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好一条可怜的呆鱼。”……
夜色无声,掩盖住云月下的悸动。
昨夜下了一场晚春的雨,湿了庭院里的地皮,早上推开窗,带着湿气的风卷着雨后特有的清香扑面而来,叫人连头发丝都跟着放松起来。
宋蕴想起昨晚的事,唇角忍不住弯出一丝弧度。
看来与赵晴云相比,师兄还是更信任她。
然而宋蕴知道,自己高兴的原因,或许并不止是卫辞的这份信任,而是一种极其隐秘的,从未有过的情绪。
晨光渐渐浓烈,空气中的湿意被阳光打散,宋蕴心满意足的关上窗,坐回几案上调香。
千丝坊的布匹生意虽囊括了数个阶层,但大头生意仍是较为昂贵的丝绸锦缎,为招揽和留住这一部分顾客,千丝坊也是花了不少心思。
李掌柜见她调制的香囊味道清雅,又不似市面上常见的熏衣香,便起了定制的心思。
他一直想为千丝坊寻一种特有的标志,可无论是荷包,还是布匹的纹路走向,都能被轻易抄用。
大盛的布庄有成千上万家,料子却只有那么几种,无论在哪家布庄,都能买到相似甚至一模一样的料子,如此对财大气粗,想要快速在小地方铺开生意的千丝坊而言,是不可忽略的缺点。
但如果有一样东西是千丝坊独有,且能被百姓口口相传,其他布庄的存在便不再是威胁。
然而这样的熏香却并不好调制。
既要味道醇厚不腻,又要留时长久,最重要的是还要无法被轻易模仿。
宋蕴坐在几案前,手中捏着药匙,一时竟有些犯难。
世间香料有成千上万种,香方亦有数百种,除却早已失传不全的,还有过半在市面上售卖。
她随手调制的香囊固然特别,皆因香料全是她亲手所制,几分熟,如何处理,是蒸煮炒炙,还是烘焙水飞,全由她亲自决断。
可市面上售卖的香料,大多炮制方式已定,香味浓厚大差不差,想要调出新意便难上加难。
恰在这时,门外轻快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下一秒,莫绫兴奋的声音透过门窗传进来:
“姑娘姑娘,我打听到了!”
宋蕴眼神微亮,连忙起身开门:“怎么样?”
莫绫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双手搓了搓,凑到宋蕴耳边道:“成了!姑娘,成了!”
宋蕴顿时心中大定,她闭了闭眼,胸腔中涌出一种莫名的情绪,像是释然与放松,却又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漩涡,复杂得难以言表。
“那就好……”她低声呢喃道。
“听说那场面可惨了,”莫绫笑着比划起来,“那两匹马车疯了一样的往前冲,直接就进了密林,整个马车被树撞得稀碎,里面的人摔得七荤八素,在地上躺了老半天。尤其是第一辆马车,里面好几个人撞得头破血流,那暴躁凶恶的老婆娘更是被撞断了腿,哭得脸都花了……”
宋蕴蓦然抬眸:“吴氏撞断了腿?”
“对啊,”莫绫疑惑道,“姑娘,你不会是心疼了吧?她那么坏,撞断腿可便宜她了——”
但莫绫说着说着就开始心虚,吴氏待她们家姑娘是不怎么样,但怎么说也是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就这么把她的腿弄断,似乎还真有些狠心。
她顿时垂着脑袋不敢吭声了。
宋蕴垂下眸子,轻声说道:“我没有心疼,只是觉得可惜。”
她熬夜调制出来的香粉,能引得马兽发狂,本应有更大的作为,却只是让吴氏摔断了腿。
是不是,是不是她用的分量还是太轻了?
宋蕴不着痕迹的皱了下眉,旋即又放下心来,昨夜恰巧下了一场雨,林子里的痕迹早已被冲刷干净,即便平阴侯府派人去追查,也查不到任何线索。
“那就太好了!”莫绫又高兴起来,“姑娘,咱们可不能心疼她呢,那凶恶的老虔婆欺负老爷还欺负你,要不是姑娘你聪明,咱们早就被她捆到京城去了。”
莫绫见过京城那些大族处理下人的场面,动辄发卖到牙行算是轻的,倘若不小心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还要被绞了舌头,丢进池塘里喂鱼。
她虽觉得兹阳县贫瘠,配不上姑娘该过的好日子,但乡下的日子到底自在,过得舒心。
莫绫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什么,宋蕴已经无心再听了,她望着几案上摆满的各种香料,强迫自己拿起药匙,胡乱的搭配起来。
鼻端被层层叠叠的香气盈满,灌入肺腑的却只有甘松苦涩清凉的气息,她夹杂在清醒与混沌之中,眼中尽是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她回过神时,房间里又成了她空荡荡的一个人。
或许是吴氏命不该绝。
这样也好,她要她就这样狼狈的活着,永远失去一条腿,就像她曾经所折辱的父亲。
于吴氏那样高傲的世家女而言,让她这般活着,远比死了更痛苦。
宋蕴微微笑了下,握着香锤的手愈发用力。这只是一个开始。
她还会有机会的。
然而宋蕴的轻快并没有保持多久,用午饭时,饭桌上十分沉闷,连莫绫都蔫得垂下了脑袋。
宋蕴望着内间里的宋柏轩,忽得心头一紧。
果然,刚用过饭,宋柏轩便将她叫了过去,脸色沉沉,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宋蕴微微抿唇,掩下心底的不安,低头唤道:“父亲,您找蕴儿有何事?”
她知这些日子宋柏轩都在忙着读书,卫辞一趟又一趟的往书铺跑,父亲枕边的书摞的也越来越高,根本无暇关注外头那些杂事。
宋柏轩望着站在他床榻前的少女,眼神中满是复杂。
初见她时,她便已是这般模样,知书达理,聪慧过人,似庭外海棠灼灼生艳,叫人一眼难忘。
他为她感到骄傲,但也曾生出自责、愧疚、心疼等无数种情绪,然而她却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叫他心痛过。
宋柏轩盯着她问:“蕴儿,你可知错?”
宋蕴一怔,缓缓抬眼对上宋柏轩的视线,那双眼中蕴含的情绪太过复杂,她看不懂。
但父亲似乎对她很失望。
宋蕴轻声问:“父亲觉得我做错了吗?”
饭桌上的沉闷,以及垂头丧气的莫绫,让她都生出了预感,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宋蕴心中竟没有丝毫慌乱与心虚。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有错也是错在欺瞒父亲,而并非设下毒计。
宋柏轩脸色铁青,按在床榻边的手掌青筋暴起,而在他的眼中,亦有无数失望。
“宋蕴,你跪下!”
宋蕴听出他声音里的颤抖,以及那语气中夹杂的愤怒,沉默的掀起裙摆,跪在了床榻前。
“我问你,你前几日都在做些什么?调的香哪里去了?”
宋柏轩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等待着回答,宋蕴本可以说出诸多完美的理由,堵住他的盘问,但她不想这样做。
这是她的父亲,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也是她前世最亏欠的人。
宋蕴沉默着没答话。
“你说,说来听听,”宋柏轩努力压抑的情绪控制不住外泄,“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是傻子,都能被你玩弄在股掌间?”
“之前那一遭,你以为吴氏看不出那是你的算计吗?如果没有陈不逊,你可曾想过自己该是什么下场?赵晴云固然心术不正,可她有侯府为她兜底,宋蕴,你有什么,我问你,你有什么?”
她什么都没有。没有过人的家世,没有可倚仗的父母,更没有改天换地的本事。
她拿去赌的不止是她的清白,还有她的命!
上一次,她侥幸赢了,可这一次呢?她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就这么不被珍惜吗?
“你可知道一旦被发现,会有怎样的后果?”
宋柏轩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眼泪从眼中滑落,“你会死,知道吗?蕴儿,这是死罪!”
宋蕴当然知道这件事的风险有多大,可她同样知道,以吴氏狭隘算计的性子,她与吴氏、与平阴侯府几乎已结成死仇,无法轻易了结。
吴氏欺她姐妹,辱她父亲,还将她视作筹码换取权势,那她为何就不能奋起反抗?
她不怕死,从来都不怕。
她只想堂堂正正,自由自在的活着。
“父亲,”宋蕴轻声道,“我不怕。”
“可是我怕!”宋柏轩靠在软垫上,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我无法向你的母亲交代,更不能承担失去女儿的代价。我怕你受到惩罚,丢掉性命,更怕你没有受到惩罚,自此不再收敛,肆意妄为,一次次打破底线——”
宋柏轩掩去脸上的泪水,泣声道:“是我没把你教好,是我的错。”
他没有护她不受欺辱的权势,没有为她兜底的能力,只能要她谨言慎行,委曲求全。
宋蕴摇摇头,连忙说道:“不是父亲的错,是女儿胆大妄为,不知管教,父亲罚我吧。”
“你连死都不怕,还会怕我罚你吗?”
“父亲——”
“我累了,”宋柏轩闭上眼,“你去吧。”
宋蕴心中乱糟糟的,很慌。
自她回到慈水村起,父亲就对她百依百顺,从不曾有过半句训斥,然而今日他却动了大怒,叫她跪下,可见是气狠了。
她要怎么才能让父亲消气?
宋蕴跪在床榻前没动弹,而宋柏轩亦不再开口,闭着眼,似是睡着了,但宋蕴分明瞧见,有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宋蕴更不敢动弹了。
直到午时过半,才有人敲门而入,宋蕴悄悄侧过头,对上卫辞的视线。
卫辞既震惊又错愕,他不觉得聪慧善辩的师妹会犯错,更不觉得恩师会胡乱惩罚人。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卫辞犹豫半晌,还是选择相信恩师,他小心翼翼的向宋柏轩求情:“老师,师妹她已知错了,昨夜刚下过雨,地上寒气重,跪久了会让师妹难受的,不如就算了吧。”
宋柏轩闭着眼都被气到了:“你可知我为何罚她?”
卫辞摇摇头:“不知。”
但为师妹求情总是没错的。
宋柏轩顿时更气了:“不知真相还敢胡乱插话,我看该罚的人不是她,而是你!”
“愣着干什么,你也给我跪下!”
卫辞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
然后老老实实的,掀开袍子,在旁边跪了下去。
宋蕴:“……”
好一条可怜的呆鱼。
第32章 【32】“是,但、但如今少许多了。……
宋柏轩缓缓睁开眼,望着跪在他面前的两道人影,忽得沉默下来。
他隐隐开始怀疑自己当年的眼光。
卫辞年幼时格外顽皮,爬树捉蝉,下河摸鱼,整天追着猎犬在村子里撒欢,没少惹得卫兄生气,但那时的他只学了句“小棒则受,大棒则走”,就敢理直气壮地跟卫兄对着干,后来大抵是逃不脱,被卫兄几顿毒打后便老实多了。
可如今就是太老实,连他的气话也当真,让他跪他还真跪下不走了。
也不看看,这房间里是否真有他的位置?
宋柏轩木着脸问他:“你错在何处?”
卫辞认真道:“老师说的对,我不该不问清楚缘由,不知道事件全貌,就贸然开口评判对错。
“县衙查案尚需双方到场对峙,而我没有问过老师与师妹,心中就已假定定是师妹有错,老师才会罚她,此为一不该。
“不明事件全貌便为师妹求情,既小瞧了老师与师妹之间的父女情分,又有偏私之嫌,此为二不该。”
宋柏轩:“……偏私?”
他深吸一口气,望着脸色坦然的卫辞,竟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也罢,既然他为自己找好了理由,便由着他去吧。
宋柏轩冷笑一声,应道:“如此说来,你的确该好好跪着……”
卫辞俯身向他行了一礼,又说道:“可即便如此,卫辞仍要为师妹求情。”
“……”
宋柏轩按了按眉心,索性闭上眼。
可真是他的好弟子!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认了错仍死不悔改,主打一个生性叛逆!
与蕴儿的执拗有七八分相似,不露锋芒,却格外难缠,日后他们二人成亲,不知是哪个能占得上风。
“好,那便一起跪着吧,”宋柏轩淡淡道,“出去跪着,别在这里碍眼。”
卫辞又俯身行了一礼,接着扶起宋蕴去门外跪着。
宋蕴:“……”
有一丝感动,但不多。
原本她跪着是向父亲表明悔意,而今却变成了不得不做的惩罚。
她侧身看向跪得笔直的卫辞,没忍住问道:“师兄为何要为我求情?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被父亲责罚吗?”
“师妹聪慧过人,知书明理,必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卫辞低声回答她,“是人便会犯错,我与晴……其他弟子做错了事,也常常遭到老师责罚,不是什么大事。”
宋蕴:“……”
师兄对她的这份信任,委实太厚重了些。
宋蕴摸了摸鼻尖,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师兄幼时也常常被罚吗?”
这次换卫辞沉默了。
他想对师妹否认自己曾经的恶劣行径,但自己的品性又不允许他撒谎,只能低低的应了一声。
“是,但、但如今少许多了。”
宋蕴望着他脸上的羞意,忍不住笑了出来-
京城,平阴侯府。
一队护卫带着两辆低调寻常的马车进了平阴侯府,走的还是后门。
接着便有仆妇和丫鬟四处求医,甚至还有一位拿着平阴侯府的名帖去了太医院。
本也算不得大事,并不起眼,但侯府后院近来有位姨娘诊出喜脉,正是平阴侯赵旭炎最上心的时候,乍一听闻侯府有人四处求医,赵旭炎生怕这一胎再出差错,急急忙忙下值回府。
然后就撞见了形容凄惨的吴氏,以及一众伤痕累累的仆妇,赵旭炎的脸色瞬间难堪起来:
“发生了何事?我不是给了你一队护卫,为何还弄得如此难看?”
接着他想起此行目的,迅速问道:“那蕴儿呢?她可有受伤?”
吴氏只觉得脑仁涨得生疼,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围着她嗡嗡颤动,十分吵闹。
她强忍着怒意说:“她没回来。”
“什么?!”赵旭炎脸色大变,不敢置信的盯着吴氏,他向来将吴氏视作自己的半边臂膀,宅院里的事全交由她打理,可没想到她去了这么久,竟连一个宋蕴都没能带回来,“那你们走这一遭做什么?”
吴氏气得脸色铁青:“赵旭炎,我的腿都断了,你却还想着那个狼心狗肺的孽障!”
赵旭炎皱了下眉:“给了你那么多护卫,怎么他们身上都好好的,就你受了伤?”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吴氏的声音瞬间拔高,“我还能是故意的不成?要怪也怪你的好护卫们,个个是骑马的好手,全都奔着马去了,哪儿有人来管我啊?”
只要想到那天的场景,吴氏便打心眼里发寒,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原来那则从寒明寺传出的流言竟是真的?
想起这段时日的遭遇,吴氏心中竟萌生出退意。
“算了吧,”她说道,“不必再叫她回京,她翅膀硬了,不会再听我们的安排,与其费那么多心思将她弄回来,不如换个人选。”
然而提议被赵旭炎一口否认:“不行,必须是她。”
“父亲,”赵晴云突然说道,“父亲有所不知,宋蕴在慈水村有一门亲事,已经到了私相授受,谈婚论嫁的地步,身子也早已不清白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兹阳县的百姓都知道。”
赵旭炎这才看向赵晴云,他第一眼便落在她的脸上,那块显眼的胎记似乎又受了创,结出厚厚的血痂,十分骇人。
“你……”赵旭炎顿了下,咽下想盘问的话,随意道,“不是还没成婚吗?侯府怎么也算她半个娘家,她想要嫁人,还得过我这一关。至于清白,也无甚要紧,一些风言风语罢了,总能想办法遮掩过去。”
赵晴云定定地望着赵旭炎,平阴侯府的主人,他的生身父亲,胃里竟没来由的想要作呕。
“可是父亲,一旦被发现,侯府的名声怕是会被牵连——”
“她只是一个养女,碍不着你的婚事,”赵旭炎瞥她一眼,直接说道,“这件事你们不必管了,我亲自派人去将她接回来。”
吴氏冷笑:“好啊,你去接,最好先把你克死!”
赵旭炎皱眉片刻,打量着凄惨的吴氏,拂袖离开:“哼,无稽之谈!”
赵晴云垂下眼眸,无声无息的从房中退了出来,她万万没想到平阴侯比吴氏还要难搞,连侯府的名声都不当回事。
但无论如何宋蕴都不能回京。
她为此已经牺牲了太多,绝不允许这一切都前功尽弃。
再者说,如今她们二人势同水火,倘若宋蕴一朝得势,怎会轻易放过她?-
又是一日清晨。
在莫绫万分怜悯与不解的目光下,宋蕴捧着本书进了书房,而卫辞早已在房中等着了。
接着书房里便传出稀稀拉拉的读书声,起初还有些收敛,并不齐整,但在隔壁宋柏轩一声冷笑后,书房里的声音立刻齐整许多。
莫绫一边烧火一边摇头,她实在想不通姑娘为何要跟着那卫书呆子一起念书,不怕像他一样把脑袋念傻吗?
但哪怕再好奇,莫绫也不会傻乎乎的凑上去,毕竟似读书这样的苦差事,她实在承受不来。
姑娘辛辛苦苦教了她十几年,也才勉强让她认得百家姓、千字文,剩下的字连蒙带猜,也能念出几个来,再多的便再也学不会了。
没多久,莫绫便去敲门:“姑娘,卫公子,早饭做好了。”
宋蕴捧着本《尚书》,幽幽叹气。
卫辞安慰她:“师妹不必气馁,这本书,其实也不难的。”
“……”
宋蕴一时不知该怎么答话。
她在侯府时也曾随夫子念书,但大多都是《女诫》、《女训》之类的书籍,规劝女子德行,驯化女子个性,她虽有不耻,却都老老实实读完了。
再有便是些杂七杂八的游记、香方与医书,她看得也不少,然而于科举所涉猎的经史子集,她只翻阅过一二,并无太多了解。
自那日被父亲罚跪后,宋蕴便被要求与卫辞一同读书,她不敢不应。
多读点书也没坏处,她如此安慰自己。
宋蕴食不知味的吃完早饭,跟着卫辞来到宋柏轩房中,老老实实的听他讲学。
“今日讲《吕刑》,”宋柏轩瞥了眼捧着书的宋蕴,又看向旁边的卫辞,“所谓‘五辞简信,正于五刑’①,你们可知这五刑都是哪几种刑罚?”
卫辞当即一一列举出来:“分别是墨、劓、膑、宫、大辟,依着罪责轻重,或刺面、刺额,或割去鼻子,或剜去膝盖,亦或是宫刑、死刑,皆十分痛苦,无法疗愈。”
宋蕴垂下眼眸,没说话,她何尝不知道父亲这是在警醒她,好让她因惧生畏,因畏而敛言行。
只是这样的恐吓于她而言,并无太多效用,她曾被活生生的扯下一张美人面,血肉淋漓,不成人样,远比劓、膑更痛苦千万倍。
“当年的五刑已是酷刑,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宋柏轩淡声道,“大盛律法中的酷刑亦不再少数,腰斩、车裂、凌迟、活埋、抽肠等,无一不是痛苦万分,你们饱读诗书,更应心中有畏。”
宋蕴低声应道:“是,女儿记住了。”
卫辞不明所以,也连忙跟着应“是”,却得了恩师一记飞来的眼刀。
宋柏轩继续往下讲,他知道宋蕴在侯府念过书,却未必念得细致,便逐字逐句的往下顺。
他博览群书,涉猎颇广,引经据典几乎是信手拈来,短短的一篇《吕刑》,足足讲了大半日。
临用午饭前,宋蕴突然问道:“父亲,您教我‘永畏惟罚,非天不中,惟人在命。②’,要我敬畏上天惩罚,要我相信天道公正,可是这天道真的公正吗?”
宋柏轩沉默下来,他可以用十句百句的经典来向她证明天道公正,但却无法为她掩盖世道的残臭。
天罚不极,庶民罔有令政在于天下。③
如今的大盛看似繁华,实则早已千疮百孔,世家纷乱,皇子争权,虽还未到礼乐崩坏的地步,却也不远了。
“持正守身,天威可见,”宋柏轩轻声道,“蕴儿,不要怀疑天道公正,即便今日遭受不公,来日也定能拨乱世,反诸正。”
第33章 【33】“师兄骗人,我都看到了。”……
慈水村的里正已为学堂找到了新夫子,哪怕学堂里的孩子们再不舍,卫辞也不得不辞去了代课的差事。
每次回到慈水村,卫辞都会下意识的看一眼宋宅,自那场大火后,原本还算清雅的小院落迅速残破,如今已荒得不像样,这样强烈的反差,叫卫辞总是难以释怀。
来回几次后,他便放弃了在慈水村长住的打算,简单的收拾完行李,带着啸天去了县城。
即便宋蕴为他长久的准备了房间,但卫辞心中仍有些迟疑,他并不惧外界的流言蜚语,却要顾及师妹的清名。
如果师妹同意的话,亲事似乎也该筹备起来了。
卫辞心尖微颤,压下那丝涌动的期待与欢欣,低下头摸了摸腰间坠着的香囊。
师妹又赠了他一只香囊,真好。
从前卫辞并无佩戴香囊的习惯,但自从将仅有的那只香囊还给师妹,又被一场大火烧成灰后,他总时不时的惦念着。
鼻端被熟悉的香气盈满,卫辞满足的笑了下,伸手摆正香囊穗子,大步跨进书铺。
书铺的掌柜是一个落魄书生,姓欧阳,单名晟,多次科举不中后,他干脆做起了贩书铺子,没想到生意竟意外的不错。
欧阳晟见了卫辞便问:“闲鹤,后面的章节写完了吗?快拿来我看看。”
卫辞:“……我是来买书的。”
他如今既要忙着照顾恩师,又要忙着念书,片刻偷不得闲,哪还有空自己偷偷摸摸写话本子。
写话本子这样的事多为读书人所不耻,倘叫恩师与师妹发现,多半要觉得他不务正业。
好像他本也是不务正业……卫辞囧了一瞬,连忙说回正题:“我去挑几本书,等过几日,我便将后续的章节送来。”
欧阳晟颇有些遗憾:“还要等几日啊,行吧。”
卫辞松了口气,连忙闪身进了一排排的书架中,慢吞吞的搜寻起所需书目。
师妹想要两本医书,老师想为院试以及接下来的乡试做准备,所列书目极广。
卫辞正踌躇间,身后突然有人发出声响:“怎么,你打算入仕?”
是熟悉的声音,但却吓了卫辞一跳,他有些无奈道:“欧阳兄,你走路怎么永远没有声音。”
欧阳晟撇撇嘴:“这是书铺,自然要安静些,更何况这是我的地盘,我想如何便如何。你还没回答我的话,闲鹤,你不会是想考科举吧?那我的话本生意怎么办?”
卫辞只好道:“这些书是为老师买的。”
其他的话再也不肯多说。
欧阳晟知道问不出闲鹤的真实身份,索性也不管了:“你身上怎么有种香气?是什么香,我怎么从没闻过?”
低头正好瞥见他腰间的香囊,欧阳晟伸手就要拽下来,却被卫辞一把拦住,神色警惕:“你想干什么?这只香囊我是不会给你的。”
欧阳晟:“……?”他也没说要吧?
卫辞努力往下压了压嘴角,自顾自的解释道:“这只香囊对我很重要,不能送给你。”
欧阳晟面无表情:“我就想闻闻。”
卫辞不想摘掉,就说:“你刚才不是闻到了吗?这香气是很特别,有清心宁神的功效,还能防止蚊虫近身。
“你想要的话,自己去千丝坊买一只,味道差不多的,但未必有我的好闻。”
毕竟这是师妹单独为他做的,自然更为用心——
“书挑完了吗?”欧阳晟木着脸说,“挑完就赶紧滚,带着你的香囊,快滚!”
卫辞一脸惋惜的摇头:“欧阳兄,你不懂。肯定没有人送过你香囊吧?”
年近而立尚未娶妻的欧阳晟……你贱不贱呐!-
连日来的念书让宋蕴灵感迸发。
趁着偷闲的功夫,宋蕴打磨出一款香的雏形。她以味道艰涩厚重的迦南香为底,又辅以甘松、杜衡、丁香等诸多香料,最后又在其中加了一味堪称香中霸王的苏合香。
如此散发出的香气少了几分涩苦,却又并不甜腻,反而令人眼前一亮,细细嗅去,又仿佛有多种香气层叠,后味无穷。
宋蕴将调制成的熏香仔细存好,又干脆制成了两朵香篆,点了其中一盘打算来试香。
许多香气乍然嗅之会觉得惊艳,但渐渐就会觉得腻,而越是到后面,香气也会变浓或变淡,极有可能变成另外一种味道。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师妹,你找我?”
“师兄。”宋蕴匆忙去开门,捧着香篆送到他鼻尖,“你有空吗?能不能帮我试香?”
扑面而来的香气钻入他的鼻端,门内似乎是另一方不知名的天地,卫辞别过视线,认真应了下来。
“可我不懂品香,”他难得生出几分窘迫,痛恨起往日并不十分上进的自己,小声说,“或许会叫师妹失望。”
“师兄不必懂香,只需鼻子灵便好了,这款香只是拿来熏衣,香气才是多重要的。”
宋蕴对上卫辞那双田黄石般的漂亮眼眸,顿了顿,忽得不确定自己的决策是否正确。
以师兄对她的信任,还有厚度一丈八的滤镜……不会挑不出毛病来吧?
她索性道:“我们去寻父亲,让他也来试试看。”
卫辞的眼睛陡然亮了亮,乖乖捧起香炉,跟在她后面。
香炉是红陶制成,在外裹了一层黑釉,捧起来沉甸甸的,还有几分滑手,并不十分方便。
师妹便是日日捧着这样的香炉制香吗?
他思忖间,宋蕴已迫不及待的点了香,仔细询问起两人的意见:“父亲,师兄,怎么样?”
宋柏轩闭上眼,沉浸许久,他并未刻意去闻,香气自然而然的汇入他的鼻端,从浅淡到浓烈,他的脑海中仿佛也随之浮现出一株挺拔入云的甘松。
幼时志存高远充满生机,壮年历经风雨涩意难去,但终究在风吹雨打中渐渐长成,锋芒掩去,沉稳前行。
风雨消不去他的意志,雪霜压不弯他的脊梁,在他的荫蔽下,花香遍野,草木成林。
“很不错,香气很特别,”卫辞忍不住道,“师妹,你真是太厉害了。”
正要点评一番的宋柏轩:“……”
他似乎也不是很需要弟子,尤其是这样一个没眼色的蠢弟子。
“父亲,你觉得呢?”宋蕴眼中满怀期待,“父亲觉得这香好吗?”
宋柏轩轻轻颔首:“很特别。都说香如其人,这样的香气,应当会受很多读书人喜欢。”
宋蕴一颗心彻底落定:“父亲可否为它取名?这款香是为千丝坊定制,或许会用来招揽客人。”
“叫千木吧,”宋柏轩轻声道,“鹤宿星千树,僧归烧一坡①。此句恰合这香气的意境。”
“好,就叫千木香!”
宋蕴又对千木香的香气进行了简单的调整,之后便带着成品香去了千丝坊。
李掌柜对这款香极其看重,仔细试了再试,眼神也是越来越亮,最后他忍不住问道:“宋姑娘,你这熏香中究竟用了多少种香料?我只闻出了其中两种。”
宋蕴将其中所用的香料一一道来,李掌柜听得之咂舌,香料之气息本就难以捕捉,寻常香料用上七八种已是难以洽和,但宋蕴却足足糅合了十几种香料。
“宋姑娘,你可真是……”李掌柜摇摇头,一边替宋蕴委屈,一边又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这款香我们千丝坊要了,价格再翻两番。”
宋蕴正要拒绝,就听李掌柜道:“宋姑娘,我多给的银子不是为这款香,而是我想再烦劳宋姑娘一回。”
千木香的确很诱人,但闻起来更像是男子所用,于娇柔的女子而言,缺了几分吸引力,想要在此基础上改良,难度不止翻倍这么简单。
宋蕴沉吟片刻,突然道:“不如再制一款百花香,为女子所用,再佐以少许甘松、沉木,或许能与千木香有异曲同工之效。”
“千木、百花,好一个百花香!”
李掌柜爽快应下,接着又道,“还有一事,宋姑娘若是应下,恐是要名扬兹阳县了。县令夫人前几日过来,许是听闻了宋姑娘调香的手艺,要我牵线搭桥,为她做些上好的安神香,银两不是问题。”
宋蕴顿了下,疑惑道:“县令夫人?”
她的名声怎么会传到县令夫人耳中?放在千丝坊售卖的香囊,也并未打着宋蕴自己的旗号。
“是啊,”李掌柜说道,“许是这些香囊的味道太特别,叫夫人记住了吧,以宋姑娘的能力,应付这桩差事绰绰有余。”
宋蕴垂眸应下,正要转身离开,李掌柜却又叫住她,递给她一只木匣。
“陈大人出门剿匪,怕是要一段时日才能归来,这份礼物是陈大人留给宋姑娘的,托我转交予你。”
宋蕴愣了下,托着手中的木匣走出千丝坊,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她竟生出几分迟疑。
半晌后,宋蕴终是打开木匣,望见其中躺着的,一颗极精致瑰丽的银薰球。
熏球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的字体清瘦有力,却又透着几分飘逸,正如陈不逊其人,看似散漫轻挑,心中却自有刚正。
“遥祝芳辰,贺新生。”
“新生……”宋蕴弯弯唇,这才想起自己的生辰要到了,说起来,这次生辰也的确算得上是她的新生。
她须得好好贺一贺才是。
宋蕴脚步轻快的回到宋宅,仔细将熏球挂了起来,这颗熏球仅有巴掌大,镂空的纹路却极其繁复精致,似百花相竞,又好像是一朵彻底绽开的牡丹,将盛香的小盂簇拥在花心。
香气袅袅,如百花绽放在身侧,叫人爱不释手。
“师妹,师妹,你瞧——”卫辞的声音很远便传了进来,宋蕴转过身,恰好对上他愣住的表情。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那颗极瑰丽的银薰球,坠在架子上,被她拨弄两下,正晃晃悠悠的荡在半空,好不惬意。
卫辞望着那只精致的银薰球,脸上悄然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羞意,他努力把自己买来的黄铜香炉往袖中藏了藏,掩住那份不自在。
既然师妹有了更好用的替代品,那他这只香炉必然没了用处,况且,他这只香炉远比不上那只熏球精致漂亮,连价格都只是它的零头。
“师兄,你要让我瞧什么?”宋蕴问道。
“没,没什么,”卫辞不想给她平添烦恼,胡乱说道,“只是想让师妹瞧瞧我新练的字,师妹没空的话,便算了吧。”
他转身要走,袖子却被人拉住,卫辞身子僵了僵,回头正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美眸。
“师兄骗人,我都看到了。”
那样明晃晃的黄铜香炉,如金子般亮眼,怎么可能藏得住?
宋蕴不在意卫辞涌出的怯意,见他不肯拿出来,索性自己伸手去取。
时下的黄铜并不值钱,但因色彩与金有几分相似,倒也格外招人喜欢。
宋蕴喜欢金子,也喜欢这样金灿灿的颜色。
“不错,”她摸了摸炉壁上金灿灿的纹路,眼中笑意愈发明显,肯定道,“师兄这是要送给我的吗?”
卫辞呐呐点头,见她眼中的欢喜不似作伪,心中的不安才渐渐消退。
他道:“是黄铜的,也很笨重,比不上师妹的银熏球精致,师妹不嫌弃就好。”
“怎么会嫌弃?我欢喜还来不及。”
宋蕴捧着黄铜香炉仔细打量,许久后才放到几案上,同她原来的香炉摆在一起,笑着对他说:“谢谢师兄,我也很喜欢这份生辰礼。”
“生辰礼?”卫辞顿住,目光不由自主的移到那只银薰球上,这竟是旁人送给师妹的生辰礼?
老师家贫,银子都在师妹手中,自是不可能买这样贵重的礼物。
但……不是老师,又会是谁呢?
第34章 【34】“师兄,你过来些,你脸上好……
宋蕴辗转许久,仍未想出自己的名声为何会传到县令夫人耳中,她索性爬起来继续调香。
安眠香她早已调制过很多次,也有许多种,香气不一,但成分却极其相似,想要满足县令夫人的要求并不难。
但宋蕴不知为何,心底总有些不安。
这一路走来不算安稳,有艰辛,有心酸,还有无数次的痛苦与愤懑,而等她终于拿到断情书摆脱平阴侯府,她心中除了放松,还有一丝茫然。
她如今过得很好,父亲的腿伤即将痊愈,师兄正直良善待她也极用心,莫绫还陪在她身边,时而帮她一起操持制香的生意。
但宋蕴总觉得这份安稳不够真切,如空中楼阁摇摇欲坠,如水中明月一戳就破。
他们如今没有足够自保的能力,根本经不起一丝动荡。
所以,不论县令夫人是为何而来,她都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宋蕴心中有了决断,才吹熄蜡烛入睡。
第二日照例要读书,因昨夜睡得太晚,宋蕴被揪起来的时候还打着哈欠,迷蒙的睡眼中满是水汽。
她捧着手中的尚书,只觉得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酷刑。
算起来她已接连读了好几日的书,表现十分乖巧,父亲想必也消了气。
宋蕴壮起胆子,小声跟卫辞打商量:“师兄,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
卫辞看向她,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果然,他听到素来温柔乖顺的师妹说:“我能不能小睡一会儿?师兄只管念书就好,我不会受打搅的。”
“……师妹,”卫辞脸上露出几分无措,“老师会生气的。”
宋蕴十分肯定的哄他:“不会,父亲待我向来宽厚,不会因这一件小事就生我的气。”
卫辞:“……”
他觉得师妹对恩师的滤镜有些重。
眼看着师妹就要不管不顾的昏睡过去,卫辞心中满是挣扎,他既舍不得让师妹辛苦念书,可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十分卑劣,岂不是要耽搁了师妹的上进?
恩师对师妹期待颇多,而师妹亦是读书的良才。
他不能害了师妹。
卫辞闭上眼,狠狠心,拒绝了她的提议:“师妹,今晨你可以少读一会儿,但切不可如此懈怠。”
“……”
宋蕴缓缓抬起头,带着水汽的美丽眼眸瞪大了看着他,她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卫辞努力不被她的眼神影响,专心盯着书上的字。
宋蕴:“……”
很好,她要生气了!
整个早上,宋蕴都没跟卫辞讲话,连吃饭时偶尔视线相撞,她也会迅速躲开。
卫辞几度欲言又止,都被宋蕴切断进度条。
待宋柏轩授课时,两人之间的冰层才有融化的迹象。卫辞悄然松了口气,努力找准了机会插话,表述自己的见解,却不料师妹好像越来越生气,直接瞪了他一眼。
卫辞茫然的捧着书,第一次觉得《尚书》竟如此晦涩难懂,还甚是无用,连叫他让师妹解气都做不到。
授完课,两人正要离开,宋柏轩却突然将他们叫住:“等一等。”
“父亲还有事?”宋蕴问道。
宋柏轩从头枕下摸出一个信封:“有人从京城捎了封信回来。”
宋蕴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皱了下眉,最终还是垂下眼眸,没说话。
赵晴云为何又要同父亲传信?
是……还未死心吗?
宋柏轩将信放下,竭力克制着怒火:“信上说,平阴侯仍要派人过来,怕是来者不善。”
卫辞心中一颤,拼命压抑住自己的胆寒:“他们还要如何?侯府为此事作的恶还不够吗?一桩桩,一件件,放到寻常百姓身上早已足够抄家灭族!”
可就因为是侯府,因为是权贵,因为有人帮他们顶罪善后,他们不知错不悔改,胆子一次比一次大!
但卫辞的愤怒过后,接着便是警惕:“老师,信上的内容……可是真的?”
他与赵晴云自幼一起读书,自然认出了她的字迹,可经历过先前的种种设计,卫辞并不愿全然相信她的话。
他的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
“是真的,”宋蕴垂下眼眸,轻声说,“她不愿我再回京城,这番提醒,确有几分好意。”
“师妹——”卫辞不知该如何劝慰她,被曾经视为亲人的“父母”如此对待,任谁都要伤心至极,更何况是心肠极柔软的师妹。
“我打算让你们尽快完婚,”宋柏轩开口说,“或许完婚后能让他们死了这条心,即便不能,婚书经由衙门备案,也能叫他们多几分忌惮。”
大盛律法中,强抢民女最多被判几年刑期,或流放千里,但强抢民妇却是砍头之罪,查案更为严苛,追诉到大理寺也有先例。
卫辞一怔,连忙看向宋蕴,但又不敢太明显。
想起他今早的所作所为,卫辞竟难得生出些许懊悔的情绪,师妹该不会还在同他赌气吧?早知如此,他万不该惹师妹生气。
“蕴儿,你说呢?”宋柏轩问道。
宋蕴点点头,轻声道:“父亲所言有理,是该尽快完婚,我只是没想到,他……罢了,我这便让莫绫尽快筹备婚事。”
卫辞眼中划过些许隐忧,在与师妹完婚前,他须得再试探一番自己的身世,确保不会连累师妹才好。
走出房门后,卫辞看向身侧安静的宋蕴,认真道:“师妹,我会尽全力去筹备婚事,你别害怕,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与你一起面对。”
宋蕴轻轻颔首,转而又道:“师兄不嫌弃我读书懈怠就好。”
卫辞:“……”
宋宅里肉眼可见的忙碌起来。
莫绫在采买办婚事所需的绸布、红纸等,卫辞每日早出晚归,除了帮着采买物品外,还想着要为宋蕴挑一件生辰礼。
一只普普通通的黄铜香炉,又怎么能代表他的心意呢?同样都是生辰礼,他准备的至少不能比那只银薰球差!
宋蕴简单调制了一款安神香,寻了空闲便请李掌柜一起去县令府上拜访,本以为只是简单的送香,但谁料县令府的下人却将他们引到了旁厅等候。
宋蕴不得不打起万分精神,待下人去后,她朝李掌柜屈膝行了一礼:“劳烦李叔陪我走这一遭了。”
李掌柜捋了捋山羊胡,不在意道:“无妨,我本也是要来拜访的,县令夫人可是我们千丝坊的贵客。”
不多时,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进了旁厅,身后还跟着不少婢女。
她原本是笑着,待看清宋蕴的长相后,脸上的笑意稍稍凝滞,神色冷淡的坐到主位上。
“李掌柜也来了?”王夫人随意问道。
李掌柜笑着答话,又说要送几匹新料子过来,请贵人帮忙试用,哄得王夫人眉开眼笑。
但这份笑意在看到宋蕴后,还是消减了许多。
“你就是宋蕴?”王夫人盯着宋蕴的脸颊,自言自语道,“果然是好美的一张脸。”
宋蕴抿了下唇,眼底掠过浅淡的锋芒。
果然是有人在县令夫人面前说了什么,才会让她对区区一个民女感兴趣。
兹阳县中还有谁会有这样的雅兴呢?怕是也只有她那位侯府的好母亲了。
宋蕴低下头:“夫人说笑了,宋蕴蒲柳之姿,当不得夫人如此夸赞。”
王夫人淡淡道:“夸你也就夸了,好好受着便是,我见你生得貌美,又有一双调香的巧手,何必自甘下贱,非要嫁一个穷酸书生?不如我给你一个好前程。”
宋蕴似难以启齿般道:“夫人不知,宋蕴清白早已有损,实在不敢糟污了夫人的美意。”
“些许乌七八糟的流言算什么,只要我说你是清白的,你就是清白的,”王夫人对她说,“女子的清白也无甚要紧,你不必如此迂腐,总要为自己多考虑几分才是。”
世人的评判总是如此可笑,需要时,女子的清白比天还大,不需要时,又成了迂腐死板不知变通。
可宋蕴要的就是这份迂腐死板。
她不愿再与王夫人多言,只称道:“我与夫君早已私定终身,只怕腹中已有骨肉,夫人的美意宋蕴实在不敢糟践,还请夫人勿怪。”
王夫人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她本欲对宋蕴直接动手,却顾忌着旁边的李掌柜。
千丝坊的分号开遍大盛朝,其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恐是哪位皇室中人,她不得不谨慎。
“也罢,”王夫人黑着脸说道,“你先回去吧,若有需要,我再着人去请你过来。”
宋蕴低头应是,乖顺的走出旁厅。
直至离开县令府上,宋蕴才松下一口气,她太清楚那些后宅女子的手段了,倘若今日没有李掌柜,怕是难逃一劫。
“多谢李掌柜。”宋蕴再次朝他福身,她自知身无所依,只能到处借势,而李掌柜未必没有看破她的小心思,却一直纵容着她。
李掌柜笑道:“还是叫李叔吧,听着顺耳些,不过啊,以后你可要更谨慎些。”
他的本意是想为宋蕴谋一个更好的前程,谁知县令夫人竟存着这样的打算,非但没能帮到宋蕴,反而险些害了她。
“宋姑娘,再有下次,也可去千丝坊说一声,我大多时候还是有空的。”
宋蕴自是不胜感激,然而想要往上爬的心思却越来越迫切,今日是侥幸逃过一劫,可以后呢?谋算再多,也总有无势可借的那一日。
宋蕴心事重重的回到宅子里。
为筹备婚事,院子已被布置得变了模样,乍一看,似乎真有了将要成亲的喜庆。
“师妹,你怎么了?”昏黄的油灯下,卫辞放下笔,满目担忧的望着宋蕴:“今晚怎么心不在焉的?”
宋蕴抿了下唇,拿起笔道:“没什么。”
落笔时却怔住,脑海空空,一无所有。
卫辞提醒道:“是前日留下的课业,论‘天罚不极,庶民罔有令政在于天下。’,今日是最后一日,师妹还是赶快动笔吧。”
宋蕴渐渐回过神。
她望着卫辞身前满满腾腾的数页纸,再看向自己干干净净的纸面,一时险些难过得落下泪来。
“师兄,”宋蕴好声好气的跟他商量,“你才思敏捷,能否让师妹我……”
熟悉的话语再次出现,卫辞心中警铃大作,当即打断她:“不能。”
宋蕴:……?
“师妹,”卫辞苦口婆心的劝道,“老师既布下课业,便是想要你我从中学到什么,我是不会为你代笔的。”
宋蕴深吸气,直勾勾的盯着卫辞,突然粲然一笑:“师兄,你过来些,你脸上好像有只小虫子。”
卫辞乖乖的凑过去。
宋蕴:“闭上眼。”
卫辞下意识的照做,宋蕴盯着他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抬笔在他脸上画了只王八。
嗅到熟悉的墨香,卫辞愕然的睁开眼。
宋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映着油灯的昏黄,她脸上的笑意亮如皎月。
卫辞愣了愣,也跟着笑起来。
第35章 【35】“她是我的妻子。”……
宋柏轩对女儿和弟子的婚事十分上心。
他原以为订下婚约后,两人年纪还小,婚期可以再缓一缓,然而从京城传来的那封信却让他充满紧迫感。
宋柏轩太清楚他与蕴儿如今的处境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对于世间大多数女子而言,生有一副好皮囊并非上天恩赐,而是无端祸源。
平阴侯府在蕴儿身上投入了太多期待,一朝落空,必然会走上邪路,用尽一切手段逼迫他们父女屈从。
女子的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昭君三嫁、玉环侍君,在至高无上的权势面前,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玩物。
宋柏轩的腿伤已有好转,虽仍使不得力气,却能勉强持着木杖行走。卫辞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套带车轮的木椅,人坐上去,转动车轮便能行走自如。
宋柏轩索性带着莫绫出门,去了兹阳县最大的寺庙,请僧人合了八字,选吉日订下婚期。
婚期定在了五日后。
宋柏轩亲自写好婚书,吩咐莫绫送去衙门备案。
卫辞试图偷窥婚书,被莫绫狠狠瞪了两眼,他只得讪讪收回目光。
其实,他也可以替老师代笔写婚书。
但卫辞没敢说出口。
明明一切都触手可及,他却仿佛置身幻境,踩在云端,不知所向。
“师妹,”卫辞快步跟上宋蕴,凑到她身边,轻声说,“我会尽快把身世查清楚,告诉你真相。”
宋蕴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唇边勾出些许浅淡的笑:“无论师兄是什么身份,于我而言,并无不同。师兄想查便去查吧,一切小心。”
卫辞心神剧震,甚至不敢抬眼看向宋蕴,他害怕真相会辜负师妹,更害怕自己根本查不到真相。
原来师妹根本不在意他的身份,哪怕明知他的身世有问题,明知他的前途一片晦暗,仍愿意继续这份婚约。
他欢喜,更羞愧。
不知不觉卫辞已走到银庄附近,他从怀中摸出小印,轻轻抚过小印上凸起的纹路,上面并无文字,只有一只翱翔起飞的鹰。
尘封十几载,他始终不愿面对的命运,终于在今日,得以窥见分毫。
……
袅袅轻烟从香炉中升起,香气盈满整个房间。
宋蕴破天荒的没有坐在几案前调香,而是捧起了绣布,因着婚期很紧,她无法自己绣制整件嫁衣,只能象征性的绣上些许纹样。
她望着满目的红,竟有些心神不宁,一个不慎,绣针刺破手指,迸出一颗鲜红的血珠。
外面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她隐约听到莫绫的喝止,急忙起身走出房门。
两列官兵飞快的将她围住,领头的说道:“宋蕴是吧,就是你给咱们县令夫人送了一匣安神香?”
宋蕴轻轻颔首:“是。”
领头的官兵立刻喝道:“宋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意图谋害县令夫人,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等等!官爷此话可有证据?”宋蕴脸上并无惊惧,“我的确曾帮县令夫人制过安神香,可其中成分绝无任何问题,官爷不信的话,我可以给出香方。此外,送去县令府上的安神香,千丝坊也有售卖,此事李掌柜便知晓,为何千丝坊的香便没有问题?”
然而领头的官兵却并不理会她,只是冷漠道:“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到公堂上去说吧,带走!”
官兵立刻上前将她钳制,宋蕴心中一沉,用力挣开,脸上仍竭力保持着平静:“好,我跟你们走。”
只要能对簿公堂,她就有办法自证清白。
“蕴儿!”宋柏轩坐在木椅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宋蕴对他摇摇头:“父亲不必担忧,我很快就会回来。”
宋蕴朝莫绫递了个眼神,语气柔和:“莫绫,替我照顾好父亲,还有我房中那批香,别忘了明日送去千丝坊。”
嘱托好一切后,宋蕴才被官兵带离宋宅,但官兵并未将她带至公堂,而是直接将她关进了大牢中。
牢房里很暗,外头的光根本透不进去,小小的一方窗户开在墙壁最顶端,只有两个巴掌大小,只能用来透气。
宋蕴一言不发的坐在干草上,闭着眼假寐。
她其实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结果,可如果她拒绝县令夫人的邀约,不主动入局,以后必然还会有更多陷阱等着她去跳。
陈不逊恰巧被调离赶去“剿匪”,她无处求助,只能尽可能的乖顺蛰伏,等待他们露出真正的獠牙。
不久后,牢狱中想起脚步声。
借着半寸日光,王德巍仔细打量着狱中女子,浅浅柳眉,玉颊樱唇,凌乱的发丝掩去她半张脸,纵是双眸紧闭,也难掩其中姿色。
倒真是生得一副好颜色,怪不得侯府会如此不舍。
王德巍冷笑一声,喝道:“宋蕴,你可认罪?”
宋蕴闭上的眼眸都懒得睁开,倘若她于侯府还有用,王德巍必然不敢对她用刑,倘若吴氏只是不想叫她好过,那她上刑是早晚的事。
她不怕受刑,只想早些对簿公堂,还自己一个清白。
王德巍见她不说话,脸上划过一丝羞恼,他当即令人打开狱门,大步走进去:“宋蕴,本官问你话,为何不答?”
“大人心中已有定论,民女认罪与否,有用吗?”宋蕴反问道。
王德巍眸中尽是寒光:“如此说来,你是不肯认罪了?对付你这种狡诈的女子,本官有的是办法!”
宋蕴缓缓睁开眼,乍然入目的光芒让她恍了下神,她的脸上仍是一片平静,并无丝毫慌乱:“有什么招数,大人尽管使出来吧。左右我也不想回到京城去,听说平阴侯已在赶来的路上,不知是我先死,还是大人先摘去头上这顶乌纱帽。”
王德巍脸色微变:“平阴侯要来?”
宋蕴神色淡漠的闭上眼,没有一句回答,却让王德巍彻底慌了心神,他既觉得宋蕴是在借平阴侯恐吓于他,又觉得她的说辞未必没有可能。
侯夫人的确想让他给宋蕴几分颜色瞧瞧,可平阴侯——
平阴侯到底是男子,如此美色在家中养育了十几年,又并非亲女,他真的没有生出些许其他心思吗?
倘若他真对宋蕴动手,触怒了平阴侯,此前种种岂不是全都白费了功夫?
宋蕴丝毫不知自己随口的一句威胁,竟真让王德巍陷入了两难境地,倘若县衙拖着不肯公开审案,她无法自证清白,就只能拖下去,拖到外出剿匪的陈不逊回来。
还有另外一条路,但不到最后关头,宋蕴不想去赌。
官兵带走宋蕴后,宋柏轩便再也捧不起书来,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毕竟他的蕴儿那样聪慧,绝不会让自己陷入绝境,可却仍忍不住焦躁起来。
不知是往窗外看了多少眼,他终于看到莫绫跑回来的身影,于是急急问道:“县衙可审案了?”
莫绫顿了下,如实的摇摇头,小声说出真相:“没有,他、他们把姑娘带到大牢里去了,老爷,大牢里那么乱,姑娘她身体娇弱,怎么能受得住啊?”
听到女儿直接被关进大牢,宋柏轩怒急攻心,猛然吐出一口鲜血,脸色苍白如纸。
莫绫急得直掉眼泪,推着宋柏轩便要往百济堂走,缓过神来的宋柏轩闭了闭眼,低声道:“去县衙,我要敲鸣冤鼓。”
县衙的大门紧闭着,破旧的鸣冤鼓孤零零的立在门口,鼓面被日光晒得干裂,似乎根本经不起鼓槌的敲击。
但宋柏轩还是拿起了鼓槌。
一下,两下,三下……他的双臂渐渐酸麻,继而肿胀泛疼,直至执笔挥墨的手掌被虎口裂开流出的鲜血浸染。
莫绫从他手中夺过鼓槌,用力的敲响鸣冤鼓,她的力气很大,鼓面震动连带着地面都震颤起来,然而鼓声却似乎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穿不透近在咫尺的一扇门。
“老师!”卫辞匆匆赶来,望着宋柏轩被血色染红的手掌,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他隔着两条街都听到了鸣冤鼓的响声,周围也都是看热闹的百姓,他不信县衙中竟无一人听闻。
这摆明了是不想审案,不愿还师妹清白!
“老师,您且随我回去吧,在这里敲鸣冤鼓……”卫辞拼命压抑着胸腔中的怒火,声音几近哽咽,“没用的,老师。”
宋柏轩何尝不知这样做没有任何用处,从敲响鸣冤鼓的第一声起,他就知道了县令对于此事的态度。
这是明目张胆的陷阱,是肆无忌惮的诬告,是目无法纪的傲慢!
然而这却是他能为女儿做的,唯一的事,他的鸣冤鼓敲不开县衙的大门,却能敲开千家万户的大门,为官不仁,何以为官?
“敲,敲下去,”宋柏轩声音起伏,“他一日不审案,我便敲一日,他日日不审案,我便日日来敲——”
“可是,师妹会听到。”
宋柏轩陡然沉默下来,卫辞捏紧双拳,低声说道:“师妹听到您这样敲,她会心疼,会难过。”
热泪从他眼眶中涌出,宋柏轩闭上眼,面容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岁。
卫辞推着木椅缓缓离开县衙大门,他低着头,任凭周围百姓的目光打量,从未有一刻,他如此痛恨无能的自己。
他真的还要继续逃避下去吗?
这十几年中,他到底是顺从父亲的遗愿,还是怯懦胆小,不敢面对背后的汹涌波涛?
深夜,卫辞悄然出门。
街上空荡漆黑,他未提灯,只凭着浅淡的月光前行,再度敲开了银庄的大门。
银庄内很快有了回应,老掌柜见是卫辞,脸上戒备的神色立刻消去,换成了笑眯眯的慈祥:“是你呀,小公子,你有什么事非要深夜来访?”
卫辞被迎进门,猝不及防看到老掌柜随手扔下的大刀,沉甸甸的刀刃在地板上砸出一个坑。
卫辞眼皮子猛跳起来。
老掌柜连忙安抚道:“小公子别怕,银庄常有歹人深夜来劫,有刀剑是正常的。”
卫辞:“……”
他沉默片刻,不再追究这种罕见的宽刃大刀究竟来自于何处,直接对他行了大礼,交出手中小印。
“请林先生帮我救一个人。”
老掌柜吓得后退两步,避开他的礼,他早有听闻今日发生的事,却不曾想会这样巧,被抓的女子竟是卫辞的师妹。
“她只是一个假冒的侯府千金,惹怒了侯府才有此祸,你若是插手,必然会被连累。”
卫辞再次行礼:“请林先生救她。”
“哎呀,”林掌柜急得抓耳挠腮,“你可只有这一次机会,就这么用了?有此印在手,你能获取无尽财富,多少银子都取得出来。”
“她是我的妻子,”卫辞深深叩首,“请先生相救。”
第36章 【36】“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可我……
这一晚,宋宅无人安眠。
晨光熹微,夜里的雾气渐渐散去,露出灰沉沉的云层和天空,云层低矮,似是要朝着人间坠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莫绫匆匆做了早饭,又仔细喂过啸天,才转身回到后院。
宋宅只有两进,前边的院子住着宋柏轩和卫辞,后边的院子是莫绫和宋蕴在住,还有一间独属于宋蕴的调香室。
莫绫想起姑娘昨日的嘱托,无精打采的推开调香室,各种复杂奇异的香气顿时盈满鼻端,墙边的柜子上摆满用细绸布袋装着的香料,几案的匣子只盖了一半,香炉中只剩下一捧散有余热的香灰。
莫绫难过的瘪瘪嘴,放眼去寻制好的香料,打算依着姑娘的嘱托,送到千丝坊去,但她在房间里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制好的成香。
难不成是着了贼?
莫绫气鼓鼓的回到前院跟宋柏轩告状,满脸疲惫的宋柏轩定了定,忽而问道:“你当真没找到成香?”
“没有,姑娘曾说等调出百花香了,她就让我第一个试香,可我还没试过呢,”莫绫垂着脑袋,“是不是姑娘记错了……”
宋柏轩打断她:“没有,蕴儿是想让我们去千丝坊。”
莫绫一头雾水,接着恍然大悟,胡乱捡了两个饼子塞进宋柏轩怀里,又塞进自己嘴里一个,匆匆推起木椅往外走。
宋柏轩扶额,终是捡起饼子啃了两口。
蕴儿既然提起千丝坊,那么在千丝坊中,必然会有解困之法,可千丝坊的李掌柜他也曾见过,并无任何异常之处,只是见识颇广,很有一套生意经。
“莫绫,蕴儿常去千丝坊吗?都是什么事?”宋柏轩突然问道。
莫绫仔细想了想:“是常去的,有时候是去送香,有时候是去送香囊,对了,小姐在千丝坊遇见过陈大人,好几次呢。”
宋柏轩的脸色渐渐凝重,陈不逊身为世家公子,一介县官,又怎会常常出没在商贾之地,亲自购置布匹衣物?
千丝坊的分号源自京城,遍布大盛朝,与其说是生意红火,倒不如说是更像一张巨大的情报网,联结着各个府城。
如果陈不逊与千丝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在如此贫瘠偏远的兹阳县城里,有一家在府城才能见到的千丝坊,便也不足为奇了。
宋柏轩惊叹之余又忍不住生出警惕,背后之人设立如此庞大的情报网,所图必然不小,他与蕴儿一旦卷入其中,怕是难以善了。
然而,这是他们如今唯一的出路。
……
县衙,大牢之中。
夜里的牢狱格外阴冷,耳畔充斥着虫鼠爬过的窸窣声,脏乱的干草堆竟成了最温暖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光才打破黑暗,在地上映出了一块亮色。
宋蕴抱着膝盖坐在干草堆上,缓缓闭上眼,直到杂乱的脚步声在她的牢狱前停下,钥匙与铜锁相撞发出声响,她才睁开眼。
王夫人捏着鼻子走进狱门,四处打量着这间肮脏狭小的牢房,她撇撇嘴,正要嘲讽两句,余光忽然瞥见角落里了躺着一只淌血的死老鼠,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脚步错乱的向后跌去。
宋蕴又不在意的闭上眼。
许是王德巍忘了,又许是他被吓到,从昨日到现在,她没有经受过酷刑,但也同样未进米水,她又累又饿,自是不愿将心思浪费在多余的事情上。
“宋蕴!”王夫人尖叫一声,“你怎么敢?!”
宋蕴轻笑着问她:“夫人指的是那只死老鼠,还是指我在安神香中下毒?”
王夫人愣了一下,语气竟有几分迟疑:“你真下毒了?”
宋蕴一时失笑,她竟不知该怎样回答,把她扣在大牢中,不正是因为这样一个罪名吗?难不成县令夫人还真屈尊降贵用了她的香?
“原还想着送你一个好前程,现在看来,你是自寻死路!”
王夫人咬牙切齿的盯着她,胸腔中的怒火不断蔓延,王德巍之前还答应过她,要狠狠教训宋蕴一顿,可没想到眨眼的功夫,他就改了主意。
说什么平阴侯对宋蕴颇为厚待,她倒觉得分明是王德巍起了色心,非要袒护这个小贱蹄子!
以宋蕴这样的相貌,真进了县令府后院,哪儿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王夫人越想越气,索性叫人把宋蕴拖出来,拎起鞭子狠狠地甩出去,宋蕴下意识的抬起手臂,却没能及时拦下。
浸满盐水的鞭子抽在她的皮肉上,痛意却深入骨髓,宋蕴只是皱了皱眉,脸上仍旧一片平静:“你敢如此待我,不怕平阴侯怪罪下来吗?”
王夫人气得要命:“你还敢提平阴侯?宋蕴,但凡你识相,早就随着侯夫人回京享福去了,可你偏偏倔得要命,非要嫁给一个没用的穷书生,侯夫人早已对你失望透顶,别说是我打了你,纵使我现在杀了你,侯夫人也不会怪罪我!”
“你也说了,是侯夫人不会怪罪你,”宋蕴淡淡道,“那平阴侯呢?”
王夫人毫不迟疑:“侯爷与侯夫人夫妻一体,自然是共进退!宋蕴,你不会觉得侯爷还会接你回去吧?别做梦了!”
宋蕴垂下眼眸:“你可以试试。”
“嘴硬!”王夫人凶狠的扬起鞭子,但她看着似乎胜券在握,丝毫不惧的宋蕴,竟没有了将鞭子落下的勇气。
恰在这时,婢女匆匆走来:“夫人,李掌柜递了拜帖。”
王夫人松了口气,放下鞭子,脸上仍旧是恶狠狠的表情:“把她给我捆住,扔进死老鼠堆里,不许给她一滴水,一粒米!”
宋蕴又被扔进了牢房中,她听着渐远的脚步声,唇边忽然勾出笑意。
她知道,这一关,很快就要过去了。
又隔了一日,鸣冤鼓再次被人敲响,但这一次,鼓声刚响起,县衙的大门便已敞开。
李掌柜理了理衣衫,大步走入公堂,王德巍脸上带着些许笑意,问他:“堂下何人,又是状告何人?”
“草民李慎,乃千丝坊的掌柜,此次是为状告宋氏女宋蕴,心肠狠辣,制毒香害人,更害了我们千丝坊的名声!”
王德巍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宋家敲了那么久的鸣冤鼓,害他被百姓质疑,这一次两个苦主都状告宋蕴,看他们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哦?竟有此事?”王德巍叹息,“李掌柜,你可有证据?”
李掌柜当即道:“有,草民带了许多毒香过来,也请了全兹阳县所有的药师和大夫,请他们当堂辨香,还我千丝坊清白,还请大人允许。”
这倒是跟他们商量的对策不大一致,但想必李掌柜自然能办得周全。
王德巍顿了下,应道:“好,一起呈上来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乌泱泱的一大片药师进入公堂,各自捻了些许碎香辨认,神色十分认真。
围观的百姓又是好奇,又不敢太接近,生怕嗅到毒香,对身体有碍。
王德巍心中已十分自得,只等这全城的药师得出同一个答案,好让宋蕴的罪名彻底坐实,到时候宋蕴该去哪儿,自然全由他说了算,而他亦能借此博一个清正美名,岂不快哉?
李慎提出的计策甚毒,也甚妙!
王德巍正高兴着,就听其中一个药师说道:“大人,这香虽加了几味药材,对人体却并无害处,相反,搭配得甚妙,有宁心安神之效。”
“的确如此,这香味道特别就罢了,功效也不错,何来害人一说?”
“我还当是多么十恶不赦的毒药,原来只是几味安神醒脑的药材,哪里有什么毒?大惊小怪罢了。”
“此等构陷,实在可恶!”
“……”
王德巍懵了,他不敢置信的看向公堂下的诸位药师,脸色难看:“你们确定没有辨错?或许燃烧起来便是有毒气,不然为何会害那么多人!”
“大人,敢问这香究竟害死了谁?”白大夫径直道,“如果不是肆意构陷,便是有人借刀杀人,故意给宋姑娘头上泼脏水了。”
“听说是害了县令夫人,不知大人可愿将县令夫人请出来?我等愿意为夫人诊脉,找出真相!”
王德巍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他下意识的看向李慎,见他低眉顺眼脸上并无吃惊之色,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被人摆了一道。
“夫人已病入膏肓,自然不能来公堂任由你们诊脉,但此案人证物证俱在,早有定论,”王德巍慌乱的站起身,“既然此案是个误会,本官便不数罪并罚,你们快些离开,莫要耽搁县衙办案。”
宋柏轩从木椅上站起来,手中持着木杖,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敢问大人,我的女儿宋蕴何罪之有?”
王德巍还未答话,宋柏轩便又道:“先前大人说人证物证俱在,还请大人将证据呈上公堂,让我等看个清楚。”
堂下的百姓开始骚乱,王德巍心中愈发不安,他望着宋柏轩,怒喝道:“大胆刁民!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卫辞上前一步:“老师今年将参加金安府的院试,上有恩典,诉讼不必行跪拜之礼,婚典亦可同官而食,县令大人是要违背圣意吗?!”
王德巍脸色大变,他先前只以为宋柏轩是一介白身,可未曾想他竟有功名在身,哪怕只是一个半步秀才,也远比寻常百姓更难欺辱。
他的心中已经大乱,对上堂下众人质疑的眼神,王德巍身体发颤,迅速起身道:“击鼓退堂,把他们都赶出去,统统赶出去!”
官兵们立刻听令涌上来,将公堂上的百姓往外赶,推搡间有人倒下,又引起更激烈的争执与吵闹。
正在这时,一人骑马而来,堂而皇之的闯入公堂。
“接金安府太守手令,兹阳县县令王德巍德行有失,勾结匪患,作恶乡里,私藏税银,立刻羁押送往府城!”
众人望着骑在马上的那道熟悉的身影,全都说不出话来。
是,是陈不逊!
王德巍心中一颤,四肢顿时发软,无力的瘫倒在地。
陈不逊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轻轻一跃,从马上跳下来:“兹阳县县令已不配为官,此案由我亲自来审。”
他起身走向主位,抬脚越过瘫在地上的王德巍,声音威严:“带嫌犯、带证物!”
侯在旁边的师爷顿时两股战战,冷汗不断地往下流,陈不逊冷冷的看向他:“证物呢?”
师爷白着脸露出僵硬的笑:“小人这就去拿。”
片刻后,宋蕴被带上公堂,师爷捧着一匣子线香颤颤巍巍的走到陈不逊身旁,声音哆嗦:“大、大人……”
陈不逊懒得给他眼神,指了两个药师:“去验。”
趁着药师正在验香的空当,陈不逊问跪在堂下的宋蕴:“你可有话说?”
宋蕴深深行了一礼:“民女与王夫人无冤无仇,怎会贸然制香害她?若神香可害人性命,佛祖又怎会庇佑众生?民女冤枉,请大人明鉴。”
“怪不得!”验香的药师叫道,“怪不得味道这样熟悉,竟是改自神香。大人,这香对人体绝无害处,否则我们为先人佛祖献香,岂不是早就病入膏肓?”
另一名药师点点头,跟着说道:“是神香无疑,神香中又加了两味佐料,些许沉香,些许芸草,对人体皆无害处。”
“哦?”陈不逊冷淡道,“既如此,将病入膏肓的王夫人带上堂来,本官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在作祟!”
县令府就在县衙后头,而刚得知危难的王夫人尚未来得及逃跑,便被官兵抓了过来。
百姓们瞧见她心宽体胖面色红润的模样,心中立即明悟,纷纷指责起她来,而王夫人狡辩道:“我只是喝了药才病愈……”
“她身上哪有什么药味,全是脂粉味,”周围的百姓捏着鼻子说,“宋姑娘制的那可是神香,给佛祖用的好东西,怎么会有毒呢?肯定是她蓄意构陷!”
“是啊是啊,我都闻到了,那确实是神香,寺庙里都是这个味儿,神香怎么可能会害人性命呢?”
“……”
陈不逊重重拍了下醒堂木,压下周围的议论,盯着堂下的王夫人,冷声道:“王氏,还不从实招来!”
见王氏仍要顽抗,陈不逊指着王德巍说:“他的罪名足以抄家砍头,身为女眷,你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王氏,你还要助纣为虐吗?!”
王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再无血色。
案情已经明晰,真相触手可及,周围的百姓看着这桩案子不断反转,议论不休,然而卫辞和宋柏轩的目光全都停在宋蕴身上。
短短两日,她似乎已经瘦了一圈,脸上尽是憔悴与疲惫。
宋柏轩眼中涌出热泪,张口想要唤她的名字,却没能发出声响,他的娇女才刚及笄,便有撑起家中重担,遭人百般算计,受尽世间苦楚。
她本可以过得更轻松,更自在,可她却选择留在了他身边。
待到退堂时,宋蕴已跪了许久,但她还是坚持向陈不逊又行了一次大礼:“民女叩谢青天大人恩情。”
如果不是陈不逊坚持要立刻审案,她即便可以从狱中无罪释放,也无法为自己的清白辩驳,但如今全城的药师都为她作证,不必多言,百姓便知晓她的清白。
这份恩情,宋蕴无以为报。
陈不逊心中不忍,连忙起身走向她:“快起来。”
宋蕴应了声是,她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麻木至极,连站起来的动作都十分缓慢,陈不逊下意识的伸手去扶,却被一人抢了先。
卫辞横抱起浑身酸麻的宋蕴,小心翼翼的避开她手臂上的伤口,低声对她说:“师妹,我带你回家。”
宋蕴窝在他的怀中,听着他从胸腔中涌出的心跳,心中终于安稳。
她忽而问道:“师兄这般不怕失礼吗?”
卫辞沉默许久,才轻声道:“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可我于师妹,常常失礼。”
第37章 【37】新郎新娘相偕而来,于高朋满……
阴暗潮湿的县衙大牢中,一盏火把忽得照亮斑驳的牢墙。
王德巍下意识的眯起眼,用手掌挡住袭来的光芒,但下一刻,他便被两名狱卒拖走,扔在刑架上。
他抬眼,恰好撞入陈不逊漠然的眼神。
或许是那丝漠然激怒了他,王德巍突然剧烈的挣扎起来,沾满盐水的鞭子落在他背后,疼得他瞬间色变。
“给我老实点!”狱卒喝道。
“你……你算个什么东西……”王德巍骂骂咧咧的挣扎躲闪,但在狱卒的钳制下,他根本逃不脱,又挨了几鞭子才老实下来。
陈不逊懒散的坐在太师椅上,双膝敞开,手中捧着盏冒着热气的清茶,昏黄的光晕衬得他愈发闲适。
王德巍看得心里发堵,沉默的闭上眼。
“王大人,”陈不逊突然开口问他,“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有太守大人的手令吗?”
陈不逊放下茶盏,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王大人不会以为,是我要把你拉下来吧?”
“不是你?”王德巍脸色难看,眼神中满是怨恨,“陈不逊,我自问没有苛待你,你定下的事我从不插手,你吩咐下去的命令我也绝不干涉,在兹阳县,我这个县令做的还不够低三下四吗?
“可你又做了什么?我处处相让,你却要害我,你生来身份尊贵,纵是惹出滔天大祸都有人为你担着,为何还要同我一个无名之人争抢?”
陈不逊淡淡道:“如果我要争抢,你早就死了。”
王德巍瞬间脸色惨白,他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如果不是陈不逊要拉他下马,还有谁能在无知无觉中将他害到如此地步?
“是西山寨的土匪。”陈不逊轻描淡写道。
“不可能!”王德巍下意识的反驳,接着又迅速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西山寨的土匪,跟我王德巍有什么关系,我是冤枉的,我要见知府大人……”
一本账册丢到他面前,打断了王德巍的喊冤,他心惊胆战的望着上面的账目,冷汗止不住的往外流。
“没想到吧,”陈不逊笑着问,“如此详细的账目,你不愿记着,自是有人愿意帮你记。”
他贴心的又拿出许多书信:“还有王大人的亲笔书信,要看看吗?”
王德巍听得眼前阵阵发黑,只恨不得当场晕死过去,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一个土匪窝,竟然胆敢去告他一个知府的黑状!
这群无德无状的臭土匪,是嫌命太长吗?!
“上峰令我去率兵剿匪,我万般谨慎小心,却还是扑了场空,”陈不逊目光沉沉的盯着王德巍,“看来王大人的一片好意,倒是白白喂了豺狼。”
王德巍气得咬牙切齿,他是官,西山寨是匪,自古来便是官擒匪,哪有匪告官的?到底是谁,是谁在从中作梗!
陈不逊忽得凑近他:“王德巍,你对他们如此袒护,不妨猜一猜,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惊喜?”
王德巍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晌后,他颓然的闭上眼,缓缓说道:“我只知道他们能置换官银,无论多少数目,他们都吃得下,还能给我弄出正经的路子。”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与西山寨长期合作,将带着官印的税银换成银票,任意取用,十余年来从无失手。
陈不逊皱了下眉:“什么正经路子?”
“银庄,”王德巍无力的垂下头,“任何一家银庄,只要报我的名号,就可取出银两。”
……
宋宅的灶台里冒出袅袅青烟。
卫辞望着烧得正旺的灶火,不自觉的揉了下肩膀,又很快挺直背,将那份酸胀掩饰下去。
师妹很轻,可他却不是足够英武。
灶中不断跃动的火焰熏得他脸色泛红,耳尖也被灼热覆盖,他垂下眼眸,握紧手中的烧火棍,鼻端似乎仍旧萦绕着师妹身上的气味。
很奇怪,那一瞬间,他竟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守在院子里的啸天突然叫了两声,卫辞被打断思绪,下意识的朝外望去,他忽得蜷缩起指尖。
灶台上漫出丝丝肉糜粥的香气,卫辞匆匆盛了一碗,捧着往后院走去。
莫绫刚好从宋蕴房中走出来,伸手去接:“卫公子,给我吧。”
卫辞悄悄移开粥碗:“师妹她怎么样了?”
“姑娘刚上完药,还没歇下呢,喝了这碗热粥还让她早些歇息。”说罢,又去够他手里的粥碗。
“我去吧,”卫辞再次避开她的手,“粥碗很烫,别伤着你,刚好,我有些话想跟师妹说。”
莫绫忍不住瞪他:“我不嫌烫,区区一碗粥,伤不着你,能伤着我?你小瞧谁呢?!”
卫辞:“……”
“师兄,进来吧。”屋里突然传出声音,卫辞狠狠松了口气,在莫绫磨刀霍霍的眼神中进了门。
他小心翼翼的将粥碗放到桌子上,抬起眼,正对上宋蕴满含笑意的眼神,卫辞的脸颊不由得发热:“师妹。”
“师兄想与我说什么?”宋蕴笑着问道,“莫绫她性子直,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以后师兄想做什么,与她直说就好。”
卫辞听得愈发脸热,竟生出些许坐立难安的感觉,他不擅长与女子打交道,尤其是这世间并非所有女子都像师妹一样聪慧体贴,愿意为他解围。
“我只是……”他顿了下,小声说,“只是很高兴,师妹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宋蕴轻轻颔首:“是啊,太好了,若非陈大人及时赶到,控制局势,你与父亲恐有灾祸。”
卫辞垂下眼眸,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最终也只低低的应了声:“嗯。”
他把粥碗往前推了下:“师妹,喝粥。”
院子里的啸天又叫了起来,卫辞望着已躺下准备歇息的宋蕴,轻手轻脚的关上房门,带着啸天走出宋宅。
街边的小巷子里,一个熟悉的人影已在等着,见卫辞出现,他立刻大步走来。
卫辞朝他行礼:“多谢林先生。”
林掌柜揪了把胡子,乐呵呵的摆手:“不必客气,小公子,我来取信物。”
卫辞取出小印,正要将它递出去,忽而又问道:“林先生先前的话当真么?”
林掌柜保证道:“当然是真的,你如今的户籍黄册绝无差错,便是皇帝老儿亲自去查,也查不出问题来,你呀,完全不必心虚。”
他接过卫辞手中的印章,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连印章下的纹路都轻轻抚过,确认无差错后,才对卫辞说:
“这信物很重要,我只取来一用,待合适的时机出现,自然会再回到小公子手中,还请小公子勿怪。”
卫辞摇摇头,于他而言,这枚小印除了是父亲的遗物外,并无其他特殊寓意。
临走前,林掌柜忍不住又道:“小公子,听我一句劝,不要搅弄进权势漩涡,更不要轻易入京,否则,会死很多人。”
卫辞愣在巷子里,茫然的抬起头。
空中黑云低沉。
要下雨了。
……
婚期照旧。
大婚当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县城街上也一扫前几日的清冷憋闷,重新热闹起来。
卫辞家中亲缘单薄,只宴请了慈水村相熟的几位长辈,宋柏轩年轻时的交际还算宽广,可在慈水村避世十几年,交情也都断得差不多了。
倒是宋蕴,给相熟的几位掌柜都送了喜帖,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贺喜,连陈不逊都带了人亲自到场,把宋家两进的小院子挤得满满腾腾。
哪怕卫辞和莫绫已努力筹备,可时间实在仓促,婚事办得相当简陋,然而坐在木椅上的宋柏轩却很高兴。
最近一段时日,宋家灾祸连连,这已是最大的一桩喜事了。
身着喜服的新人已经入堂,宋柏轩偏头看向身侧观礼的陈不逊,低声说道:“陈大人,你为兹阳县父母官,又于我等有大恩,合该来受上一礼……陈大人?”
陈不逊蓦然回过神,视线垂落在地,但脑海中却回荡着刚才所见的画面。
新郎新娘相偕而来,于高朋满座间窃窃低语,共同牵起的红绸似是竖起的屏障,无人再能越过。
这便是她费尽心思为自己找的活路吗?
不做侯府千金,不做世家宗妇,为区区一个卫辞,值得吗?
“不必了,”陈不逊轻笑着拒绝,“陈某还年轻,当不得如此大礼,让新人拜堂吧,别误了吉时。”
宋柏轩看向立于身前的一对新人,眼中满是欣慰:“你们既然要做夫妻,今后便要懂得同荣辱、共进退,万事须考虑周全,顾全彼此,切勿鲁莽冲动,蕴儿,阿辞,你们能否做到?”
宋蕴与卫辞齐齐应下。
这时宋柏轩才忽得生出些许不舍,他盯着宋蕴头顶上的红盖头瞧了好一会儿,忍住泪意,缓缓说道:“拜堂吧。”
在傧相的赞礼声中,新人同拜高堂,再拜天地,但院子里却突然发生骚乱。
两队护卫开道,将满院子的宾客挤到边上,一个锦衣华服的英武男子走了进来。
“这门亲事不做数,不必再拜下去了。”
第38章 【38】“娘子,不要跟他走。”……
满目喜庆的热闹因这一句话戛然而止。
坐在木椅上的宋柏轩深吸气,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愤怒。
自收到京城那封信后,他早就做好了与平阴侯对抗的准备,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堂堂一位侯爷会亲自跑到慈水村,阻止这场婚事。
宋柏轩看向战战兢兢的傧相,又将目光落到院中粗鲁蛮横的护卫身上,沉声说道:“我是蕴儿的生父,更是卫辞的恩师,这场亲事成不成,还用不着一个外人来指教。”
赵旭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你说本侯是外人?”
宋柏轩语气冷淡,不卑不亢的与他对视:“难道不是吗?”
“笑话!”赵旭炎居高临下的说道,“是本侯一手将她养大,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珠玉宝石,样样都不缺她,万般娇宠长大的女儿,本侯如何就成了外人?”
冰冷的视线掠过宋柏轩,落到身着嫁衣的宋蕴身上:“蕴儿,你说呢?”
他在施压,在逼她在宋柏轩与侯府之间做选择,或许说,他只想用尽一切手段,听到自己想听的那个答案。
红绸盖头灼得人眼中泛涩,宋蕴闭上眼,清冷的嗓音响起:“赵晴云的选择,便是我的选择。”
赵晴云选择留在侯府,改为赵姓,而她则是堂堂正正的宋蕴,而非平阴侯府上名不正言不顺的千金。
赵旭炎猛地愣住,不敢置信的盯着宋蕴,半晌后,他的眉头狠狠皱起来:“你们都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骨肉,你何尝不是被我视作掌珠?
“我看你是昏了头,才要嫁给一个穷小子,他连嫁衣都不能给你最好的,甚至还不如你平日在侯府里穿的裳裙,婚事作罢,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你回去。”
卫辞脸色微变,下意识的握紧红绸,上前半步挡在宋蕴身前。
赵旭炎皱起的眉头更深了。
“侯爷还真是霸道,”陈不逊轻笑着开口,“不过,就算侯爷强行将宋蕴带回京城,也已迟了,现如今,他们二人已是夫妻。”
赵旭炎这才注意到站在旁边观礼的陈不逊,想起此前吴氏在他手上吃过的瘪,他脸色很臭:“礼数未成,算哪门子的夫妻。”
陈不逊从怀中摸出一封婚书,露出上面的官印,嘴角仍噙着笑:“自然是大盛朝的夫妻。”
他好心的为平阴侯解释:“依着惯例,送至衙门记录的婚书不会被返还,但我想着宋姑娘许是会用得到,便特意带了过来,侯爷要看吗?”
赵旭炎的脸色彻底黑了。
陈不逊这是明摆着要针对他,本不应该出现的婚书被众人知晓,他后续想要操作都没了空间。
所以无论如何,这份婚书他都不能认!
“这婚书是假的,”赵旭炎冷声道,“婚姻大事,你异界父母官竟敢作伪,好大的胆子!”
说罢,便直接吩咐侍卫:“来人,将小姐迎回侯府,无关人等一律驱散。”
宋蕴死死地掐着掌心,听到周围的动静,她闭上眼,扔掉手中的红绸,从袖中取出早就备好的瓷瓶。
或许她本有更和缓的方式,先假意答应,再蓄力逃走,但如跗骨之蛆般的平阴侯府让她感到无比恶心,哪怕只是短暂的敷衍应付,她都无法继续忍受。
她想让平阴侯府彻底消失在她的人生中。
“师兄——”宋蕴轻声唤他,卫辞连忙捡起落在地上的红绸,递到她手边,手指却无意间触碰到冰冷的瓷瓶,他瞬间愣住。
恰在这时,寂静的宾客中传来一道冷喝:“我看谁敢!”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穿过人群,越过护卫的阻拦,走到平阴侯面前,毫不客气道:“连大盛的官印都不认识,平阴侯在朝堂半辈子,见识全都叫狗吃了?”
赵旭炎瞳孔微缩,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位年逾古稀,着一身灰旧布衣的老头,他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软下语气:“范老怎会在此?”
范明冶冷哼:“不在此又怎会目睹平阴侯做下如此壮举,这叫什么,强抢民妇吗?平阴侯将我大盛律法视作何物?”
赵旭炎顿感头疼不已,早知范明冶在此,他怎么也要避开。
范明冶是大盛朝勋贵们最畏惧也最讨厌的官员,没有之一。他早年为右相,是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前些年因政见不合而自请离京,在老家金安府任知府。
他如今不应在府城吗?为何会出现在如此偏僻的小县城?
偏生此时,陈不逊漫不经心的说:“说来也巧,太守大人见婚书写得极妙,忍不住加了私印上去,侯爷可要瞧瞧?”
赵旭炎:“……不必了,本侯相信范老。”
“也许是假的,”范明冶阴阳怪气道,“官印都能作假,我区区一个太守,兴许也是假的,平阴侯不再仔细看看?”
赵旭炎自知今日是栽了,他可以在偏远的兹阳县无视世家子陈不逊,却不能无视在朝中颇有威望的范明冶。
看来这门婚事是非成不可,他阻止不了。
哪怕心中恼恨万分,赵旭炎也都藏了起来,转而改口道:“是个误会,范老,我养了蕴儿那么多年,见不得她受委屈,嫁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只是想试探一番罢了,叫范老你看笑话,实在不美。”
范明冶忍不直翻白眼:“如此说来,平阴侯是不远千里,特意来贺喜的?”
赵旭炎连忙点头:“对对对,来贺喜……”
“贺礼呢?”范明冶打断他,“贺礼可备好了?你堂堂平阴侯,带这么多人出门,不会连贺礼都忘了取吧?”
赵旭炎:“……”
臭老头,无耻至极!难缠至极!!!
赵旭炎脸上的笑意僵着,从腰间拽下一块玉佩,递给傧相,傧相却不敢接,小心翼翼的看向范明冶。
范明冶示意他接下,随后笑眯眯道:“都说平阴侯财大气粗,如今看来也不尽然,不过贺礼虽轻,却也是一片心意,老夫便替这对小夫妻接了。”
赵旭炎几乎气得心梗发作,那玉佩可是他最心爱之物,是他千辛万苦从西蛮人手中抢来的,如今却便宜了宋蕴!
“既然如此,傧相,别耽搁了吉时,早些成礼吧。”范明冶笑呵呵的看向赵旭炎,“侯爷可要留下一同观礼?这席间的喜酒啊,别有一番滋味。”
赵旭炎哪里还有脸留下观礼,冷哼一声,匆匆带着护卫离开。
宋宅里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但重心却不在新人身上,而是转向了范明冶,头发花白的小老头来者不拒,在席间推杯换盏,喝得好不快活。
陈不逊无奈的笑了下,抬眼望着新人的背影消失在房屋尽头,他蓦然收紧了手中的婚书。
终究啊,他还是没能彻底护住她。
或许,她的选择并没有错。
……
婚房在后院,是宋蕴曾经的卧房,里面还算宽敞,已被莫绫置办的焕然一新。
宋蕴头上顶着红盖头,走路并不方便,卫辞索性越过红绸,轻轻扶着她的手臂。
他想起刚才师妹手中握着的瓷瓶,小声问她:“师妹之前唤我,不是为了捡地上的牵红吗?”
宋蕴的心情顿时变得十分复杂,她本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谁知范明冶会突然出现,轻飘飘的解决了此事。
婚事得以继续,夫妻之礼已成,平阴侯在短时间内再不敢来找麻烦,她今日是何其幸运。
“是,”宋蕴轻声笑笑,“我没拿稳,让师兄受累了。”
卫辞顿了下:“我方才见师妹手中握着一只瓷瓶……”
“是我制的香粉,”宋蕴打断他,语速飞快,“今晨太过匆忙,我没来得及涂香膏,只好拿了些香粉,师兄觉得这香气如何?”
卫辞笑着应道:“极好,很衬今日的师妹。”
宋蕴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关紧,脚步声渐渐消失,她才掀起盖头来。
熟悉的卧房已变得陌生,床榻变宽,衣柜变大……所有的物品都成了两份,处处都在提醒着她,这里即将住进一位男主人。
宋蕴忽得紧张起来。
她蓦然想起前世的些许画面,同样是宽大的床榻,甚至更为繁复华丽,可她遭受的却是无尽折辱,非人般的折磨。
至今想起,她仍觉得脊背发寒,浑身刺痛。
谁又能想到以忠义英武闻名的皇子殿下,私下却那般暴虐无常,不讲人伦呢?
师兄……师兄他温雅守礼,又非习武之人,应当不会如此。
宋蕴压下心头涌动的情绪,强迫自己吃了些东西,她听着外面的热闹渐渐歇去,一颗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她不想伤了跟师兄之间的情分,却又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的抗拒,只盼着师兄并非重欲之人才好。
等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宋蕴心头止不住的发紧,她索性眼睛一闭,和衣躺在榻上装睡。
房门推门,些许凉意夹杂着酒气漫入房中,宋蕴揪紧袖口,喉咙莫名有些发干。
“师妹?”卫辞轻轻唤了声。
宋蕴没有响应,仍旧闭着眼,嗅到酒气不断接近,她的心头莫名涌上一丝火气。
她讨厌酒,更讨厌醉酒后如牲如畜的男子。
她以为卫辞是不一样的。
宋蕴心里窝着火,早已想好该如何整治他,却没料发间的钗环突然被人卸下,绷紧的头皮瞬间松弛下来。
温热的气息从她雪白的颈间略过,宋蕴的整个身子都跟着僵住。
卫辞轻手轻脚的将她发间的钗环卸去,又小心帮她脱去绣鞋,收拢起繁复的嫁衣,轻轻将她挪进床榻更里面的位置。
然后,他很自然的在最外侧躺下,宽大的床榻顿时变得局促。
一张薄被覆至宋蕴胸前,她眼睫微颤,几乎就要睁开眼,却突然听到他小声说:“娘子,不要跟他走。”
宋蕴一怔。
“我会努力赚银子的,”他的声音渐渐含糊下去,“赚很多,买嫁衣……”
耳畔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宋蕴睁开眼,盯着身侧格外安静的人影,看了许久。
好像醉酒的师兄也并没有那样讨厌。
她忽然觉得,满腹算计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这门亲事,并不叫人后悔。
宋蕴起身脱去二人身上的外衫,拢着薄被盖好卫辞,才又躺下身去。
浓浓的睡意袭来,疲惫一个整日的宋蕴闭上眼,倏而她又睁开眼,侧过身,离卫辞又近了些。
桌上的龙凤红烛安静燃烧,烛光曳曳,映着满室的红。
大红喜被下,两人的距离近了又近。
终于,宋蕴轻轻环住他的腰身,沉沉睡去。
第39章 【39】“陈大人命你日日为我画眉。……
这一晚,宋蕴睡得极好。
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比平日起身的时辰稍晚些,却并不算太迟。
房间里入目可及皆是灼目的红,燃烧着的龙凤红烛只剩下短短一截,红色蜡泪滴满了烛台。
宋蕴恍然意识到,婚事已成,从今日起,卫辞便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她也不再只是宋蕴。
她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妻。
宋蕴微微侧过头,盯着卫辞安睡的侧脸,心中蓦然涌现出一丝奇怪的情绪。
坦白说,卫辞的容貌十分优越,胜过寻常男子太多,他的文思才气也不差,父亲常常赞不绝口,而唯一的缺点恐怕就是固执与死板。
但这样的缺点在宋蕴眼中也不算什么,因为她会比卫辞更固执,更偏激。
赵晴云为何不愿意履行婚约?
倘若没有她的不情愿,错换的人生就不会归位,而她也会乖顺的留在平阴侯府,做一个待价而沽的贵女,根本不会有机会遇到卫辞。
如果是那样的话,卫辞也会如约娶赵晴云吗?
这时,卫辞睫羽微颤,似是快要醒来,宋蕴连忙闭上眼,短暂的猜疑在心中消逝,却留下了一丝涟漪。
她竟不愿去想那种可能。
卫辞揉了揉宿醉后胀痛的脑袋,缓缓睁开眼,望着满目大红的床帐,他一个激灵回过神。
他成亲了!跟师妹成亲了!
然而昨晚他喝得太多,脑袋里只剩下推杯换盏的记忆,根本不记得他是怎么睡下的。
房间里仍萦绕着散不去的酒气,卫辞忍不住对昨晚的自己生出些许懊恼,师妹向来对气味极为敏感,怕是会难以忍受。
他该洗漱完醒醒酒再回来的。
卫辞兀自懊恼了一会儿,眼神忍不住的往身旁瞄去,他听到了师妹浅浅的呼吸声,也嗅到了她身上独有的香气,却仍觉得这一切不够真实。
昨日发生的一切好似梦境,他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卫辞闭上眼又睁开眼,反复数次,确认眼前人并非梦中人,才忍不住高兴起来。
他伸手想要触碰她的眉眼青丝,又怕搅佳人安眠,便只轻轻压了下喜被。
宋蕴在这时睁开眼,四目相对,被抓包的卫辞吓了一跳,忽然间脑海中一片空白。
宋蕴忍不住弯起嘴角:“好看么?”
“好、好看——”卫辞咽了下口水,慢慢平复好心情,视线却极不自然的移开:“师妹自然是极美的。”
外头的天色已经大亮,到了往常该读书的时辰,卫辞连忙从床榻上起身,余光瞥见地上混乱的喜服,心底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欢喜。
宋蕴:“……”
她跟着起身,目光幽幽的盯着准备更衣的卫辞,忽然道:“你刚刚唤我什么?”
卫辞愣了下:“师妹?”
宋蕴斜他一眼,随意拢了拢乌黑的长发,淡淡道:“师兄昨晚可不是这样的。”
卫辞瞬间呆住,空荡荡的脑海中凭空浮现出许多画面,脸色一点点变红,眼中满是挣扎。
他自认还算克己守礼,绝做不出提上裤子不认人这样的污糟事来,可师妹既然这样说,他醉酒后必然有所失态。
卫辞懊恼道:“是我不对,师妹,日后我一定少喝些酒,不会再像昨日那般——”
“你昨晚唤我娘子,”宋蕴慢悠悠的打断他,“今早又唤我师妹,卫辞,那我该唤你什么呢?”
他昨晚竟然唤师妹娘子!
师妹竟然叫他卫辞而不是师兄!
一时间,卫辞竟不知是哪一句更叫他震撼,但他很快意识到,师妹不再唤他师兄,是不是意味着她愿意承认他的另一层身份?
卫辞轻轻咳了声,垂下视线说:“什么都好,我都愿意听的……”
跟在后面的是一声极轻极小声的“娘子”。
宋蕴挑了下眉:“夫君?”
短短两个字,却让卫辞的心跳漏了一拍,无端生出些许悸动。
他的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宋蕴懒懒的走下床榻,路过发呆的某人,提醒道:“该去敬茶了,师兄。”
卫辞弯着的嘴角瞬间僵住,弧度一点一点抹平。
师妹又在逗他。
宋蕴只知卫辞的父亲早逝,倒是从未听他提起过母亲,但在看到两张灵位时,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上完香后,卫辞轻声向她解释:“我也不知我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什么身份,父亲很少提起她,也不许我多问。他们似乎都有很多秘密,不想叫我知道。”
“师兄想知道吗?”宋蕴偏头问道。
卫辞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不论他们是什么身份,我都只是卫辞。”
宋蕴轻笑了下:“卫辞就很好。”
卫辞沉郁的心情顿时明亮起来,浅黄玉般的眸子里溢满笑意。
作为卫辞的他,也觉得极好。
上完香后,两人又去给宋柏轩敬茶,早就等在房中的宋柏轩瞧见这一双璧人,心里也极为高兴。
“昨日大婚,幸得陈大人与知府大人相助,才叫你们顺顺利利的成了夫妻,”宋柏轩感慨道,“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去县衙走一遭。”
宋蕴与卫辞齐齐应下。
用过早饭后,宋蕴、卫辞便推着宋柏轩来到县衙拜访,谁知县衙门前已聚了不少人。
宋柏轩难得怔了下,接着无奈的摇摇头:“是我唐突了,知府大人公务繁忙,哪里能得闲待客呢。”
卫辞推着木椅正要离开,县衙内的下人已追了上来:“宋夫子、卫公子留步,我家大人有请。”
县令府就在县衙的后面,中间有一道门打通,直通县令府上的后花园。
宋蕴等人被下人引着来到后花园时,亭子里已坐了两个人。
见到他们,陈不逊轻笑着起身,视线第一时间落在宋蕴身上,接着便是卫辞,最后才看向宋柏轩:“许久不见,宋夫子的腿疾可好些了?”
宋柏轩连忙道:“劳大人惦念,草民这条残腿已有好转,只是仍有不便,不然必要向知府大人与陈大人行礼,昨日小女成婚,多亏有两位大人在场。”
范明冶笑起来:“小事罢了,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而我的俸禄,究其根本,也是源自黎民百姓。更何况,昨日我还吃了宋家一顿喜酒呢。”
虽是阻了平阴侯的路,范明冶却全然没当回事,目光从宋蕴与卫辞身上掠过,眼中笑意更甚。
“不错,一个聪慧内秀,一个端方刚直,都是好孩子,你们只管做你们的夫妻,离那些乌七八糟的算计远些,不必太过在意。”
两人齐齐向范明冶行了一礼,再次道谢。
范明冶摆摆手:“不必多礼,你们自在些就好,这里只有陈县令和范老头,没有范知府。”
说罢便拉着宋柏轩要一起去池塘钓鱼,甚至还要亲自去推木椅,宋柏轩吃惊,卫辞也吓得不轻,连忙抢先一步。
范明冶这才遗憾作罢。
陈不逊无奈极了,他看向身旁的宋蕴,解释说:“范老向来如此,你别在意,不过,这花园里的确有一个不小的池塘,里面的鱼十分肥美,中午可以尝尝。”
宋蕴浅笑着应下,正要跟上去,又听陈不逊道:“宋姑娘无事的话,不妨聊聊?”
宋蕴顿了下,想起那日在公堂前的审判,眼中不由得带了几分笑:“好,还未多谢陈大人的照顾,让宋蕴有了自证清白的机会。”
“不是我的照顾,”陈不逊摇摇头,“我只是摘果子的人罢了。”
宋蕴面带疑惑的看过来,陈不逊抿了下唇,视线放空:“宋姑娘,你很聪慧,又很大胆。县令夫人寻你制安神香,你竟敢以神香抵数,倒也不怕被戳穿?”
“陈大人,宋蕴所求不多,唯平安二字而已。神香本就有凝神静气的效果,我以神香为君,辅以几味淡香,香气虽有改变却仍能怀有原本的味道,”宋蕴轻声道,“倘若她以此怪罪我,也只能怪我技艺不精,商人贩卖的物品不够好,也罪不至死。”
但她更清楚上位者的傲慢,随意拿捏一个无权无势被侯府厌弃的弱女子,哪里还用得着万全之策?
只要一句话,一个由头,她的命运就会因此改变。
宋蕴笃定县令夫人十之八。九不会动那份线香,即便县令夫人真的动了,并加以调换,她也可以从李掌柜手中拿到另一份。
当日她也送了同样的线香给李掌柜。
陈不逊笑着点头:“可你到底还是受苦了,那一鞭子不轻吧,伤可好些了?”
宋蕴道:“好多了,本也不是很严重。”
微热的风拂过草木,吹起她额前的发丝,陈不逊的视线从她细腻的皓腕间掠过,又很快消散在风里。
他突然问:“你知道西山寨吗?”
宋蕴愣了下,她隐约觉得自己似是从哪儿听过,却又实在想不起。
陈不逊望着她微蹙的眉心,轻叹了声:“你不知道最好,也千万莫要插手其中。”
但王德巍的落马实在蹊跷,西山寨与王德巍的合作堪称天。衣无缝,若非西山寨的人主动披露,递上证据,他们之间的交易不会被发现,王德巍也根本不会倒得这么彻底。
如此迅猛的招式,如此之快准狠,除却蓄意构陷外,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有人想让王德巍速死。
王德巍为官时无所作为,对上峰极尽谄媚,对百姓漠然无视,几乎没有死敌,但偏巧,事发之前,他才折辱了宋蕴。
陈不逊又看了眼沉思中的宋蕴,悄然收回目光。
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陈大人,”宋蕴问他,“你为何会问我,西山寨的事,与我有关么?”
陈不逊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道:“你只需知道,日后遇上与‘西山寨’有关的人和事,一定远远避开。此事甚大,若贸然牵连其中,宋蕴,别说是我,就算是哪位天潢贵胄,也会折进去。”
私换税银,还能将此事做的悄无声息,背后之人所图必然不小。
宋蕴颔首:“我记下了。”
池塘边上的三人正忙着钓鱼,范明冶与宋柏轩相谈甚欢,但卫辞却频频向后看去。
亭子距离池塘不远,中间却隔着两棵海棠树,透过海棠树的间隙,隐约能瞥见亭中的两人正在煮茶,相谈甚欢。
卫辞心不在焉的提着鱼竿,时而看一眼水面,时而侧过身,飞快的朝后看一眼。
他以为自己的动作很隐蔽,殊不知,旁边的两位已经打上了眉眼官司。
范明冶微微扬起下巴,眼神里透着一丝戏谑,宋柏轩满眼无奈,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骂起没出息的弟子:“不想钓鱼,你可以去喝茶,不敢去喝茶,又在这里偷偷摸摸的瞧,如此三心二意,畏首畏尾,做什么都是虚度光阴。”
卫辞乖乖低下头:“老师,我知错了。”
范明冶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他看向宋柏轩,感叹道,“世间多虎狼,你这弟子心性秉直,却养得太乖了些,怕是要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宋柏轩轻叹了声,颇有些无奈,他何尝不知卫辞的秉性,虽赤诚却天真,连蕴儿都能将他骗得团团转,更遑论官场上那些阴谋诡计。因此得知卫辞不愿入仕,他也从未施加压力,只盼他能像卫兄期待的那般一世无忧。
范明冶笑完又道:“不逊有意在县城开一家书院,条件有些特殊,正愁找不到靠得住的人选,我看你俩就很合适。”
宋柏轩一顿,心神终于放松下来。他很清楚自己的分量根本不足以让范老驻足,但范老却待他格外亲近,原来竟是为此。
他道:“我这弟子还算勤勉,能去书院念书最好不过,可我已是残躯,年纪又大了,再去书院念书怕是……”
“谁说让你去做弟子?”范明冶笑得眯起眼,“你之才思,全然当得起夫子。”
宋柏轩讶然:“可我全无功名在身,怕是会引来非议。”
范明冶:“怕了?”
宋柏轩失笑,他自然是不怕的,这么多年里他虽避世而居,却从不是与世无争之人,更何况,落在他们宋家身上的非议还少吗?
“还有一点,”范明冶含笑补充道,“盛阳书院从民间而起,自是要对百姓多加照顾,凡盛阳书院的平民学子,皆不强制缴纳束脩。”
宋柏轩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迫切的看向范明冶求证。
范明冶笑着颔首,只问他:“敢去吗?”
宋柏轩深吸一口气,压住胸腔中涌动的情绪,大盛朝虽贯行不吝出身的科举制,可真正能从底层爬上去的读书人还是极少数,买不到的孤本书籍、用不起的笔墨纸砚、筹不够的昂贵束脩、攒不足的赶考盘缠,足以压垮无数耕读之家。
盛阳书院此举是大善事,也是大险事。朝廷官吏都有定数,若寒门举子越来越多,出身世家的贵族子弟又该如何?
“不敢?”范明冶话音刚落,宋柏轩就迅速说道:“如何不敢?不过是受烈焰炙烤罢了,便是不做盛阳书院的夫子,他日我高中入朝,也一样会被针对冷落。”
“好!”范明冶畅快的大笑着,兴奋的拍向宋柏轩的肩,力道之大震得木椅都跟着颤了颤,“老夫在府城等着你高中!”
午饭是厨子精心准备的全鱼宴,用的正是范老从池塘里捞出来的鲜鱼。
宋蕴得知宋柏轩应下盛阳书院的夫子后,心情不自觉变沉重,她只想父亲安安分分读书考科举,成为盛阳书院的夫子固然能受范老荫蔽,但却会彻底站在世家大族的对立面。
辞行前,陈不逊叫住宋蕴,递给她一个食盒:“范老从府城带来的点心,味道还不错,比京城的不差,拿回去尝尝。”
宋蕴接过食盒,向他道谢,陈不逊笑笑:“外面人多,陈某便不多送了。”
他的视线从她脸庞移开,飘向更远的天空,霞光匿在云层之后,为浮云镶上一道璀璨的金边。
“宋姑娘,”他说,“愿你早日达成所愿。”
宋蕴看着陈不逊,轻笑着问他:“陈大人怎知我心中所愿?”
“本官自然知道,”陈不逊气定神闲的背起手,“快回去吧,再不走卫公子就要冲上殴打本官了。”
宋蕴眼底笑意更浓:“不会,师兄是守礼之人,只会同大人讲道理。”
陈不逊微微挑眉,突然朝着宋蕴笑起来,隔空虚点了点她的眉梢:“宋姑娘,你今日的眉画得不好。”
宋蕴下意识的抬手抚眉,接着反应过来,颇有些无奈的瞪了陈不逊一眼,惹得他大笑而去。
今日是宋蕴自己上的妆,眉自然也是她亲手所画,不可能不好,而陈不逊这样说,分明是看穿他们夫妻二人的真实内情。
她与卫辞尚未恩爱到那种程度,甚至可以说,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难道竟表露的如此明显吗?
宋蕴忿忿的转过身,正对上卫辞慌乱避开的视线,宋蕴顿时更来气了。躲什么躲,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连多看几眼都不成了?
“卫辞!”宋蕴喊住他。
卫辞停了下来,宋蕴小跑着追上去,把沉甸甸的食盒递到他手边,卫辞微微发愣,然后自然而然的接到手中。
宋蕴见他迟迟不肯开口,率先按捺不住:“你不问问刚才陈大人对我说了什么吗?”
卫辞悄悄看向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并不在意:“陈大人都说了什么?”
宋蕴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看,卫辞被看得越来越心慌,却又不想这么放弃,就在他备受煎熬的时候,听见宋蕴说:“陈大人命你日日为我画眉。”
卫辞一怔。
宋蕴为难道:“可师兄你日日忙着念书,怕是抽不出空来……”
“不会,”卫辞连忙道,“抽得出空,便是没空也要抽出空来。陈大人是兹阳县的父母官,他的命令,我们不能不听。”
宋蕴斜他一眼,扭头走了。
第40章 【40】“今夜我吹了些风,怕是已染……
侍卫匆匆走进客栈,向平阴侯禀报得来的消息。
赵旭炎听得脸色愈来愈难看,恰好此时另一个侍卫走进来,将手中的拜帖呈上,语气无奈:“侯爷,他们不肯接。”
“放肆!”赵旭炎猛地拍向桌子,脸色漆黑,带着怒意说道,“好一个陈不逊!”
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罢了,真以为得了皇室欢心,就能永远无法无天下去!
曾经盛极一时的太子,如今还不是成了幽禁一方的废人,他陈不逊纵是能依靠陈家苟延残喘,又能挺到什么地步?
但赵旭炎万万没想到,陈不逊竟真敢同平阴侯府闹到这般地步,连他亲自递上的拜帖都视而不见!
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可偏偏他还对宋家格外偏待,连宋柏轩一个瘸子都能被请进府里做客,堂堂一个侯爷却被拦在门外,简直是在把他平阴侯的脸面往地上踩——
如果不是为了见范明冶,他何须如此对一个不入流的芝麻县令!
赵旭炎忍下胸腔中的怒火,问侍卫:“范老走了吗?”
侍卫道:“还没有。府城传来消息说,范老离开时安排好了一切,许是要在外待上一阵子。”
赵旭炎微微颔首,仔细思忖片刻,突然道:“遣人去寻小姐,将她请过来见我。”
侍卫愣了下,迟疑片刻,小心翼翼的问:“是去宋宅寻小姐吗?”
“不然呢?”赵旭炎皱了下眉,训斥道,“只要我一人未将她赶出侯府,她就还是侯府的嫡出小姐,你们不得对她无礼。”
侍卫连忙应下,带着命令去宋宅。
赵旭炎在客房里走来走去,紧皱的眉头始终没能松开,他并非是想讨好范明冶,可与那老家伙为敌在朝堂上是一件大麻烦事。如果能在回京前与他见上一面,或是让宋蕴在其中帮忙转圜,他会安心许多。
即便如今宋蕴已经离开侯府,可赵旭炎私心里仍觉得自己是她的父亲,他的命令她不会不遵从。
只是半晌后,赵旭炎盯着侍卫手中格外熟悉的玉佩,再一次怒上心头。
“小姐说这枚玉佩是侯爷的心爱之物,她受用不起,特来归还,小姐还说……”侍卫说着颤了颤,连声音都低下去,赵旭炎冷笑:“说下去!她还说了什么?!”
“小姐还说,她如今是宋家女卫家妇,与平阴侯府再无瓜葛。”
从未有过的恼意袭上心头,赵旭炎越想越气,这十几年来他待宋蕴还不算好么?要什么给什么,高高捧着小心护着,可如今她倒是厉害,遇上个穷酸书生就昏了头,连他这个爹都不认了!
平阴侯府都没有嫌弃她这样低贱的出身,她有什么资格来弃侯府不顾?
赵旭炎黑着脸,大步走出了客栈,直奔宋宅。
此时太阳已将近落山,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瞧见赵旭炎身后跟着两列凶神恶煞的侍卫,全都不自觉的避开。
宋家的大门被撞开时,宋蕴正在书房中清点账目,昨日的婚事虽办得仓促,但各项花销却不少,还有各家送来的贺礼,都得一一入账,待日后还回去。
“宋蕴,你给我滚出来!”
听到赵旭炎怒气冲冲的声音,宋蕴不得已放下账册,缓步走出书房,但她刚露面就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侯府怎么会养了你这么一只白眼狼,不孝女!你铁了心要改姓,昏了头要下嫁也就罢了,如今你竟连十几年的养育之恩都不顾,我问你,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父亲?”
他说的义愤填膺,宋蕴却只是浅浅笑着,安静的听完,然后说:“侯爷,我只有一位父亲。”
赵旭炎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她。
宋蕴从袖中取出一页纸,云淡风轻的说道:“侯爷还不知道吗?侯夫人已经为我写了断情书,我如今姓宋,是宋家堂堂正正的女儿,与侯府没有一丝一缕的关系。”
“不可能!”
赵旭炎下意识的否认,与吴氏结为夫妻这么多年,他自问对她还算了解,吴氏绝不可能轻易写下断情书,白白舍弃宋蕴这样一枚棋子。
宋蕴冷淡道:“看来侯爷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赵旭炎想反驳,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临走前吴氏那凄惨的模样,以及她时不时闪避的目光。
难道吴氏真写下了断情书?
宋蕴轻笑着帮他解开疑惑:“赵小姐为了阻止我回京,做了一些糊涂事,侯夫人与她母女情深,自然不舍得女儿受委屈。”
其中细节宋蕴没有明说,但她相信,以平阴侯的能力很快就会知道前因后果。
赵旭炎的脸色不停变换,心中对于无能的吴氏愈发恼恨,甚至也忍不住迁怒起赵晴云,如果不是她故意搅局,他的脸面何至于被人放到地上踩?
宋蕴摊开断情书,似笑非笑的说:“侯爷要确认一番吗?”
赵旭炎只觉得脸上像是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他闭上眼,黑着脸转身:“不必了!”
想了想他又觉得不甘心,冰冷的视线扫过宋蕴娇美的脸庞,放出一句狠话:“宋蕴,你早晚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我不会,”宋蕴无比确切的回答他,“我只会为我是宋蕴,而感到万分的庆幸。”
赵旭炎气得转头就走。
直到他与护卫的背影彻底消失,宋蕴才转过身。
宋柏轩与卫辞等在身后,满是担忧的望着她,宋蕴心底一暖,笑意在脸上晕开:“我没事。”
她早就料到赵旭炎不会善罢甘休,平阴侯府是怎样的肮脏地方,平阴侯夫妇是怎样的凉薄与冷血,宋蕴在上辈子就早已领教过。
“蕴儿……”宋柏轩神色无比复杂,他知女儿聪慧知进退,也知她不屈而坚韧,可再没有那一瞬能让他比现在更深受触动。
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私塾先生。
宋蕴不愿听他说些酸话,索性转移话题:“盛阳书院招生在即,父亲也清闲不了两日了,可还要再买些书回来?”
宋柏轩摇头:“不必了,那些功课我已熟稔在心,不必再多花银钱。”
宋蕴:“那师兄呢?”
卫辞连忙跟着摇头,后又补充道:“我跟着老师读书就好,学院里的功课,进度许是还比不上我。”
宋蕴:“……”
……
窗外的微风拂过,烛火轻晃,映得满室尚未撤去的红绸光芒灼目。
宋蕴刚沐浴过,身上只着了件寝衣,她坐在梳妆台前,一边用布巾轻轻绞干带着湿气的发丝,一边打量着铜镜前的妆奁。
妆奁似乎被人动过,但宋蕴也没太在意。
直到一只修长温热的手,接过她手中的布巾,轻轻拢起她的发丝,宋蕴才猛地回过神,对上铜镜里那张分外认真的脸庞。
不知为何,她蓦然想起那晚在书房里的举动,视线迅速移开,脸颊也跟着微微发热。
短暂的羞怯过后,宋蕴好整以暇的望着铜镜里的卫辞,突然开口问他:“师兄如今不觉得唐突了?”
卫辞动作一顿,垂下眼睑,板板正正的说道:“你我夫妻,本就应该相互扶持,帮娘子沐发是正经事,自是算不得唐突。”
更何况,再唐突的事他也做过。
卫辞一本正经的说出这番话,倒真让宋蕴忍不住溢出笑来,她按捺不住的想,倘若君子书上写有夫妻敦伦之事,他是不是也会按图索骥,丝毫不敢逾越?
想想倒也觉得十分可爱。
有人愿意帮她沐发,宋蕴自是乐得清闲,随手摆弄起梳妆台上的物品,卫辞的眼神飘向妆奁匣子,又克制的收了回来。
梳妆台上还放着一个食盒,是早前陈不逊拿给她的,宋蕴随手掀开,只向内瞥了眼便顿住。
卫辞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望见空荡荡的食盒里装着一个信封,以及一枚成色极好的玉牌。
他连忙垂下视线。
宋蕴拿起食盒中的翠色玉牌,白皙的手指抚过上面镂空的字迹,是一个草书的“逊”字。
她察觉到某人沐发的动作慢了些,唇边噙起一丝细微的笑,坦然的打开信封,邀请卫辞与他同看:“师兄要来看看吗?”
卫辞挣扎了一番,还是拒绝了。
宋蕴也不强求,自顾自的摊开纸页,梳妆台前的烛光有些暗,她读得费力,但没过多久便亮堂起来,她抬眸看去,不知何时烛台已经放到了她的手边。
“陈大人又帮了我一次,”宋蕴轻声说,“这只玉牌是陈大人的信物,有它在,父亲便不会搅进京城的风波里去,只是……”
只是这份恩情太过,她不该平白受下。
宋蕴垂眸沉思,翠色玉牌握在她白皙的指间,更衬的她肌肤赛雪,莹润胜玉。
“那便收下,”卫辞屈身握住她的手,迎上她的目光,摇曳的烛火在他眸中熠熠生辉,“陈大人既不曾明说,便是知道你会拒绝,可他还是将这枚玉牌给了你,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帮老师,我们又何必再推拒?娘子,这份恩情,我们迟早有一日能还得起。”
宋蕴怔了下,不知是为他那句“我们”,还是为那句“娘子”。
“夫君不介意么?”宋蕴望进他田黄石般的眼眸,“我与陈大人并无男女之情,可他却多次护我帮我,恐会引来非议。”
坦白讲,宋蕴并不愿送回这枚玉牌,她如今无权无势,想要护住宋家实在艰难,而这份玉牌既是陈不逊的信物,便能为她所用。
但如果因这枚玉牌而让她与卫辞生出嫌隙,她宁愿拒绝,哪怕在日后活得更艰难些。
卫辞认真道:“他帮娘子是因为娘子值得,更因为陈大人良善正直的品性,倘因此而引来非议,那也是狭隘之人的无端揣度罢了,当不得真。”
宋蕴敛起视线,掩住神色间的那一丝满意,拿起梳子通发。
卫辞偷偷看向妆奁匣子,见宋蕴实在没有打开的念头,终于按捺不住的上前,拿走她手中的梳子帮她梳理发丝,悄悄提醒她:“明日便是娘子的生辰了。”
宋蕴下意识的问他:“你怎么知道?”
接着又迅速反应过来,他自是应当知晓的,毕竟赵晴云与她是同一个生辰。
宋蕴不知怎么便没了问下去的兴致,只是说道:“没什么要紧的,年年都有一回。”
卫辞已经从妆奁匣子里取出白玉簪子,递到了宋蕴跟前,低声说:“虽是年年都有生辰,可娘子的二八年华只有一回,自是不能就这般轻易略过。”
“给我的?”宋蕴望着他手中的那支白玉发簪,语气不自觉的温软下来,“很好看。”
卫辞眉眼间溢出喜色,平白又觉出几分懊恼,可惜他手笨人也笨,学不会帮女子绾发,不然这支白玉簪子插在娘子发间,一定更好看。
“先前不是已送过礼物了?”宋蕴问他。
“那只香炉不算。”卫辞脱口而出,对上宋蕴疑惑的视线,他的目光忍不住飘忽,“这支发簪才是娘子的生辰礼物。”
宋蕴轻笑:“如何不算?那只黄铜香炉我也极喜欢。”
卫辞顿了下,到底没敢说出自己的小心思,他身为夫君,送给娘子的礼物自然该是最好的,那只黄铜香炉,到底比不上银薰球。
但这支白玉发簪,总该能胜过了。
宋蕴见他不说话,转身对上卫辞的视线,眼底笑意浓郁:“夫君不说清楚,我怎好再收礼物。”
“无须什么由头,那只香炉只是想送给娘子,当不得生辰礼,”卫辞解释道,“这支簪子玉质通透,恰跟娘子相衬。娘子及笄时我未能送出发簪,这支便算补上了。”
宋蕴忽得一顿,指尖从莹润的白玉发簪上抚过,嘴角笑意依旧:“那这到底算是及笄礼,还是生辰礼呢?”
不等卫辞回答,她又问:“夫君与赵家小姐自幼一起长大,不知去年此时,送出的生辰礼又是什么?也是一支发簪么?”
女子十五及笄,行及笄礼时所用发簪多为父母或长辈相赠,但如若有婚约在身,多半也会收到未婚夫家的及笄礼,而这份及笄礼,也多半会是一支发簪。
宋蕴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火气,只觉得心中委屈得很,明明该与卫辞有婚约在身的人是她,可他的及笄礼却送到别人手里去了。
她不想听到卫辞给出的回答。
卫辞忽觉不妙,刚欲解释,就听宋蕴说:“今夜我吹了些凉风,怕是已染上风寒,夫君读书要紧,不如先去书房歇上一晚吧。”
卫辞:“……”
今夜的风,果真凉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