨重。”

    苏叙真神情一敛,“速派军支援。”

    叶秋水回头道:“大将军,卑职愿一同前去。”

    苏叙真点了点头,“你去吧。”

    叶秋水背着药箱立刻跟上前,从马厩里牵出马,翻身而上,她策马狂奔,风衣猎猎,到了地方勒马停下,小白很通灵性,自己站在一旁,不会乱走动,叶秋水挎着药箱,冲进山谷中。

    鹰沙山附近硝烟弥漫,敌我两方的尸体横陈在山崖下,血色笼罩中,女子纤瘦高挑的身影有些突兀,横七竖八的尸体触目惊心,这惨烈的景象如同汹涌的黑暗浪潮向她席卷而来,但她的眼神中却透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

    叶秋水的嘴唇轻轻抿着,下巴微抬起,步伐沉稳有力,走近山谷后缓缓蹲下身子,靠近冰冷的尸体时动作没有丝毫慌乱,沉稳得如同久经沙场的老将。

    周围弥漫着令人胆寒,作呕的死亡气息,血腥的味道浓郁得几乎能凝结在空气中,戈壁滩上的秃鹫闻到尸体的气息后,如乌云般在尸体上肆意盘旋。

    叶秋水目光冷静而犀利,发现有幸存的人,打开药箱,手指迅速拿出短刀,镊子,药物。两臂端稳,没有一丝颤抖。她一边将药物喂进伤者口中,一边利落处理好伤口,低沉而坚定的声音鼓励着:“撑住,我会救活你。”

    女子的声音就像这战场上的定海神针,给伤者带来活下去的力量。

    鹰沙山的战事结束了,今日被围困的军队主将受了伤,对方军营里的军医身受重伤,无法为人医治,叶秋水被派过去,到了地方,有一名五大三粗的参将听说来的军医是个女人,在帐中先骂道:“什么意思,怎么派了个女人过来,我们要军医,女人能干什么,给伤口绣出花来吗!”

    大家哄堂大笑。

    “她能懂什么行军作战中的伤病之事,怕不是来军中捣乱的。”

    叶秋水走近时恰好听到这么一句话,她撩开帘子,抬手揭开头顶的帷帽,露出一张清丽的脸,方才还在骂人的将士一见,话音霎时顿住。

    少女面色平静,进了营帐,她只是微微抬起双眸,那双杏眼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清冷而沉静。她的面容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些轻蔑的话语只是一阵无关痛痒的微风。

    “不管我懂不懂,有没有本事,都比以貌取人,见识浅薄的人强。”

    叶秋水淡淡道,她走上前,步伐稳重,方才说话的参将脸一红,他出言不逊,少女虽然没有面露不悦,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觉

    得羞赧。

    帅帐中支着一张床榻,上面趴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他的半边身体都被鲜血浸染,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他的背上有一道刀伤,从肩膀一直延续到腰身,触目惊心,刀尖还淬了毒,他的伤口有些发黑。

    叶秋水走上前,有参将拦住她,“等等,我们要韩大夫过来。”

    “我师傅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我来就可以。”

    他们绷着脸,不肯退让,“不行,你知不知道,受伤的是我们主帅。”

    身份贵重,容不得这个女子胡闹。

    “我知道。”

    叶秋水拂开他的手,一直走到榻前停下,她放下药箱,从里面取出匕首。

    “劳烦将烛台端来。”

    守在榻边的将士脸色阴沉,杵着不动。

    叶秋水开口:“不去,那就让他等死吧。”

    将士横眉怒目,最终认命地将烛台端到她面前。

    她先剪开衣物,再握着短刀,在火焰上烫了烫,少女动作沉稳,用短刀剜去伤口的腐肉,“滋滋”的声音好像在人的头皮上跳动。

    大家都紧紧盯着她,她的嘴角没有丝毫弧度,对于士兵们的窃窃私语,她只充耳不闻,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偶尔有士兵故意大声些,说女人不该在军中时,叶秋水也只是淡淡地看一眼对方,那一眼不带任何情绪,却让说话的人莫名地感到一种冷意,仿佛自己在她眼中就像一粒尘埃般渺小而无趣,少女的稳重并不为外界的喧嚣和质疑所动。

    伤口里还陷着几片火炮的碎片,位置险要,难怪普通的军医不敢随便动手医治,有一片还嵌在心脏旁边,叶秋水屏气凝神,将镊子用火焰烫了烫。

    “你先等等!”

    方才看不起叶秋水那个将士又想阻拦,他还是想让韩大夫过来,只是话音刚落,还来不及伸手拉住她,叶秋水已经将碎片取出来了。

    动作流利,丝毫不拖泥带水。

    将士的话卡在嗓子眼。

    她将撒了药粉的纱布摁在伤口上,止住血。

    叶秋水低声道:“照我说的方子去煎药。”

    女子声音冷静,念出药方,众人愣了一会儿,一个小士兵才赶忙跑出去煎药。

    几个时辰过去,榻上男人的伤势稳住了,叶秋水守了许久,最凶险的一晚过去,男人悠悠转醒。

    “侯爷!”

    将士们扑上前,叶秋水退到一旁,收拾自己的东西。

    男人睁开眼。

    “侯爷,你还好吗?”

    “没事……”

    不远处响起一道女声:“只要人醒了,就不会再有大碍。”

    目光纷踏而至,落在她身上。

    男人抬起眼睑,看着她,诧异了一瞬,淡笑:“叶小娘子,好久不见。”

    叶秋水回过头,男人趴着,唇色苍白,艰难地抬起头,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

    “薛侯爷。”

    她微微颔首示意。

    去年,老靖阳侯病逝,世子薛琅袭承爵位,他一开始在蜀中带兵,后来西北战事吃紧,便又被派去了前线。

    上次见,薛琅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言行举止有些轻浮,如今已经完全是个男人的模样,肩背宽阔,身形高大,一身肌肉虬结,伤势累累,疤痕触目惊心。

    没想到他们认识,方才出言不逊的将士一脸难堪。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薛琅一睁眼,发现她就在帐中,很是意外。

    “我是此次苏将军派来援救赤云军的军医。”

    叶秋水收拾好了药箱,挎上肩。

    薛琅脸上闪过惊讶,但是很快又平静下来。

    他并没有询问叶秋水怎么会突然改行当了大夫,虽然与她接触得不多,但薛琅认定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子,做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他醒过来了,所幸身强体壮,性命无虞,叶秋水叮嘱了其他人要照顾好他,背着药箱走出营帐。

    军营里还有其他受伤的将士,叶秋水面不改色,冷静地打开自己的药箱,她的眼神专注沉稳,有条不紊地调配着草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在药草间穿梭。

    有士兵被箭射中了眼睛附近,其他军医都觉得这个部位太过危险不敢轻易下手。叶秋水镇定地用特殊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拔出箭矢,然后用特制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防止感染,并且每天都来为这名将士精心护理,直到确定他的视力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条件艰苦的军营中,这抹淡雅的身影能为大家带来安稳的力量,叶秋水为赤云军中受伤的兵士看完伤,这群人已经从最开始的不屑,质疑,到对她敬重有加。

    军中的日子过得很快,每个月,叶秋水都要往京师寄几封信。

    她给其他人的信写了很多字,只是每每给江泠的信都很规矩工整,言简意赅。

    江泠每个月收到后,一开始很期待,看到短短的一张纸,心里总是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一汪寂静的水从心头涌过,带来微微的寒。

    尤其是每每听宜阳郡主说,叶秋水在信上说遇到什么新事物,最近的一封上说她见到了靖阳侯,靖阳侯受了严重的伤,不过已经救回来了。

    这些事情,叶秋水从来没有在给他的信里提到过,她已不热衷于与他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

    江泠只能安慰自己,这样很好,只要一切回归正轨就好,成年的兄妹,本来也该这样,保持着疏离。

    可是真的发觉她对待自己与对宜阳,对她的其他伙伴们时是不一样的,那种落差带来的悲伤涌过心头,深夜,江泠总是对着薄薄的信纸枯坐发呆。

    初夏的时候,宫里唯二孕育了皇子的丽妃因为诅咒曹贵妃而被鸩杀。

    后宫最忌巫蛊之术,丽妃究竟有没有诅咒曹贵妃谁都不知道,只是事情败露得太突然,丽妃在自己的寝宫中被鸩杀,年幼的小皇子目睹一切,受了惊吓,痴傻了。

    官家病重,就算知道曹贵妃将丽妃处置,他也无能为力责罚。

    朝中其他人不敢得罪曹氏,只有江泠反反复复上书,斥责贵妃僭越。

    六月初,京师发生了一件大案子,曹宰相宣称玉玺失窃,京中戒备,人人自危,闹得满城风雨,不久后,一名严府的下人声称,在严敬渊的书房里曾经看到过玉玺。

    曹宰相以谋逆之罪,带人将严府满门全部捉拿下狱,他的门生为他求情辩解,亦被抓进狱中。

    江泠是在家中被带走的,官兵将院子上下全部搜查过,就连花瓶都被打砸开,搜查里面有没有藏有玉玺。

    江泠床头有一个盒子,上了锁,官兵直接拿刀砍裂,发现其中是两张地契,以及数十亩田产,除此之外,还有几十封信件,多年来,叶秋水给他写过的所有信件江泠都保存着,官兵翻遍了,发现他的屋中并没有玉玺的踪迹,又去另一间卧房搜查。

    叶秋水走后几个月,她的屋中依旧是过去的布置,每逢晴天,婆子都会将她的被子拿出来暴晒,少女的卧室被翻乱,柜子里的衣裙鞋袜落了一地,桌上的妆匣亦被敲得稀巴烂。

    里面除了女子的胭脂首饰外,什么也没有。

    江家搜不出玉玺,但是江泠作为严尚书的得意门生,还得罪过曹贵妃,自然逃不了牢狱之灾。

    严尚书不肯认,死咬自己没有偷过玉玺,曹家狼子野心,囚禁皇后,鸩杀丽妃,弄傻皇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严尚书作为朝中大臣,即便是宰相也没有资格对他动刑,曹宰相动不了严敬渊,就对他的学生下手。

    数名门生受了大刑,一开始,大家还不肯低头,但是天牢里,悄无声息折磨人,不会伤及骨头,不会流血过多,只会寸寸伤人肺腑的恶毒刑罚数不胜数,时间一久,有的门生便撑不住了,稀里糊涂地认了许多罪,最后死无葬生之地。

    曹宰相来狱中问过江泠,他没有让人对江泠动刑,入狱多日,江泠还好好地坐在牢房里,只是看着狼狈些,没有平日那么威严,曹宰相不仅没让人动他,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江泠。

    “我看中你,一直有招揽的心思,嘉玉,你是个聪明人,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如今这个局面,你应当知道该怎么抉择才对。”

    曹宰相站在走廊里,与江泠隔着一道铁门,他神情慈爱,目光温和,许下许多好处。

    江泠门第差,可以与曹家联姻,娶宰相的侄女,宰相除了看中他的能力外,想要拉拢他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朝廷上下都知道江泠是严敬渊的得意门生,如果他能出面指控自己的老师,那严敬渊就再也翻不了身了。

    只是不管曹宰相如何好言相劝,或是威逼利诱,江泠都不为所动,他神情淡然,端坐在牢房里,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诬陷之事我不屑去做,宰相大人,请回吧。”

    曹宰相愣了愣,下一刻,脸沉了下来,如乌云密布,“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大袖一挥,转身出了牢房,“动刑,让他知道得罪曹氏的下场!”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请传位于我。”……

    虽然已经入夏, 可塞北的气候并没有改善多少,广袤无垠的关外大地,狂风呼啸而过, 那风像是无数头愤怒的野兽在奔腾嘶叫。天空中阴云密布,厚重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大地之上,

    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像是沉默的巨兽,枯黄的草原一望无际, 原本应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可如今, 只剩下干枯的草茎在风中瑟瑟发抖, 发出“沙沙”的声响。

    几只孤鹰在盘旋, 发出阵阵尖锐的鸣叫, 那声音在寂静的塞北上空回荡,让人心生寒意。

    叶秋水蹲在地上,用几块砖石垒成灶台, 上面正煎着药, 她摇了摇蒲扇,等药煎好了,端着送到身后的营帐里去。

    里面躺着许多受伤的将士,这些煎药的小事叶秋水都是亲力亲为,她将肩上挎着的药箱拿下来, 打开, 取出短刀,割开一名将士的前襟, 露出胸腹,查看伤势。

    在军营里当大夫,见惯男子的躯体, 他们于她而言,同一团猪肉没什么区别,叶秋水神情平静,清创,上药,动作行云流水。

    倒是其他将士对此有异议,军中女人少,有的也是一些帮忙浆洗衣服的阿婆,赤云军中规矩森严,不允许士兵私下狎妓,在塞北,漂亮的,年轻的女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难得遇到一个自己送上门的,掌医女使眼里无男女之分,对病人一视同仁,在某些人眼里,倒成了无声的邀请。

    有些胆子大的,喜欢偷偷跟着叶秋水,她看完伤患,从营帐里出来,蹲在地上看药炉,突然,身后响起脚步声,一名五大三粗的将士站在她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说一句,悄无声息地靠得更近些。

    叶秋水语气淡淡,说自己要看药,对方竟然伸手,“我帮小叶大人看看火候。”

    然而手却不是往炉子上,反打了个弯儿向她肩膀伸来。

    薛琅路过附近,见状,神情一敛,飞奔而来,抬手正要一把擒住那胆大包天的士兵,此人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倒下了。

    脸上还是未收的猥琐笑容,双眼却一翻闭紧,整个人重重地砸在地上。

    薛琅愣住,手僵在半空,眼眸转动,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冷静如常,振了振衣袖,似是在掸去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薛琅这才发现,倒在地上的士兵胸口还插着三根银针。

    方才他刚靠过来的时候,叶秋水就已经伸手摸向腰侧装着银针的布包,男人的手甚至连她的发丝都来不及碰到。

    叶秋水拍了拍衣摆,回头,问道:“侯爷有事吗?”

    薛琅讪讪收回手,无奈一笑,似是惋惜,叹道:“小叶大人,真是一点英雄救美的机会都不肯给啊。”

    叶秋水转过头,视线又放回药炉上。

    “指望别人救我,早就死了千八百回了。”

    她不喜欢靠别人,人立于世,想活命,只有自救。

    “侯爷还是早些将伤养好吧。”

    她侧对着他,说:“你病在榻上,底下的人难免心思不纯。”

    薛琅头皮跳了跳,知道她这是在拐着弯地骂他呢,御下不严,手底下的士兵色欲熏心,连驻军的大夫都敢轻薄。

    薛琅脸又黑又绿,恶狠狠地瞪了倒在地上的男人一眼。

    药煮好了,叶秋水弯腰端起,草草行了个礼,转身又钻进了伤兵营中。

    薛琅气死了,走过去,踹了男人一脚,动作太用力,牵动到背后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

    赤云军中缺少军医,不得已向苏叙真麾下借人,韩大夫走不开,叶秋水才自请来了这里,哪里想,一群色胆包天的狗东西,连治病救人的大夫都敢垂涎。

    这日后,薛琅连下几道军令,谁敢对掌医女使动歪心思,领八十军棍,动手动脚的,哪只手碰到她,就砍哪只手,再赶出军营。

    军令严苛,那名被银针弄倒的士兵醒来后就被打了板子,削去军户身份,不准再入营。

    叶秋水出入自由,从此之后,连她所住的帐子外都没有人敢靠近。

    薛琅养好了伤,没事就喜欢去她跟前晃悠。

    叶秋水很多时候都是冷冰冰的,偶尔才笑着应答。

    薛琅明年才及冠,很是年轻,有些老兵痞子一开始不服他管教,后来都被打得服服帖帖。

    他少年时是京师有名的纨绔,后来被老侯爷一脚踹到军营历练,没几年,老侯爷病逝,薛琅袭爵,不服他的人很多,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麾下,才有人色欲熏心,妄图染指女使。

    薛琅觉得很丢人,眼前时不时浮现那日在军帐外,叶秋水用银针放倒士兵后,淡淡瞥他的一眼,像是在嘲笑。

    之后的几次无伤大雅的小战役,薛琅都打得都很拼命,像是要证明自己一样,身上添了大大小小无数个伤口也无所谓,叶秋水奉命前来为他看伤的时候,薛琅也只是嘿嘿地笑,眼神很得意。

    仿佛一身伤痕,都是他的勋章似的,忍不住要脱下盔甲,朝她炫耀。

    叶秋水:有病吧。

    他喜欢和女孩玩,为人幼稚,即便当了将军,依旧改不了轻浮风流的性格。

    “咱们也算认识好几年了。”

    薛琅看着她拎着药箱走过来,说道。

    从几年前,在蜀中相识,后来叶秋水到陇右买药材,薛琅一路护送,虽然谈不上多熟,但几次三番,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了。

    薛琅知道她同宜阳郡主常互通信件,有时候还会拜托叶秋水寄信时帮他捎上一封,几次后,宜阳的回信里,会告诫薛琅,一定要保护好叶秋水,要是她发现叶秋水掉了一根头发,以后肯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敏敏刁蛮任性,竟然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

    薛琅很是惊讶,这还是他印象里,稍微有些不如意就张牙舞爪的堂妹吗。

    “她哪里刁蛮任性。”叶秋水瞪他,“敏敏可爱率真,你不准这么说她。”

    薛琅笑了笑,眉梢轻挑。

    笑完,外面有将士通传,说敌军突袭,打得他们措手不及,薛琅立刻收了笑容,站起身,从桌上拿起剑,冲出营帐。

    叶秋水跟着出来,薛琅回头看她一眼,说:“你哪都别去,就在这儿。”

    叶秋水脚下停住,目送他跑远。

    敌军突袭赤云军营地,放火点燃粮仓,一部分将士手忙脚乱跑去救火,一部分上前迎战,周围一片混乱,厮杀声震天,叶秋水不敢乱动,在营帐里急得团团转。

    前阵子,薛琅在象牙山遭遇伏击,身受重伤的消息不知道怎么走漏了,这几日,京中又传出,说皇帝大限将至,朝廷内乱,敌军卷土重来,毫无预兆地兵临城下,薛琅握着剑出去迎战,他本来伤就没好,策马驱敌时,伤口崩裂,盔甲下的衣服早就被鲜血染红。

    另一座城池内,苏叙真也率军同敌人打得难舍难分,皇帝病重,外敌野心扩大,想要在这江山最动摇的时候,狠狠扒下大梁的一层皮。

    叶秋水不会武,只能做些后勤的事,伤兵接二连三地从前线被抬回来,她洁白的裙角都已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敌军来得突然,赤云军招架不住,一连串的战事早就将

    驻军拖垮,不少将士还要带伤迎敌,这一战很是惨烈,叶秋水想,敌军突然发难,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

    京师下了一场雨,阴冷湿寒的天牢内,雨水从砖石的缝隙里渗了进来,砸在青黑的地砖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宛若催命的钟声,一下一下敲击在太阳穴上。

    严敬渊除了消瘦些,身上并没有伤,每一日,他的亲故,学生被行刑的时候都是从他面前的长廊上被拖走的,严敬渊看得一清二楚,曹宰相要他低头认错,承认偷盗玉玺,他不认,那就折磨他的同党,那群年轻的学士,痛骂宰相,甚至想要游街示威,这些都成了把柄,曹宰相握着这些把柄,轻易可以给他们定罪。

    一日,宰相的人又来问他,玉玺究竟藏在何处,严敬渊觉得曹贼已经疯魔了,他根本没有偷盗玉玺,如何交出。

    严敬渊越不认,时间拖得越久,曹宰相越发着急。

    能找的地方都寻遍了,玉玺就是不见踪迹。

    严敬渊坐在牢房里,任凭曹氏门生如何逼问,他都不肯回答,直到越来越多的人被拖出去受刑,直到重刑之下,许多人被逼得说出根本不存在的罪行,严敬渊看着一个又一个爱护的后生被打得半死不活,他心中的愤怒到达了极点,烧得肺腑都在灼痛,只能疯狂地砸着铁门。

    “曹洵你有本事你冲我一人来就是了,他们那群孩子懂什么!”

    那些年轻的学生,哪个不是寒窗苦读十余年才走到今日,就这么被曹氏门生作贱了。

    严敬渊甩动两手之间的铁铐,一边骂一边砸,下一刻,两名狱卒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他牢房前经过,严敬渊的咒骂声戛然而止,瞳孔一缩,扑上前,双手紧紧握住栅栏,头奋力地探出去,声音颤抖,“嘉、嘉玉……”

    那个被拖着的人低垂着头,被汗血浸透的发丝黏腻地贴在脸上,双目紧闭,毫无声息。

    严敬渊疯狂地砸着铁门,“嘉玉!”

    江泠昏迷不醒,四肢无力地垂下,双腿拖在地上,他身上的囚服破败不堪,衣摆被铁丝钩烂,浑身都是伤,狱卒拖着他行走时,血水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身后有一条长长的血迹蔓延。

    前几日,他严词厉色地拒绝了曹宰相的拉拢,被曹氏门生施以重刑,江泠还得罪了曹贵妃,宫里的太监受了命令,提审他的时候也是毫不留情。

    为了讨好曹氏,狱卒下手狠辣,他们不会将江泠打死,但是会反反复复地折磨他,江泠被拖着从严敬渊的牢房前经过,听到严敬渊声嘶力竭的呼唤,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被血水糊透的眼睛看不清晰,朦胧中,可以看到恩师拼命地想要钻出地牢,伸出手试图抓住他。

    严敬渊赤红着眼,短短半个月,他长出一头白发,老泪纵横地看着自己最喜欢的学生被打成这副模样。

    江泠张嘴,吐出一口血水,吃力地道:“老师……”

    刚说完,便被架着肩膀催上前,他踉跄了一下,双腿几乎一点知觉也没了,疼得不像他的。

    严敬渊痛苦地顺着铁门滑下,锤着墙,“嘉玉啊。”

    江泠被带到了另一间牢房,狱卒抬起一桶冰水,从他头顶浇头淋下。

    江泠一下子就清醒了,鼻口里全是水,呼吸困难。

    “江大人,最后再问你一次,玉玺到底在哪里?”

    他垂着头,囚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

    江泠四肢僵硬,声音吃力,但沉静地说:“我不……知道。”

    从他嘴里撬不出话,这样的人,既然不能为自己所用,那就不能留着。

    曹宰相动了杀心,让底下的人不必再收着力。

    狱卒问不出想要的话,恶狠狠地抽了他几鞭子,几人走上前,将江泠架起来,拖到后面的刑具上,两道冰凉尖锐的铁钩贴近后背,江泠瑟缩了一下,牙齿微颤,下一刻,那两道铁钩毫无预兆地刺上前,戳穿了他的肩胛骨。

    架子上捆住的人剧烈挣扎,仰起头,牢房里回荡起几声惨叫,声音沙哑,严敬渊双腿一软,跪了下来,以头抢地。

    ……

    深夜,徐微买通天牢的看守,徐翰林在朝中一向保持中立,谁都不帮,曹宰相动不了徐家,只要徐老东西不碍他的事,他就不会动徐家。

    徐微之所以能进天牢,是因为前不久家中有一位堂兄因为与人争执,打伤了人被关进牢中,狱卒只当她是来探望堂兄的,再加上曹家也想拉拢徐翰林,所以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徐微进来探视。

    她先去探望了堂兄,留下吃食,要离开时却拐进了另一间大牢,犯人不省人事,根本没有逃跑的可能,他们甚至都不屑看守。

    阴暗的牢房内,男人垂着头,一头湿发往下滴着水,徐微屏气凝神,走近了才发现滴下的不是水,而是血。

    他的锁骨处,被两道铁钩钉穿,黑夜中,冷刃散发着幽幽的寒光。

    徐微呼吸一滞,捂住嘴,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

    曾经清冷如月华般的江大人已经完全辨不出从前的模样,他狼狈不堪,遍体鳞伤,脸颊瘦削苍白,病骨支离。

    徐微迟疑地往前踏了几步,声音颤抖,“江大人……”

    江泠睁开眼,虚弱地抬起眼皮。

    徐微眉头紧锁,张了张嘴。

    江泠的样子,像是将死之人,如果他没有睁眼,徐微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

    她慌乱无措地翻出吃食,想要送给江泠,但他一点力气也没有,连吃东西都做不到了。

    曹宰相的人下了死手,奔着要折磨死他去的。

    “江大人……你撑住,你撑住。”

    徐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知道江泠也被关在这儿,但没想到他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江大人……你。”

    江泠突然张口了,发出微弱的声音,徐微凑上前,却什么也听不清。

    他声音沙哑粗粝,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徐微辨认了许久,才听到他说的是“快些离开”。

    徐微道:“我、我这就走了,江大人,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说,我可以帮你转达……”

    他这个样子,好像撑不了多久了,徐微不知道怎么帮他,他们徐家是中立的,徐微也不可能帮他求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这里,虽然徐家曾经起过招婿的心思,但是徐微也不会为了帮他而连累自己的家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帮江泠带句话。

    听到她这么说,江泠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黯淡无光的眸子稍稍亮了一些。

    他抬起手指,徐微立刻翻出袖中手帕,托举中送到他手边。

    江泠浑身是血,手指被鲜血浸得有些发肿,指尖轻颤,在手帕上颤颤巍巍地写下两行字,他好像有太多话要说,但是已经没有力气,没有时间留给他。

    两行字写完,江泠无力地垂下手。

    时间紧迫,徐微不能久待,她攥紧手帕,“江大人,是给叶娘子的吗?”

    江泠哑着声音说:“是,多谢……”

    徐微抿了抿唇,背过身,在狱卒寻过来前,赶忙离开。

    狱卒又来了,一泼冷水浇在江泠身上,本来已经昏睡,又被迫清醒过来。

    ……

    宫中,灯火通明,皇帝已无力回天,连药都喂不进去了。

    躺在榻上,听宫人说起曹宰相近来的种种恶行,尤其是玉玺失窃,皇帝费力地握紧拳头,砸着床榻,痛骂:“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但他已经如一支蜡烛烧到了底,除了滴下滚滚蜡油,直至逐渐冷透湮灭,再也无法燃烧。

    “长公主求见!”

    殿外,宫人通传,穿着繁复宫装的女人推开殿门,缓缓走进。

    皇帝艰难地抬头。

    长公主跪下来行礼。

    皇帝问她,知不知道玉玺失窃的事,整个朝中,唯有曹宰相狼子野心,玉玺定是被他偷走,陷害严尚书,扫除异党,窃权偷国。

    长公主神情淡淡,等他说完,平静地呈上一物。

    正是失窃已久的传国玉玺。

    皇帝眼眸瞪大,不可置信,“你……”

    真正伴驾数日,最有可能取走玉玺

    的,只有连日侍疾的长公主。

    她手握玉玺,鬓边金凤步摇在满室烛光中熠熠闪耀,璀璨如明星。

    “皇兄,如今摆在您面前的有两种选择。”

    “一,眼睁睁地看着乱臣贼子窃取大梁江山。”

    长公主一字一顿,凝视他,说:“二,传我于我,如今这个局面,只有我能帮皇兄挽回。”

    “你……你……”

    皇帝声音发颤,抬起手指着她。

    “玉玺是你偷走的,是你……是你看着他们争斗,坐收渔翁之利,朕以前竟然从未看出,真正怀有狼子野心的人是你啊!”

    宰相想窃国,但是玉玺失踪,他怀疑严敬渊,严敬渊亦怀疑宰相,此二人虽然都有机会伴驾左右,但皇帝真正最为信任的,只有他的手足。

    “皇兄,快些决定吧,乱党把持朝政,侄儿们年幼,根本没有办法与曹家势力抗衡,难道皇兄要眼睁睁地看着江山改名换姓?百年之后,皇兄又该如何同列祖列宗交代?”

    长公主握着玉玺,身后的宫人呈上来一物,上面是她早就拟好的传位诏书,只待玉玺印章。

    皇帝怒不可遏,抬手扇了她一巴掌,长公主平静接下,连头都没有歪过。

    “皇兄,臣妹向您发誓,只要臣妹活着,绝不让魏家江山旁落,若违此誓,千刀万剐,永不超生。”

    她目光镇定,话语掷地有声。

    皇帝嘴皮抖动,因为这一巴掌,跌出龙榻,他红着眼,怒视长公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事到如今,除了这愤怒的一巴掌,皇帝已经想不出任何可以制止她的方法了。

    要么看着乱臣贼子颠倒江山,要么,传位于她。

    他嘴角抽搐,怒视着面前的女人,许久,脱力一般,无力地跌坐在床榻上,拿起玉玺,在摊开的诏书上落下印记。

    ……

    长公主府内,宜阳召见了安庆侯林业。

    几年前,长公主想要与安庆侯联姻,以换得安庆侯手上的兵权,但宜阳不愿,此事便作罢了。

    傍晚的时候,母亲进了宫,虽然她没有说,但宜阳猜到长公主此次入宫,要么生,要么死。

    宜阳不想她死,她早已不是那个骄矜蛮横的郡主,为了母亲的大业,小我根本不算什么,她抬起头,目光锐利,直视面前的人。

    “侯爷先前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自然,愿为长公主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他心中装着的,只有叶……

    深夜, 打更的声音在街巷中回荡,宵禁过后,坊市人影罕迹, 偶有几声犬吠打破黑夜的寂寥,高门大户门窗紧闭, 长公主府戒备森严,一片肃杀之气。

    曹宰相坐在府中, 同幕僚门生商量事宜,玉玺不知所踪, 严敬渊又死活不肯松口, 宰相确信玉玺一定被他藏起来了, 要是杀了严敬渊, 没有人知道玉玺究竟去了哪里,所以才一直拖到现在都没有动他。

    一声沉钟敲响,如天外来音, 一声声回荡在宫城上空。

    这一夜, 万家灯火未熄,世家豪族各揣各的心思,曹宰相听到钟声,愣了一瞬,脸颊上的肉跳动, 他逼迫自己压下嘴角, 露出悲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是大丧之音, 每逢钟响,必有国丧。

    “官家驾崩了……”

    曹宰相喃喃一声,府内, 所有人都屈膝跪在地上,朝着皇宫的方向磕头。

    无数府兵、禁军早已围绕皇城严陈以待,安庆侯手握数万大军,只待一声令下,立刻入皇宫拥护长公主登基。

    曹宰相抬起身子,转过身,沉沉道:“时间到了,来不及了,当务之急,我们要先进宫,拥立三殿下登基,贵妃娘娘为太后!”

    众人互相交换眼神,重重点头。

    以曹宰相为首的官员们逼近,一道声音在殿外响起,“官家驾崩,为何不传召我等进宫听遗诏!”

    殿内,长公主从榻前站起,消息刚传出去,他们便集结了数十名大臣立在殿外逼问,曹宰相靠姻亲关系,拉拢了不少人,手中还握着两支禁军,这群人已经等候在皇宫附近了,只等皇帝崩逝,宰相一声令下,立刻强闯而入,拥立新帝。

    宰相派人去通知了贵妃,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传来。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一身华服的长公主在内侍的搀扶下走出,明晃晃的烛光映照在她平静威严的脸上,宛若一尊神像。

    曹宰相双目微眯,“长公主殿下,既然您也在这儿,那也省得再去请一趟了。”

    他仰起头,说:“先帝猝然驾崩,观诸皇子,唯三殿下德才兼备,宽仁大度,臣等请愿拥立三殿下为新君,使宗庙有奉,国家安宁。”

    先帝只有两个孩子,二皇子目睹母亲被鸩杀,早就痴傻了,唯有贵妃所生育的三皇子有权继承大统,不管有没有遗诏,这都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曹宰相声音洪亮,即便没有玉玺,三殿下登基已成定局,就算严敬渊不肯交出玉玺又怎样,他身在天牢,已无力回天。

    阶下,群臣跪拜,声声拥迎新帝。

    站在殿前的长公主面色沉静,忽然抬起手,她身后走出一名禁军,往阶下丢了个什么东西,球一般,顺着台阶滚了滚。

    曹宰相低头看一眼,顿时怒目圆睁。

    身后大臣们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有什么滚落在曹宰相脚边,正是贵妃的项上人头。

    “妖妃曹氏已被诛杀。”长公主淡淡道:“先帝生前立下遗诏,传位于本宫,曹宰相今日集结大臣聚在殿外,难道想要逼宫不成?”

    她的话如银石坠地,霎时炸开了锅,曹宰相怒道:“不可能!”

    长公主冷笑,身后的宫人走上前,双手呈着玉玺,长公主抬起手,宽大的衣袖落下,她的手中赫然握着一份诏书。

    曹宰相脸上血色退尽,下一刻,宝章门有侍卫前来通传,称宜阳郡主带着禁军进宫拥立新帝,曹宰相回过头,一刹那明白过来,长公主与安庆侯联姻了,宜阳手里的兵是从侯府借来的。

    玉玺根本就没有丢,是在皇帝身边侍疾多日的长公主偷走的!

    他们都着了她的道了!

    曹宰相料到大势已去,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

    西北,东鞑军队偷袭赤云军,薛琅率兵迎敌,粮仓被烧毁,赤云军被打得措手不及,虽险胜,但也伤亡惨重。

    叶秋水背着药箱,衣摆被血浸透,一身污渍,她弯腰用匕首划开碍事的衣裳下摆,前方厮杀声震天,连地面都在颤抖,硝烟弥漫,几乎看不清远处的景色。

    薛琅让她待在营中,哪里也不许去,只是叶秋水不愿意坐以待毙,粮仓的火已经快要烧过来了,叶秋水看了一眼,冲到马厩里,将所有的马全都放出来。

    她扶着伤兵,让他们趴在马背上,军中的马都是训练有素的,不会乱跑,知道该往哪里走,叶秋水扬起马鞭,让这群战马背着伤兵逃到其他地方去。

    她则牵出小白,踩着马镫一跃而上,想了想,又取来一把剑,将苏叙真曾经赠予她的小驽绑在手腕上。

    赤云军驻扎的营地附近,尸山遍野,他们勉力挡住了突袭,但死伤惨重,辎重地被毁,这里早就不是可以久待的地方了。

    薛琅身上的伤口崩裂,撑着剑才没让自己倒下,身后有一名敌军爬起来,悄无声息地靠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举起刀要向他砍来,薛琅体力不支,耳力也退化,没有察觉到危险正在靠近。

    忽然,一只弓.弩势如破竹地射来,噗呲一声钉穿他身后想要偷袭的敌军,薛琅回过头,看到叶秋水策马向他奔来,她手里费力地提着一把长剑,马蹄跨过尸体奔至他面前,叶秋水弯腰,“手给我!”

    薛琅抬手紧紧握住她,借力翻身上马,叶秋水立刻夹紧马腹,逃跑时

    还不忘冲地上垂死挣扎的敌军补了一箭。

    身后追兵似乎在靠近,叶秋水一刻也不敢松绳,驱马向前狂奔。

    耳边狂风猎猎,鼻尖满是血腥气,薛琅紧紧抱住叶秋水,头搁在她的肩膀上。

    他背后都是伤,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还有闲情逸致地说:“叶娘子……救命之恩,我薛琅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报答你。”

    叶秋水扬了扬鞭子,“少恩将仇报了。”

    薛琅低声轻笑,胸腔震动,一笑扯到伤,疼得眼冒金星,口里呕出血,弄脏了她的衣裙。

    他抬起手,有些抱歉地压下叶秋水飞舞的衣摆,说:“等仗打完了,回到京师,我赔你十条裙子。”

    叶秋水目视前方,一手要拉缰绳,把控方向,一手还要时不时地拉一下薛琅,免得他被颠簸的马背甩下去。

    薛琅背上插着两根箭,这种时候,竟然还有力气说笑,真是做鬼也不忘风流,叶秋水语塞片刻,冷哼道:“还是省省力气吧,侯爷,少说话,能活命。”

    一直跑到驻军的地界,叶秋水才敢松神,不远处,大梁的将士看到他们,连忙上前迎接。

    薛琅被抬进营帐,一群军医冲进去,叶秋水看到空地上有几匹打转的马,正是先前她解开,背着伤兵逃走的那几匹,这些马很通灵性,能找到其他驻军的气息,不会误闯入敌军阵营。

    叶秋水拿起药箱走进营帐,薛琅坐在榻上,左右围着好几名军医,她走过去,抬手就要将薛琅的衣服脱下。

    “等等……”

    叶秋水说:“我要看伤。”

    “不用!”薛琅咬着牙摇头,两手撑着膝盖,“多大点事,哪里用得着你出手,你去看别人吧,这里让其他人来就行!不过是一些皮肉伤罢了,本侯爷才无所谓……嘶。”

    刚说完他就吸了一口气,一旁力气一不小心重了些的军医顿时汗颜。

    薛琅瞪了他一眼,转而面向叶秋水时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挑了挑眉,催促她快点离开。

    叶秋水杵了一会儿,“那我走了。”

    薛琅摆手,“走吧走吧。”

    军医为他剪开衣服,薛琅脸上保持着微笑,连眉头都没动过。

    叶秋水心想,他可真能忍耐,伤成这样,都不带叫一下的,不愧是靖阳侯啊。

    衣袂翩翩的小叶大人刚出去没多久,帐中就发出了一连串杀猪似的惨叫声,薛琅一边痛嚎,一边骂道:“去你的……取个箭头这么用劲,老子没死在敌人手里,反倒要被你们整死了!”

    为靖阳侯取出肩上箭头的军医一脑门冷汗,侯爷这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只好仰头,随意张望两下,说道:“诶,好像是小叶大人回来了。”

    方才还在边哀嚎边痛骂的薛琅闭嘴了。

    ……

    禁军打开天牢,解开关押严敬渊的牢房大门时,他第一件事先冲出去,闯进尽头的刑讯室里,当看到里面的人被绑在架子上,身上的血都要流干时,严敬渊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禁军都不敢随便动江泠,还是吴院判过来,往他嘴里塞了人参片吊命,禁军才敢解开绳子,将人放下来。

    江泠的锁骨被戳穿了,因为被折磨太久,他已不省人事,新帝派了好几个太医前去医治,吴院判废了好大的力才将已经与血肉粘合在一起的囚服脱开,辨不出颜色的布料下,是一副伤痕累累的躯体,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每个太医见了都忍不住屏住一口气。

    “怎么会这样……曹氏走狗当真心狠手辣,党同伐异,这是下了死手啊!”

    江泠是个文人,比不得武将身强体壮,再年轻,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吴院判医术高超,不敢断言能救活他。

    江泠的同僚们看着他这个模样,恨不能冲进牢里,将曹家人生吞活剥了。

    江晖本来已经离京,听到他重伤的消息,忙不迭打转方向,又回到京中。

    吴院判看完江泠的伤势,摇头。

    “老朽没有办法,江大人本就一身伤病,如今又添太多重伤,失血过多,倘若早些被救出来,我还能有办法救他,如今这样,我只能用人参吊着他的命,这一遭要是能熬过去,那便可以活,要是不能……”

    吴院判话语顿住,不言而喻。

    江泠身体太差,只余一丝微弱的气息,曹宰相同严尚书水火不容,他对付不了严尚书,自然想法设法地折腾严敬渊的学生。

    江晖坐在榻前,愁容满面,握紧拳头,哀道:“三哥,你一定要醒过来啊……”

    “三哥,官家欲任你为工部侍郎,只要你醒来就可以上任了。”

    他说了许多话,带来许多好消息,江泠都没有反应。

    这样大的事情,江晖认为必须告诉叶秋水才行,他不知道为什么叶妹妹会突然离开京城,去往西北那样的地方当军医,江晖还以为是自己唐突喜欢她,惹得她不高兴了。

    不管怎样,如今他也得写信告诉她,江泠出事了,她要是想再见兄长一面,应立即回京。

    只是战事频起的时侯,普通人的信,是没有办法交到想要送去的那人手里的。

    西北一旦打起仗来,忙得顾不上其他事情,除了朝廷的加急信件外,其他消息基本收不到。

    江晖收拾被官兵打砸坏的院子时,发现了散落在地的信件,他拆开,里面都是这几年叶秋水写给江泠的信,从她懵懂刚识字时,一直到如今能独当一面。

    每封信都保存得很好,除了纸张有些泛黄外,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吴院判每日都来看江泠的情况,脉象虚弱,气若游丝,日日不见转好。

    “再这样下去,江大人撑不过半月。”

    江晖一听,红了眼眶。

    “三哥,你快些醒来,难道你要留叶妹妹一个人在世上吗?”

    “三哥,她很快就回来了,你再撑一撑,你不想见她吗?你醒来,见她最后一面也好,你这样,等她回来,我怎么同她交代。”

    榻上的人双目紧闭,始终没有回应。

    江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拿着这些信,坐在江泠的病榻前一封一封地读。

    江泠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黄昏。

    说是醒,其实也只是听到了一些声音,由远及近,时而听得清晰,时而又很模糊。

    他做了许多支离破碎的梦,梦到少年时,家门旁的榆树下坐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女孩,骨瘦如柴,抬眸看着他时,有些埋怨地说:“你怎么才过来,我快饿死了。”

    梦到她从大字不识的孩童,到亭亭玉立的少女,梦到她在寒夜里依偎着他,梦到她的笑,她的眼泪,滚烫得如燃烧着的火焰,一滴一滴,灼烧他的肺腑。

    这些画面,都在慢慢地远离他,如走马灯一般,江泠的眼前浮现了他这二十余年来经历过的一切,十二岁前的人生只占了短短几页,往后无论翻到何处,都逃不过那个人。

    他人生的一大半,都和叶秋水脱离不开。

    宛若已经融进身体里的血肉,想要剥离时,只剩非死即伤了。

    江泠睁开眼,光线涌进瞳孔里,恍然一梦,辨不清如今是活着,还是已经下了地府。

    “三哥……”

    端着药进来的江晖呆住,手一松,汤药险些坠落,他眼

    疾手快地去接,烫了一手,此刻也顾不得呼痛了,喜极而泣,大喊:“严大人,吴太医,醒了,人醒了!”

    门“砰”地一声打开,无数人影涌了进来。

    严敬渊泪眼婆娑,弯腰伏在榻前,“嘉玉,你怎么样?”

    江泠迷茫地看着他们,他张口,嗓子犹如刀割,“还……好。”

    严敬渊老泪纵横,让到一边,吴太医上前,为江泠把脉。

    这些天,用了许多名贵药材日日夜夜吊着江泠的命,吴院判熬了几宿,才从阎王爷手里将他抢回来。

    “人醒了就好,人醒了就好啊。”

    吴院判抬起手,擦了一把汗,“只要醒了,就是熬过去了!”

    大家全都围在榻边,热泪盈眶,江晖双手合十,朝着门外拜了拜。

    吴院判重新开了方子,亲自煎药去了,严敬渊怕打扰江泠休息,拉着大家赶紧离开。

    屋子里又寂静下来。

    江泠睁着眼,环视四周,方才一群人进来,独独没有他想看到的身影。

    江晖送走那些人,回来的时候,推开门,清晰地看到榻上的江泠的眸光亮了亮,见到是他,又黯淡下去。

    江泠昏迷不醒的那些天,江晖曾经听到他梦中的呓语,一声又一声“芃芃”,那绝对不是一个寻常的兄长该有的情绪,结合过去的一切,那些珍藏的信,上了锁的盒子,二人之间,莫名的争吵,疏离,江晖稀里糊涂间拼凑出了一个事实。

    江泠喜欢的是叶秋水,这些年,他心里一直装着的那个人,只有叶秋水。

    ……

    这次的战事惨烈,薛琅养了许久的伤,苏叙真也中了两箭,叶秋水两地军营来回跑,哪里缺人就去哪儿。

    一封夹杂着白色翎羽的信送到了军中,苏叙真只看一眼便变了脸色。

    白色翎羽,代表着皇城里出了大事,她拆开一看,沉着脸,说:“官家驾崩了。”

    消息传开,军中异动,战事最紧迫的时候,一国之君猝然驾崩,皇子年幼,难免内外堪忧。

    “那……新帝是谁?”下属小声问了问:“不能真是一个孩子吧?”

    苏叙真继续往下看,眉心顿了顿,说:“是长公主。”

    众人瞪大眼睛,面面相觑。

    “怎么传位给长公主了?”

    哪有跳过自己的儿子,反传位给姊妹的。

    传给兄弟就算了,传给姊妹……

    一名将士说:“官家怕是病糊涂了。”

    话音刚落,苏叙真就瞪了他一眼,“怎么,传位于长公主就是病糊涂了?皇子年幼,若让一稚子掌管天下大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们可能睡得安稳?孤儿寡母,你们不怕外戚当政,窃国谋权?”

    方才说话的将士低下头,闭紧嘴,不敢再发出声音。

    “先帝既传位于长公主,那么嘉安长公主从此以后便是大梁的一国之主了,不该说的话,你们都给我吞到肚子里,否则军杖伺候。”

    苏叙真声音威严,大家都应声答是。

    先帝驾崩的消息同样送到赤云军中,信送到的时候,是个难得的晴天。

    万里无云,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如果没有战争,该是张多美的画卷。

    薛琅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一手夹着木板固定,他站在城墙上,望了望远处,初升的朝阳悬于河面,似火似血,云霞氤氲,沙海一片瑰丽悲壮。

    下属的将士忽然握着一张夹着白色翎羽的信件过来,薛琅接过,神色凝重。

    先帝驾崩,宰相意图谋朝窜位,但先帝生前立下诏书,传位于长公主,曹宰相阴谋败露,欲畏罪自尽,但被人拦下,新帝下令,三司会审,按罪处置。

    白色翎羽的信件下还压着宜阳的私信,信上说,宜阳郡主,不,如今该称宜阳太子了,已与安庆侯府的二公子定下婚约,只是婚期还未选定。

    叶秋水看向薛琅,他向她转述,“敏敏要成婚了。”

    叶秋水眼眸睁大,“她愿意?”

    “愿意。”

    薛琅点了点头,“安庆侯掌管禁军,她们需要这份助力。”

    新帝想要坐稳龙椅,手上一定要有兵权,老靖阳侯走得不是时候,驸马权势不高,单单一个薛琅还未成气候。

    叶秋水心中思绪复杂,离京半年,竟然什么都不一样了。

    京中改天换地,从前权倾朝野的曹宰相获罪入狱,满门抄斩,曹氏门生若树倒猢狲散,再也掀不起风浪,贵妃暴毙,三皇子囚于宫中,新帝登基,授严敬渊为新任丞相。

    宜阳改随母姓魏,作为新帝唯一的女儿,名正言顺地被封为太子。

    倘若是去年这个时候,叶秋水一定不会相信,未来居然会发生这么多的事。

    她站在城楼上,凝视着远处落日时,忍不住心想,江泠怎么样了。

    敏敏的信上只说,江泠升官了,做了工部侍郎,他年轻有为,是朝中最有前途的官员之一,从人人鄙弃,不受重视的寒门士子,到功绩累累,为官家器重的工部侍郎。

    旁人兴许只能看到他平步青云,惹人艳羡,但只有叶秋水明白,他这一路,走得真的很难。

    叶秋水心里为他高兴,感念他终于实现了年少时的抱负,没有被世间的磋磨打趴下。

    想着想着,心中又惆怅开。

    他这么好,也许他喜欢的那个人看到他的优点,会改变心意,愿意和他在一起。

    也许下一次回京,他已经成婚了。

    叶秋水看着远方一掠而过的孤雁,思绪随之飞到很远。

    新旧朝交替之时,正是四境最动荡之时,听闻皇帝驾崩,外敌更加有恃无恐,试图在朝局还不稳定的时候,将大梁撕下一块肉来。

    战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西北战事连连,每日伤亡无数,叶秋水也没心思再去思考其他东西了,光是救人就已经占据了她所有的精力。

    京中发生了什么,除了这些外,她一概不知。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好久不见。”……

    新帝登基已经两个月了, 肃清朝野,扶持寒门,清流赞颂。

    北边的仗打得如火如荼, 朝中也派了兵增援,几次军报带回来的都是好消息, 眼见着这场战火终于快要烧到底。

    江泠养了很久的伤,他不能走动, 每日只能靠坐在床榻上,膝头摆着两本书, 他如今一身伤病, 形销骨立, 很多时候, 连提笔写字的力气都没有。

    说是看书,其实大部分时候都在发呆,江泠总是一个人坐着, 默默地看着大门, 伤势太严重,太医每日来往,认识的人也会上门探望,齐家派人来问过,胡娘子也带着伙计登门探望, 就连东宫的人都来打听过他的伤势。

    江泠的回答很统一, 他没有事,能看书, 能吃饭,只拜托她们,不要将他重伤的事情告诉叶秋水, 以免她担心。

    “我既然活着,不是死了,那就不要告诉她,她远在西北,常逢战事,本就忧思,将这件事告诉她,也只是平白增添她的愁绪而已。”

    众人一听,觉得有道理,叶秋水在军中当大夫,战事紧迫时,便是九死一生,坏消息告诉她干嘛呢,除了让她担忧没有别的作用,既然人已经醒了,没什么大碍,那也不必急着告诉她,又不是急着叫人回来奔丧。

    养伤的日子很孤寂,吴院判说,他伤入肺腑,要养很久很久,起码半年,新帝是个通情达理的君主,听说了这件事,大手一挥,让他安心养伤就罢,待伤养好了,再回来上值也是一样的,并赐下诸多赏赐,江泠都收着了。

    以前,他有个上了锁的盒子,里面装着地契,田产,这些都是先帝在位时给他的赏赐,江泠全部存起来,但是官兵搜查的时候,盒子被打烂了,里面的东西也散落一地,许多钱财被抢走,只

    有信件不值钱,没有人动。

    江泠重新找了个盒子,将官家赏赐的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锁起来。

    入秋后,天气转寒,江泠大病一场后极度畏寒,如今才只是初秋,他便裹上了厚厚的衣袍。

    徐微随父亲一起上门拜访的时候,发现他呆呆地坐在庭院里,膝盖上盖着毯子,手里抱着一个暖炉,有些失神,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很难从这个形丧魂消的男人身上窥探到过去的风采,徐微在下人的带领下绕过前厅,走到后院,江泠反应有些迟钝,好半会儿才开口,“徐老,徐娘子。”

    “你不用起来。”

    徐翰林抬手,示意他继续坐着,他走近几步,关心道:“嘉玉,你的伤怎么样了?”

    “还好。”

    谁来问都是这个回答,江泠不想让别人担心,不愿麻烦别人,太医为他换药看伤,他也是咬着牙从来不挣扎,再苦的药都可以一口喝下,能自己做的事情绝不假手于人。

    江泠让下人过来看茶,徐翰林与徐微在庭院里坐下,徐翰林简单地关怀了几句,叮嘱他一定要好好休息,秋后,曹宰相就要被凌迟处死了,曹氏一党的罪一直清算了三个月才结束,朝中空了许多职位,百废待兴之时,像江泠这样有才能的人,将来不愁前途。

    徐翰林有心拉拢,严敬渊也有这个意思,他一直想为自己的学生定门好亲事,徐家的娘子就很不错,就是不知道江泠的意思。

    这次过来也是想亲眼看看,江泠的伤病究竟怎么样了,若是真的病入膏肓,自然也不能推女儿入火坑。

    看到他病骨支离的模样,徐翰林一是吃惊,惋惜,而是犹豫,这门亲事还得再从长计议

    谈完公务上的事,又关怀了几句,徐翰林起身要离开,他抬手按住江泠,“不用送不用送,你歇着吧。”

    走出庭院的时候,徐微忽然说:

    “爹,您不必为此烦忧,实话实说,女儿并不愿意嫁给江嘉玉。”

    徐翰林停下来,“怎么?你是嫌弃他一身伤病?”

    “非也。”徐微摇了摇头,“爹,您有所不知,江大人已经有心悦之人。”

    徐翰林一愣,“真的?”

    徐微颔首,“是,所以,这门亲事还是算了。”

    “你怎知他有心悦之人?”

    “先前在白鹿寺打听到的。”徐微答道,停顿片刻,又说:“爹,我有些话想同江大人说,您放心,女儿有分寸。”

    徐微在京师素有贤名,徐翰林不担心她会胡来。

    他点了点头,徐微欠身一礼,转身回到庭院。

    她头上带着帷帽,遮住脸,绕过长廊,江泠还坐在原地,低头翻着书。

    “江大人。”

    徐微唤道。

    江泠抬起头,看到她去而复返,有些诧异,“徐娘子,可是遗落了什么?”

    徐微摇头,走上前,“江大人,我知道你心里顾虑太多,许多话没法说出口,可是江大人,人生匆匆几十载,有些话你不说,有些事情你不做,老天爷可能就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了。”

    江泠按在书页上的手一颤。

    她声音平静,“江大人,我斗胆问你一句,在牢里濒死之时,你心里在想什么?”

    话音落下,江泠目光微凝,思绪荡开。

    濒死之时……

    他回忆起在牢里,漫无天日,分不清昼夜,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几日,被折磨了几日,好像一直清醒着,又好像一直在昏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血在流逝,却无可奈何。

    很多个时候,江泠都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没法再活着离开天牢。

    预料到自己将要死亡的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东西,江泠心中有悔,悔在如果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他不应该和叶秋水吵架,不应该那么凶,最后给她留下的只剩哀伤,还有眼泪。

    比起悔,更多的是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她,这个念头,一旦在心里浮现,他就会被巨大的恐惧淹没。

    江泠紧紧扣住指节,一个念头在他心底升起,将他亲手筑起的那道防线轰然冲垮。

    江泠不得不接受现实,无论他怎么避而不见,怎么逃避,对她的情谊并不会因此消散衰减,只会镌刻得越来越深,以至于刻入骨髓,抽离不得。

    他想见叶秋水,很想,不管以后再发生什么,都不愿再与她分离。

    盯着他的脸,徐微深深呼出一口气,明白江泠这是想通了,鬼门关走一遭,人的情意只会更浓,浓到要溢出来,到了不得不宣泄的地步。

    她笑了笑,说:“江大人,希望你已经抉择好了。”

    徐微颔首一礼,转身离开。

    ……

    塞北开始下雪,将士们穿上棉衣,千里冰封,草原遍地荒芜,再也看不见牛羊的身影,水缸被冻裂了,每日为伤患煎药前,叶秋水都要费力地凿下冰块,用炉子煮热,她的手长出冻疮,一边煎药,一边在原地蹦蹦跳跳,四肢才不会冻僵。

    每年秋收之时,关外的游牧部落都会突袭边境以抢掠丰收的粮食,秋后的几个月,战事艰辛,叶秋水忙得脚沾不到地,已经许久未曾往京师写过信了。

    腊月的时候,草原上下满了霜,哈出去的热气顷刻间就会凝成白色的结晶。

    “今年冬天可真冷啊。”

    苏叙真搓了搓手,已是腊月了,边境相安无事了多日,叶秋水跟着她离开前线,骑马走了两日,到达关内一个相对安全的小镇上,苏叙真轻车熟路地穿过街巷,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

    叶秋水牵着马走进,那户人家的主人很早就在门前等候了,见到苏叙真,连忙上前恭迎。

    苏叙真摆了摆手,带着叶秋水走进檐下,热气熏蒸的屋中,一名两岁多的孩童正坐在毛毯上玩拨浪鼓。

    将近三年前,苏叙真亲手杀死了丈夫,因为僭越杀人,只能自请前往西北带兵赎罪,孩子她没有带在身边,而是放在一户人家寄养。

    “这是李婶,她的丈夫以前是我父母麾下的副将。”

    一名妇人含笑点了点头,叶秋水朝她行礼。

    苏叙真不能将孩子带在身边打仗,便将她寄养在其他人家中,隔两个月过来看一次,那孩子竟也记得她的气息,并不抵触,张开手要抱。

    苏叙真抱起孩子,坐在毛毯上,用玩具哄了一会儿。

    平常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只有这个时候才会露出一点鲜为人见的慈爱温柔。

    叶秋水陪苏叙真在小镇上待了几日,她也不闲着,在附近的城镇逛了逛,做了几笔毛皮生意,叶秋水将毛皮运回边境,同苏叙真说:“这些回去可以给将士们做夹袄的内衬,很暖和”

    苏叙真笑了笑,“你有心了。”

    外面响起零零散散的鞭炮声与孩童的欢声笑语,年关将近,如果没有战争就好了,四海升平,哪里都是欣欣向荣的。

    “要过年了,你不回京吗?”

    苏叙真突然转过头问道。

    叶秋水愣了愣。

    她没有考虑过这个事情,苏叙真突然问起,她才想到,她已经离京快一年,因为太忙,也已经好几个月不曾写过信。

    “我不知道。”

    叶秋水想了想,说:“我觉得在这儿挺好的,没有烦恼,在这里,我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学到了许多本事,我暂时没有想要回京的打算。”

    其实也不是不想,是不知道要不要回去,叶秋水有些逃避回京后要面对的事情,她宁愿一直待在西北,不用考虑那些烦心事。

    苏叙真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揽住她,“不回去好啊,等开春了,我们就去草原上骑马,多痛快!”

    她笑容爽朗,叶秋水也被感染,轻笑,“嗯。”

    说完,苏叙真又弯腰去拉了拉脚边的小丫头,“乖宝,你啥时候长大啊,娘亲带你去打猎。”

    军中离不开主帅,她们在小镇上待了两日就离开了,本来还能再多待一日,只是军营里忽然传来消息,说朝廷的钦差来了,赶在年关前,送来战备与军饷。

    叶秋水与苏叙真连日策马赶回,钦差已经到达许久,到了军营,苏叙真先去见人,叶秋水则将马牵到马厩里拴好,接着去伤兵营看望受伤的将士。

    等忙完已是傍晚,叶秋水手冻得有些发麻,开完方子,一名将士突然冲过来,唤道:“小叶大人,有人找你。”

    叶秋水回头,“谁?”

    “不认识,说是护送军饷的钦差之一,等你许久了。”

    叶秋水心中疑惑,收拾好药箱,挎上肩,“这就来了。”

    她跟着出去,塞北寒风凛冽,炭火缺失,走到哪里都是冷冰冰的,她一边与身旁的将士交谈,一边走上前,搓了搓手,掀开营帐的帘子,往里看了一眼,话语霎时停住。

    营帐内站着一个人,个头高大挺拔,披着一身宽大厚重的斗篷,身形清癯,斗篷下露出半截紫袍公服大袖,气质清正,只是肤色苍白如纸,瘦得有些脱相,公服

    穿在身上,第一次让人觉得有些不合身。

    听到动静,他抬起眸子,叶秋水猝不及防与他对上视线,这一刻,耳边仿佛有火星子噼里啪啦地炸响了,视线交汇的一瞬间,天地寂灭,叶秋水呆怔住,忘了要继续走上前。

    她没想到,这次随军过来的钦差会是江泠。

    即便做足了准备,可是等她出现的时候,无数种情绪围堵着逼江泠缴械,明明很冷,但袍袖下的手却出了一掌心的汗。

    才一年而已,竟恍若隔世,江泠注视着她,心头百感交集。

    他有许多话要说,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讲起,良久,江泠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又像笑,又像哭,“好久不见……”

    叶秋水回过神,压下心头的惊动,垂落目光,低声道:“好久不见。”

    她唤:“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