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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这一生,前路漫漫,注定是……

    堂上, 知州大人唤江泠上前。

    来的时候,江泠就认出公堂上坐着的是过去经常在城外见到的严姓商人,他心里惊诧片刻, 又很快平静下来。

    的确,那样一个学识渊博的人, 谈吐不俗,怎会只是普通的商贾。

    “你大伯侵占的产业, 等清算完,会悉数还给你。”

    江泠沉默不语, 他现在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事情。

    严敬渊又道:“事情既然大白, 本官也可以让你重新回到宗族。”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将名字重新写回族谱上就是了。

    叶秋水只能站在堂外, 听到他们这么说,心中慌乱,她往前挤了挤, 低声唤道:“哥哥……”

    江泠回过头, 看向叶秋水。

    她伸着手,想要上前,但拥挤的人群将她推到后面,叶秋水眸光闪动,眼底泛着泪光, 她刚刚还在痛骂江大爷的无耻, 心疼江泠的遭遇,可转念一想, 真相大白后,江泠是不是要回江家了?

    回了江家,还愿意做她哥哥吗?就算他愿意, 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每天都和她呆在一起,毕竟他是江家三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更何况,他原本就不是她的亲生兄长,不会一直陪着她。

    堂下听审的也有江家的族人,哂笑,“三郎,没事,你回来,叔伯会为你做主的。”

    江泠看了他一眼,少年眸光漆黑,眉眼间似有几缕阴郁笼罩,方才说话的族人怔了一瞬,一下子就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江泠收回目光,对严敬渊说道:“不用了,我没有宗族,没有叔伯,我只有一个妹妹,也只有这一个家人。”

    他低头行了个礼,转身,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到叶秋水面前,看着她呆呆的,错愕不已的神情,嘴角却不觉扬了一下,牵起她,“走吧,我们回家。”

    叶秋水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眼角,紧紧抓住江泠,“嗯!”

    严敬渊怔然,没想到他竟然不想回到江家。

    不管怎么说,至少江家家底还在,他回去了,就是富家少爷,虽然比不得从前爹娘都在世时那般兴盛,但也好过现在,更何况他还身有残疾,回了江家,可以有人伺候,一辈子不愁吃穿。

    听到少年这么说,在场的族人又惊又喜,追上前挽留许久,但少年心意已决,执意与他们划清界限。

    江家族长吸了一口气,颤着声说:“三郎,我本不该插手你们家的事,但是二房名下有许多产业是祖宗打拼下来的,这些东西只属于我们江氏一族,你既然不愿意回来,那田地、铺子便不能归你。”

    他们不想将吞进肚子里的产业再吐出来,江泠要是回到江家,势必会夺回过去被瓜分侵占的产业,族人心痛不已,但江泠竟然不想回来,那正合了他们的心意,一个外族人,是没有资格继承他们江家的家业的。

    江泠淡淡道:“随便。”

    族长悬着的心放下,又假模假样地挽留几句,江泠不予理会,带着叶秋水径直离开。

    身后闹哄哄的,看热闹的人很多,有说江家族人无情的,也有说江泠愚蠢的,他们很多人觉得江泠是在赌气,但其实,在江泠心中,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回到江家,与芃芃在一起,彼此依靠,就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只有这一个家人。

    从此以后,他就真的与江家再无瓜葛了。

    ……

    回去的路上很安静,一路上除了脚步声与呼吸声,谁都没有开口。

    叶秋水紧紧抓住江泠的手,握得很紧。

    在衙门的时候,她很怕江泠会离开,叶秋水的心绪很复杂,一方面,她希望江泠可以重新过上富足的生活,高兴他终于摆脱那些莫须有的污名了,另一方面,她又害怕,回到江家,他有自己的兄弟姊妹,会渐渐疏远她。

    但江泠没有,他告诉所有人,她才是他相依为命的家人。

    “哥哥。”

    “嗯?”

    叶秋水却没有再说话,江泠低下头,定定锁住她的目光,叶秋水安静许久,突然张开手抱住他,头埋在他胸前。

    她还是有些难过,为江泠难过,明明是一族血亲,为什么会弄到这个地步,在此之前,他们只当腿疾是一场意外,可如今真相摆在面前,说不伤心是不可能的。

    江泠本来可以有很好的未来,本来他可以去国子监读书,去见识更加广阔的天地,认识许多志同道合的人,可因为一个人的贪婪,这些都变成了奢望,说不定宋氏不会离开他,他还可以有母亲,他可以去宋家,有一群疼爱他的长辈。

    “没事的。”

    江泠摸摸她的头,温声宽慰,“真的没事,之前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怎么反倒现在哭起来了?”

    他说完,叶秋水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泪,眼泪一滴接一滴落在江泠的手背上。

    “呜呜……我没有。”

    叶秋水吸了一下鼻子,“我只是有些难过而已,没有

    哭。”

    她一边说一边眼泪流得更凶。

    江泠忍不住笑了一下。

    抬手碰了碰她的脸,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没事的,都说过了,我们不会分开的,你忘了?”

    叶秋水掀起眸子,眼睛里泪汪汪的。

    去年春,她同江泠说,如果再把她丢掉,她绝不会原谅他。

    江泠答应她,他们会不再分开,会永远在一起。

    “我都记在心里,所以不可能的,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就是你哥哥,你是我的妹妹,是我唯一的家人,明白吗?”江泠扶住她的肩膀,说道:“芃芃,不用为我伤心,我如今也很好,走路比别人慢些,那我就慢慢走,稳稳地走,总归是在向前的,无非是比别人到达得晚一些,这没关系。”

    腿疾并不能将他打趴下,他哭过,恼恨过,不甘过,而后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

    “孙膑虽处膑刑之苦,智慧犹存,谋略不减,终以兵法震撼诸侯;左丘明虽遭失明之厄,笔力未衰,洞察犹深,终以史书昭示后世。”

    江泠抚摸她的发顶,温声道:“天道酬勤,自强不息,还记得我同你讲过的这两个故事吗?”

    许久以前,江泠教叶秋水识字,同她讲过这两个人的事迹。

    他们都身有残缺,可他们依旧青史留名,困厄非能阻贤达之志,磨难反而砺其操行。

    叶秋水破涕而笑。

    “知道了,哥哥。”

    心头的哀伤一扫而空,她安定下来。

    江泠重新牵住她,两个人往家走去。

    不远处,严敬渊目光幽深,听完了兄妹俩的交谈。

    他跟上来,本想劝解江泠,不要置气,人为什么要读书呢,无非是将来入仕为官,一展抱负,可做了官,步步惊心,一言一举都有可能成为别人拿捏自己的把柄,没有家族,就没有靠山,没有依附,别人会怎么想,被家族赶出,定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就算不做官,得罪了家族难道就有好下场吗?总有人指指点点,没有家产,没有积蓄,以后该怎么生活?

    可他跟过来,听到少年与妹妹的对话,忽然觉得自己多虑了。

    江泠意志坚定,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他不在乎所谓的族人,家业,果断地斩断自己与他们的联系,因为他知道,只要还有利益,纷争就还存在,天地广阔,他不屑于将自己困在小小的牢笼里争斗。

    严敬渊淡淡地笑了一下,转身,对随从说:“走吧。”

    之后的日子,兄妹俩还是像从前一样,叶秋水喜欢做生意,主意多,她攒够了银子,在距离宝和香铺近一些的街坊盘下一间两进院子,有一个大书房,可以看书、写字、算账。

    江泠喜欢读书,手不释卷,他图纸画得极好,匠作坊的师傅也常找他请教。

    立秋时,江大爷被流放,大房的产业悉数抄没,大郎江环狼狈地带着母亲与妻子离开了曲州。

    知州大人在曲州任职的两年鞠躬尽瘁,政绩无数,即将被调回中枢。

    临行前,严敬渊找到江泠,递给了他一封信。

    江泠纳罕地接过。

    严敬渊示意他拆开。

    江泠揭了封条,打开一看,发现这是一封举荐书。

    他看了几眼,愣住。

    “……江泠其人,虽躯体有疾,然志气弥坚,心如朗月,诚为难得之才。吾不忍其才埋没,故以吾之薄名,举其入县学深造。愿先生不以疾掩其才,而以德识其真。其人若得入学,必能勤勉有加,不负厚望。吾愿共担所责,以吾之名,保江泠学途无虞。

    敬希察之,许其入学,共育英才。”

    江泠目光颤动,怔愣地看着严敬渊,握着信纸的手都有些抖。

    “你心性坚韧,不被残疾打趴下,这是好事,不过我仍要告诉你,你以后要面对的远比现在的艰苦多得多,也许你苦读多年,甚至都不能参加考试,也许你过了考试,进入官场,却因为身有残疾,被孤立,排挤,你以为你考过了科举,即将前途无量,可只是换了一个更大的笼子,才学,能力,无处施展,一辈子只能在一个小小的位子上蹉跎。”

    “况且,你父亲犯过罪,虽然有我担保,可难免有人仍对你视如敝屣,另眼相看,你要知道,偏见,是能压死人的,我见过太多,明明博学多才,但却身患隐疾之人,一生受尽冷眼,抱负无处施展,最后愤世嫉俗,怨天尤人,深陷窠臼,无法自拔。”

    严敬渊语重心长,严肃地告诉他,“如果你害怕前面的困难,那你就撕了这封信,你还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如果你不怕,那你就拿着这封信去县学,这上面有我的印章,他们会收下你,但我只能送你到这一步,往后你必须自己走,能走到哪儿,都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江泠握着信纸,抿唇不语,心中久久震颤。

    他当然知道,残疾的人,还有一个罪臣之子的身份,也许连官府的审核都过不了,更不用谈继续进学考试。

    就算做了官,也会被嘲弄,被耻笑。

    这一生,前路漫漫,注定是坎坷的。

    不过那又怎样。

    他心向明月,一往无前。

    江泠抬起目光,神情坚定,沉声道:“多谢大人教诲,学生定不负所望。”

    严敬渊笑了笑,眼底有赞许涌现。

    那日在巷子里听到少年与妹妹所言,严敬渊回去后思量了许久,他深知少年的心性,他沉稳坚定,矢志不渝,可他太年轻,也许未来所经历的,才更加痛苦,更加摧人心志,到那个时候,他还能如此坚定吗?

    如今安安稳稳的生活,也许更适合少年,严敬渊怕害了他。

    他考虑再三,犹豫数月,还是写下了这封举荐信,让少年自己选择,如果他因为未来的困难而退缩,或是被磨难打倒,那也都是他的命数。

    但少年一往无前,坚韧如松,严敬渊不由大笑,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他抬手,拍了拍江泠的肩膀。

    “天道酬勤,自强不息,孩子,无论将来你身在何处,愿你皆能以自身所学,光照四方。”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好多年前见过的……

    县学在城东, 叶秋水买的小院子也在附近,离得很近,江泠拿着举荐书去县学找学究, 里面的先生,有不少也是江泠曾经的老师, 看到他,错愕之余, 又不免有些羞愧,当年江家二房出事, 也是他们商量之下, 划去了江泠的名字, 让他无法再继续进学。

    最有威望的张教谕接过举荐信, 他与严知州相熟,认识纸上的字迹,信纸末尾, 还留有知州大人的签印。

    严敬渊爱才, 不忍江泠才学淹没,请他们收他做学生,不要因为疾病就掩去他身上的光芒。

    几名学官对视几眼,都在等着张教谕的决定。

    他握着信纸,沉吟片刻, 点了点头。

    “严大人已经启程归京, 临走前还不忘写信举荐江嘉玉,想必对他颇为重视赞赏, 他以自己官位做担保,愿承其责,我们怎能辜负他所托。”

    其他学官也点头, 几人离去,翻开县学学生的名册,将江泠的名字重新添了上去。

    这件事传到江家,四房严阵以待,四夫人急得在屋中来回踱步,“他这是走了什么运,竟然能让严大人为他作保?!”

    前不久,四房想给知州送礼,只是连大人的面都没见过就被回绝了,门房的下人冷声告诉他们,贿赂官员,要杖八十,吓得江四爷带着礼连忙跑了。

    严知州威名在外,直到他任满归京,众人才意识到,他从御史升任地方知州,看似右迁,实际明升暗降,一旦调离中枢,来到像曲州这样偏远的地方,再想回去就难了,所以严敬渊急需做出功绩,才会大刀阔斧地处置曲州的官员,去除冗杂税目,开垦荒山,最后因为政绩优秀,两年内被调回京师。

    曲州

    远离皇城,这里的官员偷懒惯了,杨知县与许县丞只想着贿赂拉拢新知州,却正撞上了刀口。

    江四爷老老实实了一阵子,怕知州大人真的给他打板子,在家鼠头鼠尾躲藏一个月,直到严敬渊任满归京,他才敢出门。

    知州刚走,又传来江泠回县学读书的噩耗,江四爷愁得头发都要白了,拽着江晖辞严厉色地叮嘱,“你可要小心江泠,你离他远点,当心他报复你!”

    四夫人也说:“要是他敢欺负你,娘就同他拼命!”

    以前江泠风头盛,晖哥儿比不过他,可后来江泠瘸了腿,他娘也不要他,而晖哥儿还是好好的,在县学读书,前途无量,他们不信江泠不记恨,如今他受知州举荐,回到县学读书,同在一屋檐下,不得不防。

    看着父母风声鹤唳的样子,江晖摆手,“想太多了你们。”

    “什么想太多!”

    四夫人扯他的手,“我们是为你好。”

    江晖听得厌烦,推开他们的手,将房门关上。

    四夫人气得在外面敲门,“不听爹娘的,你迟早要吃亏!”

    ……

    因为离得近,所以江泠并不住在县学学舍中,叶秋水很兴奋,拉着他的手去城东买了新的纸笔。

    “哥哥,笔要用好的,家里那些都丢掉。”

    城东有卖文房四宝的铺子,叶秋水挑来挑去,买了许多东西,她现在每个月的分红很多,可以眼睛都不眨地买下上好的笔墨。

    去县学前,叶秋水坐在窗边,拿着算盘,一边低声念叨,一边拨动算珠,“幞头,襕衫,儒巾……革带,唔,都全了,还有松子糖,定胜糕,毕罗……”

    江泠听了,问道:“怎么还有那么多吃食?”

    他是去读书,又不是去踏青。

    叶秋水解释道:“你带过去分给同窗吃呀,和他们打好关系,我还准备了许多份文房四宝,最新的诗集,可以分给他们。”

    她像个小大人,事无巨细,江泠去县学读书,而她是女孩,不能陪伴左右,江泠孤身一人,叶秋水希望他和同窗能打好关系,这样大家可以多关照他一些。

    她接触生意久了,处世变得圆滑,做事总比旁人考虑得更周到深远些。

    “我又不是不回来。”江泠笑了笑,“我每日还要回来给你做饭的,不是一直待在县学。”

    “哥哥,其实你不用管我的。”叶秋水说:“我自己能照顾好我自己,你放心去吧!”

    小姑娘握紧拳头,模样看上去好像视死如归。

    江泠无奈,摸了摸她的脑袋,说:“还是回来吧,不然我怕某个人会吃不饱饭。”

    叶秋水现在被他养得嘴可刁了。

    她哼了一声,不理会他了,低下头继续算账。

    东西准备好后,叶秋水跟着江泠一起去县学,县学在城东,靠近衙门,因为是官府督办的学校,所以管理严格,还有差役把守。

    过完立秋,放了数日假的学子们悉数回来上课,门口有许多人,大部分学生由家中车马接送,来来往往,县学大门前被挤得水泄不通。

    位高权重的知州大人特地写举荐书为江泠担保,让他重回县学读书的消息早已传遍曲州,看到一个腿脚不便的少年一步步走近,众人惊叹,传言不假。

    有人忍不住低声说道:“好周正的小官人,就是可惜了,瘸着腿,想再入仕可难得很啊。”

    “入仕?”

    一旁另一人听到,冷嘲热讽道:“他以前是有些才学,但谁知道是不是他那贪官老爹买来的,再说,这几年,他与家族不和,穷困潦倒,哪有心思看书,怕是早就将四书五经忘光了,依我看啊,知州大人举荐他,只是觉得他可怜。”

    “你说的是啊。”

    “要是我,我就不来了,免得叫人笑话。”

    “好了好了,胡说八道些什么。”

    也有学生看不惯他们的闲言碎语,出声制止。

    叶秋水听到这些交谈声,眉头皱了皱,脸色很不好看。

    但江泠却捏了捏她的手指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他并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所以她也不要被影响。

    “三哥!”

    远处传来一声呼唤,江泠循声望去,江晖招手摇晃,语气欣喜。

    一旁站着来送他的江四爷与四夫人,听到声音,江四爷抬手给他后脑勺来了一耳光,目光警告。

    四夫人扯他衣袖,“喊什么喊!他又不是咱家的人,喊什么三哥!”

    江晖摸了摸被打痛的后脑勺,不理会二人的言语,抽出手,跑上前,笑道:“三哥,你来了。”

    远处,江四爷与四夫人都要气死了。

    叶秋水不认识突然跑过来的是谁,警惕地打量,抬头问江泠道:“哥哥,他是谁?”

    小姑娘穿着雪荷色的圆领对襟,下罩一条紫灰绣折枝百迭裙,梳着垂挂髻,鬓边簪一朵绢花,唇红齿白,杏眼圆润,她一开口,声音清脆悦耳,霎时眼前所见都明亮了许多。

    江晖顿时呆住。

    “是五郎,我堂弟。”

    江泠向她介绍。

    叶秋水点了点头,虽然她不喜欢江家的人,但曾听江泠说过,他的堂弟五郎帮过他,还给他送过东西。

    那应该是个好人,叶秋水脸上的警惕消退,兄弟俩关系应该不差,她觉得自己应当客气些,于是扬了扬嘴角,说道:“五哥哥好。”

    江晖一听,脸色微红,垂下目光,眼睛眨了眨,“那个……你、你也好。”

    好多年前见过的小乞儿,如今竟然完全认不得了。

    江泠喊了他几声,江晖都没答应。

    “五郎?”

    他提了提声。

    “啊?”

    江晖回过神,发现三哥正注视自己。

    “不进去吗?”

    他们已经站在路边许久了。

    “进,进的!”

    江晖立刻转过身,吐了吐气,扭头与江泠说起县学里的事,譬如哪个学究特别凶,布置的课业很多,出的题也很偏,还有哪个学究教学很温和,大家都希望可以由他授课。

    叶秋水第一次进来,新奇地张望,虽然很想四处看看,但听闻县学里规矩森严,要是胡乱走动,也许会被退学,她怕影响江泠,所以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收起自己乱瞟的眼神。

    张教谕传江泠去前面谈话,临走前,江泠叮嘱江晖,“五郎,我妹妹第一次来这里,她对这里不熟悉,劳烦你照看一会儿,我去见老师。”

    江晖愣愣点头,“哦哦……”

    江泠看一眼叶秋水,温声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知道了,哥哥。”

    他走后,江晖转过头,觑了一旁的小娘子一眼,抠了抠手指,犹豫道:“那个……我在这里读两年书了,很熟悉,要不……我带你四处看看?”

    “不用,谢谢。”

    叶秋水拒绝,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乖乖等江泠。

    江晖神色讪讪,退到一旁。

    许久,江泠与张教谕交谈完,她立刻站起身走过去。

    江泠顺其自然牵住她的手。

    张教谕见了,问:“嘉玉,这是……”

    “是我妹妹。”

    叶秋水开口,唤:“先生好。”

    声音甜甜的,惹人喜爱。

    张教谕笑了笑,又嘱咐江泠几件事,转身离开。

    见完了老师,叶秋水将带来的东西都拿出来,先分给江晖一份,又带去送给其他学子。

    油纸包里裹着各式各样的点心,一点也没有散,闻着便觉得香甜。

    还有香袋,香囊,香扇,样式精美雅致,气味宜人,让人爱不释手

    就连方才在大门前对江泠冷嘲热讽过的人也有,这下尴尬的成了他们,小姑娘眉清目秀,面对她时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可拿了人家的礼物,又怎好再骂人家哥哥。

    大家对江泠便都客客气气的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今年的冬天不算寒冷, 铺子里的生意很热闹,年底的时候,家家要敬奉天地, 祭祀先祖,线香卖出许多。

    这两年, 宝和香

    铺的生意蒸蒸日上,胡娘子年底去泉州府开了分店, 珍祥街的铺子就交给叶秋水打理,她每日要管进货, 制香, 售卖, 账务, 挽起头发,装扮干练,手里拿着账本, 站在大堂中, 熟练地指挥四周,铺子里的伙计都跟着她许久了,小东家出手大方,给的工钱也高,还教他们技艺, 跟着她做生意, 最是爽快!

    吴靖舒远在京师,与王夫人二人分隔甚远, 但年少的情谊一直延续到如今,每年都会通信,吴靖舒还在信上问起叶秋水的近况, 听说她兄长得知州举荐,而她接管铺子,攒钱买了一座小院,吴靖舒赞赏有加,觉得自己当初果真没看错人,没有她,叶秋水依旧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过得很好。

    虽然她们已经两年没见了,但叶秋水隔几个月就会给吴靖舒寄安神香,还给她绣了几张绢帕,吴靖舒很喜欢,回赠她几支京师正时兴的发簪,做工精致秀美。

    叶秋水如今很忙,经常要出去跑生意,去了新的地方后会带许多东西回来,有一部分送给江泠的同窗,次数多了,他们也不好意思再议论什么,就算看不惯江泠,也不会在嘴上说,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

    毕竟,他有一个漂亮的妹妹,他们可不想惹叶小娘子不开心。

    江泠每日都会从县学回来,做饭,洗衣,砍柴,他们的院子有大大的书房,换了新的住处后,叶秋水还是喜欢和江泠待在一间屋子里,她已经习惯了,每次去县学找江泠,一看到他,就会立刻跑上前,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一旁的人见了都会感叹,“你们兄妹感情真好啊,好得同一个娘生的似的。”

    江泠就会转头对对方道:“她就是我亲妹妹,没有区别。”

    叶秋水笑嘻嘻,更加黏着江泠。

    过完年,她将要十二岁了,少女的体征渐渐在她身上显现,叶秋水整日没心没肺的,当衣服突然穿不下,胸口紧绷时,才发觉自己已经长大许多,不再是小孩子。

    叶秋水没当回事,重新买了新衣,继续去看铺子,她每日跑来跑去,小时候,大家夸她能干,大一点则会疑惑,为什么她还在抛头露面,临街的铺子有伙计看到她,问:“叶小娘子,你哥哥在县学读书,以后要做官的,你还管铺子干嘛?”

    他们觉得,十几岁的女孩,该待在家里,不能总是出门。

    叶秋水纳闷,这俩有啥关联?

    江泠读他的书,管他以后当不当官,她都是要做生意的。

    叶秋水照旧在外奔波,春日里,她摘取初绽的玉兰花瓣;夏日,则寻觅密林深处的沉香木屑;秋风送爽之时,桂花芬芳落入瓶罐;冬雪皑皑,松脂与柏油凝结天地神韵。

    每一缕香气,皆承载四季轮回,万物更替的奥秘。

    转眼又是一年冬,叶秋水刚谈完一笔生意,又去作坊督工大半日,每年年底都是香铺最忙的时候,叶秋水数日连轴转,累得挺不起腰,坐在马车上回曲州时便一直昏睡,等到了地儿,一睁眼,浑身难受。

    “小东家,你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白?”

    同行的伙计看出她脸色的不对劲,担忧问道。

    叶秋水摇摇头,“没事,估计是这几日没睡好,有些累,回去休息两日就好了。”

    “行,那你赶紧回家,这两日就别来铺子了,有我们盯着呢。”

    “好。”

    叶秋水摆手与她们告别,转身推开门回家。

    江泠还没有回来,叶秋水喝了一杯热茶,躺在榻上。

    哪哪都不舒服,尤其是小腹,一阵阵地坠痛,叶秋水躺了一会儿,觉得难受,坐起来,顿时头晕目眩,倒了回去。

    冬天县学结束得很早,但等江泠回到家时,天也已经黑了,看到家中泛起柔和的灯光,他就知道叶秋水已经回到曲州,嘴角牵了牵,上前。

    然而一进门,却看见叶秋水蜷缩在榻上,一脸泪水,嘴唇发白。

    “芃芃!”

    江泠神色一紧,急道:“怎么了?”

    “难受……”叶秋水疼得眼泪都掉下来,动都不能动,“哥哥,我怕是要死了。”

    他目光移动,看到她裙摆上染了污色,吓得脸也跟着白了起来。

    江泠立刻扭头出门,他腿脚不便,跑不快,幸好最近的医馆只有一条街,江泠“砰砰”拍开门,顾不得礼数了,冲上前,拖起一脸懵的大夫,“医师,我妹妹病了,很严重,你快同我走一趟。”

    大夫背起药箱,一把年纪了,跟着他狂奔,气喘吁吁,“小公子,慢些,慢些……哎哟我的老骨头。”

    “我妹妹病得真的很严重,流了很多血!”

    “什么?”

    大夫瞪大眼睛,神情变得严肃,出血严重,是大病,确实要快些。

    两个人冲到巷子里,江泠推开门,拉着大夫进屋,叶秋水手脚冰凉,躲在被衾里瑟瑟发抖,牙齿轻颤,脸上毫无血色。

    大夫放下药箱,坐在床边,弯腰给她把脉。

    一旁,江泠担忧地看着,拳头紧握。

    老大夫把了片刻脉,原本严肃的神情僵了一下,霎时又黑又绿,一脸难言,埋怨地瞥了江泠一眼。

    什么毛病!

    “我当什么大病,跑得我腿都要断了。”

    老大夫无语至极,气得心烦。

    江泠见状,询问:“我妹妹怎么了?”

    “她已十几岁了,二七而天葵至,大惊小怪!开两幅补气血的方子喝喝得了,我看她脉象疲弱,定是近日太过操劳所致,气血淤滞,故经行腹痛,这很正常,多休息休息,近日不要忙碌,补一补气血就好了。”

    闻言,江泠还呆着,下意识问:“什么意……”

    他还未说完,老大夫翻了个白眼,“意思就是说,你妹妹长大了,以后是大姑娘了,不是小丫头了,明白吗?”

    江泠怔了怔,片刻后反应过来,脸颊爆红。

    他一向沉稳庄重的脸上显露出几分尴尬,眸光乱转,视线无处安放。

    江泠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老大夫一说,他就同书上看到过的知识对上了。

    叶秋水来月事了,不再是小女孩,变成大姑娘了。

    她显然不懂这些,无人引导,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而江泠是个郎君,他想不到这一点。

    老大夫写下药房,临走前叮嘱江泠,要照顾好妹妹,这几日不要让她碰到生冷,多喝红糖水,吃一些补气血的食物。

    江泠全都用笔记下了。

    “哥哥……”

    叶秋水抬眸看他,声音软软的,没什么力气。

    江泠回过神,走上前,拍了拍她,“没事,不是生病,你躺一会儿,我去给你抓药,回来后给你弄好吃的。”

    听他这么说,叶秋水安心地躺回去,老大夫的话她听不懂,隐约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了解得不完全。

    江泠合上门,出了巷子,拜托邻里一位姓孙的大娘去照看一会儿叶秋水。

    孙大娘心热,赶忙就过去了。

    只看一眼小娘子的模样,她就知道是什么原因。

    孙大娘坐在榻边,帮叶秋水换衣服,耐心地告诉她身体有了什么变化,以后要注意什么,告诉她,女子来了月事,就代表有了生育能力,是个大人,不能再没心没肺地还把自己当孩童对待,要同男人保持距离,要洁身自好,照顾好自己。

    叶秋水呆呆地听着,有些恍惚。

    十几岁的叶秋水,出落得越来越漂亮,早已看不出五六岁时干瘪消瘦的模样,她小时候因为饥饿而枯黄的头发变得乌黑顺滑,瘦削的脸颊也圆润起来,杏眸明亮,鼻尖挺翘,鹅蛋脸,高个子,匀称秀气。

    其他人家同龄的小娘子,基本都在这个时候开始定亲事,再过两年,及笄

    了,就该出嫁。

    叶秋水听完孙娘子的话,脸红了红,意识到自己有点太大大咧咧了,连这些都不知道,方才肚子痛得厉害,她还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出了好大的糗。

    这时,江泠拿了药回来,他方才跑来跑去,腿有点痛,素来紧扣的衣襟也乱了,回来时,孙大娘已经给叶秋水换上干净的衣裳,还嘱托了她许多女子应该注意的事情。

    孙大娘看到江泠,发觉他不止抓了药回来,手里还提着街上小贩卖的红糖糍粑,热乎乎的,浇满了糖汁。

    他这个时候还能想到给妹妹买好吃的,关紧门窗,不让一丝冷风透进来,将吃食递给叶秋水,低声道:“我去煎药,一会儿做饭,饿了的话你先吃几块这个。”

    叶秋水点点头,“好。”

    江泠转身离去,肩上沾了霜雾,同叶秋水说话时,他特意隔着几步距离,不让自己身上的寒意过给她。

    孙大娘见状,笑说:“芃芃,你这哥哥当真是心细呀。”

    少年离去时,背影宽阔劲瘦,身量高挑,气质沉稳严肃,但看妹妹的目光却很柔和。

    叶秋水笑了笑,低下头,吃江泠带回来的东西。

    片刻后,他端着药过来,已经放温了,刚好入口,叶秋水没什么力气,倚靠在床边,一口一口地喝他喂来的药。

    江泠心细,还灌了个汤婆子过来,叫她掖在被子下。

    腹部升起暖意,喝完药,江泠又端来甜羹,加了红枣碎,小米,喂她喝下。

    叶秋水渐渐有了力气,坐起来,习惯性地靠着江泠,姿态懒散,浑身的骨头都软绵绵的,“哥哥。”

    她喜欢叫他,爱撒娇,没事也要喊两声。

    不知道为什么,江泠突然觉得很不自在。

    小娘子身体很柔软,垂落的发丝扫过江泠的手背。

    他垂下的眼睫颤了颤,立刻坐起。

    方才大夫走之前说,叶秋水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能再将她当做小孩子看待。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他直起身子, 叶秋水没了依靠,滑了一下,掀起眼皮, 目光有些哀怨又困惑地看了江泠一眼。

    他垂着眼眸,僵了一会儿, 又回头看着她,神情平静如常, 江泠扶她重新躺下,将被子拉高, 掖紧被角, 低声道:“没事, 休息吧。”

    叶秋水点点头, 闭上眼,她吃了药,不难受了, 很快就睡着。

    江泠在榻边坐了许久。

    不管大姑娘, 还是小姑娘,总归都是妹妹,没什么区别的。

    他想了一会儿,出门洗掉脏了的衣裙。

    第二日,叶秋水一睁眼, 发觉江泠就坐在窗前看书, 察觉到她醒来,放下书本, 走到她面前,弯腰看了看她的脸色。

    嘴唇红润,眼底也出现光彩, 不像昨夜那样苍白。

    “还难受吗?”

    江泠问道。

    叶秋水摇了摇头,“好多了,哥哥,你没去县学吗?”

    江泠扶她坐起,说:“同老师告假了几日。”

    “会有影响吗?”

    叶秋水有些担心,怕江泠因为她不去县学会被先生们责怪。

    “没事。”

    江泠说:“在家我也会温习功课,先生不会怪罪。”

    “噢……”

    叶秋水想到什么,小声道:“哥哥,孙大娘说了,也、也不是每日都会难受,我感觉我好多了,能照顾自己,你可以去上学的。”

    江泠看了她一眼。

    叶秋水等他开口,可他又垂下目光,低声说道:“休息吧,别想那么多。”

    江泠起身,重新换了汤婆子,让她揣在怀里。

    叶秋水这两日都没什么力气,从早到晚躺在榻上,江泠就坐在窗前看书,神情认真,笔下圈圈画画,偶尔回头问她有没有不舒服,想吃些什么。

    夜里邻居唤他去看一些文契,江泠出了一会儿门。

    叶秋水坐起来,走到窗前,翻他今日看的书,江泠看书的时候很认真,英挺的侧脸上写满专注。

    桌上放着两本医书,做了批注的几页是《诸病源候论》中的某篇,乃《妇人杂病诸候》,讲的是经行腹痛的原因与治疗观点,江泠将所有有关的注意事项都抄录下来。

    笔迹严肃,像他本人一样。

    叶秋水呆怔一会儿,笑了。

    哥哥做什么事都这么细心,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想不到。

    她休息两日,养足了精神,又变得活蹦乱跳。

    江泠放心回县学读书,他功课学得扎实,即便落下几日,课业依旧做得很好。

    回到宝和香铺,有伙计过来询问,“小东家,你生得什么病,竟然好几日没来了。”

    叶秋水不知道怎么说,相熟的女孩们呵斥几句,赶走他们,拉着叶秋水的手,询问起缘由。

    听到叶秋水的回答,几人低声交谈,这是只有女孩子们才知道的“病”,同龄的姑娘们躲在柜臺后面低声交谈。

    叶秋水说起自己的糗事,大家都有些害臊,小声道:“其实我一开始也以为自己要死啦,不过我娘教过我,我倒没那么害怕。”

    “我也是。”

    叶秋水挠了挠头,她没有爹娘,只有哥哥。

    江泠也没有爹娘,只有妹妹,和她们都不一样。

    有女孩问叶秋水,“芃芃,那你哥哥知道这件事吗?”

    叶秋水点点头,“知道的,哥哥还向大夫请教了许多问题。”

    “啊……”

    女孩们神情惊讶,“你哥哥是男人呀,这样的事情不能让他知道的。”

    “为什么不能?”

    “因为……”

    她们也说不出来,“总之不能……而且,他也不是你的亲哥哥。”

    就算是亲兄妹,小时候再怎么关系好,长大都不会这么亲密的,古人云,男女七岁不同席,女孩子私密的事情,怎么能告诉别人。

    叶秋水不觉得亲不亲的有什么区别,哥哥就是哥哥啊,哥哥又不会变成其他什么。

    ……

    她躺在家里的几日,大夫叮嘱,以后不能在这么疲劳,一定要多休息,不然气血亏空会很难受。

    叶秋水记在心里,谈生意的事情交给掌柜,她每日坐在铺子里管账务,一旦闲暇,便经常往县学跑,江泠许多同窗都认识她。

    最近县学有考试,学子们废寝忘食,从早学到晚,期盼能一举通过考核,进入府学,参加乡试。

    大家都很累,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倦。

    叶秋水提着食盒,站在县学前的空地上等江泠,看到他,她像以前一样,跑上前,亲昵地揽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捏着一枚糕点喂到他嘴边,“哥哥,你总算出来了,我带了点心,回去的路上你先吃几口垫垫。”

    临近考试,叶秋水知道江泠很辛苦。

    江泠“嗯”了一声,自然而然地顺着她的手咬一口。

    县学里有别的学生出来,见到这一幕,笑道:“你们兄妹感情这么好吗?”

    叶秋水听到,松开江泠的手,提着食盒上前,“徐家哥哥,这个给你。”

    姓徐的学子惊诧,“还有我的份?”

    “有的。”

    叶秋水将糕点给他,又看向另一人,“苏家哥哥也有。”

    几人都笑起来,围着她,分一盒点心。

    叶小娘子每次过来看哥哥,都会给他们所有人带好东西,有吃的,喝的,夏天的时候会给每个人送驱虫的花露,冬天送暖和的毯子。

    江泠目光移向几人。

    叶秋水笑面盈盈,嘴角梨涡时隐时现。

    她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人美,嘴甜,又有能力,在哪儿都极受欢迎。

    平日里,同窗们都会羡慕地看着他。

    徐姓学生吃了点心,忍不住感叹,“啊,好羡慕嘉玉,要是叶小娘子是我妹妹就好了,我肯定天天给佛祖磕头。”

    江泠没说话,收回目光,眉眼凌厉,侧脸看着甚至有些冷淡。

    他就是这样一个性子,不爱与人说笑,大家都习惯了。

    苏姓学生突然惆怅,“我小妹以前也这么喜欢跟着我,后来她大了,就不怎么同我说话了。”

    “女孩嘛,都是这样的。”徐姓学生说:“女大避男,就算是哥哥也是一样的,我小时候也有玩得好的堂姊妹,长大都不熟了,大家都有自己的心思嘛。不过,我很少见到像你们这样,感情一直如此要好的兄妹。”

    他看着江泠与叶秋水道。

    江泠若有所思。

    分完点心,叶秋水又走回来,挽住他的胳膊,与其他学生告别,同江泠说起今日在铺子里的事,“晌午的时候我坐在那儿看账务,发觉许多地方都不对,我只是几日没管,他们就出了这样的纰漏,以后谈生意还是我去吧,张伯年纪也大了,不能再总让他出去奔波。”

    宝和香铺的掌柜姓张,已年过六十,叶秋水病了的几日,铺子里一直是他管着,后来的两个月,也都是他出去跑生意,叶秋水要养气血。

    听她这么说,江泠扭头看着她,目光平静,但隐隐含着责备。

    叶秋水知道,江泠害怕她又像之前那样,为了做生意,顾不上吃饭休息,气血不足,所以才会那么难受,甚至晕倒,疼得掉眼泪。

    她有些不好意思,揽着他,小声说:“哥哥,不会像上次那样了,我以后肯定会注意的,真的。”

    叶秋水晃了晃他的手臂,撒娇。

    以前她要什么,撒撒娇,求求江泠,除了原则上的问题,他都不会拒绝。

    但身体上的事叶秋水拿不准,江泠从小身体不好,吃了许多年的药,这几年才好起来,他不希望她也变得和他一样,体弱多病,总是泡在药罐子里。

    叶秋水只能再三保证,不会为了做生意而折腾自己的身体。

    隔着衣袍,也能感觉到少女手臂的纤细,柔软。

    江泠僵住,像上次那样,她靠着他时,他突然站起,这次又突然抽出手臂,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

    他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

    叶秋水不再是小女孩了,即便是他的妹妹,那也有些不一样的,她长大了,她可能不懂,但做兄长的要知道分寸。

    “哥哥?”

    叶秋水困惑地看着他,见他眉头紧锁,像是沉思,以为他在生气。

    江泠回神,神情松弛下来,对她说:“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但不能不顾及身体。”

    叶秋水笑起来,“知道啦。”

    回到家,像平时那样,一起看会儿书,说了许久的话,要就寝时,江泠却捧了新的被褥去隔壁了。

    叶秋水呆住,“哥哥,你去哪儿?”

    江泠说:“就寝。”

    以前在北坊的小院子里,屋子小,家徒四壁,他们都是睡在同一张榻上。

    换了新住处,过去的习惯没改掉,还同住在一间屋檐下,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忌讳。

    叶秋水很小的时候没了娘,爹爹又不管她,她对江泠很依赖,最开始搬到这里时,江泠试图与她分开,但叶秋水半夜又翻窗户跑来找他,他赶过两次,赶不走,也就放任她去了。

    反正是自己妹妹,有什么关系。

    但现在不一样了。

    叶秋水十二岁,而江泠也快要十八。

    她站在门后,怔愣地看着他,许久才意识到原因是什么。

    他们都不是孩子了,所以……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叶秋水沉默半天,只能说:“可是另一间屋子许久没人住了,还没有收拾。”

    至少,也得先打扫打扫再说吧。

    “哥哥明日再搬吧。”

    江泠却道:“无事。”

    他转身离开。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不再像以前一样亲近兄长。……

    屋子里寂静无声, 叶秋水躺在榻上,哥哥不在,她很不习惯。

    相熟的女孩们都说, 这样才是对的,再要好的兄妹都要懂得分寸, 而江泠是个很守礼的人,叶秋水觉得, 她不能无理取闹。

    她叹了一声气,侧过身, 想到明日要去铺子里的事, 叶秋水转念在心里盘算起账务, 很快就睡着。

    隔壁的厢房一直没有住过人, 榻上还有灰尘,江泠爱干净,皱着眉拍了拍床榻, 铺上褥子躺下。

    厢房空间小, 榻也小,江泠脚伸不直,只能侧躺着,闭上眼,不知是不是因为环境不佳, 灰尘大, 江泠辗转反侧。

    小时候,叶秋水总要人哄着才能入眠, 如果不依着她,她就闹个没完,但今日居然没有强求。

    江泠睁开眼, 许久,他披衣坐起,点上灯,低头翻看不久后解试可能要考到的书。

    一开始还有些看不进去,后来则沉浸书中。

    江泠十二岁的时候就考进了县学,在大梁,科举分为县考、解试、省试,另还有恩科等等,过了县考可以进入县学学习,每两年,各州府由官府督办的学校可以向京师举荐三名学生入京参加考核,考核通过进入国子监进学,考核失败则被贬为吏;县学里的学生可以参加解试,通过的被称为举人,在府学就读,只有举人才可以参加省试,通过者将被授予官职,落榜者,也有机会进入国子监补习。

    江泠如今在县学读书,因为腿疾,这两年先生们都没有举荐他入京,不能去国子监,那便一步一步往上考,解试在即,江泠全神贯注,睡不着,干脆坐起来挑灯夜读。

    第二日,叶秋水早早起来去铺子,天刚亮,她推开门,却发现江泠比她起得更早,看到她,说道:“蒸笼里有米糕,洗漱完记得吃,我先走了。”

    叶秋水怔怔点头,灰蒙蒙中,她瞥见江泠眼睛红红的,像是没睡好。

    他最近忙于解试,还因为她的“病”耽误几日,越临近考试,越刻苦。

    叶秋水说:“哥哥,就算是考试也要多休息。”

    江泠“嗯”一声,他已经穿戴好,拿上昨日先生留下的课业,推门离开。

    他到县学的时候,学舍里许多学生还没起来,先生卯时六刻开始授课,江泠找了个地方坐下,低声念诵,等大家都来的时候,他已背完几遍书。

    “三哥。”

    江晖头晕脑胀,背书背得想拿头撞墙。

    “三哥你来得好早,我昨日一直在背《大学》,头好痛。”

    三哥回县学后,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看书,他目标明确,克己得令人咋舌,有时先生也会私下感叹,如果江泠是个健全的孩子,何至于在此地蹉跎几年。

    第一年,江泠考核第一,但县学推举却选了另外三名学生前去国子监。

    第二年,江泠考核第一,但张教谕不准他参加解试。

    第三年,江泠仍然是第一,县学推举的三人里却还是没有他的名字。

    虽然还有读书的机会,但在这个世道,一个不良于行的人只能处处碰壁。

    有考不过江泠的学生见此,在背地里偷偷嘲笑他,“学得再好有什用,瘸子怎么当官,上朝的时候,难不成还要给他拄个拐?先生们都是为他好,像他这样的人,去了京师也是惹人笑话,不如老老实实在曲州待着。”

    江泠置若罔闻,人世有偏见,那就打破它,不破不立,水滴石穿。

    他将写好的文章递给张教谕看,张教谕低头读几行,又掀起目光,深深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少年眉眼凌厉,气质清正,像是一把尺。

    规矩,森严,宁折不弯。

    他的文章写得极好,县学里的先生都知道,江泠并非天赋异禀,只是他每日比旁人起得更早,睡得更晚,知道自己有缺陷,只能在学问上更下功夫。

    张教谕考量许久,在他的文章上写上“甲”。

    这两年,江泠得过许多“甲”,一开始他回到县学,众人忌惮,就连江家都派人打听过,江四爷与四夫人成日告诫江晖要多多提防他,可连续两年,江泠都没有考进府学,也没有进入国子监,四房彻底放心了。

    四夫人幸灾乐祸地拉着江晖的手说:“瞧我也是白操心了,我就说嘛,知州大人只是可怜他,宽慰他,实际上明眼人都知道,朝廷要的是栋梁之材,要瘸子干嘛。”

    “娘,你不要说了。”

    江晖不喜欢听江四爷与四夫人这样说话,他年纪渐渐大了,小的时候将父母的话奉为圭臬,再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则再也听不进父母那些唯功利至上的话。

    “嘿,我为你好你还不乐意。”

    四夫人叉着腰,伸手点了点他的额

    头,神情看上去很不满。

    江晖一气之下,搬到县学里住,不回去了。

    他每日都去找江泠请教功课,一开始,江晖也会嫉妒江泠,嫉妒他,明明离开江家,过了几年苦日子,为什么学问还那么好,而自己有名师教导,仍然比不过江泠。

    可后来他发现了,江泠只是比旁人更刻苦一些,冬日的时候,学堂冷如冰窖,大家都不想将手从袖子里抽出,而江泠握着笔,骨节冻得通红,下笔依旧沉稳,哪怕手上已长满冻疮,反反复复地结痂生长,无论春秋冬夏,他都是最早来县学背书,也最晚离开的人。

    旁人嘲笑他,他置之度外,几次三番因腿疾遭遇冷眼,明明自己是县学最优秀的人,但是师生上下都默认在推举时将他跳过,如果换做江晖,接二连三遭遇这样的打击,他早就摔笔跳河了。

    而江泠,始终沉静,没有消极,没有破口大骂,如往常一样,写字看书。

    江晖实在佩服,不只是他,许多同窗也不再刻意嘲笑江泠,反倒有些同情他,甚至是敬佩。

    张教谕拿着江泠的文章走进学舍。

    其他几个学官也在,大家互相交流眼神。

    “张兄已经做好决定了?”

    张教谕点了点头,“当初知州举荐他入学,我原本是不同意的,我朝虽然没有明文规定身有残疾之人不能参加科举,可这个规矩是默认的。”

    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很多年前,张教谕也教过一个学生,那个学生与江泠一样,勤学刻苦,沉稳内敛,只是家境不好,人又天生长短腿,走路姿势怪异,肩膀也一高一低,在县学时便常遭人耻笑,张教谕力排众议,举荐他去国子监,那孩子考核倒是通过了,但去了京师,周围的人皆非富即贵,而他身有残缺,受尽冷眼,做了官也常遭到排挤,亦不受官家器重,在官场上做着最边缘的人物。

    抱负无处施展,一生坎坷无数,碌碌无为,最后抑郁而终,很年轻就走了。

    张教谕不能拂严知州的面子,勉强收下江泠做学生,但不准备让他继续进学。

    第一年,他划掉江泠的名字,第二年,他不准江泠参加解试,第三年,又越过江泠推举旁人。

    前不久,江泠难得告假,离开数日,张教谕以为他终于认清现实,不再挣扎了,但过了几日,江泠又出现在他的讲堂下,还交上写好的课业。

    少年告假五日,功课一日未曾落下。

    不骄不躁,不气不馁,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将这句话践行到极致。

    这份毅力,令张教谕也动容。

    “这次解试就让他去参加吧,我们多帮他打点好,让他好好考试,无论将来这孩子能走到哪一步,我们能做的也做了,剩下的就是他的命。”

    几位学官沉默片刻,最后纷纷颔首。

    秋末就是解试了,江晖很紧张,但反观江泠却很平淡,县学的老师不准三哥去参加解试,觉得他会丢人,也不知道今年怎么样。

    “三哥,我有个问题要向你请教。”

    江晖拿着书,走到江泠面前。

    江泠放下手中的笔,抬眸看他,点头示意,江晖指了指书上没读懂的地方,江泠一一解答。

    解试没几日了,大家都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江晖明天也要启程,走之前,他抓紧机会向江泠请教。

    “年年推拒都没有我,考试也考不过,这次再落榜,我爹娘怕是要撕了我。”

    江晖苦笑。

    他站起身,笑道:“三哥,我先走了,多谢你不吝赐教。”

    江泠点点头。

    目光移回书上,今年解试,老师没有说他可以去参加,今日将课业交给张教谕,他也一字未提。

    大概又是去不了了。

    江泠收了书,拿好自己的东西,出门回家。

    叶秋水很早就等在外面,见到他,冲上前,下意识想揽住江泠的胳膊,但手都要碰到江泠了,想起昨日的事,又连忙放了下来。

    转而仰起脸,笑盈盈问道:“哥哥累吗,我今日做东,请哥哥去吃茶怎么样?”

    叶秋水等了好一会儿,听到其他学子交谈起解试的事情,可是江泠从未与她谈起,她知道前两年,县学里的学官因为偏见,不让江泠去考试,还越过他推举别人,她为江泠打抱不平,替他不甘心,可是科举是朝廷大事,并非她不甘心就能闹出结果,她不想给江泠惹麻烦。

    看到别人都在准备去府城准备解试,但江泠却没有提到过,叶秋水猜测,大概先生们还是不准他参加,叶秋水心里很气愤,她知道,江泠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也不会同人抱怨,但心里一定是伤心的。

    所以她想带他去吃饭喝茶,哄一哄他,安慰他,让他别难过。

    江泠侧目看了她一眼。

    方才,芃芃放下手的动作他都捕捉在眼里。

    她大了,知道男女之别,不再像以前一样靠近兄长。

    这样很好。

    江泠垂下眼睫,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有些堵,飘渺,捉摸不透。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哥哥……

    见他不答, 叶秋水拉了拉江泠的衣袖一角,催促,“走吧, 哥哥,就当是陪我了。”

    江泠的目光扫过她捏着自己衣角的手指, 没说什么,默默跟上她。

    城东茶肆众多, 这附近读书的学生都喜欢来此地品茶谈论,叶秋水觉得江泠一定也喜欢, 她倒不怎么爱喝茶, 但谈生意难免要选一些高雅有风度的场所, 她拉着江泠来到一家茶肆中, 驾轻就熟地同伙计说要上什么茶与点心。

    江泠看在眼里,叶秋水谈吐很好,口齿清晰, 待人接物都很熟练, 伙计见到她如见到老熟人,笑着说:“叶小娘子,今日还是那几样?”

    叶秋水颔首,“是,劳烦了。”

    “哪里哪里。”

    伙计笑着去了, 叶秋水拉江泠衣袖, 让他坐下。

    “你常来这儿吗?”

    江泠问道。

    “平日会同人在这里谈生意。”叶秋水笑了一下,“附庸风雅嘛。”

    伙计端来茶水, 叶秋水倒一杯给他,“哥哥,你尝一尝。”

    江泠接过, 喝一口,茶味清淡,唇齿留香。

    “哥哥,吃点心。”

    她殷勤地送来一块又一块,江泠都全盘接受,认真评价。

    正巧,邻桌坐着几名襕衫青年,不知是附近哪所书院的学生,谈起解试,一个个摩拳擦掌,脸上写满志气,也夹杂着紧张。

    江泠面无表情,好似并不在意,但其实说不难过,心里还是有些茫然的,进了县学,却无法再前进,江泠不愿原地踏步,也怕辜负支持他的人的信任。

    叶秋水听见了,坐近些,低声对江泠说:“哥哥,以后总会有机会的,不管怎样,在我眼里,你都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哥哥。”

    她的声音又脆又甜,眼眸里满是亮光,叶秋水从来没有问过解试的事情,她一直如此,不过问江泠的功课,县学有考试,她也不会问结果,只会拉着他出来看书,买好吃的。

    但不知为何,江泠总能因为这两句话安心下来。

    至少他积累了学识,至少他懂得了更多,他比以前更了解水利农政,他还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去帮助其他人。

    想到这儿,江泠又不心慌了。

    “好。”

    他低声道。

    叶秋水笑起来,知道江泠不难过了,悬着的心也放下,她扬着唇角,眼睛里像是有星星一样,光彩照人,扫去一切阴霾。

    江泠心里的不安被抚平。

    吃完茶,叶秋水在柜臺上留下名姓,每一个月,茶肆的伙计就会去宝和香铺结一下最近的单子。

    刚出门,突然撞上县学的一名学官,看到江泠,他愣了一下,而后急道:“嘉玉,你怎么还有闲工夫在这儿喝茶,快回去准备准备,明日就该动身去省城了呀!”

    江泠微怔,“省城?”

    “是啊!”学官提了提声,催促,“你也在应解试的学

    生名册上呀,考试在即,路上车马多,早些出发,以免赶不上!东西收拾了没有。”

    江泠呆呆道:“还没……”

    他还没反应过来。

    叶秋水先一步答道:“先生,我们这就回去收拾了,多谢先生提醒,哥哥快走!”

    她拉起江泠就出门。

    江泠懵着,他在应解试的学生名册上?

    叶秋水忍不住笑,“哥哥,你看嘛,我就说,总会有机会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哥哥就是有一种莫名的信心。

    江泠回过神,心里有一股血沸腾起来。

    盯着叶秋水的笑颜,江泠也轻轻扯了一下嘴角,“嗯。”

    “走,咱们回去收拾行李,明日去省城!”

    张教谕最后在名册上添上了江泠的名字,他想起当初严知州走之前留下的举荐书,上面写着“不以疾掩其才,而以德识其真”,张教谕观察几年,确信,即便前路坎坷,江泠也不会愤世嫉俗,怨天尤人。

    能走到哪一步,都看这个少年的造化。

    回到家中,叶秋水搬出箱子,往里面塞衣物,冠带,笔墨纸砚,江泠见状,说:“不用准备那么多的衣服,解试的那几天是不准离开贡院的。”

    叶秋水不知道这些,疑惑,“吃喝睡觉怎么办?”

    “一样的,不可以离开贡院的号舍。”

    “这样啊……那多难受啊。”

    叶秋水撇了撇嘴,将东西拿出来。

    她突然想到什么,转头问江泠,“哥哥,明日我可以陪你去省城吗?”

    她想去看看贡院长什么样。

    江泠说:“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

    他不能离开贡院,不放心她一个人。

    “没事的。”

    叶秋水说:“我在贡院旁边的客栈租个屋子,哥哥不在的时候,我绝不出去乱跑。”

    江泠神情严肃,摇头。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求你了,哥哥,我真的想去。”

    叶秋水下意识上前,拉住江泠的手,语气哀求,撒娇。

    少年抿着薄唇,沉默不语。

    叶秋水两只手团住他,摇一摇,晃一晃,“哥哥……”

    江泠不说话,但严肃锋利的眉眼却不自觉地松缓下来,他别开目光,看向他处,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叶秋水顿时喜笑颜开,嘿嘿一笑,转身去收拾自己的衣服,将裙子塞进箱笼。

    第二日,叶秋水叫来一辆马车,同宝和香铺的掌柜伙计们说一声后,与江泠一起出发去省城。

    贡院前的学生很多,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紧张,门前,学官拿着名册核对姓名,身份,趁着还没进去的功夫,有些人也在争分夺秒地背诵书籍。

    叶秋水好奇地打量四周,还遇到几个认识的县学学生,大家互相打过招呼。

    贡院有许多军士把守,威严肃穆,气势凌人,叶秋水不敢乱张望,看了几眼,收回目光。

    “江泠,江嘉玉!”

    学官扬声喊道。

    江泠走上前,周围异样的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

    “他好像是个跛子?走路不平。”

    “看着还挺丰神俊朗的,可惜可惜。”

    江泠神色平静,递上自己的文书。

    学官瞄他一眼,说:“进了贡院可就数日出不来了,你既腿脚不便,可能忍受号舍环境的艰苦?”

    “学生可以。”

    江泠轻点头,语气沉静。

    学官颔首,将写有号码的木牌给他,“进去吧。”

    江泠接过,进去之前,回头看了看。

    叶秋水站在人群中,费力地挤出来,对上他的视线,招手,笑容明亮,张了张口,无声地说着:“哥哥,万事顺利!”

    江泠嘴角牵了牵,回过头,握紧号牌,心里很平静,安定。

    他大步跨进去。

    解试有三天,一共三场,学生进去了就不可以再出来,若是离开号舍,会被视为作弊,驱逐出贡院,并且不准再考。

    州府下的县城很多,各个地方的学生都聚集在省城中,平日在县学中的佼佼者来了府城也会感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拿了号牌的学生,各自进入自己的号舍,锣鼓一敲响,考试开始,期间任何人不允许离开,三天三夜,都要在这个狭窄闷热的号子里度过,旁边还有军士把守,勒令考生不允许随意起身走动。

    解试的题目关乎儒家经典,还会考诗赋与策论,试题纸一发下来,江泠大致浏览一遍,提笔落字。

    解试的三日,叶秋水待在客栈中,她答应江泠不会一个人乱走动,于是请客栈伙计帮忙去省城最出名的香料铺子买几样镇店之宝回来,叶秋水坐在屋子中,从早到晚,研究别家铺子香料配方的奥秘,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猜测与见解。

    三日很快就过去,锣鼓再次敲响的时候,试题纸被收走,江泠端坐在位子上,腿有些麻,等了许久,考官一声令下,众人才得以站起离开。

    这次解试题目有些偏,不似寻常,卷子刚发下不久,其他号舍就传来痛哭声,有人意志不定,三天未到就起身离开,因而被当做作弊,赶出贡院,不准再考。

    科举,考学问,也考能力,稳重的心态,也是能力的一种。

    考官收走卷子,江泠扶着桌案站起身,腿已经麻了,没有知觉,站起来的时候还晃了一下。

    贡院外,站满了翘首以盼的考生家人。

    江泠缓慢地走出来,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哥哥!”

    小娘子清脆的声音响起,她招了招手,江泠看到她。

    叶秋水奔过来,扶住他的手臂,柔声道:“哥哥,我们先回客栈休息吧。”

    她指了指道旁,叶秋水知道三天三夜过去,江泠一定会累得走不动路,虽然客栈离得很近,她也请伙计帮忙准备了马车。

    江泠很累,又累又困,眼皮沉重。

    他点点头,和她一起走过去,一坐上车,江泠靠着车厢,闭上眼睛便睡着。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客栈,叶秋水扶江泠下来。

    “劳烦准备热水,浴桶,还有吃食,不要油荤,清淡些,送到二楼最末尾的房间来。”

    叶秋水仔细叮嘱客栈伙计。

    江泠进了房间倒头就睡。

    他眼下乌青,脸上写满疲惫。

    叶秋水轻手轻脚,转头告诉伙计,两个时辰后再将东西送上来,动作轻一些。

    她走到床边,给江泠盖上被子。

    细长的发丝落下,轻扫江泠的耳垂。

    他睁开眼,看着她。

    叶秋水拍一拍他,温声道:“哥哥,休息吧,我就坐在旁边看书。”

    江泠阖上眸,沉沉睡去。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哥哥考中了,他成功了。……

    醒来时已是傍晚了, 屋内点着一盏小灯,芯子滋滋烧着,寂静宁和, 叶秋水坐在灯下,侧对着床榻, 乌黑的长发垂在肩侧,鬓边的珠花在灯光下闪着熠熠的光泽。

    江泠看了一会儿, 没说话,叶秋水看书时专注, 屋里只剩翻页声, 她偶尔抬眸看一看江泠, 对上他的视线, 立马站起来,放下书,“哥哥, 你醒了, 饿吗,我叫伙计送了吃食上来,先吃饭吧。”

    江泠点点头,坐起身。

    贡院的伙食不算好,睡也睡不安稳, 江泠一觉睡到天黑时才恢复了一点精神, 坐在桌前,慢吞吞吃饭。

    叶秋水倒一杯茶放在旁边, 继续低头看书。

    她没有问考试的事情,叶秋水相信天道酬勤,江泠勤学刻苦, 最后的结果必定不会叫她们失望。

    吃完饭,江泠宽衣沐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在贡院里考了三天试,出来感觉人都臭了。

    洗完澡,两个人离开客栈出门闲逛。

    叶秋水来省城已经几天了,一直没有逛过附近,她喜欢精巧细致的小玩意,路边的泥偶,香包,都会停下

    来拿起看一看。

    江泠跟着她,提着许多东西,省城比曲州繁华太多,街上卖的发簪绢花也正时兴,叶秋水拿起一支放在自己鬓边比一比,扭头问江泠,“哥哥,好看吗?”

    笑容清甜,嘴角梨涡若隐若现。

    江泠说:“好看。”

    卖绢花的商贩笑,“小娘子人美,戴什么都好看。”

    叶秋水买下几支,江泠拿着,她跑来跑去,又进了一间生意兴隆的香料铺子。

    店中琳琅满目,芳香四溢,叶秋水低头看几眼,拿起香包,鼻尖轻嗅,估算它的成本与利润。

    她如今管着铺子,宝和香铺开了许多年,积累了客源,不愁不赚钱,只是越来越多的新铺子开起,达官贵人、百姓们都爱尝试新事物,听掌柜提起过,宝和香铺生意不如前两年好,今年去京城的货船也少走了两趟,做生意的最怕利润一年不如一年,这是走下坡路的体现。

    叶秋水得想办法制止住这种衰弱。

    她闻一闻香包,须臾就能辨认出里面用了何种材料,用量多少,以及研磨制作工艺。

    省城比曲州繁华,合香种类丰富,香料铺子里卖的最好的,一定是当下正时兴的,叶秋水可以借此判断出如今的达官贵人们更喜欢什么,小县城里的百姓,富人,热衷于追逐更高一层阶级的人的喜好,叶秋水逛一圈,心里有了盘算。

    来省城应试的人很多,解试刚结束,街上人山人海,都是儒巾襕衫的学生,道旁的店面也很热闹,小贩的吆喝声不断,人声鼎沸,面若桃李的姑娘倚在栏杆旁,身姿慵懒,朝路过的人群招了招手,衣袂飘飘。

    街上穿梭的大多是来省城应试的学生,年轻,又风度翩翩,考完试,各个踌躇满志,引得姑娘们纷纷注目。

    意志不坚的人,很容易迷倒在这样的繁华中,江泠目不斜视,陪叶秋水逛完要看的地方,二人打道回府。

    回到客栈,叶秋水坐在桌前,回想起今日在合香铺子里闻到的气味,她提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猜想,涂涂改改,修整。

    她买了香包,闻一闻,写出自己认为的配方与用料,准备回曲州后再验证。

    一旁,江泠低头翻看农书,神情认真,一丝不苟。

    明明白天刚考完试,好不容易能轻松一会儿,他补了两个时辰觉,陪叶秋水逛了会儿街,一闲下来又开始看书。

    真是一刻也不肯松懈。

    叶秋水无奈地笑了笑。

    在省城又待了几日,二人乘马车回家。

    第二日,江泠便回到县学上课。

    张教谕等人都惊了,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江泠开口,语气平静,“考完试就回来了。”

    张教谕无言。

    别的学生,不管考得好还是考得差,进了省城,总要逍遥快活几日才想得起回乡继续进学。

    江泠没多待,陪妹妹玩了两日,一回来又开始看书了。

    “嘉玉,这次解试策问考的什么?”

    江泠答道:“封丘境内,土瘠民贫,蝗灾频仍,若尔赴任,将用何法改良土质,驱避害虫,使土地复肥?又将如何动员黎庶,共御虫害,确保来岁五谷丰登。”

    张教谕嘴角抽了抽,“这是什么题,如此之偏?”

    一直在县学里死读书的考生怎么可能知道?

    张教谕握紧了拳头,为这次参加解试的学生捏了一把汗,之后,大家陆陆续续地回来,各个愁容满面,张教谕也不敢再问每个人都答得怎么样。

    而另一边,江泠心里很宁静平和,如从前一样看书写字,未曾表露过一丝紧张,担忧。

    江晖回了江家,四夫人与江四爷一左一右,连声追问,“你考得怎么样?”

    江晖不想答,看着他的模样,夫妻俩也知道不怎么样,四夫人有些生气,过了会儿眼珠子一转,转而说道:“我听说,那个谁也去省城考试了?”

    “嗯。”江晖道:“我在贡院看到了三哥。”

    两人凑近上前,问道:“那他考得怎么样?”

    “我怎知。”江晖莫名其妙,答道:“三哥很早就回曲州了,我没有机会问他。”

    江四爷一听,嘿嘿一笑,“我知道了,定然不怎么样,要不然怎么会静悄悄,灰溜溜地滚回来。”

    江四爷与四夫人爱看别人笑话,别人不如意了,他们就如意了。

    江晖简直无话可说,将他们推出去后关上门。

    解试过后,一切恢复如常,放榜的日子在一个月后,这一个月,叶秋水研究出了省城流行的合香配方,确定制作工艺与流程,她按照自己的猜想去作坊试验一遍,最终的成果与她从省城买回来的香包气味无异,叶秋水告诉底下的伙计,按照她给的方子制作,对外宣传,宝和香铺卖的合香是省城如今最时兴的,多少达官贵人、文人墨客都在佩戴这个气味的香包,曲州别的地方没有,只有宝和香铺能制作。

    名声一打出去,来宝和香铺买合香的客人络绎不绝,府城的夫人小姐们最爱的笑梅香,曲州的娘子们自然也要赶时兴,不愿错过这个热闹。

    名下一笔又一笔分红进账,去年,叶秋水与珍祥街一家招牌为“火炉炙鸡”的酒楼签下文契,她曾在城外山头盘下一块地方养鸡,那些鸡食虫蚁,喝花露而生,养得膘肥体壮,最适合炙烤,叶秋水又在酒楼入了股,将鸡卖给他们,名下便又多了一份分红。

    一百两,一千两,一万两……早就是曾经的目标了。

    忙完这一阵,秋风送爽,树叶凋敝,转眼又是一年秋,霜降这日,一匹快马踏进曲州城内,马上之人握着红澄澄的喜报,一路高喊,声音响亮,如击鼓之音嗡鸣回荡,久久不消。

    县学内,张教谕听到动静,停下讲课,众人纷纷抬起头,循声向外张望。

    报子从马上跃下,张教谕立刻迎上前,其他学官也赶来了,县学上下几百人围聚在此。

    捷报人展开红榜,布帛上写着金灿灿的几行字,耀眼瞩目,张教谕呼吸一滞,颤抖着手上前接过。

    “嘉、嘉玉……”

    他愣了须臾,才想起来喊人,“嘉玉呢?”

    一名学生说:“他……他帮邻家阿婆收稻子去了。”

    秋末,正是丰收的时候,江泠前几年与匠作坊的师傅们一起做的水车运作顺利,涓涓水流灌溉农田,稻谷收成丰厚,山上果树茁壮,漫山遍野皆是清香。

    他戴着斗笠,挽起衣袖,踏过农田,麦穗轻轻扫过腿肚,看着金浪翻滚,江泠从未觉得人生如此充实过。

    农田外,道旁突然扬起沙尘,一群人策马奔来,声势浩大,田间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探究地望过去。

    “江泠,江嘉玉!”

    最前面的捷报人扬声高喊,“江、嘉、玉,解元!人呢!领榜啊!”

    他扯起嗓子大喊,张教谕与一众学官也跟在后面。

    “小江。”一名老农手肘推了推江泠,“他们是不是在喊你?”

    田野绵延数里,江泠抬头,眯了眯眼,声音听不清晰。

    “在那里在那里!”

    张教谕先看到人,几人翻身下马,冲过来,江泠急道:“不要踩到农田!”

    张教谕只能喊道:“嘉玉,放榜了,你……你是解元!”

    曲州偏远,天高皇帝远的,何时出过解元。

    张教谕的声音都有些抖。

    江泠怔愣一瞬,心头似有一瓢热血霎时滚烫沸腾,但很快,渐渐平息,他的脸上只余镇定。

    江泠缓缓走上前,步伐稳重,抬手接过捷报人手中的红帛。

    张教谕喘了喘气,欣慰地看着他。

    解试的结果,他似乎早已抛之脑后,无论是好是坏,他更关注的是农时,是秋收,他自己用脚一遍遍丈量过农田,将农书翻烂,笔记写了一本又一本,少年不骄不躁,眸光沉定,逐实务,精勤业,笃志学,他走到如今,让人诧异,但细想,又水到渠成。

    消息传遍曲州,解元是被人从农田找到的,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身风尘仆仆,曲州大大小小的官员,富商就已经带着礼到面前祝贺,叶秋水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消息,宝和香铺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贵妇人们围着她探听起解元,她脑袋里嗡嗡的,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哥哥考中了,他成功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等我回来。”

    解元在城外, 报信的人拿着喜报喊了一路,全城的人都听见了,江泠被簇拥着回家时, 路上挤满了人,道旁甚至还有敲锣打鼓的, 知州、县令都来了,看到江泠, 拍拍他的肩膀,感叹, “好孩子, 真是给我们曲州争脸了!”

    本地豪强带着贺礼过来, 恭维声不断, 小小的宅院里挤得站不下脚,一名富商大手一挥,“小老儿正好有座空宅子, 就给解元住!”

    “解元以后要去府城读书的, 我家有宅子在府城,住我那儿!”

    几人争吵起来,江泠道:“多谢各位好意,我住府学里。”

    少年音色清冷,声线没什么起伏, 大家不敢胡搅蛮缠, 只能作罢。

    知州大人脸上满是笑意,其实在此之前, 他都不认识这个少年,只听闻上一任严知州任满离开前,写了举荐书为这个学生做担保, 让他能进县学读书,知州一开始很惊奇,特地打听了少年的名讳,可得知他脱离宗族,人又一身伤病,还有个犯了罪的父亲,知州大人转眼就将他忘了。

    哪成想,三年过去,少年脱颖而出,这可是解元啊,能在千万人中考得榜首,来年省试,定然不在话下,江泠前途无量,可要好好巴结!

    只是少年神情淡漠,面对恭维,他脸上丝毫没有得意自满之色,甚至眼皮都没动一下,态度公事公办,别人贺喜他就道谢,奉承就不搭理。

    马屁拍得再殷勤,少年也置若罔闻。

    在热闹的人群后,还有一群人。

    江家的族长听到消息,先是呆怔,反应过来,连忙拄起拐杖,领着数名族人赶来寻找江泠,只是巷子里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了,他们挤不进去,在人群外费力张望,呼唤江泠的名字,声音被淹没,少年始终没往他们的方向看一眼。

    热闹持续很久,直到张教谕扯起嗓子喊,“好了好了,大家都散散,过了解试后还要去府城进学,明年再参加省试,时间紧促,大家都散了,让他好好准备,收拾东西出发了。”

    知州听了,也连连颔首,“是是是,不能堵在这儿,都散了散了!”

    知州发话,众人不敢再围堵,纷纷散去。

    江家的人终于有机会冲上前,族长一把抓住江泠的手臂,热泪盈眶,“三郎,你真是给我们江家长脸了!”

    “开祠堂,这样的好消息也要告诉祖宗!”

    江泠淡淡扫他一眼。

    族长脸色僵了僵,又恢复笑意,“三郎,你放心,你们二房的产业我都叫人替你保管着呢,没人动过!就等着你回去,你叔伯们都盼着你早日归家,咱们一大家子能团聚呢!”

    族老们现在肠子都要悔青了,早知道三郎能有这么大的出息,当初就不该由着老大老六他们霸占二房产业,将这孩子逼走!

    江氏虽是曲州豪族,可与省城,京师的世家比起来,就是个小门小户,低贱的商人罢了,如今出了个解元,江家从上至下都能改换门庭,以后不管是在曲州,还是省城,都能横着走了!

    三郎是读书人,天地君亲师,他总得要宗族支持的,族长不信他不回去,以前他是置气,可事到如今,他们都求着他,供着他了,难道他还能不动心?

    江泠神情淡漠,眼底无波无澜,回视族长殷切的目光,而后一点一点,毫不留情地抽出自己的手臂。

    “我没有宗族。”

    江泠道:“这样的话我已经说过许多遍了,我既已从族谱上除名,便不会再回去。”

    族长颤着声音,“三郎……”

    少年目色威严,沉声道:“也烦请老丈告诫族人,不要借我的名义行张狂之事,我自请除名有衙门的卷宗为证,从三年前开始就已与江氏无关。”

    族长怔住,满脸懊恼。

    他们想将江泠认回去,但少年心意决然,不肯回头。

    面对他冷淡的目光,族长只能领着人灰溜溜地回去,一路上都在唉声叹气。

    热闹散去后,巷子里只余零星几个人,一路上,每个街道都在谈论这件事,知州叫人在城门前放了数串炮仗,那喜庆的程度,堪比过年。

    叶秋水被妇人们围在中间,大家七嘴八舌地询问,“叶小娘子,你兄长可有定亲?”

    “定、定亲?”

    叶秋水眼眸微微睁大,懵住。

    她摇摇头。

    “没定亲,那真是好啊!”

    妇人们脸上都是遮掩不住的喜色,江泠已经十八了,别家的公子这个年纪,不说成家生子,侍妾少说也有两三个,而江泠没有背景,人又有疾,哪个好人家会将姑娘嫁给他,可如今不一样了,他是解元,嫁过去就是享福,残疾又怎么样,人品,身体,别的方面好好的就行了!

    大家立刻派仆妇出去打听。

    人潮散去,叶秋水脸上的笑容僵硬,无奈,最后消散。

    她突然觉得啼笑皆非,以前,许多人说她蠢,非要收留江泠那样的罪臣之子,引得邻里排挤,就连吴靖舒也认为,她应该离江泠远一些,江泠的存在,对谁来说都是拖累,要不然,他亲族也不会不要他,他的母亲也不会和离改嫁,多年来一点消息也没有。

    可如今,他吃了许多年的苦,终于金榜题名了,那些曾厌弃他的,鄙夷他的人又争先恐后的凑上前,腿疾,不再是缺点,而成了少年坚毅刻苦的象征。

    人心一向如此,叶秋水讥笑一声。

    江泠作为解试的第一名,莫说曲州官商,省城的大官们也要请他过去吃酒,许多宴席是推不掉的,叶秋水想,哥哥一定很忙,说不定家中现在一定挤满人了,所有人都在向他道喜,她大概挤都挤不进去。

    铺子里的生意今天很红火,叶秋水忙不过来,一直到天黑,才有空歇息,她刚走出门,就看到街角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晚风拂动,他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衫。

    叶秋水眼眸一亮,嘴角扬起笑容,大步奔上前,“哥哥!”

    江泠目光落在她身上,叶秋水抑制不住激动,牢牢抱住他的手臂,仰着脸,傻傻地笑着。

    “哥哥,你不是去知州家里吃酒了吗?”

    叶秋水听人说,知州在府里办了宴席,要江泠过去,为他庆祝。

    江泠出于礼数,去了,但没坐多久便回来。

    他没说话,低头,递给她一份东西。

    叶秋水愣了愣,拆开巾帕,发现里面居然包着几枚点心。

    “宴席上的,想着你喜欢就带回来了。”

    江泠轻声说道。

    叶秋水回过神,不由一笑。

    她将点心捧在手中,仰头。

    “哥哥,恭喜你。”

    叶秋水说:“苦尽甘来了。”

    她没有像别人一样,祝贺他金榜题名,锦绣前程,只说苦尽甘来,他终于打破别人的偏见,用自己的实力让别人对他改观。

    她是真的为他高兴。

    江泠唇角轻轻扬了一下,黑暗中,小娘子的眼眸明亮如星。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嗯。”

    越热闹,江泠越想看见她,她一定站在喧嚣的人群外,是真正为他高兴的人,也是江泠唯一想要分享喜悦的人。

    所以,知州傍晚让人请他过去吃酒,江泠坐在繁花锦簇中,心里也只是想,桌上有叶秋水最喜欢的点心,要带回来给她。

    “走吧,回家。”

    江泠道。

    “嗯!”

    叶秋水与他一起离开珍祥街,往家走去,家门前的巷子里,还有喜炮的痕迹。

    过了解试,要去府城读书,应明年的省试,行程紧急,且省城的大官又等着见江泠,他不日就要出发,耽误不得。

    叶秋水坐在桌前,拿着笔列单子,将要准备的东西写下来。

    这次与去省城应解试不同,衣冠,配饰,鞋袜都要准备好,且马上入冬,省城寒冷,叶秋水忙得都没空管铺子了,连夜请绣坊的绣娘赶制棉衣,长靴。

    曲州的夫人们都在找她打听江泠的喜好,拜托她将礼物

    转交给江泠,叶秋水被烦得受不了,心里无奈,可这些人都是她的老顾客了,不好直白回绝,叶秋水只好跑到制香的作坊里躲了几日,紧赶慢赶,绣坊做了几件棉衣,长靴,夹袄,叶秋水将它们装进箱子里,对着列出的单子排查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

    临行前,江泠要赴许多宴,知州是曲州的父母官,他作主相邀推拒不得。

    江家悔得牙都要碎了,族人时不时在江泠现在住的地方附近徘徊,一看到他就要上前哀求,求他回家。

    解试后,四房还在幸灾乐祸,当得知江泠中了解元,江四爷与四夫人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又难堪,又害怕,族中想将江泠认回来,四房六房战战兢兢,害怕江泠回来要把产业夺走,如今有知州为他撑腰,四房不敢招惹。

    江晖没过解试,但考得比前两年好很多,他还挺满意的,四夫人与江四爷却气急败坏,听到族长说起要开祠堂,祭告祖先,让江泠认祖归宗时,江四爷几乎要跳起来,他们又气又惶恐,怕江泠找他们算账。

    “他要是敢与我们作对,我就弄臭他的名声,他不是想去参加省试吗?我看他名声臭了那里的老师还敢不敢要他!”

    江四爷昂起头颅,老二是罪臣,江泠是罪臣之子,他凭什么参加科考!

    看着父亲那疯疯癫癫的模样,江晖皱紧眉头。

    三哥高中,他羡慕又嫉妒,但也仅限于此了,知道自己这辈子也比不过,毕竟他没有江泠那样的毅力,能做到绝处逢生,所以没什么好记恨的,江家的族人,有的懊恼,想要巴结,有的害怕,想要毁掉他,江晖只觉得可笑。

    事到如今,再想毁掉江泠不可能了,他已不是无依无靠,毫无背景的宗族弃子,他是解元,知州也要礼让三分,江四爷想毁掉曲州解元,曲州官僚第一个不同意。

    从当初他们将江泠赶走,抢夺他父母留下的产业时,就已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江晖转身出门。

    “五郎,你去哪儿!”

    四夫人拉住他。

    江晖道:“去找三哥。”

    “你找他干嘛,你不准找他,你傻啊,小心他嘲讽你,不准去!”

    四夫人笃定,江泠现在一定小人得志,五郎还巴巴往前凑,指不定被他怎么欺负。

    江晖不予理会,扯出手臂就走。

    废话,他现在不赶紧去找三哥才是真傻,解元啊!那可是解元,在江泠去府城之前,江晖要拉着他请教一晚上,有解元指导,下一次解试,轻轻松松!

    初冬,江泠就要启程去省城。

    叶秋水一遍又一遍地清算物品,生怕落下一点东西,如果条件允许,她恨不得把家都塞进箱子叫江泠搬走。

    已是深夜,第二日就要坐马车离开,叶秋水叮嘱江泠要早些休息,没收了他的书,让他很早就回房睡觉。

    人生转折无数,无法估量,这些天的变化太大,江泠没有睡着,躺了许久,还是选择坐起来。

    他推开窗,寒风泻进来一点,拂在面上,江泠的心平静下来。

    另一室传来光亮。

    江泠看过去,发现叶秋水的屋子还点着灯,她纤瘦的身影映在窗纸上。

    江泠看了一会儿,披上衣袍,推开门出去。

    已是深夜了,万家灯火皆息,叶秋水还醒着,听到敲门声,她站起来,拉开门栓。

    江泠站在檐下,问道:“怎么还没休息?”

    他瞥一眼屋内,几只大箱子敞开着,叶秋水拿着单子一遍一遍地对。

    叶秋水低声道:“我不放心,再看一遍。”

    “白天不是对了几遍,没有缺漏。”

    江泠走近,叶秋水合上门,仍道:“再看看吧。”

    她蹲下身,翻动箱子里的衣物,还有江泠的书,已经看过无数遍了,没有缺处,但叶秋水心里就是不放心。

    江泠蹲下身,“芃……”

    他刚开口,面前的叶秋水忽然抬起手,搂住他的脖子,抱住他。

    “哥哥……”

    叶秋水眼睛湿润,紧紧趴着他。

    江泠身体僵了僵,眉头一皱,长大后,难以再像小时候一样毫无顾忌地接触,唯恐有失分寸,江泠下意识想要推开她。可是抬起手,碰到她纤细微凉的手臂,又缓缓放下,不敢再使一点力气。

    他低声叹气。

    叶秋水原本不想伤感的,她应该为江泠高兴,可临行前,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没事的。”

    江泠温声宽慰,“明年考完试我就会回来。”

    她还是伤心,肩头微微抽动。

    江泠握住她的手臂,低头看着她。

    叶秋水垂着眼眸,睫羽湿润,月牙儿似的眼睛耷拉着,无精打采,眸光黯淡,嘴角两颗浅浅的梨涡也消失不见了。

    江泠去了府城读书,许久才能再回来,府学规矩森严,比县城看管得更加严苛,里面的学生也不能再随意离开,通信不如从前方便。

    江泠抬手,犹豫了一下,指节轻轻碰了碰她的眼角,揩去泪花。

    “别担心,我能照顾自己。”

    江泠轻声说:“芃芃。”

    他低下头,视线与她平行,叶秋水掀起眸子,对上他清冷沉静的目光。

    江泠声音温和,“最多一年,我带你一起去京师。”

    明年省试,他必须取中,再去京师参加殿试。

    几年前,叶秋水曾经问他,京师在哪里,江泠告诉她,那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叶秋水脸上浮现出向往。

    他要带她亲眼去见识京师的繁华。

    “哥哥……”

    叶秋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道:“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你也是。”

    江泠说:“芃芃,等我回来。”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你常来最好了。”……

    霜降一过, 转眼就是冬天,气候一下子冷了下来。

    铺子的生意太忙,叶秋水一日都走不开, 索性搬到了宝和香铺后间的院子里居住。这几年,胡娘子年纪渐长, 身体也不如从前,早不像年轻时那样可以四处奔波, 事必躬亲,她将铺子交给叶秋水打理, 只偶尔过来指点指点。

    叶秋水白日督工, 傍晚还要核对账务, 铺子里分为几块部分, 作坊,店面,商船, 每一处都有账目, 叶秋水核算成本,工期,货品数量,将手底下的人一个个都叫过来,她为人爽利, 给的工钱高, 但也严厉,平日好说话, 一旦涉及到货物,若谁敢偷奸耍滑,小东家第一个容不下。

    傍晚, 店里歇业后,一排排伙计站在堂前,叶秋水手里拿着算盘,一边翻账目,一边拨动算珠,她手指灵活,神情专注、严谨,算到不对的地方,停下来,眉头皱了皱,抬起目光,“上个月送往泉州的那一批货是谁在管?”

    人群中一个男人走了出来,搓了搓手,“小东家,是我……”

    “刘叔。”叶秋水放下算盘,“我说过许多遍了,铺子里卖出去的货品不可以次充好,你给我的账目对不上,有三百两的额差去了哪里?”

    老刘脸颊一红,没想到自己降低成本,购买差一级的原材料被小东家发现,他还以为自己做的账目天衣无缝。

    “小东家,今年气候不好,沉香收成也差,若想要往年那种材质,恐怕耗费的成本都要翻倍啊。”

    “宁可少利润,也不能失了诚信,我们做生意的人,以信为本,没了本金,何谈盈利?”

    叶秋水将账目合上,声音淡淡,气势却不弱。

    老刘脸上写满难堪,涨红了脸。

    “刘叔,你也是咱们铺子的老人了,后面的小辈们都看着呢,这事做得不地道,但我知道您一心为铺子着想,情有可原,这事就这么算了,泉州那边我去说,只是下次,万不可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

    老刘在铺子里做了一辈子的工,若直接将他赶出,面上只会闹得难看,他年纪大了,去了别的地方也没人要,这次犯了错,叶秋水不计前嫌,还让他继续在铺子干活,一是怕惹恼了他,反倒对铺子不利,毕竟他干了这么多年,熟悉铺子的运作,货物,二是卖他一个人人

    情,老刘只会感激不尽,不敢再犯,也显得她仁义。

    话音落下,老刘果然抱拳,连连颔首,“是……小东家,小老儿日后不敢再犯。”

    叶秋水点头,继续看作坊的账目,任何缺漏她都能一眼看出,假账根本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叶秋水一个一个点人上来,将账目核实,小娘子温声软气,看着不唬人,可目光如刃,锐利难挡,轻易就能将人看穿,因而,没人敢在她面前耍滑头。

    今年香料生意不景气,海上风浪多,商船出海少,从番邦运回来的货物比起往年也减半许多。

    前阵子因为模仿省城的笑梅香,加上江泠的名气,生意还不至于落到谷底,但与往年比起来,实在差远了,叶秋水看着账目上盈利数字越来越少,神情严峻。

    入冬后,叶秋水穿上棉衣,内衬兔绒,衣襟处有一圈毛领,又暖和,又衬得脸庞俏皮,每年腊月,王家都要买一批香,叶秋水亲自挑拣,同伙计一起,送货上门。

    一进门,廊下雪粒子翻飞,雾凇沆砀,一张口哈出去的气都是白的,叶秋水团着手,指挥伙计将箱子搬上来。

    丫鬟打起帘子,叶秋水上前,抬手行礼,“夫人万福金安。”

    王夫人坐在太师椅上,穿着大红色的貂鼠昭君套,头上戴着狐狸勒子,姿态慵懒,又透着华贵。

    她轻轻一笑,扬手招叶秋水上前,“好孩子,过来。”

    这几年叶秋水忙着做生意,已经许久未曾来过王府了,十二三岁的少女,一天一个模样,几个月不见便长高一大截,王夫人拉着她的手看了许久,笑着说:“真是长大了,和从前一点也不一样了。”

    叶秋水扬唇道:“夫人倒是没变,还和以前一样年轻。”

    王夫人被逗笑,拉着她坐下,说起家常话。

    其他伙计被引到别处喝茶,王夫人问起她的近况,“如今铺子都归你来管吗?”

    “胡娘子身体不好,一直在修养,我也就是打打下手罢了。”

    王夫人眼中满是赞赏,她虽说着只是打下手,可方才来时,伙计们都听她差遣,叶秋水调读熟练,架势十足,她若没有真本事,那些人怎服她安排。

    “你呀,从小就有本事。”

    王夫人拍拍她的手,话音刚落,门帘又掀起,一如花似玉的美貌女娘携着风雪闯了进来,“母亲。”

    她看着比叶秋水略年长一些,高个子,身形苗条,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王夫人站起,眼眶红了,“绪儿。”

    小女娘立刻扑上前钻进她怀里,王夫人紧紧搂住她。

    四年前王夫人的一双儿女被她送去京师外祖父家了,王夫人的娘家乃书香世家,极重子弟品行,族中孩子,哪怕资质平平,但也皆知书达理,人品贵重,曲州是个小地方,得不到好教育,王夫人一狠心,将儿女都送到娘家,聚少离多,如今将近年关,兄妹俩都回来了。

    分别许久,母女俩一相见就抱在一起哭,王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问道:“你哥哥呢?”

    “哥哥鞋袜湿了,先去更衣了,一会儿就来。”

    王夫人的女儿叫做王绪维,儿子叫王聿章,是一对龙凤胎,今年都是十五岁。

    王绪维与母亲说完话,扭头,看向一旁的叶秋水,顿了顿,眼前一亮,“你是芃芃吧?”

    叶秋水欠身一礼,笑道:“绪姐姐安。”

    王绪维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左看右看,秀丽的脸上满是笑意,“太好了,我先前在外祖父家,家中都是表兄弟,姊妹少,回到曲州后,总算有人陪我作伴了。”

    王夫人轻笑,“这倒是,你们年纪相仿,小时候便常一起玩,这感情难得,以后要多接触接触。”

    王夫人本来就喜欢聪慧伶俐的叶秋水,现如今她还是解元的妹妹,那就更喜欢了,巴不得孩子们多与她亲近。

    正说着,门外又传来说话声,少年淙淙如清泉般的声音响起,帘子掀起一半,屋子顿时亮堂几分,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站在门前,挡住半扇门,逆光而立,竟半点雪花也没吹进来。

    “母亲。”

    王聿章走进屋中,抬手向母亲行礼。

    王夫人呆了呆,险些没认出来。

    伸手拉他到面前细细打量,少年气质舒朗,面庞清秀,个子比她高一个头,走之前还是个黄毛小子呢!

    王夫人看着看着,眼眶又红了,兄妹俩只能一左一右宽慰她。

    哄了好一会儿,王夫人才重展笑颜。

    王绪维忽然指了指不远处的人,笑着问兄长,“哥哥,你可认得出那位小娘子是谁?”

    王聿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梳单螺髻,穿杏色夹袄的小娘子正好也看向他,眼眸清亮,腮凝新荔,长得熟悉又不熟悉,王聿章先是一愣,而后脸缓缓红了起来,“是……芃芃妹妹吧。”

    叶秋水微笑,“聿章哥哥好。”

    少年脸颊微红,眼神垂下去,不敢再直视,“欸……你、你也好。”

    他这幅模样,弄得王绪维闷笑一声,王聿章给她一记眼刀。

    子女归家,王夫人当即就叫婆子下去准备了,晚上要做一桌好菜,一家人好好聚一聚,为兄妹俩接风洗尘。

    王绪维强留之下,叶秋水也留在王府吃了一顿饭,席上,王绪维拿出自己从京师带回来的礼物,分给家中长辈,“母亲,这是活络香油,京中正时兴,是从宫里流传出来的方子,您不是一逢雨雪天就肩颈痛吗?用这药油擦一擦,会舒服许多。”

    王夫人好奇道:“真的?”

    “试试不就知道了?”

    王绪维倒一点在手心,搓热了,站在王夫人身后,按揉她的脖子,药油化开,随着掌心升温,越来越热,王夫人霎时出了一层汗。

    “还真挺舒服的,气味也不难闻,不知里面加了些什么。”

    外面的药油,要么刺鼻,要么又全是药物的清苦味,王夫人不大喜欢,但王绪维从京师带回来的,气味轻,效果也很好。

    一旁,叶秋水鼻尖微动,顿了顿,说:“香油里加了丁香,肉桂,红花……还有夜合花露,麝香末,玉竹汁,夜合花露能调节气血,活血化瘀,这里面的麝香加得不多,所以味道轻,还有一味蜜蜡,遮掩住苦味,闻着便宜人。

    王夫人看向她,“你怎么知道?”

    “闻出来的。”

    众人诧异,王绪维说:“芃芃,你连它里面加了什么都能直接闻出来?”

    叶秋水点点头。

    王绪维惊奇道:“神了!”

    她告诉王夫人,“我听人说,这香油的配方是宫里的老太医想出来的,娘娘们都爱用,还有什么,香枕,清静丸,国子监的学生们喜欢,说是能提神。”

    她说起京师的事,又提到在外祖父家的经历,络绎不绝。

    医药,原来可以同香料结合,香不仅仅能安神静心,还有许多功效,调养,郁疗,叶秋水想起先前在城外,江泠告诉她,农人们会用蕃荷来止痒,她自己也知道,夜合花露能活血,这些都是运用了药理,叶秋水先前未曾想到这一层面,此刻若有所思。

    是啊,她先前怎么没想到呢。

    她饭也没心思吃了,满心满眼都在盘算着,一直到宴席结束,还在想着这件事。

    王家安排了车马送她回家,上车前,忽然有人喊住叶秋水,“芃芃妹妹!”

    叶秋水回头。

    王聿章跑出来,氅衣猎猎,发丝飞扬。

    他停在叶秋水面前,扬起嘴角,笑起来如朝阳璀璨,“真是许久不见了,今日我险些没认出来你,望你莫怪。”

    叶秋水也笑,“聿章哥哥言重了。”

    “白天一直同母亲说话,也没与你多叙叙旧,我有东西要给你。”

    叶秋水愣住,“给我?”

    “嗯。”王聿章笑容明朗,鼻尖沾着的雪粒似乎都被融化。

    他低头,递给她一物,“这个给你。”

    那是一份香谱,王聿章说:“记得你小时候就爱看这些,我在京师有次买书时看见的,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你看着玩玩,打发时间,我也不懂这些,若这里面都是混说的,你拿来垫垫桌角也罢。”

    叶秋水忍俊不禁,她笑起来有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眸以及浅浅的梨涡,王聿章垂眸看着她,鼻头红红的,脸也热。

    小时候绪娘喜欢找叶秋水玩,她常跟着胡娘子来王府拜访,她们三个年纪差不多,叶秋水比他们兄妹俩略小两岁,王聿章是最大的,所以王夫人常叮嘱他,要让着两个妹妹。

    四年前

    他与绪娘一同去京师外祖父家,走的时候叶秋水去外地谈生意了,没告别,几年不见,那时娇娇小小的芃芃妹妹,如今已经是大姑娘了。

    叶秋水接过他给的书,确实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她欣然收下,仰头答谢。

    王聿章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这次回来后……我同绪娘就不会再去京师了,以后一直都在曲州,你……常来玩。”

    说完,又觉得不妥,补充一句,“你同绪娘从小相识,在京师的时候,她也一直念着你这个小姐妹。”

    “知道了。”

    叶秋水颔首,“过几日我再来拜访,你们可不要嫌我烦。”

    “怎会!”王聿章立刻说道:“你常来最好了。”

    “嗯。”叶秋水抿唇轻笑:“那我回去了,下次给绪姐姐还有聿章哥哥带香包。”

    “好。”

    王聿章目送她上马车,等车走远了才转身回家。

    叶秋水告诉车夫,不去宝和香铺,转道回了她自己家。

    江泠去省城后,家中再也没有人为她点灯等候,厢房里漆黑寂静,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叶秋水找了一个婆子来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只要会做饭,能洒扫就行,不需要伺候她,两间屋子,还有书房每日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尤其是江泠的住处,即便现在没有人住,也鲜少有灰尘。

    叶秋水回到家,打开书房的门,点上灯,在架子前翻找医书,江泠藏书很多,方方面面都有涉及,他将重要的书都带走了,留下的与科考无关,叶秋水找到几本,坐在灯下翻阅。

    她拿出几张纸,一边看,一边提笔在纸上记录,很快便密密麻麻写满了几页纸,再一抬头,已是丑时一刻了,叶秋水脖子都酸得有些抬不起来,连忙放下书,上榻睡觉。

    第二日,她拿着自己记录的东西,去请教铺子里的老师傅,“孙伯,您瞧瞧,您觉得咱们能不能在这个里面加蕃叶,书上说,蕃叶能去冷气,如今正是严冬,将其研磨,加在这个合香里怎么样?”

    老师傅放下手中的活,眯起眼看她递来的纸,上面的字是叶秋水写的,她想尝试在某些香料配方里再加一味药,譬如蕃叶,鸡舌香,茅香花……让香不仅仅能用于礼佛,祭祀,与药理结合,让它有更大的作用。

    “可以啊。”老师傅说:“先前小东家做的蔷薇花露里面就加了蕃荷汁液,能祛痒,味道也好闻,当时怎么没想到,这可是个好商机啊。”

    叶秋水笑起来,“我去找大夫,得好好向他请教一番。”

    她拿着医书,前去不远处的医馆,叶秋水这些只是猜想,她不知将某些草药添加到香料里面可不可行,怕有什么忌讳,反倒害了人。

    医馆的大夫详细解释一番,告诉她,有些香药之间是相克的,不能单纯地看医书上的介绍就随意添加,譬如茉莉花,制作成香露后,若是用量错误,或是气不流通,很容易引起哮喘,头晕。

    “小娘子切不可一时新奇就胡乱在香品中添加药物,不然很有可能会闹出人命。”

    大夫郑而重之地告诫她。

    叶秋水不敢胡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翻医书,记下笔记,再找大夫请教。

    第70章 第七十章 分开的第一个冬天

    腊月, 叶秋水尝试将几味药材融入到合香配方中,做成能提神醒脑的香包,又请师傅画了样式, 让绣坊的绣娘按照样式做出香包售卖。

    城东的学生们很喜欢能提神的香包,几乎人人腰间都佩戴一个, 除了香包外,还有驱虫的香露, 助眠的香枕,叶秋水在与几个医术精湛的大夫与铺子里的老师傅商量后, 采用了独特的“五行调和法”, 即以五种基础香料对应五脏六腑, 通过不同的配比与制作手法, 达到调和身心的目的。她精选了沉香、檀香、远志、合欢皮与夜交藤作为主要香料,并融入适量的琥珀、龙涎香,蔷薇水以增加香气层次。

    贵妇人们衣食住行都很讲究, 听闻这款香制作时费时费力, 光听叶秋水讲述用料工艺,便频频颔首,她们相信宝和香铺的品质,愿意尝试。

    知道她是解元的妹妹,渐渐的, 外面皆传言:“知道江解元为什么能考第一吗?因为平时他读书时, 就是点的这种香,提神醒脑, 背书快!”

    望子成龙的长辈们,一窝蜂地涌进铺子,叶秋水赚得盆满钵满, 一边嘿嘿笑一边在心里说。

    对不起了,哥哥!

    她哪里想到外面会传成这样嘛,但财运来了挡也挡不住,旁人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总之钱赚到了就是。

    远在省城的江泠收到她的信,看到她在信上提到这件事。

    她写信不像别人,开头说什么见字如晤,末尾顺颂时祺,各式规整庄重,叶秋水的信都是大白话,写她每日做了什么,干了什么事,还写去书房借看了他的藏书,告知他一声,信里还提到,王夫人的儿女从京师回来了,她险些认不出来,王绪维带回来的活络香油很好用,叶秋水效仿此物,做了一些其他东西,卖得很好。

    字字充满生机,读她的信,就仿佛有个活泼灵动的小娘子跃然纸上,江泠嘴角不自觉地翘起。

    一旁的府学同窗见状,十分惊奇,夸张地瞪大眼睛,“嘉玉,你在看什么,居然还看笑了?”

    省城的大官听说过江泠的名讳,在他到省城读书后,还特地召见过他,言语里有赞赏之意,县学与府学的同窗对江泠的态度截然不同,以前,江泠被严知州举荐入县学,同窗们虽不会明目张胆地欺负他,但也多有嘲讽与鄙夷,来了府学,没人再敢轻视解元,无论先生还是学子都十分亲近,所有人都对他的腿疾表示惋惜。

    在这个功名大于天的世道,腿疾算什么,考中了,才有说话的底气。

    能考进府学的,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都有真本事,更何况还是解元,府学的学生不会幼稚到去做排挤谁的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未来的人脉!

    江泠看着信,读了几遍,听到同窗询问,回答道:“是我妹妹的信。”

    “你还有妹妹?”

    “嗯。”

    同窗咋了咋舌,对此难以想象。

    江泠不苟言笑,在府学里,一心都扑在读书上,省城繁华,下了学,大家都爱结伴出去闲逛,但江泠从来没去过,他要么坐在自己的住处看书温习,要么就去找先生请教,次数多了,先生都有些怕他了。

    这样清清冷冷的一个人,方才说到自己妹妹时,眉眼会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像是融化的雪山。

    他人虽冷淡,性子却是极好的,有什么事情找他,江泠都会答应,考试前找他问功课,江泠也会事无巨细地回答。

    这么一想,他与妹妹感情好,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难以想象的事。

    年关将至,城里有集会,杂戏,大家都想去凑热闹,过年的时候,府学的看管也没有那么严,每次大家商量着去哪儿玩时,都会象征性地询问一下江泠,虽然知道他不会去。

    但这次,同窗问起,“嘉玉,晚上我们要去保宁坊玩,你去不去?”

    保宁坊是府学附近的一条街道,因为来往人多,附近多是学生,隔不远又是达官贵人居住的地方,所以很繁华。

    江泠放下书,说:“去的。”

    同窗们顿时呆住。

    “你……你也去?”

    “嗯。”

    江泠站起,“走吧。”

    同窗们还没回过神,呆呆道:“噢……噢走走、走。”

    几人结伴离开府学,外面繁花似锦,街上满是喧哗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同窗们沿街一路吃一路买,江泠只是看,偶尔停下。

    “郎君,买磨喝乐吗?”

    小贩笑着问道。

    江泠垂着目光,仔细挑选,最后指了指一个粉面圆眼的小女孩,“有没有其他衣裙?配饰?”

    “有的有的。”

    小贩找出许多精致的小衣服,配饰。

    江泠挑了一件杏黄的衣裙,付给商贩钱。

    过了一会儿,又停在卖香粉首饰的铺子前,站在柜臺前认真挑选。

    这些都是小娘子才喜欢的玩意,同窗见了,下巴都要惊掉了,几个人面面相觑,江泠那冷面少语的模样,长得再好看,小娘子见了也害怕,他看着生人勿近,大家想象不出来他会喜欢谁家的小娘子。

    江泠买了东西出来,想到叶秋水在信上提起她最近在研究药理,又打转去旁边的书局买了两本医书,打算明日随信一起寄回曲州。

    一出门,看到同窗们贼兮兮地盯着自己,神情各顶各的古怪,他提了提手里的东西,说:“给我妹妹买的。”

    江泠出门,又去香铺买了两盒香膏,同窗看向他,这总不能还是给妹妹买的吧。

    然而他却说:“我妹妹喜欢这家铺子的东西。”

    上次来省城,她带了许多回去,还分给了其他伙伴。

    同窗们:“……”

    “嘉玉,你与你妹妹感情真好。”同窗们打趣:“我们还以为你是背着我们有什么相好了。”

    江泠看过去一眼,目光淡淡。

    同窗们知道他这个人不爱开玩笑,说了两句便止住了。

    回到学舍,江泠将东西收拾好,装进箱子,提笔在信纸上写字。

    “芃芃吾妹,展信佳……”

    问候语写完,与叶秋水的来信一样,也没什么规矩,一页页的白话,写他来府学进学已二月有余,老师同窗们待他都很好,昨日,省城下雪了,年关将近,不知芃芃有没有多添衣?

    ……

    曲州开始下雪了,过几日就是新年,叶秋水给铺子里的伙计都包了一份红包,早早放了假。

    她收到江泠的信,他还给寄了许多东西,箱子沉重,叶秋水请了两个伙计才抬回家。

    里面什么都有,玩的,吃的,看的书,塞得满满当当的。

    这是这么多年,叶秋水与江泠分开的第一个冬天。

    ……

    除夕的时候,王绪维与王聿章一起过来喊叶秋水去家里吃饭。

    王绪维拉着叶秋水的手说:“芃芃,你哥哥不在,你一个人多孤单啊,去我家吧,我娘请了戏班子来唱戏,湖心亭还有烟花放。”

    “是啊是啊。”

    王聿章不好意思开口,妹妹说一句,他附和一句。

    叶秋水怕麻烦别人,开口拒绝,急得他脸都红了。

    见此,王绪维缠住她的手臂,摇了摇,连声哀求,“好芃芃,去吧去吧。”

    叶秋水顿时无奈,拒绝不了,只能道:“好吧。”

    她坐上王家的马车,几个人一起离开。

    王绪维得意地看了眼兄长,压低声音说:“今年你的压岁钱都归我。”

    王聿章心服口服,“都给都给。”

    郎君和小姐回府,王家的除夕宴比往年热闹数倍,锣鼓喧嚣声连绵不绝,迎客亭里挂着彩绸,每个丫鬟婆子都换了喜庆的新衣,湖面上波光粼粼,远处,有长明灯冉冉升起,登上阁楼,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王绪维拉着叶秋水去放烟花,王聿章跟在她们身后,烟花乍响,小娘子仰起头,嘴角笑容清浅,眼底璨若明星。

    “芃芃妹妹,这个给你。”

    叶秋水扭头,王聿章递给她一盏鱼灯。

    样式精巧,可爱。

    叶秋水眼前一亮,接过,“真好看,谢谢聿章哥哥。”

    王聿章笑容腼腆,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

    戏台上余音袅袅,唱的是《穆桂英挂帅》中的一折,伶人手持马鞭,模仿握缰绳的动作,唱腔抑扬顿挫,快板锣鼓时缓时急,仿佛真的万马奔腾。

    叶秋水看得很认真,王绪维突然说道:“我想去骑马了,哥哥,开春后我们去城郊骑马吧。”

    王聿章颔首,“好啊。”

    京师的郎君贵女们都会骑马,精通六艺,兄妹俩在外祖家的时候也学过。

    叶秋水好奇道:“骑马?”

    王绪维问:“芃芃,一起吗?”

    “我不会骑马。”

    “那没事!”王绪维笑了笑,说道:“我哥哥教你,兄长骑术精湛,在京师的时候,我的骑术也是他教的!”

    王绪维拍了拍一旁的兄长。

    叶秋水看别人骑过,鲜衣怒马,迅疾如电,她眼里露出向往,“可以吗?”

    “当然可以!”王绪维先答道,又看了看一边,“是吧,哥哥?”

    叶秋水一起看向他,小娘子眼里写着期待。

    王聿章脸很红,幸好烟花闪烁,旁人都看不清。

    “可、可以的,我教芃芃妹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