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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发带 少年牵着小娘子。

    妇人二十三四的模样, 气质威严,头顶的钗摇微微晃动,珠玉上凝着日耀般绚丽夺目的光泽, 衣着沉稳精致,刺绣端庄大气, 彰显着她身份的贵重。

    妇人目光幽深,说着玩笑的话, 可神情却不见松弛,上下打量的目光俱是威慑。

    叶秋水喉头滚了滚, 有些不安, 但她并没有慌乱, 上前一步, 朝这位陌生的妇人款款道:“芃芃拜见夫人。”

    小丫头一身粗布衣裙,瞧着便知出身普通,衣裙都浆洗得有些发白了, 略显穷酸, 但她举止大方,临危不乱,见到生人,还能镇定自若,泰然行礼, 堂上的妇人目光诧异地挑了挑眉。

    王夫人先笑道:“你别吓着人家孩子。”

    她目光转向叶秋水, 说:“这是盐科齐老爷的夫人,是我的手帕交。”

    叶秋水甜甜朝妇人笑了一下。

    说起来意, 她眼里又突然显出几分为难,“早知还有一位夫人在,我应该多准备一些蔷薇花露。”

    妇人疑道:“蔷薇花露?”

    王夫人向她介绍, “你不知这丫头多机灵,她在香铺做学徒,会一手制香的好技艺,芃芃过来,给我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叶秋水走上前,将准备好的香料递给王夫人,“曲州蚊虫多,将这个滴在衣服上可以驱蚊。”

    王夫人打开闻了闻,笑:“味道很是清怡。”

    那位年轻的妇人也偏头过来打量,“是好闻。”

    “你年纪轻轻,手艺倒是学得很精。”

    叶秋水答:“不管学什么都要学精了才能有出息。”

    妇人颔首,“是这样不假。”

    “夫人若喜欢,赶明儿我也送一个给夫人。”

    妇人笑了笑,“好啊。”

    叶秋水见两位夫人喜欢,突然眨了眨眼睛,双眸一下子就雾蒙蒙了,她可怜巴巴道:“不过……夫人,这次之后,芃芃不能再来给您送香了。”

    “哎哟,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立刻放下手中的团扇,招她上前。

    “夫人,我如今已经不在宝和香铺了。”

    “怎么回事?”

    叶秋水眉眼低垂,声音委屈,“二当家嫌我笨手笨脚,三日前给我结清了工钱,让我以后不用再去了。”

    “哪里笨手笨脚了,简直胡说八道。”王夫人斥了一声,有些不悦,“你是胡娘子带回来的人,他怎能赶你离去?”

    话音落下,叶秋水便哽咽道:“夫人,胡娘子不在了……”

    王夫人怔然,“不在了?”

    她前些日子回了娘家,未曾听说近来的传闻。

    一旁的婆子提醒道:“娘子,宝和香铺的胡大当家出海经商,多月未归,外头说是船沉了,人也找不到,周二当家如今接管了铺子。”

    王夫人眼眸转了转,诧异不已,“人没了?”

    叶秋水吸了吸鼻子,“二当家是这么说的。”

    “夫人。”她突然跪下来,仰头恳求道:“我知道您见识多,门路广,胡娘子音讯全无,大家都说她死了,可我不信,二当家趁人之危,霸占了她的家业,我实在不忍见到胡娘子数十年心血被人抢走,您仁义心善,可不可以派人帮忙打听打听胡娘子的下落。”

    王夫人吓了一跳,弯腰想要拉起她。

    一旁的妇人目光探究,不动声色,“胡娘子是你何人?”

    “不是什么人,她是铺子的老东家,我只是学徒之一。”

    妇人神色淡淡,“非亲非故,你管他人死活作甚?铺子里学徒那么多,也许她都不记得你是谁?”

    “我明白。”叶秋水答道:“只是胡娘子与我有知遇之恩,不是她,也许我现在还在酒肆擦桌子,学不到技艺。”

    “既然外面的人都说她死了,你小小年纪,你又能做什么?”

    叶秋水顿了顿,说:“不管多少,总要尽一份力,至少要见到尸体吧,多打听打听,也许就有消息了。”

    妇人不再说话。

    王夫人拉住她,“起来起来,这算什么事,哪里用得着磕头,好好的小娘子,可不能将脸磕坏了。”

    “我们王家门路广,一会儿我吩咐下去,让底下的人多打听打听,我与胡娘子还算是投缘,你今日就算不求我,我也是要派人去找的。”

    王氏乃曲州大族,族中田亩无数,积富甚多,王夫人为人讲究,胡娘子深知她的喜好,不像别的铺子,表面上笑脸盈盈,背地里说她挑剔,难伺候,王夫人耳目多,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难为你想到这么多。”

    王夫人拉住叶秋水的手,“你是个好孩子,这些日子,只怕没多少人还惦记着胡娘子了,这周老二也是个腌臜东西,以往我怎么没瞧出来,大当家的一出事,倒成全他了!”

    王夫人最看不惯这种人,恨恨骂道。

    “多谢夫人……”

    揭过这篇后,王夫人又拉着她说了一会儿话,叶秋水将王夫人哄得笑声不断,小姑娘古灵精怪,最重礼仪的王夫人好几次笑得合不拢嘴。

    直到婆子来提醒王夫人该喝药了,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让叶秋水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叫丫鬟给她拎了一盒点心。

    叶秋水拜别两位夫人,跟着王府的下人出门。

    走到前厅时遇到王夫

    人的一双儿女下学回来,小官人锦衣长靴,小娘子罗裙翩翩,年纪与叶秋水差不了几岁,她上身穿着碧绿色绣云纹的短褙子,颈上戴着八宝璎珞,腕上套着三串银镯子,下罩一条碎金合裆白绸裤,挽双环髻,用红丝绦缠发,末尾缀着玉珠,行走时随风轻扬,叮铃作响,灵气逼人。

    “阿娘!”

    听到下人传公子小姐回府,王夫人立刻走出门,远远的,叶秋水看到王夫人张开手,将一双儿女搂进怀中,神情慈爱。

    叶秋水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发,有些羡慕。

    她与门房的下人告别,走下台阶,远远就看见街巷外的江泠了。

    少年两袖疏朗,站在桂花树下,一身碎影斑斓错落。

    叶秋水跑上前,“哥哥!”

    江泠“嗯”一声,垂手牵住她。

    “哥哥久等了,方才我与王夫人多说了会儿话。”

    她的话很多,一见到他嘴就没停过,“堂上还有一位娘子,听说是盐科齐老爷的夫人,我不认识,她看着十分严厉,像是不太好说话,方才可吓死我了。”

    叶秋水呼出一口气,“不过还好我没出糗,嘿嘿。”

    “嗯。”

    “哥哥,王夫人还让丫鬟给我拿了点心,我们回家吃。”

    “好。”

    “哥哥,你买书了吗?”

    “没有。”

    江泠的话一直很少,但句句有回应。

    人来人往的街上,少年牵着小娘子,一高一矮,女孩活泼可爱,一路上蹦蹦跳跳,笑个不停,少年却很少开口,一手拄拐杖,一手牵妹妹,嘴角挂着几不可察的浅浅微笑。

    路上遇到一个首饰摊,上面挂着颜色各异的编织花绳,有的末尾还缀着晶亮的小贝壳,一旁另摆有各类精巧的发钗簪子。

    叶秋水停了下来,目光牢牢黏在上面。

    江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八九岁的小姑娘,正是开始爱美的年纪。

    邻里都说,叶秋水有一头乌黑漂亮的头发,随便编一编也好看,若是再戴点什么发饰,明眸皓齿,粉雕玉琢,同大富人家娇养的女儿也没什么区别了。

    桌上也有两条红发带,绣着金鱼纹。

    叶秋水不禁想起今日在王府遇到王夫人的儿女,以前娘还在的时候,她也有漂亮的发带,也每天缠不一样的头发。

    叶秋水伸手摸了摸。

    须臾,她移开目光,挽上江泠的手,笑眯眯说:“哥哥走吧!外面好热……我们快回家。”

    “好。”

    江泠回头,又看了那摊子一眼。

    ……

    家中的钱已经不剩多少了,只够温饱,叶秋水被宝和香铺赶出,没有地方去,只能去找一些小酒馆帮忙端盘子,只是这样太累,江泠还记得,曾经叶秋水在朱家酒肆干活,脚上长满了水泡,一碰就疼。

    隔日,江泠独自出门,一家一家地询问书局可需要有人帮忙抄书。

    他没什么别的技能,不比族中其他兄弟会经商,会骑射,除了读书,会写几个字外,一无是处。

    二房臭名远扬,且江大爷三番五次抹黑江泠名声,他就算不开口说自己是谁,旁人见到一个面容清秀俊朗的少年拄着拐进店,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只因太“出名”。

    从前是万众瞩目,现在几乎是人人喊打。

    书局都不要他,怕给自家惹腥。

    走到哪里都是闭门羹,贪官之子的污名在外,又有一双不健全的腿,在任何地方都寸步难行。

    最后还是一家书局的掌柜点头,“可以,正好我们店里缺人手,不过江小官人,你只能在后院抄,要是外面的客人见到你,说不定还误以为我们和二爷以前有什么勾当呢,你说是吧。”

    江泠垂着目光,薄唇轻轻抿着,“嗯,我知道。”

    掌柜稀奇地看着他,以前江家二房还没有落到如今这个田地时,江二爷是县衙的官老爷,江泠素有才名,差一点点就要去京城读书了。

    一年前,江泠也来过这里,掌柜记得这个容貌出众的少年,那时他还是金尊玉贵的江小官人,在下人的陪同下过来买书,气质清冷,隔几日就要来一趟,江家出手阔绰,江泠遇到孤本时会眼睛不眨地买下。

    如今一日五文钱,大概还比不上从前案上的一滴墨名贵。

    掌柜领他进屋。

    江泠走进书局,坐在后院,与正厅由几道帘子隔开,提笔写字,一刻不停,入夜才能歇下,每日回家时,手都僵硬得无法屈伸,酸痛难忍。

    一连半旬,江泠早出晚归。

    夏末的某一日,叶秋水睡醒后在枕边发现一条新的红发带,绣着金鱼纹。

    第42章 转机 “是给喜欢的小娘子买的吧。”……

    家中不会好端端地出现这个, 联想起江泠近来的早出晚归,叶秋水拿起那条发带,跑到正在劈柴的江泠面前。

    他肩上系着攀膊, 束起头发,动作流利, 一开始的时候江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是个十分清瘦柔弱的小郎君, 如今什么活都做得来,他学东西认真, 又能细心钻研, 光是怎么劈柴, 用什么力道, 什么角度,木柴的厚度怎么取舍更易燃烧,江泠便动笔计算了好几张纸。

    “哥哥, 这个是你买的吗?”

    叶秋水从屋中跑出来, 眼睛明亮。

    江泠点了点头。

    叶秋水笑起来,爱惜地拿在手中,看了许久,然而,她只是一直看, 并没有使用, 片刻后,抿了抿唇, 低声道:“哥哥,你把这个还回去吧。”

    江泠看向她,眸光微顿, “你不喜欢?”

    “喜欢,不过要好多钱的。”

    她先前去问过商贩,这样一条发带要许多钱,省下来可以买半斗米,能吃很久。

    “那便不还。”

    江泠面无表情,沉声道:

    “喜欢最重要。”

    别人有的,他觉得芃芃也该有,而不是只能艳羡,钱可以再赚,他可以每天再多抄两个时辰的书。

    叶秋水眼睛亮了亮,渐渐,眼底的顾虑消散,低头再次端详,目光中满是喜爱。

    这么久来,江泠已经接受了堆满柴米油盐的生活,虽然这与他曾经畅享的济世经邦截然不同,他唯一懊悔的事,是当初从江家离开时没有思谋周全,不然不会让叶秋水现在为生计发愁,想要什么都犹豫许久。

    他觉得自己这个兄长做得很失职。

    不过看到她喜欢,江泠的嘴角微微翘起来,他放下柴火,转身去廊下净手,“芃芃,进屋,我给你绑头发。”

    “好!”

    叶秋水连连点头,笑眯着眼,两个人掀帘进去,叶秋水在桌前坐下,江泠站到她身后。

    少年神情严肃认真,撩起妹妹的长发,单看表情,还以为他是在什么解书本上的难题,分外专注。

    江泠动作很轻,人又耐心,梳通头发,指节张开,将发带一圈一圈地缠绕上去,叶秋水心中纳罕,江泠扎头发的手法与从前很不一样,他梳的发髻是新样式,坠着穗子的绸带与头发编在一起,十分精巧。

    “好了。”

    江泠松开手,退后两步。

    小姑娘后脑勺圆滚滚的。

    叶秋水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很新奇,她站起来跑到水缸前,低头。

    水面上映着她的脸,叶秋水偏了偏头,辫子甩了甩,发尾的穗子轻摇,她唇角扬起,左看右看,眼眸清亮,耳后发髻梳得齐整,整个人看上去俏皮可爱。

    叶秋水不停地摇头,辫子甩来甩去。

    “好看!哥哥,你手怎么这么巧呀。”

    叶秋水转而抱住他的胳膊,她仰起脸,笑容甜甜的,眼睛里满是惊讶与崇拜。

    听到她喜欢,江泠淡淡地笑了一下,别开目光,耳朵有些红。

    江泠去买发带时,特意请教了商贩,该怎么给女孩编头发。

    卖丝带的商贩是个老妇人,见到他来买东西,笑说:“

    是给喜欢的小娘子买的吧?”

    小官人十四五岁的模样,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老妇人经常瞧见少男少女结伴过来买东西,脸上写满青涩。

    她难得瞧见这么清秀端正的男孩,在摊子前站了许久,认真挑选比对,虽然面无表情,寡言少语,但他挑选首饰时的眼神很不一样,像是一汪水,柔和安静。

    江泠怔了一下,摇头,低声说:“是妹妹。”

    少年嘴里说出“妹妹”这两个字时,语气自然而然地温柔起来,也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我想向您请教请教,该如何给妹妹编头发。”

    老妇人轻笑,感慨:“小官人,你对妹妹真用心,是个好哥哥啊,来,老婆子我教你怎么梳头。”

    江泠学东西快,发带他前两日就买好了,但他并没有立刻拿出,夜里趁叶秋水睡着后,拢起她的长发悄悄练习几遍,熟练了才拿出来送给她。

    方才听到她说喜欢,这几日起早贪黑,抄书抄得胳膊都抬不起来的酸痛都值了。

    叶秋水很满意自己的新模样,一整个早上,来来回回跑去照了好几次,越看越喜欢。

    她推开门,邻里出门浆洗衣物的妇人瞧见,眼前一亮,“芃芃,你这辫子真好看!小仙童似的。”

    “我哥哥编的!”

    叶秋水晃晃脑袋展示,神色得意。

    她不吝于告诉街坊,江泠就是她哥哥,这没什么好避讳的。

    有妇人听了,低声念叨,“哎呀,没想到那个贪官的儿子对她还挺好的呢。”

    走在外面,叶秋水本来还很警惕,怕有坏家伙又冲出来扯乱她的头发,但一路上都没有。

    那些讨厌的男孩都不出来了。

    几日前,几人如往常一样在叶家门前蹲守,他们贼兮兮地准备了好几团烂泥巴,只要叶秋水出来,就丢到她的衣裙上,一定能把她气哭。

    然而门推开,里面出来的却不是叶秋水,江泠目光冷淡,他扫视几人,没有特指谁,话是说给他们所有人听的,掷地有声,“我不想将时间浪费在与你们争辩对峙的事情上,话我只说一次,别再让我知道你们欺负芃芃,我一无所有,没什么好怕的,你们最好自己掂量清楚。”

    他说话时眸光漆黑,脸色阴沉。

    江泠的个子很高,十四岁的少年,身量与骨骼飞快生长,肩背初显成年男子的宽阔,他虽然清瘦,但气质严肃阴郁,让人畏惧。

    不知道为什么,几个男孩竟然有些害怕,被他镇住。

    江泠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个妹妹,他爹是贪官,他自然也不是什么善茬,为了妹妹,说不定真的有法子弄死他们。

    反正他一身残病,他没什么怕的。

    几人再也没有来过,叶秋水梳着漂亮头发,穿着新裙子,小黄莺一样飞出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碰到她都要夸一句。

    听到远处传来的“我哥哥给我扎的头发,好看吧”,江泠眸中划过一抹柔和的的笑意,飞纵即逝。

    之后的许多日,江泠依旧每日前往城东抄书,他的字很好,东家见了,要做成刻板,工钱因此又加了不少。

    某一日,一个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宝和香铺。

    传说中沉海的胡娘子杀了回来,二当家当场呆住,腿一软跌倒在地。

    他觊觎胡家基业,与人串通,在胡娘子所乘坐的商船上动手脚,试图让她命丧海中,再趁机霸占宝和香铺。

    但胡娘子大难不死,江四爷带领的商队在小岛上发现了被暹罗人扣下的胡娘子,王家疏通关系,又出钱将人赎回,胡娘子与宝和香铺的伙计搭载江家的商船,颠簸数日,终于回到曲州。

    二当家的计划败露,因谋财害命,被官府带走。

    胡娘子雷厉风行地料理完二当家,将香铺又抢了回来,事后不忘感激江家与王家,江四爷名下几间香铺生意不景气,正是半死不活,面临关闭的局面,却因为救了胡娘子,被她应承,会为江家香铺与贵人牵线。

    铺子死而复生,江四爷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只是出了份力,这世上竟有如此划算的买卖!

    江四爷与四夫人一向对自家腼腆憨厚又没出息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可这次救胡娘子的决议是他提出来的,父母接连夸赞,江晖挠挠头,哂笑。

    胡娘子亲自前往王家拜谢。

    王夫人拉起她,说道:“这事你还得感谢一个人。”

    胡娘子疑道:“谁?”

    “就是你铺子里的那个丫头呀,芃芃,是她求到我这里,你音讯全无数月,铺子里的人都以为你不在了,偏她不信,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说‘胡娘子与我有知遇之恩’。”

    王夫人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胡娘子愣住,“我竟全然不知,那孩子也没同我说一声。”

    “那你可要好好感激她,小姑娘委屈着呢,你不在,她被周瘪三那家伙赶走了。”

    闻言,胡娘子叹道:“我是小看她了,我知道这孩子机灵,没想到还这么有仁义。”

    “是个顶好的孩子啊。”王夫人说:“可以接你的班了。”

    胡娘子笑说:“夫人说得是。”

    二当家罪行证据确凿,下狱,判流放。

    叶秋水听到消息后拍手叫好。

    兄妹俩正从书肆回来,江泠这几日教叶秋水练字,他用攒下的钱,又当掉几本书,带她买了一套上好的笔墨,用去好几两。

    “哥哥,胡娘子回来啦,她没事,二当家竟然是个坏人,哼,我就说嘛,他那么笃定胡娘子不会回来,一定是动了什么手脚!好在恶人有恶报。”

    叶秋水出了一口恶气,下巴扬得很高。

    江泠静静听她说话,牵着她,怕她蹦蹦跳跳时绊倒。

    回到家,院前有人等着。

    胡娘子见到兄妹二人回来,上前拉住叶秋水的手,目光中满是慈爱,诚恳道:“芃芃,你还愿意回宝和香铺吗?”

    第43章 分离 “二伯娘她嫁人了。”

    胡娘子夺回铺子后, 请回了许多被二当家赶走的伙计,她给每一个人的工钱都翻了倍,叶秋水现在可以赚到比以往多几倍的钱, 干活都越发有劲了,胡娘子将她视为自己的接班人, 倾囊相授,走到哪儿谈生意都带着。

    叶秋水跟着她耳濡目染, 学会许多东西。

    闲暇之余,叶秋水还会去王府哄王夫人开心, 知道她有一双儿女后, 叶秋水给小官人与小娘子各做了一只香袋。

    那位盐科大人的夫人也常来王府做客。

    见得多了, 叶秋水知道她姓吴, 名靖舒,出身书香世家,丈夫是一名齐姓御史, 不久前刚被外派到地方任职, 吴娘子随他一起离京,任职的州府离曲州近,吴娘子前来探望故交的王夫人,暂居此处。

    吴靖舒为人严厉,不苟言笑, 脾气古怪, 对人也冷淡,她早年伤过身子, 无法生育,与齐御史二人成婚多年,膝下一直没有儿女。

    她是京城来的贵妇人, 身份贵重,来到曲州,也只与王夫人能说上几句话,旁人都畏惧她。

    听府中下人交谈,吴娘子与齐御史夫妻恩爱,但因为不能生育,一直遭到婆家刁难,膝下没有一子半女的确容易受人诟病拿捏。

    王夫人曾在交谈中提起,劝吴靖舒自宗族中过继个孩子过来傍身,省得总被刁难。

    她这次愿意随丈夫离开京城,来到这偏僻的地方也是被家中缠怕了,出来散心。

    叶秋水给王夫人的儿女送香袋,还给吴靖舒带了一只,端庄典雅的妇人走在前面,身后响起小姑娘清脆的呼唤。

    “娘子等一下。”

    吴靖舒回头,淡淡扫了追上来的叶秋水一眼,朱唇轻启,“何事?”

    “这个送给您。”

    叶秋水笑着递来一物。

    吴靖

    舒目光下移,小娘子手心躺着一只香袋。

    叶秋水双手托着,将其呈上,说道:“上次来王府时瞧见娘子经常拧眉心,眼下也有乌青,我猜测娘子定是突然来到曲州,不适应此地气候,水土不服,连日休息不好所致。这里面我放了沉香木,辅以檀香,还加了榅桲,可祛烦热,娘子将其悬挂于床边,也许夜里可以好眠些。”

    小娘子穿着鹅黄色的布裙,颊边垂落红发带,明眸皓齿,说话时仰着头,笑容满面,但并无谄媚之色。

    吴靖舒来王府做客,只与叶秋水见过几面,叶秋水来了也多是哄王夫人开心,没怎么与她接触过,没想到小姑娘竟然还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随夫初来曲州,人生地不熟,只认识年轻时在宫中当过官的王夫人,吴靖舒身体不好,一年都头都在吃药,因为不习惯这里的水土,昏昏沉沉了许多日,她白日以香粉敷面,不仔细看,瞧不出脸色的异常。

    这丫头想必是用了心的。

    吴靖舒没有子女,性格又古怪,眉眼凶狠,王夫人的儿女都有些怕她。

    她转过身,正对叶秋水,“你不怕我?”

    妇人说话时,眉眼还凝着凶厉之色。

    叶秋水抿了抿唇,似是沉思,她点头。

    吴靖舒眯了眯眼,“既然怕我,还来献殷勤,不怕得不偿失?”

    这话包含威慑,胆小些的孩子怕是都要吓哭了。

    但叶秋水却只是笑了笑,说:“我在宝和香铺做学徒,制香也是为了练手,我技艺没有胡娘子那般精深,做出来的东西确实贻笑大方,不过那又怎样,我总会成长的。无论夫人喜不喜欢,我都不吃亏,若得夫人赏识,也是我的荣幸,况且,说不定还能赚一笔生意呢,我自己也能有分红,怎么看都很划算。”

    她说话直截了当,没有忸怩。

    吴靖舒眉梢轻挑,因她率真的言语而错愕,作为身份贵重之人,平日自然饱受敬仰,身边不乏阿谀奉承之人,那些虚与委蛇的话吴靖舒都听烦了,这孩子跟过来送东西,未等她张口,吴靖舒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小小年纪,无非是曲意讨好,这让吴靖舒觉得厌烦。

    但叶秋水与旁人不同,她不羞于说出自己的目的,讨好是真,没有人不想赚钱,不放过任何机会向上攀爬,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避讳与羞耻的事情。

    吴靖舒回过神,不由失笑。

    “难为你有心了。”

    她淡声说道,伸手接过叶秋水递来的香袋,把玩打量。

    “手倒是挺巧的,这丝线系得也好。”

    叶秋水轻轻一笑,“谢娘子夸奖。”

    “好了,我收下了。”

    吴靖舒抬起目光,说道。

    叶秋水弯腰拜道,“希望里面的安神香可以帮夫人分忧。”

    吴靖舒转过身,叮嘱仆妇回别院后,记得给小娘子抓一把松子糖吃。

    ……

    宝和香铺的风波平息后,叶秋水与江泠的日子过得没从前那么拮据了,她经常跟着胡娘子出去跑生意,谈吐变得越来越好,还经常去拜访王夫人,吴靖舒来王府作客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则经常招叶秋水过去聊天解闷。

    江泠依旧在城东替书局抄书,一开始并没有人注意到他,后来年底恰逢县试,附近往来学子众多,江泠过去的同窗看到他,一开始还不敢相信,神情惊愣,“嘉、嘉玉……”

    江泠掀起目光,看了他们一眼。

    比起他们的惊诧,江泠则十分平静,他没有叙旧的心思,低下头,继续写字。

    几人低声交谈,相互推挤着离开。

    那个被山长当做宝贝疙瘩一样看重的江泠变得十分陌生,衣着寒酸,让人无法将以前那个矜贵冷俊的小官人与现在这个坐在书肆里的清贫少年联系在一起。

    从前江泠只是病弱,现在大概因为上承家破人亡之苦,下忍断腿残疾之痛,抬眸时,他的眉宇间凝着一丝青色,显得人有些阴郁,比从前更难接近。

    同窗们本来还想上去打招呼,看到他这副模样,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众人缄默不言,想起这阵子正是县试,明年开春后又是府试,而江泠过去的功名早在他家中出事后就被默认不作数了。

    其实若他想继续进学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没有书院敢要他,也没有人为他担保。

    几人买完书,纷纷离去。

    入冬了,曲州开始下起小雪,去年这个时候,江泠正在为进京读书的事情做准备。

    傍晚,他写完字,与掌柜说一声后出门回家,叶秋水昨日随胡娘子去泉州谈生意了,要好几日才回来。

    从年初开始,江泠没有与叶秋水分开过这么久。

    胡娘子带她走时,叶秋水很犹豫,她不放心江泠一个人在家,但是又很想出去长见识。

    江泠再三保证自己一个人也没关系,她才一步三回头地同胡娘子离开。

    其实也不是没关系,夜里身边没有人,他睡不着,做饭的时候总习惯准备两份碗筷,从城东回来的路上,看到街边有卖零嘴的,也会买一份带回家,推开门看到黑漆漆的院落,才惊觉芃芃并不在。

    只有他一个人。

    雪地路滑,等江泠回到北坊时,鞋袜已经湿透,远远的,似乎瞧见院门前有几团人影,灯火微微,看到江泠出现在巷子口,缩在台阶上的人站起来。

    江泠本来以为是叶秋水提前回来了,可待对方站起,身形并不一样,他眸光又暗了下来。

    “三哥!”

    江晖招了招手。

    书童阿金连忙跑上前,搀扶住江泠。

    “你怎么来了?”

    江泠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江晖觉得三哥这话听着有点莫名的幽怨。

    他挠了挠头,不明所以,“我来给你送节礼,过几日就是腊八了。”

    “你家里知道你来这儿吗?”

    江泠推开大门,阿金提着东西先行进去,又将油灯点亮。

    “不知道,不过我爹娘现在不怎么管我了。”

    江泠侧目看他一眼。

    江晖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三哥,我过县试了。”

    他笑容腼腆,“我爹娘总算长了回脸,最近对我的管教也松懈许多。”

    江泠说道:“五郎,恭喜你。”

    “嘿嘿。”江晖摸了摸鼻子。

    他带来的节礼有腊肉,米,够吃许久。

    进了屋,江晖四处张望。

    这是他第一次来三哥现在住的地方,小得站不下脚,几乎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在江家,最下等的奴婢都住得比这好,但这么一个小小的家,也被收拾得很整洁,堆叠整齐的衣物,擦得锃亮的桌椅,窗前的桌案上,放着几本书,还有小姑娘才会用的,各式各样的发带,绢花。

    江晖有些奇怪地问道:“三哥,那个……叶……”

    他忘了那个女孩叫什么了。

    江泠眉眼低垂,“她有事不在家。”

    “噢……”

    江晖觉得三哥看上去兴致寥寥,人也比上次见更冷淡。

    进屋后,江泠开始生火做饭,阿金想要帮忙,但动作还没有江泠熟练,主仆俩霎时无措。

    但干站着也不行,一个在旁边剥豆子,一个递柴火。

    江晖是养尊处优的少爷,肩上还披着鹅绒大氅,在狭小的厨房里格格不入,他不会做这些活,剥豆子剥得手疼。

    “你不会做这些,放下,早些回去,下雪路滑。”

    江泠将东西拿走。

    江晖站起来,他心里想,三哥原本也和他一样的,作为富家少爷,不可能去学这些,怎么这么久不见,这些琐碎的事情做起来竟已如此熟练。

    江泠的变化让他们咋舌,修长白皙的手指因为布满茧而变得粗糙。

    话音落下,江晖却并没有动身。

    他杵在门口许久,神色为难。

    江泠看向他,微微皱眉。

    对上江泠不解的目光,江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心里憋着话,但不知如何开口,站在门前,快把手指抠破。

    “五郎。”

    江泠唤他,“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江晖

    唇线紧抿,点头。

    江泠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三哥……”

    挣扎良久,江晖咬了咬牙,“二伯娘她嫁人了。”

    第44章 想念 他只是突然很想叶秋水。

    这件事情江晖也是才知道, 但其实听人说,宋氏刚拿着放妻书离开,随兄长回京不久, 就在长辈的安排下嫁给了一名官员。

    那官员早年是宋老太爷的一名学生,家境清苦, 多年未曾娶妻。

    刚入仕的几年,那名官员一直在地方县衙打转, 近两年才被调入京城,为人憨厚老实, 宋氏刚和离, 宋老太爷就做主为二人牵线, 宋氏一嫁过去就是正头大娘子。

    夫家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 但人口简单,没有妯娌婆媳纷争,那官员人也上进, 虽说不上门当户对, 但也比江二爷强,更何况宋氏年纪已不轻,还与人和离,丈夫是罪臣,二人孕有一子, 年纪也不小了。

    江家原先并不知道宋氏改嫁的事情, 也是前不久,江家的一位叔父进京办事, 顺带看望友人,恰逢京中一位人家为儿子办满月宴,流水席摆了百桌有余,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可以上门吃,叔父跟着友人一起去凑热闹,看到那户人家的大娘子抱着孩子出来见客人,一身珠玉堆砌,极为雍容尊贵,叔父定睛一瞧,手里的酒杯险些砸落。

    只因那抱着婴儿,被众人簇拥恭贺的妇人,正是从前的江家二夫人,宋氏无疑。

    她带着放妻书回京,不到半个月再嫁,很快怀有身孕,上个月,她的孩子出生了。

    叔父寄回曲州的家书上提到此事,江晖听长辈们闲聊,才知道二伯娘嫁人了。

    他犹豫许久,将听到的事情告诉江泠。

    话音落下,江泠目光怔然,他的眼眸微微睁大,下一瞬,又低垂下来。

    前不久满月宴,若那孩子足月出生,江泠算了算,母亲刚离开不到半旬就再嫁了。

    她与舅舅走时是正月底,一晃眼,竟也又是一个冬天。

    如今,她应当很开心吧,丈夫仕途顺利,夫妻恩爱,孩子足月而生,不会体弱多病。

    这一年,江泠没有再听说过与宋氏有关的消息,宋家也没有来过问过他的近况,哪怕江泠被宗族赶出,宋家也没有出面,的确,都和离了,谁还会管他一个累赘的死活。

    再听说母亲的名字,则是他人告知,她已改嫁,又生了一个孩子。

    江泠没有说话,雪夜中,静得只剩呼吸声,他的眼中很平静,既无悲伤,也没有怨恨。

    直到灶台中正在燃烧的柴火发出了“哔啵”一声轻响,江泠才回过神。

    他低头,继续往里面添柴火,沉默不语,侧影看着犹如石塑,冷漠严峻。

    江晖再也呆不下去,意识到自己多言,如今这样,还同三哥说这些做什么呢,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来补救一下,又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好,只能领着阿金闷头离开。

    屋子里一下空下来,随着他们推门离去,一阵寒风也穿过缝隙吹了进来。

    江泠瑟缩了一下。

    他僵硬地坐在原地,受过伤的腿在寒冷中有些发麻,一阵一阵地疼。

    良久,江泠撑着墙壁吃力地站起来。

    他吃完饭,回屋,关紧门窗,吃药,当初从京城来的大夫看完他的伤势,告诉舅舅与母亲,他的腿不会好,以后也要一直用拐杖走路,遇到雨雪天会疼痛难忍,这是一辈子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方才听到五郎说起母亲已经再嫁生子,江泠其实心里很平静。

    他只是突然很想叶秋水。

    很想。

    ……

    已经是腊月了,冬风剐面,穿再多的衣服都难抵御寒冷。

    胡娘子外出谈生意,叶秋水就跟在一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小姑娘穿得圆滚滚的,怀里抱着算盘与账本,跟着大人们跑前跑后,若动作慢了,胡娘子他们不会等她。

    做生意走南闯北很辛苦,若非走投无路,一般人家不会让自己千娇万宠的小女儿出来奔波,胡娘子年轻的时候曾遭遇背叛,后来她自己独立门户,一步步走到如今,但叶秋水还是一个孩子,她娇蛮可爱,胡娘子不确定她能不能受得了这种辛劳。

    有的香料生长在严寒极苦之地,采摘的过程很艰辛,胡娘子事必躬亲,有时会带着香农一起进山寻找香树,群山峻林,一望无际,又刚下过雪,山路难以行进,看到这次同行的还有一个孩子,一名带路的香农说笑道:“这小姑娘跟过来是做什么?我们上山后几天都不会下来,可没法奶孩子。”

    叶秋水没说话,她脚上穿着靴子,背着箩筐,将袖子卷起,只是笑。

    胡娘子也不答,兀自走上前。

    山路难行,大人们富有经验,走得快,叶秋水跟在后面,爬得气喘吁吁,伙计想伸手拉她一把,胡娘子睨了一眼,不让他们去帮她。

    山上阴寒,又是深夜,寂静无声,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窥视着,高耸入云的树枝在头顶张牙舞爪,叶秋水打了几个寒颤,怕得腿都在抖,眼睛也不敢乱瞟,手冻得发麻、僵硬,难以弯曲,好几次脚下踉跄,险些踩空滚下去。

    在这里,香农们自顾不暇,没有人去管她。

    叶秋水咬紧牙关,手脚并用,爬过陡坡,跟上他们。

    终于寻到地方,众人开始动工,等砍下木胚又是一夜过去,胡娘子盯着香农勾香,剔去白木与表面的泥土,里面就是结油的沉香,香农手法精湛,熟练地将白木中包裹的东西完整剥出。

    不是所有的木胚都能剔出好的料子,有时候勾到最后,胡娘子看一下,判断出这一块材质并不佳,先前的功夫全部白费,众人只能叹息,继续收拾家伙,往密林更深处探寻。

    “还好现在已经入冬了。”

    伙计说:“若是七八月雨季的时候,那时上山怕是九死一生。”

    雨后,毒蛇虫蚁出没,山路泥泞,蚂蝗遍地,采摘的过程比现在更要艰辛。

    一天一夜过去,大人都精疲力尽。

    叶秋水脚底磨出无数个水泡,双手也冻出冻疮。

    在山上,又冷又怕,带来的干粮也早就冷透,叶秋水一言不发,啃完大饼,眯上眼睛小憩。

    香农们很惊奇,“嘿,这小丫头也是厉害,看着娇滴滴的,跟着我们走了一天一夜,居然一次都没有喊累。”

    胡娘子听了,轻笑。

    等再回到山下时,叶秋水已经累得抬不起腿了,凭着本能,撑着登山杖,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回到客栈,她换下衣服,连饭都没有吃,翻上榻睡死过去,再醒来已是傍晚,叶秋水出门吃饭,干了整整三碗。

    胡娘子坐在对面,看着她狼吞虎咽往嘴里塞东西。

    只三日,叶秋水圆润的脸颊掉了二两肉,变得瘦削。

    胡娘子问道:“芃芃,你累吗?”

    叶秋水点头,埋头苦吃。

    “既然累,那下次就不来了好不好?”

    她又摇头,咽下嘴里的东西,说:“没有什么谋生的方式是不累的,我还要来,我不怕辛苦,娘子,我将上山的路线都画下来了,香树的位置我做了标记,等下次成熟了,找起来很快。”

    胡娘子很诧异,她竟然还想着下次的事。

    “你是小姑娘,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坐在铺子里算账也很好。”

    “只会算账,学不到太多东西。”叶秋水打了个嗝,继续说道:“我要学许多本事,赚很多钱。”

    她口气很大,胡娘子大笑起来,但并不是觉得叶秋水异想天开。

    不知道为什么,胡娘子觉得叶秋水真的可以做到。

    她不怕累,不怕吃苦,执拗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像是一丛劲生的小草,野蛮、倔强,以一种惊人的生长力向上攀爬着。

    下山后,再坐马车回曲州,一路颠簸,叶秋水还没有来得及休息多久,又跟着胡娘子前往城南的作坊,看他们是如何研磨香木,炮制、阴干、窑藏……

    等忙完这一切,终于可以回家时,已经是腊月底了。

    叶秋水这次出门半月有余,每天都被各种

    事情填满,夜里一沾床榻就睡着,等终于完全闲下来时,她才有空想到江泠。

    巷子里积雪深深,叶秋水脚上的水泡很严重,胡娘子让伙计送她回家,路上叮嘱她,可以在家中多休息几日。

    她怀里抱着带给江泠的东西,告别伙计,刚转身,门忽然从里拉开。

    簌簌落雪中,少年沉默地站在门廊下,低头注视着她。

    阔别多日,叶秋水瘦了,下巴尖尖的,脸冻得很红,长而卷翘的睫毛上落满了雪花。

    她方才弯腰站在台阶上,揉了揉酸胀的腿肚子,这些天实在是太累了,全神贯注忙活的时候还能忽略身体的疲累,但一旦这口气松开就有些受不了了,脚底的水泡疼得她走不动路。

    门突然打开,叶秋水抬起头,眨巴眨巴了眼睛,看到是谁,突然笑起来。

    她张开手,顾不得腿痛了,扑上来,一把抱住江泠。

    “哥哥!”

    第45章 新年 “我背你。”

    小姑娘撞进怀中, 江泠踉跄了一下,他伸手搂住叶秋水,寒意袭来, 江泠抿着唇,将外袍解下来裹住叶秋水。

    她太激动了, 抱住他,在他身前蹭了蹭, 一起久了,她也会不自觉地撒娇。

    “我以为你还在城东抄书。”叶秋水笑着说, 没想到一回来就可以看见江泠, 以往这个时辰, 他都没有回来。

    江泠抬手, 摸了摸叶秋水的脸颊,她的脸很冰,江泠皱了皱眉, 拉着她赶紧进屋。

    叶秋水的脚上的水泡破了, 一走就痛。

    “嘶……”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江泠回过头,目光担忧,“怎么了?”

    叶秋水仰起脸,扶着他的手臂站稳,咕哝道:“走太多路了, 脚痛。”

    江泠转身, “我背你。”

    叶秋水:“欸?”

    他已经蹲下,背对着她, 示意她快上来。

    少年肩背开始变得宽阔,叶秋水发现,哥哥长得很高了, 轮廓显现出硬朗,从前因为体弱多病,他的模样看上去文弱清瘦,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后来,他总是做重活,起早贪黑地干活看书,力气变大,瘦弱的骨架也撑起来,向成年人的体格靠近。

    叶秋水伏上前,问:“哥哥,你的腿可以吗?”

    “嗯。”江泠道:“只是一小段路,不要紧。”

    叶秋水笑眯眯地趴在他的背上,她比划两下,哥哥的背居然有这么宽,可以让她稳稳地扒着。

    江泠托着她站起,毫不费力,他没有拄拐杖,在雪地里走得很慢,但很稳当,叶秋水完全不担心自己会摔下去。

    “哥哥,我重吗?”

    江泠摇头。

    “哥哥,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没去书局抄书吗?”

    “没有,下雪了,东家说停两日。”

    “哥哥,你这些天有好好吃饭吗?腊八的时候喝腊八粥了吗?”

    “嗯。”

    ……

    叶秋水叽叽喳喳不停,江泠的回应惜字如金。走到屋中,关上门,江泠将她放在榻上。

    他蹲下身,脱去叶秋水已经湿透的鞋袜。

    叶秋水直直吸气,她的双脚很肿,水泡也被磨破了,还没有来得及擦药,伤口被蹭红,肉和鞋子几乎粘黏在一起,脚踝附近,还有冻伤的痕迹。

    江泠的神情很凝重。

    他将炉上烧的热水端过来,倒进盆中,将巾帕打湿,擦拭叶秋水的双脚,挑开水泡,上药,动作仔细,小心翼翼,他的耐心好像怎么都用不完。

    江泠没想到叶秋水竟然会这么遭罪,他沉默片刻,问道:“芃芃,你随胡娘子出去跑生意是不是很辛苦?如果很累的话,你可以和她说,只在铺子里算算账。”

    “不要不要。”叶秋水连连摆手,“胡娘子也这么同我说过,不过哥哥,虽然出去走南闯北确实很累,但是可以见识许多东西呀,我去泉州的时候,看到很多黄头发长胡子的番邦人!港口有许多大船,这么大这么大……”

    她抬起手比划,瞪大眼睛,绘声绘色地描述。

    叶秋水说话时神采飞扬,一点也没有因为辛苦而觉得退缩,甚至畅享着下一次去跑生意时的情景。

    叶秋水同他说起这些天的见闻,上山找香树时的路途很艰辛,但是收获颇丰,她把香农们要丢掉的木头捡回来,勾完白木,里面的沉香很少,材质也不够好,值不了几个钱,但叶秋水觉得形状很独特,她揣在布包里,下山后请作坊里的师傅将其打磨,抛光,做成了笔山。

    这些天走了许多地方,认识许多人。

    “我进城的时候还遇到王府的小官人,就是王夫人的儿子,他也刚从外面拜访外祖父回来,我们路上说了许久的话,不然我早半个时辰就回来见哥哥了。”

    她嘴里念叨的人,江泠不认识。

    自从上次给王夫人的一双儿女送过香袋后,他们三个人经常一起玩,王夫人的女儿名绪娘,经常邀叶秋水过去绣花。

    当叶秋水的口中频繁地出现其他人,江泠心里升起一股很异样的情绪,陌生又让他觉得惶惑。

    转瞬即逝,如蜻蜓点水,琢磨不清,徒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哥哥,王小官人送我的麻糖,给你一颗。”

    她拨开他的掌心,放下一颗裹着彩纸的糖。

    外面那么冷,但被她捂在掌心,竟然有些化了。

    江泠低低地“嗯”了一声。

    “还有这个。”

    她随身挎着的布包里装得满满当当,叶秋水拿出先前请师傅做好的笔山,递给他,“这个是我们在山上发现的,胚子质量不太好,胡娘子嫌它不值钱,但我觉得他形状很特别就带回来了,哥哥,像不像一座小山,我让作坊的师傅打磨了一下,你放笔用,还有这个,是个笔筒。”

    “好。”

    江泠接过,端详,将它们放在书桌上,妥贴收好。

    叶秋水一直说个不停,不知为何,她忽然停下来,定定地看向江泠。

    “哥哥……”

    她眼尾耷拉下来,“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叶秋水突然觉得,江泠的情绪似乎很低落,今夜他的话很少。

    她离开许多日,还不知道哥哥一个人过得怎么样,天冷有没有多加衣,曲州下雪了,他每日去城东书局抄书,地上路滑,有没有摔跤?

    江泠掀起目光,看着她。

    叶秋水的双眸中满是关切。

    江泠忽然有些恐惧,因为母亲再嫁的事情,他意识到,不会有人永远慢下来等他。

    他害怕终有一日,叶秋水会快步向前,见识过越来越多的东西后,会觉得拘在这小小的宅院中很无趣,她那么有主见,以后一定会走去更广阔的天地。

    但江泠沉默许久,摇了摇头。

    叶秋水还是很担心。

    “哥哥,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你叔伯们又来刁难你了!”

    叶秋水神情愤怒,她觉得江泠曾经那些道貌岸然的族人们,一定还会再来找他麻烦。

    “是不是那些坏小子又来捣乱?”

    北坊许多孩子会成群结队地围在他去书局的路上,欺负他腿脚不便,拿东西砸他,还笑他是跛子。

    叶秋水笃定,一定是这样,她撸起袖子,顾不得脚上有伤,还刚上过药,就要从榻上跳下去找他们算账。

    江泠按住她。

    “哥哥……”

    叶秋水很担忧。

    江泠看了她一会儿,说:“我没有被欺负,你不用担心我,我只是……”

    他话音顿住,叶秋水等了一会儿都没等到他接着往下说。

    她眼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江泠抬眸,对上叶秋水的目光,轻声道:“只是有些想你了。”

    少年嗓音低沉、沙哑,声音小得叶秋水险些听不清。

    她顿时愣住,杏眼睁大。

    这样的话从江泠口中说出,让她觉得很奇妙。

    江泠别开

    目光,女孩惊诧的模样让他脸颊发烫,他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凉了的水端出去倒掉。

    叶秋水还呆呆地坐着,后知后觉地笑起来。

    ……

    年底不用去铺子里干活,叶秋水放了许久的假,这几个月,江泠抄书攒下一笔钱,给叶秋水买新的发带,绒花,还有罗裙,他自己仍穿着旧衣服,只是少年个子窜得太快,裤脚总短一截。

    五郎送来一条熏腊肉,叶秋水将它切成几块,存放在瓦罐中。

    上山一趟,叶秋水手脚都长出冻疮,王夫人知道后,派人送来上好的药膏,年底,吴靖舒要购置一批香,叶秋水随掌柜送上门,给她介绍了许多种线香,哄得吴娘子喜笑颜开,大手一挥,买下许多。

    江泠最近在研究绣工,他将去岁穿不下的棉衣裁剪,又加了一层绒,做成手笼,叶秋水每次上街都会揣着它,只要每日都认真涂药,保暖,冻疮就不会复发。

    过几日就是除夕,城内有年集,江泠牵着叶秋水去街上买年货。

    年画、椒酒、炒花生、米糖……还有祭神用的麻秸,柏枝、柿子、橘子。

    江泠拎了许多东西,叶秋水跟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咬一口糖葫芦嚼巴嚼巴。

    年集人很多,比肩接踵,江泠紧紧牵着叶秋水,又要看路,还要顾及着她。

    找到卖年画的摊子,江泠停下来挑选。

    他肩上挎着米面,手里还提着东西,另一只手拉着叶秋水,几次叮嘱她不要乱跑,人太多。

    叶秋水乖乖的,贴在他身后。

    每年近年关时,人牙子最是猖獗。

    江泠计算着剩下的钱,精挑细选。

    不远处传来吆喝声,叶秋水好奇张望,原来前面有杂戏,听说有钻火圈,还有会作揖的小猴子,大家都涌过去看了。

    叶秋水拉了拉江泠,“哥哥,我们一会儿去前面看杂戏吧。”

    江泠看了一眼,皱眉,“人太多了。”

    七八岁的小姑娘挤在里面,一下子就看不到了。

    叶秋水拉着他的手撒娇,“没事的哥哥,我们去吧,我想看。”

    她语气里带着祈求。

    “好吧。”江泠说:“我牵着你,你不要乱跑。”

    他神情严肃,反复叮嘱。

    “嗯嗯!”

    等买完年画,叶秋水迫不及待拉着他往前去。

    街上很热闹,人群中心,表演杂戏的伶人技艺精湛,吞银剑,喷火,惊呼声此起彼伏,叶秋水又叫又跳,拍着手,“哥哥,他们好厉害!”

    “嗯。”

    江泠觉得新奇之余,还不忘将她拉得紧紧的。

    叶秋水则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杂戏上。

    忽然,身后有人往前推挤,不知谁踩到了谁,有人大叫,人群躁动起来,开始东倒西歪。

    “别挤啊!”

    江泠立刻扭头,“芃芃。”

    叶秋水光顾着看杂戏,没注意到后面有人往前挤,她叫了一声,手被撞开。

    江泠扬声,“芃芃!”

    人群涌动,叶秋水个子矮,霎时被吞没。

    第46章 惊变 “我妹妹不见了。”

    长街上, 为了看杂戏的人铆足了劲往前涌,大家相互推搡,人头攒动, 江泠慌乱地扫视四周,他拨开身边的人, 艰难地往外走。

    “芃芃!”

    周围太吵了,扯起嗓子大喊的声音很快被淹没。

    方才牵在一起的手被挤开了, 江泠立刻反应过来去拉,但人群涌动, 江泠被推着向前, 叶秋水则被挤到后面, 两个人被彻底隔开。

    “你找死啊, 长不长眼。”

    匆忙中不知踩到谁的脚,劈头盖脸便是一声骂,江泠下颌紧绷, “抱歉。”

    他一路寻找一路道歉, 先从人群中逃出来,先前买好的年货已经散了一地了,年画也破了一个角。

    江泠顾不得查看这些,大喊:“芃芃!”

    长辈们说过,年集的时候人来人往, 人牙子最喜欢挑这种时候偷小孩, 一旦与同行的人走散,很容易被掳走。

    叶秋水是个小娘子, 若经转手,就很难再寻到了。

    他心里焦急万分,朝着叶秋水被挤走的方向寻找。

    人群外, 叶秋水探不出头,被挤得快要呼吸不过来,她的头发乱糟糟的,鞋子也被踩掉一只,她想去找江泠,但是人太多,大家都在往前窜,她力气小,挤不过别人。

    “哥哥!”

    小娘子孤身一人,那焦急忙慌的样子一看就是刚和家人走散。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一把捂住叶秋水的嘴,她瞳孔睁大,呼叫声卡在嗓子眼,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叶秋水拼命挣扎,蹬腿踢踹,但抓住她的人力气很大,粗壮的手臂一看就是经常做粗活的成年男子,街上的人很多,大家都没空注意到这边的情形,捂嘴的手帕上大概浸了蒙汗药,叶秋水起先还有力气挣扎,后来则渐渐没了动静。

    远处,江泠刚寻到这边,抬眼看到这一幕,瞳孔一缩,大喊,推开人群就往这赶来。

    “瞎了吗你!”

    被推开的路人顿时震怒,吼道。

    江泠顾不得再道歉,警惕了一路,没想到年集上真的有伺机待动的人牙子,到处寻找落单的孩童,掳了人就跑。

    叶秋水双目紧闭,歪着头,一点反应也没有,被戴着斗笠看不清脸的人抱在怀里,那人大概是察觉到被发现,忙不迭地转身逃跑。

    “站住!”

    江泠一颗心几乎跃到嗓子眼,厉喝声发颤,几近破音。

    四周的人不明所以地看过来,不明白这个如玉的小官人突然在街上发什么疯。

    他将东西丢在地上,拨开人群,然而,江泠双腿本就残疾,平日里需要拄拐杖,就算能自己走路,脚下也微微不平,他行走站立本就比寻常人难一些,更何况是奔跑。

    心里慌乱无比,静不下神,江泠太着急,步伐紊乱,受过伤的右腿一个踉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摔去。

    他眼前顿时发黑,江泠忍着痛站起,路过的行人还不小心踩了他一下,江泠吃痛闷哼,腿有些麻,他不敢耽搁,撑着手想要站起,抬头再看时,那人已经拐进巷子。

    江泠爬起来,走不了几步又摔下,这次则疼得他站不起来。

    江泠呼吸滞住,神情有一瞬间错愕、茫然。

    人牙子已经抱着叶秋水跑远了。

    “让一下、让一下!”

    有人挤过来,高声大喊。

    “三哥,怎么回事!”

    江晖冲了过来。

    方才他正随母亲在成衣铺中买衣服,听到外面的骚动声,好奇地看过去,正瞧见江泠慌乱地找什么,边跑边喊,不多时又重重摔下。

    身边也没个人扶一把,人来人往,倒在这里很容易被踩伤。

    他话音刚落,江泠一把抓住他,粗喘着气说:“五郎,我妹妹被人带走了,我腿脚不便,追不上他,你快让人去前面那道巷子里找,那个人身形不高,戴着斗笠,再让另一个人去衙门报官,就说城内有贼子略卖良人。”

    江晖愣愣点头,连忙让小厮去报官,听到有人牙子在此处游窜,方才还看热闹的人群顿时警惕起来,看好自己的孩子。

    阿金追进巷子里。

    四夫人在成衣铺子里张望,纳闷,“发生何事了,晖哥儿在同谁说话?”

    丫鬟看了一眼,惊讶道:“好像是……是泠哥儿!”

    四夫人瞪大眼睛,扭头冲出铺子,定睛一看,江晖正扶着一少年起来,两个人低声说着什么,那少年神色凝重,焦急,挣扎着要往前,江晖拉住他,不停劝说。

    四夫人惊呆了,认出与江晖说话的确实是江泠无疑。

    上次见到这孩子还是年初,他为了外人背离家族,毅然决然地离开。

    没有了锦衣华服的装饰,让人一下子认不出来。

    四夫人急道:“快去将晖哥儿拽回来!”

    丫鬟打听过了,说:“娘子,城内有人牙子流窜,泠哥儿的妹妹被掳走了。”

    四夫人摆手,“我不管是什么,你们先将江晖拉回来,哪能让他和那种人站在一起,别人不知要怎么议论我们四房!”

    她可不想被人说与二房还

    有什么瓜葛。

    婆子们出去叫江晖。

    他正在劝说江泠,江泠的脚扭伤了,一瘸一拐,不知道是不是旧疾复发,疼得额头遍布冷汗。

    “三哥,你别着急,我扶你去路边坐一会儿,我已经让人去找了,肯定能追上的。”

    江晖看见他苍白的脸色,担忧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腿伤又复发了?”

    江泠咬着牙,疼得说不出话。

    长好的骨头不知道是不是又受伤了,他眼前发白,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一张口,声音都在发颤。

    江晖立刻找人搭把手,把江泠抬进最近的医馆。

    婆子上前拉他,“五郎,娘子让你快回去。”

    江晖抽出手臂,“官府的人还没来,我不走。”

    大夫上前查看江泠的伤势,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抖动。

    “脚踝扭伤了,咦……小官人的腿,先前伤过?”

    “是。”江晖点头,“我兄长腿骨断过。”

    大夫眉头紧锁,“既然本就有疾,怎么平日也不注意些,方才是不是跑跳了?小官人,你这腿可经不起跑来跑去的,骨头撑不住啊,幸好没引发旧疾,只是扭伤,下次可千万不能这样,若是断骨再出问题,这条腿就真的没用了。”

    “老夫先用药膏敷在伤处消肿,再开两幅方子回去喝。最近一个月,别再乱走,好好养伤。”

    江晖一句句应下。

    “三哥。”

    江晖转头,看着因痛极而蜷缩的江泠,他垂着眼眸,长长的睫羽被汗水打湿,唇瓣一张一合,声音微弱。

    “芃芃……”

    “三哥,你别急,我已经让人报官了。”

    江晖抬起头,拳头紧握,阿金怎么还不回来!

    ……

    叶秋水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双手被捆住了。

    周围一片漆黑,她试图动了动,绳子绞得很紧。

    身旁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叶秋水转过头,黑暗中,隐隐看到被捆住的不止她一人,还有其他几个孩子。

    叶秋水压低声音问道:“你们也是被掳来的吗?”

    有人点头,哽咽道:“我吃了一个阿叔给的糖后睡着了,再醒来就在这里,呜呜我要爹娘。”

    叶秋水了然,看来大家都是与家人走散后被抓来的。

    她蛄蛹着站起来,四周黑暗,只有斜上方泻进来一束光线,她跳过去,踮起脚张望。

    这里应当是地窖,是人牙子中转货物的地方。

    窗口太高了,叶秋水够不到,她只好又慢吞吞挪回来。

    不知道在这里被关了多久,叶秋水咬紧唇,哥哥发现她不见后肯定急死了。

    被人牙子掳走,要么被卖进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要么被当做牲畜一样驱使,日复一日做着苦力活,丝毫没有为人的尊严,叶秋水不想被卖掉,她靠着墙角瑟缩,周围的啜泣声感染她,叶秋水也忍不住哭泣起来,她不知道现在是在哪里,会不会已经出城了,若是已经出城,人牙子一转手,就很难被找到了。

    官府的衙役慢吞吞过来,他们并不着急,敷衍了事走了个过场,阿金气喘吁吁回来,说:“五郎,那贼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没找到。”

    江晖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呀。”

    “五郎,你快回去吧,娘子气得砸东西,您再不回家,四爷怕是要带人过来抓您了。”

    江晖有些为难,他还是很怕父母的。

    “那,那……”

    医馆的大夫说道:“小官人放心,病人我们会看着。”

    江晖颔首,起身要出门。

    “五弟。”

    江泠突然喊住他,声音微弱。

    他定定看过来,说:“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让人去宝和香铺找一下胡娘子,告诉她芃芃被带走了,还有,我方才想起……”

    江泠每开口说一句话,就要缓一缓,断断续续地道:“今早我们出门的时候,芃芃拿了钱庄的票据,她存钱的地方是恒通钱庄,我不知道人牙子会不会抢走她的票据去拿钱,这个钱庄在城东。”

    江晖愣愣地听着,须臾,反应过来,重重点头,“我知道了!”

    只要贼人凭票据去拿钱,就可以抓住他。

    第47章 收养 “我哥哥是世上最好的人。”……

    正是腊月, 地窖里阴冷无比,寒风从头顶的天窗灌入,几人慢慢挪到一起, 瑟缩着发抖,相互取暖, 从叶秋水睁眼开始,耳边的哭声就没停过, 一直到半夜,大家哭累了, 也认命了。

    叶秋水肚子很饿, 人在未知的黑暗中恐惧被无限放大, 她靠着墙壁, 不知道被关了多久,直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响,有说话声传来, 地窖的窗户被人掀开, 几个孩子立刻惊醒,哭得脏兮兮的小脸上写满恐惧。

    两个男人顺着梯子爬下来。

    叶秋水警惕地望过去,先下来的是掳走她的人,手臂粗壮,面容凶狠, 另一个体型瘦小, 唯唯诺诺。

    “账都算不好!我告诉你有几个小崽子都是我弄回来的,钱都算我的, 你别以为你会写几个字你就了不起!”

    被骂的那个矮个子涨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试图反驳, 但险些被打。

    叶秋水坐在角落里窥视,猜测这两个贼人因为分赃款而产生分歧,高个子的那个应当是主谋。

    他大步跨过来,几个孩子吓得直发抖,有人忍不住哭出声,男人没什么耐心,谁哭就一个巴掌扇过去,抓住头发,清点人头,估计价格。

    男孩子多是卖去矿场做苦力,女孩子卖去做奴婢,若长得好看,那就更值钱了。

    叶秋水被提起来,捏住脸,男人左看右看,小娘子唇红齿白,梳着垂挂髻,两边各系着一条红色丝绦,虽然打扮并不富贵,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家里千恩万宠的宝珠。

    高个子男人扯起嘴角,嬉笑,“卖去达官贵人家,可值不少钱。”

    叶秋水别开头。

    男人哼一声。

    旁边有一个男孩,瘦骨嶙峋,似乎还有些病,惊吓过度,喘息不停,脸都开始发青。

    男人见了,顿时横眉怒目,扭头吼道:“这样的你弄回来做什么?不值钱!”

    不远处,被他训斥的同伙缩着肩膀,一声不吭。

    可男人依旧不依不饶,走过去,指着他的鼻子,骂得很难听,唾沫横飞,“没用,拐个孩子都不会,你自己是个赔钱货,你还净弄这些赔钱货回来。”

    他说话毫不留情,将另一个骂得无地自容,下巴几乎要戳到胸口,好几次被他推搡得摔倒。

    叶秋水小心翼翼地蹭过去,挡在那个被骂的小男孩面前,压低声音说道:“没事啊,别听他们瞎说。”

    小男孩瑟缩了一下,抓住她的衣摆,眼泪汪汪。

    叶秋水知道他害怕,便无声地笑了笑,安慰他。

    “我告诉你,这次换的钱我一分都不给你!”

    同伙掀起眼皮,不敢看他,瓮声瓮气道:“当初说好咱们五五分。”

    男人一听,更加震怒,“五五分,你跟老子谈五五分?你顶个屁用。”

    他一脚踹过去,“这群小崽子们还不是老子弄回来的。”

    “那你也不能一分钱都不给我。”

    矮个子小声道:“我也出了力,有两个孩子就是我拿糖骗回来的。”

    “一成,再多没有!不想干你就滚蛋!”

    男人耐心耗尽,又踹他一脚。

    矮个子倒在地上,眼冒金星,但一个字都不敢说,唯恐再多言又会挨打。

    两个略卖人并没有叶秋水以为的那么团结,一个强势,一个软弱。

    强势的对软弱的呼来喝去,他大咧咧地坐下,从地窖角落找出两坛酒,另一个只能站在一边,瑟瑟发抖,为他斟酒,还要算账,他只能分到一成的赃款,不乐意的话就会被赶走,反正这种来钱快的活有的是人来干。

    不一会儿,矮个子男人被

    使唤出去买下酒菜。

    主谋的男人打算歇半日,夜里再将拐来的孩子转手,傍晚的时候,他准备出去与人商量买卖孩子的生意。

    一个踩着梯子爬到地窖上面了。

    剩下的一个留着看守他们。

    男人叉腿坐在小板凳上,酒意上头,下意识像方才一样使唤同伙。

    但人刚出去。

    没人应他,男人“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低声啐了两句。

    他目光移向角落瑟瑟发抖的孩子们身上。

    一个个蓬头垢面,受惊的小兔子似的缩成一团。

    挡在最前面的是那个扎着红发带的女孩,明明自己也害怕得直发抖,却挡在别人面前。

    小姑娘吓白了脸,年纪不大,眉眼秀丽可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美人坯子。

    男人眯了眯眼,招手,“你过来。”

    叶秋水愣了一下,艰难站起,她手脚皆被捆住,只能跳过去,但行动困难,又一个踉跄摔倒。

    小姑娘摔得不轻,眼角闪出泪花。

    男人才想起来,这群小崽子们都被绑着呢。

    他站起身,上前,拔出一把匕首,利索地割断了叶秋水手脚上的绑绳。

    “你过来帮老子斟酒。”

    男人重新坐下。

    原来是同伙不在,他没了使唤的人。

    “别想着耍花招,不然现在就弄死你。”

    他目光凶狠,匕首插在桌上,闪着寒光,他不觉得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有本事逃出去。

    叶秋水抖了一下,脸色苍白,老实走上前,端起酒坛,倒酒。

    男人喝红了脸,醉醺醺的,他大概气还没消,一边喝一边骂。

    从他的口中叶秋水得知,这二人乃叔侄,侄子就是方才出去买下酒菜的矮个子,叔叔一直做这种拐卖人口的生意,而侄子读了两年书,本瞧不上这样的营生,但奈何屡试不中,又无其他一技之长傍身,父母双亡,便只好跟叔叔一起偷孩子。

    但叔叔每日到头对他都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话里话外都是讽刺羞辱,明明很辛苦,但是分不到多少钱,他打不过做惯粗活,身强体壮的叔叔,只能任由使唤。

    骂声太难听,孩子们都被他粗犷的模样吓坏了。

    叶秋水垂着目光,斟酒,捶腿。

    男人憨笑,有小娘子伺候,比毛手毛脚的侄儿顺眼得多,他一时也不着急将叶秋水重新捆起来。

    “奶奶的。”男人看一眼梯子,“买个东西这么久,果然是废物。”

    酒劲上来,他打了个嗝,合上眼睛假寐。

    叶秋水跪在地上给他捶腿。

    鼾声传来,她抬起目光,盯着男人闭上的眼睛,目光缓缓移向插在桌子上的匕首上。

    他笃定她不敢怎么样,娇滴滴的小娘子,没吓傻就不错了。

    叶秋水喉咙有些干,咽了咽口水,她紧紧盯着,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忽然抬手,一把拔出匕首,紧握在手中,看也不看,猛地往前扎去。

    “啊……兔崽子!”

    叶秋水连鸡都没杀过,拿到匕首,不知道要往心口捅才能致命,她胡乱地将匕首插在男人大腿上,顿时血流如注。

    叶秋水吓傻了,手抖个不停。

    男人已经醒过来,伸手就要抓她,叶秋水吓得跌坐在地,手脚冰凉,连躲都忘了。

    然而他大腿上插着匕首,刚要站起来就重重摔下,碰倒桌子后,酒坛滚落,噼里啪啦砸了一地。

    男人趴在地上闷哼,血流了一地,他拔出刀,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中流出。

    “老子要弄死你,小贱……人!”

    他刚爬起来又跌倒。

    这时,头顶传来响声,先前出去的贼人返回,从入口探头,看到这一幕顿时惊骇。

    “还愣着做什么!把这小贱人捆起来!”

    矮个子急忙跳下来。

    叶秋水回过神,手脚并用爬起,退后几步,大声道:“杀了我,你们可就少赚许多钱了。”

    她盯着刚跳下来的人,掐紧自己的肉,逼迫自己冷静,说:“他好了,肯定要打你,怪……怪你回来得这么晚!你想、想好了,是要一个人数钱,还是两个人……分钱!”

    矮个子愣住。

    一个人数钱,还是两个人分钱?

    若是分钱,他只能分一成!

    他回头,看向流了一地血,挣扎着要站起来的叔叔。

    男人察觉到他的犹豫,暴怒:“你是不是找死!快点扶老子起来,看我宰了这小贱人之后不弄死你!”

    矮个子男人抖了抖,叶秋水继续哆嗦着说:“你犹豫不决,他站起来后……可就要……就要连你一起杀了。”

    地窖中乱作一团,矮个子天人交战,男人骂骂咧咧。

    他已撑着桌子站起,不管不顾大腿上的伤,气势汹汹就要扑过来。

    矮个子终于撑不住,咬了咬牙,大喊一声,猛地捡起地上的匕首,恶狠狠地向前捅去,一连几下,鲜血溅了满脸。

    角落里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尖叫,叶秋水脸色惨白如纸,双腿软得站不起来,滑落在地。

    几下挣扎后,男人一动不动了。

    矮个子握着匕首粗喘气。

    片刻后,他回神,吓得连连后退。

    孩子们瑟缩在一起呜咽,每个人脸上都遍布惊恐。

    叶秋水浑身颤抖。

    第一次目睹杀人,吓傻了一般,除了抖话都说不出来,男人身上的血,有许多溅在她身上,叶秋水呆呆地坐着,拼命想要爬起,可她太害怕了,一点力气也攒不起来。

    矮个子转过身,看向她。

    这个小丫头虽然漂亮,但实在是个烫手山芋。

    他冲过来,一把抓起她。

    “等、等等……”

    叶秋水颤抖着求饶:“你别杀我、求求你了呜呜,别杀我……我有钱,我有钱的,你别杀我呜呜。”

    他动作缓下来。

    叶秋水手忙脚乱地将塞在袖口中的票据给他,“我有二十两,存在恒通钱庄中,这是票据,你别杀我……”

    矮个子将票据抓过来,翻来覆去地确认真假。

    叶秋水抱着头,哭得满脸鼻涕泪水,恐惧到了极点。

    男人的尸体还躺在不远处,她不想成为下一个。

    他拿了票据,将匕首紧紧握在手中,转身,先捡起麻绳将叶秋水重新绑住,比先前缠得更紧,又用东西堵住她的嘴,不准她再说话,接着将尸体拖到角落,爬到上面换掉带血的衣服,将地窖入口关上,用东西压在上面,确认底下的人不可能逃出来后,拿着票据出门。

    恒通钱庄在城东,各大钱庄皆凭票据存取钱银,矮个子确认那丫头给的就是恒通钱庄的票据后,为避免夜长梦多,他现在就要赶过去将那二十两取出,今夜就找个暗场将她卖了!

    原本叔侄两还商量着,要好好物色买家,小姑娘眉清目秀,最适合卖到大户人家做童妾,可以赚几十两不止。

    但现在等不及了,那丫头心思缜密,他怕又被她算计。

    一路跑到恒通钱庄,男人将票据放在柜臺上,掌柜的看他一眼,收了票据,没有过问,转身叫伙计去拿钱。

    矮个子搓着手,焦急地等待。

    下一刻,身后大门忽然“嘭”地一声关上,几名伙计从两边冲出,七手八脚将他摁在地上。

    “娘子,人抓到了!”

    柜臺后走出一个贵妇人,吴靖舒神情愠怒,扬声道:“先打个半死,让他带路,问清楚人都藏哪儿了!”

    医馆的门被推开,有人扬声道:“小官人,你妹妹找到了!”

    榻上,江泠立刻挣扎着要坐起来。

    “别动别动!”

    医馆的大夫按住他,“有人去了,你着急也没用,躺着,别再拉扯伤处。”

    江泠很急,根本坐不住,不管大夫的劝说,拿起拐杖便下地。

    “我妹妹在哪里?”

    “那两贼人还没来得及出城,他们藏身的地方就在这附近,藏在民居中,贼人熟知地形,难怪昨日追出去的人找丢了。”

    “说起来也是稀奇,小娘子真是厉害啊,竟将贼人离间了,叔侄俩互相残杀,吴娘子带着官府的人在恒通钱庄守株待兔,那家伙刚一露面就被按住了,等找到藏人的地方时,另一个贼人已经死了,地窖里一共

    有五个孩子,小娘子没什么事,已经被吴娘子带回去了,就是受了些惊吓,哭得眼睛都肿了。”

    江泠一瘸一拐地往东门街赶,吴靖舒暂住在王府中,原先官府还不想管这些事,是胡娘子找到王夫人,王夫人又告知吴靖舒,而吴靖舒的夫君正是京师派下来的巡盐御史,知道府城中有人牙子流窜,立刻派人下去搜寻。

    人赃并获,五个孩子被各自护送回家,一个都没少,官府又从活着的贼人口中得知已经出手的孩子转卖到了何处,连夜赶过去将人带回。

    按照大梁律,凡设方略卖良人为奴婢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杖一百,徒三年。杀人者,斩立决。

    买主知情不报,以及买主明知有略卖事实而依然购买的,与略卖同罪。①

    贼人已经死了一个,另一个供认不讳,罪大恶极,被判处斩立决。

    叶秋水被吴靖舒带回王家了,她身上溅了不少血,吴靖舒与王夫人看到的时候吓坏了,以为她受了伤,大夫里里外外地检查过,说她没有大碍,只有一些磕碰的皮肉伤,几人才放心下来。

    婆子撩开她的衣服,看到胸口有块大大的淤青,心疼得直叹气。

    “好在性命无虞。”

    这样机灵漂亮的小女孩,要是被卖到那些地方,不知道要遭怎样的罪。

    吴靖舒让婆子带叶秋水沐了浴,换上干净的衣裙,饿了一天一夜,又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叶秋水一点胃口都没有,只喝了几口粥。

    一睁眼就要出去,婆子拉住她,“你去哪儿?”

    “我找我哥哥,我哥哥还在等我。”

    叶秋水很心急。

    “哥哥?”

    她们还不知道叶秋水有一个哥哥。

    “你哥哥是谁,在哪里?”

    “我哥哥叫江泠,我们住在北坊青石巷最后一户人家。”

    婆子们听了,面面相觑。

    “江……泠,是江家二房那个吗?”

    江家闹出的事情,曲州传遍,二房的小官人刻薄寡恩,不敬叔伯,又是罪臣之子,被家族赶出。

    吴靖舒与王夫人正在谈事,听下人来传说小娘子醒了,吴靖舒站起身,“芃芃怎么样了?”

    “没事,就是有些皮肉伤,小娘子醒了就要找哥哥,夫人,她哥哥是江家赶出来的那个孩子。”

    吴靖舒疑道:“江家?”

    吴靖舒刚来曲州,对这里的事情并不熟悉,她扭头看了眼王夫人。

    哪知王夫人皱眉,说:“去年姓孙的知州因为贪墨被处斩,江氏是曲州豪族,二房的老爷跟着前知州做事,也贪过钱,还行贿赂之事,后来这个人畏罪自尽了,他儿子原本被举荐去国子监读书,没多久说是犯了包庇之罪,功名也没了。总之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个江泠年初的时候还因为不敬长辈,欺负堂弟被宗族除名,是个人人皆知的混账东西。”

    “下人说的那个孩子,就是江泠。”

    王夫人神情严肃,“他怎么会是芃芃的哥哥呢,他们非亲非故。”

    吴靖舒出生世家大族,家风清正,平生最痛恨贪官污吏,听说那江氏作风,冷哼一声,不屑道:“还能是因为什么,定是诱骗。”

    吴靖舒以前在京城,没少见到富家子弟诓骗无知少女,这些人都不过是一时兴起,哪有什么真心。

    话音刚落,堂前有下人说:“夫人,门外有一小官人求见。”

    王夫人问道:“可曾说姓甚名谁?”

    “姓江。”

    吴靖舒说:“怕就是那小子无疑了,先别让他见芃芃。”

    王夫人颔首,吩咐下人,“回绝了他,我们是清白的人家,怎能让他登门。”

    下人立刻领命离去。

    府门外,江泠弯腰揉了揉膝盖,他等了许久,门房的下人终于过来。

    “小官人大可放心,我们夫人与盐科大人齐老爷的夫人都很喜欢小娘子,大夫早就看过了,小娘子平安无恙,只要休息几日便好。”

    “那我带妹妹回去修养。”

    “那就不行了,我们夫人正在接待贵客,暂时抽不出空见你。”

    江泠说道:“我不是要见夫人,我要见我妹妹,我得带她回家,劳烦您再同夫人说一声。”

    先前听人说,芃芃受了很大的惊吓,一直哭,江泠心里很担忧,快被自责淹没。

    小厮笑道:“在曲州,难道还有比咱们王家更安全的地方吗?在这里,好吃的好玩的,小娘子想要什么,我们王家都能拿得出来,她可以受到最好的照顾,她现在是受了些惊吓,可是很快就会好了,让她去别的地方,小官人敢保证,她不会再受到伤害?”

    江泠怔住。

    王家的下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张笑脸无懈可击,可叫人听着,却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江泠呆愣片刻,反应过来。

    王家并不想让他登门,他们知道他是谁,知道他是江家的孩子,知道他父亲是贪官,清白人家最怕与他们扯上关系。

    她们也不想让他见芃芃。

    的确,如果他可以更警惕些,芃芃不会被人牙子带走,如果他是个身体健全的人,他可以很快追上贼人,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什么都没有的江泠,除了给叶秋水带来麻烦,还能带来什么,庇佑?或是好的生活?都没有。

    江泠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

    可是他还是想见叶秋水。

    门廊下,小厮扬声道:“好了,小官人若是没有其他事,那便请回吧。”

    江泠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院内,叶秋水住的厢房里有许多人。

    吴靖舒问她,“芃芃,你何故与那江家的人扯上关系?”

    叶秋水道:“他不是江家的人,他就是我哥哥。”

    “你不要被骗了。”吴靖舒皱眉,“你可知他爹是贪官,现在官府还有卷宗呢!”

    “可我哥哥不是坏人。”

    “他犯了包庇之罪,还欺负堂弟,不敬叔伯。”

    “我哥哥没有,他根本不知情。”

    吴靖舒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爹是个畜生,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哥哥不是……”叶秋水辩解道:“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从来没做过坏事。”

    “大逆不道,不敬长辈,被赶出家族总该是真的。”

    “不是这样。”

    叶秋水急道:“这些话是污蔑!我哥哥根本不是被赶出来的,他是自己要离开的。”

    吴靖舒愣住。

    “是族人欺他孤苦,欺他腿脚不便,抢了他娘留下的嫁妆,还颠倒黑白,说他不敬长辈,我气不过打了他的堂弟,被江家抓走,哥哥为了救我,自愿将家产拱手让人,那些人才没有再来找我们麻烦。”

    叶秋水说起这些旧事,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旁人都说我哥哥不好,可是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大家都是听风就是雨,我明明已经解释过许多遍了,可是从来没有人信我。”

    “我哥哥什么坏事也没做过,他好好地做自己的事,别人不待见他,说他是跛子,杂碎,他就不出门,可就是这样,还是有人欺负他,明明是旁人造的孽,为什么都报复在他身上。”

    “我要回家,我要去见我哥哥。”叶秋水起身要出去,“我不见这么久,他肯定很担心。”

    吴靖舒偏过头,与王夫人对视。

    “算了,先送她回去,改明儿再说。”

    王夫人找来两个仆从,叮嘱他们,要将人万无一失送回北坊。

    等叶秋水出门,王夫人才转身,看向吴靖舒,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女孩身上,连小姑娘走远了都没有收回。

    王夫人问道:“阿舒,你怎么突然那么关照芃芃。”

    吴靖舒沉默许久,回神,“我没有孩子,族里一直劝说,要我从旁支过继一个孩子过来,可我清楚,他们这么说,只是想借这个孩子去霸

    占我与阿齐的家业。”

    “我觉得,我与芃芃很有眼缘,她冰雪可爱,我越看越喜欢,我想认她做女儿,回京后就说,她是阿齐与人多年前生下的,是我们齐家的血脉,刚被认回,我会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爱护,不,她若愿意,她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王夫人惊诧不已,“你与齐大人说过这件事吗?”

    “还没有。”吴靖舒说:“但阿齐见了,一定也会喜欢芃芃,我们没多久就要回京了,在这之前,我需要将一切事情安排好。”

    “这几日,我会和阿齐商量,那个姓江的孩子……”

    吴靖舒顿了顿,“我没想到芃芃这么在意他,不过没事,我会与他好好谈谈,若他真心待芃芃,便不会让她跟着他受苦。”

    ……

    阿金受了五郎的命,要在这里好好照顾江泠,但江泠从王宅门口回来后,便开始收拾东西。

    “三郎,五郎让你这些天就好好在医馆养伤。”

    江泠置若罔闻,说:“你回去吧,若四叔与婶母知道你在我这里,五郎与你都要被罚,没必要管我。”

    “可……”

    阿金很纠结,“那您也不能走啊,医馆好歹有大夫,北坊能有什么。”

    若出个什么好歹,回去怎么交代。

    江泠没有理会,捡起自己的拐杖,他额头满是冷汗,走一步便要停下来吸口气,慢吞吞地走下台阶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只是他刚出门,便忽然响起一道呼唤,清脆、欣喜。

    “哥哥!”

    江泠呆住,抬起头。

    叶秋水跑过来,一把抱住他。

    她看着很安好,只是手背有些擦伤,没有受到欺负,能跑能跳,声音洪亮。

    “哥哥……”

    她的声音里透着委屈与担忧。

    一见到他,这种委屈更加控制不住,叶秋水抱得很紧,脸埋进他的怀里,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哥哥,你怎么都不来接我,真的吓死我了呜呜……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险些被卖掉,后来又差点被杀,叶秋水害怕人牙子去钱庄取钱,但并没有人发现他是坏人,怕他真的拿到钱,回来就报复她,将她卖了。

    但万幸,江泠与她想到了同一个方法。

    他们心有灵犀。

    小姑娘哭得很大声,又委屈又欣喜。

    只有在最信赖的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这样。

    江泠抬起手,轻轻揽住她。

    他还以为要好几日才能再见到她。

    少年启唇,低声道:“芃芃。”

    失而复得的欣喜充斥于整个胸膛。

    “没事了,别怕。”

    江泠一点一点地顺着她的后背,轻声道:“没事了,坏人已经被抓起来了。”

    叶秋水哭了很久,江泠的衣襟都湿透了,他没有动,沉默地在医馆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叶秋水坐在他腿上,抱着他的脖子,缓了许久。

    方才在王府,明明不可能再有危险,但叶秋水依旧很害怕,可此刻见到江泠,她那颗不安的心却突然完全平静下来了。

    江泠一遍一遍地顺着她的背,轻拍安慰。

    叶秋水渐渐平息下来。

    “哥哥……”

    “嗯,我在的。”

    叶秋水闷闷道:“我想回家。”

    “好。”

    “想吃你做的饭。”

    “好。”

    她饿了一天一夜,现在很想吃东西,在王家,纵然王夫人与吴娘子给她拿了许多精美的吃食,她也一点胃口都没有。

    江泠拉着她站起,牵住她。

    叶秋水发现江泠走路似乎比从前更不稳了。

    “哥哥,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江泠安慰她,“没事,昨天有些着急,扭了一下。”

    “要紧吗?”

    “不要紧,歇两天就好了。”

    叶秋水搀住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哥哥,我扶你。”

    “嗯。”

    等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用攒了许久的钱买下的年货全都丢了,明明是年关,但他们却必须过一段很拮据的日子。

    江泠忍着痛,给叶秋水做完饭,昏暗的灯光下,他低头检查叶秋水身上的擦伤。

    扎伤贼人时被踹了一脚,叶秋水的胸口有一块很大的淤青,但江泠并不适合查看,他问道:“擦过药油了吗?”

    “嗯……”叶秋水说:“在王宅的时候,有阿婆帮我看过伤了。”

    “好。”

    江泠还是有些担忧,“我不能帮你擦身上的伤口,你自己够得到吗?”

    叶秋水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知道后腰的伤在哪儿。

    江泠抿唇,他觉得,芃芃是个女孩,需要有一个女性长辈,有些东西,是他没法顾及得到的。

    他抬手,隔着衣服,指节轻触叶秋水的后背,点一点,“这里疼吗?”

    “不疼。”

    “这里呢?”

    “疼……”

    “嗯。”江泠了然,“你记住了,后背的伤在这里。”

    顿了顿,又叮嘱道:“若是有别的男子这样,你要拒绝,要告诉大人,知道吗?”

    “知道了。”

    ……

    吴靖舒将想要收养女儿的事情告诉丈夫。

    齐大人与她一样,皆出身名门,夫妻二人志趣相投,举案齐眉,唯一的憾事就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子嗣。

    齐大人不愿意休妻或是纳妾,族里一直为此争执与施压。

    吴靖舒认为,若丈夫见了那个女孩,也会喜欢。

    “阿齐,前几日救出来的那几个孩子中有个女孩我很喜欢,我打听过,她爹娘很早就死了,没有其他长辈,我想收养她。”

    丈夫自案前掀起目光,疑道:“什么样的女孩,多大了。”

    “快九岁了,聪明,机灵,你知道的,两个游窜已久的贼人能被抓到,有她一半的功劳。”

    “竟是那个孩子!”

    丈夫神色惊讶,一个小丫头以己之力离间略卖人的事情已经流传开了。

    小小年纪,有胆有谋,临危不乱,能看出两人不和,成功离间,还险些反杀其中一人的事迹齐大人这几日早有耳闻。

    他很欣赏,听吴靖舒谈起,说道:“你若喜欢,你自作主便是,对外就宣称是我与旁人所生,年纪也对得上。”

    “只是我担心一件事。”吴靖舒有些犹豫,“我怕她不愿意。”

    “怎么可能。”

    丈夫笑道:“你都说了,无父无母,又无长辈依靠,我们齐家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也并非数一数二的望族,但也不愁锦衣玉食,且她认下我们,不必担心宠爱,我们自会将她视作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将来会为她挑个好郎君出嫁,她只要不是傻的,怎么可能会不愿意。”

    吴靖舒听了,觉得他说得很在理。

    齐家可并非曲州江氏这些小门小户能比得上的,这样的好事落在别人头上,他们只会觉得求之不得,怎会拒绝。

    吴靖舒放下心来。

    她要找机会与那两个孩子好好谈一谈,昨日送叶秋水离开的小厮回来禀报说,她很依赖那个男孩。

    吴靖舒认为,江泠对芃芃是很好的,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好人,芃芃在他身边,也许会被教坏,她不认为一个贪官的儿子能教会叶秋水什么。

    ……

    略卖孩童的贼人被处死后,曲州城内仍旧风声鹤唳,大人们都不准自己的孩子出门,害怕会被掳走。

    江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叶秋水被他拘在家中许多日,一直到除夕这一天她才终于可以出门,上次买的年货都没了,江泠还剩一些钱,带她去街上买东西。

    江泠脚踝的伤疼了许多日才稍稍好转,现在他比以往走路走得更慢,叶秋水经常要停下来等他。

    她最是活蹦乱跳,但是现在必须老老实实的,因为她要搀扶江泠。

    除夕的时候,宝和香铺里的生意很忙,叶秋水很想去帮忙,不过她要照顾江泠,大夫说了,他脚踝的扭伤要养许久,本来大腿的骨头都已经要长好了,上次一扭,险些又加重。

    江泠现在的钱很少,他

    精打细算,又经常讨价还价,遇上不好说话的店家,还会被骂。

    “爱买买,不买滚蛋,瞧着人模人样的小官人怎么这么抠搜,滚滚滚。”

    为了一袋米,江泠与店家争论很久,腆着脸一而再再而三地还价,差点被人拿扫帚赶出去。

    他以前什么时候过过这样的日子,会为了几文钱的东西讨价还价,江泠咬着唇,神情有些难堪,紧紧握着手里的钱,挣扎了片刻,还是道:“能不能再便宜些……”

    米肉都要买,不然这年过得会很没滋没味。

    但现实是江泠没有办法负担起所有,他必须为一点柴米油盐发愁。

    好不容易买下一块肉,手里只剩几个铜板,江泠拨了拨,眉心轻皱,心里叹气,他得快些将腿养好,早些去书局抄书,若是再不去,也许掌柜就找其他人代替了。

    江泠扭头看一眼叶秋水,她没有新裙子穿,还是一身旧衣服,因为那场惊吓,她好几日没吃好饭,脸也瘦下许多,今日去买东西,她没有撒娇说想要吃糖。

    因为她知道江泠没有钱。

    买完米粮,两个人牵手回家,只是刚进巷子,就远远瞧见家门口已经有人等着了。

    狭窄的巷子,没法停进那样富丽宽敞的马车,吴靖舒只能走进来。

    她站在门檐下,打量这个破旧,比人高不了多少的门庭。

    寒酸得令人发指,还不如富贵人家的茅房宽敞。

    甚至不用打开门,她就知道院里是怎样的落魄情形。

    叶秋水率先看到她,笑着打招呼,“吴娘子,您怎么在这里呀?”

    吴靖舒听到声音,喜笑颜开,走上前拉她。

    “今儿个是除夕,芃芃,我来接你去我们府上吃年夜饭,对了,还有你哥哥,也一同去。”

    第48章 抉择 “你并非她的亲生兄长。”……

    王家是曲州大户, 年关时,大日子一个接一个,王夫人从前在宫中做女官, 对这方面很讲究,很早就让下人布置起来了。宴会位于水榭, 进门入目的先是一段九曲回廊,水面上点着花灯, 廊下彩绸飞舞,光华流转, 美不胜收。

    叶秋水以前虽然来过王宅, 知道府邸内奢华雅致, 但今日是除夕夜, 每个角落都打扫过数遍,又换了装饰,显得比以往更加华贵, 叶秋水进来后有些迷路, 左看右看,丫鬟笑着领她们上前。

    花亭里搭着戏台子,王夫人正在与姑婆说话,笑声传来,回廊尽头, 丫鬟打起帘子, 吴靖舒先走进,扬声笑说:“聊什么呢, 我在大门外都听见你们的笑声了。”

    “正说我们以前在宫里的事呢。阿舒,快来坐。”

    王夫人招手,她与吴靖舒虽是手帕交, 但身份到底不一样,吴靖舒之高贵是她们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万万比不起的,所以她的位子在主座,与王家老太太靠在一起。

    年轻的时候,王夫人通过女官的考核,在皇后身边任掌衣典史,而吴靖舒出生贵重,被点进宫做公主伴读,同在一座宫殿下,一来二去两人就认识了。

    “人我带来了,没耽误时辰吧?”

    吴靖舒在席位上坐下。

    “真是凑巧,我们正要点戏。”

    叶秋水上前,给几位夫人行礼。

    “芃芃,快过来坐。”王夫人招手。

    “芃芃,你可算来了,我等你许久,一会儿我们去前面放烟花。”

    王夫人的女儿绪娘过来拉她的手。

    而叶秋水身侧,少年身姿挺拔,因为曾是豪族子弟,自幼便学会待人接物,江泠俯身作揖,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绪娘小声说:“芃芃,他是谁啊?”

    “是我哥哥。”

    绪娘看一眼,轻笑,“芃芃,你哥哥真好看。”

    叶秋水嘿嘿一笑。

    方才来的时候,江泠一瘸一拐,堂上的夫人们见了,确信传言不假,这个江家三郎进过一次天牢,被打伤腿,落下终身残疾。

    温煦灯光下,少年长身玉立,眉眼疏朗俊秀,他个头高,寡言少语,一眼看去,举手投足间俱是沉稳内敛的气度。

    就是可惜……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也无人唤他入座,江泠垂着眸,站了一会儿,王夫人才终于回过神,哂笑,“过来坐吧。”

    吴靖舒将叶秋水搂过去,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满眼慈爱,低头温声关怀。

    吴娘子热情得让叶秋水有些错愕,“前几日我得了批新料子,我一看就知道适合小娘子穿,改日叫人给芃芃做身新裙子。”

    叶秋水惶恐拒绝,“不用的夫人。”

    “说什么不用。”吴靖舒搂着她,给她夹菜,“我就想要个女儿,又可人又贴心,我就乐意天天打扮她。”

    王夫人状似开玩笑地说:“既然如此,那就让芃芃做你女儿可好?”

    众人都笑。

    叶秋水呆愣愣的,吴靖舒回答:“若真能如此,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大人们话里有话,年幼的孩子们听不懂,还在乐呵呵地吃东西。

    绪娘走过来拉叶秋水去放烟花,大人们则坐在水榭中,不远处的戏台子上敲锣打鼓,唱音袅袅,整个王宅中,一片祥和之意。

    叶秋水站起,想要拉江泠一起,不过他坐得离他很远,还未等她来得及开口,绪娘就缠着她将她拉走了。

    王夫人的儿子递给她一只七彩花灯,“芃芃,给你。”

    他比叶秋水大两岁,今日除夕宴佩革带,戴玉冠,俨然是个小大人。

    叶秋水接过,道:“谢谢聿章哥哥。”

    小官人羞红了脸,磕绊道:“不用、不用客气。”

    三个孩子差不多大,关系又合得来,迎客亭中,他们站在阑干旁,一会儿放小烟花,一会儿喂鲤鱼,清脆的欢笑声频频传来。

    江泠侧目看着那道身影,微风穿过回廊,掀起叶秋水垂在肩侧的辫子,发尾绸带飘扬。

    她玩一会儿玩累了,脸颊红扑扑的,额头盈满细汗,跑过来,江泠问她,“是不是渴了?”

    “嗯嗯。”

    江泠端起桌上的茶水,他提前倒好,放温,递给她,叶秋水咕咚咕咚喝下,江泠想给她擦一擦,但叶秋水急着去和王夫人的儿女捉迷藏,“不用了哥哥,我先走啦!”

    她咬一口点心,闷一杯茶,风风火火地又冲出去。

    没人不喜欢这样活泼开朗的女孩,吴靖舒眼底的慈爱都快要溢出来,视线一直黏在叶秋水身上,叹道:“我真是越看越喜欢,我觉得芃芃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女儿。”

    江泠听到这话,眉头微微一动,一股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头。

    今日来之前,他很诧异为什么王家会允许他登门,甚至与王夫人交好的吴娘子会主动邀请他赴宴,一开始江泠想拒绝,但架不住吴靖舒坚持,这样的反常让江泠觉得很奇怪。

    “哥哥,你和我们一起去看烟花。”

    叶秋水突然过来拉江泠,她觉得哥哥一个人坐在那里很孤单。

    但江泠摇了摇头,“你去吧,我坐在这里也能看到。”

    他不太想打扰叶秋水的兴致,从小到大,同辈都不爱与他一起玩,只因江泠性子冷,不爱说话,他在哪里,哪里就会冷场。

    下人们搬来烟花爆竹,一排排摆在湖中心的观景台上,三个孩子站在一起,烟花被点燃,升上夜空绽放的一瞬间,绚丽多彩的颜色照映在身上,孩子们激动地拍手。

    叶秋水眼眸明亮,回头,看着江泠,笑盈盈地指给他看,“哥哥,你看这个,好好看!”

    江泠轻轻扬起唇角。

    爆竹声中一岁除,旧一年的坏运气都在此刻终止。

    吴靖舒一直观察着兄妹俩,只要长了眼睛,都能看出来叶秋水有多么依赖江泠,那个男孩在这热闹的宴席上格格不入,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过来之后只向主家行了礼,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话过,他坐在角落,吃得也很少,几乎不怎么动筷子,将自己的存在感放到最低。

    若非特意去看他,根本注意不到同座还有这样一个人。

    本来也不是真心要请他过来的,吴靖舒抬起手,喝一口茶。

    远处,小孩子们在看烟花,喝屠苏酒。

    这是曲州的习俗,祛

    风送邪,百事从新。

    “江小官人。”

    吴靖舒在烟火声中开口,孩子们顾着玩乐,注意不到这里的动静。

    江泠从远处的叶秋水身上收回目光,循声看过去。

    “你同芃芃是怎么认识的?”

    吴靖舒虽然不喜他,但她是个体面的妇人,不会将这种情绪表现在脸上,看上去还算是温和。

    江泠答道:“我随母亲去宝和香铺买香时与她相识。”

    他没有说实话,他知道名声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传言可以怎样轻易摧毁一个人,若是让旁人知道,芃芃以前会爬墙,哪怕她那时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懂礼法,也会受人非议。

    吴靖舒又说:“芃芃很依赖你,将你视作兄长。”

    “我知道。”江泠轻声道:“她于晚辈亦是最重要的亲人。”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坚定,他的长相冷俊清肃,但说到叶秋水的时候,眉眼间会不自觉地变得柔和。

    吴靖舒与王夫人对视一眼,她抬手,亭内侍奉的仆人纷纷退下。

    江泠掀起目光,不解。

    吴靖舒直视他,神情严肃,“我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今日咱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我与我夫君成婚多年,一直未有子嗣,我并不想从族里过继一个孩子来分家业,芃芃虽然与我非亲非故,但相处这么久,我实在喜欢她,况且,芃芃也与我有缘,要不然,老天爷怎么会在我最为子嗣烦忧的时候将她送到我身边?”

    江泠手指蜷曲几分,一个猜想浮现在他心头,他神情有些惊讶。

    “你猜的没错。”吴靖舒直截了当,落实他的猜想,“我就是想要收芃芃做女儿。”

    江泠说:“夫人身份贵重,芃芃只是孤女。”

    “那又怎样。”吴靖舒并不在乎,“做了我的女儿,她也是身份贵重的齐府千金,父亲是盐科老爷,母亲出身于武宁伯府,有齐府与武宁伯府为她撑腰,谁会再说她是孤女,自然……”

    她话音顿了顿,一字字沉声道:“也不会有人嘲笑她有一个身怀罪名、又有残疾的兄长,你说是不是,江小官人?”

    江泠心口一紧,哑然。

    “你看,她小小年纪要忙于生计,还要照顾你,可作为齐府的小娘子,她会是我们的掌上明珠,会受尽宠爱,不会再吃一丁点的苦,我会将她视作我的亲生女儿,给她我能给的一切,她不需要辛苦赚钱,我们齐家有的是钱,她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江泠抿了抿唇,说:“可芃芃不是这样的人,她去宝和香铺并非全然为了生计,而是她想要学会更多本领,她想要走南闯北,去见识更多东西。”

    “是啊,所以我欣赏她,可不能因为这样,你就完全不管她。”吴靖舒挑了挑眉,说出来的话鞭辟入里,“芃芃是个女孩,需要长辈的关怀与宠爱,而你并非她的亲生兄长,你们两个天天在一起,外人该怎么看待她,小的时候还能说是孩子之间感情好,长大之后呢?”

    “她是聪明,有能力,有自己的想法,可是若非不得已,谁会让自己家的女儿去外面吃苦,最该享乐,最该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年纪,却整日在外面风餐露宿,你自称是她的兄长,难道你不心疼?”

    江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手握得很紧。

    吴靖舒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茶喝一口,观察着少年的神色,她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是在实事求是地分析利害,江泠的脸色在她的话音下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挣扎难堪。

    吴靖舒根本不需要用什么手段,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争不赢。

    “我也看得出来,你与芃芃感情很好。”吴靖舒将杯子放下,语气缓和几分,“她依赖你,将你当做亲生哥哥一样,你爱护她,愿意给她你现在能给的一切,不过,江小官人,我还是要说,现在的你,能给她的实在微不足道。”

    “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因为我知道芃芃这个孩子重情义,我若与她直说,让她跟我走,她一定会因为你留下,不过,你比她大好几岁,我相信江小官人是个心如明镜的人,你若真的珍视芃芃,为她着想,你知道该怎么选择的。”

    江泠没有立即回答,他沉默不语,桌面下,一双手扣在一起,无措地绞紧。

    他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吴靖舒说得句句在理,他想不出反驳的话。

    他根本没有办法抉择。

    第49章 决定 能与芃芃认识,已是上天开恩。……

    王府的除夕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叶秋水与绪娘他们玩闹了一晚上,结束的时候困得眼皮都睁不开。

    叶秋水昏昏沉沉地走回亭子中,仆人在收拾碗筷, 大家都有些累了。

    江泠孤零零站在月台下,大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哥哥……”

    叶秋水走过去,喊他一声。

    江泠大概是没听到, 她又喊好几声,走过去拉他的手, “哥哥。”

    江泠回过神, 叶秋水没骨头似的, 倚在他身侧, 哼哼唧唧,“好困,好累。”

    她今夜疯了很久, 跑跑跳跳, 一刻没歇,一会儿放烟花,一会儿喂鲤鱼,同绪娘他们一起捉迷藏,玩游戏。

    江泠扶住她。

    “哥哥, 我想回家睡觉。”

    叶秋水揉了揉沉重的眼皮。

    远处, 吴靖舒见了,上前柔声道:“芃芃, 今夜在这里留下吧,我叫人给你准备房间,铺上又香又软的被褥好不好?”

    叶秋水摇摇头, “多谢娘子好意,不过我想同哥哥回家,家里还要有人守岁呢。”

    在曲州,除夕夜里一定要有人守岁,这是习俗。

    吴靖舒看了一眼她身旁的江泠。

    江泠垂下目光,不语。

    方才的话她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没必要继续逼迫。

    “那好吧。”

    吴靖舒抬手,揉了揉叶秋水的脸,瞥见她昏昏欲睡的模样,勾唇轻笑,指节轻轻一刮她的鼻尖。

    她扬声道:“叫人送他们回去。”

    叶秋水拜别王家的几位夫人,转身拉着江泠的手离开。

    仆人做事利索,走到门前时马车已经停在台阶下了。

    吴靖舒既然认定要收叶秋水做女儿,给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数九隆冬时,马车里铺了毯子,点上熏香、暖炉,坐进里面后,甚至热得有些冒汗。

    叶秋水挠挠头,有些不解,小声地对江泠说:“哥哥,我们会不会走错了啊?”

    也许车辆马车是安排给其他什么人的呢?

    江泠眉眼低垂,轻声道:“没有别的客人,就是这辆。”

    叶秋水嘻嘻笑,靠着他,闭眼小憩,嘴里念叨:“吴娘子可真好。”

    江泠不语,塌下肩膀,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他心里很惆怅,无法明说。

    吴靖舒乃伯爵府出身,丈夫又是朝廷重臣,江泠听说过他们夫妻二人,齐大人为人正直,受官家器重,又出身大族,家底丰韵,吴靖舒做过公主伴读,性子虽矜傲,但为人端庄坦荡,亦素有令名。

    若生育儿女,必然也是一对极慈爱,明事理的父母,叶秋水被他们收养后,一辈子不愁吃穿,在京城,可以见识更多事物,她的光芒不会被掩盖,可以尽展所长,她是千恩万宠的齐府千金,不会再连买一条喜爱的发带,一件新裙子都要犹豫许久。

    江泠攥紧了拳头。

    回到家,江泠摇醒叶秋水,“到了。”

    叶秋水睁开眼,打了个哈欠,夜里下了许久的雪,门庭前满是厚厚一层积雪,叶秋水踩了踩,她清醒了,又开始玩,台阶上留下一排排脚印。

    江泠推开门,叶秋水跟在他身后,踩在他留下的脚印上,自娱自乐。

    她的脚很小,踩下去后还留下很大一块空隙,叶秋水忽然说:“哥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江泠走在前面,“哪句?”

    “要是踩着另一个人的脚印走,就永远不会和他分开了,像影子一样,亲密无间。”

    她的声音甜甜的,江泠听了,却抿紧唇,眸光幽静黯淡。

    “芃芃。”

    江泠去拉她,叶秋水被她拉到屋檐下,他声音沙哑,“外面冷,别踩雪了。”

    “噢……”

    叶秋水乖乖跟着他进屋。

    吴靖舒让人送来许多银炭,叶秋水看着满满一筐的炭,惊喜道:“哥哥,我们可以不用受冻啦,嘿嘿,这个冬天肯定很暖和。”

    她立刻搬来从前几乎没派上用场过的炭盆,有些笨手笨脚地点上,屋子里一下子就暖融融的了,叶秋水坐在炭火前,盘算道:“哥哥,我今日听到他们说吴娘子的夫君年后就要回京述职了,吴娘子也会离开,她对我们帮衬许多,我也没什么能回报她的,吴娘子总是头痛,这几日我要加紧做许多安神香,在她离开之前送给她。”

    “嗯。”

    江泠低声应道,他坐在炭盆前,身体很暖和,心里却很冰凉。

    火星子在他眼底跳动,像是闪烁的光。

    一旁的叶秋水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

    江泠回过神,眼底的情绪来不及掩藏,叶秋水见了,担忧地问:“哥哥,你不舒服吗?”

    “没有。”

    江泠摇头,“只是炭火有些熏眼睛。”

    叶秋水咯咯地笑起来,她贼兮兮地,从布包里掏出一物,用帕子仔仔细细裹了好几层。

    “哥哥,给你。”

    叶秋水把东西放在他掌心。

    江泠看她一眼,揭开,目光顿住。

    纸张中包裹的,是一块栗子糕。

    “今夜在王宅,我看到你没怎么动筷子,我觉得你夜里肯定会饿,所以走之前我从桌上拿了一块点心。”

    “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第一次给我吃的点心就是栗子糕。”

    叶秋水抱住江泠的手臂,靠在他身上,缓缓道:“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甜甜的,但是吃起来一点也不腻,哥哥,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江泠睫羽轻颤。

    他已经许久没有让叶秋水吃到喜欢的点心了,爹爹说的没错,离了父母,他什么也不是,他赚不到钱,无法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也没有能力让身边的人过上好日子。

    “今天席面上居然有栗子糕,吃起来和那时你给我的一样甜!”

    叶秋水舔了舔嘴巴,有些想念那些点心的味道,以前江泠都变着花似的给她带好吃的,不过这一年已经渐渐没有了。

    她说完,发现江泠没有动,手肘拱了拱他,催促道:“哥哥你快吃,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江泠低低“嗯”一声,抬手,咬一口,他吃相很斯文,慢慢地,安静地吃完一整块点心。

    “芃芃。”

    江泠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问道:“你喜欢吴娘子吗?”

    “喜欢啊。”

    叶秋水毫不犹豫地回答,“一开始我以为吴娘子对人很凶,可是后来我又觉得她人特别特别好。”

    “那……”

    江泠转头,看着她,“如果有机会,你想让她当你娘吗?”

    叶秋水愣了愣,笑道:“哪有这样的机会呀,吴娘子是何许人,我不敢肖想,不过……若吴娘子有孩子,我觉得她一定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母亲,就像我阿娘一样。”

    江泠收回目光,盯着炭盆中闪烁的火点。

    他冷得瑟缩了一下。

    过完年,叶秋水去给王夫人、吴靖舒、还有宝和香铺的众人拜年,她做了许多安神香,每日都在研究香谱,有时候江泠喊她休息,她也不会停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齐大人完成了朝廷派遣的任务,决定过完元宵后再启程。

    安神香配好的那一日,江泠很早就将叶秋水喊起来,他从柜子里挑了一件最好看的衣服给叶秋水穿上,出门前,给她编了许久的头发。

    他现在的手很巧,什么事情都能做,从买首饰的婆婆那里学来梳发髻的手法,给叶秋水扎了一个双环髻,绑上发带,簪上头花,叶秋水上身穿一件杏色褙子,下.身是粉红色绣海棠百迭裙,玉湖色头花别在鬓边,活脱脱是一个画里走出来的仙童。

    江泠领着叶秋水去王宅,门房的仆人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们要来,门早早地开着,丫鬟笑说:“终于来了,夫人都等许久了。”

    叶秋水小声地对江泠说:“哥哥,她们怎么知道我们今日要来啊。”

    江泠没有回答,进门前,理一理她的衣襟,拨开额前的碎发,检查发髻有没有歪,他蹲下身,拂了拂她的鞋面,用自己的衣袖擦掉鞋上沾着的污泥,再牵她进去。

    吴靖舒已经等许久了。

    叶秋水上前将安神香递给她,说了用法,用量,吴靖舒将叶秋水搂在怀里,含笑:“芃芃当真是贴心,哎呀,实在辛苦了,忙坏了吧。”

    叶秋水摇头,“只要能为娘子解忧,这点辛苦算得了什么。”

    吴靖舒喜笑颜开,对她喜爱得不得了。

    王夫人直道:“阿舒,你真是好福气。”

    “可不是嘛。”

    吴靖舒眉眼弯弯,拉着叶秋水的手,越看越喜欢,她叫丫鬟端来茶水点心,都是叶秋水最爱吃的,后院里婆子们正在收拾行李,今日是给吴靖舒践行的日子,迎客亭里设了宴。

    寒暄几句后,众人相继走过去。

    席间,吴靖舒一直拉着叶秋水,亲自给她夹菜。

    喝酒践行时,王夫人哭了,吴靖舒回京后,二人还不知何时能叙。

    江泠目光始终黏在叶秋水身上,看着她靠在吴靖舒怀中,两个人很亲昵,小姑娘娇俏可爱,妇人慈眉善目,外人眼里,就是一对亲母女无疑。

    他没有胃口,有时坐着坐着就开始发呆。

    今早出门前,江泠想到了一件事。

    年前,芃芃被人牙子当街拐走,江泠目睹这一切,只是因为残疾,他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秋水被带走。

    如果没有吴靖舒出面,他不敢想象叶秋水会受到怎样的伤害。

    虽然之后的许久,江泠一直很警惕,对叶秋水寸步不离,可是这样并不是长久之计,她终究要长大的,他没办法永远跟在她身后,况且,若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江泠依旧没有办法抓住坏人。

    他是芃芃的兄长,但他没有办法保护好芃芃。

    只会拖累他,成为她的负担。

    大夫说,他年轻的时候还可以行走站立,等再过十几二十年,也许就不能自理了,到那个时候,难道让叶秋水照顾他吗?

    江泠想了许多,最终不得不作出决定,他就是个注定孤寂一辈子的人,爹娘都不要他,与芃芃认识,已经是老天开恩了。

    吴靖舒说得对,若真的为叶秋水着想,就不应该自私地将她留在身边。

    践行宴后,叶秋水被绪娘拉过去玩捶丸,她走之前还不忘去拉江泠,“哥哥一起……”

    “芃芃先去吧,我与你哥哥有些话要说。”

    吴靖舒温声道。

    叶秋水“噢”了一声,“那哥哥一会儿来找我。”

    江泠颔首。

    吴靖舒目送她远去,转身,看向身后的少年。

    他身形清瘦,神情是一贯的冷淡疏离。

    眉宇间,凝着一丝淡淡的惆怅。

    “好了,我早已让人备好行李,也与我夫君商量过这件事,为芃芃铺好路,造好身份,不会有破绽。”

    “江小官人毕竟照顾了芃芃这么久,作为回报,我可以想办法让你继续去书院读书,听芃芃说起,你喜欢看书,只是如今功名被夺,曲州的书院都不愿意收你。”

    “摆平这件事不是什么难事。”

    “不必了。”

    这样同卖妹妹有什么区别。

    江泠沉声道:“多谢夫人好意。”

    他抬眸,与吴靖舒对上视线,少年鼻梁英挺,人虽清瘦但看着并不孱弱,一字一顿说:“晚辈只希望夫人可以说到做到,无论您之后

    会不会有亲生子女,都不要亏待芃芃,如果您厌倦了,也请安排好她将来的出路,不要伤害她,抛弃她。”

    吴靖舒怔愣,她竟在少年身上感到了威严。

    “那是自然。”吴靖舒略微昂起下巴,“芃芃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明日一早我们就会启程,你可以最后和芃芃告个别。”

    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瓜葛了,也不会再见面。

    整整两年。

    江泠教会叶秋水,从冒冒失失,不懂礼法的野猴子,到现在聪明伶俐,会识字算数,讨人喜爱的小娘子。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江泠垂下目光,眼底漆黑寂静,轻声道:“不用了。”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从王宅离开。

    院子里传来欢声笑语,吴靖舒完成心头一件大事,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等回到京城后,她要给芃芃请全京城最好的师傅教习琴棋书画。

    她会是最耀眼的闺秀。

    吴靖舒畅享着,心里觉得很得意。

    她掀起帘子走进,几个孩子玩捶丸玩累了,正坐下来看书喝果茶。

    安安静静的,三个孩子各个粉雕玉琢,画一般。

    吴靖舒慈爱地笑了,叫丫鬟不要上前打扰,默默地端上茶点,瓜果,将炭火拨得更旺些,关上门。

    天渐渐黑了,入夜,丫鬟们进来喊几位小主子出去用膳。

    叶秋水站起身,抬头看向窗外,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她纳闷道:“哥哥怎么还没来啊,他与吴娘子说话说这么久吗?天都黑了。”

    几人出门,由丫鬟领着前去用膳的地方。

    王夫人与吴靖舒已经坐着了,正在说笑。

    叶秋水环视堂中,并未瞧见江泠的身影,她四处张望,问一旁侍奉的婆子道:“我哥哥去哪里了?”

    婆子直言:“江小官人早就回去了。”

    “回去了?”叶秋水怔然,“回哪里?”

    婆子不禁笑,“当然是回家啊。”

    “回家……”叶秋水觉得奇怪,回家怎么会不喊上她。

    这时,吴靖舒抬手招她过去,叶秋水上前,却说道:“娘子,天已深,我得先回家了。”

    “回什么家。”吴靖舒拉她坐下,“你以后就跟着我,咱们呀,明日就回京城。”

    叶秋水呆愣,“什么意思?”

    吴靖舒身后的婆子说道:“恭喜小小姐,您以后就是咱们齐府的千金了。”

    叶秋水一脸惶惑,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吴靖舒拉着她的手,解释,“芃芃,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我是你娘,明日你随爹娘一起去京城,所有的事情娘已经安排好了。”

    “京城,娘?”

    叶秋水下意识问道:“那我哥哥呢,我哥哥怎么办?”

    吴靖舒的笑容僵在脸上,“你没有哥哥啊,我与你爹只有你一个掌上明珠,不过你要是想要哥哥,你外祖父武宁伯有几个孙儿比你年长,是你表哥,也是哥哥。”

    叶秋水摇头辩解,“我有哥哥,我哥哥是江泠。”

    “芃芃。”吴靖舒低着头,直视她,认真道:“江泠不是你的哥哥,以后你们没有关系了,我喜欢你,想认你做女儿,你明白吗?至于江泠,他是江氏的人,与我们无关,你不用再念着他了。”

    叶秋水神色呆滞,片刻后才想明白,她挣脱出手臂,转身,“不是这样,根本不是这样,我要去找我哥哥。”

    第50章 剖心 “别讨厌我。”

    吴靖舒怎能容许此刻出岔子, 她喊住叶秋水,站起身,制止她, “芃芃,你去哪里?”

    “我要回家。”叶秋水神情认真。

    她觉得吴娘子在开玩笑, 堂堂一个伯爵府出身的贵人,会收身份卑微的孤女做女儿?

    “芃芃。”吴靖舒有些着急, “我身体不好,难以孕育子嗣, 我觉得与你很投缘, 想认你做女儿, 这件事, 江泠是知道的。”

    叶秋水愣住了,她转过身,神色呆呆的, “我哥哥知道?”

    吴靖舒点头, “他全然知晓,芃芃,你与江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些话,我本不应该和你说, 只是为了你好, 我必须要告诉你,你现在依赖他, 是因为你还小,你分不清好坏,利弊, 你要知道,他爹是贪官,不管他到底有没有做错事,在外人眼里,他都是有罪的,而你与他走得那么近,别人该怎么看你?这样只会给自己惹祸上身。”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芃芃,今日我可以向你发誓,以后,你只会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会倾尽所有去宠爱你,在齐家,你不必为温饱烦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娘也要办法给你摘下来,你不用担心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会觉得害怕,我会为你安排好所有的事情。”

    伯爵府,官宦世家,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身份,不用为温饱烦忧,不用奔波劳累这一点,无论对谁都是致命的诱惑。

    叶秋水沉默。

    江泠竟然知道,难怪总觉得他近来不对,原来早就与吴娘子盘算着要将她送走了。

    “芃芃……”

    吴靖舒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默许了,她去牵叶秋水的手,要丫鬟下去准备厢房,但叶秋水却摇头,抽回手,跪下来行礼。

    “芃芃谢娘子垂爱,只是,我要辜负娘子好意了。”

    吴靖舒愣住,“你说什么?”

    “我不知兄长与娘子是怎么说的,我也不怕娘子笑话,我母亲走得早,我爹又对我不管不问,我以前要么上街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吃,要么就去偷东西。”

    叶秋水神情平静,说起这些,脸上并无一丝羞愧之色,“偷东西,偷钱,没有人教过我这样做是不对的,是哥哥之后告诉我,他说‘勿以恶小而为之’,一次侥幸,会习惯不劳而获。后来江家出事,我与哥哥相依为命,他也教会我许多事情,如果没有哥哥,娘子看不到现在的我,也许我还在偷东西,偷人钱财为生,也许,早就被打死了。”

    吴靖舒很吃惊,张了张嘴。

    “我哥哥没有害过人,变成这样……他也没有怨天尤人,我会习字,算数,都是他教的,虽然别人对他有误解,可是我知道,他并非大家口中的坏人,我知道,娘子看中我,是因为我的伶俐,果敢,因为我在胡娘子出事之后也一直在想办法找她,你觉得我知恩图报,是个好孩子,可是,若我今日为了荣华富贵,将哥哥抛弃,那么我就不是这样的我了,不也正违背了当初娘子看中我的原因吗?”

    她掀起目光,与吴靖舒对视,“若我真的这么做,娘子还会选择我吗?也许将来,我遇见比娘子更富贵的人,也会抛弃您。”

    吴靖舒目光幽深,沉吟许久。

    “你说的是啊,芃芃,你总是能叫我刮目相看。”

    吴靖舒眼底有赞许之色浮现,正是因为她的那些优点,吴靖舒才会喜欢她,最开始叶秋水拒绝的时候,吴靖舒心中诧异,甚至是有些恼怒,正如阿齐所说,以她们夫妻二人的家世背景,若说想要收养一个孩子,多的是有人将亲生骨肉拱手相让,而叶秋水从小吃了那么多的苦,机会摆在面前,她怎会拒绝?

    可叶秋水丝毫没有动心,她远比吴靖舒认为的更理智果断,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珍视什么,荣华富贵的确诱人,但叶秋水对此不屑一顾。

    她知道什么对她而言更加重要。

    这样的坚定,让吴靖舒更加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吴靖舒沉默须臾,忽然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叶秋水掀起眸看她。

    “芃芃,是我小看你了。”

    吴靖舒说道:“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坚定,勇敢,芃芃,我相信,即便不需要我,将来你也能凭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片天地。”

    叶秋水喃喃道:“吴娘子……”

    “我尊重你的决定。”

    吴靖舒轻轻一笑,“你想回去的话那便回去吧。”

    叶秋水眼前一亮,立刻拜谢。

    她转身,大步跑出王宅。

    雪下

    了大半日,寒风凛冽,窗户被撞击得阵阵作响。

    江泠腿很痛,只能将自己缩起来,躺在叶秋水平时喜欢睡的那半张榻上,黑暗中,再也听不见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去年也是元月,孙府被抄,江二爷撞柱而亡,宋氏离开,江泠以为人生一眼望到头的时候,叶秋水跑进来,哭着说:“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叶秋水错了,她不应该同情他,她本来就可以有更好的人生,以后有了爹娘,去京城后,肯定能过得很好。

    她会有其他哥哥,有身体健全的兄弟姊妹,会受尽宠爱,不会被欺负,被连累。

    会有穿不完的新裙子,吃不完的点心。

    与他在一起,别人知道时,总是带着异样的眼睛去看她。

    以后不会了。

    江泠想,叶秋水总算有了疼爱她的父母。

    他轻轻笑,又闭上眼,窗户不太牢固,寒风吹进来,冷意刺骨,江泠咳嗽两声。

    一声轻响,门忽然被推开。

    江泠睁开眼。

    他背对着房门,瑟缩在榻上,面朝着墙,听到动静,没有转身,他也不在乎来的是不是歹徒了,反正家徒四壁,没有东西可以掠夺,他身体残疾,人牙子都不屑得拐卖。

    脚步声渐渐靠近,停在榻边,江泠目光顿了一下,眼底掠过茫然。

    身后的人蹑手蹑脚地爬上榻,安静许久,江泠突然感觉有一双手揽住了自己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

    他顿时僵住,呼吸一滞。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江泠不敢回头。

    他定定地盯着漆黑中虚无的一点。

    “江泠。”

    背后的人唤道,声音闷闷的。

    江泠听到了叶秋水吸鼻子的声音,她低声说道:“如果你下次再将我丢掉,那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叶秋水憋了一肚子的气,她气势汹汹地回到家中,想找江泠算账,可是远远瞧见家里黑漆漆的,连灯都没有点,江泠躺在角落,蜷缩着,像一只蚌,将自己藏在壳里,她突然生不出气了。

    她如何不知,江泠觉得自己身体不好,又腿脚不便,惹人嫌弃,怕自己会连累她,怕她错过这样好的机会。

    今早出门前,他给她穿衣服,扎头发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叶秋水心里很难过。

    但她还是很生气,气江泠总是小瞧她,将她推开。

    寒风呼啸着撞击窗户,屋子里冷得同冰窖一样,叶秋水打了个喷嚏。

    江泠转过身,他坐起来,沉默地盯着她。

    刚才她说,若再将她丢弃,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

    她回来了。

    江泠心里的情绪很复杂,惊讶,不解,与欣喜。

    这情感,像是火苗一样,在亲眼看到她的一瞬间,愈来愈浓。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欣喜,控制不了自己的期待,就是这么的卑劣。

    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叫嚣着。

    她回来了。

    没有离开他。

    叶秋水神情埋怨,瓮声瓮气地说:“我讨厌你。”

    江泠没有辩驳,只是看着她。

    叶秋水继续道:“讨厌你自以为是,自作主张。”

    她现在会说很多四字成语,换做以前,江泠都会夸她,但他现在只是沉默,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黑暗中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叶秋水觉得他的呆怔中一定还有责备,他在无声地责备她,责备她回来,可是那又怎样呢。

    叶秋水又道:“真的很讨厌你。”

    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什么都不和她说,便做下决定,他凭什么笃定,她就一定会和吴靖舒走?

    江泠还是没有说话。

    叶秋水气坏了,抓起他的手狠狠咬一口。

    她咬得很凶,牙尖嘴利,江泠闷哼了一声,吃痛,微微皱眉,但他没有躲,任由叶秋水在他手背上留下两条牙印。

    娇蛮,霸道。

    咬完,她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下口太重了。

    江泠垂着眼眸,对上她的视线,屋里静默许久,他伸手,搂过她。

    毫无预兆,叶秋水有些懵。

    少年身躯冰凉,一开始只是握住她的肩膀,接着便收拢手臂,紧紧抱住她。

    江泠埋首在她肩侧,抱得很紧。

    “别讨厌我。”

    他声音沙哑,低沉。

    别讨厌我,别不要我。

    叶秋水忽然察觉到他在抖,肩膀轻颤,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脖颈上。

    叶秋水愣住了。

    江泠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无声地落泪。

    这是叶秋水这么久来第一次看到他哭。

    父亲死时他没有哭,平静地收尸,母亲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一言不发,家中产业悉数被夺走,被骂不孝,他也没有与他们争辩。

    江泠从爹娘将他抛弃后,他就做好了以后一个人的准备,其实他原本就没有奢望叶秋水能陪他多久。

    吴靖舒与他说起要认芃芃做女儿时,江泠除了片刻的惊诧外,之后都很平静,芃芃那么好,自然值得那么多的人喜欢。

    但是,她回来了。

    叶秋水本来还有些生气,现在是一点也没有了。

    她伸手,回抱住江泠。

    “哥哥。”

    “我们以后不分开,好不好?”

    江泠点头,下颌轻轻蹭在她的肩膀上。

    “好。”

    他说:“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