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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疏离 “你不和我玩了吗?”

    胡娘子不在, 但宝和香铺生意依旧很好,叶秋水将伙计抢她钱的事情告诉掌柜,掌柜辞退了那些人, 但那些人会聚在她回家的路上,或是溜到叶家偷钱, 幸好叶秋水将钱都存进钱庄,他们无功而返。

    江家的下人看不下去, 告诉他们不要再打叶秋水的主意,为首的流氓是个不讲理的人, 反倒讥笑说:“咱们曲州百姓敬爱的‘江大人’贪财好色, 私吞赈灾钱, 大雪天里, 多少可怜人挨饿受冻,不抢钱我们哪里活得下去哟,你们江家倒是阔绰, 自然是不在乎这三瓜两枣的, 毕竟胃口‘大得很呀’。”

    江宅的名声很臭,这些月时常有人趁夜往府门前倒泔水,石阶上的污渍难以去除,江宅成日紧闭大门,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府里的下人才会偷偷打开门, 清理满地狼藉。

    听到这阴阳怪气的讽刺,江家下人的脸色难看, 涨红着脸,说不出反驳的话。

    当初江二爷贪财,与孙知州狼狈为奸, 后来事情败露,江家花了好大一笔钱才没让事情牵连到整个宗族。

    如今二房在江家是人人喊打的存在,老夫人倒是有心想要接江泠回老宅子,奈何族里的人不同意。

    他几乎是被家族厌弃,就连其他几房侵占吞并二房的家产,族长也是默许的。二房虽然被官府抄去大半家产,但剩下的也是一块肥肉,他们以江泠年纪轻,又有伤病在身,无法打理家业为由,将族中田地收回瓜分,大房娶妻的聘礼中有许多便是抢的二房的铺子。

    这些江泠或多或少都知道,但他阻止不了,二房的账目很乱,乱到无法清算,具体没了哪些产业根本无从查起,且二房在族中不占理,想要讨说法都没人理会。

    下人们留在江宅也觉得窝囊。

    叶秋水被欺负,但她没有告诉江泠,她跌倒了爬起来,自己拍干净衣摆,回到江公宅,如往常一样,背书,练字,吃饭。

    江泠如今已经可以坐起来了,少年又长高许多,不过如今没有宋氏为他置办新衣,他穿着短了一截的衣衫坐在书桌前写字,临近叶秋水回家时的那段时间他都会静不下心,等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江泠才能静心看书。

    “我回来啦。”

    小姑娘雀儿似的跨进门,叶秋水先去洗了手,而后跑到他身边,问他现在看的是什么书。

    “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唔什么意思?”

    叶秋水认识的字多了,能读书,但是看不懂。

    江泠将书封翻给她看,“是《孟子》里的句子,意思是人生在世,毁誉参半,应当早做好心理准备,‘不虞之誉’即赞美,遇上时切勿过多兴奋骄傲,而‘求全之毁’则是难以承受的打击与指责,若碰到了,也不用太气馁。”

    “噢噢……”

    叶秋水似懂非懂,笑了一下,坐在他身边,江泠合上书,听她絮絮叨叨说起铺子里的事。

    他抬眸,目光在叶秋水身上停顿了一下,突然问:“你今日遇上什么事了?”

    叶秋水叽叽喳喳的嘴停住,“怎么这么问啊?”

    江泠道:“你早上出门时穿的不是这件裙子,手心还有蹭伤。”

    他心细,方才叶秋水坐在她旁边翻书时,江泠注意到她刻意避开掌心。

    且她过去最喜欢穿的鹅黄罗裙已经许久未见着了。

    叶秋水眼神闪了闪,说:“就是……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江泠目光洞悉,静静地看着她,叶秋水有些心虚。

    片刻后,他“嗯”了一声,示意下人拿来药膏。

    江泠将帕子用热水浸湿,握着叶秋水的手,低头擦拭她掌心的血痕。

    少年眸光专注沉静,眉眼锋利严俊,看着只觉得生人勿近,但动作却很轻柔。

    待清洗完伤口,又擦了药,叶秋水坐下来看书,江泠也重新将目光放回到面前的《孟子》上。

    看上去,他对她的借口深信不疑,没有继续追问,叶秋水心里松了一口气。

    过了片刻,下人端上晚膳,叶秋水瞄了瞄,疑惑,“怎么没有蜜糕,我想吃。”

    江泠说:“我同他们说了,这一个月都不可以再做甜食。”

    叶秋水叫冤,“为什么呀!”

    江泠侧目看向她,冷道:“你长了三颗蛀齿,夜里洗漱后是不是又偷偷吃糖了?”

    被他说中,叶秋水想反驳又找不到理由,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江泠太了解她,对她的性格了如指掌,不准下人再给她送糖吃,也不让厨房做甜食。

    叶秋水愤愤不平,气得在江泠手上咬了一口,留下浅浅的牙印。

    他冷淡依旧,说不给就不给,任她撒泼打滚都没有用,江泠在这些事情上很严格,撒娇都不能动摇他。

    夜里,叶秋水背完书回家休息,江泠叫来府中的几个婆子,问其中一人道:“许妈妈,芃芃在外面是不是受欺负了?”

    他开门见山地问,许妈妈神色为难,两手握在一起,紧了紧。

    芃芃不让她们将这些天的事情告诉郎君,但这哪里瞒得住,她不说,郎君自有其他法子知道。

    她挣扎片刻,抵不住少年洞察秋毫的目光,叹了一声气,说道:“这些天,芃芃得了王家夫人喜爱,拿了许多赏钱,铺子里的其他伙计眼红,时常围住她,骂她,还抢她的钱。”

    江泠眉心蹙了蹙,“骂什么?”

    “这……”许妈妈有些犹豫,“说她……说她和江宅走得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还拿了江家的好处。”

    叶秋水不理会他们刻意的编排与诋毁,谁骂她,她就骂回去,或是找掌柜告状,让他赶走那些不学技艺,反而明争暗斗,欺负旁人的伙计,只不过她是个孩子,说出去的话,不及他们人多声音大,渐渐的,铺子里的伙计都孤立她,谁都不和她玩,也不与她说话。

    她回家,

    刚走出门没几步,便被拖到巷子里,他们抢走她的钱,将她推搡在地,而后一哄而散。

    江家的下人驱赶过,却遭到冷嘲热讽。

    叶秋水自己机灵,后来会绕远路,躲开那些人,可等回到叶家,又有调皮顽劣的孩子过来偷钱,没爹没娘,没人撑腰,受了委屈,也只能自己忍受。

    许妈妈说:“郎君,宝和香铺的掌柜也知道这件事,他们做生意的,不想与我们江宅扯上关系,怕外面说闲话,他们笑芃芃,说她定然拿过江公宅的好处,我怕再这么下去,宝和香铺就不要芃芃了,她还是个小姑娘,任人说闲话,将来对她名声不好。”

    江泠被人指责冷血刻薄,逼死亲父,这个世道忠孝大于天,他遭人唾弃辱骂,各个书院也不敢收他,和他走得近,就会被牵累。

    江泠垂下眼眸,唇线紧抿,置于膝上的手下意识蜷紧。

    第二日,叶秋水发现江家后院的小门封起来了。

    她不解,拍门,里面没有应答。

    叶秋水爬上墙,跳下,像往常一样,钻进江泠的院子,但门窗紧闭,仆妇们也不准她进入。

    她问道:“江泠呢?”

    仆妇说:“郎君在看书,不许任何人过来打扰,来人,送客。”

    叶秋水张口要说什么,被下人架起胳膊,送了出去。

    一连几日她都未曾瞧见江泠,江公宅也不让她进了,叶秋水爬墙,敲江泠屋外的窗户,看到他就坐在里面,像往常一样低着头,坐姿端正,握笔写字。

    她喊他,江泠不理,仆妇们听到声音,冲出来,捉住她,呵斥她,让她离开,还说她擅闯民宅,要报官。

    叶秋水吓得缩回去。

    她觉得很委屈,江泠就坐在那儿,听到动静,淡淡地扫过来一眼,但无动于衷。

    几乎是一夜之间,江泠就不理她了。

    深夜,仆人们都歇下,叶秋水又翻墙,推开江泠的房门,少年作息规律,亥时歇下,卯时醒来洗漱,看书,但今日,江泠居然还没有睡。

    他睁着眼睛,看着叶秋水蹑手蹑脚地走进。

    “你再翻墙私闯江宅,我就让下人将你捆起来送去衙门。”

    黑暗中,少年冷漠的声音响起。

    叶秋水吓了一跳。

    她问道:“你怎么了?你为什么突然不和我玩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委屈。

    江泠沉默,而后道:“你很吵,你在这里,我没有办法静心看书。”

    “我哪里吵你了!”

    叶秋水脸颊鼓起,气呼呼的。

    江泠说:“反正你来我这里,也只是为了吃点心,我现在不想白给你东西了,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快点走吧,不然我真的报官了。”

    叶秋水不敢置信地问,“你觉得我天天来找你玩只是馋你家的点心吗?”

    江泠没有回答她,他平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虽然没有开口,但答案昭然若揭。

    叶秋水气得胸口起伏,她瞪着江泠,但他始终很平淡,模样像是在无声地请她出去。

    “走就走,我一点也不稀罕!”

    她转身冲出去,头也不回。

    江泠坐在榻上,垂眸。

    辗转反侧,一夜都没睡。

    第32章 喜宴 “我们江家可没有这么冷血寡恩的……

    江宅和叶家中间那道墙又再次恢复了存在感, 泾渭分明,谁也没有再跨过线。

    叶秋水心里很气江泠这么想她,虽然她确实很喜欢江家的点心, 每日去蹭饭时江家吃的东西都很不一样,有荤有素, 还有瓜果点心,不过江泠都不怎么吃, 他饭量少,许多东西都是进了叶秋水的肚子。

    但他居然觉得她只是想蹭吃蹭喝!

    太侮辱人了, 一点也没有将她当朋友, 叶秋水很生气, 她决定再也不找他玩。

    每次出门, 她都绕道走,本来火气就大,路上遇到北坊调皮捣蛋冲她做鬼脸的孩子, 对方刚咧嘴吐舌头, 叶秋水就冲上去,“啪啪”两巴掌,骂道:“吐吐吐,吐死你,同吊死鬼一样, 好狗不挡道, 滚一边去。”

    对面的孩子挨了两巴掌,咬到舌头, 神色呆滞,不一会儿嚎啕大哭,边哭边跑, “叶芃芃疯啦!”

    她拍拍手,冷哼。

    叶秋水揣着小布包,里面装着笔,账本,来到宝和香铺,帮掌柜算账时悄咪咪和他说:“伯伯,我刚才听到刘哥哥他们骂你,说你老不死的霸占着掌柜的位置,他们怎么这样啊,伯伯明明对我们那么好呜呜。”

    小姑娘垂首抹泪,任谁听了都会相信她说的一定是真的,七岁的孩子,她能撒谎吗?

    掌柜一听,顿时大怒,从柜臺后冲出去,“刘丙,你是不是找死!”

    经常欺负,带头孤立叶秋水的那名伙计叫做刘丙,他突然被骂,挠了挠头,有些迷糊,掌柜冲过去,拎住他的耳朵,劈头盖脸地骂一顿,过不了多久,就找机会将他赶走了。

    铺子里清闲下来,叶秋水像从前一样,招待贵妇人,得了赏钱并不全部拿回家,而是一大半分给铺子里的其他人,大家都拿了钱,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渐渐就不再背后说她什么了,若是谁见不惯她讨人喜欢,故意针对,还会有人站出来替她说话。

    叶秋水自己可以解决身边的麻烦,江家的下人偷偷跟着她,看到她处理好这些事情,觉得惊奇,回去告诉江泠,他听后,沉默不语,心想:叶秋水离他远点反而更自在些,她那么聪明,又乖又可爱,大家都喜欢她,她自己有能力解决麻烦,相反,同他走得太近就会被欺负。

    暮春时,曲州又开始下雨,叶家房顶破了一块,淅淅沥沥地漏雨。

    天稍微晴了一些的时候,叶秋水爬上墙,跳到屋檐上,学江泠以前那样,用东西堵住破洞,在上面铺上厚厚的茅草。

    做完这些,她直起身,瓦片湿滑,险些摔跤,叶秋水及时抓住屋脊,脚下石子滚落,她重新踩实,小心翼翼地准备下去。

    一回头,越过垣墙,看到江家宅院中,江泠坐在廊下正抬头看着她,他神情平静,目光疏离。

    叶秋水移开目光,哼了一声,踩着柴火堆滑下。

    半个时辰后,院门被人敲响。

    叶秋水打开一条缝,门外站着的是江家的小厮阿乔。

    阿乔手里提着木板与钉子,还有一捆油布,笑说:“芃芃,这几日下大雨,你们家屋顶可有漏水?库房里正好剩些工具没什么用,本来也是要扔掉的,我想着不若将你家屋顶补一下,省得丢了可惜。”

    叶秋水连忙开门让他进来,阿乔身手灵活,攀上屋檐,补好屋顶,又铺了一层厚厚的油布,他填补得很牢固,滴水不漏。

    叶秋水很感谢,赠他一块饼,送他离去。

    初夏时,大房的长子娶妻,新娘家的嫁妆很丰厚,足足拉了十辆车,江大爷在门前迎客,气氛喜庆,他昂起头颅,长足了脸面。

    江大郎成婚,江家象征性地派人过来请江泠回去出席堂兄的喜宴,江泠拒绝了。

    他去了,反倒晦气。

    气候热起来,江泠仍然穿着几层衣物,衣袍的盘口系得一丝不苟,他坐在桃树下,修长的手指翻动书页,微热的暑风扑到他的脸上,他巍然不动。

    突然,不远处传来说笑声,江泠抬头,瞥到墙头趴着几个少年,盯着他,窃窃私语。

    “六郎,那就是你三哥啊?”

    一名少年推搡了身旁的人一下,说:“什么三哥啊,去去去,我们江家可没有这号人。”

    “诶诶诶他看过来了,你们小声点!”

    “好凶啊,不会吃人吧,我听说他逼死亲爹,还把娘也给气走了,果然,看着就不像好人。”

    今日江大郎大婚,府中喜宴,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不知哪个少年提到那个传说中的江家三郎,几人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到江宅这里,要一窥真容。

    江泠发现他们的时候,少年们立刻低下头躲起来,不

    一会儿又出现。

    “他是不是真的瘸了,我们说他,他会听见吗,听见了要是生气,站起来追我们怎么办?”

    “试试不就知道了?”

    一名少年拿起弹弓,瞄准江泠在的方向,拉紧弓弦。

    江晖也在,府上客人很多,江四爷与四夫人让他多和贵客家的小公子玩,六郎是江六爷的孩子,今年才九岁,娇惯长大,十分顽劣。

    见他们要拿弹弓打人,江晖连忙说道:“六弟弟,打人是不对的,你们不能这样。”

    江六郎不理他,几人将江晖推到一旁。

    他们拉起弹弓,互相起哄,瞄准院内。

    江泠看到了,抬手用衣袖挡住,石子弹到他身上。

    他掀起眸光,定定落在墙头的几人身上。

    少年眼神镇静,瞳仁漆黑,看过来的时候像是两柄无形的薄刃。

    墙上的人瑟缩了一下,几人低声交谈,“他好像在瞪我们,我害怕。”

    “怕什么,他又起不来!我们拿弹弓射他,他也只能干瞪眼!又没法跳起来打咱们,看我的!”

    六郎探出头,拉起弹弓,瞄准江泠的眼睛。

    江晖想拉他,另一个少年说道:“好了五郎,你不要扫兴!”

    江晖不敢再说了,怕他们让他走远点,不和他玩。

    日光晕眩,江泠看不清晰,他扭头想叫下人过来扶他进屋,一粒石子猛然飞射过来,擦过眼皮,打在鬓角。

    他吃痛地皱紧眉,墙上传来哄笑声。

    “打中了!哈哈哈哈他果然是瘸子,站不起来!”

    “让我来让我来!”

    江家的下人散漫,江泠喊了好几声才有人快步走进院子,江泠的鬓发已经被打散了,他所坐的地方落满石子。

    下人骂了一声,拿起竹竿,赶走墙上的少年们。

    江泠被扶进屋中,门轰然关上。

    叶秋水从宝和香铺出来,回到家中,远远瞧见江家垣墙上人头攒动,一棵纤细的柳树上踩着好几个人。

    她纳闷地盯着他们打量。

    江晖有些生气,“你们不能拿弹弓打人呀,方才要是将三哥眼睛打坏了怎么办!”

    “他又不是我们三哥。”六郎无所谓地说,“我们江家可没有这么冷血寡恩的怪物,我爹说了,他现在瘸了都是活该。”

    以前二房说一不二的时候,其他兄弟都受过二房的气,江六爷早就看二房不满了,他们一出事,六房第一个拍手叫好,江六郎从小耳濡目染,如今也不将二房放在眼里。

    反正族里人都说了,二房的人没有资格与他们争家产,将来二房的东西都是他们的!

    “我们这叫为民除害!”

    他们认定江泠也不干净。

    “不是那样的……”

    江晖急忙说,他刚开口,少年们里身份最贵重的县令之子就摆手道:“好了,能不能别说了,江晖,你不想玩你就走开,非要扫兴,烦死了,我不想玩了!”

    几人赶紧哄他。

    曲州的小官人们都是一起玩的,江晖想融入他们,不想被孤立。

    他张了张嘴,又闭住,老老实实跟在大家身后,看他们拿弹弓打江泠,三哥进屋后,他们又继续打他的窗户。

    “你们在干嘛!”

    一道脆生生的女孩声音响起,很凶,几人回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手叉着腰,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江晖认出来,这是那个和三哥很要好的女孩,她比上次见要高上许多,没有再穿得脏兮兮的,扎着辫子,打扮寻常,但洗干净了脸,很是秀气漂亮。

    叶秋水观察许久,得出这些人正在欺负江泠的结论,欺他不良于行,用弹弓打他。

    他好好地坐在廊下看书,招惹这些人什么了?

    “要你管,哪里来的丫头,一边去。”

    “该一边去的是你们才是吧?”

    叶秋水呛道:“一个个膘肥体圆的,也不怕将柳树压断,以多欺少,臭不要脸!”

    “你!死丫头!”

    六郎拿起弹弓,转而瞄准她。

    叶秋水不怕,她猛地冲上前,摇动柳树,枝叶晃动,墙上几人站不稳,纷纷抱紧树枝,但柳枝本就软韧,他们扒不住墙头,一个个大惊失色,接二连三地摔下来,一个砸一个,疼得龇牙咧嘴。

    不待他们爬起,叶秋水立刻扭头跑远了。

    待少年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早就不见她的身影,遍寻不得。

    江府的人找不到小官人们,四处搜寻,终于看到江宅附近,姿势古怪,一个个唉声痛嚎的男孩们。

    江大爷气得险些失手砸了东西。

    大郎好好的婚宴,府上请来的贵客,险些摔伤!

    他拉来六郎,要他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日,叶秋水刚推开家门,两名力气很大的仆妇忽然冲出,捂住她的嘴,扣住手脚,她挣扎不得,一脸惊恐,被强行抓进麻袋扛走了。

    第33章 对峙 听到江泠的声音后,她霎时心安。……

    仆妇推门进屋前抬头四下打量一番, 墙头干干净净的没有人,她安心走进,将门合拢。

    屋内, 江泠坐在窗前,点着灯看书, 他鬓角有块伤,靠近眼睛, 当场就见了血,仆妇见到时吓坏了, 这伤要是再往旁边一些就是眼睛, 弹弓打出来的石子力道可不小, 若是射到眼睛里, 怕是就要瞎了。

    “太过分了!”

    许妈妈是二房的老人了,侍奉主家十多年,泠哥儿是她看着长大的, 她知道这孩子的脾性, 安静内敛,绝不会主动招惹是非,他好好地坐在廊下看书,究竟是哪些没教养的孩子这么欺负他。

    知道他腿脚不方便,还故意用弹弓打他, 他有腿疾, 不能走路,躲都躲不掉。

    江泠偏着头, 许妈妈站在一旁,给他鬓角的伤口换药。

    她有些心疼,叹气, “这怕是要留疤了。”

    少年坐在窗前,处理伤口的时候一声不吭,大家都心知肚明打人的是谁,昨日江府大喜,无外乎是府中客人带来的孩子,听说江家的事后,几个顽皮的男孩结伴跑来江宅,看见江泠一个人坐在廊下看书,起了捉弄的心思。

    只是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许妈妈气不过,但她也知道,没人能给江泠公道,江家不会为他出头,要不然,他被欺负,又险些伤了眼睛,江家不会到现在一点说法也没有。

    “郎君,你以后就在屋内看书,别到外面去了。”

    江泠点头。

    仆妇将门窗关得紧紧的,一点风也泄不进来。

    许久,外面传来响动,江泠从书上抬起目光。

    许妈妈去而复返,“郎君,芃芃可曾来过?”

    江泠神色微冷,“发生什么事了?”

    “她不见了!宝和香铺的伙计说今日她一整日都没去铺子,以为她是病了,去她家中也没看见人,这才寻到我们这儿来。”

    江泠撑着桌子站起,许妈妈上前扶他,“郎君,你别急,你坐下,我们差人出去找了。”

    江家许多仆人都和叶秋水要好,她和江泠闹别扭不来后,许多丫鬟还很伤心,叶秋水以前过得穷酸,面黄肌瘦像个小乞儿,看不出美丑,可后来她养胖了,也长高了,白白净净的,是个小美人,一个没有爹娘的女孩子,倘若长得貌美些,突然失踪,那多半凶多吉少。

    宝和香铺的伙计们已经去曲州各个妓馆暗窑里找了。

    江泠眉宇间凝着焦急之色,他问道:“不是让人跟着她去珍祥街吗?”

    “今早没看见人,以为她是自己先走了,哪知香铺的人说她一日都未曾过去。”

    江泠推开门,这时,有小厮急匆匆地跨进院子,说:“郎君,四房来人了,是五郎身边的书童阿金,五郎叫他过来告诉你,昨日大郎大婚,叶小娘子得罪了江家的贵客,今早大爷让人过来将小娘子掳走了。”

    江泠面色冷沉,许妈妈还没反应过来,他已从门后拿起拐杖,说道:“备马车,去祖宅。”

    “郎君三思!”

    有仆人道:“这件事咱们还是不要插手了,大房本来就对二房不满,眼下还不知叶小娘子得罪了谁,我们担不起这件事,郎君别去触他们霉头。”

    江泠置若罔闻,他走下台阶几步,又突然停住,回头,沉声

    道:“许妈妈,你去柜子里将我的玉拿出来。”

    许妈妈愣了一下,点头,“欸。”

    她冲进屋子,床头有个柜子,里面装着江泠平日常吃的药,还有一枚青玉,是江泠刚出生不久,族中的长辈所赠,他从小就佩戴着,此物寄托着长辈、族人对他无限的期望。

    他从仆妇手中接过,看了一眼,紧握在掌心。

    江府刚办过喜事,红绸还没有卸下。

    厅中,江大爷、江四爷、六爷几个人都在。

    六夫人宝贝似的搂着江六郎,摸着他的脸,埋怨道:“瞧瞧我们六郎的脸都蹭破了,要是留了疤可怎么办!”

    远处,江晖撇了撇嘴,明明是他们先动手打人,三哥的眼睛差点被打到,鬓角还流了血,六郎只是蹭破了一点皮,他们就瞎叫唤。

    昨日来赴宴的还有杨知县的儿子,他和六郎玩得最欢,也是拿弹弓打三哥最凶的,后来两个人从树上摔下,六郎脸蹭花了,杨知县的儿子比他严重一点,屁股摔得又青又肿,今日疼得下不来床。

    江大爷知道这件事后,亲自去杨府登门赔罪,毕竟孩子也没摔出什么大碍,知县并没有计较。

    但江大爷很生气,拉住六郎盘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隐瞒了攀爬江宅,还拿弹弓打江泠的事情,说有一个女孩摇动柳树,故意让他们摔倒。

    住在这附近的人家不多,一查就能查到是哪个女孩。

    叶秋水被江家的仆人扛回来,她被套进麻袋里,头发乱成一团,害怕地瑟缩着,一脸泪水。

    但仆妇刚把她从麻袋里拖出,她一仰头,看到江六郎,认出这是哪里,反应过来为什么会有人抓走她,叶秋水的眼泪停住了,她瞪着江六郎,喊道:“你这个坏东西,你拿弹弓打人!”

    六夫人将儿子护在身后,江家的人都知道,六郎品行顽劣,被娇惯得无法无天,成天作弄别人。

    小姑娘一开口,众人就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六郎说道:“关你什么事,我又不是打的你!”

    “你打谁都不对!”

    叶秋水凶恶地瞪着他,“你们以多欺少,不害臊!”

    江家的小官人被一个不知道哪的野孩子骂了这还得了?江大爷一掌重重拍在桌案上,目光狠厉。

    老二死后,他是名正言顺的江氏长子,这几个月铆足了劲要将自己从前丢失的面子挣回来。

    他气势威严,说道:“这里是江家,容不得你放肆!”

    叶秋水心里嘀咕,江家除了江泠,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念叨着又想起江泠不理她的事,叶秋水又在心里补充,江泠也是坏家伙,只是比他们好一些而已。

    下人告诉江大爷,叶秋水没有爹娘,无人管教。

    六爷冷哼,“怪不得是个小泼妇,没教养,跑到我们江家撒泼了。”

    听到有长辈们撑腰,六郎十分嚣张,吐舌头做鬼脸,“略略略,小泼妇。”

    他又拿起弹弓,腰上挎着的书袋里装满小石子,瞄准丫鬟们打,有丫鬟被打到脸,疼得低声啜泣,六郎立刻嬉笑,江大爷心烦,让人将哭哭啼啼的丫鬟赶出去。

    六郎一会儿拿弹弓打丫鬟下人,一会儿又瞄准其他堂兄弟姐妹。

    四娘被弄坏裙子,气得跺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江晖则躲得远远的,大家都被他烦死了。

    他嚣张的模样让叶秋水气得牙痒痒,要不是手脚被捆着,她定要冲上去将这坏东西的嘴撕烂!

    江大爷想了想,吩咐,将这个险些破坏大郎婚宴的罪魁祸首打一顿,丢出去。

    六郎大笑,拍手称快,“吊起来打!”

    叶秋水慌乱地挣扎,不过她的力气在做惯了粗活的仆妇们眼里,同小猫挠痒痒似的,后领被提住,台阶下有一张长板凳,叶秋水被重新塞进麻袋里,拖过去按在上面。

    她不停挣扎,嘴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呜咽声。

    棍子要落下来的时候,有小厮冲进院内,扬声说:“大爷,三、三郎来了!”

    一群人纷纷站了起来。

    面面相觑。

    不待江大爷反应,月洞门前忽然走进一人,西天方向金乌欲坠,落霞千里,余晖铺洒在庭院中的小路上。

    来人逆光而立,身形清瘦至极。

    江泠拄着拐杖,走路很慢,身后还有想拦不敢拦的江家仆人,在众人诧异不已的目光中一步步走进,站定,抬手行礼。

    江家老宅的人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他了,少年长高很多,但比过去更加消瘦,他目光锐利,神情严肃,开口沉声道:“大伯,我来寻人。”

    台阶下,麻袋里的动静停住,叶秋水听到江泠的声音后,没来由的,那些恐惧悉数退散,她霎时心安。

    江大爷心中纳罕,“什么人?”

    江泠说:“你们带走的人是我府上的贵客,她若冒犯诸位叔伯,侄儿替她赔罪,她不是江家的仆人,也没有与谁家签奴契,就算有错,你们也不能随意打骂,甚至动私刑。”

    “你府上的贵客?”

    江大爷反问,看了其他人几眼。

    远处,江四爷想起,去年夏天,五郎目睹江泠与一贫家子结交,他虽没有亲眼见过那贫家子是何模样,但五郎说了,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江四爷眼珠子一转,断定就是麻袋里那小丫头无疑。

    很快,他弄明白昨日的事,想必是六郎带着客人去捉弄江泠,被那小娘子瞧见,她在替他出气。

    江四爷偏头,低声将这件事告诉江大爷。

    江大爷冷哼一声,“三郎,你可知她做了什么事情?她故意害得六郎他们从墙头跌落,昨日你大哥成婚,江府来了许多贵客,杨知县家的小官人是何等尊贵的人,伤了他,这丫头就算掉几层皮都不够赔的。”

    江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直视江大爷,说:“那么请问大伯,喜宴的贵客为什么会出现江公宅附近?攀附墙垣,兴许被人当做是盗贼也不无可能。”

    “真论起来,好像偷盗的罪名更严重些吧。”

    第34章 我们 “哥哥。”

    江六爷先怒道:“六郎是你弟弟, 怎么可能是盗贼!”

    江泠看向他,“那么请叔父告诉侄儿,六弟为何带人攀墙, 既是府上贵客,难道六弟不知待客之道?这等危险之事, 做之前难道不该斟酌一下吗?”

    他语气平静,目光扫视众人, 一字一顿,冷道:“如果叔伯们不知如何评判, 我们不妨去公堂对簿, 堂弟顽劣, 攀附墙垣, 被邻家小女当做是盗贼驱赶,孰是孰非,责任在谁, 律法自有评断。”

    话音刚落, 江大爷便横眉怒目,“你将江家的脸面往哪放,为这种小事上公堂,你简直胡闹!”

    江六爷冷笑,“果然是个刻薄寡恩的怪物, 不向着自家堂弟, 反而帮着外人与族人作对,我们是你叔伯, 三郎,你读书竟读成这副倨傲无情的模样,完全不将长辈们放在眼里。”

    江泠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等他骂完,说:“任凭叔伯们选择,是现在放人,还是去公堂。”

    江大爷怒不可遏,气得胸口上下起伏。

    江晖往前走了一步,立刻被江四爷拉到身后,“你发什么疯,站后面去。”

    江晖压低声音,告诉江四爷,“爹,六弟带人爬三哥家里的墙,还捉弄欺负他,他们还拿弹弓打三哥,你看三哥的额头,要不是他躲得快,眼睛就瞎了!”

    江四爷看过去,江泠的额角确实有块伤痕,靠近眼睛,还不小,以后十有八九要留疤,远比六郎的擦伤要严重得多。

    “与你无关。”江四爷呵斥他,“你不要插手。”

    他把江晖推到后面,江晖仰头还要说什么,却瞥到父亲眼里的幸灾乐祸与恶意,江四爷在笑二房也有今天。

    他不禁愣住。

    另一边,江大爷的骂声一直没有停过,他指责江泠冷血无情,胳膊肘往外拐,不敬叔伯,他心中心虚又恼怒,他怕

    江泠是来要债的,二房那些被吞掉的产业,江泠想抢回去。

    不过那又怎样,二弟已经死了,弟妹和离随兄长回京,只剩一个孩子,又是这副残疾的模样,江泠是斗不过他的,江大爷挺起胸膛,居高临下地说:“三郎,你没有资格在江家的地盘上说这些,你们二房罪不可赦,整个宗族都险些被你们连累,我念在你失去父母,又身受重伤的份上,大伯不与你计较,但你今日对叔伯们如此不敬,不将宗族的脸面放在眼里,三郎,你现在最好给大家赔罪。”

    “原本按照族规来说,二房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若狠心一些,将你们逐出宗族都是正常的,你挑唆外人欺负自己堂弟,可有一点做哥哥的样子?”

    江大爷脸不红心不跳地颠倒黑白。

    在他嘴里,江泠反倒成了那个斤斤计较,挑唆旁人欺负堂弟的罪人。

    江泠一言不发,目光冷淡,心里只觉得可笑。

    江大爷也怒视着他,料想江泠不敢与他们撕破脸,他要是敢闹,江大爷就去衙门,告他不敬长辈,二房名声都臭了,老夫人又病得下不来床,如今江家一切事物都是江大爷做主,没有任何人可以为江泠撑腰,他一定会低头的。

    然而,江泠却抬手,当着所有人的面,解下腰间的玉佩。

    他随手一掷,玉佩登时四分五裂。

    江泠沉声道:“既然叔伯们都在场,那便请诸位做个见证,我自请从族谱除名,从今日开始,不再是曲州江氏的人,今日我要带走的人必须带走,不然那便公堂见吧。”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厅中静默。

    江晖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气。

    自族谱除名,疯了吧!

    江大爷回神,“你疯了吗?!为了一个外人?”

    江泠说:“她于我不是外人。”

    少年声音坚定,“甚似亲妹。”

    他真正的亲人,对他弃之如履,明争暗斗,又高高在上,不将普通人的生命放在眼里,随意喊打喊杀,而叶秋水,自父母离开后,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江大爷嘴唇抖动,心里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愠怒。

    “你要是除名,二房的产业你便一分钱也拿不到。”

    江大爷说道:“二房的田地都是宗族的,我们会收回来,与你再无瓜葛,你考虑清楚,真的要为了一个外人同宗族作对吗?”

    只有罪大恶极之人才会被宗族赶出,江泠要是这么做,他这辈子都别想再翻身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认定这是江泠的气话,他只要稍稍一想就会反悔。

    脱离家族,除非他想不开,留下来还能苟延残喘。

    江氏是粗鄙的商户,在过去,整个宗族都在期盼江泠能带他们跨越阶级,可当这个愿望落空后,每一个人对他皆避如蛇蝎,落井下石,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几个月他都体会过了。

    江泠没有犹豫,“是,我不再是曲州江氏的子弟,二房的产业,我无权打理,任凭叔伯们处置。”

    他说完,不再看向那群人,转身,一瘸一拐,用尽他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走到那团麻袋前。

    一旁的仆妇被他的言语惊讶到说不出话来,根本不敢上前阻拦。

    江泠沉着脸,利落地解开麻绳,叶秋水缩在里面,蓬头垢面,泪痕未干。

    她仰头看向他,湿漉漉的眸子晃动。

    “芃芃,别怕。”

    语气温和,目光中满是安抚之意。

    江泠拿出她嘴里的布团,丢弃在地,扶着叶秋水站起,她被吓坏了,躲在江泠身后,紧紧抓住他的衣袖。

    “打死你们,不要脸!”

    江六郎不知何时从廊下跑出来,拿起弹弓,对准叶秋水的脸。

    他本来还想看这个小泼妇被打得痛哭流涕,哀声求饶,谁知半路杀出个江泠,长辈们居然还松口了。

    他刚抬起手,一截宽大的衣袖突然罩住叶秋水,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冰凉的目光射来,江泠冷声道:“滚。”

    六郎手抖了一下。

    他们这个三哥,过去体弱多病,很少见人,只知道读书很好,长辈们常拿他来和他们比较。

    相貌好,举止也好,为人虽冷淡孤僻,但礼仪周全,对下人也和善,没人听他说过重话。

    但此刻六郎才发现,三哥虽然清瘦,但却很高,低头凝视他时,神情冷漠,黑漆漆的眸子里满是警告。

    六郎往后退了退,拿着弹弓的手缩回去,他有些害怕。

    江泠垂下胳膊,握住叶秋水的手,温声道:“我们走吧。”

    叶秋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抓紧他的手,江泠牵着她往外走,她心里的恐惧已经消失了,只觉得安心。

    廊下,江泠过去的亲族看着她们。

    仆人避让开,两个孩子互相搀扶着,一步步走出去。

    一次也没有回头。

    夜晚,江宅灯火通明。

    江泠让许妈妈收拾好他的书,他唯一要带走的就是这些,从族谱除名后,江宅也不能住了,地契会被江家收回,这是他呆在这里的最后一夜。

    灯下,叶秋水撩起衣袖,她的手腕上有交错的勒痕。

    江泠眉头紧锁,他低头,动作轻柔地给叶秋水上药,但神情看着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严肃阴郁。

    叶秋水垂着眼眸,擦药的时候一声不吭。

    她觉得江泠在生气,他冷着脸,肯定是在责备她。

    叶秋水不敢说话,直到江泠处理完她手腕上的伤痕,抬头才发现小姑娘已经眼泪汪汪的了。

    江泠眉梢轻抬,“很疼?”

    叶秋水摇头。

    江泠不知道怎么办,他觉得是今日的事将她吓坏了。

    “对不起……”

    江泠正在思考要怎么安慰她,面前的叶秋水忽然说道。

    江泠怔了怔。

    “对不起。”叶秋水下巴快要戳到胸口,声音细弱蚊鸣,“我给你添麻烦了。”

    江泠和她一样,也成了孤儿,他无依无靠,没有爹娘留下的产业,以后怎么办?叶秋水第一次觉得自己很莽撞,应该小心些,就不会被江家的人抓住。

    她很难过,自己给江泠惹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江泠沉吟片刻,说:“我没有觉得麻烦。”

    他掀起目光,轻声叫道,“芃芃。”

    “嗯……”

    叶秋水噙着泪抬头看他。

    江泠顿了顿,问:“不是说好以后都不会再来找我,也不稀罕这里,为什么还要帮我驱赶走那些人?”

    他还记得,那日叶秋水气凶凶地说她才不稀罕,背影看着那么决然,江泠觉得她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原谅他。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帮他赶走六郎他们呢?她不会平白去招惹不认识的人。

    叶秋水吸了吸鼻子,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是你先不和我好了,你说我只是馋你家的点心,还说我很吵,吵到你读书,那你为什么管我?”

    明明是江泠先变的,叶秋水为此讨厌了他好几日,既然觉得她烦,为什么要去救她,还和长辈说,她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人,甚似亲妹。

    江泠沉默。

    片刻后,他低声道:“你不吵。”

    “这几天没有你在身边……”江泠目光微动,“我……很不习惯。”

    叶秋水顿时愣住,眨巴眨巴眼睛。

    江泠盯着她,认真道:“芃芃,和我走得太近的话,会被人嘲笑的。”

    他说:“宝和香铺里的人会欺负你,误会你,他们会觉得你和我一样坏,是个罪人,以后会有更多的人这么误解你。”

    “你不坏!”叶秋水立刻反驳:“那些人根本就是瞎说!”

    什么冷血无情,刻薄寡恩,明明只是想将他踩进烂泥里,想看笑话,看他堕落挣扎,只是因为无聊!

    她握紧拳头,看着凶巴巴的,“总之我就是不允许有人这么说你,谁说我就揍他,你自己也不行。”

    她作势挥舞拳头。

    江泠轻轻笑了一声。

    “芃芃。”

    少年语气柔和。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不会后悔今日作出这个决定。

    叶秋水安静下来,看了他一会儿。

    毫无预兆的,她突然倾身,张开双臂,一把搂住他。

    江泠抚摸她头顶的手僵住,不知

    该往哪儿放。

    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他胸前,叶秋水埋首在他怀中,抱得很紧,声音低低的,呓语一般地说了两个字。

    但江泠还是听清了。

    她说:“哥哥。”

    第35章 妹妹 “你赖不掉了。”

    小时候, 每次叶大发酒疯打人时,母亲都会将叶秋水护在怀里,哪怕她被打得鼻青脸肿, 浑身都在颤抖,也会坚持对叶秋水笑, 让她不要害怕。

    那个时候,叶秋水很希望自己可以长得快一些, 最好是个男孩,或者, 如果她有个哥哥就好了, 可以抵挡那些挥舞下来的拳头。

    后来, 叶秋水明白,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只有自己变强了,嚣张跋扈的敌人才会害怕得低头。

    她不需要变成男孩, 自己也能保护自己, 不过,若是江泠可以做她哥哥,那自然是极好的。

    她可以多一个亲人,她不是没人教的野孩子。

    小姑娘声音娇娇的,就像是一只劫后余生的小鹿, 钻进江泠怀里, 湿哒哒地在他的掌心舔了一下。

    江泠呆住了,突然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说什么。

    他没有反应, 叶秋水又仰头,盯着他,“你赖不掉了, 是你先说我于你而言,甚似亲妹,我叫你哥哥理所当然,你现在反悔也没有用。”

    江泠怔怔地看着她,叶秋水的目光直白又纯净,他避不掉,江泠许久才回神,他睫毛似乎颤了颤,眨了眨眼。

    “我没有想要赖掉。”

    他垂眸,对上叶秋水的视线,“芃芃。”

    顿了顿,又说:“妹妹。”

    声音清冷,温和。

    叶秋水眼眸微微睁大。

    江泠看着她呆呆傻傻的模样,嘴角轻轻扬起。

    爹娘离开之后,他难过了许久,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走不出这场风雨。

    从小到大,江泠按部就班地读书,考试,爹娘虽然疼爱他,但最关心的还是他的学业,这远比其他一切包括他本人的意愿更为重要。

    爹爹犯下错事,虚伪,又毫无担当。

    阿娘争强好胜,面子胜过一切,离开得毫不犹豫。

    族人拜高踩低,为一点利益争得头破血流。

    江泠认清了,所以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可是叶秋水与别人都不一样,风光的时候,她会在他身边,落魄的时候,她也会坚定不移地陪着他。

    旁人以为他自家族除名,守不住二房产业,会痛哭流涕,觉得懊恼,但其实,江泠现在很冷静。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怕叔伯们顾念着情分,族里的其他人也会等着吞噬二房这块肥肉。

    不知不觉间,江泠心里有了在乎的人,所以不希望她遇到危险,他现在没有别的可以与他们抗衡的资本,有的,也就是这些身外之物了。

    “妹妹”这两个字,轻,也重。

    叶秋水渐渐回神,意识到江泠叫了她什么后,她欣喜若狂,险些蹦起来。

    “哥哥!”

    她笑起来,复又钻进江泠怀中,紧紧抱住他,咯咯直笑,肩膀一颤一颤。

    江泠只能向后撑住一只手稳住身体。

    叶秋水笑个不停,一声接一声的,“哥哥,哥哥……”

    江泠一开始还应答,后来则跟不上她叫的速度,少年拍一拍她的后脑勺。

    “芃芃,坐好。”

    叶秋水很兴奋,眼睛亮晶晶的,抱着他的手臂摇啊摇。

    江泠有些无奈,按住她蹭来蹭去的脑袋。

    叶秋水笑够了,仰起头,后知后觉地忧愁,“不过……”

    “我还是觉得你亏了!”

    她直起身,撅着嘴,气鼓鼓的,“凭什么,你爹娘留给你的东西,凭什么给他们!”

    二房的那些产业,明明是江泠的,他的族人霸占二房的田地,将他逼成这样。

    “报官!不是说要对簿公堂嘛,不能便宜他们!”

    江泠摇头,“没有那么简单,真的闹到公堂上,公理不会向着你我,所以叔伯们有恃无恐,我只能这样做,才不会一直受他们纠缠。”

    这几个月,族里的人用尽手段,为了瓜分家产无所不用其极。

    江泠心里清楚,今日他不主动提出离开,日后,族人也会为了更名正言顺地私吞二房产业,想法设法将他赶走,只是时间问题。

    宗族靠血缘联系,而有时候,血缘也是一道枷锁与压迫。

    叶秋水似懂非懂。

    其实若是他冷静下来,也有对策,叶秋水毕竟不是江家的奴婢,她是活生生的人,江大爷没有资格处置她。

    但江泠仍旧庆幸他当机立断做下的这个决定,再晚一些,也许棍子会落在叶秋水身上,他不想她受到一点伤害。

    江泠揉了揉她的头发。

    “不过以后可能就真没钱给你吃点心了。”

    江泠眉心拧了拧,语气很是沉重。

    失去父母留下的产业,难以再维系锦衣玉食的生活,自然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娇养着她。

    江泠有些忧愁。

    叶秋水却笑出声。

    她晃了晃江泠的胳膊,“我又不是真的只馋点心!”

    说完,轻声道:“有哥哥,没有点心吃也没关系。”

    她仰着脸,笑容清甜。

    *

    江宅的地契被族中收回,里面的东西江泠带不走,他只收拾了几箱书,穿过小门,暂时存放在叶秋水家中。

    离开的那日,许妈妈和小荷哭得很难过。

    她们的身契都在江家手中,以后要回老宅子伺候主家了。

    “郎君的伤还没有好,没有二房的产业傍身,以后可怎么办啊。”

    许妈妈一边抹眼泪一边哭道:“他们怎么能这么狠心,郎君也是江家人啊。”

    不仅地契被收回,江家还在外声称,是江泠自己与族人不和,不敬长辈,才会被赶出。

    天地君亲师,一个人再怎么与族亲不和,都不会彻底撕破脸,能被家族赶出,那此人必定不孝不悌,犯下滔天大错。

    江家不想给江泠活路,怕有一日宋氏回来替他做主,索性坏了他的名声,让宋家也忌惮接回这个孩子会带来怎样的麻烦。

    许妈妈又痛又恨,但她是江家的奴婢,说不得什么。

    小荷拉着叶秋水的手,说了许多,走之前还在叶秋水掌心强硬地塞了粒碎银子,也不知道她得攒多久才能有这些。

    江泠的腿伤还没有好,只能撑着手杖一点一点地移动。

    叶秋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扶着他的手。

    一出门,就看见拐巷里有一人鬼鬼祟祟。

    时而探出头张望,一见到有人过来又迅速躲起。

    江泠看了几眼,说:“五郎。”

    话音落下许久,巷子里的人才慢吞吞地走出来,神情忸怩。

    远处有书童望风。

    江晖攥紧手指,“三哥……”

    江泠静静看着他,等他说话。

    江晖涨红着脸,几次欲言又止,挣扎良久,才小声说道:“对不起。”

    “和我说对不起做什么?”

    江泠语气平静,有些疑惑。

    “那时你和二伯吵架,我、我就在门外。”

    江晖支支吾吾道:“我是想来找你问功课的,我没想到会听到那些,后来、后来大伯问我听到了什么,他太凶了,我就都说出来了。”

    “我不知道会传成这样……我、我真的不知道。”

    说着说着,江晖神色慌张,抠着掌心,竟然哽咽道:“我是挺嫉妒你的,从小到大,爹娘都拿我和你比,说我样样不如你,读书不如你,样貌举止都不如你,就连仲言他们也不和我要好。”

    “我爹娘总是说我废物,没出息,我生气,看不惯你……我本来告诉大伯这些,是想说你也没有多么完美,二房也就那个样子……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

    江晖眼泪滴落,“我只是想让你也丢脸,也被嘲笑,早知道今日会这样,我应该瞒着,我不应该出去乱说。”

    他嫉妒江泠,所以告诉长辈,是江泠要报官,是江泠逼得二伯撞墙自尽,他以为最多,长辈们只是没那么喜欢江泠而已,爹娘也不会再老拿他和江泠比。

    “六郎和杨知县的儿子拿弹弓打你的时候,我也应该制止的。”江晖哭着说:“我就是太胆小了,我怕他们以后都不和我玩,要是我早些制止他们,你也不会被赶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二房没人后,族里像疯了一样瓜分二房的产业,甚至爹爹与六叔,为了宋氏嫁妆中的一间铺子究竟该划给四房还是六房,闹得大打出手,相互挠花了脸。

    这可是亲兄弟啊!

    叔父们眼里的贪婪与无情,让江晖吓坏了。

    他第一次觉得,父母长辈也不是那么明辨是非,那么可靠,那么值得敬仰。

    得到这群人的喜欢与偏爱,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太在意的事情。

    嫉妒与贪婪,会让兄弟阋墙,会让人面目全非,他害怕自己有一日也因为嫉妒,因为贪婪,变成那副丑陋狰狞的模样。

    江泠等他说完,道:“这些事情错不在你,我父亲犯下大错,罪有应得,我是他儿子,享受了十几年的荣华富贵,我既受益,那便也有过错,同样,脱离家族,亦并非无奈之举,这是我慎重选择后的决定,你不必为此觉得内疚。”

    “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不怪你。”

    江晖眼角含泪,怔忪地看着他。

    “五弟,今日多谢你来看我,与我说这些,也多谢你,那日告诉我芃芃被大伯的人带走。”

    江泠郑重道。

    没有五郎派书童来报信,他不一定能及时带走叶秋水。

    江晖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又纳闷问道:“芃芃是谁?”

    “是我!”

    女孩的声音突然响起。

    站在江泠身后的叶秋水探出脑袋,积极地举起手。

    江晖目光移向她。

    小姑娘昨日在江府,吓得眼泪汪汪,今日笑脸盈盈的,一点也不见恐惧害怕。

    芃芃。

    他惊讶,那样严肃正经的三哥竟然会亲昵地叫一位小娘子的小名。

    第36章 同榻 男女之别。

    江晖不敢呆太久, 他是偷偷跑出来,今早,父母在屋中商量着抢铺子的事, 江晖就坐在一旁看书,听到长辈的盘算声, 江晖忍不住开口打断,“那些铺子是二伯娘留下来的嫁妆, 是给三哥的。”

    “什么三哥,你哪来的三哥。”

    江四爷瞥他一眼, “人家现在可不是我们江氏的人了, 他自然也无权继承家业。”

    “可是那本来就是三哥的东西啊, 咱们四房又不是没有铺子, 别人的东西干嘛非要抢过来。”

    话音刚落,母亲就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江晖顿时吃痛。

    “你懂什么, 蠢猪, 二房这块肥肉啊,我们不抢可就都被别人分了,到时候骨头都没得留给你,你竟然还傻呵呵的,人家都从家族除名了, 你还心心念念个什么劲, 蠢东西。”

    江晖捂着脑袋,被骂得心烦, 实在说不过他们。

    他将笔一丢,带着书童偷偷来到江宅附近,临走前, 江晖还将书袋里攒着的零钱全都拿出来了。

    “三哥,这是我前几日买书买笔剩下来的钱,你都拿着。”

    江晖翻出书袋,递给江泠。

    “不必。”

    江泠推拒道:“你自己收好,以免回去不好交代。”

    要是被四叔与婶母知道江晖私底下偷偷来找他,怕是又要被骂。

    江晖讪讪,收回手。

    “那三哥,你……”

    江晖挠了挠头,他看了一眼站在江泠身旁的女孩,“你和她一起离开吗?”

    他倒是不明白,翻墙的情谊有这么深厚吗,江晖可还记得,一年多前,这个丫头是如何嚣张,偷了孙仲言的钱袋子,还不肯认错,张牙舞爪,揪坏了他们好多人的头发。

    又瘦又小,尖嘴獠牙,像只猴子。

    可现在,她穿得干干净净,面色红润,两颗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转,圆脸肉嘟嘟的,看着与从前截然不同,十分娇憨,又透着机灵。

    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造成这样的变化,而三哥那么古板严肃的人,竟然会和一个小贼走得那么近,他不是应该最讨厌这种人吗?

    江晖想了想,得出结论,“她是你的丫鬟吗?”

    怎知江泠摇头,“不是。”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晖竟觉得他似乎笑了一下,“是妹妹。”

    江晖:“啊……”

    他说完“妹妹”两个字,江晖明显地感觉到一旁的小姑娘似乎更得意了,高高扬起下巴。

    “好了,五郎,你早些回府吧。”

    要是长辈们发现他不在,还偷溜出府,估计他要被关禁闭。

    江晖还是有些怕他爹娘的,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唯唯诺诺道:“那三哥……我走了,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一定要告诉我,我……我虽然没什么用,但我一定给你想办法。

    江泠颔首,“好。”

    ……

    江泠的书很多,搬离江公宅后,厚重的箱子将叶家的屋子堆得满满的。

    叶家穷,本来屋子便又矮又小,这下更没有什么落脚的地方了。

    江宅的地契被族人收回后,江大伯让人将垣墙筑高几倍,刷上棕油,使其无法攀爬,江泠刚搬走,他就打算将宅子卖出去。

    江大爷做得很绝,他理直气壮,既然江泠不再是他们族中的人,那么也不别怪他冷血无情,不给他留活路。

    江泠常吃的药都带在身边,他现在还不能自己走路,站不了多久就会痛得跌倒,他还有一些压岁钱,想等腿稍微好一些,就出去找事情做。

    山上的书院,给一点束脩,可以有一间山舍住,是个很不错的去处。

    不过在腿能走之前,江泠只能住在叶家。

    前日去江家老宅寻叶秋水时,强撑着站立了太久,腿股处刚愈合的伤口崩裂,江泠又要养许久的伤。

    万幸的是当时备好的药足够多,还能撑许久。

    叶秋水扶着江泠来到北坊,巷子里站着许多探头探脑的人。

    这么久来,曲州江氏闹出的事情百姓们都听说过。

    江家三郎是个刻薄寡恩的性子,逼死父亲,气走母亲后,又与族人起了龃龉,被赶出江家,他无依无靠,又有腿疾,只有叶秋水这个傻子才会把他带回家。

    叶秋水无视邻里的冷嘲热讽,扶着江泠,低声道:“哥哥,前面有台阶,慢一些。”

    江泠撑着手杖,慢吞吞地抬起腿,艰难地跨过去。

    只走几步路,他便已冷汗淋漓。

    周围的窃窃私语,他都听在耳朵里。

    以往听到的,多是赞美之语。

    如今完全反过来。

    江泠跨过门槛,院外还有人探头张望。

    “东门街的小官人居然跑来我们北坊了,稀奇哦。”

    “什么小官人呀,他是被族里赶出来,没地可去啦!丧家之犬!”

    “什么人才会被家族赶出?”

    “自然是不仁不义之人了,你没听说过他爹干的那些事吗?”

    “瞧着画似的郎君,竟然表里不一。”

    这些话,江泠都听习惯了,他置若罔闻,叶秋水也不理会,扶着他进屋,关上门,隔绝掉那些窥探的眼睛与吵闹的声音。

    “哥哥,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

    “这是柴房,这是灶台,这里以前是鸡圈,不过后来鸡都被我爹吃了,我也没有钱再买小鸡崽,所以这一片就空下来啦。”

    叶秋水拉着他坐在窗户边,伸手指着外面,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院子里的布局。

    叶家院子很小,屋里能落脚的地方也很少,不像江公宅,地上都铺着青石砖,洒扫得很干净,北坊的穷人家铺不起砖头,有的屋舍甚至是用茅草搭建,脚下都是泥,一下雨,地面泥泞,会弄脏鞋袜。

    江泠刚走进没多久,缎面的鞋子便蹭脏了。

    他环视四周。

    其实叶秋水住的地方还没以前江公宅中供丫鬟睡觉的地方敞亮宽大。

    但叶秋水很兴奋,拉着他各种介绍,院前还有一小块菜圃,不过现在光秃秃的。

    “我娘以前

    养鸡养鸭,还种了许多菜,夏天的时候,整面墙上都爬满了花,可好看了。”

    小小的院子中,可以看出以前的痕迹,叶秋水的阿娘,是个很勤劳,厉害的女子,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叶秋水记得,很小的时候,她也是可以经常吃到肉的。

    如果不是叶大迷上赌钱,将家中积蓄全都赌光的话。

    “不过我娘走后,就没人打理啦,我也不会这些,所以都空着了。”

    叶秋水眼底闪过落寞。

    但她很快又笑起来,拉着江泠去灶台旁,搬开砖石,给他看她以前藏钱的地方。

    “嘿嘿,我爹从来不做饭,他不知道这里居然藏着钱,我聪明吧,一直没有被他发现。”

    江泠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嗯,很聪明。”

    叶秋水听了便笑。

    “好啦,就是这些。”

    院子太小,几句话就可以介绍完,叶秋水伸手比划,“没有你家那么……那么大,你不要嫌弃。”

    他曾经的家中,小桥流水,蔚然秀丽,只是现在筑起高墙,再也看不到了。

    “不会的。”

    江泠轻声道,忽然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

    叶秋水转过身,不知想起什么,从书箱里搬出几本书,放在江泠膝头。

    “哥哥,你先在这里看书,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江泠点点头,“嗯。”

    她叮嘱完,推开门。

    叶秋水径直冲出去,弯腰,在泥地上抓起一把沙土。

    院子外,有几人正嘀嘀咕咕,添油加醋地说着江家发生的事情。

    叶秋水猛地拉开门,照着这群人的脸一把抛洒手中的沙砾。

    “哎哟!”

    墙角正在做贼张望的孩子被撒了一脸沙子。

    “走开!要是谁觉得自己的舌头很多余,不如割下来喂猪!少在这里嚼舌根。”

    叶秋水挥舞拳头,模样十分凶狠。

    她打人很疼,北坊的孩子们都被她打过,揪住头发,扇得鼻青脸肿。

    院外围着的人哄散逃走。

    叶秋水哼一声,拍拍手,关上门,插上门闩。

    她回到家中,发现江泠并没有看书,他在整理被褥。

    不过这些事情他以前没做过,有点笨手笨脚。

    “哥哥,你在做什么?”

    “打地铺。”

    叶家有两间屋子,后来叶大赌钱,债主拆走床铺抵债,只有一张可以睡人。

    以前叶秋水一直睡在柴房中,夜里总是有老鼠爬来爬去,叶大死后,她搬到这里。

    江泠在书箱上铺上被褥,他打算睡在这上面,等腿稍微好去,就去山上找一个书院,但是不知道书院会不会收他这个学生。

    “为什么要铺被褥,你睡在这里啊。”

    叶秋水拍拍床榻,示意。

    江泠看着她,“那你呢?”

    “我也睡在这里啊。”

    叶秋水很纳罕,这有什么好问的。

    江泠抿了抿唇,“这不合礼。”

    “什么意思?我娘以前天天抱着我睡的,有什么不对吗?”

    她脸上满是困惑。

    不睡在床上睡在哪里,书箱上?江泠这么爱书吗?睡觉也要和书靠在一起?

    怪不得读书那么厉害,睡在书堆里原来会变聪明。

    江泠说:“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啊?”

    她的脸上写满了不解。

    江泠语塞,不知道怎么解释。

    叶秋水好像并不知道什么叫做男女之别。

    没有人教过她。

    江泠正在思考要怎么教她,一旁的叶秋水却像是突然恍然大悟一般,不知道自己怎么琢磨的,蹦起来往书箱上一躺,傻笑说:“嘿嘿,我知道了,我要睡在这里,这样我就不用天天背书了。”

    学识不得自己钻进脑子里来?多省事!

    第37章 胆小 “哥哥 你胆子好小哦。”……

    江泠将她拉起来, “不行,书箱太硌了。”

    叶秋水坐在上面,认真道:“可是躺在上面可以变聪明。”

    江泠愣了愣, 这是什么说法?

    他问道:“此话从何而讲?”

    叶秋水把她的猜想告诉他。

    江泠听完,无奈地笑了, 解释道:“睡在书堆里不会变聪明,书上的知识可不会自己钻进脑袋里, 况且,你本来就很聪明, 无需钻研这些。”

    他拉叶秋水起身。

    叶秋水“哦”了一声, 又纳闷道:”可是你为什么要睡在书箱上面?”

    “因为男女有别。”江泠指了指她, 又指了指自己, “你是小娘子,不能与男子走得太近,若是对方有坏心思, 你自己会受伤, 所以,你要警惕你遇到的所有男人,这样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知道吗?”

    叶秋水呆呆问道:“和哥哥也不行吗?”

    江泠摇头。

    “可是哥哥不是坏人呀。”

    “书上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不是坏人也不行, 而且你怎么就能断言我不是坏人?”

    叶秋水嘀咕道:“我就是知道,哼, 什么破书,胡说八道。”

    江泠转身,继续铺褥子。

    “书箱很硌的。”

    叶秋水说:“你腿伤还没有好, 躺在上面不舒服。”

    “没事。”

    江泠手上动作没有停。

    叶秋水沉思一番,忽然上前,抱住被褥,“既然你说男女有别,那我就睡书箱,你的腿还没有好,怎么能躺在这么硌人的地方,你去榻上。”

    江泠态度坚决,“不行。”

    叶秋水盯着他,眼珠转了转,霎时有水汽氤氲,“好嘛,我知道了。”

    她嘴角一垮,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你就是嫌弃我,你嘴上说着将我当妹妹,只是哄我的,你嫌弃我家床榻不干净,又破又小,呜呜……”

    叶秋水哭起来,抬手抹眼泪,还不忘从指间缝隙里瞟一眼江泠的反应。

    他听后果然慌了,连忙伸手,拉她也不是,不拉也不是,张了张嘴,笨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叶秋水哭得越来越大声,“你以前住大房子,怎么可能会喜欢这里,你肯定不乐意来,你就是嫌弃我呜呜。”

    “没有,我、不是……我,我睡床榻!”

    江泠手忙脚乱,急忙应下。

    “哥哥最好了。”

    哭声戛然而止,叶秋水嘻嘻一笑,一点也不见方才的忧愁。

    她已经弄明白该怎么拿捏江泠。

    江泠看出,有些气闷。

    叶秋水怕他反悔,连忙抱起被褥,将它们重新放在榻上,说道:“哥哥不能反悔了,不然就是说话不算数,你是哥哥,要以身作则。”

    江泠很无奈,“知道了。”

    谁能说得过她。

    他抱着书坐下,吃了药,低头翻阅。

    无论什么时候,江泠都能见缝插针地看书,他清楚,当腿好不了后,想要获得与旁人一样的成就,必须付出比从前更多的努力,一直到叶秋水从宝和香铺回来,他手上都还捧着书。

    叶家点不起油灯,江泠就坐在门边,借着外面的日光,一直到金乌将坠,天彻底黑下来,他才将书合上。

    晚膳喝的是粥,很稀薄,叶秋水不会做饭,以前个子矮的时候,得踩着椅子才能够到灶台,常年累月饿肚子的孩子自然有什么吃什么,哪里有机会钻研厨艺。

    江泠心想,怪不得她以前那么瘦,照这么下去,不出半个月,下巴又要尖尖的了。

    他依靠在门边,观察叶秋水如何生火,淘米,心里默默记下。

    吃完饭,又背了会儿书,叶秋水念叨完铺子里的事情,才开始慢吞吞地背香谱。

    江泠除了书之外,从江宅带出来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帕子,擦手的,擦脸的,饭前饭后……都分得很清楚,叶秋水总是跑来跑去,嘴里说个不停,被江泠按在椅子上擦脸的时候,她还在叽叽喳喳地说话。

    叶秋水脸汗津津的,觉得江泠妨碍她了,还会推

    开他的手,“我还没有说完,今天王夫人又来啦,揽着我说了好久的话,我给王夫人送了一包我自己做的香袋,放了驱蚊草,王夫人还夸我呢。”

    “知道了。”

    江泠说道,利落地给她擦完脸和手。

    榻上两套被褥,泾渭分明,叶秋水想靠着江泠睡,但江泠严肃地拒绝。

    她哼了一声,转过身,面朝着墙,背影看上去气鼓鼓的。

    江泠和衣躺下,闭眼。

    以往过了亥时江泠就会睡觉,第二日早起读书,但大概是因为突然换了新的地方,心境与以往不同了,他怎么都无法入睡,叶家的床榻很硬,一动就咯吱作响,江泠绷着身体,小心翼翼地翻身。

    太硌了!

    铺几层被褥都没有用,江泠心中不由叹气。

    身后,传来女孩绵长舒缓的轻鼾,江泠侧目看过去,黑暗中,叶秋水睡得很香。

    她好像永远都不会有烦恼,遇到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变得开心,不管在什么境遇中,都能很快振作起来,当初她爹爹死去,她虽然哭了很久,但第二日就自己出去找生计,铺子里的伙计为难她,她也有办法让自己摆脱困境。

    整日没心没肺的,其实比谁都机灵。

    江泠扬唇淡淡地笑了笑,然而下一瞬他就笑不出来了。

    少年嘴角紧绷,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床脚爬动的老鼠。

    江泠几乎没见过这些东西,以前在江宅,每个房屋都会熏香,一日要洒扫三回,屋子里要是出现鼠虫,宋氏会大发雷霆,将当日值事的丫鬟赶走。

    江泠盯着床脚窜动的小黑影,眼皮轻颤。

    老鼠会吃人吗?下人说,这些东西很脏。

    江泠侧过身,拍了拍叶秋水,“芃芃。”

    这屋子是不能睡了。

    “嗯?”

    叶秋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江泠,“哥哥……”

    “有老鼠。”江泠压低声音道,他脸颊紧绷。

    “什么?”

    江泠嘴角抿成一线,“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了,你先出去,我挡着它。”

    叶秋水慢吞吞醒过来,挠了挠头发。

    “老鼠啊。”

    叶秋水坐起身,随手抓起枕边的书砸过去,正正巧砸在那老鼠身上,“吱吱”一声,叶秋水紧跟着跳下床,拉开门,穿上木屐,抬脚就是一踢。

    “去你的。”

    黑灯瞎火中,有一小团影子,掠过半空,飞出屋子,落在远处。

    叶秋水关上门,“再见。”

    转身,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拍一拍,又放回原位。

    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她神情如旧,并不将此当做一回事。

    江泠呆若木鸡。

    叶秋水重新爬上床,“睡吧哥哥,解决了。”

    她呈“大”字躺下,江泠却还是坐着,久久未动,警惕地观察四周。

    叶秋水有些纳罕,扭头盯着他。

    借着泻进屋中的月光,待双眼适应黑暗后,隐隐能看到江泠的脸色,霜白一般,他肩背绷直,定定地看着她,显然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

    叶秋水缓缓瞪大眼睛,“哥哥……”

    “你在害怕吗?”

    叶秋水问道。

    江泠回神,黑暗中,长长的睫羽闪了闪,“没有。”

    他躺下,连连否认,“只是躺累了,坐一会儿。”

    叶秋水凑上前,问:“那你怎么脸这么白,手还握得紧紧的。”

    江泠立刻松开拳头。

    她轻轻一笑,“哥哥,你胆子好小哦,你怕老鼠。”

    “没有。”

    江泠背对着她,仍道:“真的只是坐一会儿。”

    叶秋水话音里笑意不减,江泠抿紧唇,突然拉高被衾,盖住她,“不准再说话了,亥时已过,睡觉!”

    叶秋水闷闷的笑声从被子中传出。

    古板严厉的江小官人原来也有害怕的东西,怕吱吱乱叫的老鼠与神出鬼没的虫蚁,一下子就从仙气飘飘的云端上落下来了,沾染上了人气。

    第二日,叶秋水很早就去宝和香铺了。

    江泠自己吃完药,拄着手杖,练习走路,从屋中走到屋檐下,十步的距离,他冷汗淋漓。

    来回走三次,里衣被汗浸湿,他掀开衣领,里面青一块紫一块。

    睡惯了柔软的床榻,换上叶家这种土坑,细皮嫩肉的江泠被硌得整夜睡不着。

    练完走路一身汗,换做从前,下人已经烧好水放温,沐浴的时候,丫鬟会将衣服挂在架子上,用香笼熨烫,穿在身上,走路时风都染上香气。

    现在这些都没有,江泠用手帕擦拭掉额角的汗水,坐下来看了许久的书,而后站起,慢慢挪到厨房,学习做饭。

    第一日,江泠将自己熏得满脸炭灰,他腿脚不便,要不是叶秋水回来及时,他大概已经僵了。

    第二日,江泠把握不住火候,险些将锅底烧穿。

    第三日,江泠学会淘米,但不知道还要加水。

    他有些挫败,但是没有停止学习。

    没过几日,原本白白净净的江泠,手心手背长满倒刺,多出许多茧子。

    他学得很认真,甚至拜托叶秋水,去当铺当掉他的衣袍,换来的钱去书馆买了菜谱,拿回来后,江泠钻研许久,握笔在纸上写下满满的批注。

    看书时,他总是格外专注。

    没有多久,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照顾另一个,各自自顾不暇,但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第38章 争执 读书,做饭,养芃芃。

    初夏最后一场雨过去, 气候开始闷热难耐。

    胡娘子随商队离开差不多小半年,至今未曾回曲州,也没有音讯传回来, 宝和香铺中人心惶惶,没了主心骨后渐渐混乱, 伙计们私下猜测,都说胡娘子回不来了。

    暹罗靠海, 那里密林丛生,虽盛产香料, 但气候酷烈, 长有香草的地方也往往充满瘴气、毒蛇猛兽, 险境环生, 许多香商会雇佣廉价的工人进山林采集香草,为此丧命的人很多,由于来源稀少, 采摘艰难, 自海上运输,带进大梁境内的香料价格便十分昂贵,且数量稀少,只有王公贵族可以享用。

    胡娘子有自己的商队,她亲自带领, 乘船出海后途经暹罗, 天竺等地,商队带回番邦香料, 在海上颠簸数月,再返回境内售卖。

    她靠此积累家底,是曲州最大的香商。

    海上九死一生, 常有商船沉没,胡娘子经验丰富,但也不能完全规避危险。

    这次出海多月音讯全无,铺子里人的猜测,她要么被瘴气困在山林中,要么跌入浪潮,尸骨无存。

    宝和香铺基业深厚,多少同行眼红,就连二当家也垂涎已久,胡娘子音讯全无,人心浮动,二当家暂时接管了胡娘子的位置,铺子中的伙计与老师傅纷纷开始站队,不管胡娘子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二当家带着的人已经开始渐渐将她架空。

    这几个月,叶秋水跟着宝和香铺里的师傅们学会多种香的制法,她学东西很快,算盘打得也好,记账时条理清晰,说话又甜,王夫人喜欢她喜欢得要紧,自几个月前来买过一次熏陆香后,每月都要领着婆子过来一趟,揽着叶秋水说许久的话,给很多赏钱,要不是身份不匹配,更是恨不得将叶秋水收作义女。

    二当家的人来问过几次,若是叶秋水想跟着他们干,二当家愿意收她为学徒,亲自教导她传家的香谱。

    叶秋水听了,摇头。

    胡娘子是她的贵人,叶秋水不会背叛她。

    不管胡娘子是生是死,她都不可能转头去投靠一个觊觎胡娘子家产的人。

    二当家只当她年纪小,拎不清,拍拍她的头,让她再回去好好想一想,他可以给叶秋水多算几倍的工钱。

    条件丰厚,任哪个伙计听了都要心动。

    他觉得叶秋水是一个可造之材,又讨人喜欢,只要好好教导,等她再长大点,兴许可以成为一个很厉害的商人。

    二当家说完这些,叶秋水并没有当一回事,她觉

    得胡娘子只是在路上被什么事情绊住脚了,再过几日就会回来,铺子中的明争暗斗,她太小,看不明白,但也知道,二当家不安好心,想趁胡娘子不在,将宝和香铺抢过去。

    算了一日的账本,叶秋水回到家中,刚推开院门,饭香味便飘过来。

    江泠站在灶台旁,神情专注,手边的书页上写满批注,修长的手指按在上面,时不时翻动。

    做饭比读书难很多,江泠学得很认真。

    将精致的圆领袍与冠带当掉之后,换来的钱买了许多米粮,这样他们可以不用每日都喝稀粥,甚至饿肚子。

    江泠不得不穿上粗布麻衣,一开始浑身刺痒,长满红点子,就连后脖颈被衣领磨破了一层皮,江泠从前养尊处优,没干过重活,这样的衣服,只有江家最下等的仆人才会穿,他用了许久才渐渐适应。

    烟雾缭绕中,少年静默而立,乌黑纤长的头发随手用布条缠起,江泠挽起衣袖,盯着灶上火候,眉眼浓厉,面庞清秀端正,他薄唇轻抿,神态专注,并未注意到有人靠近。

    叶秋水猫着腰,从后扑过来,抱住他,“哥哥!”

    腰上坠着两条胳膊,叶秋水搂得紧紧的,江泠身子向前歪了歪,他站稳,伸手轻按叶秋水的手臂,但并没有推开她。

    “回来了。”

    少年嗓音清冷,语气温和。

    江泠一手按着她的胳膊,一手掌勺,动作熟练。

    钻研厨艺多日,他已经可以像模像样地做饭。

    要是许妈妈和小荷在,大概会惊掉下巴,才一个月,这还是她们金枝玉叶的三郎吗?

    叶秋水靠着他的后背,脑袋蹭了蹭,笑眯眯问:“哥哥,今日吃什么?”

    “剁椒茄子。”

    江泠说:“净手,一会儿就好了。”

    “好!”

    叶秋水扭头跑到门后的水缸旁,舀起一瓢洗手。

    江泠腿脚不便,走路很慢,叶秋水洗完手后就连忙过去帮他端东西。

    搬来叶家后,江家就彻底对江泠不闻不问了,听说族里为了二房的产业争论得不可开交,大房与四房撕破脸,几次大打出手,老夫人年事已高,本该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子女却因为争夺家业闹得兄弟阋墙,纷争不断,她气得整日流泪,病得越发糊涂,不省人事。

    整个曲州都知道江家几房在闹分家一事,江泠并不理会,就算他们闹翻天,也与他无关。

    读书,做饭,养芃芃,这才是他现在每日必须要做的事情。

    吃完饭,叶秋水回宝和香铺了,江泠洗完碗筷,坐在屋檐下看书。

    前几日,他将书箱子里的墨锭卖了,换来几两钱,如今用不起那么昂贵的墨水,买的是巷子门口小摊贩卖的五文一只的鸡毛笔,与十文一大块的墨锭,不知是什么材质,闻起来有些臭,像七旬老汉的腋窝,江泠每次都得憋着气写字,写完,纸张需放在窗台上晾一晾,才能将味散干净。

    晌午后有些热,但江泠仍旧衣着整齐,就连袖子都不会撩起,他额前已经热出一层细密的汗,江泠面不改色,提笔在书上写字,稀奇的是,明明如今过得没有从前那么金贵,但江泠的身体反而变好许多,没有连日地生病。

    他每日要练习很久走路,握着拐杖的手掌心长出一层薄茧,劈柴,打水,这些粗活他是不会让叶秋水干的,在不需要别人搀扶也能自己走路后,江泠包揽了这些活。

    就是每日肩膀都会疼得睡不着,但是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北坊与东门街不同,矮旧民居参差不齐,违章房屋遍地都是,许多消息都是一传十,十传百,叶秋水将江泠带回来这件事,激起许多人的不满。

    江二爷做下错事,畏罪自尽,官府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惩戒他,这个结局不痛不痒的,那些常年累月挨饿受冻的普通百姓,将这种仇恨转移到江泠身上,他们万分仇视这个曾经享有过荣华富贵的小官人,嘲笑他如今竟也落到这般境地。

    江泠不能出门,一出门就会被不知何处窜出来的人推搡辱骂。

    邻家小儿骂他“跛子”,他站在门前,明明没有挡住谁,却会被路过的人突然伸手狠狠一推,江泠脚下踉跄,摔在地上,抬头,那人恶狠狠的,眼中下意识慌乱,他们对东门街的贵人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姿态卑微,但又夹杂着不甘仇恨。

    慌乱完,才想起江泠已经被宗族赶出,是个废人,眼中慌乱顿时转为恶毒,“罪臣之子,狗东西,杂碎!”

    江泠默默拾起手杖,拍拍衣衫上的灰尘,转身回屋,关上门。

    北坊的人不喜欢他,看见他就又打又骂,连带着也不理叶秋水,有时候她清早出门,会看到邻里故意将秽物倒在叶家家门口。

    叶秋水不知道是谁干的,出去理论还被骂,谁叫她犯傻把江泠带回家。

    江泠知道后,闭门不出,他只是更加担心叶秋水,每日都要等在门边,书也看不进去,等远远可以看到巷口拐进小娘子蹦蹦跳跳的身影时,江泠才能放下心,若无其事地回屋看书。

    叶秋水每次回家,江泠都在看书,他比以前还要刻苦,就连吃饭的间隙,手上也要持一卷书,少年神情沉浸专注,有时候连她靠近都没有发现。

    盛夏时,胡娘子依旧没有回来,宝和香铺几乎已是二当家的囊中之物。

    有许多伙计很早就跟着胡娘子打拼,他们念旧,但二当家想独占宝和香铺,必须将这些不服他的人赶走,他找到叶秋水,要收她做徒弟,其实是看中了她讨贵妇人喜欢的特点,他们希望可以靠叶秋水招揽像王夫人那样有钱的妇人。

    而这么久过去,那些一开始不听从他,期盼胡娘子早日回来的伙计,也顶不住连日的压迫与排挤,倒戈向二当家。

    剩下的人都被赶走了。

    叶秋水依旧不肯低头,她态度坚定,只认一个大当家,二当家明明居心叵测,抢占整个铺子,霸占他人基业。

    她一个小姑娘,再有天赋,那也只是小姑娘,尖牙利嘴,与他们作对,异想天开,二当家让人将她赶出去了。

    叶秋水很愤懑,握紧拳头,但大人们显然并不放在眼里。

    叶秋水又一次失业了。

    朱家酒肆也不敢要她,店家一见到她就赶人。

    叶秋水没有告诉江泠外面发生的事,她每日正常出门,回家,江泠闭门不出,自然不知她已不能再在宝和香铺干活。

    第39章 暑夏 芃芃喜欢吃甜的。

    入夏后, 曲州多雨。

    宝和香铺彻底被二当家接管,商行的人都默认,胡娘子在海上丧生, 尸骨无存,那些不服二当家的伙计悉数被赶出铺子, 宝和香铺不日更名换姓。

    叶秋水不服,蹲了几日, 在二当家出门谈生意时拉住他,说道:“宝和香铺是胡娘子一手扶持到如今的, 她常年随商队在外奔波, 为铺子打下基业, 就算真的出了什么事, 也要弄清楚她究竟是生是死,再决定她名下铺子该由谁接手管理,而不是直接抢过来当做自己的产业!”

    “二当家这么趁人之危实在有些辜负胡娘子知遇之恩了!”

    与江泠相处久了, 叶秋水说话竟也有些文绉绉的, 口条清晰,让人一时无法反驳。

    小姑娘神情倔强,怒目而视,明明已经被宝和香铺赶走,但看到二当家明目张胆占人基业, 还是忍不住过来理论。

    二当家被她缠得有些烦了, 一把甩开她的手,说:“臭丫头, 少在这里胡搅蛮缠,大当家是不可能再回来了,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她艰苦积累的家业就这么没了吗?正是因为我心中敬仰大当家才不忍看她这铺子毁于一旦, 明白吗?赶紧滚。”

    “根本不是这样,你凭什么断言大当家已死,她也许只是被什么事情绊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作为二当家,难道不应该先报官去救人吗!”

    “我就是知道,死丫头,快来人将她赶出去!”

    铺子里冲出来两个伙计,架起叶秋水的胳膊,将她丢得远远的,叶秋水摔在

    地上,胳膊蹭破了皮,她疼得泪花都出来了,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吹开伤口的沙砾。

    回到家,江泠一看到她衣摆灰扑扑,头发也散了的模样,眉心微蹙,拉着她进屋。

    “谁欺负你了?”

    叶秋水将近来铺子里发生的事告诉他,“胡娘子不见了,二当家趁人之危,不仅将宝和铺子抢过去,还赶走了铺子里的老人,我找他理论,他恼怒,让人将我丢出来了。”

    她气呼呼道:“他凭什么断言胡娘子已死,出海打捞沉船的人并没有找到胡娘子的尸体。”

    江泠眉眼低垂,轻轻用清水沾湿的帕子擦拭她手臂上的伤口,涂上药膏。

    他问道:“胡娘子是乘船出海时出事的?”

    叶秋水重重点头,“对!胡娘子随商队出海去什么……什么罗,竹子的地方采集香料,几个月过去一直音讯全无,大家便猜测,他们的船在海上沉没了。”

    “暹罗,天竺?”

    “嗯嗯!”

    江泠曾在书上看到过关于西南属国盛产香料的记载。

    “二当家与你怎么说的?”

    叶秋水回忆,“他说大当家不可能再回来……”

    她不知想到什么,话语忽地顿住。

    江泠抬头看了她一眼,“他为何如此肯定?”

    二当家为何断言大当家不会活着回来,他语气笃定,毫无顾忌占人基业,难道就不怕万一胡娘子险境脱身,回来撞破他的奸计吗?

    除非,他真的确信,胡娘子不可能平安归来。

    叶秋水脸色变了变,“哥哥……胡娘子会不会是被二当家……”

    “空口无凭,如今最要紧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他的都是猜测。”

    叶秋水眉眼耷拉下来,“哥哥,我害怕胡娘子真的出事了……”

    她看着很忧伤,叶秋水是个十分念旧且知道感恩的人,虽然胡娘子当初只是见她机灵,将她带到香铺,后来她在香铺做学徒,胡娘子也没有特别关照,似乎早就忘了自己曾经从朱家酒肆带回一个很会算术的女孩。

    但叶秋水将此铭记于心。

    江泠低头看着她手臂上的伤,又看了看她的神情,唇线紧抿,若有所思。

    晌午后,叶秋水躺在簟席上昏昏欲睡,哼哼唧唧地说“热死了热死了”,江泠坐在一旁看书,左手握着一把扇子,照着她的方向轻扇,外面晴空日照,正是一季中最炎热的时候。

    明明他穿得更严实,可他从来都不喊热,也不会像别人一样衣襟大敞,卷袖赤膊。

    叶秋水热得撩起裙摆,被江泠严肃地教育。

    她很苦恼,在簟席上滚来滚去。

    而后江泠则摇起扇子,坐在床边,一边看书一边哄她睡觉。

    叶秋水长得很快,以前是泥地里打滚的小脏猴,灰头土脸的,分不清男女,如今头发养得乌黑亮丽,下巴削尖,脸颊却是肉嘟嘟的,粉雕玉琢,一看就知道,长大定会是个极好看的姑娘。

    叶秋水侧躺着,脸颊热得通红,额角汗津津的。

    北坊的男孩子们喜欢欺负她,说她凶,还同跛子玩,但是这与小时候孩童间恶意的捉弄不一样了,转而变成一种试图引起她关注的“欺负”。

    扎好的头发会被扯乱,他们会将黏手的芦荟丢在她的裙子上,叶秋水每次都一头糟,坐在家门前,气鼓鼓地拉扯黏在裙子上的脏东西。

    待她睡着后,江泠放下书,耐心地用温水擦拭她衣裙上黏糊糊的芦荟。

    做完这些,江泠垂首拍了拍叶秋水的肩膀,“芃芃。”

    “嗯……”

    叶秋水半睁开眼。

    “我去城东书肆买两本书,很快回来。”

    几个月过去,他已经可以自己借助手杖走路。

    叶秋水坐起来,“我陪哥哥去。”

    “不用。”

    江泠按住她,“睡吧,我想自己试着走一走。”

    她半梦半醒,又躺了下去,还不忘喃喃叮嘱,“哥哥,你要小心,早点回来……”

    “嗯。”

    江泠答应她,起身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微风徐徐拂面而来,他合上门离去。

    城东靠山,书塾很多,还有几个供达官富商子弟读书开蒙的书院。

    江泠从前也在这里读书。

    他撑着手杖走到城东,这里书肆众多,往来皆襕衫学士,谈笑风生,江泠站在书肆角落,低头翻阅,店家瞄了几眼,见他一直翻着那几本书,便上前说道:“小官人,这拓本只有我们书局有,你要是喜欢不妨买下,这一批印的没多少了。”

    江泠垂首不语,翻动书页的指节微蜷。

    少年虽然穿着粗布麻衣,但鼻梁英挺,气质不俗,一个人拄着拐杖进店买书,安安静静在角落里看了许久。

    书肆生意不忙,店家很早就注意到他了。

    看出他大概囊中羞涩,店家又笑说:“我们东家爱才,你可以赊账,只要按期补上余钱就行。”

    江泠没有说话,手中攥着几枚钱,犹豫很久,最终将书合上,放回原位。

    “不用了,多谢。”

    掌柜笑了笑,没说什么。

    江泠缓步走到一间书院前,算准时辰,当一群少年有说有笑结伴出来时,江泠喊住其中一人的书童。

    “阿金。”

    书童们背着书匣,远远跟在小官人们身后。

    阿金回头,惊讶道:“三郎!”

    阿金是五郎江晖的书童,认识江泠,不过上次见已经是两个月前了,少年变化并不大,只是穿得寒酸,阿金第一时间并没有认出叫住他的是谁。

    江泠伸手招他过来,“阿金,我有话同五郎说,你一会儿能不能让他在前面的巷子等一等我。”

    阿金回过神,忙不迭点头,“好!”

    他背着书匣快步跑上前。

    等江泠艰难走到巷子里时,江晖已经等许久了。

    “三哥!”

    江晖搓着手,等得焦急,看到他连忙上前搀扶。

    一碰到他,江晖愣了一下。

    两月不见,怎么感觉三哥健硕了些,原本清秀的面庞竟隐隐透出几分硬朗,他本就不苟言笑,如今看着便比从前更显严厉。

    江晖不知道,这几个月,江泠砍柴,挑水,干的都是苦力活,掌心冒出许多茧,还有数不清的小伤痕,随着身高抽条生长,肩背也宽阔几分。

    江泠直入正题,“五郎,四房是不是也做香料的生意?”

    江晖怔怔点头。

    四房也做香料生意,但是一直被宝和香铺压一头,江四爷经常垂头叹气。

    “我记得每年七月,四叔会随商队出海,你将胡娘子的事情告诉他,托他帮忙找人,胡娘子常年与官府往来,宫中的娘娘都喜欢宝和香铺的香,若是与胡娘子打好关系,她那么仗义,兴许会帮你家的香铺牵线,若是宝和香铺沦为周二当家的掌中之物,以他的脾性,只怕你父母要关许多间铺子了。”

    周二当家为人不如胡娘子爽朗,斤斤计较,十分跋扈,江四爷在他手底下吃过亏。

    如今胡娘子音讯全无,江四爷过去也曾带领商队往来天竺暹罗等地,熟悉路线,更好找人。

    江晖不由沉思。

    前几个月,四房与大房争家产时落了下乘,这两年,四房的生意做得很不景气,接连关闭铺子,所以江四爷与四夫人才会那么疯狂地争抢二房的产业。

    既然做生意抢不过胡娘子,不若化敌为友,卖她一个人情,若是能救回人,皆大欢喜,若是只能找到尸体,也能卖一卖仗义的名声。

    确实是很划算的买卖。

    “我知道了。”

    江晖应下,复又抬起头,疑道:“三哥找我就是说这件事吗?”

    “嗯。”

    江泠点头,“我说完了,走了。”

    话音落下,他转过身,毫不犹豫。

    江晖这才发现,三哥竟然穿着北坊那群穷人才会穿的衣服,他过得似乎很窘迫,一点也看不出曾经出身于怎样富奢的家族。

    “三哥,我让阿金送你回去。”

    “不必。”

    江泠与他说完要说的,便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模样,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方才江泠来找他,也没有直接在书院前拦人,而是远远地叫住阿金,托他转达,大概也是怕被人看见。

    江晖想,三哥做事一直这么周全,避开书院众人,是怕被熟人看见,给他带来麻烦。

    江晖没有强留,目送江泠一瘸一拐,慢吞吞地从巷子里走出。

    来来回回几段路,江泠浑身汗透,脸颊晒得很红。

    街上行人越来越少了,路边,卖饮子的店铺生意兴隆,进进出出的客人很多。

    江泠走到路边,在一家冰饮摊子前停下。

    “小官人,来杯冰碗?”

    店家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模样,殷勤询问。

    江泠低头挑选。

    桌上,有杨梅渴水、紫苏饮、桂花冰酪等等。

    他伸手,指了指,“要这个,多加糖。”

    芃芃喜欢吃甜的。

    江泠将掌心攥了一路的钱放在柜臺上。

    第40章 夏夜 “我哥哥不爱出门,他喜欢看书。……

    叶秋水醒来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早晨被弄得脏兮兮的衣裙已经被擦干净, 一点也看不出粘黏过芦荟的痕迹。

    院子里没有看见江泠的身影,叶秋水跳下床, 趿着木屐,哒哒跑到院外, 刚出门,一侧便伸过来一只手, 揪住她的头发, 叶秋水“啊”了一声。

    笑声传来。

    她恼怒地转过身, 跺了跺脚。

    几个男孩捂着嘴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 叶秋水越生气,他们越要捉弄她,长辈们都说, 男孩子欺负谁, 就是喜欢谁,所以他们不会管教自己的孩子,叶秋水告状也没有用。

    这一两年她长高长胖了,唇红齿白,头发浓密乌黑, 北坊这地方很少能出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经常捉弄叶秋水的男孩笑说:“芃芃, 你又去哪儿,像你这样老往外跑以后可嫁不出去的。”

    “走开。”

    叶秋水将辫子扯回来, 不理会他的话,她低下头,有些心疼地摸了摸自己被揪下好几根的头发。

    叶秋水脚下加快, 他们又追上来,跟着她,“芃芃,要是你给我做媳妇的话,我就不揪你头发,以后每个月都可以给你肉吃。”

    说话的男孩虽然住在北坊,但家里有长辈在大户人家做长工,过得比其他穷人要富足一些。

    叶秋水停了下来,觑他一眼,目光从上到下,鄙弃味十足,“你太丑了,离我远点。”

    男孩愣了一下,回神,伸手又揪住她的头发。

    好好的辫子,被扯得乱七八糟,扎发的发带也断了。

    叶秋水又气又怒,看到她的模样,几人拍手叫好。

    她作势要冲上前,却被人一把拉住,叶秋水抬起头,江泠不知何时回来了,将她拉到身后。

    他人虽清瘦,个头却高,眉眼锋利冷俊,不笑的时候颇有威严,眼底积氲着怒气,被他盯着,男孩霎时有些害怕。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叉着腰,“你是贪官的儿子,不要脸,臭跛子,你瞪我干什么,想打人?”

    江泠巍然不动,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们,他瞳仁漆黑,寒光闪动,到底还是孩子,有些怂,不敢真的惹他,僵持片刻,几人骂骂咧咧,一哄而散。

    身后的叶秋水很生气,听到他们骂江泠,她咬牙切齿,撸起袖子,闷头就要上去干。

    江泠拉住她,没说什么,手往下滑,牵住她的手,叶秋水顿时安静下来。

    “哥哥,你怎么才回来?”

    城东的书肆并不远,但江泠离开许久,叶秋水很担心。

    “遇到五郎,说了些话。”

    “噢……”

    江泠捡起掉落在地的手杖,两个人牵着手回家,将院门关紧,插上门闩。

    回到屋中,江泠将一直提在右手的东西放到桌上,用竹筒装着,一拿出来就阵阵冒着凉气。

    叶秋水两眼放光。

    那是一份酸梅冰饮,上面还洒了许多蜜浆,店家将它镇在井里,刚捞出来不久,江泠放下衣袖,盖在上面一路走回来,冰还没有化。

    江泠说道:“吃吧。”

    叶秋水笑盈盈仰起头,“谢谢哥哥!”

    她盘腿坐在簟席上,用汤匙挖一勺,“哥哥吃。”

    江泠摇头,“我不爱吃甜,你吃,记得要漱口,不然会牙疼。”

    “知道啦。”

    叶秋水坐回去,梅子入口甜丝丝的,又冰又爽口,她忍不住晃了晃脑袋,一脸满足。

    江泠坐在一旁,除了那份冰饮外,他并没有带回其他东西。

    叶秋水见状,疑道:“哥哥,你不是去买书了吗?怎么没见你带回来。”

    “没有看到合适的。”

    江泠说道:“家里的书我还没有读透彻,还需再看几遍。”

    叶秋水笑着挨着他,“哥哥好认真。”

    江泠坐在她身后,撩起她乱糟糟的头发,拆开发带,他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叶秋水不太会打扮,大部分归结于没有条件的缘故,她只有一条发带,比不得旁人家的小娘子簪金戴玉的,就这么一条,还被人扯断,她很爱惜她的头发,睡觉都会刻意拨开,以免压到,结果方才被恶意揪掉好几根,叶秋水心疼许久。

    “哥哥,明日我去王府给王夫人送蔷薇花露。”

    “嗯。”江泠给她梳头,“不是不能去宝和香铺了?怎么还要送香。”

    “虽然二当家将我赶出来了,但我答应王夫人的事不能忘呀,前阵子我和她说,如今正是蔷薇花开的时候,我新学了一种制作花露的方法,将天仙藤、艾草碾碎了加进去,滴在衣服上,可以驱蚊,味道闻起来不会呛鼻,我已经做好了,明日给王夫人送去。”

    江泠点点头,说:“我陪你去。”

    他怕叶秋水又会像今日一样被欺负,今日一定不是第一次了,但她从来都没有主动提起过。

    “不用的,我认识路。”

    叶秋水怕他会累到。

    江泠说:“没事,多走走也是好的。”

    叶秋水想起,先前大夫说过,经常练习走路的话,也许可以好得快一点,不用常年借助拐杖走路。

    她点点头,吃完东西,跑出去洗干净手,坐在江泠身边,靠着他开始背书。

    江泠的书很多,他自己每本都看过许多遍,烂熟于心,教会叶秋水识字后,也开始教她看书,在每一页都写上清晰易懂的批注,这样叶秋水读起来可以很轻松。

    “我什么时候可以写出像这样好看的字。”

    叶秋水握着笔,唉声叹气。

    她开蒙晚,江泠就是她的老师,满打满算,叶秋水也才刚刚识字不到一年罢了,她的字很难看,没有正形,先前在宝和香铺,掌柜嫌弃她的字丑,只让她帮忙核算,若是写字好看些,工钱可以多不少。

    江泠抬手,拍一拍小姑娘丧气的脑袋,“多练。”

    叶秋水趴在案前,无奈叹气,认命地动笔抄写。

    天黑后,为了省钱,家中不会点灯,江泠将纸笔收好,临近中秋,月亮很亮,叶秋水将碗筷搬到屋檐下,吃完饭再回屋休息。

    半开着窗,晚风徐来,衣摆微微卷起。

    江泠躺下,等了一会儿身旁都没有动静。

    叶秋水睡相不老实,四仰八叉,要么抓着江泠的头发,要么将腿翘到他身上,总之从来没有端端正正地睡觉过。

    江泠日日纠正,告诉她,睡着了也要守礼,不能乱动,不然很有可能半夜从榻上翻下来摔伤。

    叶秋水观察过一次,不禁感慨,江泠连睡觉都这么严肃板正,正躺着,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呼吸清浅,一动不动。

    她听了,但没听见心里去,江泠只好等她睡着后将她的手臂与脑袋推开。

    虽然第二日醒来,身上总是沉甸甸的,怀里会钻进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衣衫也被压得皱巴巴,褶皱怎么都抚不平。

    时间一久,江泠认命了,随她去了。

    但今日,叶秋水翻到一边,离他远远的。

    江泠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芃芃。”

    “嗯?”

    她还没有睡。

    江泠停顿片刻,问:“怎么离

    那么远?”

    叶秋水哼唧两声,“太热啦。”

    夏天,人身上几乎在冒热气,靠近了,更像两个火炉,远不如趴在簟席上凉快。

    江泠沉默,半晌,“哦。”

    他往边上挪一挪,起身,将窗户完全打开,凉风袭来,叶秋水渐渐睡去。

    江泠睁着眼睛,了无睡意。

    没人贴着,不太习惯。

    但没心没肺的叶秋水却睡得很香。

    他扭头看了她几眼,眸光幽静。

    良久,睡熟了的叶秋水又滚了过来,八爪鱼一般,扒住江泠半边身子。

    他推拒两下,推不动,索性由着她去了。

    小窗吱吱地响着,带来丝丝凉意,江泠闭上眼,很快睡着。

    翌日,江泠用旧衣服剪下的布条给叶秋水编好头发,拿好东西,将门关紧,两个人慢慢向王府走去。

    出门时,叶家院门前还有几个探头探脑的男孩,看到叶秋水出来,笑嘻嘻地要往她身上丢石头。

    江泠跟着她一起出来,抬手,衣袖罩住她,人站在她身后,叶秋水一点也没有被打到。

    王府看门的小厮认识叶秋水,招呼府里的丫鬟进去通传,江泠停在远处,目送叶秋水一个人上前。

    “哥哥,我们一起进去,王夫人可好了。”

    江泠摇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那里有家书局,我一会儿要进去看看。”

    “好吧。”

    叶秋水知道他爱看书,“那哥哥你就在这附近,我一会儿就来找你。”

    “嗯。”

    不一会儿就有人笑着过来,“走吧,前几日夫人还念叨你,说你好久不曾来了。”

    叶秋水笑盈盈跟上,“前几日有事情绊住啦,一忙完我就过来了。”

    丫鬟领着她,想起什么,又问道:“芃芃,方才与你一起过来的小郎君是谁?”

    “我哥哥!”

    “以前没见过呢,未听你说起你有一个哥哥。”

    “我哥哥不爱出门,他喜欢看书。”

    丫鬟道:“难怪,瞧着便很斯文。”

    说话间已经走到后院,两边的侍女挑起帘子,丫鬟先走进,笑说,“大娘子,人来了。”

    叶秋水迎上前,江泠教过她礼仪,她学得很认真,知道来了达官贵人的府邸,要收起那些玩性,叶秋水低眉敛目,端庄大方地弯腰行礼,“夫人万安。”

    王夫人的笑声传来,“快起来,好孩子。”

    叶秋水抬起头。

    一旁,一个陌生的女声响起。

    “难怪你总念叨,今日见了,才知道是个怎样伶俐可人的丫头,果然叫人喜爱。”

    叶秋水这才发现,堂上还坐着另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气度不凡,眉宇间尽是英气,身份比起王夫人,怕是只高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