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他很想芃芃。
开春后, 冰雪消融,曲州的冬天不算严寒,来得快, 去得也快。
叶秋水将铺子里的生意交给掌柜看管,同王绪维她们一起出城。
道旁浅草冒芽, 柳絮翻飞,王家的郎君与小姐出门踏青, 十几个奴仆跟在后面,队伍浩浩荡荡, 一路出城, 引得百姓注目。
城郊江畔, 微风和煦, 叶秋水从马车上跳下来,环视四周。
仆人牵着一匹小马驹上前,毛色雪白, 神态灵活, 王绪维已经先跨上马了,拉着缰绳在江畔转了一圈。
王聿章低声细语,告诉叶秋水,要怎么上马,怎么握住缰绳, 控制方向。
叶秋水听得很仔细, 点点头,站在一旁跃跃欲试。
少年姿态灵活, 翻身上马的动作很娴熟,他目视前方,眼神锐利, 一声厉喝,骏马已疾驰上前,王聿章勒紧缰绳,发丝飞扬,肩上披着的火狐大氅犹如翻腾的霞海。
叶秋水视线随着他移动,眼睛微微瞪大,双手轻轻拍了拍,神情惊奇佩服。
“好厉害!”
她眼眸明亮,笑容璀璨,声音清又甜,几个字将王聿章说得飘飘然,下马的时候脚底都有些浮了。
他将马牵到叶秋水身旁,说:“芃芃妹妹,你试试。”
“好呀好呀。”
叶秋水上前,回忆他刚刚的动作,踩着马鞍,一跃而上。
王聿章牵着缰绳跟在一旁,“对,夹紧马腹,不要急,重心下压些,别害怕,我牵着呢。”
叶秋水动作很谨慎,不敢乱动,王聿章很耐心,一遍又一遍地教,等叶秋水学会自己控马,缓慢地走动时,王绪维已经跑了好几圈回来了,她一头汗,身上都有些热,催马来到二人身边,看到王聿章垂着眸子,温和浅笑的模样,啧啧两声,“哇,哥哥,你当初教我骑马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我学得慢的时候你可恼了。”
王聿章瞪她一眼,一转头再看向身旁骑着马的小娘子时,又恢复笑意。
叶秋水学东西很快,只一会儿,不再需要王聿章陪同,她自己便能独自握着缰绳,沿江畔缓步走动。
大半日过去,日头渐沉,下人提醒他们该回去了。
三人骑马回到城内。
叶秋水骑的小马驹是王聿章让人寻的,性子温顺,没有脾气,但是跑得慢,很适合小娘子出门游玩。
不过叶秋水还是更喜欢他们那种高头大马,跑得快,看起来也威风。
回到城内,叶秋水将前不久做好的香包送给王家兄妹俩。
王聿章接过,郑重地挂在腰间,说道:“我定然日日戴着,睡着了也不摘下。”
“那不行的。”
叶秋水道:“这里面放了可以提神醒脑的药草,若是夜里都戴着,恐怕就睡不着觉了。”
王绪维捂嘴偷笑,“就是放了毒药我哥哥也会戴着不摘啦。”
“王绪维!”
王聿章咬牙切齿,想骂回去,又怕影响形象,憋红着脸,快被她气死了。
叶秋水立刻摇了摇头,解释:“我看过医书,还给大夫闻过,没有毒的,这些草药药性也不会相克,你们放心戴着。”
她听不懂旁人的揶揄之意,以为王绪维是担心她技艺不精,做出来的香包可能有毒。
听了这话,王绪维不由唉声叹气,“芃芃,不是啦,我相信你。”
她发觉,芃芃在某些事情上好像很迟钝,她兄长成日献殷勤,媚眼却都是抛给瞎子看,傻
芃芃根本看不懂。
叶秋水还是有些担心。
为了消除她的顾虑,王绪维立刻将香包挂在了腰间。
“芃芃,过几日咱们还去城郊骑马。”
她转而说道:“还让我哥教你。”
“我已经学会了,不用麻烦聿章哥哥的。”
叶秋水笑了笑,今日在城郊,王聿章一直在教她,自己都没有空玩。
“不麻烦不麻烦!”王聿章一听,连连摆手,“不麻烦的……”
他舌头像是打结,“你别多想,我就乐意……我就想教你……”
声音越说越小,意识到自己失言,懊恼地捂着脸扭头跑了。
王绪维:“……”
满脸写满怒其不争,叉着腰,气了好一会儿,回头与叶秋水约定,“芃芃,下次一起啊,没事的,我们谁跟谁啊,我先走啦。”
“好。”
叶秋水对她挥了挥手,目送王绪维骑马追上兄长,两个人走远了。
回到家,叶秋水回想今日在城郊骑马的事,坐到桌前,埋首写字,告诉江泠,她会骑马了……
过完年,省试越来越近,府学内的气氛很紧张,过年的喜庆荡然无存,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府学的学生废寝忘食,一头栽在功课上,江泠已经许久没出门过,除了看书,写字,他已分不出精力再去做其他的事。
收到叶秋水的信,江泠看了几遍,没法像上次那样,抽出时间给她买许多东西寄回去,只盼着省试早日考完,能回去见她。
大梁的省试在京师贡院举行,一过完年,各省的学子都开始赴京赶考,有些更偏远地区的学生,可能解试榜刚公布就要动身。
江泠随老师同窗一同前往京城,路上舟车劳顿,许多人水土不服,莫说继续温习,不吐得昏天黑地就算不错了。
江泠坐在车上,没有看书,而是拿出信纸,一页一页地写从省城出发,去往京城这段路途中,山海地势、人文风俗的变化,每到一所驿站,他便将信寄出。
到京师的时候已是正月底,朝廷为赴京赶考的学生准备了住处,京师比曲州要严寒许多,江泠翻出箱子,里面有叶秋水很早就准备好的冬衣,护膝,他穿在身上,外面风大,手脚却依旧暖和。
一路北上,京师的繁华与庄严渐渐在眼前展现。
来自四面八方的学生站在城门处,手持文书,一个接一个排队入城,御前街上商铺林立,人声鼎沸,茶香酒气混杂交融,一派生机勃勃的市井景象。学生们走进城,穿梭于熙攘的人群中,步履迟缓,走一步看一步,每一步都踏出了对未来的渴望。
京师的繁华超乎想象,令他们心驰神往,每一个来到此地的学生,眺望远处皇城,都仿佛置身于未来梦想的起点。
抬首,皇城的轮廓逐渐清晰。红墙金瓦,雄伟壮丽,宛如空中楼阁飘渺遥远,却又真实可感。城墙高耸,绵延不绝,飞檐角楼,如龙虎腾空,一砖一瓦皆透露着王朝的厚重与尊严。
同窗们迷了眼,江泠环视四方,心中也澎湃激动,热血霎时沸腾。
张教谕怕学生们看傻了,催促大家赶紧回客栈。
江泠收回目光,背着行囊,外面大雪簌簌,客栈点着炭火,温暖如春,进了门,大家跺了跺脚,坐下喝一杯茶,或饮一杯酒,心里的澎湃还没有彻底平静,坐在一起闲聊,无心功课。
江泠钻进屋子,喝完热茶,坐下拿出书开始温习。
来了京城多日,他都没有出去闲逛过,从早学到晚,除了吃饭睡觉,不管什么时候来找他,他都在看书,张教谕对此很满意,放心地出门去探望京师旧友了。
一日,背完书,江泠发现箱子里的笔墨用完了,外面天寒地冻,他不忍麻烦店里的伙计,自己套上厚重的披风出门买东西。
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江泠进了书局,挑了两支笔,一锭墨,付完钱拿着东西就走,一转身,却正好与一孩童撞上。
那孩子四五岁的模样,横冲直撞,也不看路,险些磕到桌角,江泠扶起他,拍了拍他蹭脏的衣摆。
男孩衣着华贵,脖子上挂着金玉长命锁,一看就是家里千恩万宠长大的。
“有没有磕到?”
江泠问道。
男孩摇了摇头。
“宝成,宝成!”
有人连声唤道,江泠抬起头,看到一个贵妇人往这个方向跑来,神情焦急。
他看了一眼,神情一瞬间怔忪。
妇人看到男孩,跑上前,蹲下身一把将他搂住,左看右看,语气有些责怪,“你吓死娘了,雪地路滑,跑那么快干嘛!方才是不是摔跤了,可有受伤?”
“没有,阿娘。”男孩转过头,看向一旁呆怔的江泠,“刚刚这个大哥哥将我扶住了,我没有摔倒。”
妇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少年个头很高,肩身宽阔,气度不凡,神色有微微的呆愣。
见她看过来,江泠下意识垂下眼眸。
数年过去,他快认不出宋氏了,她比他记忆里的更雍容华贵,满头珠翠,年纪好像并没有老多少,看着幼子时,眼睛里的慈爱快要溢出。
宋氏没有认出他,她的注意力都放在幼子身上,抬头说了一句“真是谢谢小郎君了”,便又低下头,牵起孩子的手,拉着他走进书肆。
男孩蹦蹦跳跳,仰头说:“娘,我想看连环画。”
“不是说好来买字帖的吗?你该用心看书,不然做不出题,夫子又要打你手板子。”
“可是我想看嘛,求你了娘,我想买《武松打虎》。”
他撒撒娇,祈求。
妇人微笑,语气宠溺,弯腰点了点他的鼻子,“好好好,给你买,你开心最重要了。”
江泠站在屋檐下,回头看着这一幕,飞舞的雪花飘进他的衣领中,江泠冷得瑟缩了一下,回过头,拎着自己的东西,走出书肆。
宋氏和离后一直待在京城,丈夫是太常少卿,二人育有一子,今年五岁。
至于以前在曲州发生过什么,那都已经过去的事情了。
江泠拂去肩上的霜雪,回到客栈,坐了一会儿,从箱子里翻出叶秋水之前的书信。
他都妥帖地保存着,就连粘了胶水的封口都是完完整整的。
每一封抬头都写着“哥哥嘉玉收”。
江泠打开,看她一点正形也没有的字,读她天马行空的书信,心头那难以言说的波涛渐渐平静下来。
许久,江泠放下信纸,有一个念头势如破竹般,占据心头所有的情绪,难以抑制。
他很想芃芃。
很想。
……
曲州入春后,气候渐热,草长莺飞,叶秋水向人打听到,省试是在二月,她没了心思做生意,虽然与江泠分隔两地,但还是忍不住为他紧张,仿佛要考试的人是她一样。
叶秋水已经许久没给江泠写信了,她怕他忙于功课,自己的信会打扰到他。
其实她积攒了许多信纸,只是忍着没寄出去而已。
二月一到,叶秋水也不爱出去玩了,经常去城外的寺庙上香,为江泠祷告。
能不能考上无所谓,但求京师一行平安顺遂,哥哥早日归来。
王家兄妹邀请几次,不过叶秋水都没有心思玩,他们就陪她一起去山上上香。
“芃芃,你别担心啦,你哥哥肯定能考中的。”
王绪维爬上石梯,“我娘说他是解元,万里挑一,就算考不上状元,总能当上官的。”
“我不求哥哥考什么状元,平安就好。”
寺庙在山顶,山路难爬,王聿章伸出手,轻声道:“芃芃妹妹,来,我拉你。”
叶秋水伸手扶住他的手臂,笑了一下,“多谢聿章哥哥。”
“没事。”
“怎么不拉我?”
王绪维皱了皱鼻子。
“你爬得比我都快,该是
你拉我。”
王聿章瞄她一眼。
“哼!”
王绪维翻了个白眼,继续往上爬。
“这几日就在省试了,芃芃,你兄长考完试会回曲州吗?”
“嗯,他说他要回来的。”
王绪维想了想,说:“可是考完一个月后要放榜,他回来也得等到殿试完吧,那时都六月了。”
叶秋水抿了抿唇,思索一番,好像是绪娘说的那样,六月,真是好久啊……
“总之哥哥会回来的。”
江泠答应过她的。
“太好了,到时候我一定要登门拜访。”
王聿章笑起来,“我真想见见解元,同他探讨功课,一定领悟颇深。”
叶秋水听到这句话,说道:“我哥哥人很好的,你要是问他,他都会认真为你解答。”
“嗯。”
王聿章点点头,“真期待见到令兄。”
也不只是探讨学问,他还有许多话要同芃芃的兄长说。
几人登上山顶,叶秋水走进寺庙,为江泠祈求平安,希望他能高中,早日回来。
他不在这半年,她学会许多,她会骑马了,等他回来,叶秋水要教江泠该怎么骑马。
……
省试在二月,三月放榜,四月殿试,会试取中后,就有了做官的资格,杏花开放时,省试在京师贡院举行,规模比解试更大,也更加严苛,贡院附近方圆数里全部戒严,道路封锁,不允许任何人出入,考生们拿着装有号码的考篮走进贡院,考试期限内,不准再离开。
每一间号子外都有两名军士把守,这阵仗比地方考试吓人得多,有同江泠一起进京的府学同窗吓得腿软,坐下来后就不敢再乱瞟。
钟声一敲响,大家埋头动笔,十几载寒窗苦读,成败在此一时。
江泠翻开考卷,提笔落字。
时间一点点过去,香一根又一根燃到底,最后一根烧尽时,钟声再次敲响,考生们停笔,江泠直起身,等待卷子被收上去。
省试结束,大家陆陆续续离开贡院,考完,整个人就如同脱力般,江泠很难受,腿又麻又痛,强撑着走出贡院,在道旁坐了一会儿,缓了缓,才起身回客栈。
张教谕没有问考试的事,只让伙计赶紧准备热水,吃食,大家都饿坏了,又累又饿,一个个埋在桌边狼吞虎咽,一向礼数周全的江泠也没好到哪里去,吃饭比平时快上许多。
休息几日,在客栈睡得昏天黑地,等大家缓过劲,又相互结伴出去游玩。
京师繁华,不管考不考得中,都不能辜负此行。
江泠却第二日就收拾东西出城。
张教谕拉住他,“下个月就要放榜,你去哪儿。”
“回曲州。”江泠买好了礼物,给叶秋水带的东西装了两箱子,他已叫人搬上马车。
“回曲州做什么?”
“接我妹妹过来。”江泠说:“去岁我答应她,明年就接她来京城。”
“一来一回……这路途有点赶啊。”
京师到曲州快些的话路途也要十多日
张教谕算了算,“你不能等放完榜再回去?”
他真是念着妹妹,这时候,难道不是等放榜最重要?不看到结果,哪还有心思考虑到这些?
江泠原本也是这么决定的,等放完榜,参加完殿试,已经是五月了,路上再走个十几天,回到曲州,已是盛夏。
不过他现在改变了主意。
江泠摇头,“不等了,现在就回去。”
张教谕纳罕,“有这么着急?”
他颔首,郑重道:“归心似箭。”
……
开春后,叶秋水经常同王家兄妹去城郊骑马,踏青,别的时候她都在铺子里研究药理,本来只是为了捣鼓合香配方,时间久了,叶秋水发现医书很有意思,找老大夫请教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她竟也学会替人把脉,能看懂最简单的病理。
只是离真的治病救人还远得很,如今只能叫做兴趣爱好。
二月底,寒食节。
叶秋水与王家兄妹一同出城踏青,放风筝。
天气热起来,换掉冬日厚重的棉衣,穿上罗裙,绣鞋,叶秋水沿着江畔放风筝,跑来跑去,衣袂翻飞,似绽开的花蕊,小娘子笑容明艳,一旁的王聿章都要看呆了。
他红着脸,给叶秋水递巾帕,“芃芃妹妹,擦汗。”
叶秋水接过,“多谢。”
她扯着风筝跑了许久,额头出了汗,脸也有些红。
王聿章忸怩地别开目光。
三个人玩了许久,傍晚才慢吞吞骑着马回城。
王聿章送叶秋水回家,走进巷子,他先下来,走到叶秋水的马驹旁,抬手。
叶秋水扶住他的手臂,从马上跳下,仰起头,冲他笑了笑,“谢谢聿章哥哥。”
王聿章扬唇,“不用谢。”
二人转身,发现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身形挺拔,气质清正。
江泠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开口,声音沉沉。
“芃芃。”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我想求娶令妹。”……
话音刚落, 叶秋水眼前一亮,同归巢的雀儿一样冲上前,一头栽进江泠怀里, 抱住他的手臂,仰起头, 目光中满是惊喜,“哥哥, 你怎么回来啦!”
江泠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考完试就回来了。”
叶秋水呆呆地笑着, 紧搂着他不放, 她还以为, 哥哥要再过几个月才能回来。
不远处,王聿章看到叶秋水家门口出现了一个陌生的青年,原本很警惕, 可看到她扑过去抱住对方喊哥哥, 他愣了一下,回过神,意识到,这个青年就是叶秋水的兄长。
王聿章冷静下来,肩背不自觉地挺直几分, 走上前, “原来是芃芃妹妹的兄长啊。”
他抬手作揖,眼含微笑, 叫人如沐春风,“江兄,久仰大名。”
江泠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没搭话。
他以前就不爱说话,长大后更加沉默寡言,眉眼周正凌厉,瞳仁漆黑,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颇有威严。
面前站着的可是曲州解元,王聿章除了敬佩外,还是有些害怕的,神情顿时讪讪,垂下手,无措地抓了抓衣摆。
“哥哥。”叶秋水拉了拉江泠,同他介绍,“这是王家哥哥,王聿章,是王夫人的儿子。”
江泠面无表情,颔首,“王公子。”
王聿章笑了笑,有些局促地站着。
江解元还真是如传说中一样性子冷淡啊。
王聿章原本想,等芃芃的兄长从京师回来,他一定要早做准备,要表现得好一点,哪成想江泠回来得这么突然,仓促见面,他连要说什么话都没想好。
叶秋水看到江泠,一颗心都沉浸在喜悦中,扭头瞥见他泛红的眼睛,算了算日子,知道江泠定然是连日赶路回来的,难怪眼睛都熬红了。
她立刻回头对王聿章说:“聿章哥哥,今日多谢你送我回来,我先同兄长回家了,下次再见。”
王聿章愣愣点头,扯起嘴角,“好……芃芃妹妹,江、江兄,我下次再来拜访。”
他转身,想到什么,又折返,将手里拿着的风筝递给叶秋水,“芃芃妹妹,这个给你。”
风筝是王聿章专门请师傅制作,样子精巧。
叶秋水接过来,小心翼翼提着。
王聿章又看她几眼,憨笑,从门口到巷子外的一小段路,一步三回头。
叶秋水目送他离开,见到他回头看向自己,摆摆手。
王聿章害羞地垂下目光,同仆人一起牵着马走了。
江泠侧过脸,看了看身旁的小娘子一眼。
她看着王聿章时,眼底满是笑意,就连他离开时,也要目送着,似乎很依依不舍。
直到王聿章走远了,站在门前再也望不见了,她才转过目光,揽着江泠的手臂,仰头
说:“哥哥,我们回家吧。”
江泠“嗯”一声,声音低沉,与她一同跨进家门。
叶秋水喋喋不休,开了话匣子似的,围着他问东问西,“哥哥,他们说省试结束后还要殿试呢,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哥哥,你什么时候到曲州的,你怎么不提前写信告诉我一声,哥哥,你吃饭了吗,你考完后有没有好好休息?”
她的问题太多,都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回答。
“考完了,省试后要一个月才放榜,我回来是因为……”江泠话音顿住,说:“过节。”
叶秋水眼睛瞪大,须臾,噗嗤笑出声。
“就是为了寒食节呀。”
江泠被她按着坐下,她站在他面前,弯腰,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近在咫尺的脸,江泠一抬眸,与她眼睛里的自己撞上视线。
几个月不见,她长高许多,发顶与他肩膀持平,穿着绿罗裙,外罩一件泥金绯罗褙子,碎金花纹闪着细细的光泽,腰间裙带紧束,身形显露出起伏。
突然便长大了。
江泠有些恍惚。
“哥哥,你的眼睛很红。”
叶秋水直起身,“你先休息吧。”
“不急。”
江泠回神,看向她,“芃芃。”
“嗯?”
叶秋水应一声,可是江泠喊了她一下后,又不做声了。叶秋水有点奇怪,追问:“哥哥,你是不是要说什么?”
江泠沉默,片刻后问道:“你……与王家的郎君,相熟?”
“是呀。”叶秋水笑起来,“还有绪娘,就是聿章哥哥的妹妹,我们经常一起去城郊骑马,踏青,不过有时候绪娘课业没做完,女夫子不让她出来玩,就只有我和聿章哥哥出去骑马,哥哥,你知道的呀,以前在王家见过的。”
聿章哥哥。
江泠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道,不认识。”
她将方才带回来的风筝收好,挂在墙壁上,听到他这么说,还认真帮他回忆。
“以前绪娘经常找我玩的,聿章哥哥也在,哥哥你见过好几次呢,记性竟然这么差。”
江泠没有说话,看向一边,等她挂完了风筝,转过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堂中还摆着两个陌生的大箱子,叶秋水连忙走上前,打开一看,看见里面装满了小娘子喜欢的东西,胭脂香粉,磨喝乐,棋盘,绢花,香囊,还有好几本书。
叶秋水惊喜地张了张嘴,将什么王家哥哥抛之脑后了,蹲下身,脱了绣鞋,半跪在簟席上,一件件翻看。
“哥哥,你怎么知道我正想看这个!”
叶秋水翻开一本医书,“我们这儿的书局没得卖,我跑遍了,他们都没有这本的刻板。”
不久前她曾在寄给江泠的信上随口提到一句,她有一本想看的书,但是曲州的书局都没有刻板,这本医书年代久远,许多书局都不再刊印。
没想到江泠竟然放在心上,真给她淘回两本。
叶秋水又拿起一只香囊,鼻尖凑近,轻嗅,这香囊据说是某个宫廷香师所创的配方,若用此物熏衣服,香气可经月不散,难怪方才打开箱子,便有一股浓郁的郁金香味传出。
叶秋水将它挂在腰间,捧起妆匣,草草趿着绣鞋走到镜子前坐下,拿出里面的绢花戴上,抚摸着鬓发,左看右看,笑着回头,问:“哥哥,好看吗?”
小娘子人比花娇,笑容灵动。
江泠说:“好看。”
她便笑得更灿烂。
注意力全放在江泠带回来给她的礼物上,难以再分心说起其他的人和事,江泠眉头微微舒展,心头一刹那涌现的烦躁被抚平了。
之后的几日,江泠回到曲州的事传开,各方的人都在打听考试的事,知州叫人过来请他过去喝酒,江泠去过一次以示礼数后就全都婉拒了,江家的人也来过几次,他们还不死心,希望与江泠冰释前嫌,能迎解元归家,江泠更加没有理会。
除此之外,来得最多的就是王聿章。
他正值年少,意气风发,心思都写在脸上,成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假借妹妹的名义来邀叶秋水出去玩。
叶秋水刚学会骑马,兴趣正浓,她有一匹小马驹,是王聿章送的,不过叶家没有地方养马,小马驹就被王聿章带回家,和他的马养在一起,两匹马感情深厚,牵出来,会互相蹭蹭头。
叶秋水拉着江泠出门,看她的小马驹。
“哥哥,你看,这是我的小马,叫小黑。”
马驹通体雪白,纯无杂色。
江泠瞄她一眼,不做声。
叶秋水抚摸小黑的背脊,转头对王聿章说:“你是不是给它喂太多啦,它怎么变胖许多,都要跑不动了。”
小黑打了个鼾。
王聿章腼腆地笑,他平时想芃芃的时候,就跑去给她的马喂草,睹马思、思人?
叶秋水牵着缰绳走到江泠身旁,“哥哥,今日天晴,很适合骑马,我们一起。”
“我不会骑马。”
江泠说道,他确实不会,以前宋氏不让他碰这些,后来腿坏了,更不会尝试。
“我教你嘛。”
叶秋水一听,更来劲了。
她可是两天就学会骑马了!天赋异禀,定然能教会江泠。
王聿章小跑过来,笑着说道:“你自己玩吧,我才教你多久,你可熟练了?还教旁人?这种事情万不能好为人师,骑马要当心的,哪能胡来,我来教江兄吧。”
他可得在芃芃兄长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留个好印象。
叶秋水听了,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骑马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游戏,一个不慎摔下来就完了,江泠本来就有腿疾,她要是瞎教,让哥哥受伤了怎么办。
“哥哥,聿章哥哥骑术很好的,先前就是他教会我骑马的。”
江泠声音淡淡,“我此番回到曲州事出有急,放榜前还要回到京师,时间紧迫,分不出心思做其他事情。”
王聿章“啊”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江兄回来是有事情,他还要赶回京师去参加殿试的,来回路程将近一个月,他在曲州待不了几天。
叶秋水也没心思骑马了,将缰绳递给王聿章,又跟上江泠,“哥哥,是我胡闹了,不该拉着你出来,你本来就连夜奔波,还没有好好休息。”
江泠轻声道:“没事,别想太多,你想去玩,那便去吧,我等你。”
她摇了摇头,“我不玩了,我同你回去,我想多和你待一会儿,多说说话。”
江泠一走又不知道多久。
他眼神柔和下来,点点头,“好。”
叶秋水扬声对王聿章说:“聿章哥哥,不好意思啊,我先同我哥哥回去了,改日再约。”
王聿章牵着马,下意识跟上前几步,但芃芃只顾着与她兄长说话,没注意到他。
他停下来,叹了一声气。
站了会儿,回神,连忙骑上马往家赶去。
“母亲,母亲!”
王聿章跨过门槛,大步冲进后院。
远远就听到他高喊的声音,王夫人神情疑惑,站起身,少年掀开门帘进来,气喘吁吁,额头也满是汗。
“哎哟我的儿,你这是干什么,跑得一头汗,快叫人擦擦。”
婆子拿着绢帕,走上前,抬手擦了擦小公子的脸颊。
王聿章气还没喘匀呢,便急道:“母亲,我要提亲,我要娶芃芃妹妹,她兄长现在就在曲州,过两日又要走了,快些准备,明日我就带着聘礼上门求娶。”
他一张口就是要娶妻,王夫人都吓住了,一旁正在嗑瓜子的王绪维也站了起来,“怎么这么着急啊。”
“儿啊,你发什么疯呢?”
王夫人抬手,拍拍他的脸颊。
王聿章拉下她的手,神情焦急,“我认真的,芃芃是解元的妹妹,她过两年就及笄了,到时候求娶的人更多,解元去了京城后,等他被授官,谁不想娶他的义妹,我们王家哪里争得过,解元现在就在曲州,我不抓紧提亲,等他走了,我同谁说去,早点将事情定下来才好!”
王聿章一口气说完,期待地看着母亲。
王夫人却皱了皱眉。
“你要娶叶秋水?我原只当你们小时候便认识,感情好
,原来你竟然是这样的心思。”王夫人抿了抿唇,“聿章,那丫头出身低贱,她性子虽好,娘也喜欢,可嫁到我们家这实在……”
王夫人为人体面,再怎么欣赏叶秋水那个孩子,但也不能忽视她身份的低贱。
“我们王家虽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不指望娶王侯公爵的女儿,但……也不能任你胡来。”
王夫人摇头,“你不能娶她。”
王聿章急了,他知道母亲是嫌弃叶秋水身份卑微,嫌弃她出身低,王家虽然并非权贵,但族中却也曾出过当官的。
她欣赏叶秋水伶俐机智,但若让叶秋水嫁进门,那是远远不够的。
“母亲,事情不是这么论的,芃芃的义兄,是解元,前途无量,她哪里算得上身份低贱,江解元自宗族除名后孤身一人,他就这一个妹妹,将来他入仕为官,求娶芃芃的人不会少的。”
王聿章哀求道:“阿娘,我真的喜欢她,你知道的,她人很好,古灵精怪,你也喜欢她不是吗,母亲对她知根知底,芃芃的性子,不会生事的,这样的儿媳,难道你不喜欢吗?”
他有理有据,一遍遍劝说王夫人。
王夫人也算是看着叶秋水长大的,听他这么说,也有些犹豫了。
是啊,那是个知根知底的好孩子,为人和善,将来若托付中馈,以她的能力,也定然能将一门上下管理得井井有条,出身差些,倒也不要紧,他们王氏不是什么眼高于顶的人家,新妇有什么礼数不全的,好好调教就是了。
王夫人叹了一声气,“你既然有此意,为娘自然是依你的,只是……你可曾与她说过,可曾问过解元的意思?”
见母亲松口,王聿章眼底露出喜色,笑起来,“还没有,我准备准备,明日就去问,早些将事情定下来。”
“好。”
看着儿子那喜上眉梢的模样,王夫人很无奈。
他都没停留片刻,转身又焦急忙慌地走了,王夫人喊了两声都没听见。
她气得发笑,扭头对女儿说:“瞧你兄长那不要钱的模样。”
王绪维哈哈大笑。
放榜的日子还有半个月,江泠收拾东西又要准备出发。
叶秋水帮他将衣物归整好,抿着唇,将伤感都忍了回去。
“哥哥,衣袍都装好了。”
她闷闷的,说话带着鼻音。
江泠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小娘子精神软趴趴的,浑身上下充满了丧气。
江泠回来只待了三日,明日又要离开。
他垂眸看着她。
其实本来,他有些话要问,这次赶路回来,也是想早点带她去京城。
春天到了,护城河冰雪消融,画舫游动,这个时节,京师有许多热闹的集会,每年春天,帝后二人会出宫行亲耕礼,文武百官随行左右,场面壮观,江泠想带她一起去看。
只是回来后见到她,又突然犹豫了。
叶秋水现在还想去吗?她会不会已经有更想做的事情了。
少女一天一个模样,心思也让人捉摸不透,他不知道要不要开口,问她愿不愿意同行。
“芃芃……”
江泠刚叫了她一声,门外突然传来呼唤,一名宝和香铺的伙计在门外探头探脑,“小东家在吗?”
叶秋水抬起头,出门,“在的。”
伙计说道:“东家,铺子里有批货出了点问题,我们都等着您拿主意呢。”
“好,我这就来,你等等。”
叶秋水偏头对江泠说:“哥哥,我出去一下。”
江泠颔首,“好。”
她跟着伙计出去了,一边走一边询问具体情况。
江泠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回头,看着堂中两个敞口的大箱子,他蹲下身,继续收拾东西。
“芃芃妹妹……”
不一会儿,外面又有人喊。
江泠手上动作顿住,眉心皱了一下,他站起身。
王聿章来了,少年玉面青袍,笑容爽朗,见到是他,嘴角弧度僵了一下,探头往江泠身后张望。
“她不在。”江泠开口,音色清寒,“王公子何事?”
王聿章缓缓呼出一口气,有些紧张,迟疑地走上前,“江兄……”
一抬眸,发现江泠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王聿章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虚。
江解元身形高大挺拔,王聿章以前听说过他,书读得很好,后来家道中落,又遭叔伯欺压,孤身一人退出宗族,腿还落下终身残疾,这两日看他,确实腿脚不便,微微跛足。
但他气度威严肃穆,旁人第一眼看到他,根本注意不到他身体的残缺,王聿章也不是没见过面的黄毛小子,出身不低,还在京师呆过几年,见惯大场面,可在江泠面前,就是有些怂,大概是要即将开口求娶对方妹妹的缘故。
他喉头滚了滚,有些紧张,缓了片刻,扯出一个微笑,“我其实是来见江兄的。”
江泠眼眸微眯,凝视他。
“江兄,我、我想……”
王聿章硬着头皮,竭力保持镇定,他抬起头,直视江泠,神情郑重,“我想求娶令妹。”
话音落下,江泠神色微怔。
求娶?
他几乎是惊觉一般意识到,叶秋水竟然已经到了能嫁人的年纪。
他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一天,芃芃是个女孩,长大了,就会有人求娶,有人说媒,到了年纪,她会嫁人生子,会有属于自己的小家庭。
这一天,来得很快,来得猝不及防。
王聿章弯腰作揖,行礼,说出了自己心中的话,可等了片刻都没等到答复,他疑惑地抬起头,发现江泠还在怔愣中。
“江、江兄?”
王聿章迟疑开口。
江泠回过神。
王聿章一鼓作气,继续说:“我与芃芃小时候就认识了,彼此知根知底,年纪也相仿,江兄,你放心,我会对芃芃好,珍视她,爱重她,我等不及日后了,我想先提亲,等她再大些,就迎她过门。”
王家在曲州是豪族,王家公子今年十五岁,据说去年也过了县学考试了,人品贵重,性子也风趣爽快,家世清白,人无不良嗜好,的确是个好郎婿。
江泠只是沉默。
王聿章手心都紧张得冒出了汗,怕江泠不同意,他正在绞尽脑汁想说辞。
许久,江泠才道:“婚姻乃人生大事,我不能替她作主,要问问她的意思才行。”
王聿章松了一口气,虽然江解元没答应,但怎么也不是拒绝的话,那就好,不是坏结果。
王聿章扬起嘴角,“是是是,我倒忘了,等芃芃回来,我再问她。”
听到她的小名从别人嘴里念出,江泠心头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他“嗯”一声,回屋。
王聿章很有耐心,从白天等到黑夜,但叶秋水不知被什么事情缠住,一直没有回来,王聿章等得很着急,不停来回踱步,又请仆人去香铺打听。
仆人回来,说:“前几日下雨,铺子有些沉香受了潮,工期便赶不上了,叶小娘子正在想办法解决这事呢,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他去了铺子,看到叶秋水流利指挥众人,铺子上下全听她调动,大家将她视为主心骨,什么话都要问一句,仆人不禁感叹,那可真是个厉害的小娘子啊,难怪郎君喜欢。
王聿章站起,“我去找她。”
“王公子。”
江泠喊住她,“这件事今日暂且搁下吧,铺子人来人往,也不是谈事的地方。”
王聿章反应过来,脚下停住,哂笑,“江兄说得是,我、我有些太着急了。”
他尴尬地搓了搓衣摆,“那我……我先告辞了,明日再来。”
江泠垂首不语,王聿章再坐不住,起身告辞离开。
又过了半个时辰,叶秋水终于回到家,她脚下匆忙,怕在铺子耽搁太久。
“哥哥……”
她进了屋,先找江泠,看到他还在,安心下来。
江泠说:“我明日才走。”
“嗯我知道……”叶秋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有些担心。”
她坐下,检查箱子里的东西有没有带齐。
江泠看着她的侧脸,目光划过她乌黑的发,卷翘的睫羽,微红的鼻尖,最后落回她的眼睛上。
“芃芃。”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叶秋水抬起头。
江泠看着她,昏黄的灯光下,眸光寂静幽深。
他轻声问:“你喜欢王聿章吗?”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不准她偷懒,撒娇也没用。……
她眼底露出茫然, 盯着他,似乎是没理解他问的话是什么意思。
江泠补
充:“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叶秋水听懂了,但诧异他为何会突然问起这样的问题, 神情困惑、不解。
分毫没有小女儿家被说穿心事时的羞涩。
她摇摇头,“我对聿章哥哥没有那个意思。”
江泠看着她, 目光微漾。
叶秋水站起,走到他身边, “他是我的好朋友,仅此而已, 哥哥为什么这么问,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了?”
江泠说:“他今日同我说, 要求娶你。”
叶秋水一听, 顿时惊讶地瞪大眼睛,满脸愕然。
“芃芃,王公子家世清白, 人品贵重, 还未定亲,你……”
他话未说完,她便急忙打断:“我知道王家哥哥人很好,但我真的只是将他当做朋友而已,绝无其他心思。”
江泠垂眸, “他真心求娶你, 今日没见到你,同我说, 明日还要再来拜访。”
叶秋水唇线紧抿,沉思。
她眉头紧锁,道:“明日等他来了, 我同他当面说清楚。”
想起什么,叶秋水又问:“哥哥,你明日何时启程?”
江泠回答:“晌午后。”
他平静地看着她,叶秋水觉得他好像有话要说。
“芃芃。”江泠迟疑地问:“你还想去京师吗?”
如果她不喜欢王聿章,那是不是愿意远行?江泠不知道她现在还想不想去京师玩。
叶秋水立刻精神起来了,直起腰板,“想啊想啊。”
去年江泠走之前,还说让她等他,他会回来接她去京城,不过江泠这次回来后一直没有提到过这件事,叶秋水觉得他可能忘了,便也没好意思主动问。
江泠轻轻笑了一下,目光温和,“那明日一起走?”
“好好好!”
叶秋水蹦跶起来,有些激动,“那我得快点收拾东西了,哥哥,你在家等我一会儿,我去铺子里将事情交代一下。”
江泠也站起,“我陪你。”
“好。”
他们不敢耽搁,当即便出门往宝和香铺去了。
铺子里生意红火,叶秋水打理得井然有序,她事无巨细地将铺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交接给底下的人,伙计们跟着她久了,掌柜也听她安排,应承道:“小东家放心去吧,我们心里都有数,再说了,胡娘子还在呢,有什么问题我们去请教大当家就是了。”
叶秋水笑着道:“好,那我便走了,等我回来后给大家带礼物,包红包。”
“好嘞!”
大家喜滋滋的,欢送她出门。
“哥哥,都安排妥当了。”
叶秋水出了铺子,挽住江泠的手臂,“我们回家吧,还有好多东西要收拾呢。”
江泠点点头,“嗯。”
第二日,王聿章果然一大早就来了,特意穿得很正式,未曾想叶秋水竟也早就在等他,王聿章不禁红了脸,很害羞。
心想,昨日江兄一定是将他想要求娶芃芃的事情告诉她了,要不然,她怎会一大早便等候在此。
“芃芃妹妹,我……”
王聿章话说到一半便被打断,叶秋水看着他,神情郑重,“聿章哥哥,我有话同你说。”
江泠坐在窗户后,一抬头,看到廊下,少男少女对立,叶秋水平静地说着话,在她对面,王聿章的神情从害羞到慌张,惊愕,最后是伤心,甚至带着祈求。
叶秋水话说得很直接,开门见山,拒绝了他的求娶。
“聿章哥哥,你对我而言,是很好的朋友,但也只是朋友,我现在还没有心思去考虑嫁人的事。”
“那我就再等等,芃芃妹妹,等你及笄了,我……”
“这不是等不等的问题。”叶秋水沉声道:“是我,对王哥哥你并无男女之情。”
王聿章瞳孔里的光芒黯淡下来。
他还想挽留,但小娘子态度坚决,他是个体面的郎君,被心上人拒绝了,绝不会再恬不知耻地纠缠。
王聿章很伤心,离开的时候眼圈都红了。
他走后,叶秋水回到屋中,表情也有些难过,但是并没有心软。
她难过的是,拒绝了王聿章的求娶,会不会得罪王家,影响铺子的生意,绪娘会不会也不愿意同她玩了。
江泠安慰她,“倘若因为这种事王家就针对你,那么他们本身便不值得结交,你拒绝了他反而是好事,芃芃,你别怕,哥哥会护着你的,有什么事,哥哥去同王家交涉。”
他已经有了保护人的能力。
叶秋水心头的忧愁散去几分。
提亲被拒绝,王聿章失魂落魄地回府,饭也不吃了,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
王夫人亲自去劝,他都不应答。
她没有想到这亲事竟然会说不成,王夫人很诧异,在她心里,叶秋水那样的身份,能嫁到他们王家已经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难不成她还想高攀更好的人家?
说不恼怒是假的,王夫人有些生气,看到儿子这没出息的模样,更是愠怒。
“我们王家都瞧不上,她还想怎样!”
一旁,王绪维劝说母亲,“阿娘,芃芃不是那样的人,也许她同哥哥是真的不合适呢?”
王夫人正在气头上,冷哼一声。
可气了会儿,又不得不承认绪娘说得很对,倘若叶秋水是个嫌贫爱富,眼高于顶的人,当初吴靖舒想要认她做女儿,她肯定跟着走了。
如今拒绝章儿的提娶,大概是真的深思熟虑,觉得二人不合适,若强行嫁娶,反倒生怨。
王夫人叹了一声气。
转头,对身边的婆子说:“这次求娶的事幸好只有我们两家知道,没有对外声张,曲州门当户对,正适龄的小娘子多得是,章儿也到了年纪,挑一挑,总有更喜欢的。”
婆子颔首,夫人想要早些给郎君定下亲事,有了美娇娘,自然就忘了上一个了。
……
回程的路途有些赶,除了吃饭睡觉便是赶路,本来很累,但叶秋水却很兴奋,扒在马车窗边,新奇地望向四周,从曲州到京师,山川起伏,地势更换不停。
马车里,江泠靠坐在车厢边,翻阅书本,哪怕已经考完了,他也没有落下功课,路上也不忘了学习。
偶尔抬起头,看一看趴在窗边的小娘子,发丝与绸带被风吹得飘飘扬扬,眼睛亮晶晶的,不放过窗外的任何一点景色。
江泠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温声道:“芃芃,坐这儿来,别总是看外面,风吹多了会受寒。”
叶秋水放下帘子,坐过去。
“哥哥,我还没出过这么远的远门呢。”
她双手托腮,坐在他对面。
“嗯。”江泠低着头翻书,“去了京师,你尽管玩。”
叶秋水嘿嘿一笑,看着他写字,过了会儿说:“哥哥,我想起来,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她盯着江泠,突然想起以前的事。
江泠看书的时候姿态端正,背脊挺直,他已褪去少年时的青涩,垂着眸时,脸部轮廓锋利,眉骨英挺深邃,薄唇轻抿,看着生人勿近。
听到她的话,江泠停下笔,“小的时候一直随父母待在姑苏,刚来曲州的时候,我还不会说这里的话。”
叶秋水眯眼笑,“难怪,你开口我一点也听不懂,就觉得你肯定在骂我,你不爱笑,还那么凶,看着不像个好人。”
江泠沉默,觉得她说得确实在理。
他太凶了,第一次见面,就给芃芃留下不好的印象。
叶秋水挪上前,坐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胳膊,头轻轻靠上,“但是,后来我觉得,哥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小娘子声音柔软,是撒娇的语气。
江泠默不作声,提起笔,继续写字。
“那……哥哥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心里想的什么?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可恶的小贼,很讨厌,被我气得发毛,但是又抓不到我。”
叶秋水仰起头,好奇地询问。
江泠目光看向前方,马车微微晃荡,思绪回到很多年前。
二房受宠,族里将姑苏的布铺划给了二房,江泠被父母带到那边生活了几年,后来回到曲州,他很不习惯。
不习惯这里的人文风俗,吃不惯,睡不惯,书院里的老师讲课用的都是土语,江泠刚来到陌生的曲州,人生地不熟,独来独往,同窗们骂他孤傲,排挤他,用土语取笑他,江泠一知半解,但从他们嘻嘻哈哈,揶揄的眼神里看出是不怀好意。
江二爷与宋氏对他的要求太严格,就算是生病了也要读书,有时病得都要不省人事了,也得先背完课本才能休息。
压抑,孤独,无处发泄。
然后在某个寻常的夜晚,一个小贼闯进他的院落窥视,目光透着古灵精怪,打破了他一尘不变的生活。
“我没有讨厌你。”
江泠说:“不过……”
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其实他很期待叶秋水能来,在学堂上课时,他最期待的就是天黑下学,回到家,墙头会出现她的嬉笑声。
叶秋水追问:“不过什么?”
江泠却不说话了,转而用笔杆敲了敲她的脑袋,“不过常常被你气得不行,你看你写的这些批注。”
他将手边的书推到她面前。
叶秋水一低头,才发现江泠看的居然是她带在身边的医书。
他用朱笔圈了两个字,沉声说:“错别字。”
“反正能看得懂,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就行。”
江泠神情严肃,“不可以。”
叶秋水气鼓鼓地哼一声。
他重新取出一张纸,放在她面前,笔递给她,“罚抄。”
在功课上,他是个很严厉的老师,不准叶秋水偷懒,撒娇都没用。
她一把夺过笔,坐得远远的,留给他一个生气的背影。
江泠望着,嘴角牵起,无声地笑。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你是不是藏相好了?”……
路途半旬, 到京师的时候正是春三月。
下了马车,遥望远处山峦起伏,翠色欲滴, 仿佛是用天地间最温柔的笔触,绘就了一幅雄奇壮丽又不失婉约细腻的画卷。进了城, 古道蜿蜒,青石铺就, 两侧古木参天,新绿点点。
城门处已经有许多人了, 越靠近京畿, 越能感受到皇权的庄重与威严, 晨昏暮鼓, 声震四野,
叶秋水环视四周,同下乡人第一次进城似的, 目光快要看不过来, 亦步亦趋地跟在江泠身旁,城门守卫也森严,进城需要文书,检查完身份才能入城。
“哥哥,这里好严格。”
叶秋水小声说道。
“毕竟是皇都, 戒卫要比别的地方森严些。”江泠温声道:“没事, 你跟着我就好了。”
军卫按规矩办事,不会故意刁难人, 看过文书后就让两人进去了。
如今各地的考生皆聚在京城中,这两日就要放榜了,街边的茶肆里, 诗人雅士汇聚,或吟诗作对,或浅酌低唱,或抚琴弄箫,共赏春光。远处秦淮河两岸,碧波粼粼,画舫穿梭,乐声悠扬,更有歌伎舞女,轻纱曼舞,犹如仙境一般。
叶秋水嘴巴微张,都顾不住脚下走路了。
江泠拉着她,往他住的客栈去,他提前与掌柜说过,盘下他旁边的房间,里面被褥已经铺好了,一路风尘仆仆,江泠同她说:“你先收拾收拾,天黑后我再带你出去玩。”
“好。”
叶秋水笑了一下,低头整理包袱。
江泠换了身衣裳,出门见张教谕。
“老师。”
张教谕陪参加省试的学生来到京师,也住在这间客栈,见到他,“回来了?”
江泠点点头。“嗯。”
“回来了正好,明日与我一起去拜访一个朋友。”
张教谕有心为自己的学生引见,他的朋友在朝中做官,官职不大,但也许以后可以多关照关照江泠。
江泠说:“好,我同妹妹说一声。”
张教谕诧异道:“你妹妹,她在京师?”
“是,今日与我一同过来的。”
张教谕不禁笑了,想起先前他说要赶回去接妹妹,原来不是开玩笑。
刚说完,二楼走廊上出现一个俏丽的少女,小跑过来,站在江泠身旁,看向张教谕,欠身行礼。
张教谕哎呦一声,盯着她打量,“都长这么大了。”
上次见都是一两年前了,那时叶秋水还没现在高,眉眼间满是稚嫩,虽然如今也还没有及笄,但已经出落得越来越标致,一颦一笑,落落大方。
叶秋水提着个扎得紧紧的油纸包,
“张教谕,哥哥说您平时最爱吃螺市街姚家的玉灌肺,来时我便特地买了些带过来,我给您拿过来了。”
她将手中的包裹递过去,张教谕一听,眼前一亮,“我就好这口,来京城许久了没吃到念得慌。”
他接过,拆开包装,迫不及待了咬了一块,神情陶醉,“就是这个味!”
张教谕为人严厉,平时训斥学生的时候毫不留情,但是美食可以堵住他的嘴,他现在越看江泠越顺眼,懊恼自己没早点举荐江泠去读书。
同张教谕打完招呼后,江泠问道:“行李都放好了?”
叶秋水颔首,“嗯!”
“那走吧。”
江泠领着她下楼,入夜,京师的繁华彻底显露,远处秦淮河上画舫交错,灯光点点,如同繁星落入凡间,与水面上的波光粼粼相互映照,路上行人来来往往,比肩接踵。
叶秋水买了许多东西,手里快要拿不下,江泠跟着她,双臂都挂满了东西,他毫无怨言,指哪儿打儿,看着她蹦蹦跳跳,对什么都新奇的模样,江泠觉得很安心。
逛了几间铺子,叶秋水走累了,拉着他在一家茶肆坐下,歇歇脚。
桌上摆满了她买的小玩意,吃喝玩乐什么都有,她对京师的一切都好奇,什么吃食都要尝一下,咬一口,难吃,丢给江泠。
江泠一言不发,全盘接受。
茶肆的另一边,有几人三番五次朝他们的方向打量,脸上写满震惊。
几个一同从省城过来的学生互相认识,他们常聚在一起吟诗作赋,吃茶喝酒,江泠不常加入,大家都知道他性子清冷,喜欢一个人看书。
此刻看着他带着一个漂亮的小娘子出门,那个小娘子的话很多,嘴巴没有停下来过,一旁的江泠虽然很少搭话,可每次看向她的目光都是柔和的,就好像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答应一样。
这样的神情出现在江泠脸上,同窗们顿时一个激灵,太邪门了!
喝完茶,两个人起身离开,同窗们也没心思再闲谈,全都鬼鬼祟祟跟了上去。
回到客栈,叶秋水坐在桌前整理自己箱子里的东西,来了京师,她要去拜访吴靖舒,这几年,吴靖舒一直有和她互通信件,去年,吴靖舒终于怀有身孕,年底诞下一个女儿,齐府添了小千金,吴靖舒特地写信告诉她这件事。
箱子里装着香包,香枕,还有许多曲州的土产,叶秋水还向王绪维请教了绣工,为吴靖舒刚出生的女儿做了个肚兜。
她整理好礼物,叫江泠帮自己写拜帖,“哥哥,你字好看,你帮我写。”
江泠提笔写了一封,叶秋水托客栈的伙计帮她送到齐府去。
过了会儿,江泠房门被敲响,他起身,打开,看到是一同从省城过来的几个同窗。几人探头探脑,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往里看去。
江泠问道:“有什么事吗?”
同窗之一嘿嘿一笑,“嘉玉,你是不是在屋里藏什么相好了?”
他们看到小娘子和他一起上楼了。
“好哇,难怪你不愿意去去春风楼,原来是屋里已经有一个美娇娘了。”
听了这话,江泠皱眉。
他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开这样的玩笑。
“春风楼是卖什么的?”
里间突然传来说话声,有人影晃动。
叶秋水从屏风后走出,听到外面的说笑声,好奇地询问。
刚刚还嬉皮笑脸的学生嘴角顿住。
少女唇红齿白,肌肤胜雪,身量高挑,眉宇间有几分英气,她出现了,普通的屋子也焕亮许多。
江泠说:“她是我妹妹。”
闹了个大乌龙,几人脸上都显露出尴尬的神色。
叶秋水还在问:“你们说的春风楼是哪儿?好玩吗?我能去吗?”
话音落下,几人更是尴尬得要往地底下钻。
原因无他,春风楼是个花楼,是狎妓取乐的地方,他们可不敢说。
江泠回答道:“不是什么稀奇的地方,他们说着玩玩的。”
叶秋水:“噢……”
小娘子不是相好,是江泠的妹妹,他与妹妹感情好,一考完试就回乡接她过来。
还以为能看到江泠铁树开花的场景。
几个同窗不认识叶秋水,但叶秋水却认识他们,江泠写给她的信里,写到他的几个同窗,叶秋水过目不忘,看一遍信,便将这些人的特色记下,见到真人,又擅长察言观色,很快便将他们各自对上名字。
她将方才的话题忘掉,转而说起,“几位郎君是兄长的同窗吧。”
叶秋水轻轻一笑,她一一叫出几人名讳,同窗们惊讶,“小娘子怎么知道我们是谁?”
“我哥哥信里提起过,说是在府学的时候,你们常常关照他。”
几人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冷淡寡语的江泠会在信上同妹妹夸赞他们。
其实也没有多关照,只是不会像旁人一样去嘲笑他跛脚罢了。
大家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是同年、同乡,同窗,怎么都有些关系纽带在,大家只是不想轻易得罪解元,谁知道江泠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呢?
叶秋水知道,江泠是个书呆子,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不愿意在这些事情上下功夫,他相信天道酬勤,但叶秋水还是希望他以后的路能好走些。
至少,仕途上可以多一些朋友。
她在曲州时,打听了这些人的喜好,来的时候准备了他们喜欢的东西,都装在箱子里。
叶秋水笑一声,“哥哥,你先叫大家进来坐。”
江泠让开,请几人进去坐下。
叶秋水将礼物找出来,吃的,玩的,都有,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会叫人觉得心有负担。
按照每个人的喜好,将东西分发,每个人接过后脸上都是惊喜的神色。
“叶小娘子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是哥哥信上说的。”
吃到自己喜欢的点心的同窗嘴巴塞得满满的,“嘉玉,你真是好兄弟!”
背井离乡求学多年,陡然看到家乡土产的青年感动得落泪,离开时还在擦眼泪。
一刻钟前还在打趣的几人,哭的哭,笑的笑。
“怪不得嘉玉一直念叨自己的妹妹,我要有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妹妹,我当宝贝似的揣兜里逢人就要炫耀。”
几人离去时连连感叹,看着江泠的目光里透着羡慕。
江泠无言,看向叶秋水。
他知道,芃芃讨人喜欢,到了哪里都很受欢迎,行程那么赶,她还有心思准备这些,为了他的仕途去笼络他的同窗,叶秋水平时虽然大大咧咧,但其实心很细,想什么都很周到。
他心里暖暖的,又满又胀。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未来有一天,自己能凭本事……
来到京城的第二天, 叶秋水要去齐府拜访,昨日她请客栈伙计到齐府递了拜帖,吴靖舒看完, 欣喜若狂,当夜就想请人去将她接到身边, 只是时间太晚了,怕惊扰客栈住的其他学生才作罢。
一早, 叶秋水带上礼物,同江泠说:“哥哥, 我去拜访齐夫人了。”
江泠在看书, 嗯一声。
她坐上马车出门, 绕过几条街, 来到最繁华的定阳街,这里是达官贵人居住的地方,青石板路蜿蜒伸展, 两侧巍峨的朱红高墙矗立, 显露着此地的辉煌与庄严。一排排深宅大院紧邻相依,门扉上金钉铜环闪烁着耀眼的光泽,每一处都透露出显赫与尊贵的气息。
吴靖舒很早就在前厅等候,昨夜一收到信,就同全家人都说了, 她多年前去曲州住了几个月, 回来后一直念叨自己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小姑娘,精明聪慧, 很有手腕能力,这么些年,吴靖舒也一直念着她, 时常给她寄东西。
这次听说那小娘子来京城了,齐家的人都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小娘子,才能让吴靖舒赞不绝口。
马车在齐府大门前停下,门房的下人在夫人吩咐后,早早就等着了,叶秋水一下来,立刻有人上前领着她进门。
堂中,吴靖舒翘首以盼,远远看到长廊后有人影走进,她站起身,一旁,齐家的妯娌、姑娘们也张望过去。
“大娘子,人来了。”
丫鬟笑着掀开帘子,阳光涌进来,叶秋水跨过门槛,走上前行礼,“夫人万安。”
她打扮简素,梳着双垂髻,穿着杏花纹窄袖衫,外罩一件粉紫色背心,腰间系莲青色万字曲水花纹百迭裙,款款走进屋中,绦带飘扬,一颦一笑,皆举止大方。
众人不禁愣住,原以为,这个小娘子生活在曲州那种偏僻遥远的小地方,应当粗鄙不堪,一身乡野气,可她来到华贵的齐府,遇到这么多人打量,未见有一丝慌乱,笑容浅浅,镇定自然,叫人心中诧异。
吴靖舒站了起来,走上前,一把握住叶秋水的手,连声说道:“好孩子,快过来。”
她眼中的喜爱都快要溢出,拉着叶秋水左看右看,眼眶泛红。
叶秋水笑着说:“娘子亦如从前一般明艳动人。”
她温声安慰吴靖舒,丫鬟将她带来的礼物呈了上来,有些是闽地的土产,价格谈不上昂贵,但胜在稀有,京中的贵人们见惯了好东西,普通的土产他们瞧不上,叶秋水带的是泉州府的丝绸,“弦诵多于邹鲁俗,绮罗不减蜀吴春”①,泉州的丝织品与川蜀,江浙齐名,只是地处远,贵妇人们有所耳闻,却鲜少见过能。
齐家的夫人们上前好奇地端详,伸手抚摸,不住赞叹,“难怪出名,这花样多精致啊。”
“夫人,这个是我为小小姐做的衣裳。”
叶秋水打开包裹,里面还有两件襁褓中的婴儿穿的小衣裳,缎面光滑柔软,式样精致可爱,吴靖舒接过,眼前一亮,“手真巧啊。”
她抬起头,慈爱地说:“难为你有心了。”
叶秋水将丝绸绞罗分给在座的夫人。
“我们也有?”
她点点头,来的时候都打听过了,齐家女眷多,不能厚此薄彼。
叶秋水做了这么多生意,这些事情于她而言手到擒来。
一名夫人忍不住说:“难怪嫂子一直念叨,说自己有个干女儿在曲州,如此伶俐可人的小娘子,我见了便欢喜得不得了,恨不得抢过来。”
吴靖舒笑得合不拢嘴,故作严厉,“她是我的乖女儿,你们想都别想。”
说完,又拉着叶秋水坐下,“好孩子,路上累坏了吧,你现在在哪里歇脚?”
“在贡院旁的一家客栈,与我哥哥一起住在那儿。”
吴靖舒一听,微微怔愣,“你哥哥也在?”
叶秋水的拜帖里只说她来了京城,没提到与谁同行。
叶秋水接着道:“哥哥年初来京师参加省试,如今考完了,他接我过来玩。”
“省试?!”
吴靖舒顿时惊讶,她还不知道,那个姓江的孩子竟然来京城参加省试了,印象中,他孤僻少语,又有些跛脚,很不受人喜欢。吴靖舒还记得几年前,她同江泠说,他大逆不道,又残疾,能给叶秋水的实在微不足道,将她留在身边,是自私自利,少年一言不发,吴靖舒一直认为,那个孩子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谁曾想,几年后,他竟然有本事来京城参加省试,不管考得怎么样,至少也是举人加身,是能当官的。
吴靖舒不禁感叹,“我真是小瞧了他。”
“那你要在京城住多久?”
叶秋水回答,“现在还不知,这两日就要放榜了,不知道哥哥考得怎么样,要去往何处任职。”
吴靖舒
拍拍她的手,“你到我这儿来,住在齐府,客栈到底不是家,人来人往的,多乱啊。”
叶秋水摇头,“这哪里行,太叨扰了。”
“不叨扰。”
“晚辈此次来京师还有些生意要谈,要经常出门见客,客栈方便些。”
见她坚持,吴靖舒只能放弃。
走之前,叶秋水还拿了些安神香给吴靖舒,几名夫人笑眯眯地看着她,目送叶秋水离开。
回到马车上,叶秋水趴在窗边,观察四周的街道、行人、商铺。
虽然昨夜逛过京师御前街,但白天与晚上看到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叶秋水没了游玩的心思,一心观察京师的商业,看到市集人潮穿梭,店铺前排了长长的队伍,她托腮打量。
“劳烦停一下。”
叶秋水扬声对车夫说道,马车在街边停住,叶秋水跳了下来,环顾四周。
她来京师,确实还抱着做买卖的心思,以前听胡娘子说过,早年胡娘子走南闯北,偶然和京师的一名商人结交,后来由这名商人牵线,宝和香铺的货物得以在京师售卖,但数量有限,铺子买卖的重心还是放在曲州,去年商人病逝,闽地香料行情不好,宝和香铺也失了京师这条线的利润。
见识过京师的繁华后,叶秋水也渴望能在这里做生意。
再不起眼的小店面前都排着许多人,宝马香车络绎不绝,达官贵人汇聚于此,专门跑腿的闲汉提着食盒穿梭在人群中,衣着光鲜的权贵也会停下,走进铺子,商业的气息浓厚得仿佛她动一动鼻子,便能轻而易举嗅到金银珠宝的味道。
叶秋水走进几间热闹红火的铺子,从她走进的一瞬间,伙计便已判断出她的身份能力,引导她去看适合自己这个阶级的货物,他们对客人的喜好把控精准到令人咋舌的地步,且恰到好处,不会叫人难堪。
御前街、东市西市,叶秋水逐一漫步其间,只见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货物堆积如山。丝锦铺内,彩绸飘逸;合香铺前,香气扑鼻;古玩店中,奇珍异宝让人目不暇接。
在曲州,香料生意上,没有人能超过叶秋水,她只有十几岁,从小外出做买卖,磨掉过无数双鞋子,脚底、指间,长满厚厚的茧,没有人不服她,没有人不夸她,叶秋水年纪轻,难免心性高,自满,不可一世。
远处日耀夺目,皇宫巍峨庄严,她驻足于闹市之中,心中涌现出前所未有的感慨——原来,世界之大,远超她的想象。
走出那个小地方,来到更广阔的世界,叶秋水发现,曾经引以为傲的小天地,如今看来,不过是广袤海洋中的微不足道一粟。
叶秋水回到马车上,开始设想,未来有一日,自己能凭本事在京师站住脚。
她心中沸腾。
回到客栈已是晌午后了,江泠等在门前,看到叶秋水乘坐的马车终于回来,上前,抬手扶她下来。
“怎么这么晚?”
“回来的路上没忍住出去逛了逛,哥哥,烧鹅!”
叶秋水嘿嘿一笑,捧起油纸包,烧鹅的红油洇了出来,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江泠无奈,算了算时辰,芃芃应当是在齐府用完膳回来的,路上竟然又忍不住买了一只烧鹅。
江泠严肃地说:“少吃些,伤脾胃。”
她脑袋点一点,嘴却不闲下。
省试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放榜的日子就在这两天,贡院前每日都有人过去查看,张教谕最是着急,嘴角都长了泡,每日都要去看看取中榜单有没有张贴出来。
拜访完吴靖舒,叶秋水哪也不去了,急得在客栈里团团转,她快要急死了,又紧张又害怕,江泠坐在屋里看书,外面吵吵闹闹,他却还写得下字。
叶秋水在一旁走来走去,一会儿出门查看,一会儿找同客栈的其他贡士打听消息。
她手脚都在冒汗,江泠见了,说:“芃芃,你坐下歇会儿。”
“不行,我歇不住。”
叶秋水给伙计跑腿钱,叫他去贡院前看看,一回头,看到江泠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她走过去,“哥哥,你不紧张吗?不着急吗,要放榜了!”
江泠抬眸看她,“紧张也改变不了结果。”
叶秋水佩服,敢情参加省试的成她了,仿佛她才是那个着急等放榜的贡士。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有人高喊,“放榜了!贡院放榜了!”
人群惊呼,大家一窝蜂地涌了出去。
叶秋水也坐不住,赶忙拉着江泠跑下楼,伙计已经先一步冲出去看榜了。
中了的,没中的,脸上神色各异,贡院前围满了人,叶秋水挤不进去,客栈伙计倒是灵活,钻到最前面,从前往后数,看到住在自家客栈的贡士的姓名,面色一喜,记下名次。
一起从省城来的同窗看到自己取中,名次虽不高,但也欣喜万分,激动地流泪,张教谕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
而后目光继续望向前方,叶秋水踮起脚,跳来跳去,江泠观望四周,拉着她的手,防止她被拥挤的人群挤开。
伙计不知看到什么,两眼瞪大,呲着大牙拨开人群,喊道:“叶小娘子,江郎君中了!中了,省试第五名!”
叶秋水顿了一下,眉开眼笑,激动地跳起来,转过身一把抱住江泠的手臂,没忍住蹦跶两下,“哥哥,你中了,中了!”
江泠望着她轻笑,任她抓着自己的手臂晃来晃去。
张教谕一边安慰落榜的学生,一边又为考中的开心,一会儿愁,一会儿笑,许多人围上来,对着江泠拱手作揖,“恭喜江郎君。”
江泠唇角只是微微扬了下,目光一直落在兴奋得不能自已的叶秋水身上。
她眼底满是笑意,翻出荷包里的碎银子,散给过来讨赏的人,伙计拿了大红包,鞠躬鞠到底,客栈的东家拿着笔墨纸砚,请考中的贡士题字,而后大手一挥,喜道:“凡是住在咱家客栈的,榜上有名的官人们免除费用,送屠苏酒一坛!”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别走。”
会试放榜后, 达官贵人争相寻找门生,考中的贡士准备好礼物去拜访主考的官员,榜单上的名姓传遍了京城, 大家都在押宝,今年的一甲会是哪些人。
宋家的小辈没考中, 主君宋大爷很生气,他们家是也算是书香世家, 宋大爷虽然才学平平,但也有一闲职在身, 族中的小辈娇生惯养长大, 没什么出息, 会试放榜, 无一人在列,宋大爷唉声叹气,忍不住训斥了小儿子。
二郎像是不服, 撇了撇嘴, 忽然想到什么,转而对宋大爷说:“爹,今日我去看榜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叫‘江泠’的人,省试第五, 您说会不会是……”
宋家的小辈知道, 姑姑在嫁给现在的姑父前,曾在曲州嫁过人, 生过孩子,那个表兄,宋二郎以前也见过, 是个清清冷冷的人,江家、宋家都当宝似的,宋大爷平时念的最多的也是这个读书好的外甥。
只不过后来,姑姑改嫁,听说那个表兄腿断了,惹了官司,书院也不肯收他,宋大爷从此就再也没念叨过。
“你说什么?”
宋大爷眼睛瞪大几分。
“江泠,爹,有个叫江泠的考了省试第五!”
宋二郎扬了扬声,他特地看了好几遍,不会认错。
宋大爷神情怔愣,“他是哪个省的贡士?”
二郎摇了摇头,“不知。”
宋大爷沉思,心想,不会吧。
他当年带着小妹走之前,可是向大夫再三确认过,三郎的腿确实是好不了了,他一个病秧子,还有一个罪臣的父亲,如何考科举。
想到这儿,宋大爷眉心松开,“大概是同名吧。”
*
放榜后,江泠要去拜访严知州,如今也不能叫严知州了,几年前,严敬渊任满回京,受官家重用,如今任刑部尚书一职,知道江泠考中后,特地邀他到家中一叙。
恰巧严知州的小女儿周岁生辰,严家摆了宴,叶秋水替江泠备好要送的礼,她准备的东西很讲究,一边收拾一边对江泠说:“严大人对哥哥有恩,那也是我的恩人,他这次特地邀哥哥去赴宴,说明他重视你,哥哥可不能不当回事,宴席上定然有许多前辈,你可以多向他们请教请教,以后说不定他们还会帮你一把。”
在这些事情上她考虑得很周到,叶秋水希望江泠可以多结交一些达官
贵人,京师这样的地方,没有靠山人脉不行的。
江泠点头,“好。”
叶秋水叫伙计将礼物搬上马车,叮嘱江泠,哪个是送给严大人的,哪个是送给他夫人的,还有哪个是给小千金准备的。
江泠都一一记下。
叶秋水笑着送他出去,“那哥哥你去吧。”
“嗯。”
江泠出了客栈,坐上马车往严府去,这些天邀请他赴宴的不只有严敬渊,还有许多官员、贵人,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拉拢新晋贡士,构建自己的政治文化圈层。除了宴饮,近来也有许多在京师富有一定名气与身份的人主持诗会,邀请文士参加,既能展示自身的文化底蕴,还能借此机会发掘人才,拉拢同盟。对于贡士而言,被邀请既是荣誉的象征,也是融入上层阶级,拓展人脉关系的重要契机。
叶秋水希望江泠能早日在京师站稳脚,想要仕途顺畅,不能太孤僻,她会打听主持诗会的人的生平性格,觉得合适,再建议江泠前去。
严大人位高权重,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当年在小小曲州认识的一个寡言少语的少年,于情于理,江泠都要去走一趟。
他将礼物交给门房的下人,严府门前车马不绝,赴宴的皆是城中望族与雅士,身着华服,手提精致礼盒,由丫鬟领进。府内,早已笙歌鼎沸,丝竹管弦声声入耳,穿过迎客亭,不远处便是特意搭建的戏台子,伶人正表演杂技歌舞,台下,欢笑声交织,男人相互恭维,女眷们则围坐于梅花桌旁,品尝各式精致茶点,轻声细语,尽显娴静优雅。
江泠走上前,严敬渊见到他,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一晃眼都这么大了。”
江泠说:“承蒙大人关照,嘉玉才有今日。”
“哈哈,我就说我不会看错人。”
严敬渊满眼欣赏,与他说了会儿话,叫小厮领他入座。
江泠在席位上坐下,严敬渊去见其他客人了,他以前出于爱才之心,将江泠举荐到县学,如今,少年不负众望,一举高中,严敬渊认为他果然是可造之材,这次邀他来府上,也是想将他多介绍给其他达官贵人认识。
一个从曲州那种小地方过来的贡士,能考上省试第五,绝非池中之物,来年必有大作为。
过来客套的人很多,江泠喝了许多酒,有点醉醺醺的。
听到青年的名姓、籍贯,宴席上,有一人神情微变,目光死死定在江泠身上。
宴席进行到下半场,江泠站起身,走到亭子边吹风。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接着响起一句不可置信,又有些发颤的呼唤。
“三、三郎?”
江泠转过身,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呆怔地立在回廊下,看着他,嘴巴微张,神情愕然。
宋大爷眨了眨眼睛,仔细辨认。
青年刚进府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严大人给他们介绍,说这名贡士与他是旧相识,是当年严敬渊在曲州任职时认识的,博学多才,人品贵重,这次省试也考了第五名,前途无量。
宋大爷看到青年的第一眼,只觉得熟悉,再看,他顿时呼吸一滞,一样的名字,一样的籍贯,长相相似,微微跛足,不可能再是别人了。
青年微醉,起身出去吹风,宋大爷也下意识站起身,跟上他,停在不远处,踟蹰许久,才敢出声轻唤。
江泠转过头,目光幽深,冷淡,薄唇轻抿时同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宋大爷确信,他就是自己那多年未见的外甥无疑。
江泠看到是宋大爷,怔愣一瞬,很快又恢复平静。
倒是宋大爷,冲上来,一把擒住他的手臂,眼含热泪,“三郎,真的是你,你都长这么大了!”
他紧紧搂住江泠,又笑又哭,反观江泠,除了最开始的怔愣外,一言不发,态度也不亲昵,这让宋大爷有些尴尬。
“这些年,我与你母亲一直念着你,前几日还聊起呢,说要接你来京城住,你娘要是知道你来了,一定高兴,你这孩子,考中解首,来了京师怎么不同我们说啊,你如今落脚何处,随谁一同来京师的?老夫人,还是你叔伯?”
宋大爷语气关怀,殷勤问道。
江泠沉默片刻,说:“祖母已去世多年。”
宋大爷愣住。
笑容僵硬。
刚才那几句,彰显着他对江泠的关心,思念,可若真的关心,怎么连江家老夫人过世几年,江泠从宗族除名的消息都不知道?
江家、宋家都是这样,为了利益,血缘算得了什么,同样,为了利益,他们又可以放下身段,主动请求重归于好。
青年目光冷然,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似乎一眼酒洞察了宋大爷的那些心思。
他手指僵硬,狼狈地转身跑开了。
江泠站在亭子里,看着宋大爷跑远。
吹完风,再回到席上坐了一会儿,远远看见宋大爷似乎领着一个女眷走过来,只是走到半路,两个人又停下。
女人满头珠翠,贵妇人打扮,绞着手帕,顺着宋大爷的目光往江泠的方向看来几眼,目光错愕。
严家的周岁宴,宋氏与丈夫也来了。
吃了一半,宋大爷绷着一张脸走近,讳莫如深,拉起她就要出去。
“三郎在京师,省试第五,要参加殿试了。”
宋氏愕然,被他拉着走到另一边,远远看了青年一眼,脚下停住,而后甩开宋大爷的手,态度明确,她不愿意再相见。
没有意义,尴尬,难堪。
她已改嫁,有丈夫,有孩子,以前的事情早就过去了。
宋大爷恨铁不成钢,摇头叹气。
江泠全都看在眼里,沉默,垂下眼眸,两边的人在笑嘻嘻劝酒,他接过,闷头喝下。
没多久宴席结束,江泠起身回客栈,马车一路上摇摇晃晃,等回到客栈时,已是傍晚
不知是不是在严府时吹多了风,有些头疼。
长街尽头金乌衔尾,余晖熔金,远处,暮鼓声悠扬。
来京师前,江泠也不是没有想到,以后会经常碰到宋家的人,其实,若是互相当做不认识,他心里倒不觉得有什么,可这种迟来的,久违的亲昵,却让江泠觉得啼笑皆非。
他不禁想起刚来京师时,在路上碰到宋氏和她的幼子,宋氏并没有认出他。
江泠靠着车厢壁,目光空然。
解试放榜后,江泠曾经幻想过,要是宋家知道他还能读书,能金榜题名,会不会后悔当年将他一个人留在曲州。
可是长大后,意外见到母亲与舅舅,江泠忽然觉得自己这种幻想没有意义,从十三岁那年开始,他就已经没有父母,没有舅舅,叔伯了。
江泠闭上眼,昏昏沉沉。
马车摇晃一下,在客栈前停下。
车夫上前,喊醒江泠,青年脸颊微红,双眸紧闭,他搀扶江泠起身,走上阁楼。
外面传来木板被踩动的“吱呀”声,叶秋水正在调香,听见动静,停下手中动作,站起身推开门,江泠被车夫与客栈小厮搀扶着,脚下虚浮,叶秋水走进,闻到一股辛味。
她低声询问:“兄长喝酒了?”
同行的人点点头,叶秋水帮他们一起将江泠扶进屋子,脱了外袍,鞋袜,让他在榻上躺下。
叶秋水吩咐伙计,“劳烦煮一碗醒酒汤送来。”
房门合上,叶秋水回过神,低头,帮江泠掖好被角。
过了会儿,伙计将醒酒汤送上来,叶秋水轻轻拍了拍江泠,“哥哥,喝了醒酒汤再睡,不然会头疼。”
江泠睁开眼,就着她的手喝下汤药,日暮昏沉中,叶秋水目光柔和,轻声细语。
喝完汤药,叶秋水想要将空碗端走,刚要起身,江泠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叶秋水呆住了。
他定定注视着她。
眸光中有什么微微晃动。
“别走。”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是他离不开她。
“我
不走。”
叶秋水坐下来, 以为他是有话要叮嘱自己,她略低下头,盯着他的眼睛, “哥哥,是不是冷?还是头疼?”
她知道, 江泠不会喝酒,自然酒量也差, 去宴席诗会,少不得要被灌几杯, 江泠回来的时候皱着眉, 应当是哪里不舒服。
她坐在榻边, 俯身询问, 肩头的发丝落下,垂在他脸边,有些痒。
少女呼吸清浅, 眼底满是关怀,
江泠默不作声,漆黑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烛光和她的脸。
明艳,璀璨。
来到京师,猝不及防遇到母亲、舅舅,江泠的心情很复杂, 低落。
严府张灯结彩, 御前街车水马龙,江泠身处其间, 却被一场巨大的,如天幕般的孤寂淹没,外面的喧嚣好像都与他无关, 他孤独地回到客栈,叶秋水跑上前,搂住他的手臂,她一直在等他,关心他,靠在他身边,问他冷不冷,是不是头疼。
她喋喋不休地关怀,江泠晕沉沉的,没有听清多少,之后被搀扶着上楼,睁开眼看到她,她恬静的容颜近在咫尺,不知道为什么,江泠忽然发觉,真正离不开对方的不是芃芃,而是他。
以前,无论是吴靖舒还是王夫人,都说叶秋水依赖他这个兄长,但其实,即便没有他,叶秋水也可以成长成很好的小娘子,她那么好,热烈,纯善,无论是谁见了都会喜欢。
但他不一样,他孤僻冷淡,不讨人喜欢,这几年,如果没有芃芃的陪伴,也许他并不能变成现在的他。
离不开,依赖对方的,是他才对。
他一直没说话,叶秋水有些担心,又凑上前几分,“哥哥?”
独属于少女的气息拂面而来。
江泠闭上眼,须臾又睁开,眼中的迷蒙消散,瞳光变得清明。
他松开叶秋水的手腕。
“芃芃,我没事。”
他撑着床榻坐起。
“哥哥,你怎么起来了?”
江泠低声说:“书还没有看。”
叶秋水拍拍他,无奈,“你都醉啦还看书,今日赴宴多累,休息一会儿,养足精神再看嘛。”
她按住他,不让他起来。
江泠总是这样,不知道休息,叶秋水很担心他把身体弄垮。
江泠看了她一眼,叶秋水神情执拗,微微蹙着眉,好像他再坚持她就会生气,江泠不想惹她生气,希望她能一直笑,他只好再次躺下。
叶秋水满意地笑了,“那哥哥你好好休息。”
江泠点点头,叶秋水站起身,落在他身上的发丝抽离了。
门“吱呀”关上,屋中黑暗。
江泠阖上双眸。
叶秋水走下阁楼,将空碗递给小二,她叮嘱伙计晚上不要去敲二楼房间的门,而后离开客栈,外出打听京师的香料行情。
她的钱够在京师盘下一间店面,但不知道能不能盈利,若是赚不到钱,这几年攒下的本金可就全没了。
这些天,她一边在京师到处乱逛闲玩,一边打听香料买卖的行情,盘算利润以及铺子的租金,每日跑来跑去,耗时耗力,等回到客栈时,天已经黑透了,叶秋水腿很酸,上阁楼的时候都有些抖。
走在木梯上,忽的听到上面传来争执声。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正在同伙计说话,似乎在追问什么,伙计闭口不言,打发他下去。
那个伙计与叶秋水很熟,拿过她许多赏钱,十分精明。
看到她,伙计上前,说:“叶小娘子,这个人一来就同我打听江郎君,问他住在哪间屋子,我不说,他就一直问。”
叶秋水看向那个小厮,他追上来,打听江泠的消息。
叶秋水双眼微眯,有些警惕,“你是谁,找我兄长什么事?”
那人愣了一下,心中揣测,未曾听说过表少爷有妹妹,莫非是堂妹?
他笑起来,殷勤地道:“是表姑娘吧,小人是朝奉大夫宋大人府上的管事,我们大人知道表少爷进京了,特地叫人收拾好院落,客栈不比家中,表少爷,表姑娘随小人一起回府住吧。”
宋大爷回去后就派人出去打听,那不要脸的江家,竟然霸占了小妹留下的嫁妆,还把三郎赶走了,宋大爷气愤之余,心中不禁狂喜,三郎与宗族断绝,可与他们宋氏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会试放榜后,各家都在拉拢贡士,招纳人才,宋家这几辈都没出过大官,可三郎却考中了解元,还是省试第五,前途无量!
他现在与宋家不亲近,只是隔了太多年不熟悉罢了,心里有些怨恨没关系,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更何况,他同小妹还是亲生母子,再怎么样,他也是小妹肚子里出来的,还能仇敌一辈子吗?
宋大爷一回到家便急急忙忙叫人收拾院落,要请表少爷过府叙旧,他还要好好劝说小妹,与三郎培养感情,要将他牢牢拴在宋家,这份荣誉,宋家不能错过。
小厮打听到了江泠的住址,但客栈的伙计却顾左右而言他,迟迟不说表少爷究竟住在哪一间,他都准备上楼一间一间地敲了。
叶秋水听到小厮的回答,神情微愣。
朝奉大夫宋大人,还称江泠是表少爷,难道是那个了无音讯多年的宋家吗?
当年,江泠的母亲改嫁和离,六年过去,一封书信也没有送回来过。
叶秋水曾经听人说过,宋氏嫁给江二爷是下嫁,宋家祖地原本在凤翔,但宋家出过当官的,宋老太爷死后还被追封过太师,宋氏的哥哥侄子们也在朝中任官,他们已经搬到京城许多年。
严大人位高权重,今日他小女儿的周岁宴一定来了许多人,江泠见到舅舅了,甚至有可能,也见过宋氏。难怪他今日回来后情绪似乎不对劲,还喝了那么多的酒。
数年前,江泠的父亲去世,母亲和离改嫁,江泠对此没有怨言,也从来不提及,可那时他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左右不了大人的决定,早熟,不代表他不在意。
如今他考中省试,就快要授官了,他比以前更厉害,也完成了长辈父母对他的期许,如果宋家知道了,会不会想要重修旧好?江泠会不会又可以有母亲了?
在叶秋水的认知里,宋家比江家要体面些,至少没有贪图二房产业,宋氏走之前,还把所有的嫁妆都留给了江泠,那是不是代表,宋家对江泠还是有情谊在的?
别的贡士都有父母亲族,像江泠这样脱离宗族的人,不管原因如何,都难免被人诟病,叶秋水想,如果可以,江泠与宋家相认,他有当官的外祖父与舅舅,必然对他的仕途有益,他也不会被人说是六亲不认。
叶秋水打算告诉小厮,可以领他过去,可是刚要开口,她心里又突然像是被泼了一瓢冰水一样冷住了。
如果宋家对江泠真的还有情谊,怎么这些年怎么从来没有人来看过他呢?
为什么六年过去,一句只言片语的关怀也没有,却在他考中后,突然开始回心转意了?
只因为,这个被舍弃的“废人”再次有了价值。
她说:“他不在这儿。”
“表少爷去哪儿了?”
小厮很着急。
叶秋水说:“与同窗出去玩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小厮来回踱步两圈,带着人出去找。
叶秋水攥紧拳头,盯着他离开。
一旁伙计感叹,“居然是宋府的管事。”
叶秋水看过去,“你知道宋家?”
“知道的,宋家家大业大,我还记得几年前,宋大人亲妹妹的小儿子满月宴,那流水席,足足摆了七天,谁都能去吃,好生阔绰,我也去过,至今回味无穷呢。”
伙计轻笑,“没想到,江郎君竟然是宋家的表少爷。”
叶秋水愣在原地,宋大爷妹妹的小儿子……宋大爷只有一个妹妹,那就是江泠的母亲。
宋氏和离后原来改嫁了,还生了一个小儿子。
叶秋水呆了许久才回过神,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那……那江泠知道吗?
就算从前不知道,如今也该知道了。
叶秋水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走上阁楼,还不忘再次叮嘱,“
要是再有人来打探我哥哥的消息,劳烦别让他上来,你知会我一声,我来应对。”
伙计重重点头,“是,叶小娘子。”
叶秋水神情凝重,缓缓上楼。
一抬头,才发现屋里竟然亮着光。
她轻轻推开门,江泠不知何时醒了,下了榻,坐在桌前练字看书。
明明喝过酒,有些醉,结果休息了片刻,又起来看书了。
青年披着一件薄衣,侧脸坚毅,专注。
不知为何,叶秋水心头突然酸了一下。
哥哥居然没有同她说,他遇到舅舅和母亲了,十三岁的时候被抛弃,十九岁的时候,这些人因为他如今的成就而重新对他展露笑颜,可却并不是真切的关怀,这样的转变,并不大快人心,并不畅快,只觉得索然无味。
叶秋水走上前,轻手轻脚,在江泠身旁坐下,抱着他的手臂,一言不发。
熟悉的气息传来。
江泠写字的手顿了一下。
“芃芃,怎么了?”
他轻声问道。
“没事。”
叶秋水声音闷闷的,江泠侧过身,低头看她。
少女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与他对视。
“哥哥,你写字吧,我就坐在这里陪你。”
声音轻轻的。
烛光闪烁,长而卷翘的睫羽在她眼下投下两道小巧的扇影,微微闪动。
江泠沉默,看着她,许久,“嗯”一声。
他转回去,继续写字。
叶秋水靠着他,安安静静。
意外与母亲还有舅舅重逢的惊愕与沉闷,毫无预兆的,渐渐消失了,江泠坐在桌前,叶秋水在一旁,他心中平静,下笔成章。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无论有多少人,江泠都能第……
四月一到, 就是殿试。
取中的贡士们等候在宫门前,验明正身。
张教谕走近,想叮嘱江泠一些事情, 又觉得没什么好叮嘱的,最后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前面有太监扬声传贡士入宫门, 闲人不得靠近,张教谕退开。
远处, 叶秋水望着江泠,看到他进去前回头, 目光落在她身上, 叶秋水扬唇笑了笑, 摆手。
江泠神情如旧, 看一眼,心里沉静几分,他收回目光, 走上前, 由侍卫太监检查身份。
走进皇宫,巍峨庄严的气息拂面而来,众人屏息凝神,不敢乱看,太和殿前, 石阶如云梯般延展, 红墙金瓦在晨光中泛着耀眼的光泽,檐角的琉璃吻兽扬颈欲鸣, 一种沉重肃穆的气息笼罩在头顶。
钟声悠扬,贡士们走进殿内,龙座威严, 两侧文武百官肃立,目光如炬。
普天之下最为位高权重的人就坐在那儿,紧张与期待交杂着在心头盘旋,官家坐了没多久就离开了,留下主考的是其他大臣。
江泠被太监引领着入座,等到一声令下,开始动笔答卷。
滴漏一声一声响过,钟声再次敲响时,江泠停下笔,在太和殿坐了这么久,腿都麻了。
其他贡士亦是浑身冷汗,大气不敢出,殿试,不仅是考学识,还有应变能力,有的人哪怕一路通过院试,解试,省试,也会在殿试的时候败下阵,面见天子,坐在大殿上,双腿发软,手抖得提不起笔,这样的人,就算才学再好,胆小如鹌鹑,也会被当廷黜落。
贡士不得在宫中逗留,夕阳西下,远处传来暮鼓之声,众人赶紧离开。
宫门外等待着许多人,叶秋水带着仆从伙计,江泠一出来,立刻上前搀扶住他的胳膊,伙计已经掀起帘子,马车内点着香薰,热着茶,叶秋水扶着江泠坐下,捏捏他的肩膀,说:“哥哥累不累?”
比起解试省试时那样在贡院里臭烘烘呆个几天,廷试倒舒坦些,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压力,江泠轻声道:“还好。”
叶秋水笑了一下,问他:“什么时候有结果呀?”
“就在这两日。”
殿试的结果出得很快,考官们先评选好几份试卷,再交由皇帝点评,由天子决定出最终的一甲三人。
自从上次宋府的管事来过后,两个人就搬了地方住,还是客栈掌柜帮忙找的地方,宋府的人来过几次,找不到人,又急又懊恼。
回去的路上,叶秋水犹豫许久,问道:“哥哥,你想同宋家相认吗?”
江泠以后要做官,没有亲族的话容易被人诟病,虽然,宋家也冷血冷情,可江泠与宋氏毕竟是母子,总归是有些情分在的,叶秋水希望他以后的路能好走些。
江泠原本靠着车厢小憩,听到她这么问,睁开眼,看着她。
她是真心关怀他,并非为了巴结宋家,与宋家结亲。
江泠说:“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声音沉稳、郑重。
叶秋水眼眸微微睁大,因他这句话,心里暖暖的。
她靠近江泠,低声道:“哥哥,可是,没有亲族做靠山,没有人扶持,以后会很难的。”
江泠和江家闹得很难看,甚至闹到了衙门,他虽然是受害者,可是也有人说他太决然,就那么与族人撕破脸,想来是个不好相与的,他是贡士,多少人打听他的消息,很快,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他就是宋家的表少爷,再与宋家闹僵,外人还不知道要怎么说他。
宋家屡次示好,江泠都置之不理,次数多了,宋家怎么可能还会舔着脸继续求和,江泠既然不愿意为他们所用,那他们自然也不会笑脸相待。
江泠知道她是担心他,她处事周到,为他着想,考虑了许多事情,防患于未然。
他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别担心,既来之则安之,没有亲族支持,我也会一步步往前走。”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要是有心事,慌乱时,江泠就会拍拍她的头,安慰她。
叶秋水总能因此安心,今日也是这样,她眉头的愁绪渐渐消散,心想,是啊,她根本就不用为此烦忧,因为江泠就是这样一个人,寡言少语,但却很执拗,他有自己的原则,不会说为了仕途可以走得轻松些,为了以后能平步青云就去讨好谁。
他觉得江家眼界低,为了那些眼前能看到的利益争得头破血流,如果继续和这样的族人纠缠,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江泠毫不犹豫,果决地脱离宗族,宋家为了不被拖累抛弃他,也会为了利益再来亲近他,昨日之我,未必不是明日之我,江泠不需要这样虚假的亲情,他自己本身就在前进。
叶秋水低低一笑,“嗯,知道了。”
马车回到暂住的地方,是城北的一方馆舍,远离嘈杂的街市,适合读书。
叶秋水现在已经很富有,想买什么不必犹豫,为温饱问题发愁好像已经上辈子的事情了。
她可以眼睛都不眨地租下一间僻静的院落,回到家,看到桌上摆满了账本,涂涂画画,还有各种京师城区,街坊的路线,居住轻狂,以及空余门面的图纸。
江泠拿起一张端详,问道:“芃芃,你想在京城租铺子吗?”
叶秋水点头,“想,不过还没决定好。我想回到曲州后,同胡娘子她们商量一下,先弄些货物过来卖,等搞清楚京师的行情后再决定也不迟。”
江泠说:“我帮你打听打听。”
他是贡士,常出入宴席诗会,认识的人也多,消息灵通,若想要打听什么,比一个初来京师的小女娘要轻松些。
叶秋水笑容明亮,“谢谢哥哥!”
江泠嘴角微微牵起,在桌前坐下,翻开一本书看。
*
贡士留下的考卷全部铺陈在桌上,主考官按照评选出来的优良,将考卷从好到次排列,呈到皇帝面前。
身着窄袖常服,戴垂脚幞头的皇帝拿起几张,低头翻阅。
考官们已经商议出初步的排名,只等皇帝敲定。
廷试考的是策问,题目“民之官为何”。
贡士们答得都很好,为官者,天地帝师再上,而后是民,心里没有百姓,当不了好官,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陈述衷情,这道题没有什么难答的,皇帝随意翻阅,却在看到一张考卷的内容后停下,无他,只因这个贡士不仅谈到了民生,还说到了兴农的重要性,农之于民,不仅是生计,还是一种安抚治下的手段。
他说,民之于官,非独顺从而已,官之于民,亦非独统治也。两者当共谋福祉,同享安宁。惟官民一心,共力耕耘,方能国泰民安。治国之道,抑末而扬本,保农而固本。官民同舟,农事为楫,共渡安澜,共谋丰年。此乃古圣先贤之遗训,万世不易之至理也。
民与官,舟水相依,甚至更可以说是一种共生的关系。
这名贡士的文章写得与他的字一样,刚劲,严肃,没有华丽的辞藻,若论才情,在这一众贡士当中只能算平庸,但胜在逻辑清晰,观点也鞭辟入里。
“这个贡士叫什么名字。”
皇帝问道。
考官上前,“回禀官家,这名贡士叫做江泠,是曲州人士,去年还中了解元。”
皇帝眉梢微抬,“哦?还是解元,将他参加解试时的考卷呈来看看。”
解试的考卷都有留存,话音落下,立刻有人去取,不一会儿呈上前,皇帝看几眼,有些讶然,“他是什么出身,倒像是务过农的。”
不然怎么能写出如何治理虫害,兴水利的文章,虽然相关书籍很多,但别的考生大多总结的都是书上的知识,很少可以有人写出自己的观点,而这个考生运用的,却是自己积累的经验。
考官讪然,顿了顿说:“京中传闻,他是宋家的表少爷。”
“宋家的?”
宋家谈不上大族,但族中有人做官,在京师也算有根基,族中子弟不至于务农。
考官接着道:“不过,这名贡士与亲族不和,与宋家关系也不好,臣听闻,他性格乖戾,不敬长辈,据说,他父亲还是个罪臣,不过,严尚书倒是极力为他担保。”
“严敬渊,他那古怪性子,还有看得上的人?”
谁人不知,严大人雷厉风行,两袖清风,为百姓称颂,他能为某个贡士担保,想必是极为看重对方了。
传言如此,不知是真是假,考官也不能妄加论断,只能将所有的事情告诉皇帝,让他评判。
当日殿试时,官家在场,也问了贡士们几个问题,都见过人,那个江泠,文章写得不错,官家这次又仔细看过他的考卷,应当是欣赏的,只是听了臣子的话,又有些犹豫。
*
殿试第二日是放榜的时候,江泠出去了,叶秋水无心去看铺子,和张教谕一起等着,一同从府学来的未取中的贡士也在等,他们与江泠是同年,即便来京应试未取中,但有一个进士郎的同窗,也是很光耀的事。
太和殿前,千步廊旁,群臣静候,学子屏息,传胪仪式开始,鼓乐齐鸣,一甲三人上前,皇帝亲授金印玉带,荣耀加身。
接着,传胪官继续传唱二三甲进士名讳,放榜当日,人群聚集在御前街前,传胪结束后,进士们要骑马巡游京城,大家早早地就去占位子了,你推我挤,争着要看状元、榜眼,探花。
报信的人一路冲过来,面容欣喜,扬声大喊,“叶小娘子,郎君是二甲第三名!”
张教谕吸了一口气,狂喜,几名一同等待的贡士也欢呼起来。
叶秋水先扯起嘴角笑,笑着笑着眼睛便有些红。
一名同乡说道:“一会儿进士要游街了,走走走咱们上前去,凑近了看嘉玉。”
人潮拥挤,叶秋水听到他们的话,也想上前去,但奈何她身单力薄,挤不到最前面去,其他人受了江泠的叮嘱,要护好他妹妹,见状,便不让她往前挤,她是个小娘子,若挤不见了,很危险。
锣鼓声响起,紧接着就有一群骑马的进士出现在长街尽头。
人群沸腾起来,叶秋水踮脚张望,猛跳。
进士们着绿罗袍,戴直脚幞头,鬓边插三色花,骏马是官府提供的,十分气派,仪仗队敲锣打鼓,人群欢呼,大家都在争相看进士,街边阁楼上,还有准备榜下捉婿的官员小姐,叶秋水被挤得满头大汗,抹了一把额头,懊恼地想,早知道她也去酒楼盘一间雅间,站在二楼,俯视整条街道,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甲几人过去了,后面是其他进士,叶秋水卖力地踮脚,只能远远看到江泠的身影晃过,同乡人见了,嗷嗷乱叫,高喊他的名字,叶秋水听见后,心里也沸腾起来,扯起嗓子大喊。
“江泠,江嘉玉!”
往日,只要她一喊,江泠就能看到她,他去应解试,殿试前,都会回头看她一眼,知道她在等,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无论周围有多少人,江泠沉静的目光总能精准地落在她身上,可如今不一样了,呼唤的人很多,叶秋水的声音淹没在其中,街上人头攒动,江泠也无法再第一眼看到她。
叶秋水喊了许久,嗓子都有些疼了,骏马走远,叶秋水什么也没看清,泄力的塌下肩膀。
游街结束了。
同乡们很高兴,大家闹着要去喝酒,张教谕难得没有严肃地训斥他们,而是跟着一起去了。
有贡士问叶秋水,“叶小娘子,嘉玉这几日忙着呢,接下来官家还会赐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要不你与我们一起去?我妹子也来了,你俩做个伴,逛逛集市?”
叶秋水摇了摇头,“不了,你们去吧。”
贡士笑了笑,没有坚持,几人打闹着离开。
街上彩绸飘扬,热闹散去,人群还在交谈,有人说:“探花郎果然英俊潇洒。”
“我倒觉得,二甲的江郎比探花更为清俊呢!”
路过茶楼,听到有人商讨着榜下捉婿的事,有谁提起,说今日嘉安长公主也来了,要为宜阳郡主选夫婿。
叶秋水缓缓走过街道,回到城北馆舍,伙计,掌柜,还有别的住客都围上来向她道贺。
叶秋水笑着回应,等他们散开,推门回屋。
她坐在案前,算账,看书,写字,心里时不时浮现长街上,进士们骑着高头大马路过的画面,江泠没有骑过马,想来是刚学的,官府提供的马秉性温顺,不会在闹市横冲直撞,人群路过的时候,她看到江泠一闪而过,叶秋水高喊,费力地去看,也只看到他握着缰绳的手,她心里为他高兴,只不过还是有些难过,未曾好好看看他穿进士巾袍,头戴簪花的模样。
同乡贡士说,江泠最近会很忙,叶秋水等了他一会儿,不见他回来,自己吃完饭,继续坐在桌前算账,这些天,她为了生意的事耗时耗力,今日在街上又被推挤了太久,整个人都很疲惫,眼皮子抖了抖,笔头一歪,人就趴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昏暗中,有人轻轻推开门,看到趴在桌前的身影,嘴角牵起,无声地笑了笑。
江泠走上前,叶秋水闭着眼,睫羽轻颤,烛火跳动,她身上罩着一层柔和朦胧的光。
江泠看了她一会儿,弯腰抱起她,放到榻上,但叶秋水咕哝两声,大概是察觉到有人靠近,睁开眼,眸光迷糊,茫然,下一刻,亮了起来。
“哥哥……”
她怔愣地看着江泠,有些失神。
榻前,男子穿着绿罗公服,腰佩銙带,头戴幞头,鬓边簪花,他目光如水,温和,宁静。
叶秋水呆住了,江泠穿着的,竟然是白日游街时的衣服。
他站在她面前,看到她愣然的眼神,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微张开双手,垂眸淡淡地笑了一下,“白天人很多,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明日官家赐宴后,巾袍就要交还给国子监了,我穿回来给你看看。”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这样的江泠,只有她能看到……
她未曾料到, 那个在人群中最想见到,却没有看清
的身影,会在夜晚如此意外地出现, 身着白天那令人瞩目的进士袍,单独给她一人展示。
此刻, 他站在她面前,周身笼罩着一层浅黄的光晕, 那种夺目的耀眼消退许多,转而被夜晚的柔和所替代, 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内敛而深邃的气息, 如同月下静谧的江水。
这样的江泠, 只有她能看到, 与旁人是不一样的,是唯一的。
叶秋水呆呆地看着,一刹那, 心中似有微风拂过湖面, 漾起一圈又一圈细腻的涟漪。
馆舍还住着其他人,不知是谁从附近经过,传来一声说笑,叶秋水猝然回过神,笑着说:“哥哥, 这装扮很适合你。”
公服宽大, 身量稍微差些便有些滑稽,但江泠那样冷峻清正的人, 穿绿罗公服,戴官帽,反而显得人更加挺拔俊逸。
“今日在御前街, 许多人都在夸‘一群进士中,江郎最是清俊飘逸’!”
她有模有样地模仿那些人的语调。
小娘子的眼神直白真诚,语气夸张。
江泠听不得别人的调侃,她夸他,他就尴尬,绷着一张脸,当做听不见。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冷了,像冰块!我都不敢给他抛手帕。”
叶秋水又模仿起别人,别的进士被抛花,丢绣绢,都会微笑示好,江泠天生冷脸,不苟言笑,姑娘们喜欢他的脸,又怕他的性格。
江泠有些生气了,责备地看她一眼,抬手,推开她的脑袋,转身走了。
叶秋水被他推得倒在榻上,抱着被衾笑得发抖。
过一会儿,又屁颠屁颠地凑上前,贴着他问:
“哥哥,你用过晚膳了没有?”
“还没有。”江泠说:“游街完去拜孔圣人了。”
进士们要穿着公服,游街、拜孔庙,再到皇宫参加完官家赐得御宴后,就可以换回常服,授官入职了。
“想到你可能没空吃饭,我叫伙计在灶炉上温了汤。”
江泠颔首,“知道了。”
他起身,脱下罗袍,从架子上取下自己的衣服穿上,出门去吃饭了。
叶秋水走上前将江泠换下的公服叠好,拂去褶皱,小心翼翼放在桌子上。
江泠回来后看到,说:“你休息吧,方才不是都睡着了。”
叶秋水摇摇头,眼睛睁大,力证自己还很有精神,“突然不困了。”
她坐在江泠身旁,问他:“哥哥,你是不是要授官了。”
江泠摇了摇头,说:“还要经过考核,通过了才能授官。”
叶秋水吃惊,“怎么还要考!”
她还以为过了殿试直接就当官了呢!
江泠耐心解释,“一甲才会被直接授官,后面的先在翰林院学习,考察过了才能做官。”
叶秋水撇撇嘴,心道:可真麻烦!
第二日,江泠与其他进士一起去宫里参加御宴,御宴是为新科进士所设,又叫“恩荣宴”、时节芳菲正盛,也称“春宴”,进士们头戴乌纱帽,脚蹬皂靴,个个仪表堂堂,意气风发,众人齐声跪谢皇恩,接着入座。
新科进士们互相结交,有人主动亲近江泠,也有人对他嗤之以鼻,宋家拉拢表少爷不得,又怕外面乱传风言风语,更怕江泠怨恨在心,报复宋家,干脆先下手为强,声称江泠太过轻狂,不敬长辈,宋家不愿与出过罪臣的江氏有关联,这才划清界限。
外界众说纷纭,他刚登科,京中便有谣言,严敬渊倒是极力为他作证,但也抵不过有人刻意诋毁。
信的人深信不疑,不信的人仍然想要结交,江泠在翰林院学习,同样要等待考察的进士很多,一部人默契地开始孤立他。
江泠心中平静,他很早就明白,登科,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起点。
*
叶秋水花了十数日,四处打听,江泠在翰林院的时候,也问了些常驻于京师的官员、进士,将京城各个街巷的铺子,居住人群都打听清楚了,她绘制成了一张图纸,标注街道,坊市,店面,图纸清晰了然,一眼可以看出京师哪里最为繁华,叶秋水将图纸收好,准备回去和大家一起商讨。
她来京城已经许多日了,虽然有掌柜帮她看管,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叶秋水总归要回去的。
江泠在翰林院安定下来后,带她去了许多玩的地方,叶秋水曾听馆舍的伙计说,城郊的护国寺很灵,离开京城前的最后一日,她拉着江泠去逛,给他求了个签。
回去的时候,叶秋水是坐船走的,她准备了几个箱子,都是给别人带的礼物,铺子里的每个伙计都有,塞得满满当当,请了两个人才帮忙搬上船。
京郊港口,船帆舞动,大江一望无际。
叶秋水衣摆猎猎飘扬,她站在渡口,和张教谕,还有落榜的贡士一起回乡。
张教谕叮嘱了江泠许多事情,告诉他在京师要小心些,一步步稳扎稳打,切勿急功近利。
江泠都一一记下了。
贡士们争相上前,抱住他告别。
叶秋水站在一旁,脸被江风吹得有点僵。
那厢,江泠与老师同窗说完话了,他们走到船头,江泠则转身看向她,叶秋水面无表情,衣袂翻飞,站在渡口,一言不发。
江泠走过去,站在她面前,挡住肆虐的江风。
“没事,又不是不再见了。”
叶秋水吸了下鼻子,眼睛有些红,但是没掉眼泪。
她往前几步,倾身,手环绕过江泠的腰,低头在他革带上挂了一个香囊。
“哥哥,昨日在寺里我给你求了签,保平安的。”
叶秋水将签放在香囊里,系在江泠腰上。
她抬头,说:“我要走了,你一个人在京师要好好的。”
曲州到京师路途遥远,快马加鞭也要半旬不止,江泠在县学读书的时候,叶秋水可以经常去找他,可是以后就不能了,他入朝为官,无令不得随意离开京师,更加不可能像上次那样,不管不顾回乡接她过来。
她得回曲州,铺子还需要她来管,如今在京师,她发挥不了一点才能。
以后,就是江泠一个人在这儿了。
叶秋水将香囊系好,摩挲两下。
江泠垂眸看着她。
这两年,叶秋水长得很快,已经到他肩膀,下次再见,说不定都到下巴了。
他抬手,轻轻揉了揉小娘子的发顶,顿了顿,垂下手,将她鬓边飞动的发丝拂到耳后。
“回去后,照顾好自己,常给我写信。”
叶秋水点点头,说:“哥哥也要照顾好自己。”
“好。”
江泠应了一声,看向不远处的同窗们。
有人高喊,“嘉玉,你放心,路上我们会照顾好叶小娘子的。”
江泠郑重道:“多谢。”
再不走船都要开了,叶秋水跨上甲板,一步三回头,步伐缓慢,江泠一直看着她,大船启航,缓缓驶离港口,江水涌动,渐渐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
坐船回曲州只要小半月,一整日连续不断地行进,碰上顺风,还能更快些,江上的路途很无聊,有些贡士晕船,整日无精打采地缩在车厢里不出来。
叶秋水经常出去做生意,坐惯了船,无聊的时候,她喜欢坐在船头,同船上的渔手聊天,这些人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知道很多奇闻异事,叶秋水喜欢打听各个地方的风俗,记载在册。
江上风餐露宿,难得有这么水灵灵的小娘子在,且她谈吐不俗,还是进士郎的妹妹,渔手对她很恭敬,也愿意与她说话。
就这么行走了三日,江上忽然起了大风,船帆摇动,经验丰富的老船夫看了眼天色,立刻叫大家全都撤到船舱中不要出来,他与几个熟练的老伙计一起调□□帆、船舵,使大船侧风向而行,避免直接迎面对上江风。
船舱内人很多,货物都被集中放置用以压低重心,大家紧闭所有门窗,张教谕一个一个点人数,怕有贡士落单了。
江上风浪大,船体剧烈晃动,叶秋水将自己的东西整理好,推到不会被江水浸湿的地方,而后靠着舱璧坐着。
渔手安慰众人,“大家放心,等风浪停了我们再继续行进,没事的。”
这艘船上的都是老师傅了
,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然而,入了夏,江上本就潮湿,又到了梅雨时节,连日阴雨绵绵,船舱地面积水,大家每天都在想办法清理水渍,祈祷天晴,但风浪依旧没有停过。
大船在江上飘了三天,有两个贡士吐得昏天黑地,身体虚弱至极。
张教谕叹气,愁眉苦脸,“这样下去不行啊。”
大船上不止有他们,还有别的人,船舱太潮湿,大家挤在一起,会出事的!
叶秋水没什么大碍,她询问渔手还有多久靠岸,就近的港口在哪里,渔手却回答,江上起了雾,他们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
话音落下,众人绝望,一名同乡抱头低泣,“怎么办,我还没有考中呢,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不远处,有贡士又吐了,两眼翻白,手指微微抽搐,张教谕心疼自己的学生,冲上去就要将他扶起来。
叶秋水见状,想起先前在书上看到的内容,连忙大喊,制止住张教谕的动作,她上前,说:“他刚吐过,不能扶起来,秽物卡在喉咙里会窒息的。”
张教谕呆呆的,“那怎么办?”
叶秋水伸手,将贡士的头侧过来,眼疾手快地捞了个东西过来接住,让他嘴里的东西流出。
接着,将铜盆直接扔了出去,打湿巾帕,将弄脏的甲板来来回回擦了数遍。
船舱内潮湿闷热,这些秽物若是残留,其他人也会生病。
经验老道的渔手下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感叹,“小娘子怎么知道这些?”
叶秋水将帕子也扔了,说:“书上看到的。”
渔手上前,查看贡士的情况,神情陡然变得凝重,“他身体太虚弱了,你们看。”
渔手掀开贡士的衣袖,发现他的手臂上长了癣。
身体太差,还会引起其他并发症。
渔手出去翻看箱笼,“谁有香薷?”
叶秋水跑上前,“我有。”
她拆开自己随身佩戴的香包,里面放了一味药材,正是香薷,它与蕃荷长相相似,有异香,叶秋水常用它来调配香料。
渔手说:“捣成汁给他喝。”
叶秋水与张教谕连忙去准备了,其他贡士继续看着生病的那个。
渔手说:“你们别靠近,他病得这样重,还长有癣,要单独隔在另一个船舱。”
众人大惊,赶紧散开。
片刻后,叶秋水将香薷端来,渔手抬起贡士的头,将汁液喂他喝下。
有人忍不住问:“我们究竟何时能靠港?”
船身颠簸,甲板越来越潮湿,他们害怕船会被浪打翻。
渔手也不知道。
有人大哭。
叶秋水扶着墙,身体虽船晃动,心里有些慌。
她不想死在这儿,她还没在京城开铺子呢,她赚的钱还没花完呢!
船舱潮湿,一个人病了,很快其他人也接二连三地倒下,船上的贡士都是读书人,身子文弱,一开始还能出谋划策,之后便都病倒了。
叶秋水将巾帕系在脸上,张教谕想去照顾自己的学生,但他已经年老,且自己也在生病,叶秋水按住他,自己上下奔波,给贡士们喂药。
老船夫也病了,因为风浪的围困,这艘船上发生了小小的瘟疫。
人心惶惶,一开始还有哭声,后来则绝望得哭也哭不出来。
渔手硬着头皮去看航向,反被打了一身水。
领头的老船夫都倒了,群龙无首,他们也不免慌了神。
叶秋水给贡士喂完药,上前拦住一人,问他:“我们船上的东西还能撑多久?”
渔手无精打采,“小娘子,我们怕是只能等死了。”
“什么等死!”
叶秋水一听就怒了,“我可不想死,我们得清算好剩余的东西,计划还能过几天,东西该怎么用,你们经验丰富,比我更懂,我都没怕,你们怕什么!”
渔手掀眸看她一眼。
叶秋水横眉怒目,“船舱这边交给我,我照顾他们,给他们喂药,但是你们要弄清楚,不能稀里糊涂地就这么任船乱飘,要是遇到暗礁怎么办!”
江上起了大雾,渔手不敢再掌舵前行,船只随风而去,不知道飘到了何处。
风帆剧烈震颤,似乎将要断裂。
渔手咬了咬牙,心想,小娘子都不怕,他们当缩头乌龟就太丢人了!
几人将所有的缆绳翻出来,重新加固船帆。
叶秋水的行李里有许多药材,是为了搭配香料用的,她全都翻了出来,拿到那个会些医术的渔手面前,问他哪些能用。
出了这么大的变故,眼前的少女不仅没有哭,没有手忙脚乱,反而镇定自若,原本有些慌乱的渔手也渐渐冷静下来,认真指导她,哪些可以用来给病人服用。
海上难以生火,叶秋水将潮湿的火折子攥在掌心,用力搓热,用体温捂干,点燃柴火,煮能祛除湿病的草药,凡是给病人用过的巾帕器具,都要用开水烫数遍。
船上病气沉沉,叶秋水每日巾帕遮面,虽然没有生病,但也累得够呛。
事情发生得突然,原定十日的路程,硬生生拖了二十多天,船上即将弹尽粮绝的时候,风浪终于停下,大雾散去。
渔手战战兢兢走出船舱,爬上桅杆,远处江岸隐隐欲现,他们大喜,喊道:“真是险中又险,我们竟然没有被风浪推远,而是靠近曲州了!”
大船驶向港口,终于靠岸。
船上的病人被抬下,叶秋水请大夫去救治病重的贡士,为防止疫病传染给岸上的人,一下船,这些人便被单独隔开了。
宝和香铺的人迟迟等不到叶秋水回来,又听闻江上起了大风,一个个吓得够呛,以为叶秋水出了什么事。
看到她平安回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伙计们围上前,叽叽喳喳地关怀。
叶秋水累得虚脱,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胡娘子推开前面的人,扬声:“好了别问她了,让她好好歇歇。”
“对对对,要赶紧休息!”
叶秋水在海上几日不敢合眼,双眼熬得通红,整个人快瘦成人干,下了船,知道没事后,双腿一软就倒下。
昏睡过去前,还不忘拉住胡娘子说:“别同我哥说这件事,以后他回来了,也得瞒着。”
第80章 第八十章 不想写提要啊啊啊。……
叶秋水躺了小半个月才恢复过来, 胡娘子心疼坏了,看着她削尖的下巴,差人送了许多补品过来。
她身体虚弱, 去不了作坊督工,只能坐在榻上翻账簿, 叶秋水离开曲州快两个月,账目堆积了许多, 她从头到尾开始梳理,将不对的地方记下来, 第二日, 一群伙计挨个上前, 隔着一道帘子, 叶秋水的声音响起,“我们原定送二十箱货物去泉州府,但账目上的数字怎么不对?”
“你们不要为了缩减工期就偷偷降低成本, 只准按照流程走, 工艺一步都不能少,我上次是怎么说的,你们又忘了,负责这批货的是谁,周管事是吧, 这个月分红扣两成, 你手上的活计交给王伯来管。”
周管事面露羞愧,低声称是。
她的声音低哑, 听得出人还是病着的,话音虽轻,落在耳朵里, 却也无人敢置喙,叶秋水用了三天的时间,理清了两个月的的账目,铺子里各处的活计安排得井然有序,大家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全都忙活起来。
同乘一艘大船的人过来拜访,向叶秋水道谢,船上的疫病并没有彻底蔓延,因为她的悉心照料,几个贡士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只有一个还有些虚弱,得再养一阵子。
几人听说她病了,隔着帘子探望,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还答应嘉玉要照顾好他妹妹的,结果反而……让小娘子照顾我们了。”
叶秋水笑了笑,“这有什么,在京师的时候,诸位对我也很照顾啊。”
“我觉得叶小娘子也可以去当大夫,那些草药我根本分不清,可是渔手教你一遍
你就会了。”
贡士想起在船上的时候,叶秋水动作熟练,麻利,许多东西她只需要学一遍就能烂熟于心,药要用什么火候来煎,什么病症对应什么用药,她都能有条不紊地分辨。
“只是之前为了调合香,看了几本医术,略懂得一些皮毛而已,哪有那么厉害,真去当大夫,万一将病人医出毛病来怎么办?”
众人哈哈大笑。
“调香居然也要看医书吗?”
有人惊奇道。
叶秋水解释,“要的,有些香料既可以用来调香,也可以当药材服用,我们做香品的也讲究阴阳五行,两者是互通的。”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感叹这其中的玄妙。
*
叶秋水又休息两日,身体恢复了,将自己带回来的礼物拿出来。
幸好她将箱笼放到高处,没有浸到水,里面的东西还是完好无损的,铺子里的每一个伙计都有,叶秋水将从京师买回来的佳酿送给爱喝酒的掌柜,香粉胭脂给爱美的小姐妹,还有几盒药膏分给作坊制作香包的绣娘们,说:“娘子们做绣活辛苦了,这是京师的香膏,抹在手上可以防止手掌皲裂,气味还能保留数日不散呢。”
听到是京师的东西,大家都很新奇,叶秋水每个人都想到了,伙计们都笑,说东家去京师探望兄长,舟车劳顿,竟还记得给他们每个人带东西。
大家干活都更有劲了,嚷嚷着要跟随东家一辈子。
叶秋水笑盈盈摆摆手,还有些礼物要拿去送给王绪维与江晖。
江晖解试落榜,如今仍在县学学习,他已经参加解试两次了,都没有中,江晖埋头苦学,打算三年后再次参加,不行就回家继承家业,跟着长辈后面学做买卖。
以前江四爷与四夫人还念叨着争家产,叮嘱他,要警惕江泠记恨,报复,可如今,那个被他们防备着的少年已经去了京师,做了天子门生,最开始,江家每个人都心惊胆战,害怕江泠一朝飞黄腾达会报复霸占二房产业的族人,可是等来等去,等到江泠高中,等到他去翰林院学习,他也没有想要清算江家的意思。
众人才明白,江泠根本没有将他们当做敌人,不是惦念旧情,只是觉得浪费时间,他不屑于在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上争斗。
江家族人懊恼当初逼走江泠,如今他们痛失一个考上进士郎的后辈,改换门庭的愿望彻底落空,族长只能唉声叹气。
一步错步步错,早知今日,就不该放任族人赶走三郎。
江四爷与四夫人在喜报传回曲州后就不敢再折腾了,曲州难得出了一个进士,知州让人给江泠立了个牌坊,又高又有气势,一进城就能看到,如今江泠可是曲州的名人,江家根本不敢对他怎么样,族里的人想要抹黑他,知州第一个不同意!
四房眼高手低,这几年一直在为江晖相看妻子,不是嫌人家门第低,便是嫌对方家中贫寒,四房一心想要与官宦人家结亲,挑了几年,一直到现在,江晖都要及冠了,还未曾娶妻。
“五郎,外面有个小娘子找你!”
同窗兴奋地扑过来,眉飞色舞。
江晖愣了愣,“谁啊?”
“不知道是谁,不过可是位佳人!”
江晖被他们打趣,纳罕地放下书,出门。
街旁,叶秋水正在看料子,她来城东这里进货,想到江晖就在附近读书,便想顺道将东西给他。
江晖跑出县学,远远看到有一少女带着几人等候在道旁,脚边还放着一口木箱,看着沉甸甸的。
江晖有些诧异,觉得小娘子有些眼熟,走近了,听到她笑着唤道:“五哥。”
她身量高挑,眼眸清亮,声音脆生生的,江晖呆住,半晌才回过神,想到她是谁。
三哥离开曲州已经许久了,平日四房也不怎么同宝和香铺的人往来,江晖很少见到叶秋水,隔一两年见一次,发觉她越长越变样,面庞清丽,风致楚楚,像是一朵即将盛开的芍药花。
叶秋水让人将箱子抬上前,说:“这是兄长叮嘱我带回来给你的。”
江晖上前,犹豫道:“给我的?”
“嗯。”叶秋水颔首,看着他打开箱子查看,面上怔愣,紧接着便是惊喜。
“都是一些大儒所作的文章,兄长收集来的,觉得或许对你来年科考有用,托我带给你。”
江晖眼前放光,欣喜若狂,“三哥远在京师竟然还记着我!”
他随手翻开一本,越看越兴奋,都是大儒的文章,曲州这种小地方难以寻得,粗读几行字便觉得非同一般。
江晖将箱笼合上,脸上满是笑意,“我要写信给三哥道谢!”
“那五哥不若写完给我吧,我一同寄过去,正好这两日我也要给兄长写信。”
叶秋水离京已经月余了,该给江泠写封信报平安。
“行。”
江晖还沉浸在方才的喜悦中,捧着书,笑呵呵的。
东西送到了,叶秋水告辞离开,刚一转身,江晖突然喊住她,他眸光乱晃,斟酌着开口,“那个、那个叶……妹妹,也多谢你特意跑这一趟给我送来这些书。”
叶秋水笑了笑,顾盼神飞,“不客气。”
她和伙计走了。
江晖站在原地,看了许久。
*
料子定下了,叶秋水让伙计将几箱货物搬上车,一会儿直接去作坊。
宝和香铺的生意红火到极致,还有些人听说过江泠的名号,知道铺子的东家是进士郎的妹妹,便是不闻香,也忍不住买个香包回去。
以前宝和香铺的生意也好,同行大多眼馋,使些小手段,远没有要闹到头破血流的地步,如今,因为宝和香铺,城里其他几家铺子生意惨淡,最后只能被迫关店,而宝和香铺蒸蒸日上,看不惯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马车走了半刻,毫无预兆地,猝然停住,车厢摇晃,叶秋水一个趔趄,眼疾手快按住车厢壁,才没一头往前栽去。
“怎么回事?”
她出声问道。
“东家,是香行的人,说是魏行首请您一同去喝杯茶。”
曲州有香行,卖香料的不止宝和香铺一家,做布匹生意的有布行,做金器的也有小团体,一家独大,别家自然不满,曲州就这么大,若生意都被一方垄断了,别家分不到羹,自认容易闹起冲突。
叶秋水不爱同香行的人打交道,一直埋首做自己的东西,其他商人早就看她不满了,忍了几天,在确认进士郎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之后,立刻在叶秋水出门的路上拦人。
魏家在曲州做的也是香料生意,以前宝和香铺还没有家喻户晓的时候,魏家香铺才是曲州生意最好的。
可如今,铺子一年不如一年景气,上个月刚关了几间铺子,魏家人坐不住了,要叶秋水过去好好谈谈。
“叶小娘子,赏个脸呗。”
魏家下人抬手请叶秋水上楼。
一旁的伙计低声道:“小东家,咱不能答应上去,那魏家做香料生意好多年了,从前胡娘子也不敢惹他们,我们抢了魏家的风头,咱们让让步就是了,别和他们起冲突。”
“他们的东家,据说年轻时杀过人,还蹲过大牢!”
其他不知情的伙计一听,吓个半死,一起劝阻叶秋水。
可马车附近围了人,并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叶秋水神情严肃,眯眼看了看不远处的茶楼,沉声道:“我们现在退,他们只会觉得咱们宝和香铺的人好欺负,以后会更变本加厉,不就是喝口茶吗?去就是了。”
她掀起帘子,从马车上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