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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41】“那娘子的风寒今日可有好转……

    夜空里悬着一轮弯月,凉风吹散聚起的云丝,好让月华肆无忌惮的倾洒在地面上。

    卫辞在后院徘徊许久,都没等到宋蕴的回心转意,反而瞧见屋里没了光亮,他那染了风寒的娘子已然是歇下了。

    明明他们昨日才成亲……

    卫辞在清冷冷的月光下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的走向书房。

    他想不明白娘子为何生气,是因他送的白玉簪子不合心意,还是因他说错了话?

    总不可能是为他曾送簪子给旁人而吃味吧?

    院子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在昏暗中,卧房中的宋蕴缓缓睁开眼,望着窗子里透过的浅淡月光失神。

    她刚才失态了。

    明知过去十几年是不可更改的往事,但她竟真起了拈酸吃醋的心思,或许从本质上来说,她与赵晴云并无什么不同。

    赵晴云厌恶她曾在京城与侯府留下的名声,而她又何尝不想抹去赵晴云留下的痕迹?

    十几年的错换人生,终究成了她们心底最深的一道伤疤。

    但宋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为了区区一个卫辞而引动心神,说到底,这份婚约是她谋算而来,倘有一日卫辞知道真相,必然会与她划清界限,分道扬镳。

    她本不会舍不得。

    可偏偏卫辞太傻了,也太好骗了,连她都生出了几分不忍。

    浅淡的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房中,照亮了卧房中高悬的红帐,宋蕴将手探上心口,感受着热烈不息的心跳,闭上了眼睛。

    可是,一场骗局又能撑多久呢?

    一日、一月、一年,亦或是……更久?

    从前她不在乎,如今却想着,若是能骗得更久些,能将自己也骗过就好了。

    ……

    隔日是宋蕴的生辰。

    此前的十几年,宋柏轩每到此日便会感伤亡妻,但今年却很难得,他的心中少了几分郁气,多了些许对以后的憧憬。

    “莫绫——”宋柏轩唤了声,刚推开门,就见隔壁书房有了动静。

    “老师,怎么了?”卫辞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窗子里探出脑袋,问他,“今日起这么早,您是打算出门吗?”

    宋柏轩半晌没回过神。

    他望着不该出现在书房中的弟子,又透过窗子,看到他摆在书案前的厚厚一沓文稿,心情顿时变得十分微妙。

    “你……”宋柏轩顿了下,委婉的劝他,“以你的天资,倒也不必如此用功,身子会吃不消的。”

    卫辞:“……”

    事实上,他也不想如此用功。

    卫辞尴尬的轻咳了声,连忙转移话题:“老师是想出门吗?”

    宋柏轩摇摇头,望着他眼底的青黑,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眼神幽幽的落在他身上。

    从前只觉得弟子只读书文弱些也没什么不妥,可现在他再瞧是怎么都不对味,于是看向卫辞的眼神不自觉变得挑剔。

    卫辞一头雾水:“老师?”

    宋柏轩轻哼一声:“君子六艺,你还差得远,哪一个都不该懈怠。”

    卫辞:“……是。”

    “今天是什么日子?”坐在木椅上的宋柏轩神色严肃,莫名让卫辞生出些许考校功课的紧张来,他连忙答道:“是师妹的生辰,老师,我都记得。”

    宋柏轩斜他一眼,转动木椅走了。

    卫辞狠狠松了口气。

    许是他的错觉,老师最近看他似乎格外的不顺眼。

    ……

    这是宋柏轩第一次为宋蕴贺生辰。

    他知晓家中众人的厨艺都拿不出手,索性让莫绫在酒楼里订了一桌席面,以及一碗长寿面。

    莫绫对此颇为不忿:“姑娘说我的厨艺已经进步了,没那么差,老爷你就是不信任我!”

    宋柏轩无奈:“长寿面讲究的是一个长字,图一个好寓意,莫绫你的火候还差点。”

    “那我可以不做长寿面!”莫绫气鼓鼓道,“我可以做寿桃、做胡饼、做……反正姑娘就是喜欢吃我做的饭,老爷你什么都不知道。”

    宋柏轩正头疼着,便听宋蕴笑着走过来:“是,莫绫最近进步很大,饭菜的确很合我的口味,不过今日既然有了席面,莫绫便歇一歇吧。”

    莫绫顿时高兴起来,得意的瞅了宋柏轩一眼,凑到宋蕴面前说话:“姑娘今日真好看,就是这眉毛……姑娘是忘了画吗?”

    她自告奋勇:“我来帮姑娘画眉!”

    一句话让房中三人的情绪都变得极其复杂,卫辞脸上浮现出些许懊恼,眼神时不时的往宋蕴身上飘。

    是他的疏忽,竟然忘了这桩事——

    卫辞正要开口,就听宋蕴笑着应了下来:“好啊,我教你。”

    宋柏轩没忍住看了卫辞一眼,想起今日早上在书房撞见的场景,顿时明白了什么。

    什么用功读书,合着是被人赶了出来。

    没出息!

    宋柏轩没点破他们二人间的尴尬,只在饭后将备好的生辰礼单独给了宋蕴。

    他问:“你可知我为何要避开阿辞?”

    宋蕴怔了下,看向手中捧着的《惠女书》,轻轻点头。

    “蕴儿,”宋柏轩轻声对她说,“我不知道在侯府的前十几年里,他们是怎么教你的,是教你温柔贤惠,还是教你三纲五常,这些我都不管。

    “女子活在这世上本就艰难,世人以《女诫》规劝女子德行,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可书中所云皆是正理吗?

    “惠女此人才华横溢,以女子之身行走于朝堂,为家族奔波,著书立业不输男子,她自己尚且如此,著下的《女诫》又有几分信服力?”

    宋柏轩轻轻叹了口气,他读过许多书,却没有一本能教他的女儿该如何更好的活下去。

    他也曾想把赵晴云培养成不输男儿的读书人,可脸上抹不去的胎记是她永远跨不出的枷锁。

    但蕴儿不一样。

    她聪慧多思,知进退,有谋略,骨子里有一股韧劲,身为她的父亲,宋柏轩很骄傲,可也更不愿让女儿永远被困在后宅之中。

    “蕴儿,你的母亲拼死将你带来这世上,并非是因为其他,我与她只盼着你能平安顺遂,一生无忧,永远做快快活活的宋蕴,而非谁的夫人和谁的母亲。”

    宋柏轩知道自己这番话算得上是大逆不道,但面对自己的女儿,他实在不忍心剪去她的羽翼,缚住她的双脚。

    此前的十几年,他没能尽到一个父亲应有的职责,又该如何叫她此后从父、从夫、从子?

    “父亲,”宋蕴认真的看向他,“女儿都记下了,我只会做宋蕴,有名有姓的宋蕴。”

    “前提是好好活着,”宋柏轩望着她,“不要再去做危险的事,蕴儿,好好活下去,父亲还想为你过好多个生辰。”

    宋蕴垂眸应下。

    她还有很多不得不去做的事,可在之后,她许是会更小心些,至少她知道,父亲会一直在家里等着她。

    宋蕴抱着书推开们,院子里正在逗弄啸天的卫辞瞬间收起动作,匆匆赶过来。

    “娘子!”他叫住宋蕴,偷偷瞄了眼她的脸色,一股脑儿的解释道,“我并未送发簪给赵家小姐,她的确曾是我的师妹,也曾有过婚约,可我与她并无任何私情。我当时只是送了她一身衣裳,是她主动提的,她行及笄礼时所用的发簪是老师备下的——”

    一句话说下去,宋蕴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卫辞还在拼命解释:“我从没有送发簪给其他女子……”

    “卫辞,”宋蕴转身看着他,她脸上明明带着浅浅的微笑,但卫辞却莫名觉得不安,“不会说话,可以少说,也可以不说。”

    她根本不想知道赵晴云的及笄礼是谁帮她准备的,不管是卫辞,还是宋柏轩,总归答案都不会叫她舒心。

    卫辞顿了下,小声说道:“今日生辰,气多了不好。”

    “我何时生过气?”宋蕴斜他一眼,自顾自的往前走,卫辞呆了下,连忙跟上,换了句说辞:“那娘子的风寒今日可有好转?”

    宋蕴面带微笑:“没有,还更厉害了。”

    卫辞:“……!”

    “但是,”宋蕴话锋一转,“如果明日父亲检查功课时,我的功课能写好,风寒许是能好转些。”

    一瞬间,卫辞脑海中浮现出许多想法。

    宋蕴抱着书继续往前走,偷听到一两句的莫绫连忙追上来,跟在旁边担忧她:“姑娘你什么时候得了风寒,严重么?要不要请大夫?”

    “昨晚,”宋蕴漫不经心的说,“严重,但也不必请大夫,许是过几日便能不治而愈了呢?”

    莫绫愈发忧虑:“姑娘……要不我还是去请大夫吧。”

    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不治而愈的风寒。

    卫辞:“……”

    第42章 【42】她凑过去跟他咬耳朵:“师兄……

    京城,平阴侯府。

    自平阴侯离京后,赵晴云便格外关注从兹阳县传来的消息,但兹阳县到底偏远,消息往来十分闭塞。

    她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消息:宋蕴因谋害县令夫人,被官府抓进了大牢里。

    赵晴云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曾在大牢里度过的苦日子,宋蕴只怕会过得更苦,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兹阳县县令,这不明摆着要找死么?

    但她又觉得十分古怪,宋蕴也不像是一个傻的,怎么会突然跑去谋害县令夫人?

    持着怀疑的态度,赵晴云将消息透露给了吴氏,正在养伤的吴氏心情畅快不少,恨恨道:“活该她受这份苦头,放着富贵的好日子不过,偏要去乡下做泥腿子,没有了平阴侯府的庇佑,看她能撑到几时!”

    赵晴云心尖微颤,忍不住垂下眼眸遮掩情绪,她以为吴氏多次想要带宋蕴回京,多少是有几分亲情在的,可没想到翻脸后,吴氏竟真能狠得下心来。

    “宋蕴妹妹也真是傻,为何偏要去做坏事,还好父亲已经赶去了兹阳县,或许能帮她一把。”赵晴云试探着说道。

    想到平阴侯对于宋蕴的维护,吴氏顿时变了脸色,经过前阵子的折腾,她明白宋蕴不会再为她、或是为侯府所用,自是不愿再叫她回来,拥有翻身的机会。

    吴氏道:“就算他帮了又能如何?只要我还在侯府一日,她就永远别想再回来。”

    说着她看向赵晴云,语气变得温和:“晴云,我知道你心中委屈,母亲会尽量弥补你的。过去的十几年苦日子不重要,咱们多往前看,等你治好了脸,前程可好着呢。”

    “是,女儿明白,”赵晴云低眉顺眼的答道,“以前是女儿想岔了,往后都听母亲安排。”

    吴氏满意的拍拍她的手,笑着说:“算起来,你的生辰也快到了,今年是你回到侯府的第一个生辰,怎么也该好好庆贺。”

    赵晴云眼中微亮,自从回到侯府,她还没有随着吴氏出去访客,更不曾参加过世家宴会,她等这样一个时机已经等很久了!

    她不止一次听闻过去岁那场盛大的及笄礼,听说连宫里的贵妃娘娘都送了赏赐,观礼的世家宗妇不计其数,只可惜,那场及笄礼的主人公并非是她,而是宋蕴。

    赵晴云不期盼她的生辰宴场面能更为盛大,只盼着她能以侯府千金的身份出现在世家大族眼中,得到她本该享有的一切。

    可惜,赵晴云还是失望了。

    她回到侯府的第一个生辰,没有盛大的生辰宴,没有来访的宾客,甚至连家人都没有凑齐。

    戏台子上的唱腔咿咿呀呀,精致的席面上饭菜飘着香气,赵晴云却莫名没有食欲。

    她也收到了几份贺礼,玉石翡翠、珠宝首饰……还有一盒胭脂,是她那没见过几面的亲生弟弟赵峥所赠。

    哪怕她不止一次听到赵峥私底下叫她乡下的丑女人,却还是要含笑向他答谢。

    赵晴云突然觉得很累。

    她忍不住在想,今天的宋蕴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过生辰?宋柏轩也会为她准备长寿面吗?

    吴氏笑吟吟的看向她:“晴云,怎么了?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没有,”赵晴云笑着否认,重新将视线移向戏台子,“只是觉得,叫母亲费心了。”

    不会,宋蕴不会吃上长寿面。

    赵晴云恶毒的想,没准她现在还在大牢里关着,遭受县令的百般折辱呢。

    ……

    千丝坊近来的生意格外火爆,尤其是在推出千木香后,贩卖成衣的数量较从前高出足足两成。

    千丝坊铺子里的客人也肉眼可见的随之变多,除了一部分客人是真正想买布匹与成衣外,更有许多是为了凑热闹,瞧一眼千丝坊特制的千木香。

    听说这款熏香味道极为特别,千丝坊却不肯单独售卖,只搭着自家的成衣与布匹一起,连县城里的贵人想要都不肯单独相送,于是便有人找准空子,大肆收购千木香,再转卖给想要的贵人。

    李掌柜也不傻,见许多人嗅着千木香而来,趁机在铺子里搞起售卖活动,一时销量十分惊人。

    宋蕴便是在这人挤人的热闹时分走进了铺子里。

    清冽沉稳的千木香气盈满鼻端,客人们来来往往,围在柜前与店里的伙计争执,其中一位还撞到了宋蕴。

    莫绫立刻把宋蕴护在身后,凶巴巴的朝那人瞪眼:“你走路小心点!”

    被凶的客人也不生气,笑呵呵的捧着匣子看向宋蕴,客气的说道:“对不住啊,这地方有些挤……等等,你、你是……”

    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什么,宋蕴含笑朝他点头,刚要离开就被叫住:“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会做神香的姑娘!”

    宋蕴脚步一顿。

    做神香可不是什么美名,尤其在宋蕴看来,用神香为底做出的安神香,简直是她人生中不可抹去的败笔。

    “听说千丝坊的上一批香囊是你制的,那这次的千木香呢?不会也出自于你手吧?”

    此言一出,周遭的目光全都朝她看来。

    宋蕴竟难得生出些许无措,她勉强稳住心神,开口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她卖给千丝坊的千木香只是香方,至于如何做出千木香,后续怎么改动,全由千丝坊说了算,但宋蕴仍愿意多听听客人的意见。

    一瞬间,在场的客人们都惊住了。

    没想到千丝坊推出的千木香,竟真的出自一个小姑娘的手笔。

    众人纷纷打量着宋蕴,见她容色姝丽,气度不凡,瞧着便不像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姑娘,心中不由的泛起嘀咕。

    兹阳县何时有这么一位人物了?

    恰在这时,楼上的李掌柜走下来,笑吟吟道:“宋姑娘,楼上请吧。”

    宋蕴朝众人微微颔首,提起裙摆随着李掌柜上了二楼,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才有人小声问:“这位宋姑娘,不会就是那位侯府抱错的假千金吧?”

    平阴侯府错抱千金的事早就在兹阳县传得沸沸扬扬,但宋家人素来低调,县城里的百姓虽热衷看热闹,却也不会刻意去扒人家的底细,但经旁人这么一提,楼下的客人们全都想起了这回事。

    “你别说,还真是——”有位客人附和道,“听说宋家那位姑娘生得明艳动人,宁肯舍弃侯府的富贵也要回去给亲爹治腿,一片孝心十分感人。”

    “被王德巍那狗官盯上的也是她,我还听说啊,侯府好几次来人想把宋姑娘带回去,有两次还动了手,亏得有咱们县令大人相助。”

    “前几日办婚事的不就是她?听说当日拜堂时,平阴侯亲自带人搅了局,若非有咱们知府大人在,这宋姑娘啊,怕是会被直接带回京城去……”

    这番话引得众人议论纷纷,错换儿女本就荒谬,假千金回到生父身边后,养父还要来搅得她家宅不宁,险些误了终身大事,实在是不能再荒唐了。

    随即便有人感慨道:“那可是侯府,多少人想要进去的地方,宋姑娘能有魄力走出来已是不易,倒是那位侯爷,何必再去搅人安宁呢?他自己又不是没女儿。”

    “可不是么,贵人的心思咱们可猜不透……”

    楼下议论纷纷,楼上的宋蕴却全然不知,经过数日的调配尝试,她终于制出了想要的百花香。

    宋蕴拿出百花香的样品,让李掌柜试香。她从前在侯府时,花香便是她最拿手的一种,侯府还有十几亩的花田专供她调香所用,因此百花香的难度对她来说不大。

    宋蕴调配出的百花香并不浓郁,相反却有些清雅,然而这浅淡的香气入鼻,却能叫人的脑海中浮现出数种娇艳的花朵,忍不住去探究到底是哪种花。

    李掌柜仔细想了半天,却还是没忍住问她:“宋姑娘,这百花香究竟是什么香?我闻着倒像是梅花,可又比梅花浓些,像牡丹?还是芍药?”

    宋蕴眨了眨眼:“到底是哪一种花香,重要吗?”

    李掌柜愣了下,接着大笑起来:“是啊,似花非花,却又是花,一种香百种品,这香果真当得起百花之名。”

    李掌柜对百花香的成品极为满意,在说好的酬劳上又加了些银两,宋蕴几番推举,可到底没躲过李掌柜的热情,只得接下。

    轻飘飘的银票揣在怀里,宋蕴心中却满满的都是踏实。

    先前成亲和父亲治腿的花用,全都出自卫辞给她的那二百两,再加上日常家用和供给两个读书人的笔墨纸砚,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更何况父亲秋后打算重考院试,过了院试便是乡试、会试等,所需盘缠也是一大笔银两。

    宋蕴手握管家大权,虽面上不显,心中的确存着几分紧迫感,而恰好,售卖香方所获的银两,解去了她的忧虑。

    “宋姑娘,等一下。”刚走出千丝坊,门口便有位男子叫住了她。

    莫绫看清那男子的长相,立刻警惕起来。

    捧着木匣的男子连忙解释起来:“我并无恶意,只是想问姑娘你手里还有千木香吗?我可以出高价。”

    “抱歉,”宋蕴对他摇头,“日后所有的千木香,都只会从千丝坊产出,我不会再碰。”

    男子不由得遗憾:“千木香的香气调教得极好,姑娘就此不做实在太可惜了。”

    宋蕴倒不觉得可惜,她能做出千木香和百花香,就能做出其他更好的香,倘因眼前小利而违背契约,得罪了千丝坊,那才是真正的可惜。

    “先前那一批香囊也不错,宋姑娘手里还有吗?”男子又问她,见宋蕴摇头,他脸上露出几分失望来,“姑娘这样的手艺,如此埋没实在可惜,若能开家香铺便好了。”

    宋蕴恍惚了一瞬,看着男子大步走远,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是啊,她为何不能自己开一家香铺?

    千丝坊做的是布匹生意,仅靠一款不错的千木香,便能引来诸多目光,那以她的手艺开一家香铺,生意必然也不会太差。

    做香囊放在千丝坊寄卖,固然省了她许多功夫,却也浪费了她太多时间,她的长处并不在此。

    宋蕴深吸一口气,只觉得此前萦绕在自己脑海中的云雾一扫而空,眼前尽是清明。

    她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眼神越来越亮,脚步也不由得加快。

    行至宋宅时,卫辞刚好从书房里走出来,宋蕴兴奋的快步朝他走去:“师兄!”

    不料她脚下忽得踩中异物,身子控制不住的向前倾去,卫辞下意识的伸手去接,踉跄了下才稳住身形。

    宋蕴被摔得懵住,意欲分享的喜悦打断,她伏在卫辞怀中,下意识的抬头看他。

    卫辞虽生得削瘦,身量却极高,她的脑袋只堪堪抵着卫辞的下巴,宋蕴仰头去看时,卫辞也恰好不安的低下头,四目相对,那双浅黄玉色般的眼眸里,清晰倒映着她的脸庞。

    宋蕴不自觉的蜷缩起指尖,但瞧见卫辞比她更胜一筹的无措和羞赧,她忽得高兴起来,抬手圈住卫辞的脖颈,用手碰了碰他泛红的耳尖。

    她笑盈盈的问:“师兄,我开一家铺子如何?”

    卫辞心跳如雷,几乎丧失了其他感官,满脑子只剩下怀中绵软纤细的腰肢,以及师妹那双美丽到极致的眼眸。

    原来女子的腰肢竟会如此纤细柔软,理智告诉他该放开,不应在庭院中如此放荡,但胸腔中更深处的念头却肆无忌惮的叫嚣着,让他舍不得撒手。

    他甚至没听清宋蕴在说什么,便一口答应下来。

    隔着衣物,腰间的那双大手仍温度灼人,宋蕴挑了下眉,亮晶晶的眼神中划过几分促狭:“师兄很热吗?”

    她试图在那双田黄石般的眼眸里找到一丝欲念,可盯了许久,都只有夹杂着几分欢喜的羞赧。

    宋蕴忽得笑起来,是她以前想岔了,如卫辞这样干净赤诚的人,于房事一途怕也只是生瓜蛋子,又怎会如前世的恶人那般磋磨她?

    她凑过去跟他咬耳朵:“师兄,我的功课都写好了么?”

    卫辞突然身子一僵,视线开始飘忽。

    宋蕴翘起的嘴角又压下,小声抱怨他:“看来师兄是不想让我的风寒痊愈。”

    卫辞视线不自在的低垂,声如蚊蝇:“……快好了,还差一点。”

    笑意从宋蕴的眉眼间晕开,未等她说话,卫辞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冷哼。

    宋柏轩黑着脸:“你们俩,给我过来!”

    第43章 【43】“没有骗你,真的。”……

    宋宅书房里,宋蕴与卫辞并排站在书桌前,表情一个比一个乖巧。

    宋柏轩望着两人垂下去的脑袋,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哼笑一声。

    一个是舍不得打骂的亲生女儿,一个是拼命护着的关门弟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按理说不管打骂了哪个,他都会心疼。

    可如今宋柏轩倒觉得,他这份心疼太过多余。

    他沉着脸把视线移向宋蕴,还未开口,她已经乖乖认错:“父亲,我知道错了,刚才与师兄说的都是玩笑话,以后再不会了。”

    宋柏轩:“……”

    他了解蕴儿的性子,更知道她的认错几乎毫无诚意,若非此事被他凑巧抓包,她怕是半点错都不会认。

    倒也算识时务,日后不会吃太多亏。

    宋柏轩这样安慰着自己,又把视线落到卫辞神身上,黑着脸问:“你怎么回事?”

    他不觉得以卫辞的品行,能做出帮师兄妹代写功课这样的事来,毕竟在此前的十几年里,无论赵晴云如何哀求,他这位师兄都不为所动。

    卫辞老老实实的垂着脑袋:“老师,是我不对,不够……不够坚定。”

    他原本没想着帮师妹做功课,只写了厚厚一沓《尚书》通解,可当师妹问起时,他不知为何,竟真鬼使神差的应下了。

    好巧不巧,被恩师听个正着。

    宋柏轩气得脸色发绿,他倒并非一心想让宋蕴读书读出名堂来,只是不想她有朝一日走上歪路。读书更多是为了修身养性,知礼懂法,也能叫她见识到更多的世面。

    可卫辞,他最得意的弟子,素来恪守君子之行礼仪之道,竟会帮着师妹作弊——

    这叫他如何不生气!

    宋柏轩训斥道:“今日。你能为蝇头小利打破原则,明日就会为更多的欲望所掌控,底线一降再降,原则一破再破,迟早会沦为利欲熏心之辈!”

    向来只会乖乖认错的卫辞,竟头一次生出想要反驳的念头,他想反驳那并不是什么蝇头小利,更何况他与师妹早已是夫妻,一点点的帮助算不了什么。

    但卫辞觉得倘若他真这么说,老师只会更生气。

    宋柏轩黑着脸给卫辞丢下一堆课业,又命宋蕴备好笔墨纸砚,在他眼皮子底下写功课。

    两人自然不敢反抗,像两只大鹌鹑似的坐在书房里,一个绞尽脑汁的写功课,一个垂头丧气的补课业,丝毫不敢懈怠。

    宋柏轩冷眼看着,待宋蕴乖巧的递上写完的功课,他的脸色才有所缓和。

    他放下功课,抬头看向宋蕴:“你打算开一家铺子?”

    宋蕴忐忑的点点头。

    “《士商类要》可读过?”宋柏轩问她,“大盛朝的商税几何可有了解?”

    宋蕴顿了下,认真说道:“常课税率约二十取一,部分课税还需缴纳关税,至于《士商类要》,女儿只是听说过,并未读过。”

    宋柏轩点点头:“大盛朝疆域甚广,各州府课税并不全然相同,你多了解一些没坏处。《士商类要》、还有《计然篇》、《天下水陆路程》等,这些书都看看。”

    宋蕴下意识的点头,待反应过来后,才小心翼翼的问道:“父亲,你也赞同吗?”

    听到“也”字,宋柏轩下意识的看向卫辞,只后悔自己刚才没给他多加一倍课业,什么时候女儿的想法,竟然第一时间不是征求自己的意见了?

    “嗯,”宋柏轩应了声,“只是过几日盛阳书院就忙起来了,我与……他都帮不上忙,你自己万事多考量。”

    宋蕴忙不迭的应下,心中像是卸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哪怕她已生出想要开铺子的想法,但在大盛朝,商人的地位低下,被许多读书人所不耻,父亲与师兄能支持她自是最好的结果。

    她很开心。

    ……

    平阴侯在兹阳县一连呆了数日。

    在发现范明冶停留在兹阳县后,他原本及早动身回京的念头早已打消,迫切的想要看看范明冶到底想做什么。

    范明冶此人是全大盛朝勋贵的死敌,此前推行的新政无一不是朝着勋贵门庭而去,在发配到金安府后,他便隐匿起来,朝中再无他的消息。

    这一次,他倒要看看范明冶在搞什么鬼。

    平阴侯漫不经心的走上茶楼的台阶,正要推开雅间的门,却突然听到些许细碎的议论声。

    “刚才那就是平阴侯?穿得倒是华丽,可他怎么还不走?不会还要赖着等着,强行带走那制香的小姑娘吧?”

    “左右不是什么好事,前有侯夫人当街抢人,后有侯爷搅乱婚事,都说宁破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他这位养父倒是霸道得紧,放着自家生女不管,非要来管旁人家的女儿……”

    “小声点,谁不知道平阴侯府惯来霸道,上次那位千金在客栈里犯下的腌臜事,那晚客栈里的客人和小二全都被封了口。”

    “啧啧啧,惹不起啊惹不起,宋姑娘算是惨了……”

    平阴侯的脸色青白交加,拳头紧攥着,恨不能冲上去将这群里贱民的嘴巴撕烂。

    吴氏和赵晴云在兹阳县做了什么事,他这几日自是打听的一清二楚,心中本就存着许多火气,可没想到哪怕被封了口,这些人也敢如此光明正大的议论——

    当着他的面尚且如此,那背后又该是如何大胆?

    想起这些时日他所遭受的非议,赵旭炎忍不住迁怒起吴氏与赵晴云来。

    这对母女倒真是一脉相承的蠢货!

    “侯爷……”侍卫小心翼翼的帮他推开门,赵旭炎黑着脸抬脚跨入,大刀阔步的在茶桌前坐下。

    没多久,一个贼眉鼠眼的削瘦男子被带进雅间,急急跪在地上行大礼:“参见侯爷。”

    赵旭炎垂眸看着他,直接问:“范知府停留在兹阳县,可是为了王德巍私吞税银一案?”

    这位衙役忙说:“侯爷英明,范知府曾几次私审王德巍,想要从他嘴里撬出更多消息,为此愁得鱼都不钓了……”

    赵旭炎打断他:“都审出了什么?”

    “好像只问出了几家钱庄,其他的小人便不知道了,那两位对小人防得紧,再审的时候都无须我们在场。”

    赵旭炎意味不明的冷笑一声。

    衙役身子一颤,擦擦头上的汗,咬牙道:“还有一件事,小子是听县令府里的丫鬟说的,她说……她说陈大人好像要开一家书院。”

    “哦?”赵旭炎突然来了兴致,追问起来,“什么书院?难不成他还要效仿他老子,将来去国子监做祭酒么?可笑!”

    衙役颤颤巍巍的表示自己就知道这么多,赵旭炎也不生气,让人拿了一包银子给他:“再去打听,务必要弄清楚到底是家什么样的书院,背后究竟是范知府,还是陈不逊。”

    衙役接下银子,又磕了两个头,才满脸喜色的离开。

    赵旭炎叩了叩桌子,吩咐道:“再去查,王德巍的案子恐怕不简单。”

    以陈不逊的办案能力,若只是简单的贪污税银,早就该结案上报,可这次非但拖延许久,还将范明冶牵扯进来,案情必然十分复杂。

    案情还得继续查,可他却不能久留,赵旭炎只沉思了一瞬,便做下决定:“明日启程回京,你带几个人,留在兹阳县继续查,不要错过任何消息。”

    侍卫:“是。”

    县衙在查的案件卫辞也有所关注,然他在意的并非案情多么复杂,而是王德巍何时才会宣判。

    自上次银庄的林掌柜取走他的小印后,他们已经多日未见。卫辞按捺不住,挑了个空闲的时间出门,路过那家银庄时才发现,银庄已然停业,连招牌都摘了。

    他试图从牙行得到消息,但中人却对那家房主的去向一无所知,连地契都早已转让。

    卫辞探听消息的念头只得暂时作罢,默默回到书房含泪写稿。

    夏日天气炎热,书房的窗子总是半开着,刚好能看到院子里刚移栽的几株海棠。

    宋蕴每每路过此地,便能瞧见卫辞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镇纸下已压了厚厚一沓写完的宣纸。

    父亲给他留下的功课,有这么多吗?

    宋蕴虽生出了好奇心,却没有特意放在心上。直到有天夜里,卫辞拿了一沓厚厚的文稿给她,宋蕴大致扫了眼,瞧见上面有“尚书”二字:“师兄,这些……是功课?”

    她如今倒也还跟着父亲读《尚书》,可重心却放在了《士商类要》等一些经商典籍上,关于《尚书》的功课并不多。

    卫辞摸了下鼻子,小声道:“不是,是一部分尚书通解,还有些许士商类要的注解,也许……也许能帮得上娘子。”

    坦白说,宋蕴读得香方、香典注解并不少,但读起经史子集仍觉晦涩艰难,然而卫辞送她的这些文稿通解却将难度大大降低,语言通俗直白,诙谐有趣,颇有些父亲授课时的风范。

    宋蕴接连翻了几页才放下,一时心头的情绪格外复杂:“这些天,师兄就是在忙这个?”

    宋柏轩在忙着准备院试,以及盛阳书院的课程,卫辞这段时日的功课也异常繁杂,宋蕴读书时偶尔遇到困惑,也轻易不想去打搅二人。

    可她没想到,卫辞竟一直在想着她。

    “不是,”卫辞挠了挠头,从腰间拽下一只荷包递给她,“还有些银子,不多,娘子充作家用吧。”

    宋蕴望着桌上厚厚的一沓文稿,又看看沉甸甸的荷包,心中竟生出一丝她简直太过分了的荒谬感。

    “师兄从何挣来的银子?”宋蕴问道。

    卫辞心虚的移开视线,语气轻飘飘的:“帮朋友了抄了些书。”

    宋蕴掂了掂荷包的重量,挑眉问他:“师兄还有空帮人抄书?抄……这么多?”

    抄书赚的是辛苦钱,一本书少则几十文,多则几百文,便是最贵的价格也不到一两。

    荷包里的银子足有十几两。

    卫辞不擅长撒谎,更不想对宋蕴撒谎,含糊着转移话题:“师妹还想吃东巷的桂花糕吗?我明日去买。”

    宋蕴摇头拒绝,收好文稿转身去看卫辞,却见他已规规矩矩的躺在榻上,闭上了眼睛。

    宋蕴:“……”

    她索性吹熄蜡烛,赤着脚翻身上榻,占了床塌的另一边。

    映着窗外清浅的月光,她听到身旁并不算平稳的呼吸声,宋蕴嘴角轻轻勾起,屈指搭在他胸前,有一搭没一搭的划过,写下两个字——骗子。

    微凉的指尖透过亵衣抚弄,勾起一丝难言的痒意,卫辞的呼吸瞬间乱了,忍不住侧身攥住她作乱的素手,用了几分力将她拢在怀中。

    黑暗中,他的声音因克制而多了几分喑哑:“不骗你,真的。”

    第44章 【44】“昨晚……夫君生气了吗?”……

    夜色让人体的感官无限扩大。

    宋蕴被卫辞圈在怀中,低沉喑哑的声音从耳畔掠过,连带着他吐出的微热气息,似乎都混进去了某些不可名说的情绪。

    她的心跳开始失控,脸颊上热气翻涌,悄悄垂下眼去。

    她能清晰感受到卫辞的体温变得灼烫,更知道如此放任下去会发生什么,可宋蕴想,如果对方是卫辞的话,她是愿意的。

    耳畔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宋蕴悄悄抬起眼,猝不及防对上卫辞幽暗的眼眸。

    在浅淡的月色下,他那双田黄石般眼眸不似白日般无害漂亮,更像是一头苏醒的野兽。

    宋蕴心里莫名发慌,手忙脚乱的想要推开他,却无意中撞到一根硬邦邦又滚烫的棍子,她一瞬间身体僵住。

    无数难以启齿的画面从她的脑海中掠过,像是一记重锤,狠狠敲醒了她。

    直到卫辞焦急的声音响起,宋蕴才恍然发觉自己脸上已满是泪水。

    卫辞匆忙起身要去点灯,宋蕴却将他拉了回来,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一言不发。

    卫辞身体僵了僵,随后任她抱着,手臂轻轻环住她。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但他知道,现在的他什么都不必问,什么都不必说。

    第二日一早,宋蕴醒来的时候,身旁已经空了。

    桌子上摆着最新出炉的桂花糕,白生生的糕点上撒着金灿灿的桂花,十分可爱。

    宋蕴盯了许久才移开视线,她在夜里鲜少睡得这样踏实,也鲜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似乎有卫辞在她身侧的时候,她总能卸下心防,做出些失态的事。

    院子里传来莫绫逗狗的声响,宋蕴想起今日的安排,匆忙起身。

    想要在县城里开一家香铺并不容易,除了合适的选址,还要有充足的货源和人手,但在偏院贫瘠的兹阳县,优质又充足的货源是一个大问题。

    大盛朝崇尚香事,香料的价格却不便宜,越是优质稀缺的香料,越会向繁华处汇集。

    毫不客气的说,宋蕴在京城见过的香料种类,几乎是兹阳县里能找到所有香料种类之和的数倍。

    宋蕴想把香铺做的尽善尽美,就需要提前做盘算,找到足够满意的货源只是第一步。

    她刚推开门,莫绫便凑上来,小心翼翼的问:“姑娘,您跟姑爷昨晚吵架了?”

    宋蕴一怔,难得没回话。

    莫绫已经开始忿忿不平:“姑娘可别轻易放过他,就算买了桂花糕也不行,他今天差点把啸天偷走!”

    宋蕴:“……”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啸天本来就是卫辞养大的。

    对上宋蕴幽幽的眼神,莫绫开始心虚:“以前的不算,现在啸天的每一顿都是我亲自喂养的,姑娘才是它的主人!”

    “你不怕了?”宋蕴问道,“啸天的体格可比寻常的犬类还要大些,也很凶。”

    莫绫顿时高兴起来:“就是因为它长得凶,姑娘你不知道,啸天已经是咱们这条街的狗大王了,别人家的狗都怕它!”

    以前她出门得带根棍子驱狗,现在她出门只需要带着啸天,街上所有的狗都会远远避开。

    宋蕴忍不住扶额,想了想也便随她去了,左右啸天不会因此而伤心。

    她往紧闭的书房看了眼:“父亲呢?”

    莫绫道:“今天一早县衙就派人来传信,老爷和姑爷都去盛阳书院了,恐怕有的忙呢。”

    “竟这么快?”宋蕴颇有些意外,她以为连范老都插手的盛阳书院必然声势浩大,要准备好些时日,没想到这才过了几天,竟已准备开院了。

    城里似乎也没传出什么大动静。

    与此同时,盛阳书院的门口,卫辞也这样问宋柏轩:“老师,街上的百姓都不知盛阳书院,如何能有生源?”

    盛阳书院位于兹阳县稍僻静些的北街,说是书院,其实是一座被改过的大宅子,门匾换上了龙飞凤舞的“盛阳书院”四个字,院子里移栽了几丛竹菊,倒也别有几分文雅的书卷气。

    宋柏轩坐在木椅上,指着门匾问:“这字如何?”

    卫辞顿了下:“陈大人的字自是极好的,下笔有力,颇有气势。”

    “你怎么知道这是陈大人的字?”宋柏轩偏过头问他,卫辞一时哽住,含糊道:“见过。”

    宋柏轩没再追问,笑着说:“再等等。”

    卫辞不知老师在等什么,但他对宋柏轩的话向来深信不疑,便也在门口站直了,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目光沉静。

    没多久,陈不逊和范明冶缓步走来,他们身后跟着四五个学生,还有一个年逾四十的夫子。

    陈不逊的脸色不大好看:“范老,不若我再去寻一些,兹阳县的百姓这么多,总有愿意读书的学子。”

    范明冶微微摇头,他们并非没有走访过百姓,想要谋求一些支持,但兹阳县的百姓对于县官的信任有限,又实在贫瘠,愿意尝试的到底是少数。

    至于县城里的两家私塾,夫子都是落第秀才,各有门第,自负傲气,也不愿来盛阳书院屈就。

    盛阳书院想要在兹阳县站稳脚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范老——”陈不逊少年成名,一路顺风顺水,哪怕是被挚友连累贬到兹阳县,仍在家族的荫庇下事事顺遂,这次开办书院受挫,是他从未想过的场景。

    明明在盛阳书院念书无须很多束脩,也不必买书,只需自备笔墨纸砚,可仍有很有百姓心存顾忌,不愿一试。

    范明冶只是摇头,目光落在宋柏轩身上,笑着问他:“宋夫子也觉得失望吗?”

    一个大张旗鼓踌躇满志的书院,竟折在了第一步。

    宋柏轩看向眉头紧蹙的陈不逊,笑着问:“陈大人可知寻常百姓一年的花用是多少?”

    陈不逊想了想:“十几两?只日常吃用已经足够。”

    宋柏轩笑了声,示意卫辞回答,卫辞便道:“俭省些一千六百文足以,若不俭省,三五两也足够了。”

    陈不逊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一千六百文?他在寻常酒楼吃一顿的饭钱都不止如此。

    卫辞解释说:“乡下的百姓很少买粮食,大多是自己种地,偶尔买些精细的米面也都是逢年过节,寻常掺着吃都算不错,至于衣衫,多是穿烂了才会换身新的,缝缝补补,衣服改了又改,能穿好多年。”

    长大的这十几年,卫辞没怎么过苦日子,但慈水村的日子一眼便能望穿,那些尚能拿出一部分束脩让孩子启蒙念书的农家,无一不是勒紧了裤腰带。

    陈不逊眉头紧皱着,脸色颇为难看。

    卫辞轻声道:“最便宜的毛笔也要几十文,砚台要上百文,纸墨是消耗品,孩童启蒙后练字,哪怕是双面用纸,写了再写,一个月也要用上两刀,零零总总的花销加起来近五百文。”

    五百文,对于陈不逊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大花销,甚至连花销都算不上,他惯用的笔墨纸砚一套算下来要上百两。

    然而五百文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已然是将近小半年的花销,多得是百姓舍不得。

    陈不逊陷入沉思,范明冶意外的看了眼卫辞,他本觉得如此赤诚的少年,定然是被人好好保护着,未曾吃过世间百苦,可没想到他竟对这些如此熟悉。

    “进去吧,”范明冶说道,“今日是第一课,不逊,这也是你成为县官的第一课。”

    陈不逊望向卫辞,一时心头掠过思绪千万,点头应了下来。

    范明冶带来的夫子姓杨,是一个性情孤僻的举人,因生活难以为继,才被陈不逊诳来做夫子,至于另外几个学子,都是曾在私塾念过两年书,因交不上束脩被夫子赶回家,才被陈不逊捡了漏。

    宋柏轩望着眼前衣衫皱巴,神情局促的学子,温和的笑了笑:“好孩子,能把我推过去么?”

    最前面的学子怯怯的看向他身后的卫辞,见他往后退了两步,犹豫着向前走去,最终将手轻轻搭在了木椅上。

    宋柏轩看向卫辞:“这堂课你不必上了,去找杨夫子吧,为师教不了你的东西,他能教。”

    卫辞低声应是,转身去寻杨夫子:“杨……”

    不等他说完,杨夫子的身后就仿佛长了眼睛般,脚步飞快,很快消失在街角。

    卫辞……

    书院里正上着课,杨夫子溜得不见踪迹,卫辞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不知怎么就晃到了书铺里。

    欧阳晟倚在躺椅上,一本书盖着脑袋,温热的风卷着书铺里的墨香拂过,躺椅轻晃,格外闲适。

    卫辞在他旁边坐下来,伸手去揭他头上的书,却被欧阳晟率先躲开,朝他摊开手:“拿来。”

    卫辞移开视线。

    欧阳晟顿时爬起来:“书稿呢?没带?没写完?不是我说,你最近是越来越惫懒了,一个字都不写,我还怎么卖话本?”

    卫辞随手从旁边捡了本书翻看,连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欧阳晟忍不住朝他翻白眼,手肘撞向他:

    “听见没有?跟你说话呢,我的闲鹤先生——”

    听着他特意拉长的语调,卫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帮我办件事。”

    欧阳晟起了兴致,挑眉问他:“什么事?这可不像你。”

    与卫辞结识许久,欧阳晟从未听他提及过家人、住所,甚至连真实身份都有所隐瞒,他似乎在刻意避开这些信息,只肯与他做最简单的交易。

    主动请他帮忙办件事,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卫辞问他:“你在兹阳县呆多久了?县城里的事,你可都熟悉?”

    “自幼便在此,大大小小的事,总能了解些,就算不了解,我也能想办法给你查清楚了,”欧阳晟满怀信心,“什么事你只管开口,绝对给你办成了。”

    卫辞便也不再隐瞒:“我想查一个银庄,包括银庄的所有伙计。”

    欧阳晟不在意道:“行,不是什么大事。”

    卫辞起身要走,欧阳晟忽得叫住他,递给他一张纸:“盛阳书院知道吗?拿去看看,说是陈县令亲自办的书院,正招生呢,束脩只需很少的银钱,还能免费看书。”

    薄薄的一页纸上写了招生信息,还加盖了官府的印章,卫辞看向架子上厚厚的一沓纸页,陷入沉默。

    书铺的客人大多是识字的读书人,能去书院念书的概率极大,但即便如此,愿意去盛阳书院的学子也十分有限。

    盛阳书院的夫子籍籍无名,背靠的县衙也曾做过无数伤天害理之事,在兹阳县百姓心中毫无信誉。

    卫辞这时才意识到,宋柏轩是接了一颗多么烫手的山芋。

    “不用了,”卫辞把纸页放下,抬眼看向欧阳晟,问他,“你觉得盛阳书院如何?”

    欧阳晟微笑摊手:“你问我?一个生意人?我只能说,它赚不了几文钱,还不如你腰间的香囊。”

    卫辞下意识的护住香囊,看见欧阳晟脸上阴阳怪气的笑,轻哼一声:“我知道,你就是羡慕。”

    欧阳晟被噎了下,嘲讽道:“我羡慕你什么?羡慕你拿几文钱的东西当宝贝?我看这香气也就一般,远不如千丝坊特制的千木香。”

    卫辞听了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跟着附和:“是,千木香的确很不错,你很有眼光。”

    欧阳晟……

    虽然被夸了可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是怎么回事儿?

    “你还是赶紧走吧,”欧阳晟不耐烦道,“三天,最多三天!别忘了把书稿带过来,我可不赊账!”

    本以为还要几日才能得到确切消息,但卫辞刚走出书铺,就看到一列官兵在到处张贴告示。

    百姓们朝着告示栏涌去,卫辞心底蓦然生出许多不安,也跟着走向告示栏。

    他个子很高,哪怕被堵在人群外面,仍能清晰的看到告示栏处张贴出的画像。

    格外熟悉的容貌让卫辞一瞬间楞在当场。

    “此人在乡间为非作歹,劫掠商队,欺辱妇孺,乃穷凶极恶之徒,提供确切线索者,可去县衙领五两赏银!”

    围观的百姓们顿时炸开了锅。

    “五两赏银?这么多?”

    “我看这个人好生面熟,好像还是一家银庄的掌柜吧?我记得人还挺和善的。”

    “对对对,之前我去贷银子,他还让了我一分息呢。”

    “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恶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走走走,我们去银庄瞧瞧,万一他人还在呢……”

    百姓们议论着离去,告示栏前很快就剩下卫辞一人,对上官兵们疑惑的视线,他慌乱选了个方向离开。

    林掌柜究竟做了什么事?

    卫辞私心里并不愿相信他是穷凶极恶之徒,毕竟几次见林掌柜,他都是笑眯眯的看着他,说话也温声细语,即便他惯用的武器,是一把罕见的制式大弯刀。

    林掌柜究竟是什么人?那方小印究竟是谁的信物?而他又为何不能轻易涉足京城?

    他……到底是谁?

    繁杂的思绪将他的心神占据,天色明暗交叠,暮色已悄然降临,卫辞站在路口,竟不知究竟该往那个方向去。

    “师兄?”熟悉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思。

    宋蕴抱着一匣子香料朝他走来,昏黄暮色下,周遭皆是灰暗,只有她满身色彩,似从云间来。

    卫辞快步接过她手中的木匣,鬼使神差的,他紧紧牵住了她的手。

    宋蕴只是怔了下,却没挣脱,她看向卫辞苍白的脸色,轻轻蹙眉:“师兄遇上什么事了?”

    卫辞指尖微颤,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如非不得已,他不愿隐瞒宋蕴,可此事恐牵扯颇广,他自己尚不能独善其身,又怎能将恩师与师妹牵扯进来?

    卫辞垂眸:“没事,只是乏了,师妹今日可有收获?”

    “嗯,”宋蕴与他并排走在街上,手牵着手,她没有揭穿卫辞的伪装,对他笑道,“买了不少香料,还认识了许多商队,只是没遇上合适的人手,改日师兄再陪我来可好?”

    卫辞认真的听她说这些小事,一颗心缓缓安定下来,仿佛有了归处。

    “好。”他轻声应下。

    告示栏前仍有稀稀拉拉的百姓在围观,议论着双喜银庄的掌柜,卫辞心头发紧,牵着宋蕴快速走过。

    双喜银庄在兹阳县城干了这么多年,林掌柜怎会突然做了恶事?卫辞仔细探听过他以前的事迹,渐渐察觉此事或许没有这样简单。

    他甚至怀疑,林掌柜的离开与他的身世有关。

    宋蕴偏头看了眼告示栏,上面张贴的画像是她从未见过的人,然而卫辞却因它而愈发失态。

    她知道卫辞有不少秘密,可在此前,哪怕决心要嫁给他为妻,宋蕴也从未关注过他的身世来历。

    如今宋蕴却突然很想知道。

    “书院可还好?”宋蕴问他,“听说,学生不是很多。”

    卫辞顿了下,轻声跟她解释:“的确不多,毕竟才只是开始,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与老师心中都有数,娘子不必担心。”

    “其实,人少了也好,”宋蕴眼中掠过一丝担忧,“但愿千万别出岔子才好。”

    卫辞笨拙的安抚她:“不会。”

    他知道师妹聪慧,总是会想到很久以后的事,可盛阳书院才刚刚起步,无论是夫子还是学生,都不成体统,连寻常县城的私塾都比不上。

    也许盛阳书院的学子会越来越多,但他与老师也在逐渐成长,不论遭遇怎样的问题,他们都会一起面对。

    更何况,他们身后还有陈不逊,还有范明冶。

    “娘子只管安心制香,”卫辞认真的说道,“老师这边一切有我。”

    宋蕴望着他,尤其是那双清亮剔透的黄玉眼眸,忽而问他:“昨晚……夫君生气了吗?”

    第45章 【45】她曾以为亲生父母会是她一生……

    卫辞先是茫然,接着猝不及防羞红了脸。

    昨夜的画面再次呈现在脑海中,仿佛连细微的喘息声都清晰可闻,卫辞不自在的蜷缩起指尖,强迫自己清空脑海中的画面。

    宋蕴还在等他的回答。

    卫辞微微垂下眼,轻声否认:“没、没有。”

    宋蕴轻飘飘道:“我不信。”

    卫辞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无措起来,忽然他手中一空,才发现宋蕴已松开手,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昏暗暮色中,她的身影愈**缈,好似下一刻就要隐没在无边的夜色里。

    卫辞下意识的追上去,慌乱向她解释:“是我不好,是我,是我作业太唐突了,才会吓到你,娘子,不是你的错,都是我不好——”

    可明明是她的问题。

    宋蕴停下脚步,转身认真的看向卫辞,她想要从他脸上找出几分勉强和敷衍,可却什么都没找到。

    他是真的不怪她。

    宋蕴心头忽然被一股奇怪的情绪笼罩,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如岩浆般滚烫灼人,像是要将她烧没。

    “其实——”

    她望着那双从未改变过的眼神,眼睑微微发颤。

    宋蕴猝然收回视线,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娘子,”卫辞顿了下,抿抿唇,还是问道,“其实什么?”

    宋蕴轻轻摇了下头,双眸含笑望着他:“没什么,其实夫君很好,是我想岔了。”

    是吗?

    可是为何,他好像根本触碰不到她的心。

    她明明在笑,可她的笑却好像隔在云雾之中,遥远而疏离。

    卫辞心尖微颤,向她伸出手,然后,攥紧。

    两人回到家时,宋柏轩已被学院里的学子送了回来,大抵是重新做回夫子的身份,他的脸上毫无疲累,仍精神奕奕的捧着书卷。

    见两人携手回来,他的眼中掠过一丝笑意:“怎么样,可都买到了?”

    宋蕴很自然的跟宋柏轩说起话来,卫辞却尴尬的不知如何自处,老师让他去找杨夫子交流,可他却溜出来偷懒,连盛阳书院的放学时间都忘了。

    宋柏轩却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说完后便转动木椅往书房走去,卫辞连忙跟上帮忙。

    “在外面遇到事了?”宋柏轩问。

    作为恩师以及长辈,卫辞的性子宋柏轩最清楚不过,若非在外遇到了事,绝不会将学业和他抛到脑后。

    卫辞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将此事瞒下:“不是什么大事,碰见了一位好友,多聊了几句。”

    “嗯?”宋柏轩诧异,“你在县城里竟有一位好友?我还以为……罢了,以后有空带他回来坐坐,年轻人嘛,总该多交些朋友。”

    卫辞心情复杂的应下:“好。”

    用过晚饭后,卫辞匆匆去补今天遗落的课业,宋蕴跟着宋柏轩进了房。

    她直接开口问:“父亲,我想跟您打听一个人。”

    宋柏轩自是没有不应的道理,只是当他听到卫水生的名讳时,仍有一瞬间的失神。

    对上宋蕴询问的眼神,宋柏轩思绪回笼,轻声道:“自他亡故后,我已有很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卫水生是卫辞的父亲,也是他的多年好友,宋柏轩虽不知女儿为何问起他,却还是一字不落的说给她听。

    宋蕴刚开始只是静静的听着,可后来脸色却越来越凝重,在父亲的叙述中,只有卫水生与他相识后的种种,可关于卫水生的身份来历,他却只字未提。

    “父亲,卫伯伯是哪里人?”宋蕴突然问道。

    宋柏轩愣了下,说道:“应是凉州人,他对凉州的风土人情格外熟悉,也常常同我提起凉州。”

    凉州在大盛北部,几乎是靠近边疆的位置,再往北百里便是西蛮。

    怪不得卫辞曾把自己当做西蛮人。

    宋蕴:“父亲说,卫伯伯武艺高强?”

    宋柏轩轻轻颔首:“比寻常猎户强许多,可年轻时押镖走南闯北,难免落下一些病根,卫兄的身体并不好,不然也不会早逝。”

    只是一个普通的镖师?

    那日卫辞可是拿了整整二百两的银票给她,一个厉害的镖师固然能赚到很多银子,可有家有业还有资产的镖师,为何会心甘情愿的隐居在慈水村?

    宋蕴想着便问了出来,宋柏轩耐心解释道:“他年轻时性子莽撞,听说有不少仇家,怕被人报复才带着妻子避世。”

    宋柏轩忽然想到卫辞今日的异常,心中隐隐不安。

    “蕴儿突然问这些,可是今日发生了什么?”他顿了下,眉头狠狠一皱,“我与卫兄相交多年,从未有人寻过他,如今他已故去,生前恩怨也该随风消散,莫非是有人寻到了卫辞头上?”

    宋蕴连忙否认,安抚他道:“并非如此,父亲别担心,我只是看师兄近来似乎有心事,才想着问一问。”

    她并没有将事情全盘托出,毕竟一切只是她的猜测,并无任何实据。

    或许只是巧合,是她想太多了。

    宋蕴:“这么多年来,父亲可曾见过卫伯伯的友人?”

    宋柏轩沉思片刻,摇摇头。

    “一个都没有吗?”宋蕴不敢置信,愈发觉得卫水生的身世似乎有大问题。

    “卫兄不喜欢提及从前的事,倒是常常进山打猎,偶尔往城里送几张皮子,”宋柏轩叹了声,“不过,的确从未有人来慈水村寻过他。”

    宋柏轩也曾隐隐察觉过不妥,但君子之交淡如水,对于友人不愿提及的往事,他不愿旁敲侧击,更何况他看重的只是卫兄这个人,而非其他。

    如今想来,卫兄亡故前倒是格外凄凉,除了他与幼子卫辞,怕是无人为其伤怀。

    见父亲面色哀伤,宋蕴不敢再问,安慰了一番才离开。

    今日那告示是为了抓捕一名贼人,据说曾为双喜银庄的掌柜,宋蕴不知卫辞是否与此人有关,更不清楚双喜银庄的底细,只好暂且将此事搁置。

    不过,双喜银庄……

    她好像在哪儿听过。

    ……

    京城,平阴侯府。

    随着平阴侯的车驾入府,护卫们各自归去,在人群中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庞,赵晴云才狠狠地松了口气。

    哪怕她早就收到从兹阳县传来的消息,得知宋蕴已被救出大牢,并顺利与卫辞成婚,她仍不能彻底安心,平阴侯对宋蕴十分看重,未必不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她带回来。

    直到今日,赵晴云心中压着的一块大石头才被搬开,她知道,这次她到底是胜了!

    但很快,赵晴云就笑不出来了。

    “小姐,侯爷请您与夫人去祠堂。”

    祠堂?赵晴云心底咯噔一下,祠堂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府上那几个姨娘没少被母亲罚去跪着,那庶子更是没少被请家法。

    难道父亲在兹阳县听了什么消息?

    赵晴云不敢耽搁,带着婢女匆匆赶往祠堂,等她赶到时,祠堂里的吴氏和赵旭炎已经吵了起来。

    赵旭炎狠狠骂道:“你就是这样教养女儿的,纵她害人,用些污遭手段,传得沸沸扬扬满大街人尽皆知,你一个无知妇人还要打杀封口,你可在乎过侯府的名声?可有将律法看在眼中?!”

    吴氏只觉得满腹委屈:“如何便是我教养出来的?她在那穷乡僻壤的鬼地方十几年,沾了满身的泥土气,早就野惯了,我哪里能管得住她?”

    赵晴云停下脚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以为这段时间她的努力和辛苦,吴氏都看在眼中,偶尔的几句夸奖已是对她的肯定,可没想到在吴氏眼中,她仍旧沾染着洗不掉的泥土气。

    “身为母亲,我还能如何?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入狱?不封口,哪里能替她收拾烂摊子?她日后回到京城还嫁不嫁人了?若没有我使人封口,全京城上上下下早都看我们平阴侯府的笑话了,桩桩件件,我哪里做得不对?”

    吴氏越说越觉得愤慨:“我看就是你厌弃了我,存了心思想扶正那上不得台面的妓子罢了!赵旭炎,你休想!”

    “你——”赵旭炎被气得脸色铁青,抬手便要打出去,吴氏下意识的躲闪,待反应过来后又是哭又是叫:“好啊,侯爷你便打吧,最好是打杀了我,省得我们母女再给侯府丢了脸面……”

    有一瞬间,赵旭炎竟真想下手,他实在是恼了这无知蠢笨的妇人。

    “父亲!”

    一道女声从门外响起,赵旭炎强忍住对吴氏的怒意,敛起衣袖。

    赵晴云看向形容狼狈的吴氏,倏然捏紧了手中的锦帕,她恍然发觉,原来高高在上的侯夫人,在侯爷的面前,竟什么都算不上。

    她低下头,脸上露出几分悔过,眼眶泛红,漫起一层水雾,纵使她脸上有瑕,这般凄楚的神色也叫人生出不忍。

    赵旭炎皱了下眉,责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她“噗通”一声跪下,语气哽咽道:“此事是我的错,与母亲无关,父亲要责怪也好,要打骂也好,晴云都任凭处置,绝无半分怨言。”

    “你知错?”赵旭炎冷声问她,赵晴云忙不迭的点头,眼眶里淌出两行泪:“是女儿自私,不愿与旁人分享自己的父亲与母亲,才一时走岔了路,害妹妹失身,连累母亲摔伤腿,父亲,晴云真的知错了。”

    赵旭炎脸色稍缓,但眉宇间仍带着不耐:“还不够,你可知因为你的一时狭隘,给侯府带来了多大的灾祸?倘若殿下怪罪下来,无人能担待得起!”

    此行去兹阳县,他非但没捞到任何好处,还彻底丢了脸面,赵旭炎心中窝着的火气无法散去,沉着脸将吴氏母女二人训斥了一番。

    吴氏本欲辩驳,但被赵晴云扯住了袖子,只能硬生生的忍下。

    半晌后,赵旭炎才警告她们:“我从赵家旁支带回来一个侄女儿,记在了吴氏你的名下,以后她就是府上的三小姐,你们谁也不许去找她的麻烦!”

    三小姐?好不容易才走了一个二小姐,如今又来了一个三小姐?!

    那她做的这些努力究竟算什么?

    赵晴云豁然抬头,对上赵旭炎满含警告的眼神,她心中有万千心酸与痛楚,却只能死死掐住手中的帕子,低头应了声“是”。

    赵旭炎放心的离去,祠堂里顿时安静下来,吴氏靠在软垫上,抓着赵晴云的手拍了拍:“听你父亲的话,别再使小性子,你才是我们的亲生血脉,母亲如何能亏待你?”

    赵晴云乖巧应下,心中却满是惨然,既记得她才是侯府嫡女,为何事事都不曾将她放心上?

    那王妃宋蕴能当得,旁氏随便一个女孩能当得,为何偏偏她当不得?

    只因她没有一张娇俏喜人的脸蛋吗?

    她曾以为亲生父母会是她一生的依仗,可如今看来,不过是她的痴想。

    相比于平阴侯府的鸡飞狗跳,兹阳县的日子要平静许多。

    莫绫跟着宋蕴走出牙行,一脸忿忿道:“姑娘,那老虔婆嘴里没一句实话,您可别被她骗了!刚才看那几个丫头连甘松与沉木都辨不出,如何能帮您打下手?”

    宋蕴沉默片刻,她何尝不知牙婆在撒谎,可仍怀着几分希望,若真能找到一个懂香料的丫头或是婆子,总能叫她往后的日子轻省些。

    但在兹阳县,想买到这样的丫头,难。

    “再看看吧,”宋蕴垂眼,“若找不到,只能买几个利索的丫头,回去慢慢教。”

    莫绫满脸憋屈的应下,忍了忍,还是小声抱怨道:“姑娘,您当初在侯府调教丫头花费了多少心思,可她们一个都不肯跟来……”

    “莫绫,她们与你不同,”宋蕴轻声道,“她们的身契甚至父母都掌握在侯府手中,一旦私逃,全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两人正说着,牙行里突然追出来七八个小厮,宋蕴眼前一晃,一个衣衫不整的小丫头便从她身旁掠过。

    牙婆跟出来,气势汹汹道:“抓住她!谁抓住她中午多加一碗肉!”

    小厮们闻言愈发凶猛,被追的丫头脚下一乱,狠狠跌在地上,还没爬起来就被小厮们按住。

    一身脂粉味儿的牙婆走上前,冷笑着给了她一巴掌:“小贱蹄子,给你脸了不是?还敢跑!”

    小丫头恨恨的盯着牙婆,眼神中满是倔强。

    “乖乖听话,你哥哥还能留一命,否则——”牙婆笑得森然,染着蔻丹的指甲掐起她的下巴,“一个卖不出去的瘸子,少吃一口饭,我还能少赔些银子。”

    “不要!”小丫头瞬间慌乱,“我听话,我去烟翠楼就是了,你不许断我哥哥的药!”

    牙婆冷笑着抬起下巴,转身回牙行,路过宋蕴时,脸上的笑又变得谄媚和讨好:“小丫头不懂事,冲撞了姑娘,姑娘不如再去里面坐一坐,喝杯茶。”

    宋蕴漫不经心的应下,牙婆大喜,当即令人奉上新茶。

    牙婆笑吟吟的问:“姑娘可是姓宋?”

    宋蕴不置可否,直接道:“刚才那丫头,我要了,出个价钱吧。”

    牙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正琢磨着狮子大开口一回,就听宋蕴道:“既然你认出了我,就该知道,我虽是京城来的,却也不是什么冤大头,这丫头值什么价钱,我便出多少价钱。”

    牙婆脸上的笑容一僵。

    宋蕴似笑非笑:“善心也是要银子的,辛苦你们做这场戏。”

    牙婆深深叹了口气,兹阳县巴掌大点儿的地方,谁家的屎盆子漏了都能闻见。

    以宋蕴之前闹出的风浪,城中大大小小的商户对她都有所耳闻,即便不识,瞧见她那张国色天香的脸也能猜出来。

    她本想借此大赚一笔,不料竟被这姑娘瞧了出来。

    “我也不瞒姑娘,”牙婆无奈道,“刚才那小丫头性子犟,若非有个快要病死的哥哥,早就跑出去了,只怕进了烟翠楼也不安生,倒不如让姑娘你做个人情。他们兄妹俩呀,就是妥妥的赔钱货,也只有像宋姑娘这样发善心的,才能给他们一条活路……”

    宋蕴抬手打断她:“出价吧。”

    牙婆伸出两根手指。

    宋蕴:“十五两,带上她哥哥……

    牙婆犹豫片刻,咬牙应下了,没多久便遣人将兄妹俩从柴房里拖了出来。

    小丫头的脸已经高高肿起,红色的指印十分显眼,她却浑然未觉,两只手死死地抓着奄奄一息的少年。

    少年遍体鳞伤,下半身的血肉与暗红色的衣衫黏连,伤口本已结痂,稍微挪动便又涌出了鲜血。

    宋蕴垂下眼,让莫绫付了银子。

    脸上带着指印的小丫头连忙跪下,对着宋蕴“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谢谢姑娘,多谢姑娘,我们兄妹俩一定做牛做马的报答你!”

    “起来吧,”宋蕴叹了口气,眼前的丫头不过十岁出头,倘若她真不管不顾,以牙婆的狠心,怕是真会叫她沦落风尘,“你哥哥……”

    她还没说话,小丫头便又磕了三个响头,急切道:“哥哥他被人打断了腿,养一养便好了,我替他给姑娘磕头!”

    宋蕴笑笑:“我是说,他伤得很严重,得请人把他送回去。”

    小丫头激动的抹干眼泪,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便又磕起了响头,直到莫绫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才罢休。

    回程的路上,宋蕴才得知她们兄妹二人的身世。

    小丫头名叫夏金梨,今年十一,哥哥名叫夏金山,今年十七。

    兄妹俩原本的生活还算富足,父亲常年跑马帮做生意,母亲操持家务,也攒了些家底,可没想到去年冬天母亲生了重病,花光了所有积蓄,夏父为了还债多跑了几趟生意,却在途中遭遇劫匪,尸骨无还。

    债主占了他们的宅子和家当,还把人卖进了牙行,哥哥夏金山便是在反抗时被打断了双腿,勉勉强强才暂时保住一条命。

    夏金梨说罢偷偷看向宋蕴,本想再说些什么,可瞧见她那张娇美的脸庞,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宋家的宅子不大,莫绫便拉了夏金梨一起住,把夏金山单独安置在收拾妥当的仓房。

    夏金梨年纪不大,干活却很利索,顶着红肿的脸蛋就开始烧火做饭,莫绫见状总算满意了几分。

    于是,宋柏轩和卫辞师徒俩回到家时,齐齐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师徒俩对视一眼,都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

    他们竟闻到了饭香。

    卫辞加快脚步,迫不及待的往灶台赶去,不料抬头便瞧见一个怯怯的陌生小姑娘,脸上还带着红指印。

    他脚步一顿,敛起脸上的笑意,在门口生生转了个弯,走向后院。

    “娘子!”

    第46章 【46】“与卫辞成婚,是女儿心甘情……

    听到熟悉的声音,宋蕴从仓房里钻出来,正巧与卫辞撞上。

    她手中的帕子沾着血色,十分刺目。

    卫辞愣了下,脚步加快,捧住她的双手左右打量,却被宋蕴好笑的推开。

    “不是我,是他。”

    宋蕴指着躺在木榻上的少年,血色已浸透衣衫,染红了半边床榻,旁边还有一把同样被染红的剪刀。

    卫辞什么都没问,当即挽起袖子上前,拿起剪刀清理少年腿上的伤口。

    宋蕴弯弯唇,在仓房门口碰见了坐在木椅上的宋柏轩:“父亲。”

    宋柏轩在门口远远看了眼浑身是血的夏金山,又看向宋蕴:“他们是……”

    “哥哥叫夏金山,妹妹叫夏金梨,兄妹俩都是苦命人,我刚好需要人手,便将他们都带回来了。”宋蕴解释。

    宋柏轩轻轻叹气:“瞧着年纪也不大,怎么就伤成这样?”

    断一条腿都痛苦难忍,更何况是两条……

    这少年怕是难活,纵是活着,心气也要被残疾硬生生的掐断。

    宋柏轩看向自己的双腿,颇有些感同身受。

    宋蕴道:“我已让莫绫去请百济堂的大夫了,他这双腿伤得不久,许是能治,父亲不要太过忧心。”

    走来的夏金梨刚好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抹起眼泪,激动道:“谢谢姑娘,谢谢姑娘,只要能治好哥哥的腿,姑娘让我干什么都行!”

    说着便又要跪下磕头,宋蕴一向不喜这样重的礼,上前虚虚扶了她一把,安抚道:“且先安心住下,一切等养好伤再说。”

    “这位是我父亲,里面那位是我的夫君,”宋蕴对她说,“我父亲早年也伤了腿,但百济堂的大夫医术高明,再修养一段时日便可康复,你哥哥他,会好的。”

    夏金梨红着眼眶,看向宋柏轩的目光却灼灼发烫。

    百济堂是县城里最有名的药堂,只要能请来百济堂的大夫,哥哥的腿伤必然有救。

    但夏金梨怎么都没想到,莫绫不但请来了百济堂的大夫,还是其中最有名的白大夫。

    “的确伤到了骨头,不好治,”白大夫诊了许久的脉才说道,“最难的是伤了气血,一时半会不好正骨,先吃几副药养着吧。”

    他提笔写了两张方子,夏金梨瞧见上面的字便心尖一颤,眼泪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宋蕴顿了下,瞥见有味主药是人参,瞬间明白了夏金梨在顾虑什么。

    “你识字?”宋蕴问她。

    夏金梨噙着泪点头:“是哥哥教我的。”

    纵使她心中有万分挣扎,也没脸再向救了他们兄妹的主家提过多要求,能为哥哥请来大夫诊治已是仁至义尽,又怎么敢奢求用人参为哥哥续命

    谁知宋蕴转手将药方递给莫绫,轻描淡写道:“去抓药吧。”

    夏金梨呆呆的看着莫绫跟着白大夫离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感激,她回过神,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姑娘……”

    宋蕴轻笑着打断她:“快别哭了,好好照顾你兄长,府上没有多余的小厮,只能自己多费些心思,若实在不便,便来寻我夫君。”

    夏金梨无措的抹干眼泪,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怯怯的望过去,恰巧对上卫辞那双田黄石般的眼眸,她不由得一愣。

    卫辞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宋蕴:“不必担心,他的伤势不算很重,只是耽搁太久,失了血气。”

    他顿了下,又安抚她:“不是很久,比老师的腿疾要更好医治。”

    宋蕴忽得一怔,她恍惚间想起宋柏轩受伤之时,卫辞也已是跟她差不多的年岁,他……还记得吗?

    不等宋蕴回神,卫辞便牵着她离开仓房:“饿了吧?我们先去用饭,今天不少师弟们来盛阳书院入学,老师应该很高兴……”

    宋柏轩的心情的确很好,此前他一直为生源犯难。兹阳县巴掌大点儿的地方,私塾便有好几家,而盛阳书院虽是县衙开办,可夫子没什么名气,学院规矩又新鲜,怕是没多少人愿意冒险。

    可他没想到,卫辞竟亲自跑了一趟慈水村,将那些已离开学堂的学子招了进来,虽只有十几个,一直冷冷清清的盛阳书院却热闹起来,真有了几分书院的模样。

    见老师如此欣喜,卫辞不禁道:“其实还有很多师弟想过来念书,可他们年纪太小,又已在村中学堂交了束脩,往县城里来有些麻烦。”

    宋柏轩已是很知足,他在意的并非学生的数量,而是那些早已离开学堂的学生,还愿意回来念书,这对他来说,远比桃李满天下更重要。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阿辞啊,你这些师弟虽天分有限,可却有一颗向学之心,假以时日必然能得大用。当然,这一切还是多亏了陈大人的义举……”

    大抵是兹阳县的百姓终于感受到县令大人的义举,又或许是盛阳书院近日的热闹格外引人注意,陆陆续续又有许多孩童办理了入学。

    见盛阳书院越来越热闹,许多冷眼看热闹的学子也都被勾起了好奇心,难不成咱们这位从京城贬来的县令大人,竟真有如此大的善心?

    总之,在无数观望与嘲讽的目光中,盛阳书院渐渐在兹阳县传出了些许名气,见此盛况,陈不逊又敲锣打鼓的往盛阳书院捐了一批藏书,引得无数学子蠢蠢欲动,按捺不住的往盛阳书院里探头。

    宋柏轩与卫辞也格外高兴,日日忙着抄书和课业,有时连饭都忘了吃。

    他们二人虽念过许多书,可县城里的书铺哪里比得上京城大族的百年积累,陈不逊舍得捐出数百本藏书这份气魄,纵使放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

    但最令人心动的是,盛阳书院竟开放了院内的藏书阁,无论是书院中本有的藏书,还是陈不逊捐出的这批,兹阳县内的读书人皆可入阁借阅,甚至抄写收藏。

    一时之间,盛阳书院中来客不绝,不少学子为借阅书籍甚至在藏书阁内大打出手,直到县衙派来衙役守阁才平息风波。

    卫辞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合上抄好的《灵棋经》,收拢好笔墨走出藏书阁,不想刚出门就碰上了一位熟人。

    他心头一跳,下意识的遮住脸,但已经迟了。

    欧阳晟仍是满脸笑眯眯的朝他走来:“好久不见啊,‘卫’学子!”

    卫辞无端从他那笑眯眯的眼神中觉出几分怨愤来,他别开目光,掩下自己的心虚:“我们此前说好的,你不问,我不答。”

    “是啊,毕竟此前我可不知道,把整个兹阳县闹得沸沸扬扬、还娶了平阴侯府假千金的书生,竟然就是我认识的闲鹤……”

    欧阳晟话没说完,嘴已经被人捂上了,卫辞脸上罕见露出几分张惶,匆匆将人拽出了书院。

    僻静小巷。

    卫辞被欧阳晟盯着看了许久,脸上隐隐发热,忍不住道:“欧阳兄,你怎么突然来了这里?”

    “我不能来?”欧阳晟反问他。

    卫辞被盯得心虚,连忙摇头否认,欧阳晟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我可比不上卫兄,既无恩师教导,也无娘子在家中操劳,自是要出来谋条生路。”

    欧阳晟酸溜溜的语气让卫辞陷入沉默,对县城的无数学子来说,盛阳书院藏书阁对外开放,的确是一件好事,可对于依靠书铺谋生的欧阳晟而言,却意味着财源的流失。

    他刚要开口,就见欧阳晟在身上掏了掏,不知怎么便掏出厚厚一沓话本,一脸坦然的看向卫辞:

    “来一本?虽比不上闲鹤,可野鹤先生的话本也值得一品。”

    卫辞:“……”

    欧阳晟直接把话本往他怀里一塞,摊手朝他要银子:“劳驾,一共八百六十七文,算你八百六十文,小本生意,概不赊欠。”

    卫辞一边往外掏银子一边问道:“那件事查的怎么样了?”

    欧阳晟“啧”了声,随手把银子揣进怀里,摇头道:“我劝你还是别查了,那家银庄也不知怎么惹上了县衙,京城来的那位小青天追得很紧,凡是扯上点儿关系的,就没一个好下场。”

    卫辞轻轻皱眉,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些许焦躁。

    从前他不知自己身世也便作罢,可如今他既有师父又有娘子,那些从前不愿深究的谜题就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刃,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

    他不死心的追问道:“就没有一丁点儿线索吗?县衙究竟为何要查封双喜银庄?”

    欧阳晟顿了下,深深地看他一眼。

    “你确定……要知道?”

    ……

    傍晚时分,卫辞还未走进宋宅的大门,就听到里面传出隐隐的哭声,他心头一紧,当即加快了脚步。

    一道熟悉的背影站在仓房门口,将本就不大的门庭堵得严严实实,丝毫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哭声的确是从那里传出。

    听着像是宋蕴的声音。

    卫辞一时心乱如麻,大步冲向仓房:“陈大人……”

    陈不逊转过身,瞧见一脸紧张的卫辞,本就蹙紧的眉头更是皱成一团,看向他的眼神中平白添了几分凉意。

    本以为宋蕴是沙中捡金,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陈不逊收回落在卫辞身上的视线,看向跪在地上哭诉的夏金梨,语气冷淡:“起来吧,此案本官已知晓,只是那伙劫匪到处流窜,怕是没那么轻易找到。”

    他转身要走,跪伏在地的夏金梨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角,不甘心道:“大人,大人您可是好官!”

    刚松了口气的卫辞心神又紧绷起来,夏家兄妹俩的遭遇他早有耳闻,虽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悯,可也知道想要抓住流窜作案的匪徒有多难,夏金梨说出这样半带胁迫的话,恐会惹得陈县令不悦。

    他即刻上前说道:“陈大人是为民做主的好官不假,可每天政务繁忙,兹阳县上上下下三万八千户人丁都等着他,总不能只顾解你一人之忧。夏姑娘,既然你也知道陈大人是位好官,为何不相信他的承诺?待此案有线索,他定会抓住匪徒,为你父亲报仇。”

    夏金梨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她慌张的缩回手,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陈不逊淡淡的瞥了卫辞一眼,鼻腔里发出声意味不明的哼笑,大步朝书房走去。

    卫辞被盯得满头雾水……陈大人这是对他有意见?

    他好像也没做什么吧?

    待陈不逊走后,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低TU声劝道:“夏姑娘,我知你心中有恨有怨,更有冤情,可此事非一时之功,你莫要太心急了。”

    夏金梨哭着应下。

    卫辞又朝仓房中看了眼,躺在榻上的少年仍在昏睡不醒,但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他顿了下,轻声道:“好好照顾你兄长。”

    说罢卫辞匆忙转向奔向书房,却恰好瞧见提着香炉,满身香气的宋蕴,他当即眼前一亮,转道迎上去:“娘子……”

    谁知宋蕴却好似没瞧见他一样,飞快从他身边掠过,步履匆匆的走向后院。

    花香盈鼻,迟迟未曾散去。

    卫辞眼巴巴的瞅着宋蕴离开的背影,半晌没说话。

    自从盛阳书院的学子越来越多,他的课业也愈发繁忙,宋柏轩还将藏书阁交给他打理,以至于卫辞少有赶上在自家用饭的时机,即便赶上,也常常见不到宋蕴。

    听说近来开香铺的事情有些眉目,她不但要筹备出几款令人惊艳的香,还要忙着招些适合的人手,忙得脚不沾地,很是辛苦。

    卫辞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追上去。

    他慢吞吞的转过身,正对上书房门口两双直勾勾的眼睛,显然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卫辞僵了一下,压住心中翻涌的窘迫,佯装无事向二人行礼:“老师,陈大人。”

    陈不逊站在宋柏轩木椅后,闻言应了声,略显冷淡的收回视线。

    宋柏轩绷着的脸色稍缓,颔首说道:“这几日你也忙坏了,先去歇着吧,藏书阁的事放一放,陈大人派了新的人手过来。”

    卫辞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宋柏轩却没给他机会,任由陈不逊推着木椅又回了书房。

    房门“嘎吱”一声关上。

    卫辞茫然的站在院子里,竟不知该何去何从,而此时的书房里,陈不逊与宋柏轩四目相对,内心都不平静。

    陈不逊率先开口:“宋夫子还是不愿相信吗?”

    宋柏轩仍是摇头,但逐渐变缓的动作却出卖了他的心绪,他自是不愿相信宋蕴和卫辞之间的恩爱是假象。

    一个是相伴十几年日夜教导的弟子,一个是亏欠十几年的亲生女儿,他们能结为夫妻,举案齐眉,是他最满意也最放心的一桩亲事。

    现在却有人说,他们的恩爱或是假的,这让他如何接受?

    “陈大人多虑了,卫辞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我相信他的为人,他既应了这门婚事,就不会做出对不起蕴儿的事,”宋柏轩顿了下,又道,“夏家那小姑娘也不是那样的人。”

    陈不逊倒没有再劝,随意问了两句卫辞的身世,接着便将话题引走,待到夜幕垂落四野才起身告辞。

    宋柏轩有意留他用饭,陈不逊却没应下,只是临走前,又深深的看了眼正神游四海的卫辞。

    办案这么多年,他的直觉很少出错,可卫辞的身世,他怎么查都似乎毫无破绽。

    宋蕴与这样一个人结为夫妻,但愿不是灾祸。

    宋柏轩在书房中枯坐许久,被引动搅乱的思绪一点点归位,才唤来沉迷调香的宋蕴。

    “蕴儿,你与你师兄成婚已有些时日,感情如何?”

    脑子里被龙脑、白芨、沉香灌满的宋蕴猛然回过神,对上宋柏轩沉静幽暗的双眸,心头一跳:“父亲为何突然问这个?”

    只这一瞬间的反应,宋柏轩便知道了真相。

    “莫绫都跟我说了,”他的语气极为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我知你不愿让自己受制于人,才甘愿与阿辞成亲,你们之间本也没有多深厚的情谊,如今危机已解,你……”

    “不要!”宋蕴的拒绝脱口而出,待回过神后,她也被自己的反应呆住。

    明明父亲还什么都没说,她却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先一步拒绝,她……她这是怎么了?

    宋柏轩静静的看着她,宋蕴竟有几分慌神,无措的低下头,避开父亲的视线。

    “我是想问,你对他可有爱慕,可有欣赏,可有丝毫除同门外的情谊?”宋柏轩缓缓说道,“夫妻之间若只剩同门师兄妹情谊,固然能携手白头,可也会渐渐生出许多埋怨,沦为一双怨偶。蕴儿,在覆水难收之前,我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他能看出两个孩子之间并非没有感情,可他们却又仿佛总是隔着一层。

    正如陈不逊所说的那样,他们之间少了一层亲密,蕴儿往家中采买貌美的婢女或许只是善心,未必在为以后做打算,可问题在于,她竟这般放任他们相处?是信任,还是毫不在意?

    宋蕴沉默片刻,突然抬起头,认真说道:“父亲,我考虑的很清楚。”

    她的脸上露出笑意,“与卫辞成婚,是女儿心甘情愿,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生出丝毫悔意。”

    那是她前世今生唯一一个亲自挑中的夫君。

    他们必然会做长长久久的夫妻。

    第47章 【47】好一个卫辞,如今竟然还躲上……

    夜色渐渐深了。

    宋蕴从书房离开后,被挑起的心绪却始终不能平静。

    香炉里燃着她亲自调制的安神香,大概是太过熟稔,每一味香料都能辨得清清楚楚,可宋蕴想不明白,为何再复杂的香气于她都是信手拈来,而对只一个卫辞,她竟看不透。

    看不透,更辨不清自己的心。

    凉风透过窗子袭来,烛光忽明忽暗跳跃不定,宋蕴从敲门声中回过神,顿了下,才道:“进来吧。”

    夏金梨小心翼翼的推开门,放下托盘:“小姐,银耳雪梨汤炖好了,您要现在喝吗?”

    她已握着汤匙准备盛汤,眼神中带着几分讨好,哥哥的腿疾还不见好,银子却已流水似的花了出去,不知还要等到何日才见效。

    不管怎样,她都得好好仔细伺候着主家,才能让哥哥有活下来的机会。

    炖盅里的汤还冒着热气,宋蕴瞧了一眼便走过去,一边撑起托盘一边打发夏金梨回去:“去照顾你兄长吧,白大夫说他这几日病情凶险,身边离不得人。”

    夏金梨迟疑一瞬,还是乖巧的退下了。

    书房还亮着,隐约能窥见一道身影,宋蕴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敲响门,匆乱的脚步声响起,门很快就从里面打开。

    卫辞露出半个身子,见是宋蕴,怔了下,又悄悄移开视线:“娘子……娘子怎么过来了?”

    宋蕴微微抬起手中的托盘,轻笑着说:“来给夫君送碗汤,近来天气变化大,夫君课业又十分繁忙,还是要多注意为好。”

    说着她已走进书房,将炖盅放下,盛出一碗雪梨银耳汤来。

    丝丝热气在汤碗上氤氲,烛光昏黄摇曳,映得站在书桌前的女子如梦似幻,又像是一副摊开的画卷,叫人不愿打破。

    空气中弥漫着些许香气,卫辞闻过,竟也记起是宋蕴极擅长调制的安神香。

    “好,我会的,”卫辞应下,犹豫片刻,又问她,“娘子最近是睡不安稳吗?”

    宋蕴眨了眨眼,望进那双田黄石般漂亮的眼眸里,心情顿时好了几分。

    “嗯,”她毫不迟疑的应下,将这段时日因奔波劳累夜里倒头就睡的事实抛之脑后,语气中存着些许顾虑,“是有些不安稳,我倒也不愿常常用香,白日闻着,夜里还用着,时日久了,难免会对香气迟钝。”

    卫辞微微拧起眉,踟躇着说:“娘子说的有理,香气虽无害,可用多了到底不好。”

    宋蕴便眨着眼睛等他的回答。

    她倒是不在意同卫辞睡在一块儿的,两人早已是夫妻,即便离圆房只差一步,也是这世间除父母血脉外最亲密的关系了。

    再者说,哪怕是为着让父亲放心,他们两人的感情也该表现的更好些。

    这些时日她忙着张罗香料和铺面,卫辞忙着课业和盛阳书院刚起的藏书阁,两人碰面的时间都少,更别提晚上歇在一块儿了。

    可宋蕴等啊等,等半天也只是听卫辞说:“娘子不如让莫绫陪着,你们二人情同手足,有她在,娘子定能睡得安稳。”

    宋蕴:“……”

    她目光凉凉的看向卫辞,脸上仍带着恰到分寸的笑:“那夫君你呢?”

    卫辞低头看向书桌上只写了两笔的课业,沉默片刻,向她解释道:“我近来确实脱不开身,还请娘子勿怪。”

    宋蕴一时气得连帕子都想绞碎,素来都是她占上风,何时轮到他来挑三拣四了?竟是连借口都如此敷衍。

    “不怪,自是怪不得师兄,师兄的正事更要紧,既如此,师妹我便先告辞了。”

    她转身要走,想起桌上的银耳雪梨汤,又迅速撑起托盘,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书房,连房门都懒得给他带上。

    凉风呼啦啦的刮进来,半敞着的房门被吹得全开,烛火摇曳着,最终还是没挺过凉风侵袭,昏黄的书房顿时被夜色吞噬。

    今夜的风似乎格外冷。

    卫辞垂下眼眸,强迫自己不去想刚才宋蕴离开的背影,但心头仍是压不下的酸疼,像是叫人狠狠砸了一拳,穿透血肉,直抵心房。

    他不敢面对宋蕴。

    更不敢面对如同父亲般的恩师。

    他们待他如此赤诚,可他却带来了灾祸。卫辞想,或许他不应贪恋这段时日的温暖,早在知道自己身世有异的那一日起,就该离他们远远的。

    有关双喜银庄的一切线索都被人悄无声息的抹去了。欧阳晟告诉他,县衙也在查这件事,且查的十分严格。

    据说,被通缉的那位银庄掌柜并非是简单的作恶多端,而是与前任县令王德巍的倒台息息相关。

    王德巍罪名无数,但最要紧的却是那桩贪污税银案,所涉银两数额极大,且有详细的账目条陈,然而不论陈不逊怎么追查,都找不到这些证据的来源。

    唯一仅存的线索,是王德巍严刑下的几句口供,以及恰好关门转让的双喜银庄。

    陈不逊接任县令后,将这些消息压得很死,至今也没流传出多少,欧阳晟费尽心思才从一位故交那里探听些许,便再不敢查下去,也劝他少沾手,免得连累自身。

    但卫辞心中很清楚,事到如今,他哪里还能脱开干系?

    哪怕没有直接证据,可猜想下去不难得知,正是他拿出父亲留下的小印请求林掌柜帮忙,才让王德巍如此迅速的倒台,林掌柜也在事后为了保全自身而离开兹阳县。

    林掌柜究竟是什么人?双喜银庄又为何会跟王德巍之间存在交易?那些被藏匿的税银究竟从何而来……最最最重要,也是卫辞最迫切想知道的事,是他的父亲与双喜银庄到底是什么关系?

    卫辞的心情无比复杂,他努力让自己沉下心来,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浮现起父亲临终前的画面,他欲言又止的看着自己,沉默许久,最终也只是让他好好活下去。

    父亲对这一切都知晓么?

    他是否也是其中一员?

    他是什么身份?

    他……卫辞心中的谜团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心情也随之愈发沉重,他不后悔拿着小印去寻求帮助,只痛恨自己无能,如浮萍秋叶,任人拿捏。

    窗外风雨欲来,风声阵阵,敲打着窗棂。

    卫辞闭上眼,深知自己该做好最坏的准备了,今日陈不逊突然造访宋家,怕是对他已有怀疑。遇上陈不逊,他与父亲的来历恐怕再难隐瞒,但在一切明朗之前,他绝不能连累老师与师妹。

    ……

    随着藏书阁的逐渐完善,盛阳书院在兹阳县名声渐起,甚至隐隐传到了附近的几个县城。

    在读书人以及天下百姓的眼中,这无疑是一件大好事,可在县城里的几家私塾眼里,便是谈不上半点好处。

    若盛阳书院只开放藏书阁便罢了,那些来自陈不逊的捐献典籍,他们自有法子一一抄来,放到自家书房里,可盛阳书院偏偏还在源源不断的招收学子,更可气的是,学子所纳束脩几近于无,有银子的掏银子,实在穷苦的,竟可用抄书代替……于是盛阳书院招收的学子越来越多,连房间都不甚够用。

    究竟是哪儿来的那么多学生?这要收起束脩来,该是多大一笔数目,盛阳书院竟不觉得亏吗?

    原本几家私塾只把盛阳书院当成笑话看待,一两个无名无姓的穷酸秀才,再加上些许个付不起束脩的穷苦小子,最多也只是识几个大字,哪能正正经经的走科举路?

    可不曾想,这些时日以来,盛阳书院的学子越来越多,反而是他们私塾里接连有人退学,转头便去盛阳书院报道。

    这才短短一个月!

    盛阳书院除了便宜,究竟还有什么好的?

    听说那教书的夫子双腿有疾,一大把年纪了连秀才都不是,还有个夫子孤僻冷漠,除了上课半句话都不肯多说,就这两个歪瓜裂枣,怎能跟他们这些正经科举出身的秀才比?

    私塾里的夫子们酸溜溜的在背后抱怨,却也不敢光明正大的与盛阳书院叫板,毕竟盛阳书院的背后是县衙,是从京城里来的世家子陈不逊。

    但没想到,私塾的夫子们很快迎来了新的不满。

    不止一家私塾里有学子交头接耳:“你听说了吗?盛阳书院要组织学生们小考,听说成绩好的还有奖励,似乎银钱还不少呢。”

    另一人道:“几两碎银子算什么,也就盛阳书院那群穷酸小子看得上,不过他们才念多久的书,就算是想拿好彩头,恐怕也根本排不上队。”

    “银子确实算不得什么,可这次小考咱们县令陈大人会亲自监考,他可是从京城陈家出来的世家子,父亲是陈祭酒,祖父是前相爷,若是被他瞧上了,以后还愁走不好青云路?”

    “是啊,多好的机会,真是便宜那群穷酸小子了……”

    众人正感叹着,突然有人小声嘀咕:“倒也不尽然,左右那盛阳书院不怎么要束脩,门槛也低,考不中再退出来就是了。”

    “……”

    四下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房外偷听的私塾夫子眼前一黑,险些呕出血来,读书者最重门第,他的学生怎会说出这种轻薄无礼的话?简直放肆!

    “不行!”夫子黑着脸走进来,怒道,“谁也不准去!谁要是敢去参加盛阳书院的小考,此后就不再是我温承志的学生!”

    ……

    经过多日的摸寻,宋蕴终于找到了一家位置还不错的铺面。

    莫绫瞅瞅旁边刚封店不久的双喜银庄,凑到宋蕴身旁小声嘀咕:“姑娘,这也太晦气了,听说这家银庄之前的掌柜是个悍匪,谁知道他还敢不敢回来作孽,咱把铺子开在这里,能行吗?”

    宋蕴顿了一下,随口说:“那岂不是更好。”

    莫绫听完陷入沉思,但半晌也没想明白,正要问,就看见宋蕴已签下契书,连银票都递了过去。

    这里原是一家糕点铺子,掌柜姓王,是一个矮矮胖胖留长须的中年人,眉目间很是温和。

    王掌柜心满意足的揣好银票,拱手便要告辞,宋蕴连忙叫住他,问:“我看这间铺面里有一个小隔间,还有张支起的床榻,可是夜里能睡人?”

    “自然是能的,”王掌柜应下,又犹豫着劝她,“姑娘的想法是极好的,可咱这样儿的铺面小,卖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犯不着为此搭上一条命……”他说罢又觉得失言,连连摆手,“那床榻早已不结实了,隔间的地方又小,姑娘还是改成喝茶的雅室吧。”

    宋蕴心头一跳,连忙追问:“王掌柜可是听到过什么?”

    隔间的位置正紧靠着双喜银庄,街上热闹时自然不显,可在夜深人静时分,隔壁若有什么动静,怕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这么问出口,王掌柜像是受惊般否认,宋蕴不愿放过唯一的消息,紧追不舍的跟上去:“我听说隔壁原是一家银庄,那银庄的掌柜是个极其残忍的强盗,王掌柜,咱这间铺面……”

    “宋姑娘,且不提契书已成,断没有反悔的道理,你那些道听途说的言论,根本当不得真,”王掌柜脸上不怎么高兴,“如果林掌柜真是强盗,怎会将我等存下的银两全都送回来?”

    宋蕴一怔,又听王掌柜嘀咕道:“也不知林掌柜怎么就得罪了县太爷,才把名声搞得那么臭,铺子也开不下去,只得早日回乡了,姑娘,他可不是什么人人喊打的强盗。”

    “王掌柜,您是说……”宋蕴还想再问,王掌柜已经摇头告辞:“宋姑娘,咱们萍水相逢,我亦不愿让此前的事牵连你,林掌柜是什么人,跟你跟我都没有关系,倘若再有县衙里的捕快来问,你只当我方才那番话没说过。”

    王掌柜说罢便匆匆离去,仿佛生怕人追上来,宋蕴不由得诧异县衙的威望何时成了这般,竟逼得人不敢说实话。

    莫绫去外头溜达了一圈,不久后便气喘吁吁的回来,脸上带着层薄怒:“姑娘,咱们被骗了,我听说隔壁好几家铺子的掌柜伙计都被衙役打了,有个伙计还被打成了重伤,京城来的小青天,怎么也变得如此是非不分?”

    宋蕴想起王掌柜方才那番话,微微摇头:“不一定是陈不逊的意思,莫绫,你没发现么?在兹阳县的百姓眼中,县衙早已没什么威望,更多的只是对权势的畏惧。”

    如此看来,陈不逊这个县太爷当得也不是很舒服。

    大概是早有去意,糕点铺子被收拾的很干净,并不用费多少功夫,待收拾得差不多了,宋蕴便锁了铺门。

    太阳离落山还有段距离,街上正是热闹,莫绫瞧了眼方向:“姑娘,咱们不回家吗?”

    宋蕴:“不,去盛阳书院。”

    算起来,宋蕴已经许久没来过盛阳书院,上次来还是萧条清冷的景象,这次已是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

    上至弱冠郎君,下至垂髫小儿,手里全都捧着本书在念,也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诗文的,向学之风可见一斑。

    宋蕴竟也忍不住跟着动容,如此之盛景,她在京城国子监都不曾见过。

    或许……她已能理解父亲的心愿。

    身为一名夫子,哪还有比看到桃李满天下更快乐的事呢?

    宋蕴漫步穿过庭院,走进藏书阁,停在了其中一张书桌前,笑意盈盈:“师兄。”

    卫辞执笔的手一顿,墨渍险些污了纸面,他匆忙移开,克制住心头冒出的慌乱,低声问她:“师妹你怎么来了?”

    宋蕴含笑望着他:“我不能来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师妹——”卫辞下意识的向她解释,但话说至一半,对上她那双仍旧笑着,仿佛看透一切的漂亮眼眸,他竟生出些许无奈与心虚,“师妹当然可以来,老师若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哦,”宋蕴应了声,随即问,“那你呢?”

    他——

    他自然也是高兴的。

    卫辞强迫自己错开宋蕴的视线,起身:“我先带你去找老师。”

    “不用这么麻烦,我是专门来寻你的。”宋蕴点出来意,“今日得了间铺子,却还未取名,想请师兄帮个忙,不知师兄可有空闲?”

    卫辞背对着宋蕴,神色复杂的应下,又听宋蕴说:“我让莫绫订了桌好菜,又备了些薄酒,今夜师兄别忘了早些回来,我们好生庆贺一番。”

    好不容易才寻到一间合适的铺子,又打听到些许林掌柜的消息,宋蕴想早些告诉卫辞,好让他安心。

    当然,借机培养他们的夫妻感情,让父亲放心,也是正事。

    宋蕴说完这些便带着莫绫回去了,香铺的事还有得忙,买下合适的铺面只是第一步。

    本以为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晚上的进展必然十分顺利,谁知宋蕴等了又等,等到暮色四起时,也没瞧见卫辞的身影。

    夏金梨从外头得了信儿,心惊胆战的过来传:“姑娘,那人说书院小考将至,姑爷约了人挑灯夜读,复习功课,今晚、今晚不回来了。”

    宋蕴脸上的笑意瞬间落了下来。

    以卫辞先前孤僻的性格,在兹阳县城里哪有什么友人?这般说辞,不过是不想回来罢了。

    好一个卫辞,如今竟然还躲上了她?

    第48章 【48】“可是姑娘,绑都绑来了……

    若放在此前,卫辞归不归家,多晚归家,宋蕴全然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特意询问。

    但近来卫辞的异常表现,加之宋柏轩的几番试探,也让宋蕴心头多了几分不安。

    事情仿佛渐渐超出了她的掌控。

    本以为卫辞看在父亲的教养恩情以及同门师兄妹的情分上,会心甘情愿的接受这份姻缘,但如今……宋蕴无论如何都不信卫辞会对这份感情生出异心,以卫辞的品性,他做不出这种事。

    最近定是发生了什么,才叫卫辞不得不避着她。

    既然如此,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宋蕴微微勾唇:“在外头挑灯夜读,哪里有家里人照顾的仔细?莫绫,收拾收拾,随我去接夫君回来。”

    莫绫呆了下,随后立刻明白了姑娘的想法,身上顿时杀气腾腾:“姑娘,我这就去找绳子!”

    宋蕴:“……”

    她笑了声,倒是没有阻拦。

    来报信的人还没有走远,莫绫很快便将自家姑爷在哪儿打听得清清楚楚,连对方有几人都问得极其仔细。

    问清楚后,莫绫瞬间蔫了,失望道:“姑爷还真是在书铺,就两个人。”

    不然还会是在哪里?宋蕴心中好笑,却并不拒绝莫绫的好意,只吩咐她:

    “带好绳子,许是会用得着。”

    莫绫眼眸微亮,立刻把绳子严严实实的藏在身上。

    县城里没有宵禁,夜里却也没什么人,宋蕴足足走了两条街,才寻到欧阳晟的书铺。

    昏黄的烛光透过窗子洒出,给清冷的街道带来些许暖意。

    宋蕴压下心头的恼意,唇边漾起得体又温婉的浅笑,才让莫绫上前敲门。

    “谁呀?”欧阳晟慵懒的声音传出来,又不想得到答复,接着说,“夜已深了,书铺打烊不待客,公子还是另寻别家吧。”

    莫绫气得瞪眼:“什么打烊?我家姑爷还在里头呢,你快将他放出来!”

    她记得的,这家书铺他们经常来,姑娘和老爷还买了不少书回去,每次都花好大一笔银子,没想到姑爷跟这黑心的掌柜竟是旧相识。

    话说罢,书铺里瞬间没了动静。

    莫绫按捺不住,跃跃欲试想砸门,宋蕴上前说道:“欧阳掌柜,烦请开一下门,我来此,确有要事。”

    欧阳晟:“夫人,请稍等片刻。”

    铺子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几声书本掉落的闷响,直把宋蕴等得脸上笑意一点点消去,书铺才开了门。

    欧阳晟着一身得体崭新的绸衣,头裹青色纶巾,手里晃着半开的扇,妥妥的文弱书生打扮,再无半分拨银算两的铜臭气。

    “夫人,里面请。”

    卫辞看着花枝招展的欧阳晟,忍不住扶额,他起身,视线却不敢对上宋蕴,只觉心虚得紧。

    宋蕴此前跟欧阳晟已算相识,但她还是第一次以卫辞夫人的名义,踏入这间书铺。

    书铺收拾得很干净,里间支了一张软塌,一张方寸梨木桌,桌上摆着笔墨,以及染了墨渍的散乱纸张。

    卫辞站在梨木桌后,神情竟看出几分拘谨:“师妹——”

    “夫君,”宋蕴笑吟吟的打断他,仿佛心中没有丝毫怨怼,仍是那善解人意又温柔贤淑的妻子,“听说书院马上就要小考,师兄读书如此辛苦,我本不该来打搅,可这儿……夜里风大,倘师兄受了寒该如何是好?”

    欧阳晟轻咳,想开口解释,却被宋蕴堵了回去。

    “依我看,夫君不如邀欧阳公子回家中读书去,既有恩师在侧,又有好友共读,金梨还煮了雪梨银耳汤,必让师兄专心读书,再无后顾之忧。”

    说罢,宋蕴看向欧阳晟,娇美的面容上笑意盎然:“欧阳公子,你说呢?”

    那笑意看得欧阳晟一个恍神,竟下意识的点头应了。

    接着便对上好友沉沉的目光,他一个激灵站得笔直,鼻观眼眼观心道:“这倒是不必了,我跟卫兄本就没多少话可说,卫夫人既然来了,不如快些将卫兄带回去,那盛阳书院的小考,确是至关重要,耽误不得。”

    卫辞惨遭背刺,心中却涌不出丝毫怒气。他很清楚,宋蕴今晚既然来寻他,必然会把他带回去,不论用什么法子,不论他有多少缘由,都会被一一化解。

    他的师妹,他的妻子,生来便有一颗玲珑心。

    卫辞将桌上散乱的书稿收起,匆匆塞进怀里,自觉乖顺的走到宋蕴身边,低声说:“辛苦师妹走这一遭了,咱们回吧。”

    宋蕴挑了下眉:“夫君不邀欧阳公子挑灯夜读、复习功课吗?”

    “……”

    卫辞视线游移,最终尴尬的垂下去:“欧阳兄还有要事要忙,怕是不方便。”

    欧阳晟连忙点头:“啊对对对,我有要事忙,就不去府上打搅了。”

    宋蕴懒得揭穿他们二人的小把戏,既已达到目的,她也不再计较,带着莫绫离开书铺。卫辞落后几步,远远的跟着,孤零零一人,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可怜。

    好似被人故意冷落针对。

    宋蕴几乎快要气笑了,她停下脚步,等着卫辞跟上来,身上的披风吹起又落下,却迟迟不见人影。

    莫绫等得急了,几番转身催促,卫辞才磨磨蹭蹭的走近。

    “师妹,今日之事是我不对,”他站在宋蕴面前,明明是比她高一头还多的个子,脑袋却垂得很低,低到让宋蕴生出错觉,他们仿佛本就处于同一高度,她没说话,卫辞便继续说,“我不该骗师妹在书铺复习功课,也不该拂了师妹的好意……”

    正是因为宋蕴太好了,好到让他生出无法面对的歉疚,让他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得到这份青睐。

    他收起的坦诚何尝不是一种怯懦,即便将所有的事情全盘托出,也只是给师妹平添烦恼,将自己的压力转嫁到旁人身上。

    卫辞不愿这样做,更不能这样做。

    见他如此诚恳地认错,宋蕴僵着的脸色略有缓和:“师兄何必这般,若是宋蕴有哪里做得不好,师兄直说便可。”

    卫辞陷入沉默。

    宋蕴顿了下,转而说道:“其实我还有件事要告诉师兄,我买下的那间铺子,正挨着前些日子出事的双喜银庄。”

    卫辞豁然抬头,正对上宋蕴一双清凌凌的美眸,他怔愣片刻,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

    师妹在试探他,师妹……似乎知道了什么。

    卫辞心中隐有不安,却不敢直接问出口,这时他又听宋蕴说道:“那铺子的掌柜跟我说,双喜银庄出事另有缘由,那位被通缉的银庄掌柜,性情虽谈不上和善,却也并非恶人。”

    宋蕴直勾勾的盯着卫辞,却不见他有任何回应,心中不由得失望。

    “师兄觉得呢?”她问。

    卫辞垂眸道:“我与他并不相熟,只见过两面,瞧不出来什么。倒是师妹你,听说双喜银庄出事后,附近的铺子都被影响了生意,师妹行事可要小心些。”

    宋蕴想听的可不是这些,但不论她怎么试探,卫辞都滴水不漏。

    卫辞说要为书院小考做准备,便果真在书房呆了一整晚,第二日晨起时,家中已没了他的身影。

    莫绫气鼓鼓的跑来告状:“姑娘,姑爷他就是个书呆子,今早连饭都不吃,直接去书院念书了。”

    她本想着把人拦下,谁料眨眼的功夫,他便不见了踪迹。

    “还有还有,姑娘,咱买回来那病秧子今日终于有动静了,估摸着这两日便会醒来,能治好的话,这银子也算是没白花。”

    若非她着急看那半死不活的病秧子,也不至于把卫辞放跑。

    宋蕴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不知是在回应莫绫,还是在自言自语:“随他去吧。”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不管是铺子的重修,还是各种香料香方的筹备,都要耗费不少精力,能分给卫辞的实在有限。

    倘若卫辞执意不肯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做再多都是无用功。

    她今后的漫长余生,不应只为着卫辞一人。

    宋柏轩也这样认为。

    盛阳书院的小考在即,他本不应分心,但瞧着这些时日两个孩子之间的别扭与生分,他心中实在难受。

    或许是他不该插手太多,卫辞与宋蕴都是极有想法的孩子,一个恪守方寸,一个执拗倔强,旁人的三言两语并不能影响他们分毫。

    天色又暗了下来,学子放学归家,盛阳书院又清静许多。

    藏书阁还点着灯,恐又是一夜不眠。

    向来少言寡语的杨夫子站在宋柏轩面前,皱眉催促:“两日了,你不劝劝?”

    宋柏轩苦笑着摇头,止不住的叹气:“为人父,难啊。”

    为人师,他可传道,可解惑,可倾尽毕生所学,然而为人父,他的学识与经验实在有限。

    他似乎教不好孩子。

    抚育十余载的养女满心算计,手段狠毒,险些葬送了蕴儿的一生,而唯一的弟子卫辞亦被牵连。

    只这么一句,杨夫子便没了往下聊的兴趣,直接丢下几张纸:“考题。”

    宋柏轩:“……哎,我话没说完呢。”

    话音未落,杨夫子就不见了踪影,宋柏轩无奈的摇摇头,捧起纸来研读考题。

    县衙对此次盛阳书院小考十分重视,陈不逊特意派人送来了一份考题,另加书院两位夫子各自出的几道考题,涉猎内容极广。

    宋柏轩有意重拾科举,自是对考题极为上心,尤其是陈不逊送来的策论题目,他仔细琢磨许久方才下笔,若想出彩,少不得还要些时辰打磨。

    ……

    香铺铺面的修整让宋蕴忙得焦头烂额,打柜子、订瓷器、做花样……从前这些事自有下人去做,可如今她只得亲力亲为。

    至于盛阳书院的小考,不肯归家的夫君,早已被她抛到了脑后。

    她的确想跟卫辞做一对和和美美的恩爱夫妻,但倘若日日拗着性子,强求一份真心,着实艰难。

    倒不如且先顺其自然,来日方长,忙完这一阵儿,她有的是时间与他清算。

    但宋蕴没想到,她不着急,反而有人替她急了。

    她望着歪在榻上,被捆得结结实实,又疑似被打晕的卫辞,整个人都不好了。

    辛辛苦苦扛了一路的莫绫高兴邀功:“姑娘,我把姑爷绑回来了,你想对他做什么都行,反正被我打晕啦,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宋蕴:“……”

    莫绫语气心疼:“都怪这书呆子不着家,瞧姑娘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人都瘦了两圈。”

    宋蕴:“……莫绫。”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深吸一口气,生无可恋的闭上眼,“你姑娘我是忙得没空吃饭?”

    “……”

    莫绫抠着手指,弱弱道:“可是姑娘,绑都绑来了……”

    宋蕴:“?”

    第49章 【49】她说过,他们要做一对长长久……

    数种辨不清的香气在房间中弥漫,只叫人生出几分心烦。

    宋蕴强迫自己从卫辞身上收回视线,但不断翻涌的心绪仍叫她无法平静,似与鼻端萦绕的香气般,杂乱无章,斩不断,理不清。

    莫绫自知做错了事,垂着脑袋,交叉在一起的手指都快抠烂了。

    宋蕴沉默片刻,摆摆手将她放出去:“算了,放这儿吧。”

    听说近日来卫辞一直忙着备考,日夜守在藏书阁里,甚少离开盛阳书院,而书院中环境简陋,怕是难以好眠。

    盛阳书院的小考就在明日,不如让他趁此机会好好睡一觉。

    此次小考,不但对盛阳书院至关重要,对兹阳县,对父亲,都是一场极其严峻的考验。成绩出彩还好,倘若考不出来水准,对盛阳书院甚至是在背后支撑的范老、陈不逊,都是致命打击。

    宋蕴深知父亲为此耗费了多少心血,自然也不怪卫辞日以继夜的复习功课,她与卫辞之间,可以先放一放。

    袅袅烟气从香炉中升起,令人沉静的安神香气瞬间在房中弥漫开来,辨不清的香料气息被全然压制,只剩下令人心静的淡淡木香。

    宋蕴摊开被褥,将卫辞往床榻中间移了移,捆缚在身上的绳索并不是很紧,却也将卫辞的腕上磨出一道红痕,瞧着格外狰狞。

    但卫辞却睡得格外安宁。

    大概是过于疲累的缘故,一双长而浓密的睫羽垂落,却遮不住他眼底的青黑,短短几日,下巴已经生出一层青茬。

    宋蕴怔怔打量许久,忽而嗤笑一声,移开视线。

    她大抵是魔怔了,才会心疼起男人来。

    费了好一番功夫,宋蕴才将绳索解开,正要起身离开时,一张折叠的纸页从他袖口滑落,掉在地上。

    卫辞醒来时,天色已经发暗,但房中却并未点灯。

    嗅着残余的香气,以及暮色中隐约的视觉,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宋蕴的房中。

    失去意识前,他似乎是在盛阳书院的藏书阁。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连日来的乏累消去,可谓是神清气爽,但这份快活没停留多久,卫辞便匆匆爬起来。

    在他推开房门时,暮色里突然传出熟悉的声音:“夫君这是要去哪儿?”

    卫辞脚下一顿,竟不敢转过身来。

    “师妹怎么不点灯?”他低声说,“天色暗,仔细伤了眼。”

    师妹,好一个师妹。

    怪不得他这些时日处处避着她,举止间满是疏离生分,再不唤她一声“娘子”,原是早已生了去意。

    宋蕴慢条斯理的站起身,和缓的语气却莫名浮出一丝幽冷:“原来在夫君眼里,我们之间的夫妻情分,竟比不上区区几日的同门情谊。”

    卫辞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的想解释,话到嘴边却生生咽了回去。

    他垂眸道:“师妹说笑了。”

    “是吗?”宋蕴似是随口问了一句,接着便转移话题,“夫君怎么都不问一句,你为何会到这儿来?”

    卫辞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到这儿来,但无外乎两种可能,被人带回来的,亦或是,他心有不甘,又太过疲累,才慌不择路。

    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可究竟是什么原因,于他而言,并无什么不同。

    “师妹,”卫辞轻声说道,“这些时日……我很抱歉,不论你想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反抗。”

    这是他该受的。

    “卫辞你——”宋蕴深吸一口气,压住自己心头涌动的火焰,闭上眼改口说道,“你去忙吧,明日盛阳书院的小考,对你和对父亲都很重要。”

    卫辞踟躇片刻,低声应了句,匆匆走出了房间。

    宋蕴望着越来越幽暗的暮色,心情变得湿冷,仿若四月阴雨连绵的江南。

    卫辞竟是想要和离。

    连和离书都已起草完毕,想必不久后,他便会再来寻她。

    可是凭什么呢?

    宋蕴面无表情的点了灯,映着泛黄的光晕,白纸黑字,字字分明,她来来回回读了十几遍,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她仍想不明白。

    为什么?

    卫辞为何一定要同她和离?

    更令她想不通的是,卫辞竟知她仍是清白之身,是从婚后他们并不和睦的床笫之欢,还是从刚开始,他就知晓一切?

    可如果卫辞明知这是一场必败之局,他为何沉默不言,甘心入局做一枚棋子?

    如果,如果他早就知晓,那她所做的一切在他眼中,岂不是宛若演技拙劣的小丑——

    宋蕴眼底掠过一丝阴霾,指尖狠狠地嵌入掌心。

    她甚至不敢去想这种可能。

    和离书上的字迹一点点被火焰吞没,很快只剩下一片余烬,洋洋洒洒,飘落不见踪迹。

    前院却是十分热闹。

    明日便是盛阳书院备受关注的第一次小考,慈水村离县城到底远了些,宋柏轩干脆让几个学生在宋家留宿,免得明早还要起早。

    慈水村的孩子们苦日子过惯了,挤在一块儿倒也无半分嫌弃,嘻嘻哈哈的背书、说小话,给沉寂的小院带来许多活力。

    宋蕴踱步去前院时,卫辞正被师弟们叽叽喳喳的围着,从学问到文房器具问个不停。

    “卫辞哥哥,听说明日小考名次靠前的话,县令大人会给彩头,是真的吗?”

    “卫辞哥哥,题目是不是夫子出的呀?你知不知道夫子最近都在看什么书,是《诗三百》还是《论语》?总不能是《中庸》吧,那可难了,我们还没有学完呢。”

    “卫辞哥哥,我们要怎么念书才能像你一样,每次都能被夫子夸奖呢?”

    “对呀,卫辞哥哥,明日会有夫子说的策论吗?听说那是走科举才要学的,我们从未学过,需要写吗?”

    “卫辞哥哥……”

    问题杂乱无序,天马行空,但被围在中间的少年却无半分不悦,耐心的解答着他们的困惑。

    宋蕴听得失神。

    她突然很想知道,他可否也为她解开疑惑,为何明知是一场局,却还要应下婚约,既应下婚约,又为何要不声不响的写下和离书,还特意还她清白之身?

    可笑啊可笑。

    她宋蕴早已一身泥泞,哪还有什么清白之身。

    天边刚升起一抹亮色,盛阳书院紧闭的大门前便有不少学子等候,宋柏轩与杨夫子早就提前到场,同县衙派来的两位主簿商议考程。

    除却紧张等待的书院学子外,还有许多来围观的百姓和小贩,议论声与叫卖声不绝,夹杂着热腾腾的食物香气,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待天色大亮,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锣响,盛阳书院的大门缓缓打开,杨夫子冷着脸站在门口:“排好队,一个一个入场,门后有县官做检,若涉险舞弊,直接开除学籍。”

    周遭的议论声一静,连叫卖食物的小贩都不敢再吱声。

    兹阳县的百姓人人皆知盛阳书院念书容易,几乎没什么门槛,可谁都没想到只一次小考,规矩便如此严苛。

    街上的热闹消减许多,但没有一个人敢提出质疑。

    小考进行了整整一日。

    盛阳书院的学子念书进度不同,考试的内容也各有差别,在暮色落下时,饿了一日的学子一窝蜂的冲出来,各自踏上回程。

    卫辞慢吞吞的走在人流后头,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从他灰青色的长袍上划过,映得那双田黄石般的眼眸愈发剔透漂亮,但很快余晖散去,暮色垂落,叫人再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知他的脚步依旧沉稳有力,不紧不慢。

    “夫君。”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卫辞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幻听,但他还是抬眸望去,不期然对上一双笑意粲然的美眸。

    卫辞指尖微颤,下意识收紧抱在怀中的书箱。

    “师妹……”卫辞朝她走来,心情十分复杂。昨日他们才不欢而散,今日师妹便笑意盈盈的来接他,他何德何能,竟让师妹受这份委屈。

    “小考还顺利吗?”宋蕴问他。

    卫辞轻轻点头,顿了下,又仔细解释道:“还算顺利,我考完便出来了,老师作为考官,还要在书院中呆上两日,同杨夫子他们一起审阅考卷,书院每日都有人送饭,打理房间,师妹不必太担心。”

    宋蕴垂眸应了声,让莫绫递上提前备好的食盒,语气比寻常还要温柔两分:“刚买的桂花糕,师兄先垫垫肚子,金梨做了一桌子好菜,回去便能吃上了。”

    “……好。”卫辞受宠若惊,小心翼翼的接过食盒,捧起桂花糕来吃。

    桂花糕似是从南街那家买回来的,不论是香气形状还是味道,都似曾相识。

    是宋蕴在兹阳县最喜欢的一家点心铺子。

    卫辞吃着桂花糕,心中却总有些不安,他见过知书达理的师妹,见过惹人怜惜的师妹,也见过俏皮聪慧的师妹,却从未见过如此温柔体贴的师妹。

    不,师妹一向是温柔体贴的,但昨日他们才不欢而散,今日师妹心中竟似乎毫无芥蒂……卫辞忽略心底那一丝隐隐的不安,绞尽脑汁的提起话题。

    “师妹的香铺名字我已有思绪了,”卫辞看向宋蕴,语气迟疑,“不知师妹是否还需要?”

    宋蕴轻笑:“自然需要。”

    卫辞道:“师妹既然打算开香铺,便要着重一个香字,县城里的的百姓读书不多,有学识的更是少,简单明了些许是更合用。师妹觉得留香阁如何?还是香思坊更好一些?”

    他顿了下,又道:“或者我再想想,毕竟是师妹的第一间铺子,总要仔细些。”

    “香思坊……”宋蕴低声呢喃,“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好一个一寸香思一寸灰,这取名——叫师兄费心了。”

    师兄……卫辞蜷缩起指尖,竭力去压下心中那丝异样。

    说来可笑,比起师兄,他还是更喜欢师妹唤他一声“夫君”,只是不知,他可还有机会听到。

    家中早已备好了宴席,席间还摆着一坛酒香浓郁的女儿红。

    宋家很少见酒。一则宋柏轩腿疾未愈,不宜饮酒,二则卫辞甚少交际,从不宴请友人,至于宋蕴,她更无这种嗜好。

    卫辞看向宋蕴。

    “就当是提前为师兄庆贺,”宋蕴眸中带笑,捧起酒坛,“可否?”

    卫辞说不出拒绝。

    女儿红的香气霸道浓烈,酒水在烛火的映衬下却格外漂亮。

    夜空繁星闪烁,月华似霜,晚间的风拍打着草木枝叶,饭菜的香气与霸道的酒香交织,本应是一个静谧和睦,令人沉醉的夜晚。

    如果更衣时,他没有发现起草的和离书不知去向。

    他好像还没有做好准备。

    卫辞垂眸掩下眼底翻涌的晦暗,克制住心头淌过的悔意,低声开口:“师妹,你都知道了。”

    “师兄,”宋蕴举起酒盏,仿佛没听到他的言语,脸上笑意如春,“这一杯,我敬师兄对父亲的周全照顾。”

    她举起酒盏一饮而尽,接着又斟满一杯:“这一杯,我敬师兄如玉品性,君子坦荡。”

    “师妹!”

    卫辞心下一惊,却已来不及阻止,他只得匆忙饮尽杯中酒:“我喝便是,你别这样。”

    宋蕴轻笑,再次将酒水斟满:“这一杯,便敬你我二人的夫妻情分,师兄,与你结发,我从未悔过。”

    卫辞举起酒盏,神色却十分复杂,他闭上眼,仰头将酒饮尽,声音很轻:“我亦不悔。”

    既如此,为何还想着和离,弃她而去?

    微风拂过,烛光摇曳,洒下一滴温热烛泪。

    宋蕴安静的看着他,忽而笑起来。

    这一笑,美得惊心动魄。

    卫辞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身体隐隐发热,他移开的目光晃出两道烛影,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

    “这便足够了,卫辞。”

    她说过,他们会做一对长长久久的夫妻。

    结发为君妻,死生不复离。

    第50章 【50】“师兄,这一次,我不允许自……

    宋蕴从未想过,自己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她以为自己可以同卫辞相敬如宾,哪怕做不到恩爱至白首,也能一辈子平平淡淡,不起波澜。

    以卫辞的品性,纵使他有朝一日另有倾慕,也绝不会叫她受了委屈。

    她太想当然,也太相信卫辞的为人,以至于从未设想过,才成婚不久,卫辞竟生出了和离的念头。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选择入局解困的人是他,最先要脱身的人也是他?是见她可怜?还是看她可笑?

    朦胧月光里,宋蕴的神色晦暗不明。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宋蕴估摸着药效快到了时辰,轻轻吹亮了火折子,不久后,浓郁的香气盈满房中。

    宋蕴睫羽微颤,脑海中不可自控的浮现出前世种种画面。若她失去神智,这一切倒也顺理成章,可偏偏她常年与香为伴,身体早已产生耐性,哪怕是最浓最烈的香气,对她的影响也微乎其微。

    她清醒着看自己行最卑劣之事,用自己最瞧不上的法子。

    这让她感到格外耻辱。

    宋蕴闭上眼,任凭身上的衣衫一件件解落,直到剩下最后一件,她睁开眼,额上已沁满香汗。

    这时,床幔被一只手掀开。

    罗裳轻解,玉体横陈,映得朦胧月华都失色良多。

    “师……师妹!”卫辞一瞬间慌了神,呼吸急促而乱,声音发颤,“师妹,你这是在做什么?快,快穿上衣服!”

    他想要从床榻上离开,却发现手腕怎样用力都挣不开束缚,他越是挣扎,缠得便越紧。

    浓香源源不断的涌入身体,卫辞挣扎着,呼吸却越来越急促,身躯变得滚烫灼人。

    他急出了一身汗。

    正在这时,宋蕴面无表情的握住他的手,俯身靠近。

    她的手细腻如玉,甚是清凉,被握紧的卫辞竟隐隐有种想要靠近的冲动,小腹生出压不下的燥意。

    这般下去定会出事!

    卫辞竭力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旖念,死死地闭上眼,声音嘶哑道:“师妹,师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二人靠得极近,压抑而克制的呼吸声纠缠在一起,气息灼热,却又叫人忍不住沉迷。

    宋蕴忽得笑了声:“我怎会不知道呢……我最清楚不过了,师兄。”

    一声师兄唤得千娇百媚,像是带着钩子,却又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怒意。

    卫辞不由得绷紧心弦。

    “师兄不也很清楚吗?”宋蕴语气轻佻,“从始至终,从我们二人订下婚约,到师兄你写下和离书,有哪一桩事,是师兄不曾知晓的?”

    她的心中的确曾对卫辞有愧。

    赵晴云的狠心算计,侯夫人的步步紧逼,确有她纵容之意,拉卫辞入局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她精挑细选的结果。

    她以为卫辞什么都不知道,却不曾想,他早就看穿了一切。

    这让宋蕴感到羞恼,却又为这不该生出的羞恼而感到愤怒,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不是早就想好了退路吗?可为何事到临头,她竟不愿撒手。

    区区,区区一个卫辞而已。

    卫辞额头上青筋暴起,他已竭力克制住体内的燥意,不愿让手中的力道伤了宋蕴,但宋蕴每靠近一寸,他的气息便越是不稳,勉强保持清醒的理智在失控边缘。

    他知道师妹在气什么,气他这段时日的疏离,气他不守诺言,婚约已成又提和离,气他竟是负心人。

    可他的本意并非如此。

    他只是想让师妹离他远一些,连同恩师,都离他远远的,好避开他身上的危险。

    倘若叫人发现他是罪臣之后,亦或是更危险的身份,苦读几十年的恩师便再无缘仕途,而他的妻子,所遭连累必定更甚。

    怪他先前侥幸迟疑,更怨他不动声色的隐瞒。

    “师妹……”卫辞声音艰涩,试图推开她,但宋蕴却更强硬的靠近:“师兄知我仍是清白之身,特意在和离书上写明,以便我后续嫁娶,这番心意实在叫宋蕴感动。”

    她从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清白之身,名节是否有损,可世间有太多人盯着这一处说事,哪怕是卫辞,哪怕是她的父亲也不曾例外。

    正因为他们尚未成为真正的夫妻,卫辞才会如此干脆的脱身,一时之间,宋蕴啼笑皆非,竟不知是该笑世人愚昧,还是该笑自己痴傻,竟试图用一场假戏来瞒过戏中人。

    宋蕴挑开卫辞的衣襟,纤纤玉手抚过他滚烫的胸口,一点点将里衣拔开,卫辞越是挣扎,手脚上的束缚越是收紧,仅剩的一只手并不能阻止她的进攻。

    卫辞闷哼一声,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师妹!”

    夜色朦胧,透过床幔的月光有限,但足以让宋蕴看到卫辞望过来的视线。

    她辨不清那双瞳眸是否仍如漂亮纯粹的田黄石,还是染上了其他颜色,可宋蕴想,她不会在意了。

    此后若只能做表面夫妻,她也认。

    此后反目成仇耗尽情分,她也认。

    唯独这封和离书,她不会接。

    宋蕴轻笑,莹润如玉的娇躯紧贴着他:“何必抵抗呢,师兄,你又不会损失什么。”

    这世道对女子苛刻,对男子却格外放纵,十一二岁便通晓人事的公子哥儿比比皆是,流连青楼妻妾成群的富商从不少见,便是张口仁义闭口德行的君子,后院也不会少了美,还要冠以风流美称。

    与她拥有夫妻名分的卫辞,更不可能令人置喙。

    空气中的气息愈发灼热,寂静的夜色里,两道呼吸渐渐纠缠在一起,卫辞明知不该如此,可身体的本能却无法控制。

    卫辞闭上眼,神智在清醒与混沌中徘徊,他知道房中的香气并不寻常,可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师妹要这样做。

    师妹,师妹不该是这样的。

    房间在升温,热气一点点将他吞没,肌肤相贴不足以抚慰他当下的渴望,卫辞咬紧牙关,直到舌尖漫出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宋蕴愣了下,旋即揩去唇边的血渍,低笑一声:“师兄,我便这般让你厌恶么?”

    不,不是的,只是这些不该发生在他们身上。

    他连自己都无法保全,更何谈护住自己师妹与恩师……卫辞想开口解释,但脑海中却一片混乱,只想尽可能的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气息交缠,血肉相融。

    “可我不一样,”宋蕴轻声笑着,温软的指尖抚过他的眉眼、鼻梁,最终停在他染血的唇畔,“我心悦师兄。”

    时间仿佛停滞。

    卫辞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似鼓,瞬间击破他所有的防线。

    下一秒,那只不断推拒的手抚过她的腰间,紧紧握住。

    于是,水滴坠入烈火,冰雪飘进岩浆,香气弥漫整夜。

    ……

    是夜,盛阳书院。

    经过一个傍晚的整理,不同阶段的考卷已经分别归纳糊名,分配给几位主考官。

    除了白日里身负监考之责的夫子和主簿,还有陈不逊,以及他带来的一位幕僚,如此大的阵仗,倒真叫宋柏轩受宠若惊。

    本以为此次小考,只是盛阳书院为在兹阳县里站稳脚跟,才办得如此声势浩大,可如今陈不逊亲自前来阅卷,极大程度提升了此次小考的意义。

    要知道,这般严格的监考和阅卷,几乎能与乡试相媲美。

    如果在此次小考中成绩出色,接下来的乡试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宋柏轩定了定心,低头看向分到的考卷,有几道题目正是出自他手,若他来判最好不过,可难免会带些自我喜好夹杂其中。

    “陈大人,”宋柏轩将考卷递过去,“这份考卷是内容最深的一份,也是目前书院里学子的最高水平,不如由您主阅,也好看一看书院如今的水平。”

    陈不逊顿了下,垂眸接下厚厚的一沓糊名考卷,若他未曾记错的话,卫辞的考卷也应在其中。宋柏轩此举,未必没有避嫌之意。

    这样也好,免得再掀起波澜。

    “那本官便却之不恭了,”陈不逊笑着看向众人,“虽说此次小考对盛阳书院至关重要,可诸位也要坦荡公正,不偏不倚,该是什么水平,便是什么水平。”

    最后的目光落在宋柏轩以及杨夫子身上:“我相信二位的能力。”

    杨夫子朝他作了个揖,转身便奔着考卷去了,宋柏轩深吸一口气,也低下头开始阅卷。身负十几年的教学经验,阅卷于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此次考卷共分三批,内容最深的为一等,其次为二等,三等考卷是其中最简单的一批,刚念书识字的稚童都能做上几道题目。

    三等考卷审阅起来最简单,二等考卷除了寻常课上传授的几本书外,还需学子们懂得照本宣科,理解消化书中内容,含少量律赋、五言八韵,而一等考卷涉猎四书文、孝经论、五言八韵、诗赋、经文、骈文等内容,除了题目更少外,难度几乎与县试不相上下,甚至更难。

    因为陈不逊在一等考卷的最后,设了一篇小策论,而县试是远远用不上策论的。

    宋柏轩心中隐隐有些没谱,盛阳书院招收的学子学识不等,他虽多少了解一些,却并不似对卫辞那般透彻,只盼着小考成绩莫要太难看,否则他难以向范老交代。

    时间一点一滴流淌而过,直至下人送了两回夜宵,一行人才暂且歇下。

    宋柏轩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忽听陈不逊问道:“宋夫子,依你之见,卫辞此次小考如何?”

    “他学识尚浅,策论怕有不足,”宋柏轩顿了下,又道,“若论学识,他远不及陈大人,还需沉淀几年。”

    陈不逊笑笑未答,转而说起旧事:“宋姑娘此前名动京城,不知多少世家子弟日日守在平阴侯府门前,只为得她青眼,如今却……”

    倒不是他瞧不上卫辞,只是甚为可惜。

    若夫妻和睦也罢,但卫辞那性子,只怕是不解风情。

    “陈大人,”宋柏轩心中微沉,直言道,“小女如今已嫁为人妇,还是少些议论为好。”

    他不知陈不逊心中到底存着什么心思,几番来探他的态度。纵使卫辞有千般不好,也该由蕴儿亲自向他诉说,而不是从旁人嘴里听得长短。

    陈不逊愣了下,旋即笑道:“此言有理,如今的宋家女,到底不是曾经的侯府千金,是本官唐突了。只是宋夫子可曾想过,这一路走来,宋姑娘心中可有酸楚?”

    宋柏轩垂下双臂,不再言语。

    哪怕蕴儿从未叫苦过半分,可自她回来后,生活便再无一日安宁,甚至于还要为了生计奔波。

    可以说,如今的宋家是她一力撑起来的。

    她心中又怎能没有半分酸楚?

    ……

    天色大亮,宋蕴的房中却迟迟没有动静。

    莫绫正在门口徘徊纠结,忽见夏金梨眼中含泪,跌跌撞撞的跑来,连忙迎上去:“怎么了,你哭什么?大早上的,不吉利。”

    夏金梨连忙擦干泪:“莫绫姐姐,是好事,是我哥哥醒了,正要跟小姐说一声。”

    “这吞金兽可总算是醒了……”莫绫小声嘀咕着,又怕夏金梨听去,改口说,“是好事,你先去照顾着,等姑娘睡醒我就跟她说,好给你哥哥请大夫。”

    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吵醒了本就浅眠的宋蕴。

    她睁开眼,掀起压在身前的手臂,**隐隐传来一丝痛意,两条腿更是酸软。

    想起昨夜的荒唐,她的脸上并无半分羞意,只隐隐松了口气。许是有香助兴,昨夜倒是比记忆中的痛楚少了许多,看来男女间的情事,并不都是撕心裂肺的痛与折磨。

    宋蕴闭眼缓了片刻,才尝试着移动身体,把自己从卫辞怀中抽出来。

    香铺开业在即,她要做的准备还有许多,夏金山在这时醒来,也算是减轻了她的压力。

    外面又传来些许动静,宋蕴开口道:“莫绫,去请白大夫来一趟吧。”

    本就不高的嗓音带着几分喑哑,莫绫听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连忙应是。

    宋蕴掀开床幔,正要起身,却被人握住了手臂。

    她怔了下,看向卫辞,半醒间的少年双眼迷蒙,绸制的白色里衣在昨夜被撕烂,只剩半边松垮的搭在身上,露出半个胸膛。

    宋蕴所见男色不多,眼前这一幕,许是勉强算得上无边春色。

    思绪游移了一瞬,便被卫辞的声音拉回来:“师妹,我的本意并非想要和离……”

    “和离”二字一如既往的刺耳。

    她不想再听。

    宋蕴面色微冷,一点点抽出自己的手臂,垂眸望向他:“师兄,这样不好吗?”

    有家有业,还有待他如子的恩师。

    “你乖一些,”纤长白皙的手指抚过他的眉眼,最终合拢,挡住他田黄石般的眼眸,也挡住她的晦暗神色,“师兄,这一次,我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再有丝毫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