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成长 “兄妹两的感情似乎更好了。”……
元月最后几日, 吴靖舒随丈夫一同回京,曲州的雪停了,道旁春水融融, 一片新生之气。
城门外站着许多人,王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颤声道:“阿舒,今日一别, 你我不知何时还能再相见。”
“好了好了。”吴靖舒眼中也含着泪,见她这模样, 哭笑不得, 拍拍好友的肩膀, “又不是生离死别, 咱还活得好好的呢,什么时候你也来京城,找我叙旧。”
王夫人捏着帕子, 掩面低泣。
安慰完王夫人, 吴靖舒目光移向另一边,叶秋水走上前,“吴娘子。”
吴靖舒轻轻笑。
叶秋水仰头呈给她许多东西,“这里面是我调的安神香,可以用许久。”
婆子上前接过。
吴靖舒深深看了她几眼, 蹲下身, 伸手将叶秋水搂进怀里,她还是很遗憾, 遗憾不能与芃芃做母女。
“芃芃,我真的很舍不得你,你真的不同我走吗?”
吴靖舒看着她, 眼底满是期待。
叶秋水郑重地拒绝。
吴靖舒的期待落空,眸光暗淡几分,片刻后,她重新笑了笑,抬手抚摸叶秋水的头发,眼中泪光涌动,“芃芃,今生不知何时还能见面。”
叶秋水道:“娘子,总有一日,我会凭我自己的本事去京城,那个时候我们就能再相见了。”
她神情认真,坚定。
吴靖舒愣了愣,随后笑开。
“好。”
她慈爱地看着叶秋水,“我等着你将来来见我。”
吴靖舒拍一拍她的头,目光中满是期许,欣赏,最后又看了叶秋水一眼,与众人告别,转身踏上马车。
城门处,轻沙飞扬,马车疾驰而去。
叶秋水目送吴靖舒夫妇走远,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下,她缓缓吁出一口气,转身,甜甜地笑起来,去牵少年的手,“哥哥,我们回去吧。”
“嗯。”
江泠一直守在不远处,见她转身,伸手牵住她。
路过王夫人时,江泠颔首示意,两个人就这么离开了。
王夫人捻着绣绢,看着兄妹二人的背影,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我怎么感觉他们兄妹两感情变得更好了,其实这几日见来,那江小官人,也并不像传言中的那么不堪。”
传言,他不敬长辈,挑唆外人欺负家中堂弟,逼死生父,母亲也对他厌烦至极,和离再嫁,族中长辈忍无可忍,最终将他除名,赶出江家。
可几次接触,少年知书达理,端重沉稳,对妹妹也极好,这让王夫人有些动摇。
也许,叶秋水当初告诉她们的,江家亲族为霸占二房产业,将江泠逼走一事并非玩笑,而是事实。
……
吴靖舒走后,日子又平静下来,叶秋水继续跟着胡娘子做生意,来来往往,见识一日日增长,谈吐也越来越不一般。
一日,
临县一户大户人家找到叶秋水,穿着富贵,打扮不俗,一见到她,便仿佛见到什么大恩人似的,差点跪下。
叶秋水吓了一跳,她还是个孩子,这样的大礼万万承受不起。
来的是一个妇人,簪金戴银,叶秋水不认识,觉得奇怪,下一刻,那妇人领来一个孩子,叶秋水才渐渐有些印象。
那个男孩五六岁的模样,瘦削,孱弱,脸色比常人白,显然有病在身。
叶秋水看了几眼,想起来,去年被人牙子关在地窖时,有一个男孩子一直咳嗽,抽搐,甚至口吐白沫,略卖人为此吵架,说捡了个赔钱货回来。
一个带病的孩子,卖不了多少钱,大雪天,他们想把那个带病的孩子丢出去,由他自生自灭。
叶秋水听了气愤,他们说话很难听,所以她挡在男孩面前,安慰他不要害怕。
之后官兵找到地窖口,那个孩子的情况很不好,因惊吓过度加上饥寒交迫而引发旧疾,被救走后立刻送去医馆,叶秋水也不知道他的情况怎么样了,她还担忧过好一阵子。
现在看来,男孩虽然仍然是一副病殃殃的模样,但面色比当时红润许多,他能站在这里,就代表身体没什么大碍。
妇人握着叶秋水的手,千恩万谢,谢谢她帮她儿子躲过此劫,孩子能找回来,多亏了她。
叶秋水都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妇人临走前,还留下一百两银子,作为答谢。
叶秋水眼睛放光,心里欢呼雀跃,面上腼腆地推拒,“哎呀,夫人使不得使不得,举手之劳罢了,哪里劳您这般客气。”
“你就收着吧!”
妇人怕她拒绝,让人强行将银子塞给她,满满当当一袋子,叶秋水张开手快要兜不住,她笑得合不拢嘴,控制不了表情。
一百两!那可是一百两!
但是还是要矜持一下的,叶秋水作出拒绝不了,不得不收下的为难模样。
送走母子俩后,叶秋水拿着银子回家,江泠从书肆回来之后看到这么多钱顿时呆住。
叶秋水将缘由告诉他,江泠问道:“这些钱你打算做什么?”
叶秋水被问住了。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一百两其实够普通人家十几二十年不愁吃穿,至少近十年不用再为钱烦忧,甚至可以买几亩田收租,养些鸡鸭鹅,日子过得不算特别富足,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拮据。
如果换做从前的叶秋水,她一定会这么做。
不过,如今见识许多,游走在生意场上,叶秋水渐渐不想将目光放在眼前的柴米油盐上了。
她沉思片刻,说:“我想将这些钱拿去给胡娘子。”
叶秋水抬起头,沉声道:“我要入股。”
江泠微愣。
“一百两算什么,我要赚一千两,一万两,一万万两。”
叶秋水拿出算盘,一边说一边拨动算珠,“再厉害再大的铺子,只给东家打工是赚不了什么大钱的,我要自己做东家,我现在本金还不够,所以我要先入股,分红是十分之二三,一百两入股,再加上我平日做工的工钱……”
叶秋水算得很认真,手指灵活,屋子里回荡着算珠碰撞的声音,她的目光不止局限在小小的几十两,几百两上,而是更广阔的天地。
她算完账,做下决定,抬头,看向江泠,“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江泠不懂生意上的事情,他只觉得叶秋水很厉害。
江泠温声道:“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顾虑。”
叶秋水扬起唇,笑得很明媚。
她将钱拿给胡娘子,作为入股的份额,二人当即签下契约,白底黑字,自今日起,叶秋水不再只是小小的香铺伙计,她成为铺子的东家之一。
虽然份额不多,分红也不多,但至少每一步都是向上走的。
这是她当下跨出的一大步,未来还有许多步。
……
入春后,草长莺飞。
过完年,各个书院又开始招生,城东来来往往皆是送家中子弟过来上学的车马,浩浩荡荡,堵满了一条街。
城东遍地书斋,街道两边一排店面都是卖文房四宝的,其中,江泠所在的百川书局中人满为患,远比其他几家店要热闹,同样的书,百川书局的刻板就是要比别家好一些,有的版本甚至是古人使用的,别的地方淘不到,但百川书局还完好无损地保存着板子。
自前任知州被抄斩后,曲州知州的职务空缺了好几个月,去年冬,说是有一个京师的官员要被调派到此地,如今正在来的路上,只是舟车劳顿,路上走了两三个月还没到。
百川书局出的新书,刊印的正是即将上任的新知州的文集,这位大官人据说十分廉洁奉公,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为了琢磨他的喜好,书肆里出售的文集几乎刚摆出来就被一扫而空。
外面人声鼎沸,江泠坐在帘子后巍然不动,他垂首写字,肩身如剪如裁,手臂端稳,字迹工整庄重,掌柜见了直点头。
江泠自己买不起书,借着为掌柜抄书的机会,将一本书从头到尾通读,他记性好,又全神贯注,一本书抄一遍能背下大半。
有时东家来店里看生意,江泠也从不上前讨好,旁人簇拥着东家来来回回,他只坐在角落,一支笔从早抄到晚,肩背没有一丝佝偻,抄完书也不多言,收拾好东西就走。
铺子里有伙计排挤他,不让他在光线充足的地方抄书,往往想办法将他挤到角落,江泠从不理会,不在乎旁人的嘲笑,背书,抄写,赚钱填补家用,才是他每日必须要做的事情。
东家来了几次,每次都能看见墙角的小矮桌边坐着一个高挑清秀的少年,眉骨深刻,气质严肃,只专心做自己的事。
东家以前是个读书人,少年的名姓他早有耳闻,不管传言真假,但这孩子一心扑在书上,东家不禁起了怜才之心。
“这是你这几日要抄的,认真些,出了问题一分工钱也没有。”
掌柜辞严厉色,捧来一堆书丢在江泠面前。
厚厚几本,抄下来手都酸了。
那些不待见江泠的伙计嘻嘻笑,站在远处偷偷看热闹。
江泠一言不发,将案上的书规整,看一眼扉页,目光微顿。
这几本书都是百川书局的藏本,十分贵重,罕有,是名人所写。
江泠眼中流露出惊喜,废寝忘食地抄书,一天看完一本,一开始以为是巧合,后来隔几日掌柜就要捧一堆过来,每次都凶巴巴的,但送来命令江泠抄的都是一些名作。
一些卖不出去的纸墨,有瑕疵的笔也会像丢垃圾一样扔给江泠。
他得了这些,抄书时开始抄两份,一本给掌柜,拿工钱,一本带回家再细读,做批注,紧记于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雨水过后,有人传言,说新知州已到曲州附近,即日便要进城。
第52章 改观 芃芃不在,很不习惯。
书局的生意不忙的时候, 江泠回家可以早些,工钱多了后,日子不像从前那么拮据, 隔几日就能吃上肉,江泠从书局回来, 要先做饭,再去接叶秋水。
去年人牙子被斩立决, 官府彻查了许多案子,严查狠打之下, 曲州现在可以说得上是很安全, 但江泠还是习惯去接送她。
快要十五岁了, 江泠的个子窜得很高, 旧衣服完全穿不下,他攒了许久的工钱,准备过几日去随便买件合身的衣服穿。
铺子里的生意很忙, 叶秋水要去许多地方, 进了货,要算成本与利润,她连睡觉都抱着算盘,既然要做东家,便不能只学皮毛, 只学习如何调配, 而不学经营,每当胡娘子与掌柜在雅间与人谈生意时, 叶秋水都会借端茶送水的名义进出,侍奉左右,记下她们谈论的内容, 学习、掌握、运用,脑子记不住了,回去就用笔写下来,一遍一遍地翻。
每次从宝和香铺回来,叶秋水都像是被抽空了精气神似的,没骨头一般靠着江泠,走几步就喊累,可若说累,也不见她第二日赖着不起床,每
日早早起来洗漱,背书、练字,再去香铺,雷打不动。
春末,沉香即将成熟,叶秋水深知品质是生意长久之本,胡娘子一介女流,能使宝和香铺稳立多年,正是因为无论是何种原料,胡娘子都会亲自把关,只选用上等香料,绝不掺杂。
叶秋水铭记于心,为此切身力行,时节一到,她暂时告别江泠,跟随商队先从就近的县城开始跑,与香料产地的农户沟通,确保香料的来源丰富且品质上乘。
叶秋水不在,江泠独自吃饭,写字,难免有些孤独,但他可以忍受,想到叶秋水正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且不管她离开多久,终究会回到他身边,江泠不会难过,只是觉得很想念。
暮春的一日,江泠从书局回来,走到北坊时,看到街边乱糟糟的,路口被许多人挡住,争吵声几乎快将狭窄的巷子掀翻。
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哭求声与小娘子的低泣交杂着传来,中间伴随着男人强势刁蛮的谩骂。
许多人围在巷子口看,堵住了江泠回去的路。
他瞥一眼,老妇人跪在地上,拉着男人的衣摆,涕泪满面,“你不能带人走啊,我根本没有想要卖孩子。”
“白底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卖身契’三个字,你们自己画的押忘了?”
男人拿着一张纸,拍了拍,这正是一张卖身契,买卖两方的手印都在上面。
妇人直摆手,“我不知道这是卖身契,你和我说的分明是让我孙女去你们绣房干活,我们签的是学徒契约,不是卖身!”
“什么叫你不知道?”
男人横眉怒目,“我当初可是说得清清楚楚,你现在别抵赖啊,手印一旦按下去,这契约可就生效了。”
妇人还要哭求,被他一脚踹开,男人一挥手,喝道:“把人带走!”
身后几个打手冲上前,一个个凶神恶煞,小娘子吓得惊慌失措,又看到老妇人被踹倒在地,顿时涕泪满面,哭道:“祖母!”
巷子里看热闹的人很多,见状,只能叹气,“造孽啊,翁老婆子一家都不识字,先前与人说好是送蕙娘去绣坊学技艺,怎知签下的文契竟然是卖身契,这下就算是闹到官府也没有用了,白底黑字,蕙娘算是完了。”
老妇人倒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女被拖走。
忽然,一个少年走上前,推开人群,将瘫倒的老妇人扶起。
一身粗麻衣,勾丝的布条缠着发,清瘦高挑,面容沉肃。
一旁的人群看呆,低声交谈,“这是谁家的孩子,好俊。”
因为不被北坊的人待见,江泠每次都走小路出门,不与邻里接触,鲜少出现在人前,许多人已经大半年没见过他了。
少年将老妇人扶到一边,让她在台阶上坐下,走了几步,才发现他走路不平,刚刚还在张望感叹的人霎时闭嘴了。
长得好看,但是腿瘸,只有那个从东门街搬来的江泠无疑。
“你们不能将人带走。”
江泠冷声道。
大摇大摆就要离开的一群泼皮顿住,男人回头,看到巷子口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肩背挺拔,眉眼锋利。
几人转身,“你是什么人?”
江泠没有回答,只道:“强迫卖人为奴乃律法明令禁止。”
“强迫?”
为首的男人挑眉,“你可知她是自愿卖身的,这纸上还有她的手印。”
被挟持的小娘子垂着目光,泣泪涟涟。
“她不识字,你与她签字画押时,应当说清楚文契内容,不然便是哄骗。”
“我怎么没说清楚?我一条一条地讲给她听,是她自己签下的,怎么会是哄骗,这上面就是她的手印,抵赖不得!先前按手印的时候多痛快,少在这里当表.子还立牌坊。”
男人地痞出身,做的就是这种买卖,他不怕将事情闹大,反正文契在手里,他并不理亏。
这些人言行粗鄙,大多数穷苦人本就是为了谋生计才与人签文契,怎知因为不识字,被哄骗签下毫无人权的契约,根本无处说理,大多数人哭了闹了,也就认命了。
所以这种恶霸有恃无恐。
听到他骂人,江泠眉头皱了一下,说:“签字时可有证人?律法有令,双方签订契约时必须有证人在场,契约内容是否属实?是否经得双方同意?如果契约是在有所欺瞒或胁迫的情况下签署,即使签押完成,也是不作数的。”
男人被他这一大段唬道,没想到有人懂律法,还说得条条是道,像那么一回事,他梗起脖子,说:“有证人,我们都看见了!”
他身后的打手走出。
几人气势汹汹。
江泠面不改色,摇头,“只有无利害关系的第三者才可以作为见证人,显然,你们不是,况且……”
他顿了顿,续道:“这张卖身契可有呈交官府审核过?是否经确认无误后,由官府在契约上加盖印章,作为契约生效的标志?没有,那么契约不作数,有,你确定上面是真的官印?如果是假的,伪造符宝,处斩监候或绞监候。”
江泠抬手示意,说:“在这里作口舌之争没有用,我们不妨直接去衙门一验真假。”
少年声音冷硬,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男人彻底呆住。
市井泼皮无赖,惯会欺负什么都不懂的穷苦人,仗着没有人能拿他怎么样,无所畏惧,坏事做尽。
他们欺软怕硬,嘴上说着大不了闹大了,谁怕谁,真闹大了,又不敢了。
更何况那少年所说,伪造符宝,要被杀头,极具有震慑力。
男人抖了抖,片刻后,将那女孩推出去,“这次算你们走运,老子心情好,不同你们计较,我们走!”
“祖母!”
小娘子踉跄了一下,连忙逃离,扑到老妇人面前,劫后余生,两个人相拥而泣。
恶霸们扬长而去,一路骂骂咧咧。
人群中,有人低声吐气,“他们走了走了,方才真是吓死我了,我真怕他们一气之下打人,这群无赖,什么时候能有人惩治他们!”
江泠转过身,那老妇人将孙女抱在怀里,搂得紧紧的,脸上还写着后怕。
他走上前,蹲下。
大家都知道他是谁,贪官的儿子,谁见了都要吐一口唾沫,可是出了这样的事,又是他及时站出来,老妇人心里很复杂。
江泠低头,解下腰间的荷包,他数了数,最后将钱全都倒出来,递给老妇人。
“这……”
老妇人呆住,不敢接。
少年冷面寡语,那些人走后,他就一个字都没再开口说过,四周交头接耳,都是在聊他,江泠充耳不闻,老妇人不动,他就将钱放在她面前的石阶上,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江家二房还没落魄的时候,也有人在街上看到过陪母亲出来置办东西的三郎,素白衣裳,洁净如新雪,长身玉立,沉稳似松柏。
亲眼看到他不良于行的模样,才想起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叶秋水与江泠的家在北坊最末尾的巷子尽头,江泠要越过众人才能回家,以往他每次与北坊的人碰上,都要被讥讽数落一番,但今日没有人开口,巷子里很平静,众人面面相觑。
江泠回到家,给窗台上叶秋水种的花草浇水,做饭,吃饱后收拾碗筷,然后看书。
近来看的是《王祯农书》,书里详细记载了许多农作物的播种与成熟时间,以及使用何种农具更有利于播种,农时知识融入了天文、气象、地理。过去,江泠认为想要做一个好官,必须了解百姓的需求,尊重农时,如今虽然已经做不了官了,但他仍旧学得很认真。
白天将所有的钱都给那个老妇人了,江
泠没有钱买新衣服,入夜,他合上书,点起油灯,坐在灯下将旧衣服剪开,腰线放宽,还可以勉强再穿一段时间。
芃芃不在,很不习惯。
江泠依旧每日给她晒被褥,叶秋水的小被子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充满了春日的味道,等她回来,一定很喜欢。
第二日,江泠起来梳洗,拿上要用的东西准备出门,一推开门,一个老妇人带着小娘子站在家门前,神色犹豫,大概是踌躇很久了,门前的草地都被踏平。
见他出来,二人愣住,有些想要逃跑,但脚下忍住,然后哂笑。
少年气质冷峻,不苟言笑,老妇人有些犯怵。
江泠问:“有什么事?”
老妇人嘴角扯了扯,孙女躲在她身后。
“小官人,这、这个……给你。”
老妇人鼓起勇气,伸出手,掌心布巾层层叠叠,最中间躺着两颗洗得很干净,圆滚滚的鸡蛋。
第53章 转变 少年的谦逊,温和,大家都看在眼……
江泠怔了一下, 拒绝:“不必。”
少年声音本就清冷寡淡,还以为他是不喜,老妇人神色顿时僵住, 双手下意识摩挲,看上去很局促。
这已经是家中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老妇人家里养了两只鸡,只是因为穷, 又是冬天,母鸡一直不生蛋, 好不容易有两颗, 老妇人立刻宝贝地存在罐子里, 用布层层包裹起来, 打算这两日去街上卖掉,鸡蛋是很值钱的货物,一颗可以换八文钱。
江泠说完, 祖孙俩却不见动。
“还有事吗?”
他问道。
“多谢小官人……昨日为我们解围。”
老妇人声音细弱蚊鸣, 她们有些怕他,说话时缩着脖子,不敢大声。
她心里感激不假,但是也忌惮着少年的身份,怕他真像传言中的那般无耻丑恶。
但经昨日一事后, 老妇人又觉得, 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江泠听了,说道:“不用, 无需客气。”
他天生长着一张冷脸,眉眼清峻,看着生人勿近, 老妇人讪讪一笑,搓着衣摆,有些不知所措。
小娘子拉着祖母的衣袖,小声问道:“祖母,他是不是看不上我们的东西。”
听人说,这个哥哥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虽然落魄了,但想必也是瞧不上这些的。
老妇人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怕自己哪里惹怒了这位小官人,佝偻着身躯,站在门边。
江泠都走出去几步了,又顿住,返回,“下次再要与人签什么文契,可以先拿给我看看,以免再被诓骗。”
他神情认真,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要报酬。”
老妇人愣了愣,“这……太麻烦了。”
“只是看文书,不费什么功夫。”
江泠说:“不必给我送东西。”
老妇人攥着两颗鸡蛋,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为难,“可昨日小官人给了我们许多钱,太贵重了。”
祖孙俩实在过意不去,她们需要那些钱渡过眼下的难关,能用以报答少年的,只有那两颗连自己都舍不得碰的鸡蛋。
江泠道:“我不缺钱。”
老妇人背后的孙女探出头,瞥了他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江泠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顿时尴尬地眨了眨眼。
说着不缺钱,结果穿得一点都不像阔绰的样子,身上的衣服浆洗得都发白了,袖口还破了块洞,江泠不会绣工,虽然尝试将衣服改宽些,但穿着依旧不舒服。
老妇人见了,也知道,少年不会收她们的东西,于是改口道:“小官人若不嫌弃,就将衣服换下来,老婆子我会些粗笨的针线活,虽然没有外面绣坊做得精细,但也能看。”
江泠有些犹豫,觉得这样很麻烦别人,他怕自己又连累老妇人,怕她们与他接触多了引起四邻非议。
正想着,老妇人已看出他心里的挣扎,笑起来,将鸡蛋递给身后的孙女,颤颤巍巍地上前,抓住江泠的衣袖,“没事没事,脱下来吧,老婆子我年纪大了,不中用,平日也就只能做做针线活打发时间。”
江泠低声道:“多谢……”
老妇人笑容质朴,捧着他脱下来的外袍,“明日再拿给小官人。”
“好。”
江泠站在巷口,看着祖孙俩离去,扬声,“您慢些!”
“欸。”
江泠只穿着中衣,没办法,回屋中拿了件夏衫套上,再出发去城东。
他将前几日抄好的书还给掌柜,江泠第一次主动开口,问道:“请问店中可有《农政全书》?”
他前几日看了许多农书,了解农时,想更深入学习。
掌柜说:“有。”
“我想借读几日,用工钱抵押,不知道可不可以。”
江泠在百川书局抄书写字,一直谨守本分,按规矩拿自己的工钱,鲜少与人起龃龉,做生意的,最需要的就是这样不会惹是生非的伙计,江泠第一次主动开口只是借书,他囊中羞涩,买不下整本。
这么久来,掌柜也渐渐注意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每日都坐在角落,性子文静,字写得也极好看,他喜欢看书,店里生意若是不忙的时候,就自己翻旧书温习。
冬日,滴水成冰,伙计们都不大爱干活了,铺子里有时冷得如冰窖,少年手上长出冻疮,仍然一笔一划不懈怠;盛夏,暑气蒸腾,连掌柜都在偷懒,但少年一丝不苟,哪怕鬓角早已被汗水浸湿。
他总能抓住一切机会去汲取知识。
掌柜回过神,掀开帘子去后面找书,扔给他,“忘了,这本书也要抄,工钱照常给,你抄认真些,别出错。”
他丢下一句转头就走了。
江泠接住甩在面前的《农政全书》,翻开。
他知道这是东家与掌柜的好意,这几个人虽然嘴上没有明说,但实际上关照他许多。
农业其实与政治息息相关,书中说“富国必以本业”,若无农业为基础,繁荣与稳定也必定摇摇欲坠。
江泠一边抄书一边背诵,他看得很用心,读完水利相关的内容后,天已经快要黑了,他收拾好纸笔,起身离开书局。
第二日,那位老妇人并没有来还衣服,又过了两日,她才姗姗来迟,看上去很疲惫焦急,江泠立刻开门让她进来。
老妇人一脸汗水,抬手擦了擦脸,她将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用布包着,还洗干净了,闻起来满是皂荚香。
她语气有些歉疚,说道:“真对不住啊小官人,本打算昨日就送来的,只是这几日恰好田里要播种,田主家催得紧,实在不好耽搁,所以晚了一日,衣服补好了,您瞧瞧。”
她神情恭敬,小心翼翼。
江泠接过,放心地搁置在桌子上,转身去给老妇人倒水,让她先坐下歇歇。
老妇人年纪大了,身体佝偻,让她坐,也只堪堪挨着边缘。
“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耕田?”
“没办法呀。”老妇人扣着指节,低声道:“家里要吃饭的,儿子儿媳都不在了,只能我干。”
地主才不管这些,他们只要田亩的收成,若没有就要将田收回,那就更没法赚钱了。
所以老妇人的孙女想去绣坊学手艺,寻一门谋生的手段,结果因为不识字,被人诓骗,险些被卖掉。
江泠听完不由沉默,书与现实终究是不一样的,书中所描写的是一个极为理想的虚构世界,而现实,通常都是血泪交织的,是不同阶级的人一层一层向下践踏。
“田里的事情忙完了吗?”
“还没有。”
老妇人愁容满面,“还有许多,田主说,过两日再不干完,就要将田收回去。”
她抬手抹泪。
江泠站起来,“明日我帮您去做。”
老妇人愣住,反应过来,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没事,只是我看了许多书,学到的东西终究浮于表面,我想自己亲眼见识见识。”
何为农时、水利、荒政……
老妇人很为难,“这……”
“其实是我麻烦您。”江泠安慰她,“我什么都不懂,还需要您当
老师。”
老妇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哎呀,我……老婆子我大字不识,能当什么老师呀。”
江泠道:“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能人,至少在农耕一事上,您比我厉害得多,那就可以说是老师。”
老妇人笑了,应下。
翌日一早,江泠先去百川书局同掌柜说了一声,再跟着老妇人去田里,他带着纸笔,卷起裤腿,跟在老妇人身后,学如何耕田,播种。
田里的邻里很多,见到江泠过来,吓呆了。
谁能想到他会来这种地方。
垄头泥泞,少年挽起衣袖裤腿,站在田间,神情专注,笔耕不辍。
写完字,将纸笔放在箩筐里,跟着翁婆子下地播种。
邪门,太邪门了!
书上无法尽全写出农事的辛苦,这些看似简单的事情也充满学问,江泠会看书,写文章,但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他拿着笔向田头的人请教,低头写在纸上。
少年如何谦逊,温和,大家都看在眼里。
过几日,江泠一推开门,院外已经站着许多人,见他出来,大家神色各异,翁婆子也在其中。
大家都憋着神色,一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江泠神情不解,以为自己莫名其妙又得罪了谁,被人找上门来。
“那个……”
好半会儿,才有人支支吾吾开口,“小官人能不能帮俺看看账目,俺不识字,看不懂这上面写的……”
他怀疑自己被田主诓骗,工钱少算许多。
一有人开口,其他人也跟着道:“小官人能不能也帮我看看这份文契?”
“还有我,我男人在外面做长工,他寄回来的信小官人能不能帮我看看写的是什么?”
一群人争先拥后开口,江泠都来不及听清楚上一个人说的什么,大家都挤在门口,他只好扬声道:“都进来都进来,大家挨个儿和我说,一个一个来。”
院子里坐满了人,都是这附近的穷苦人家,读不起书,不认识字,先前就算被人欺骗也无处说理,只能认下哑巴亏,小郎君识字,前几日帮翁婆子赶走无赖,又帮她播种,翁婆子坐在田间,逢人就夸,大家便都来了。
日头渐起,江泠又托人去百川书局说了一声,安心坐在家中,一个接一个地问他们有什么需求。
傍晚,大家都相继离去,有人捧着清晰的账本笑着离开,有人放心地拿着文契去画押,有人知道远在外乡的家人即将归来时,又哭又笑。
门前,几人交谈,说道:“我就说,传言都是放屁!江小官人看着就不像那种人!”
“是啊是啊,难道你们没听说,其实是江家族人想霸占二房产业,合伙把小官人赶出来了!”
“肯定是这样,呸,欺负人家还是个孩子,又没了爹娘,还是长辈呢,真不是个东西。”
“就是就是!”
第54章 章节名真难起 “叶小东家。”……
已经快要入夏了, 大多数香料到了成熟的时候,临州府的香料市场上挤满了香商,还有许多携带货物, 远渡重洋而来的番邦商人,此地鱼龙混杂, 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贾云集,各色香料琳琅满目, 空气中弥漫着异域的芬芳与神秘。
叶秋水走在前面,这次是她第一次独立尝试出来采购原材料, 只有几个伙计陪同, 胡娘子认为教导弟子不能事无巨细, 只有适当放手, 让她自己领悟才行,先前跟着胡娘子跑了一些地方,这次就轮到她自己一个人了。
跟着她的伙计也没什么本事, 起不了指导的作用, 叶秋水来到香会市场,看到这里人群密集,每个人都是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叶秋水手心紧张地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她缓缓吁出一口气, 走上前去。
不久前, 胡娘子与一位香贩邀约在此地拿货,只不过临到约定的日期, 胡娘子有事去了其他地方,这件差事就落到了叶秋水头上。
“小当家,别紧张, 前面就到了。”
伙计看出她第一次来这里,有些紧张的模样,温声宽慰。
叶秋水环视四周,人来人往,她的眼睛几乎快要看不过来。
到了约定的地方,一名中年香商早已等候在那里,他长相憨厚,看着很老实,身后的大木箱里装满了沉香木,看到有人过来,搓了搓手,一扭头却见为首的是个小丫头片子,顿时错愕,犹豫问道:“三……东家?”
胡大当家先前遣人来知会过,说这次与他谈生意的是铺子新入股的三东家,他没见过,怕是个不好惹的,十分警惕。
叶秋水颔首,扬唇示意,“姚伯是吧,晚辈替胡娘子过来谈生意。”
小娘子年纪尚小,脸颊稚嫩,粉雕玉琢,本是应该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的年纪,但她双眸明亮,透着一股子机灵。
姚商微微蹙眉,心底异样,不知道要不要给她看货。
也不知胡大当家是怎么想的,竟遣这样一个孩子过来。
香市鱼龙混杂,就连经验老道的商人过来也会吃亏,胡娘子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旁人不敢以次充好,拿劣质的香料糊弄她,但遇上个一看就没什么经验的小姑娘,原本的警惕心消散,只成了敷衍逗弄。
女孩唇红齿白,声音脆生生的,不像是来做生意,倒像是过来玩乐,所谓的东家名头,怕也只是父母弄给她玩玩的,那么便无需认真应对。
姚商盘算完,眼珠一转,笑得狡黠,不似方才那般憨厚,“可算等到小娘子了,货物已经准备好,这就拿来给您瞧一瞧。”
他转身开箱,叶秋水走上前去,姚商打开箱子后,一股馥郁的沉香气息扑面而来,他殷勤介绍,说这是市面上最好的货物,香农九死一生从西南密林中带回来的,还没有给别人看过,早就知道宝和香铺要过来采买,因此特地留下。
叶秋水蹲下身,仔细打量,姚商蹲在一边,笑容满面,看着很热切。
她捻起一块,在指尖碾了碾,鼻尖微动。
姚商在一旁滔滔不绝,将他的货物夸得天花乱坠。
叶秋水偏头,笑问,“不知姚伯这批货怎么卖?”
“小娘子也知道,沉香木难以觅得,采摘艰辛。”
姚商开始娓娓道来,说起他此次上山寻找原木的困难重重,叶秋水似笑非笑,静静听他从天南说到地北,最后又道一句:“我与胡大当家是旧相识了,这价钱自然好说。”
他抬手,比了个数。
叶秋水身后的伙计们纷纷瞪大眼睛,有人先道:“怎么这么贵?你该不是看我们东家年纪小就故意坑骗吧?”
“话怎么能这么说!”
姚商站起身,生气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我这批货只有价无市,我这是与你们大当家相识才把这货给你们看的,想要与我做买卖的人多了去了,你们不要,有的是人要!”
他神情愠怒,煞有其事般,伙计们被唬住,抿紧唇,怕这货当真价值不菲,自己搅乱了铺子里的生意。
叶秋水笑了笑,掀起目光,直视他,冷不丁问道:“姚伯可是诚心与晚辈做生意?”
“这是自然。”
姚商又换了副笑脸面对她,“我瞧小娘子面善,诚心将这货卖给你。”
“是吗?”
叶秋水直起身,冷笑,“姚伯不要因为我是个孩子,就觉得我好欺负,能任你拿捏。”
她从木箱中拿出一小块香料,沉声道:“你这批货物并没有天然沉香的纹理与色泽,真正的沉香,气味醇厚绵长,层次分明,你自己闻闻,你给我的这一批,香气单一,还有杂味。”
叶秋水抬手,将香木丢在水中,清水浸润全部,却不见其下沉,而是浮于表面,姚商的脸色变得很难堪。
她又叫伙计递来燃香的工具,点燃香料,霎时间,浓重的烟雾升起,飘动的速度缓慢而笨拙,残留的灰烬与真品实在大相径庭,姚商一开始从容不迫的表情终于彻底维持不下去了。
“这……我、我……”
“姚伯,你若还想与我们宝和香铺继续做生意,就拿出你的诚意来。要是我将你今日耍的把戏告知胡娘子,这生意以后可就都做不成了。”
姚商满头是汗,连忙道歉:“小东家,我是糊涂了,方才只是与你开个玩笑,您不要与我这个老东西计较。”
“姚伯言重了,晚辈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还要姚伯指教。”
叶秋水收起冷笑,弯腰,行了个礼,转而甜甜道。
姚商哂笑,认真起来,将次品收好,重新给她介绍货物。
谈完生意已是傍晚了,一行人动身回曲州,路途遥远,又经过一片森林,随行的人建议在此处扎营留宿,天亮后再动身。
叶秋水没有睡,点着火把,清点货物。
“小东家,休息会儿吧,今日走一天了。”
有伙计劝道。
叶秋水神情凝重,摇头,“深山老林,兴许有盗匪出没。”
她环视四周,扬声道:“大家辛苦一下,以防万一,今夜便都不要睡得太沉,回去之后,我的工钱分给大家。”
“好!”
营地燃着篝火,大家都没有休息,一身戒备。
然而,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夜半,远处草丛中忽地传来响声,叶秋水坐了起来,警惕地看过去两眼。
一旁的护卫也看向她,众人对视几眼,叶秋水小声问道:“是不是有人?”
随行的是胡娘子请来的镖局护卫,经验丰富,见状判断,“是匪盗!”
这片山林常有匪盗出没,劫掠路过的商队,为首的护卫长摸向腰间佩刀,手紧了紧。
一旦碰上这群人,想要不弄丢货物,那必然会有死伤。
叶秋水说道:“还是不要正面起冲突吧?”
那怎么办?
伙计担忧地看向她。叶秋水想了想,说:“放火,将马匹都牵出来。”
护卫长看了看她,反应过来,“我知道了,你们跟我走。”
众人站起身,拿着火把,围着营地一圈点燃,运送货物的马匹被牵出,绕着营地快步奔走,大家拿起刀戟,作出喊杀状,火光中,黑影绰绰,人声滔天,借助山谷的回响,声势极为浩大,对面的盗贼不敢再往前,眼见着有人冲过来,盗贼怕商队真的人多势众,连忙撤退。
“他们跑了!”
伙计激动道。
叶秋水神情依旧没有缓和,跑去抱起行李,说:“这里不能久待,盗匪一会儿反应过来一定会恼羞成怒,返回此地,我们现在必须撤到别的地方。”
“对,大家会儿将货物拿好,我们现在便撤!”
众人搬起货物,很快收整行礼,马不停蹄向别的地方躲藏。
换了个藏身之处后也没有掉以轻心,万幸后半夜安然无恙,天一亮,商队便赶忙下山进城了。
一路颠簸,又耗时数日才到曲州城,叶秋水回到宝和香铺,指挥大家将货物从马车上搬下。
胡娘子上前查看,打开箱子,名贵沉香的浓郁香气萦绕鼻尖,她不禁欣慰一笑。
一起回来的伙计问道:“小东家怎么知道应对盗贼的方法?”
叶秋水笑着回答:“上个月同胡娘子一起去泉州府做生意时就碰到过两次,有经验了,依葫芦画瓢我总会的。”
“难怪难怪。”铺子里的老师傅竖起大拇指,“小东家真是后起之秀,以后更是了不得啊。”
大家都在夸赞,叶秋水有些不好意思,钻进帘子后算账去了。
她工钱比以前多很多,谈完生意,还有许多分红,叶秋水名下现在有一大笔进账,她清算时,笑得合不拢嘴。
忙完香铺的事情,叶秋水终于能休息几日,她拿了一笔钱回家,这次一走就是两三月,都是夏天了,也不知哥哥如今怎么样了。
走到北坊,刚进巷子,就看到自家门口进进出出都是人。
叶秋水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北坊的人向来是不待见江泠的,背地里时常议论他,邻里也不与他们兄妹俩接触,平时大家都是绕着走,什么时候登门过,必然是有人上门找麻烦了!
叶秋水心里惊慌,怕自己不在江泠会受欺负,他腿脚不好,被人追着打都躲不过。
她咬牙,撸起袖子,从角落里捡起一块砖头,闷头冲上前就是干。
“啊啊啊啊啊啊啊……欸?”
叶秋水举着砖头,喊叫声卡住,愣在门口。
江泠站在院子里,一群人蹲在他面前,他弯腰,在墙上用石头一笔一划刻下字,扬声说:“‘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来,跟我念。”①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我哥哥是全曲州最好看的小……
话音落下, 院里的动静顿住,大家齐刷刷地扭头看过来,叶秋水呆愣愣地站在门前, 手里还握着一块砖头,模样凶狠。
江泠看到她, 目光微漾。
“芃芃回来了!”
有人站起,笑说, 大家都围过来,问她这些天的经历。
叶秋水有些不明所以, 弄不清现在的状况, 干巴巴地回答。
远处, 江泠一直盯着她, 看她被问得回不过来,又瞥见她眉宇间的青色,知道她近来一定没有休息好, 他扬声道:“今日先这样吧, 大家都先回去。”
他一发话,众人停下来,三三两两告辞离开,原本热闹拥挤的宅院,一下子空旷下来。
叶秋水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转身去关门, 看着巷子里大家离去的背影, 心中惊讶不已,为什么与她想象的不一样, 四邻什么时候这么热情了?
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从她手里拿走那块一直握着没放的砖头,江泠将它搁在一旁。
叶秋水回过神, 转身,扑过去,一把抱住江泠的腰,欣喜道:“哥哥!”
江泠险些被她扑得跌倒。
他笑了笑,扶住叶秋水的胳膊,低头盯着她左看右看,她除了看上去有些疲惫外,别的地方倒是齐齐整整的,没有受伤,江泠抿了抿唇,低声道:“瘦了。”
“哪有。”
叶秋水蹦跳两下,“明明是我长高了。”
长高了,所以就显得人苗条了。
她从外面回来,铺子里的人都说她高了不少,叶秋水比了比,结果发现自己与江泠依旧差很大一截。
她撇了撇嘴,差点忘了,江泠也在长个子,长得比她还快。
“哥哥,为什么那些人会在我们家?”
叶秋水想起这个问题。
大家都和和气气的,没有以前那般凶厉。
江泠将最近发生的事告诉她。
他帮邻里不认字的人看文书、算账、写信看信,大家对他的看法渐渐改观。
“只是教他们一些最简单的字,未蒙教化的人,连自己被欺骗了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懂什么叫律法,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们没有概念。”
江泠说:“‘化民成俗,其必由学……建国君民,教学为先’①,我很久之前读过这句话,当时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才懂得。”
富国以农为本,其次是教育。
家中出了变故,腿受伤,也不能再继续求学后,江泠自暴自弃许久,但前些时日,见翁老婆子祖孙俩被恶霸诓骗,险些卖身为奴,江泠又觉得,人生并不是只有读书做官一条路可以走。
他读过书,认识字,知道忠孝礼义,他可以将这些教给别人。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叶秋水似懂非懂,但下意识觉得江泠说得一定很有道理。
为了能安全护送货物回城,叶秋水已经好几日没睡好觉了,头一沾到枕头,立刻眼皮子打起架,明明坐下来前还在和江泠絮絮叨叨说着途中发生的事,一会儿就没了声音,江泠扭头看她时,才发现叶秋水已经歪着脑袋睡得很沉。
出门在外时,风餐露宿是常有之事,不是每一次都能找到客栈休息,只能自己见缝插针地打盹儿,出门两个月,叶秋水已经练成站着也能睡觉的本领。
看着她坐在榻上,歪着头睡着,脑袋一点一点的,
江泠心情很复杂,又心疼又觉得可爱。
可爱?
这个词突然浮现在他心头,江泠怔愣了一下。
他回过神,走上前,拍一拍叶秋水,“芃芃。”
叶秋水迷糊地掀起眼皮,无精打采的,还没来得及应答,又睡了过去。
江泠弯腰抱起她,平放在榻上,等叶秋水睡着后,将她换下的脏衣服拿出去洗了。
午后,叶秋水睡醒,一睁眼,看到江泠坐在旁边,一只手拿扇子轻轻对着她摇,另一只手执一卷书,侧脸轮廓褪去青涩,逐渐清晰俊朗,少年目光沉静,专注地看着书。
叶秋水枕着自己的手臂,看了他好一会儿。
江泠看书时很专心,许久才抬起目光,对上她的视线。
“怎么了?”
江泠放下书,担忧地看着她。
现在气候炎热,他怕叶秋水在外奔波会中暑。
叶秋水摇摇头,说:“哥哥,你好像黑了一些。”
江泠眼睛眨了眨,重新将目光放回书页上,“这几天去垄头的次数多了,有些晒黑。”
叶秋水不说话。
须臾,他的视线重新抬起,询问,“难看吗?”
“嗯?”叶秋水一开始没懂他问的什么意思,琢磨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江泠问的是,她说起这个,是不是觉得他晒黑了,变难看了。
“没有。”叶秋水立刻回答,相反,她觉得江泠现在变高变壮了,比以前清瘦文弱的模样更好看一些,以前单薄得好似风一吹就会倒。
“说起来。”叶秋水回想一番,“哥哥已经许久没生病了,也不像以前一样,总是咳喘,吃药。”
以前在江家,江泠父母的教育方法太过偏激,觉得骑马踏青蹴鞠一类的事情都是不学无术,不准江泠接触,成日将他关在屋中看书,反而将人养得很虚弱,不能见风,走两步便气喘,经常心悸。
现在他常做重活,忙活这个,忙活那个,反而变得越来越康健。
“是吗?”江泠笑了一下,“我都没注意到这些。”
叶秋水躺够了,坐起来,蹦下榻,去拉江泠的手,“走,哥哥。”
江泠不解道:“去哪里?”
“成衣铺!”
叶秋水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了,江泠的衣服嫌小了,不过他有点钱就是给叶秋水买发绳,买零嘴,要么就是把钱送给路边乞讨的老人,再剩下一些存起来,根本没有闲余留给他自己。
他以前锦衣玉食,被宋氏养得十分讲究,连手帕都有十几条,被褥要铺得厚厚的,稍微硬一点就睡不着,细皮嫩肉,衣裳若有个小疙瘩,便会被蹭伤,但是现在的江泠却变得很随便,衣服小了,穿着滑稽也舍不得丢掉。
江泠还没有来得及拒绝,叶秋水就已经冲到面前,一把夺走他手里的书,扔到一边,拖着他站起。
“我不需要新衣,你自己喜欢什么,就给你自己买。”
江泠一路说:“麻糖吃吗?还有冰酪,前几日东家发了工钱,我给你买。”
叶秋水直视前方,摆手,“不用不用,你不准说了,我也想给你花钱,我说了我有钱,我有很多钱!”
江泠:“可……”
他是哥哥呀,怎么可以用妹妹的钱。
“没有可是。”
叶秋水说一不二,她的神情看上去,就好像他再敢多说一个字,她立马就要翻脸,江泠抿紧唇,不敢再说话了。
到了成衣铺子,叶小东家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同铺子里的绣娘说,要买衣服。
江泠站在旁边,任她折腾,叶秋水指挥着铺子里的伙计拿来各式各样的衣袍,她站在柜臺前挑发饰,看中一条石青色抹额,拿起来对着江泠比划,她抬手,又踮脚,还是够不到,江泠无奈,弯下腰,叶秋水伸手,绕过他的脖子,在他脑后系上结。
试完这个,她又去找来一个幞头,拆了抹额再换上。
抱着料子,左看看,右看看,忙里忙外,早上还说着累,倒头就睡,现在又好像有无限的活力,跑来跑去,精力十足。
叶秋水做事一向井井有条,心里有她自己的考量,罗衣、鞋袜、抹额、幞头、圆领袍,一个接一个,她都挑了个遍,江泠怕她花太多钱,但叶秋水直摆手,双手抱臂,十分阔绰,“我有钱,买!”
铺子的绣娘掩面一笑,“小官人长得俊,穿什么都好看。”
“是吧,我也觉得。”叶秋水很得意,扬起下巴。
她哥哥就是全曲州最好看的小官人!
江泠认命了,木偶一般,张着手,任绣娘们往他身上套衣服。
出了成衣铺,叶秋水还没有消停,拉着江泠直往书肆跑,“哥哥,买书,你喜欢什么书,我们今日全拿下。”
她偷偷告诉江泠,“我谈成了好几笔生意,分红很多,哥哥不要省,快挑。”
“嗯。”
这次江泠没有拒绝,认真挑选起架子上的书。
等回到家,江泠将买来的书放在她面前,叶秋水看清是什么,顿时面露难色,“哥哥……”
江泠挑的,大多都是字帖。
他给她磨墨,将笔递到她手边,“写吧。”
叶秋水写的字,他见了,狗爬似的,很不像话,还经常偷工减料,缺笔画。
江泠要监督她好好练字,不准养成这样的习惯。
写字就像做人,绝不能偷奸耍滑。
叶秋水仰起脸,看着他,撒娇,“哥哥,我不想练字。”
江泠无情摇头。
叶秋水道:“我觉得我写得也没问题呀……”
大概自己也觉得心虚,她声音越说越小。
“不想写嘛。”
江泠不为所动,看着她。
叶秋水也认命了,哼一声,拿起笔,恶狠狠地在纸上画了一道。
……
叶秋水是个精明的商人,知道财不外露,她入股宝和香铺的事没让周围任何人知道,旁人只认为她在宝和香铺帮忙跑腿,做些洒扫的小事,哪里想到她已经攒下一笔钱,前阵子叶秋水出去谈生意,四邻也只以为她去大户人家当丫鬟了。
暑夏过去后县学放了许久的假,方便秋收时部分学子回家收粮食,江晖也回来了,与江泠交谈时提起,江家的生意不景气,大房一连关了十几间铺子,江大爷愁得满头白发,几房兄弟关系不和,正处于分家的边缘。
四房的产业也不好,虽然当初由胡娘子牵线,铺子中的香料也卖到京城去,但四房香铺的品质比不得宝和香铺,渐渐就无人问津了。
江四爷与四夫人整日唉声叹气,唯一的指望成了江晖,家里吵得那么凶,族长也无法劝和,老夫人病得不省人事,大限也就这几日了。
“其实我是不想回来的,一回来,就听到叔伯们吵架,为了族中那点田地,吵得面红耳赤。”
江晖嗤笑,“母亲总是同我说,要争气,可是三哥,我好不容易考进县学,才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怎么学都比不过他们,不知何时才能考进府学。”
以前江泠年年评优第一,本来可以去国子监读书,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
这次江晖过来找江泠,无意间提起县学老师留下的功课,他已思考许多日,还毫无头绪,愁得直挠头,但江泠听了,沉思一番,为他解答。
江泠思路清晰,几句话让江晖醍醐灌顶。
江晖感激之余,又不免震惊。
他如今在县学读书,而江泠忙于生计,定然没有时间看书,疏于功课,可这次交谈,江晖才发现,江泠的学识没有减退,反而更深刻,如果换做是他遇上那么大的变故,早就跳河了,还读什么书?!
江晖肃然起敬,震惊之余,又不免心塞,感叹自己与江泠的差距。
……
入秋后,田间作物正是收成的时候,垄头人头攒动,乡民们一日到头都在收粮,这两日天象看着很不好,眼见着将有一场大雨即将落下。
路边的茶棚里坐着几个人,
江泠正在写字。
“小江,田里的粮都收完了吗?”
茶棚老板端来一碗麦茶,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还有几亩。”
田间闷热,江泠一身是汗,他喝一口茶,继续在纸上写划。
乡民们收完粮,要卖给田主,江泠在帮大家算账。
老板抬起头,看一眼外头,西天方向金乌要坠不坠,余晖铺洒在稻田上,风吹过,金浪翻滚。
忽然,道旁扬起一阵沙尘,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一个身形清癯的中年男人从上面下来,一旁的随从道:“老爷,前面有茶棚,坐下歇歇脚吧。”
男人颔首,走进棚子,店家立刻迎上前,随从问道:“有没有龙井?”
“没……”
“那碧螺春?”
“这……也没有。”
店家讪讪笑,手无措地搓了搓。
“怎么什么都没有?”
随从扬声,看着很不耐。
店家是个老实憨厚的汉子,见状,舌头如同打结,不知如何应对。
江泠站起身,上前,先行礼,说道:“这茶棚搭在田边,来这儿的都是附近的乡民,不过是耕田累了时过来喝一杯茶,歇歇脚,棚子里卖的也都是乡民常喝的麦茶,紫苏汤,消暑解渴用的,要是官人想喝名茶,这条路再往前走十里就进城了。”
少年声音清朗,礼数周全,作完揖,款款道来原因。
为首的中年男人笑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我们一行人赶路数日,精疲力尽,正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喝两口茶,再继续赶路。”
江泠道:“若官人不嫌弃,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店面简陋,茶水单一,怕怠慢诸位。”
“不妨事。”
男人掀开衣袍,找了个地方坐下,店家很惶恐,缩着肩膀。
“就来几碗麦茶吧。”
男人抬头说道。
江泠转头,看了眼店家,“吴伯,去准备吧,没事的。”
“好……好。”
店家转过身,去倒四碗茶过来,呈到几人面前。
男人端起碗,吹一吹,抿几口。
麦茶是用炒熟炒黄的大麦冲泡而得,香气浓郁,能消暑除热,附近田地里的农民干完活,经常过来喝一杯,攒一攒力气,再下地接着干活。
男人喝了两口,挑眉,“与茶叶不一样,但也别有一番滋味啊。”
店家憨厚一笑。
江泠坐回原来的位子,低头继续算账。
少年姿态端正,外面暑气蒸腾,人难免心浮气躁,但他巍然不动,字迹依旧清晰工整。
男人坐累了,站起身,在一旁打量。
“你仿的是赵子昂的字?”
江泠抬头,看见男人正站在身后,点头,“是。”
他看着少年面前的册子,读几行,发现他算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账,诸如收了几亩田,鸡生了几只蛋之类,那样好的字,写这种事情,实在有些大材小用,屈才了。
“小郎君可是这些乡民的田主?”
少年穿得不算富奢,但胜在气质清正,看着不像普通人。
男人以为他是田主,坐在这里督促乡民收粮。
江泠摇头,“不是,我住在这附近,帮忙算账、记录,秋收后要收粮,田主要看收成算工钱,将这些记清楚,年底拿钱时能省事些。”
“原来如此。”男人点头,又问:“你是县学里的学生吗?”
“不是,只是读过几年书。”
男人笑,只是读过几年书,写不出这样好的字。
“今年老乡们的收成怎么样?”
江泠道:“不算好,田主收去大半,家中还要留一些作为存粮,扣去赋税,不剩多少。”
男人若有所思。
“小江,我的水车怎么不动了?!”
田头传来一声惊呼,江泠立刻搁下笔,拿起一边的斗笠戴上,“来了!”
他起身走出茶棚,循声过去。
男人转头看去。
少年卷起衣袖,踩在田间,他捣鼓两下,水车重新运转。
动作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男人喝一口麦茶,目光落回他留下的账本上。
下面还垫着几本书,男人好奇地翻开。
“《农政全书》、《水经注》……”
书上有关于引水渠道,农业灌溉的部分,记有许多批注,字迹清晰认真,一笔一划留下自己的思考与总结。
男人随意翻看几页,频频点头。
他问茶棚的店家道:“方才那个小官人叫什么名字。”
店家说:“他叫江泠。”
男人记住,喝完茶,叫随从付了钱,转身跨上马车,一行人扬长离开。
走了没多久,他掀起帘子,说:“进城后去打听打听,谁家的孩子叫江泠。”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三哥的腿,居然是大伯叫人……
秋日过了一半, 江家传来老夫人病逝的消息,族中子弟,旁支, 姻亲都来了,江家的大宅院中快要坐不下人。
老夫人年过七十, 最后的几年一直病重,常年神志不清, 偶尔梦呓的时候会念叨着孙儿的名字,屋里伺候的人听了, 也只当听不见。
因为她喊的是“泠哥儿”, 是早就被赶出家门的三郎。
快两年前, 二房的江泠自族谱除名, 被赶离江家,产业被族中叔伯争相瓜分,这件事在老夫人面前不可能长久地瞒下去, 孙儿一年半载不到身边尽孝, 老夫人就是傻了,也察觉些不对劲,一番逼问才得知了当初发生了什么,听到下人说,江泠和叔伯们闹僵后, 江公宅的地契也被抢走,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老夫人闹过几次,但她年老体弱, 这个江家早就由不得她做主了,病了多年,终于合了眼。
江晖将这件事告诉江泠, 问他要不要回去见祖母最后一面,停灵数日后,棺椁就要迁到祖坟下葬了。
江泠沉默不语。
老夫人是个极度偏心的人,偏心会读书的老二,兄弟阋墙,有一半父母一碗水端不平的原因,以至于病前无人尽孝,好不容易死了,儿子们站在灵前,商量的竟也只是分家。
叶秋水问道:“哥哥,你要回去吗?”
她对江家的人实在没什么好印象,若无必要,一点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不过,去世的毕竟是江泠亲祖母,他若想回去吊唁,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江泠摇了摇头,“我已不是江氏一族的人,不必登门,只是祖母于我毕竟有养育之恩,我在门外吊唁,为她守孝一年足矣。”
况且就算他想要见一见祖母,叔伯们也不可能让他进门,何必白费功夫。
“我陪哥哥去。”
叶秋水走上前,牵住他的手。
“嗯。”
江泠应一声,江晖见了,诧异于他的决定,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周全的法子了。
时隔一年多,江泠再次站到江家祖宅门前。门口挂着白幡,丧音自院内传来,来来往往有许多前来吊唁之人,江泠没有久待,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还不等旁人发现他是谁,转身就走了。
叶秋水一直站在旁边,警惕地看着四周,等江泠磕完头站起身,牵住他,两个人一起离去。
门前,有人注意到兄妹俩,脚下顿住,眯眼打量,不敢确定猜想,“那是谁?”
“像……像是三郎!”
那个孩子,自从被赶走后,族中人都已经一两年没见过他了。
“他不进来吗?”
“当然不了,他又不是江家的人,哪来的资格进门吊唁,走走走,大家别杵在门口了。”
江晖走进灵堂时,叔伯们已经在了,一波一波地迎进宾客,孝子贤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婶娘们互相搀扶着,他上前,跪在灵前尽孝。
长辈去世后,儿孙要守灵七日,堂前必须一直有人在,江晖跪了两日,实在有些受不了,四夫人心疼他,让他先去偏房休息一会儿。
“这样不合礼数,我怕叔伯们会不乐意。”
“你管他们做什么。”四夫人低声道:“人都已经去世了,还装什
么派头,没见着生前他们有多孝顺,总不能叫你一个孩子一直跪着,这样身体哪能吃得消,况且……”
她冷笑,眼神轻蔑,“这种时候,没有人会有空注意到你,我们四房,可不是任人拿捏的。”
四夫人推了一把江晖,让他去偏房休息。
灵堂内挤满了人,后半夜的时候,大家都陆陆续续地离开,棺椁前,檀香萦绕,江晖睡得正熟,一墙之隔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嘭的一声,江晖霎时惊醒。
灵堂内,本在守灵的几个兄弟不知为何争吵起来,江四爷站起,横眉怒目,“你什么意思,母亲刚死,你就惦记起兄弟们的产业?”
“分家难道不是你一直求的?”
江大爷的声音响起。
“我原本按照的就是母亲生前的意思,将族中产业划分,几个兄弟我从来没有亏待任何一个。”
“我去你的。”
江四爷吼道:“你能耐了,把持家业几年,无声无息抢去那么多铺子,你还敢舔着脸说没有亏待谁,这些年,你们大房做了多少腌臜事,我都不屑得说!”
“好了好了,大哥,四弟,都是一家人,再怎么也不能在这吵啊……”
“滚开。”
江三爷上前劝和,但他是庶出,也没什么能耐,在族中说不上话,江四爷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伸手一推,“我怕什么,我今日就是要在母亲灵前将我们家的账算清楚,以前老二在,我忍气吞声,现在老二没了,你觉得我还会继续受你的气?”
“这些年家中铺子的亏空,全都记在公账上,我们四房吃了多少亏,你们一个个鹌鹑似的不敢说,我敢。”
江四爷环视四周的兄弟,“被老大划走的铺子,你们真认了?”
几人面色各异。
老二死后的这两年,长子翻身成了家中名副其实的老大,老夫人病重,无力调解兄弟之间越来越剑拔弩张的气氛,若非顾及着全族的脸面,绝不会拖到她病逝才正式分家。
前几日,大爷将族中的账目清算完,许多铺子被划到大房名下,四房多了许多亏空,嫡亲的兄弟尚且如此,更何况几个庶出的老爷,更是有苦难言。
江四爷不是个喜欢忍耐的脾气,撕了账本,直接冲过来对峙。
江大爷脸色阴沉,“老四,母亲还在这里,你要闹得她泉下不宁吗?”
“是你逼我的。”
“如果你不满,你就滚出去,少在这里撒泼打滚,今日的事情传出去,我们江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难不成你还要赶我出宗族?”
江四爷气笑了,瞪着对面的江大爷,见他面色冷漠,架势十足。
堂中其他人倒是被震慑住,拉了拉江四爷的衣袖。
“老四,大房的亲家是许大人,我们惹不起,你别闹了,其实你们四房也没吃亏多少。”
去年大房的长子娶妻,聘礼足有两条街的铺子,原本新妇娘家是看不上江家的,但奈何大房出手阔绰,实在富奢,那名官员才最终将女儿下嫁过来。
从此大房有了靠山,比之从前的二房更加趾高气扬,族里其他人都不敢惹江大爷。
听到有人如是劝解,江大爷很是受用,理了理衣袖,目光沉静倨傲。
然而,江四爷听了这么一句话,突然冷笑,“好啊,既然提到这件事,那我也有话要说。”
“大哥,你别忘了,环哥儿娶妻的聘礼是怎么来的。”
话音刚出,江大爷面色一变,“你闭嘴!”
“老二死后,他婆娘离开前,将嫁妆全都留给了三郎。”
他一开口,江大爷就站了起来,嘴唇抖动,目眦欲裂,上前要捂住他的嘴,“闭嘴!”
江四爷甩开拉他的人,高声喊:“许家门第高,你怕巴结不上,为了凑聘礼,毁了三郎的名声,弄断了他的腿,霸占了人家娘亲留下的家产!”
江大爷终于忍无可忍,一拳头砸过去,气得心口都在剧烈起伏,“你以为你干净?难道二房的产业你没抢?”
争吵声愈来愈大,几个人扭打在一起,庶出的三爷、五爷吓呆了,扑上前要将他们拉开。
“快去请族长!”
江三爷扭头朝门外喊道。
老夫人病逝后,族中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也来了,就在客房,很快就赶到,见到灵堂里这一幕,两眼一黑,捶胸顿足,“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快将他们拉开,亲兄弟在灵堂打架,这像什么话!”
一墙之隔外,江晖脸色苍白。
三哥的腿,居然是大伯叫人弄坏的!
而这件事,他们四房竟然也知晓,甚至,二伯娘走前留下的嫁妆,四房也抢去不少。
江晖呆怔,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
霜降的这几天,江家几房彻底分家,闹得很难看,老大老四在灵前撕破脸,打得鼻青脸肿,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江晖不知道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江泠,犹豫许久,一直到县学又开始授课,他也没有作出决定。
……
城外有个叫祁阳台的地方,名字听着挺贵气,其实是个打谷场,就在农田后面,这里常有乞儿出没,拿着破碗或是布兜,沿着打谷场的边缘缝隙里拾取散落的谷物。
打谷场再往后,是曲州边际的群山,连绵起伏,山上有一大片荒地未曾开采,破败地立在那里。
江泠站在田头,戴着斗笠,仰头打量荒山。
今年的收成还不错,乡亲们原本很开心,以为可以多拿工钱,但田主比以往更加变本加厉,还有许多田地被官府征去,租金翻倍,若想来年还有地可种要花上更多的钱,还有人走投无路,将田地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卖给田主,或是官员,而这些田,又被以更高的价格卖给需要田地的乡民,循环往复,许多人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最后的结果也只是不欠债而已。
江泠想,若是后山那一大片的荒地可以开垦,大家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些。
然而,荒地并不是想开垦就能开垦的,要建造沟渠,引水灌溉,而山林地势高,水从低处引到高处,所用到的工具与普通的水车不一样,江泠已经在附近观察许多日了,带着图纸,伴随着身后打谷子时的噼啪声,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
一侧的道旁传来车轮碾过的声音,飞沙扬起,江泠压下帽檐,待尘土平静后抬起头。
上次在茶棚里见过的男人自车上下来,对上江泠的视线,笑道:“小官人,又见面了。”
江泠垂首示礼。
男人笑容慈祥,从他的衣着谈吐上,江泠看出他身份不一般,但不知为何经常跑到这附近。
这里都是田地,远处是山,不似城中繁华,歇脚的地方也只有那间茶棚。
今天打谷场上没有人打粮食,道旁有几个衣着破烂的乞儿,端着豁了口的碗,蹲在地上捡谷子。
男人见了,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打谷的时候有些谷子会散落在砖头缝隙里,或是草丛中,附近的孩子会来这儿捡遗落的谷物豆子带回家吃。”
“原来如此。”
男人点点头,眺望远处的荒山,“这后面山可真多啊,若是能开垦成田地,种上瓜果之类的东西就好了。”
江泠正在低头写字,闻言,说:“曲州炎热,白昼长,确实适合种植瓜果,但引水上山是个问题,目前山下的乡民用的水车大多是平地式的,无法建造在高处。”
“那翻车怎么样?”
江泠看了一眼山头,说道:“可以,但只适用于较小水量提升,后山地面积太大,要想每个地方都关照到就太消耗人力了。”
男人点点头,觉得少年说得很有道理,他一扭头,看到少年正在看图纸,不由凑近,“你在看水车的图纸?”
“是,各式水车都有优缺点,要想引水上山,灌溉到每一个地方,是一个很大的工程,普通的水车是没法做到
的,只能改进。”
江泠这两个月快把百川书局的书翻遍了,研究水利,开荒,他腿脚不便,虽然想尝试自己上山勘探地形,土壤,但一直碍于有腿疾,只能在这附近查看。
男人恰好对水利也很感兴趣,研究过许多年,见江泠对这方面也颇有见解,两个人又坐到路边的茶棚下,对着书说了许久。
江泠平日话很少,只有谈论起这些的时候话才会很多,男人听得很认真,他见解独到,富有经验,说起自己的看法时也有理有据,江泠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仔细聆听,而后在纸上记下。
少年虽然性子有些冷淡,但谦逊有礼,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与他交谈,比在酒宴上听遍恭维声要舒坦得多,男人眼底满是欣赏。
两个人快把一壶麦茶当酒饮遍。
临走时,江泠问道:“还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男人抬手,捋了捋胡须,笑道:“敝姓严,在这附近做生意。”
江泠记下,脑海中盘旋,印象里家中没有与哪个严姓商人做过生意,不过长辈一向不允许他插手生意上的事,也许有,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他行了个礼,男人笑了笑,与他摆摆手,转身上车离开,“下次再与小友闲谈。”
江泠站在道边,目送马车扬尘而去。
进了城,随从掀开帘子,一袭青衫的男人正坐在里面,手中持一卷《曲州志》。
“大人,到杨府了。”
男人合上书,目光锐利,从马车上下来,面前是杨知县的府邸大门,面前早就有人等候。
杨知县带着妻儿迎上前,笑面盈盈,恭敬道:“严大人连日舟车劳顿,茶水早就准备好了,快进去歇歇吧。”
曲州的新知州,姓严,名敬渊,半年多前就已上任,只是这半年他一直在巡查曲州各个县城,人又爱乔装打扮,从不显露自己的名讳,只装作普通富商,往往人都进城了,当地的官员还不知情,等察觉时,再想掩盖已经来不及了。
严敬渊就这么出其不意地查了好几座县城,半年过去,杨知县早已打听清楚他的样貌体型,早早作出准备,严敬渊一进城,他就立刻摆下接风洗尘的宴会。
席间除了杨知县外,一起迎接新知州的还有属官许县丞,以及许县丞的女婿,江环。
严敬渊不理会他们的恭维,对面的人百般殷勤,又是夹菜又是敬酒,严敬渊一个漂亮话也不爱听,兀自冷冷道:“将临溪县这两年的税收账本拿给本官过目。”
杨知县脸色僵住,知道新知州手段狠,哪想到这般难迂回,坐下来便直奔主题。
他面如菜色,只能让下属去拿。
这场接风宴吃得并不欢快,除了知州大人外,其他几人俱是战战兢兢,尤其是许县丞的女婿,本是被带出来见世面,他到底也是商贾出身,几个官员备好了礼,江家大房也出了一部分,奈何江环吓得头也不敢抬,更是插不上一句话。
严敬渊没有久坐,拿着账本便起身出去。
杨知县象征性追了几步,愁眉苦脸道:“完了,我的乌纱帽怕是不保了。”
许县丞也唉声叹气。
严敬渊饭都没吃几口,出了杨宅,坐回到马车上。
想起来时在城外遇到那个少年,他掀起一半车帘,扬声问道:“对了,上次让你们去打听那个叫‘江泠’的孩子,打听得怎么样了?”
“回大人,刚弄清楚,他是江家二房的孩子,呃……身份还有些复杂,他爹是新平八年的秀才,一直没考上举人,前两年在临溪县任主簿一职,后来又做了上一任知州的属官,不过,前知州贪污受贿,当年就被处斩了,这个江秀才手上也不干净,同年畏罪自尽,妻子和离再嫁,儿子嘛……就是大人问的江泠,倒是挺厉害的,很早就考进县学,原本去年要去国子监读书的。”
随从顿了顿,“不过出了那样的事,他又被检举说犯下包庇之罪,这书便读不了了,据说大逆不道,忤逆长辈,也早就被赶出宗族,今日席上那个江环,许县丞的女婿,就是江泠的堂兄。”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芃芃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坐在马车中的严敬渊一听, 皱眉,“罪臣之子?还被宗族赶出?”
随从说:“是。”
严敬渊回想,上次他问少年是不是县学里的学生, 毕竟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会懂这么多,会算账还能写一手好字, 他说不是,倒是实诚, 犯了罪的学生,哪还有资格继续在县学读书。
一个人再怎么与宗族不和, 顶多不相往来, 表面的联系是不会断的, 要知道, 世人最重忠孝礼义,能被家族赶出,只能是做了不仁不义, 大逆不道的错事。
“原来是这样。”
严敬渊讥笑一声, 不再谈及此事,低头继续翻开方才要来的税收账目。
随从放下帘子。
他家大人,最是嫉恶如仇,痛恶尸位素餐之人,不久前还说着再过几日要去城外一趟, 与那小官人再谈谈水利方面的事, 大人说,觉得自己与那小官人很合得来, 小官人话虽少,但观点鞭辟入里,从不拐弯抹角, 他喜欢,不过现下看,应当是不必再去了。
秋收后,打完粮食,还要再晾晒,有些谷物成熟的时节晚,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采摘,叶秋水跟着江泠一起出城,她对水车农事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也看不懂,江泠教了一会儿,她听不下去了,反而对后面的山很感兴趣,一直跃跃欲试,隔几日则亲自带着伙计一起爬了上去。
伙计们走在前面,用竹杖敲击地面,防止草丛里有毒蛇游走,叶秋水拨开杂草,时而蹲下来,用铁锹挖一块土壤,碾碎了查看。
土壤湿润,其中还富含腐烂的草木以及虫蚁动物的粪便,叶秋水端详许久,继续往山上走去。
“芃芃,这山是荒山,杂草丛生,平日怕是没人往山上跑,但是草木长得都很旺盛。”
途径之地连人走过的痕迹都没有,几人一边走一边扫开挡道的草丛,四周树木枝繁叶茂,偶尔能看到在叶间跳动的灰鼠。
铺子里伙计平日仍叫叶秋水小名,出门在外谈生意的时候才会在人前唤她东家,本来叶秋水年纪小,许多伙计是不服她的,但是叶秋水技艺好,会做生意,识香的能力也极好,她一日到头闷在作坊里,有时弄得一身脏,顾不得吃饭,从早到晚督工,她赚了钱,会分给手底下的伙计,从不亏待任何人,跟着小东家能赚钱,渐渐的,大家都服她了。
叶秋水出来勘探山上地形,穿着长裤长靴,头发也挽起来,她觉得山上的土壤还不错,很适合种植香草瓜果,就是还未开垦,杂草太多。
逛完一圈,叶秋水带着人从山上下来,山上虫蛇多,江泠很担心,书也看不下去了,一直等在道旁。
一看到叶秋水下来,立刻伸手去拉她。
“哥哥!”
长靴上沾了泥,山中湿润,叶秋水险些滑一跤。
江泠拉住她,带她到空地上坐下。
他转身找茶棚的店家要来一壶紫苏汤,倒一碗递给她喝。
叶秋水解开戴在头上的帷帽,她的鬓发上还沾着一片枯叶,江泠抬手拂开,叶秋水渴急了,抱着茶壶一连喝了几碗。
“哥哥,山上的土很好,很适合种东西。”
她低下头,悄悄对江泠道:“我想同胡娘子说,不如买下半个山头种香草,现在还是荒地,用不了多少钱,到时候我们自己开垦种植,等香草成熟后,可以赚很多钱。”
“嗯。”
江泠低着头,细心地择去叶秋水衣裤上沾着的杂草虫蚁,虽然她特地穿了很多衣服,但手上脚上还是被咬了许多包,叶秋水难受得伸手去抓,被江泠按住,他摇摇头,神情严肃,“不能抓。”
“好痒啊。”
叶秋水愁眉苦脸,方才一直走来走去没感觉,坐下来才发现脚踝被不知道什么虫子咬了一个包,肿起来一大片。
“什么啊。”叶秋水看了几眼,担忧道:“是毒虫吗?”
“是。”
江泠站起身,他张望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忽然走到溪边拔了几丛野草,揉碎了,将汁液涂在叶秋水的脚踝上,方才的鼓包很
快就消下去了,叶秋水十分惊奇,瞪大眼睛,先前奇痒无比的地方凉丝丝的,渐渐也不痒了。
“这是什么?”
“蕃荷。”
江泠说道:“山上有蠓,被咬了之后用碾碎后的蕃荷汁液涂在叮咬处可以止痒。”
叶秋水点点头,新奇地看着鼓包消下去,变成一个红点,她笑着问道:“哥哥怎么知道这些。”
江泠说:“同一老伯学的,他们在农田劳作,经常被叮咬,河边便种了许多蕃荷。”
江泠常往田里跑,最开始只是好奇何为农时,虫害,了解得多了,这样的技巧他信手拈来。
休息了一会儿,叶秋水准备回城里,但江泠却还坐在茶棚中,他似乎在等什么人,时而往道旁张望。
“哥哥,你在找谁?”
“一位前辈,是个做布匹生意的商人,他会许多水利上的事情,先前我与他约好在茶棚再见,我拿了两本书,想与他再好好谈一谈。”江泠抿了抿唇,“不过,他已经许久不曾过来了。”
叶秋水“噢”了一声,陪他一起等到傍晚,那个人还是没有来,江泠站起,牵她,“走吧,不用等了。”
“哥哥,也许他是忙忘了。”
叶秋水宽慰道。
“嗯。”
回到城里,叶秋水将她在山上的发现告诉胡娘子,有些香草种植起来并不麻烦,但宝和香铺注重品质,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想要采买便费时费力,可若自己有一片田地,专门用来种植香草,好把控,不怕品质参差不齐,胡娘子考虑许久,最终敲定,向官府申请买下城外的一座山头,请人占卜吉时,挑了一个好日子上山开荒。
叶秋水俨然是个小大人,指挥香农劈开杂乱的草丛,他们一群人用了半个多月将山头的杂草清理完,划出上山的小路,用农具翻土松土,胡娘子来过几次,见叶秋水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之后再也没有来过,她将此事全权交给了叶秋水。
从伐木,割草开始,叶秋水一直都在,能做的事情都会亲力亲为,山上条件艰苦,还要走许久的路,常有蚊虫叮咬,有的香农不愿意去做这样的事情,但叶秋水从来没有叫苦过,鞋子磨烂了,她就换上更结实耐穿的草鞋,脚底长出水泡,挑烂了,擦上药,用绷带缠紧,继续爬山督工,数日以来从未缺席。
山上开荒的汉子多,每日都有妇人成群结队上山送饭,江泠也会去,他腿脚不便,走得比别人慢,但风雨无阻,带着瓜果,茶水,还有点心,跑到山上送给叶秋水。
虽然已是秋天了,但日头毒辣,尤其是山顶,更是炎热,有经验的老农说,若是真将山头踏平,会破坏山林原本的稳定,本来肥沃的土地也许会渐渐荒败,所以开荒时并没有将所有的树木砍去,而是保留下了许多植被。
江泠走到山上时,叶秋水正扎着衣袖,吃力地用铁锹松土,她还小,做不了多少粗活,正午的时候,汉子们都停下来了,正巧妻子送来饭菜,大家各自散开,找地方吃饭休息。
“芃芃。”
少年温和的嗓音传来,叶秋水抬起头,日光晕眩,她笑起来,放下铁锹,穿着草鞋哒哒跑过去,搂住江泠的手臂,“哥哥,今日吃什么?”
“松茸鸡汤。”
江泠掀开菜篮子上盖着的巾帕,小砂锅里煲着汤,旁边的盘子里放着用井水镇过的瓜果,凉度正正好,这个时节吃着不会腹泻。
叶秋水端起碗,坐在树底下小口小口地喝汤,篮子里还放着书,她吃饭的时候,江泠就坐在一边,拿出书翻开看。
“哥哥,你现在做饭真的越来越好吃了。”
叶秋水忍不住喟叹道,肉炖得很烂,还有菌菇的鲜香。
江泠嘴角轻扬,无声地笑了笑。
秋天,曲州的柑橘正是成熟的时候,叶秋水靠着江泠,姿态懒散,喝完汤,又开始慢条斯理地剥橘子吃。
而一旁,江泠巍然不动,只有翻动书页的声音会时而传来,有时候叶秋水真的忍不住佩服江泠,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见缝插针地看书,一遍看不够,还要看几遍,背得滚瓜烂熟,每一本的批注都会写满纸张,连上山给她送饭,他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任山头再炎热,周围再嘈杂,蚊虫还在耳边飞来飞去呢,他也能无动于衷地继续翻开下一页。
正休息着,远处有一个汉子忽然站起来,手中高举什么,欣喜道:“俺刚捉到一只山鸡,正巧就扑到俺家菜篮子里来了。”
叶秋水坐起来张望,汉子手里的山鸡颜色鲜亮,体型见状肥硕,怕是都有四五斤重。
“好肥啊。”
她感叹道,山上的野鸡长得特别壮,前几日她割草时也逮到一只被藤蔓缠住的兔子,头大体圆,姿态矫健,叶秋水刚割开藤蔓,它就倏地窜得没影了。
可见,这座山是很适合禽畜生存的。
叶秋水看了一会儿,忽然眼睛发亮,扭头对江泠道:“哥哥,我想在山上养鸡!”
江泠从书上抬起目光,看向她,有些疑惑她这突然的、稀奇古怪的想法。
叶秋水有理有据道:“哥哥,以后山上会种香草,瓜果,这样肯定会招来虫蚁,还有飞鸟,若是我在林子里养鸡,鸡是不是可以吃掉虫子,杂草,粪便还能做肥料?”
江泠琢磨了一下,感觉她说得好像有些道理,暂时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地方。
“鸡生蛋,蛋生鸡,一颗蛋卖五文钱左右,一只小鸡仔能卖十五文到二十文,一亩地种五十棵树,养五十只鸡,多了就不行了,不然虫子不够吃,它们就会吃果子。”
叶秋水随身带算盘,从布包里翻出一只,手指灵巧翻动,啪嗒啪嗒的声音响起,她口中念念有词,将买鸡仔的成本,折损,利润全都算一遍,从这个想法冒出来开始,不到半个时辰,叶秋水已经将要用倒的钱,和可能的折损都算出来了。
“哥哥,这个法子是可行的。”叶秋水一拍算盘,“我要养鸡!”
一旁的江泠:“……嗯。”
没太听得懂,但芃芃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叶秋水满脑子想着养鸡的事情,她没有贸然决定,准备先观望几天山上的气候,再决定究竟要不要实行。
休息完,江泠与附近的乡民一起查探山间的地形,判断要在哪里建造沟渠,引水灌溉山上辟出的农田,本来江泠还没有决定,但与乡民沟通后,又经过那位严姓商人的提点,他心中有了思路,回去翻看几本书,第二日就画出图纸。
工匠若有所思,山脚的乡民说:“小江很会做这些,他上次帮我修了水车,比原先的更坚固耐用,水量也稳定。”
匠作坊的工匠听了,先是半信半疑,可江泠拿来图纸,几个人一商量,工匠一拍大腿,喜道:“妙啊,这真是个好主意,我先前怎么没想到,就这么造!”
大家一起改进老式样的水车,使得它消耗的人力畜力比以往更低,建造的成本也省去一半,水车造好时,众人齐心协力将它抬上山,引来的水量比过去更多,能均匀灌溉到山上的农田中。
不久后,新知州下令将其余几座山一并开垦,对参与开荒的乡民给予一定的税收减免以及土地使用权,大家争先拥后,后山热闹极了,一架一架水车造了起来,江泠变得很忙,都没有空去百川书局抄书了。
田地翻新后,叶秋水开始考虑该种植什么香草最合适,这一阵子忙得找不到北,等种子种下,发芽,长高,已经是来年春了。
宝和香铺要收一批沉香,叶秋水带着人去谈生意,到了地儿,才发现对接的竟然是一个老熟人。
江大爷。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我还小,我会更有能耐。……
分家那日, 江大爷使了些心计,他很早就惦记四房的香料铺子,前年四房不知怎么搭上宝和香铺的胡娘子, 每个月都有一批货物能跟着宝和香铺的商队一起送往京城,售卖给达官贵人, 那段日子,四房进账很多, 江四爷与四夫人在族中都昂着
头颅走。
江大爷很眼红,分家时, 他将那间香铺划到自己名下, 怕江四爷闹, 又补偿给他三间铺子, 这事才罢休。
那三间铺子,地段不好,生意惨淡, 每年都在亏钱, 只是表面看着繁荣。
江大爷兴致冲冲,然而,香铺到了名下,却连续几个月都在亏钱,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能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他不知道, 江四爷也使了些心计, 那大半年虽然靠胡家的人脉赚了不少钱,但江四爷目光短浅, 之后便降低成本,大幅提高价格,京城里的富人也不是傻子, 根本不认账,后来胡娘子也不愿再给他们搭线,铺子里的生意就渐渐不景气了。
江大爷拿三间铺子与他交换,江四爷巴不得,结果换完之后才发现,双方都被骗了。
撑了几个月,江大爷知道,当初香铺之所以能赚钱,是因为胡娘子重情,念着当初江四爷从海上将她救回的情义,将自己的人脉介绍给他,带着他做生意,可后来闹掰,江家的香料再也没能搭载胡家的货送往京城,江大爷咬了咬牙,不得已设下宴,请胡娘子过来一叙。
“老爷。”
大房管事小声道:“那胡大当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当初四爷得罪了她,怕是她心里还怪罪着呢,今日说不定会为难老爷您。”
“老四是老四,胡娘子不会不给我面子。”
江大爷挺了挺腰,低头整理衣襟,他可是江家长兄。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说话声,江大爷严阵以待,连忙催促一旁的管事,“来了来了,去开门,迎胡娘子进来。”
管事立刻躬身去开门,站在二楼雅间门口等候,不远处传来木梯被踩动的哒哒声,还有低低的说话声传来,管事扬起笑,下一刻,来人走上二楼,香铺的伙计簇拥着,为首的是个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杏衣粉裙,声音脆甜,对上管事的视线,见他呆愣,扬了扬下巴,“不是要谈生意?带路吧。”
管事怔怔然,下意识退让,将一行人领进雅间。
江大爷听到脚步声走近,起身迎上去,殷勤道:“胡大当家请……欸?”
叶秋水跨过门槛,笑着说:“我们大当家去福州进货了,临走前让晚辈替她过来坐一坐。”
江大爷愣住,“你是谁?”
叶秋水身后一起来的伙计说道:“这是我们宝和香铺的三当家,姓叶。”
江大爷顿时惊讶,疑道:“你?怎么会是你?”
怎么会是眼前这个丫头,眼神一样的狡黠,一样的狂妄,他还记得,两年前,这个死丫头是怎么险些毁了环儿的婚事。
她怎么会是宝和香铺的东家之一呢?
叶秋水兀自上前拉开椅子,坐下,见对面的人站着不动,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坐呀,江伯父。”
江大爷回过神,一直到坐下,脸上还是一副呆怔的表情。
他喝了一口茶,掩饰尴尬,觑了一眼对面的女孩,她脸颊稚嫩,年纪还小,可眼眸中闪着精明的光,不像是好诓骗的模样,江大爷说道:“生意上的事,得大人来决定才行,遣个孩子来不是胡闹吗,我不放心。”
他抬头,示意宝和香铺的伙计道:“胡娘子何时回来,我们可以改日再商谈。”
“不必。”伙计说:“娘子不在,铺子里的生意都是我们小东家与掌柜协理,江老爷有什么话,直接与我们小东家说也是一样的。”
伙计神情认真,来时,他们也是站在小姑娘身后,毕恭毕敬。
江大爷脸上的表情很难看,颜色纷呈。
“我们铺子,先前与胡娘子也合作过,不过那是以前我四弟管理铺子的时候了,先前,胡娘子给我们江家面子,让我们江家香铺的货物也能搭载货船去京城售卖,老四是个不懂事的,竟然就这么占了大半年便宜,我这次来,是特地给诸位赔罪的,我已经教训过老四了,下次,我们江氏香铺愿意让利三分,只求娘子能再宽宥则个。”
他缓了缓,说出自己此次的来意。
叶秋水慢条斯理地喝了杯茶,闻言,挑眉问:“让利三分,什么意思?江伯父这是想让我们的商队继续带江家的货物去京城?”
“是。”江大爷哂笑,“卖出的钱,我们愿意让三成给宝和香铺。”
虽然损失一部分利益,但是只要能与宝和香铺搞好关系,何愁赚不到钱。
三成的利润,只要让江家的货物随他们的商队一起进京就可以了,不过是多两箱子的事,不需要做其他什么,江大爷不怕宝和香铺不心动。
然而,叶秋水听了,却摇头,“这生意做不了。”
江大爷笑容僵住,顿了顿,端着茶盏站起,“叶小东家,两年前的那件事,纯属误会,怪我有眼无珠,当时只想着环儿的婚宴不能叫人毁了,又实在怕怠慢贵客,这才一时心急,险些伤了小东家,是我的错,我给小东家赔不是,望你海涵。”
他脸带歉意,神情看着很诚恳,举着茶杯一饮而尽。
叶秋水低头玩着辫子,头都没抬。
江大爷抿着唇,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殷勤给瞎子看。
他是个极重面子的商人,为了利益可以低头,但不代表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欺辱。
江大爷脸一沉,怒道:“小崽子,我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法子成了宝和香铺的东家,你别以为你如今有些能耐了,你就可以不将我放在眼里。”
北坊的死孩子,就算穿上锦绣罗衣了,也遮不住那一身穷酸的土气。
他眉头紧锁,唇瓣抿成一线,眼中有怒意闪烁。
叶秋水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江伯父这就沉不住气啦。”
她也站起身,说:“若我早知今日要见的人是你,我进门的时候就会先吐一口唾沫。”
“你!”
叶秋水笑着说:“别气别气,你可不能一时喘不过气倒在这儿了,晚辈还小,害怕背人命。”
江大爷脸色很难看,胡须抖动,快要竖起来。
叶秋水拍拍手,理理衣襟,无视他的愤怒。
“对了,江伯父,方才您说,不要以为我如今有点能耐了,就不将您放在眼里,您误会我了。”
江大爷瞪着她,听到这么一句话,以为她是反悔了,发觉自己刚刚说的话有多么无礼
然而,叶秋水讥笑着道:“我还小,我以后会长大,我会更有能耐,而您已经老了,半只脚踏进棺材,现在就有些受不了,以后要是看到我将你们江氏的产业踩在脚下,岂不是要气得撅过去?”
“你!”
江大爷脸又黑又绿,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伸手就要拦住她,只是一个起身,膝盖撞到桌角,江大爷低声痛呼,捂住膝盖,等他再抬头时,那丫头早就不见了。
叶秋水走下台阶,伙计跟在后面,问道:“小东家,你与江老爷有什么过节吗?今日火气怎么这么旺。”
他们有些担心,得罪了江氏,江大爷会给宝和香铺使绊子。
“是有些恩怨,他险些将我打死。”
叶秋水是个很记仇的人,记得当初江家的人如何高傲,颠倒是非,将她套进麻袋,要拖出去打死。
也记得,江泠是怎么被赶出来的,那些族人趁机霸占了二房的产业,逼得江泠再也回不了家。
伙计们听了,惊讶于竟然还有这样一件旧事。
“可是……不知大当家是何想法,若是她想与江家做生意,今日小东家话又说得这么绝,以后怕是不好收场啊。”
叶秋水道:“等胡娘子回来,我会将原委告诉她,好好赔罪,只是,江家的这些人都是一个样,唯利是图,依我看,绝不能与这样的人合作。”
雅间中,江大爷坐下来缓了许久,
膝盖撞伤的地方痛得发麻,他气得牙痒痒,额角突突跳动,只恨当初没将那胆大包天的丫头早些打死了。
管事在一旁唯唯诺诺,询问,“老爷,这下怎么办,宝和香铺不同意这件事。”
“怕什么。”江大爷揉了揉膝盖,“她就是个丫头片子,她才多大,她能做得了什么主,等胡娘子回来了,我再与她好好商议,兔崽子,看我之后不找机会弄死她。”
管事了然,放下心来。
没多久,胡娘子从福州府回来,江大爷又一次差人登门拜访,邀约。
她问叶秋水,“芃芃,上次的事情你们还没有谈完吗?”
叶秋水将从前的事一并告诉她,“娘子,我有错,我乱逞威风,确实是因为咽不下当年之气,还有,我觉得我们不能答应江大爷,他名下的铺子经常偷工减料,虽然让江家的货物跟随我们的商队一起进京,我们确实没付出什么,还赚了他们三成利润,但是,这件事并不利于我们宝和香铺长久的经营,如果我们商队的货物有任何问题,旁人只会认为是我们铺子偷奸耍滑,这样太影响我们自己的信誉了。”
胡娘子听了,琢磨片刻,点头,“是这样。”
先前她也是看不过四房的作风,才不再捎带他们铺子的货物。
就算江大爷不是那样的人,可拒绝了四房,又接受大房的示好,这算什么?如今江家几个兄弟分家,大房四房老死不相往来,不管如何,少给自己惹点麻烦总归不会有错的。
胡娘子道:“明日去回绝了他们。”
掌柜颔首,“是。”
江大爷热脸贴了冷屁股,更加气闷不已。
回头就找亲家抱怨。
许大人虽然只是临溪县丞,但家大业大,又与杨知县走得近,听说新来的严知州来临溪县巡查了,两位大人都忙得团团转,许县丞很早就通知江大爷,要备一份厚礼送给新知州。
然而新知州每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成日就喜欢钻稻田果林里转悠,除了最开始的洗尘宴外,连杨知县都很少见到他。
新知州为人严苛,手段狠辣,杨知县与许县丞一开始知道他要来,如临大敌,态度恭敬,生怕一朝不慎自己头顶的乌纱帽就会保不住。
如果有官员作保,还怕江家的货物送不到京城去?
江大爷需要官府的通行符碟,这样他的货物才不会在别的地方被官府扣留,也不怕遇到盗贼劫掠。
春三月,杨知县在家中设宴,给严敬渊递了帖子。
上次他拿走税收账目,这里面被动了太多手脚,严敬渊看出不对劲,但是没有点明,事态比杨知县与许县丞以为得平静,让他们觉得严知州也并非传说中那么清正恐怖。
“礼都备好了。”
许县丞小声说道,身后江环熟练地让下人搭起戏台子,伶人们在廊下吊嗓子,宴席将开,一片喜庆热闹。
严敬渊很快落座,众人纷纷起身敬酒。
水榭外,传来婉转悠扬的唱音,严敬渊喝了酒,有些醉,杨知县想让他在府上休息,但严敬渊坚持要离开,杨知县告诉许县丞,让他赶紧将提前准备的厚礼搬到知州的马车上。
严敬渊一掀开帘子,见到两只大箱子,顿时气得冷笑。
“果然。”
他对随从道:“今日你们都瞧见了,杨家一个小小的知县府,竟然比我在京城的宅子还要华丽,天高皇帝远,真是富得流油啊。”
“人证物证俱在,不必等了,将这两口箱子一并搬到衙门去,明日就拿人吧。”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亦如少年始终挺拔的脊梁……
江大爷吃了几次闭门羹, 渐渐也就不再打宝和香铺的主意了,不过他不甘心,暗地里叫人装作普通客人到宝和香铺门前闹事, 只是胡娘子身经百战,早年经常被同行抹黑挑衅, 经验丰富,三下五除二将前来找麻烦的人都打发走了。
香铺的生意做不成, 接连亏钱,江大爷没有办法, 只能将铺子关了。
“不要紧, 我们还有许大人。”
想到这儿, 江大爷总算松了一口气, 新知州来到临溪县后,大房在许县丞的暗示下备下一份厚礼送出去,杨知县与许县丞二人已经将新知州的底细摸清楚了, 严敬渊原本是朝中御史, 去年被外派到曲州任知州一职。
他处事果决,先前在别的县城巡视时,就严正地查办了许多案子,杨知县与许县丞事先打听了很久,最开始摸不清严敬渊的性情, 可后来几次邀请他赴宴, 他未曾拒绝,送些意味暧昧的小礼他也悉数收下, 杨知县断言:“我看前面几个县令就是送礼送少了,我送十倍,我不信他不动心。”
许县丞将这件事告诉江大爷, “严知州位高权重,他这次来曲州府任职可是连升数级,定然极受官家器重,我们将他哄开心了,也能得好处,你还愁你们家的货物卖不出去?”
江大爷只是个商人,弄不懂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听了,觉得许县丞说得很有道理,唤来长子江环,告诉他,大房名下还有一处大宅子,不妨孝敬给严知州。
江环了然,杨知县办春日宴,请严知州过来听戏的那夜,他将宅子的地契并杨许二人准备的几箱白银一起抬进了严敬渊的马车中。
以前二房巴结孙知州,大房也跟着巴结杨知县与许县丞,千方百计要与他们结为姻亲,杨知县的女儿嫁给了许县丞的儿子,前年,许县丞的小女儿嫁给了大房长子江环,江大爷一颗心总算落地,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姻亲关系更为牢固的纽带了。
“区区一个宝和香铺。”
江大爷冷哼,不再将它当一回事,他笑着对大房管事道:“以后说不定宝和香铺的人还要来求我们江家同他们做买卖呢。”
管事也笑着恭维。
然而下一刻,他们的笑容就维持不住了,江环慌不择路地冲进来,一脸惨白,“爹……爹出事了,杨知县与许县丞都被带走了。”
正慵懒地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的江大爷“蹭”的一声站起。
“被谁带走了?”
“严知州的人!”
江大爷腿一软,跌坐在太师椅上,茶水撒了一身。
送给严知州的礼,全部被他原封不动地抬到了衙门,江家送的地契,许县丞送的银子,杨知县送的美人都在,抵赖不得。
恰巧严敬渊查清了税收上的问题,知道他们二人巧立名目,多收了许多税款,许县丞擅长造假账,明面上的账目看不出任何端倪,严敬渊按兵不动,查了大半年才摸到一点蛛丝马迹。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江家是商户,没有参与巧立名目一事,犯不上什么大罪,但也被狠狠敲打。
听说父兄入狱,大房的新妇吓得晕了过去,江环急忙扑上去掐她人中,另一边,江大爷惊愕不已,还没搞清楚状况。
严敬渊做事雷厉风行,半个月了结这件事。
夏初的时候,麦子成熟,去年建造的水车很有用,山上的果树灌溉均匀,农田里的作物生长旺盛,今年的收成肉眼可见的比往年要好。
叶秋水真的在山上养起了鸡,圈起围栏,一开始,周围的人都说她异想天开,可渐渐的,鸡食杂草虫蚁,满山乱飞,长得肥硕健壮,她连月进账,攒下的钱继续用来加高入股的份额,每月拿的分红越来越多,大家都开始眼馋了,也跃跃欲试。
叶秋水立了个小目标,她要攒一笔钱,在城东买一间小院子。
一间可以有书房的院子,这样江泠就不用坐在矮小的板凳上看书,屋里打几个放东西
的架子,现在住的地方,房屋矮小,家徒四壁,书籍只能存放在木箱中,长虫潮湿,必须三天两头地晾晒。
为了新院子,叶秋水赚钱很卖力,第一批香草在春末开始成熟,品质上佳,除了供给宝和香铺本身制作香料外,还有很多被卖到其他铺子,
胡娘子将这件事交给叶秋水,而她从不懈怠,将所有的事情都完成得很好。
江泠经常陪她过来干活,有时也帮忙看田地里坏掉的水车和农具,向乡民请教如何治理虫害,叶秋水觉得,附近的人对江泠越来越客气喜爱了,他谦逊有礼,教人识字算数,帮乡邻写信看信,修理工具,从不收取分文,谁都看在眼里,不再轻信传言。
对此,叶秋水早有所料,江泠本来就很好,就算被诋毁污蔑,他也能凭自己的本事去让世人对他改观。
暑热蒸腾时,叶秋水做了许多可以驱蚊的蔷薇花露,自从江泠告诉她蕃荷可以用来减缓被蠓虫叮咬产生的瘙痒后,叶秋水将蕃荷汁液加到其他的香草中,做好的花露送给附近的乡农,告诉他们去田里农作时在衣服上滴几滴,可以防止被蚊虫叮咬。
用过的人都说好,叶秋水又与铺子中的其他师傅商讨,要怎么在旧香谱上改进,完善香料配方,使其香味更持久,层次更复杂。
杨知县与许县丞下狱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新知州惩治了许多不作为的官员,废除冗杂的税目,曲州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眨眼间,又到了麦子成熟的时候,严敬渊出城巡视农田,过去的几个月,因为忙于抓杨知县等人的把柄,他已许久不曾出城察看,先前下令将后山开荒,种植瓜果等作物,据说成效颇丰,严敬渊决定亲自过去看一看,刚一出城,就看到金浪翻滚的麦田上,高大的水车滚滚而作,涓涓不断的水源流淌在田野间。
“好精巧。”
他凑近一看,不由感叹。
“这是哪个匠作坊的师傅做的?”
“是小江画的图纸。”
一位正在收麦子的老农说道。
严敬渊怔愣,“小江?可是匠作坊的新师傅?”
“不是。”老农说:“是一个很年轻的小官人,会算账,会画图纸,还教人识字算数。”
听到这样的描述,严敬渊心里隐隐有了个答案,常在农田走动,帮人算账,还很年轻的小官人,只有那个江泠。
原本严敬渊是很欣赏这个孩子的,但听说了他的身世后,他不免也有些偏见,后来公务繁忙,鲜少来这儿,也未曾再见过那个少年。
严敬渊抬头,张望四周,“他今日来了吗?”
“来了。”
老农抬起手,指了指田野深处,“在那里帮翁老婆子收麦子呢。”
严敬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极目远眺,万顷金波涌动,少年一身白衣,夕阳余晖在他身后缓缓铺开,微风拂过,麦浪环绕着他,如群山拥翠。
严敬渊问道:“他常来此地?”
“是。”老农说:“小江是个顶好的孩子啊,虽然话不多,看着冷淡,但其实只要找他帮忙,他都应的,他自己腿脚不好,还帮我们这些老东西干活,从来都不要钱,去年田主故意克扣工钱,还是小江拿着账本去帮我们要回来的,田主凶悍,那孩子被打了一顿,养了几日的伤。”
老农夸起少年,好像怎么都说不完,说到他被打,脸上又流露出心疼与愤怒。
严敬渊若有所思。
田里的麦子收完,少年一步步走到茶棚下,严敬渊仔细观察许久,发现他真的腿脚不便,走路也有些不平,传言中,他因为犯了包庇之罪,还是罪臣的儿子,因此被抓进大牢,出来时腿就断了。
严敬渊想起许县丞的亲家,那个给他送过地契的江家大爷。
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阴险狡诈,又愚蠢狂妄,江泠究竟犯下了何事,才会被宗族赶出呢。
正想着,少年已经走近茶棚,店家一见到他,就给他端去一碗麦茶,江泠要给钱,店家不收,两个人推拒许久。
严敬渊一直盯着,过了会儿站起身,走过去。
面前覆上一层阴影,江泠怔住,抬头。
一个眼熟的男人正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先前一直忙于生意上的事,倒是许久不曾来见过小友了。”
严敬渊笑容慈祥,脸上带着歉意。
江泠认出是谁,有些惊诧。
去年他在城外认识了一个颇有学识的中年男人,相谈甚欢,不过男人后来再也没有来过,江泠除了觉得那位严姓商人是有事缠身外,还有个原因就是,男人打听到他姓谁名谁,不愿再与他相交。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江泠平静接受。
突然又见到此人,他不禁讶异。
男人很熟络,自然而然地同他谈论起水利农事上的事,夸赞他图纸画得好,还写得一手好字,又有学识,在田间劳作,完全是大材小用。
江泠想了想,说:“国之所以存亡,视乎稼穑;世之所以盛衰,系于耕耘,我读过许多农书,我想将我学到的知识用于实际,让水车效率更高,粮食更加充足,百姓不再为虫害、税收困扰,读书是为了明辨是非,将来一展抱负,有更大的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无论怎么走,只要殊途同归,书便不算白读。”
严敬渊看了他一眼,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许多人读书的初衷,都是为了做官,改换门庭,成为人上人。
但少年却觉得,大道三千,殊途同归,读书的真谛,不在于要成为怎样高贵的人,而在于明辨是非,知道为何而读,学有所用,那便是值得的。
远处,天幕倏地黑了下来,梅雨季节时,气候总是反复无常,方才天边还金光熠熠,下一刻便电闪雷鸣,轰隆一声,隐隐有雨丝落下。
少年突然站起,戴上斗笠,茶还没喝两口,又冲出了茶棚。
严敬渊愣然看去。
风雨中,他抱起地上的粮食,不顾自己被淋湿,与其他乡农一起,用油布遮盖住麦子,少年神情严肃,动作利落,雨渐渐下大了,他衣衫尽湿,形容有些狼狈,但看到粮食没有被雨淋到时,他下意识露出了笑容。
严敬渊扭过头,拿起少年遗留在桌上的《农政全书》,几乎快要翻烂,一手刚劲有力的字迹,恰如少年始终挺拔的脊梁。
一个传言中大逆不道的少年,真的会不顾自己残疾的身体,冒着雨去保护百姓的粮食吗?
严敬渊心绪很复杂。
他站起身,随从打着伞,护送他跨上马车。
严敬渊思量片刻,说:“回衙门,将江泠的卷宗拿过来给我看看。”
第60章 第六十章 清白
初夏的雨, 来得快,去得也快,天气炎热, 等回到家中时,江泠身上的衣袍都快要干了, 他便没有当回事,照常读书睡觉, 第二日晌午将书箱里的书都搬到窗台上晾晒,接着去劈柴做饭, 只刚走了两步却突然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江泠强撑着将叶秋水想吃的菜做完, 放在桌上, 转头躺下。
叶秋水回来的时候,江泠正昏睡着,脸颊发烫。
“哥哥, 你生病了么?”
她眉头紧锁, 伸手探他额头。
“有一点。”江泠声音沙哑,带着鼻音,“昨日傍晚淋了些雨。”
“吃药了吗?”
“吃了。”
叶秋水不解,“怎么会淋雨?”
“翁婆婆家的麦子晾在打谷场上,傍晚下的雨太突然, 我急着帮她收起来。”江泠说着说着, 打了个喷嚏,“要是麦子浸了水, 今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田主不会谅解,没有工钱,没有收成, 第二年会过得更艰难。
叶秋水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总是先考虑别人,对自己却有些随便。
她将被子拉高些,拍了拍江泠,“哥哥,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同百川书局的掌柜说一声,你不去抄书了,我去给你煮姜茶,你喝了驱驱寒。”
江泠点点头,同她说:“桌上有饭菜,你记得吃,我一会儿去收拾,脏衣服也先收起来,我好了再洗。”
叶秋水笑了笑,将他按回榻上,“你好好休息吧哥哥,别操心这些了,我又不是不会。”
江泠本就昏昏沉沉,被她一推,更起不来了,歪着头迷迷糊糊睡着。
叶秋水出了门,将姜切成细丝,放在锅上煮,她吃完饭,抱着脏衣服去街坊外的水巷浆洗衣物,旁边也有其他妇人,一见到她,惊骇道:“芃芃,今日怎么是你来洗衣服,小江呢?”
“哥哥昨日淋了雨,刚刚有些发热,睡下了。”
妇人很担忧,“没事吧?”
“没事的。”
几人交换眼神,倒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方才看到是她过来,妇人们的神情也有些夸张。
叶秋水不由问道:“周伯母,怎么了?”
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芃芃,你没听说,今早江家大爷下狱了吗?”
叶秋水顿时怔住,“下狱?”
“是啊是啊。”妇人连连点头,“就是今早刚发生的事,知州大人亲自带人去抓的呢。”
“我们本来还担心,小江也是江家的孩子,要是他伯父真犯了什么错,连累他怎么办,还好还好,只是病了,方才看到是你过来,我们还以为小江也被抓走了呢。”
叶秋水疑道:“为什么他会下狱?”
妇人摇头,“不知道。”
叶秋水若有所思,洗完衣服端着盆回家。
江泠吃了药,睡了一会儿,额头已经不烫了。
他坐起身,将晾在窗台上的书收回来,妥帖地安放回书箱中。
叶秋水见状,问道:“哥哥,你怎么起来了?”
“睡一觉好很多了。”
江泠说:“躺着也难受,站起来走走倒好一些。”
十三岁前,他日日泡在药罐子里长大,大夫都说他先天不足,要仔细养着才行,他的柜子中,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每隔几日,家中仆人就要去医馆抓药回来磨成药丸,可现在仔细一回想,那些他以为要吃一辈子的药,好像已经一两年没碰过了。
叶秋水笑道:“这说明多出门走走,蹦蹦跳跳身体才会好啊,总是闷在家里当然容易生病。”
江泠不置可否。
他又喝了一碗姜茶,身子暖和起来,拿出一本书,坐在窗前写字。
叶秋水没有去铺子,告了假,靠在他身旁,翻动香谱。
她想起今日在水巷里听到的事,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哥哥,今日我听周伯母说,江家大爷……被知州大人捉走了。”
一旁正写字的江泠面色如常,连停顿都没有,“嗯。”
他神情淡淡,好像出事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叶秋水看向他,“哥哥,我有些害怕,怕你被牵累。”
毕竟江大爷是江泠的伯父。
江泠停下来,看着她,“不必担忧,我不在江家族谱上,江家出什么事也与我一个外人无关。”
他早就被赶走了,不管哪个叔伯犯了错,都没有资格牵累到他头上。
话虽这么说,但叶秋水还是很担心,江大爷那样狡诈的人,谁知道会使什么坏,前阵子总是找宝和香铺的麻烦,虽然她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难免恐积销毁骨呀。
江泠怕她继续胡思乱想,拿来一张字帖,叶秋水握着笔,坐在他身旁开始练字,等心沉静下来,就没空想其他事情了。
与此同时,江家早已乱成一锅粥,大房上下鸡飞狗跳,大郎江环在院中来回踱步,几次派人出去打听,都没个准信回来。
“大哥这究竟是得罪谁了?”
庶出的江三爷过来询问消息,他面上担忧,心里都快骂死了,几个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一天到晚净在外面惹是生非,他们三房什么好处都没落到,成天还要跟在后面心惊胆战。
片刻后,大房的管事跑回来,大汗淋漓,江环冲上前,问道:“爹怎么样了?”
管事拍了拍大腿,“我依照环哥儿您的意思,拿了钱去疏通关系,但是官府的人说,老爷私下贿赂天牢差役,依照律法,是要被流放的。”
江环如遭雷击,腿一软往后瘫倒,新妇在一旁涕泪涟涟,大夫人又哭又骂,骂完了,突然一个激灵,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紧抿着唇,不再做声。
……
严敬渊坐在府衙大堂中,面前摆着有关于江泠等人的卷宗,案子早已了结,当初有人检举,说江二爷的儿子知情不报,知道父亲谋私贪污,还故意包庇,官府将其捉拿入狱,审讯时江泠拒不承认,依律官差可以先打犯人几板子以示威慑,可就是这几板子,竟将江泠的腿打断。
严敬渊起了疑心,将当日主事的官差喊过来一问,那人也是个沉不住气的,久闻知州威名,还不待严敬渊逼问,就哆嗦着将事情原委全部交代了。
江大爷在族中不受宠爱,名下产业也不多,两年前,江二爷畏罪自尽,为了霸占二房的产业,江大爷派人检举侄儿包庇其父贪污,又贿赂负责审讯的官差,将江泠的腿打断。
“他只说,人要么打死,要么打废,二房没了独子,家业自然也无人继承,我不敢惹人命,所以只在行刑的时候将板子往下移了两寸,废了那孩子。”
严敬渊听了,了然,叫人立刻去将江大爷拿下。
三番五次贿赂官差,还打伤人,依照律法,要抄没家产,判流放。
消息传到江家,江四爷幸灾乐祸,“老大这下子是不中用了,报应,都是报应。”
他还记着先前分家,江大爷拿三间常年亏钱的铺子骗他一事,老大威风了几年,如今总算是吃瘪了。
他与四夫人商量起抢大房产业的事,江晖在一旁,听了很无奈,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楼塌了,先是二伯,再是大伯,可是父母却到现在还没醒悟,竟然还念叨着要如何争夺家业。
不过,至少有一件喜讯,江晖说道:“既然大伯陷害三哥的事情明了了,那三哥是不是可以回来了?”
他眉梢轻扬,语气里满是笑意。
三哥的名字可以重新回到族谱上,他还是江家的孩子,不必流落在外吃苦。
闻言,江四爷的神情顿了顿,他与四夫人对视一眼,像是忽然惊醒一般,一拍大腿,“哎呀,我都差点忘了!”
“赶紧的,将我们四房的产业看管好,可千万不能叫那小子抢走,我们得快些做准备。还有你。”
江四爷推了江晖一把,“你小心些,江泠现在是个瘸子,还没得书读,你可千万要当心他记恨你。”
四夫人也点头,两个人严肃地告诫他要小心江泠,他现在是县学里的学生,而江泠是个没人要的,又是个瘸子,一定对他恨得牙痒痒。
江晖愣了一下,回过神,摇头,“不会的,三哥不是那样的人,况且,我们还是堂兄弟。”
“怎么不会?你不懂,就是兄弟间才会互相捅刀子。”四夫人哼了一下。
江晖脸上的笑容僵住。
是啊,兄弟间捅刀子才最厉害。
他的叔伯们不正是如此吗?
江四爷又问四夫人道:“你说我们要不要给那个新知州送些礼啊?对了,打听打听他有没有妻女,要是有,再问问女儿有没有定亲,咱们晖哥儿也大了,该娶妻了。”
以前孙知州还在的时候,常听知州夫人对宋氏抱怨,可惜两家生的都是男娃,若是有一儿一女,定要结为亲家,知州夫人还说,她娘家有个侄女,正适龄,原本想说给江泠为妻的,那时四房如临大敌,生怕落后,与知州家结为姻亲,可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啦。
江晖到了年纪,十六岁了,再过两年就该娶妻,现在正是要定人家的时候,他可是县学里的学生,将来要做官的,若是得知州赏识,将来不愁前途。
想到这些,江四爷立刻让人出去打听。
傍晚,叶秋水刚要将门关上,一群官兵便突然搜到了家门前。
她心中警惕,有些慌。
“江泠是不是在这里?”
官兵打听许久才找到北坊。
叶秋水下意识摇头。
但他们不信,直接闯进院中,叶秋水急得跺脚,江泠傍晚喝了姜茶正在休息,被他们拉起来。
“小官人,你得同我们去衙门一趟。”
叶秋水上前询问,“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带我哥哥走?”
她解释道:“我哥哥已经从宗族除名了,江家人犯的事与他无关,不能带他走!”
一名官差无奈道:“小娘子,我们不是要抓你哥哥下狱,而是要还他清白啊。”
叶秋水顿时愣住。
府堂中,江大爷跪在地上,身旁是与他收受贿赂的官差。
他不停磕头,两个人互相推卸责任,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严敬渊不得不敲响醒木让他们安静下来。
不多时,官差带着江泠回来,来的路上,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何事,他心中很乱,到了衙门,还未来得及开口,江大爷忽然扑过来,痛哭流涕地求饶。
“三郎,大伯是鬼迷心窍了,你饶过大伯吧。”
江泠踉跄了一下,受过伤的腿险些扭到。
叶秋水冲上前,一拳头砸在江大爷肩膀上,推开他,扶稳江泠,“你走开!”
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听官差说了,江大爷承认,是他为了霸占二房的产业,叫人打断江泠的腿,败坏他的名声,让他没法继承家业。
江泠呆怔地走过来,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身体太差,所以才会挨了几板子就留下终身残疾。
族人骂他冷血无情,刻薄寡恩,他也认了,觉得父亲的死与他有关,是他间接逼迫爹爹自尽,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江泠觉得,母亲离去情有可原,因为他这个儿子确实很不堪,他们说得都很有道理,江泠陷入深深的自恶,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可现在却得知,这一切早有预谋,源自于旁人的贪婪,而这个人,就是他的大伯,江泠没有觉得气愤,看到江大爷求饶认错,他也没有觉得痛快。
只是感到有些可笑。
江大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悔恨,跪在地上,说自己大错特错,求江泠饶恕,他不想去边关,不想被流放。
堂外,看热闹的人们指指点点,“竟然是这样,做伯父的竟然陷害自己亲侄儿。”
“我早就说了,小江不是那样的人!”
“如今真相大白,小官人身上的污名总算可以洗掉了!”
江大爷一直在求饶,拉着江泠的衣摆,他争强好胜,爱重面子,接受不了要去流放的惩处,只能不停哭诉自己如何利欲熏心,犯下错事,他愿散尽家财,只求江泠原谅,求他向知州大人求情,不要将他判流放。
叶秋水站在不远处,冷笑。
“三郎,伯父错了啊……你是我的亲侄儿啊,当年……你还小的时候,伯父抱过你的……”
江大爷抹着泪,攥紧少年的衣摆。
江泠无动于衷,蹲下身,一点一点地掰开江大爷抓着自己衣摆的手。
他目光淡漠,自始至终都没有理会对方的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