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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51】“我累了,有什么事,师兄明……

    宋家,仓房中。

    夏金山忐忑的等待着主家的到来,他本以为自己留在牙行中只有死路一条,毕竟他身负重伤,不一定能够救得活,即便侥幸保命也会是一个不良于行的残疾。

    如他这样的下人,哪怕是做马夫、门房,都会有辱门庭。

    然而夏金山万万没想到,他竟还有醒来这一日,且似乎遇上了极其心善的主家,非但没让他们兄妹分离,还要帮他治腿……哪怕康复的希望极其渺茫。

    世上真会有如此心善的人吗?

    经历过生死关头的夏金山早已不再单纯,他不敢轻信,只盼着对方哪怕有所求,也千万莫要涉及他妹妹,只要能保全妹妹,他做什么都可以。

    夏金山正胡思乱想着,仓房门被“吱呀”一声撞开,一个大大咧咧的陌生少女闯进来,身后还跟着位提着药箱的老大夫。

    “白大夫,劳烦您给他看一看,这药罐子养了十几日总算醒了,我瞧着他脸都胖了一圈,”陌生少女嘀嘀咕咕,“可是能正骨了?”

    夏金山下意识的摸向脸颊,回过神后,挣扎着要坐起,却被她一把摁下,少女的力气很大,竟比未受伤前的他都不逊色。

    “老实躺着,再动了筋骨,又得花银子。”

    她的语气并不算客气,但夏金山却莫名安心,老老实实的躺在榻上,任凭大夫摸向他受伤的双腿,刺骨的疼很快让他沁出一头冷汗。

    白大夫叹了口气:“醒来的有些晚了,骨头亦有愈合的迹象,恐怕得吃些苦头。”

    “您只管治,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还能比我们老爷更脆弱?”莫绫满是不在乎,“打断腿的痛,我们老爷都能挺过来,他肯定也能。”

    夏金山:“……”

    他的腿不是已经断了吗?怎么还得打断一回?!

    正在他恐慌之际,一道略显无奈的女声响起:“莫绫,莫要胡说八道。”

    宋蕴忍着**的不适,缓步走进仓房内,朝白大夫行了一礼,随后朝床榻望去,恰巧撞上夏金山怔愣的神色。

    宋蕴浅浅的笑了下,很快移开视线,询问起白大夫最合适的正骨时机。

    听着耳畔的温言软语,夏金山才渐渐回神,心头泛起些许涩意,刚才那一瞬间,他竟恍似看到了失踪的大妹。

    他的大妹同样拥有一副姝丽无双的容貌,可却没有这位女主家的好命。自家中变故后,大妹的日子最为难熬,不止一户人家前来强娶,若非他会些武艺,将那些心思不正的贼人击退,大妹早就遭了毒手。

    可惜到最后,他也没能保护好两个妹妹,反而成了最大的拖累。大妹不知所踪,二妹为了救他险些进了窑子。

    夏金山正沉浸在自责中,忽听女主家问:“你可识字?可能盘账?”

    “识字,也会盘些账目,”他立刻打起精神答道,“不瞒姑娘,此前父亲也教过我一些武艺防身,可是如今……”

    他看向被人生生打断的双腿,嘴唇动了动,苦笑出声:“怕是早已成了废人。”

    “在我这里,没有废人。你且安心养伤,白大夫医术高明,你这双腿未必没有痊愈的希望,只是——”

    宋蕴顿了下,强调道:“你须得吃得下这些苦头。”

    从这段时日的相处来看,夏金山与夏金盈兄妹此前的生活虽不算县城里有头有脸的富裕,却也必然不差。夏金盈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也略知一二,识字,会做些吃食,必然是家中娇宠出来的幺女,除了胆子略小,性格有些莽撞外,还算靠得住。

    夏金山身为她的兄长,又被她拼死维护,想来品性也不会低劣。

    “我不怕吃苦头,我……我……”夏金山语气急促,激动的几乎说不成句,他努力平复情绪,缓了片刻才道,“多谢姑娘大恩。如此多的恩情,夏某、夏某不知如何才能报答。日后夏某必定结草衔环,做牛做马……”

    “你们兄妹俩安心做事,日后未必没有脱籍的希望,”宋蕴望着夏金山突然亮起的双眼,唇畔噙着浅笑,“我做了一门香料生意,若能办成,需要不少人打理,你妹妹……一人怕是支不住这担子。”

    夏金山立刻表示:“我念书没有多少天分,打理生意、盘账、跑腿等些杂活都能干得来,还请姑娘放心,我们兄妹俩定不会辜负姑娘的期盼。”

    宋蕴要的就说这句话。她不是什么善心人,救下夏金山与夏金梨兄妹除了不忍外,还想要拥有绝对的忠心。

    人心逐利,但在救命之恩面前,无情无义之辈都得掂量几分。

    宋蕴垂眸应下,简单问了几句便走出仓房,莫绫连忙跟在后头,欲言又止的盯着她看,见宋蕴也不问她,莫绫实在忍不住:“姑娘,你昨晚……”

    宋蕴:“我与他是夫妻,天经地义。”

    莫绫瞬间悟了,理直气壮的说:“正是如此,姑娘与他早已成婚,就算他告到官衙去,也是他没理。”

    宋蕴脸上险些绷不住。

    她深吸气,吩咐莫绫:“去厨房揣些吃的,再去后院拿上几盒香,咱们去一趟千丝坊。”

    这阵子她忙着开香铺的事,与千丝坊的合作倒是淡了许多,但李掌柜却对她极好,不仅帮她寻摸着合适的地段,还给她出了许多主意,包括铺子里的布局摆设、香料的盛放等,甚至还给她牵线搭桥,找了一家价格低廉品质却不错的瓷窑。

    宋蕴本不想与千丝坊有过多的牵扯,但她在兹阳县根基尚浅,根本撇不开与千丝坊的交涉。

    莫绫递过来两块糕点,她手里还捧着两块,一边往嘴里塞一边问:“姑娘,李掌柜这么用心的帮咱们,你说会不会是陈大人的意思?”

    她对有着“小青天”之称的陈不逊,有着天然的好感。

    宋蕴心思转了转,摇头否认:“他如今是县令,不好跟商人扯上关系。”

    京城陈家以清贵显著,而千丝坊却开遍了大盛的各个府城,沾满了铜臭味,只要陈不逊还念着家族,就绝不会插手千丝坊的任何事务。

    对于能将千丝坊开遍大盛的那位能人,宋蕴也格外好奇,但同时她也很清楚,能将生意做到这种地步,背后必然与权势脱不开关系。

    权势啊,可真是好东西。

    宋蕴垂眸掩下晦暗的情绪,随意吃了些点心便直奔千丝坊。

    刚进门,李掌柜便热情的迎上来,将她带上二楼雅间。雅间内早已备好茶水,水温恰好,茶香清雅,溢满整个房间。

    宋蕴从盈满鼻端的茶香里,嗅到了一丝龙涎香的气息,香气很淡,转瞬便被茶香掩下。

    “宋姑娘又调了香?”李慎望着莫绫递来的香料,脸上笑意愈发的浓,“宋姑娘调香的手艺堪称世间一绝,这香料必定不差,千丝坊实在不好占这个便宜。”

    宋蕴浅笑:“李叔实在不必推辞,这段时日若非您一直相助,香铺的事未必如此顺利,小女这点心意不值一提,您便收下吧。”

    李慎本也打算收下,见她如此诚心便愈发高兴:“实不相瞒,这次请宋姑娘过来,李某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宋姑娘可方便?”

    他看了眼莫绫,宋蕴瞬间领悟,笑着点头:“谈不上相求,李叔有事只管吩咐。”

    李慎顿了下:“我家主子想请姑娘为他调制一种香,香气不一定要很浓,但一定要特别,还要有些助兴的功效,若是能与窃欢有三分相似,便是最好。”

    提起“窃欢”二字,宋蕴心头猛地一跳。

    此前在侯府时,她热衷于收集各种稀奇古怪的香方,自然知晓窃欢香意味着什么。各式各样的迷香有数十种,窃欢是其中最有名,也是最可怕的一种。

    窃欢有瘾,连用七日便再难以抽离,轻则精神萎靡精力不济,重则昏睡不醒耗尽心力。

    前朝已将窃欢列入禁香,香方早已失传,便是她,也只知其中两三味香料。

    宋蕴心底隐隐不安,窃欢虽难以复刻,但两三分相似的功效,她自是能做到,可问题就出在此香是千丝坊背后的主子想要。

    他想要用来做什么?给谁用?总不会是自用!

    窃欢是香不假,却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旦真做出来,必然会成为祸端,届时她哪里逃得开?不管李掌柜是真心想要她相助,还是在暗自试探,她都不能应。

    宋蕴将这些想清楚,缓缓开口说:“李叔,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这种香,我做不了,也不会做。”她不知背后有没有人在听着,言辞依旧决绝,“我调香是为悦己,是为挣银子,如窃欢这样的禁药,做出来只会惹祸,这样的后果我担不起。”

    或许这样的话说出来,会得罪千丝坊以及他背后的主子,但相比为虎作伥做些昧良心的事,宋蕴更愿走一条更艰难却更平稳的路。

    她这条性命来之不易,绝不可肆意挥霍。

    宋蕴起身朝李慎行了一礼,轻声道:“这些时日让李叔费心了,若是其他请求小女子绝不敢推辞,可这件事没得商量,明日我会再送来一张香方作为谢礼,还请李叔收下。”

    李慎万万没想到宋蕴会毫不犹豫的拒绝,他惊愕一瞬,随即笑道:“宋姑娘这是什么话?我家主子只是随意提了句,并没有任何勉强姑娘的意思,说来也是我自作主张,传错了话才引得你误会,还请宋姑娘放心,不管这件事成与不成,都不会影响千丝坊与姑娘之间的情谊。”

    宋蕴一时摸不准李慎的想法,垂眸立着,并未言语。

    李慎朝她拱拱手,语气无奈:“若是因我一时疏忽叫宋姑娘生出误会,与千丝坊断了来往,恐会引来责罚,姑娘可千万别跟我这把老骨头计较。”

    “李叔不必如此,我并未有此意。”宋蕴忙解释道。

    “那便好,”李慎松了口气,“宋姑娘准备的也差不多了吧?不知香铺名叫什么,开业定在哪一日?”

    宋蕴答道:“名叫香思坊,开业定在四月初六,方便的话,李叔可以过去逛逛,我新调了几款熏香,可用在衣物上。”

    “当真?那我定要去瞧瞧。”

    ……

    卫辞在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中睁开眼。

    他望着腕间被绳索留下的淤青,心情格外复杂。床边放了干净的里衣,是成亲时宋蕴亲手缝制的,她说自己的女红并不出色,可卫辞却觉得极好,一直没舍得穿。

    他想不明白,那样美好温柔的师妹,昨夜究竟是怎么了?

    如果只是不愿和离,她还有很多种法子,不论是来寻他讨个说法,还是直接告诉老师,亦或是其他……总之,她不该用这样的法子来糟践自己。

    脑袋隐隐胀痛,待手腕与脚腕的疼痛少了些,卫辞便起身穿衣,慢吞吞的挪到了前院。

    仓房中有夏金盈和白大夫以及他的药童照料,并不需要他再搭把手,更何况卫辞也不希望自己这幅模样被白大夫瞧见。

    许是昨夜太放纵,他的眼底一片青黑,腕间被勒得渗出些许血迹,每每衣袖掠过,都会教他忍不住想起昨夜种种,继而心神愈发不得宁静。

    卫辞努力平复着心绪,良久才拿起一本书翻看,但刚翻开他便发觉了些许不对。

    书房被人翻动过。

    桌上的摆设布局随意尽力还原,但与他惯用的还是有些许差别,架子上的书虽没换位置,却也跟以前不大一样。

    恩师已经许久没来过家中书房,不爱读书的莫绫以及忙碌的夏金盈轻易不会涉足此地,会来这里的只有一人。

    可她在找什么呢?

    卫辞垂眸,抽出此前废弃的书稿,厚厚的一沓,他随意翻了翻,草拟的和离书果真不见了。

    直至此时,卫辞才明白宋蕴为何会在昨夜做出那样的选择。

    是他太大意了,全然忽略了师妹的感受,本以为这桩事师妹暂时不会知晓,可……他到底还是伤了师妹的心。

    想起今早师妹说过的话,卫辞忍不住直叹气,本想着能跟师妹好好解释清楚,可如今师妹恐怕不会再愿意相信他,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整整等了一日,卫辞都没看见宋蕴的踪影。

    做好的晚饭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直至夜色全部垂落,宋蕴才一身疲惫的归来。

    卫辞连忙迎上去:“师妹可曾用饭?我做了些吃的,正在灶台上热着,忙了一天,师妹不妨再用一些。”

    “不必,”宋蕴揉了揉胀痛的眉心,“我在外头用过饭回来的,不饿。”

    卫辞哽住,却没再强求,沉默的跟在她后头。

    宋蕴先去瞧了夏金山的伤势,仔细问了几句,又将带回的大小包裹放进香料柜,才注意到身后一直沉默的卫辞。

    “有事?”她问道。

    卫辞顿了下,连忙说:“师妹,昨晚……”

    “我累了,”宋蕴打断他,转身进了卧房,毫不留情的将人隔在门外,“有什么事,师兄明日再说吧。”

    卫辞蔫哒哒的等在门外,许久没敢敲门,也没听到任何回应。

    第52章 【52】“可不管师妹信与不信,我都……

    沉沉睡了一夜,宋蕴再醒来时便觉神清气爽。

    昨日在千丝坊耗了半晌,小心谨慎的与李掌柜周旋,生怕跟他背后的主子沾上扯不掉的关系,费去了不少心神。下午又忙着寻摸香料以及合适的人手,可惜香料是买了些许回来,但人手却仍无头绪。

    香思坊开业在即,倘若一切顺利的话,生意必不会太差,可家中人手实在不够。莫绫心思粗,做不来招待客人这样的细活,夏金盈倒是一个好苗子,只识香辨香的能力差些,可惜被夏金山牵绊着,短时间内怕是难以脱身。

    宋蕴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想着再招人手帮忙,但没想到是真的难寻。在兹阳县,识字懂香的女郎非富即贵,出身差些的也早早被富贵人家订下做嬷嬷或丫鬟,轻易不会流转至牙行。

    若实在寻不到,她只能硬着头皮先忙上一阵儿了。

    宋蕴想着,自顾自的穿上外衣,推开窗,就着温热和煦的阳光伸了个懒腰。

    莫绫从凉亭顶上跳下来:“姑娘,咱今天还出去吗?整个县城里的牙行都被您逛遍了,也没见几个能入眼的,识的字还没我多呢。”

    “这里不比京城,识字的女子到底少一些,”宋蕴无奈极了,“再去瞧瞧,若实在没有再寻他法。”

    莫绫抓了抓头皮,到底没想出更好的法子来,顿时觉得懊恼:“如果逢夏煕秋她们能跟来就好了,一个能识字盘账,一个能识香辨香,肯定能帮上忙。”

    听到熟悉的名字,宋蕴怔住,竟生出些许恍若隔世的迷惘。逢夏和煕秋是打小就跟在她身旁的贴身丫头,也是平阴侯府家生子,前世随她出嫁不久便被侯府以各种理由要了回去,听说是被吴氏转手赏了赵晴云。

    再后来,两人便成了逃奴,不知去向。

    这一世,她主动离开侯府,为了不惹麻烦上身,便将伺候的丫鬟全都留下,只带了莫绫。

    宋蕴垂眸说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她们到底是侯府家生子,不好再跟着我。”

    莫绫便也不再说什么。

    两人草草用了些早饭便打算出门,迟疑许久的卫辞终于找到机会:“师妹,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只管开口,我、我今日无事,书院也不上课。”

    宋蕴看向卫辞,两人视线相碰,后者迅速移开,神色仍有些不自在。

    “师兄,你不必这样,”宋蕴忽得想起昨夜窗外踟蹰许久的脚步声,语气有些冷淡,“不必在意我,也不必将那晚的事放在心上,我还有很多事要忙,没时间陪你玩小孩子过家家。”

    话刚说出口,宋蕴便生出了悔意。

    她是在恼怒卫辞一声不吭的准备和离,恼怒他明知一切却不曾揭穿,仿佛高高在上的,满心怜悯的看一场丑角戏。

    可这样的话伤人伤己,不该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但宋蕴却不愿道歉,下颌紧绷着,微微抬起,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她破罐子破摔的想,反正她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了,不是吗?

    “我……师妹……”卫辞开口,又几番停下,眼皮耷拉着,掩住了漂亮的田黄石色眼眸,满是书生气的白皙脸庞泛起红晕,瞧着竟有些可怜。

    哪怕他并非巧言令色之徒,也算得上能言善辩,偏偏在此时半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宋蕴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是我对不住师妹,”他轻声说,“可不管师妹信与不信,我都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只是,想不到更好的方式。”

    他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所以宁愿一人独行十余年,也不愿与同龄人相交,宁愿浪费极佳的读书天赋,也从不沾染仕途。

    但这些,恰恰成了他无能的证明。

    宋蕴抿了下唇,语气软了两分:“师兄满腔学识,跟着我倒是浪费了,若真有心帮忙,不如去看看夏金山,他识字也念过书,又刚正过骨,正需要收收心。”

    卫辞连忙应下,看着她和莫绫离开,许久才收回目光。

    他并不觉得是浪费。

    不过师妹缺人手用,夏金山的能力若是添上两分,她便能轻便两分。

    ……

    京城,平阴侯府。

    皇上要为忠王与信王两位王爷选妃的消息传出后,府里就从未清静过。

    赵旭炎本已向忠王提起府上的嫡女,容貌名动京城,才气不输前朝惠女,如果没有那场真假千金的意外,如今的平阴侯府早已是铁板钉钉的皇亲国戚。

    然而谁都没想到他回京后,辛辛苦苦培养的掌珠舍下侯府富贵,一心奔着穷乡僻壤去,而他真正的嫡女容貌有瑕,瞧着也不怎么聪明,连曾经侯府千金的十之一二都比不上。

    这样的嫡女若送进王府,怕是结亲不成反结仇,忠王殿下能直接活劈了他。

    然而大话已经说了,届时若没有合适的人选奉上,忠王殿下必然会对他生出不满,左思右想之下,赵旭炎只得又认了门远亲。

    府上风波便是由这位“远亲”而起。

    赵旭炎本欲此女以侯府嫡出三小姐的名义,送进宫里过了明路,好叫她有机会被赐婚忠王,但吴氏无论如何都不愿意。

    她虽掌管整个侯府中馈,却在近日丢尽了脸面,若是随便从街上捡来个女人便是嫡出,那她千辛万苦培养的嫡女嫡子岂不是成了笑话?

    可本朝最重嫡庶,若是庶出,几乎没什么资格被送进宫里去,纵是侥幸得皇子看重,也只能赐为最低等的侍妾,而这样的侍妾无名无分,对侯府毫无助力可言。

    吴氏撒泼打滚,用尽了手段,也没能让赵旭炎改变心意,但他也自知侯府真假千金的事瞒不过忠王,便挑了个时机,将此事遮掩几分透露给忠王,得了好一顿臭骂。

    但好在,忠王最后还是应了。

    至此时,送“远亲”以嫡女入宫的事宜已敲定,任凭吴氏如何折腾都不会改变分毫。

    转眼到了京城权贵送女入宫择妃的日子,平阴侯府也做起了十足的准备,吴氏哪怕再不情愿,也只能咬牙切齿的忍着。

    赵晴云将一切看在眼里,胸腔中充斥着怨恨。

    不该是这样的。明明她才是侯府唯一一个嫡女,可前有宋蕴,后有一个所谓的远亲,唯独她,无论如何努力,无论如何折腾出存在感,都不会被当成嫡女对待。

    难道容貌就代表着一切吗?可这块胎记,她脸上的瑕疵,不也正是他们给予她的吗?如果他们从未将她当成女儿对待,又何必将她生下来……不,等等!

    赵晴云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当初并不是抱错,而是有意为之?!

    一个面容有瑕疵的女儿,对于侯府来说,远比不一个有着倾城之姿的女儿有用,哪怕前者是他们的亲生骨肉!

    如果这就是真相——

    从未有过的窒息感弥漫在胸腔里,赵晴云憋得几乎喘不过气。

    窗外正是热闹,丫鬟们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宫里来的天使和掌事嬷嬷,说再不久,府上的“嫡出三小姐”便要入宫去。

    谁都知道那所谓的嫡出是一个笑话,可在此时,根本无人在意。

    赵晴云忽得站起来,顾不得身旁丫鬟的阻拦,拼命的朝外跑去。她跑出自己的院子,跑过长长的湖边亭,顾不上那些异样的眼光,一口气跑到了府上的禁地——那位平阴侯府远亲,嫡出三小姐的院子。

    她要看看,她到底比她强在什么地方,是那张脸?还是如宋蕴般那讨人欢喜的心思?

    守在院外的护卫见赵晴云疯了般往里闯,竟一时没拦住,她到底是府上嫡出的小姐,倘若伤到了,最后挨罚的还是他们。

    护了整整月余的院子,就这样被赵晴云单枪匹马的闯入,她站在院子里,一时竟有些茫然。

    “你是……大小姐?”轻柔的声音传入耳畔,赵晴云回神望去,瞧见窗边立着一位身着素衣,不施粉黛的少女,她的容貌极美,虽比不上宋蕴,却又美得另有特色。

    宋蕴的美是明艳,是大气,是被侯府富贵浇灌出来的从容娴雅,可眼前的少女却美得叫人怜惜,尤其是那双眸子,水雾漫起,似是轻轻一碰便会碎掉。

    哪怕是带着些许敌意的赵晴云,都忍不住对她生出相助之心。

    赵晴云收起那不该有的情绪,嘴角勾起,语气中不乏恶意:“是啊,妹妹,我的好妹妹,你还真是……生了一张好脸。”

    大抵是她脸上的胎记府上人尽皆知,所以她这位妹妹才能一眼将她认出。

    可如果她的脸也毁掉呢?赵晴云冷漠的想,或许她那位便宜爹会气得发疯,气得直接杀了她!

    “我没有姐姐,只有一个妹妹,”对方似乎并未听出她的恶意,仍好言好语的同她解释,“我无意与你争抢,也不会成为真正的嫡出小姐,不过,你暂时可以唤我赵盈。”

    好一个赵盈!

    赵晴云气得几欲发疯,她费劲心思得来的赵姓,而今轻飘飘的落在另外一个女子头上,她甚至如宋蕴般对侯府千金的身份不屑一顾。

    若换做旁人,早就该赔着笑讨好她这位真正的嫡出侯府千金了。

    可她们,一个宋蕴,一个赵盈,衬得她犹如攀炎附势无情无义的恶女,但她又有什么错?

    她所求皆是她本该得的东西。

    “是啊,你无意争抢,”赵晴云喃喃道,“可你的存在让我的身份成了笑话。”

    赵盈顿了下,屈身向她行了一礼:“对不住了大小姐,我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赵晴云突然有些崩溃:“你们都有理由,都是身不由己,可我呢,我又岂是甘愿!是,你们都圣洁高贵,不沾铜臭,不慕权贵,只有我眼巴巴的盯着侯府千金的位置不放,可我有错吗?我本就是侯府名正言顺的嫡出小姐啊,流落乡野并非我愿,脸上有瑕更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只是想拿回我应得的一切,我有什么错?!”

    这一刻,她突然痛恨起自己曾遭受的教导,倘若她不曾念书识字,不知礼仪道理,就能痛痛快快的上前抓花赵盈那张脸,撕掉她所有不得已的伪装,还能理直气壮的如吴氏般撒泼打滚,再不顾全任何大局,哪怕平阴侯府被皇室迁怒夷灭全族——

    可她不能,也做不到,哪怕她心中千千万万次想这般做。

    “赵大小姐,”赵盈轻笑着,睫羽垂落,洒下一片阴影,“下决定的人不是我,想要成为侯府千金的人也不是我,与其把火气撒到我身上,不如去寻真正能帮你的人。”

    话音刚落,赵旭炎便大步闯进院子,怒气冲冲的走到赵晴云面前,狠狠一巴掌甩了上去:

    “逆女!你想干什么?天使前脚刚离开,你后脚就闹起来,是嫌本侯命太长了吗?!”

    赵晴云往后退了两步才勉强站定,她捂着肿起的脸庞,清晰的看到赵旭炎眼中的厌恶。

    她冷漠而平静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赵旭炎再次被激怒,扬手又给了她一巴掌,赵晴云倔强的抬起头,眼眶泛红,眼神冰冷。

    赵旭炎扬起手,这一巴掌却怎么都落不下去。

    “逆女!你个逆女!被人教坏的蠢货!”赵旭炎气得浑身发颤,“来人,把小姐给我送回去,没我的命令,不准再放她出来!”

    赵晴云甩开要来扶她的下人,挺直脊背往回走。

    从今日起,她不再奢求能从别人手中得到什么,她想要的,本该属于她的,所有的一切,她都会自己去争。

    不过是权势,不过是富贵,这里是京城,是天子脚下,区区平阴侯府又算得了什么?

    她要爬得更高,走得更远!

    ……

    香思坊开业前一天,盛阳书院紧闭的大门终于开放。

    学子们焦灼的等待着小考成绩,但却被夫子们告知,所有考卷均已送至县衙,小考成绩将以放榜的形式张贴在书院墙上。

    放榜?那可是县试才有的待遇!

    学子们既兴奋又担忧,此次若是成绩极佳,他们岂不是会出名?可若是名落孙山又该怎么办?

    宋柏轩望着各自散去的学子,脸上忍不住带了些许笑意。

    成绩早已分明,可压着不放是他的主意。磨一磨这些学生的性子也好,念书可不只是念书,往后的考验还多着呢。

    “老师。”

    卫辞大步迎上来,犹豫了下,还是眼巴巴的看向宋柏轩,问起他的小考成绩。

    师徒多年,他的字迹是恩师一手调教出来的,不会不认得。

    宋柏轩笑着答:“一等试卷是陈大人主阅,我并未插手,你啊,得有些耐性才好。”

    卫辞只得作罢,低头推着木椅,絮絮叨叨的与他提起家中事,听得宋柏轩吃惊又茫然。

    这才多久,蕴儿的香铺竟已准备开起来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卫辞羞愧的低下头,竟没有勇气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恩师,可他必须要说,这本就是他的过错,没理由要让师妹承担后果,不论恩师是打是罚,他都认,“恩师,我与师妹……”

    “父亲!”宋蕴笑着出现,目光越过卫辞,落在宋柏轩身上,故意说道,“师兄可是又想偷偷告状?您可不能信他,只能信我。”

    卫辞被挤到一边,木椅被宋蕴接手,宋柏轩无奈的摇摇头:“蕴儿,你师兄何曾做过那等事?”

    “也许正要做呢,”宋蕴嗔了卫辞一眼,转头跟宋柏轩告状,“左不过是师兄忙着学业无心子嗣,与我争执了几句罢了,这事儿父亲可不能向着他。”

    卫辞被“无心子嗣”几个字砸得头晕眼花。

    宋柏轩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最终收回来,严肃的说:“这是自然。”

    好消息,有进步。

    他才离开了几日,两人已经谈到了子嗣问题。

    一生俭朴的宋柏轩终于觉得,他们家的院子是有些小了。

    第53章 【53】“师妹……卫辞小心翼翼的唤……

    四月初六,天气晴朗,宜开业。

    耀眼的红绸高挂在牌匾上,铺子的门虽紧闭着,却有淡淡的香气飘出,且香气越飘越远,几乎半条街的百姓都能闻得见。

    这香气似花非花,似药非药,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食物香气,却叫人忍不住闻了又闻,抓心挠肺的想知其究竟是什么。

    也有些知道宋蕴底细的商户,早早地守在附近,周围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三三两两的围在一起议论,是以原本因双喜银庄而萧条的大街,再次热闹起来。

    宋蕴见时辰差不多了,走上前,轻轻拍手,莫绫便将红绸扯下,露出红漆底金字的梨木牌匾,“香思坊”三个大字高悬其上。

    “香思坊?竟然真是卖香的?”

    “兹阳县居然有了第二家香铺,真是不寻常,闻着香气也很特别,不输刘氏啊……这背后的掌柜究竟是什么来头?”

    “这位夫人瞧着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围观的百姓低声议论,当即有人点出宋蕴的身份:“这不是那位从京城来的侯府假千金吗?我听说如今盛阳书院的宋夫子,正是她的亲生父亲,上次她被冤枉入狱,还是宋夫子去击的登闻鼓。”

    “原来是她啊,”想起不久前,前任县令倒台的那个案子,不少人顿时来了兴趣,“她好似很擅长制香,不知是真是假。”

    “待会儿看看不就知道了?”

    无论围观的百姓如何议论,宋蕴都没有阻止,只是等议论声降下来些后,她朝着微微屈身,笑着说:“小店开业,承蒙各位乡亲不弃,来凑个人气。今天是个好日子,凡是进店的客人都送香珠一枚,香珠分量虽小,味道却不差,还望各位不要嫌弃。”

    众人一听,愣了:“白送?”

    宋蕴笑着颔首:“香珠分文不取。”

    周围一片哗然。

    新店开张做生意,愿意给抹零头的有之,愿意多给些东西的有之,还真没见过不管买不买,都能白送物件的,更何况是香珠?要知道,香料可是金贵东西,价格可不低呢。

    “真的假的?你这姑娘,别自己的身份是假的,就来唬我们,我们这么多人呢,你的香珠可够?”

    “自然,”宋蕴也不解释,只是道,“诸位进来一试便知。”

    她送出的香珠并不大,小小的一枚,像颗圆滚滚的黄豆,但香珠散发出的香气却很浓郁,显然是用了不少香料。

    围观的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争先恐后的往里走去,莫绫守在门口,随手从旁边的罐子里取香珠发放。有不长眼的想往罐子边上凑,直接被她面无表情的推开,她用的力气可不小,一下便镇住了几个想浑水摸鱼的癞子。

    宋蕴这才放下心来,开门迎客本为喜事,还是少些冲突为好。

    嗅着到手的香珠,进店的客人们都不好意思马上离开,像模像样的在香思坊逛了起来,宋蕴适时上前介绍了几款香。

    寻常百姓家中所有的香并不多,也有讲究的愿意用香熏烤衣物,但终究是少数。

    宋蕴介绍的几款香都可制成香囊、香珠、以及香片等,小巧精致,方便携带,价格也不贵。

    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个男子叫道:“哎呀,这怎么送的香珠味道还不一样呢?我的是花香,他手里的竟然是沉木香,我还是更喜欢沉木香,宋掌柜,能换吗?”

    “在我这里不可,送出去的东西便是送出去了,自是不好更换,”宋蕴笑着说,“但公子你可以找相熟的人交换,或许也有喜欢花香的呢?”

    本有些失望的男子瞬间高兴起来,兴奋道:“好说好说,我这就去找人来,宋掌柜可给我留着些。”

    一时之间,香思坊人来客往,十分热闹。

    只被允许在附近远观,不能靠近的宋柏轩与卫辞师徒既高兴又无奈,他们本想着开业时去帮把手,可没想到却被拒绝得彻底。

    在大盛朝,朝中官员不得与民争利,不得经商,纵然是家中有些产业,也都是不出面的女眷和下人帮着搭理,否则必会引来御史官的口诛笔伐。

    宋柏轩自觉尚未入仕,并不会有什么影响,可宋蕴却觉得他如今在书院做夫子,县城里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稍有些差池便会引起风波。

    可他一个尚未完全康健的瘸子,那有那么重要?但女儿的这番好意,他无法推拒。

    他知道,她是想让他干干净净的踏进仕途,不留一丝遭人诟病的可能。

    宋柏轩望着在香思坊忙前忙后的宋蕴,眼眶微红:“阿辞,我欠蕴儿良多,若是……”他顿了下,接着说,“若是他日我不在了,还须你多照顾着些,只有把她交给你,我才能放心。”

    卫辞低低的应了声,不再言语。

    不远处,陈不逊执着半杯酒,落在窗外的目光却迟迟未曾收回来。

    裴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起了兴致:“还真是如期开业了,没想到堂堂侯府千金,为了几两碎银子,也能做到这种地步。”

    陈不逊淡淡道:“她如今是宋家女。”

    裴牧嗤的一声笑出来,他本就生得无比清俊,这一笑更为惑人,但陈不逊却连眼神都没给他,从窗外收回视线后,便盯着杯中酒。

    “这就护上了?”裴牧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一个姓氏又能改变什么?她可是在平阴侯府如鱼得水的呆了十几年,听说前阵子平阴侯亲自来接人,都没能将她弄回去,反倒被她蹭了一鼻子灰,不得已接了个‘远亲’回去。”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臭名昭著的平阴侯府里,又能养出什么娇花?

    陈不逊低笑一声,漫不经心的说:“你不该庆幸吗?这可是个白得的好机会。”

    的确是一个意料不到的好机会,谁都没想到赵旭炎会走投无路,直接找了位“远亲”带回侯府。

    裴牧眸底划过一抹暗光,转瞬即逝。

    聚在香思坊附近的百姓越来越多,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场景,陈不逊心中却愈发觉得可惜。

    如此聪慧机敏的姑娘,竟这般随意的嫁了人,倘若——

    陈不逊很快又否去刚才的念头,正是因为她聪慧、她通透,才不会轻易应下他的提议。

    她很清楚,她想要的东西,他给不了。

    可到底会心有不甘。

    陈不逊饮尽杯中酒,缓缓起身:“该放榜了,今日的县城,合该更热闹些。殿下,可要同去?”

    “自是该去凑个热闹,盛阳书院的事早就传进了京城,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看范老的笑话,不逊兄,你可有把握?”裴牧笑吟吟的看向他,“若是丢了范老的颜面,你回京恐是要挨骂。”

    坦白讲,出身优渥的裴牧并不看好盛阳书院,更不看好此次小考。念书可跟其他技艺不一样,并无捷径可走,盛阳书院的学子大多学识浅薄,天资愚笨,想要博得功名本就极其困难,再加上一无良师,二无益友,念书的时日又短,此番小考的成绩怕是会惨不忍睹。

    陈不逊轻笑:“殿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放榜的消息并非提前放出,但当衙役在盛阳书院南墙张榜时,还是造成了不小的哄动。时而蹲守在此的学子们迅速一传十,十传百,不到盏茶时间,张榜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县城。

    没过多久,不止盛阳书院的学子们赶来看榜,整个县城的学子们都跑来凑热闹,场面一度十分拥挤:

    “此番小考竟有三榜!”

    “是县衙里派人来张榜,肯定错不了,没准儿县太爷早就过目了,这榜上的小子们有福了。”

    “听说各榜前十都有奖励,不知是多少银两。”

    “在盛阳书院念书本就没花什么银子,小考成绩上榜竟然还有银子拿?这且不是天上往下哐哐掉大饼?”

    “不是,这一榜榜首卫辞究竟是何人?我等怎么从未听过他的名字?”

    “我也从没听说过,什么卫辞,一个无名之辈而已,凡有几分天资的,哪里还会在盛阳书院念书?”

    “此言有理……”

    正在往榜前挤的卫辞,默默退了出来。

    他一时拿不准自己刚才是否听错了,转而问起旁边的学子:“此次盛阳书院小考一榜榜首竟是卫辞?”

    “对啊,是卫辞,你认识他?”不少人已经往这儿投了目光。

    卫辞立刻摇头:“不认识,我也正好奇此人是谁。”

    他的确有些出乎意料,跟随老师念书十余年,他都是独自一人,也从未想过要入仕,每年的童试更是避之不及。

    没想到竟能得了一榜榜首。

    哪怕只是一次寻常的书院小考,卫辞也忍不住有些激动,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欣喜,脚步匆匆的往回走。

    隔一条街便是同样热闹的香思坊。

    铺子里的客人仍是络绎不绝,香气盈鼻,却又并不过浓,只叫人觉得非常舒适,宛若漫步在花海深林。

    卫辞的目光始终追逐着宋蕴,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她闲下来。

    “师妹,”卫辞小心翼翼的唤她,迅速递过去一杯茶水,田黄石般的眼眸中满溢着雀跃,“书院放榜了,我、我为榜首。”

    宋蕴怔了下,忽而笑起来:“恭喜。”

    只简单的两个字,卫辞便觉得心满意足,连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他想说自己下次还会考得榜首,但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宋蕴问道:“书院榜前人很多?”

    卫辞下意识点头。

    宋蕴顿时笑得更灿烂了。

    片刻后,卫辞望着被众多学子围着要香珠的宋蕴,脸上再挤不出半分笑。

    第54章 【54】卫辞连被她XX了都只会忍气……

    时至午时,聚在盛阳书院南墙榜下的学子仍未散去。

    四月初的日光已经初现夏日的烈,在人群中挤得久了,再文雅得体的书生都是一头大汗。

    宋蕴也不例外。

    她不想错过这次放榜的热闹,本想着让莫绫过来以香思坊的名义送些香珠,好把香思坊的名气彻底打出去,可莫绫的性子太直,跟这群书生怕是合不来,她放心不下,只好亲自跑这一趟。

    好在一切顺利,念过书的学子到底懂几分礼。

    笑意盈盈的送完最后一把香珠,宋蕴正准备离开,却听有人叫住她:“宋姑娘,你一介女流,才成亲多久就在外抛头露面,还做起了生意,是否有几分不妥?”

    “不妥吗?”宋蕴停下脚步,脸上仍带着浅笑,眼神不闪不避的迎上他的视线,“敢问这位公子,大盛朝可有律法规定不许女子行商?”

    “……没有,”被问住的书生竟不敢再直视她,连忙移开视线,“可我听说宋姑娘在京城时,从不轻易出阁,十分珍惜清誉。”

    宋蕴轻笑:“如今的我同样珍惜清誉,难道在公子心中,女子出阁便是失了清誉?女子行商便是没了贞操?”

    世道艰难,天理严苛,对待女子尤甚。

    但没道理世间所有的女子都得认命的自折双翼,本本分分的呆在笼子里,终老一生。

    那书生愣住,张了张嘴,许久才发出声响,意有所指道:“可你这般,你夫君会不高兴。”

    “是吗?”宋蕴应了声,丝毫不为之恼怒,“那便不劳公子费心了,我夫君高兴与否是他自个儿的事,与公子你无关。倘若他真对此有意见,也该自己来寻我说清楚。”

    人群中的卫辞终于挤进来,一手牵住宋蕴,将她挡在身后,沉声说道:“不劳公子费心,我不但没有丝毫不悦,相反,我只会为我有这样一个娘子而骄傲。”

    他顿了下,又说道:“你娘子真可怜,出不得门,经不了商,还要日日看夫君脸色。”

    围观的百姓们发出低笑,书生的脸色顿时涨红:“你胡说,我娘子怎么就出不得门……”

    卫辞淡淡道:“那我娘子为何出不得?”

    书生顿时被堵得说不出话。

    卫辞紧紧握住宋蕴的手,语气坚定而淡然:“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诸位熟读圣贤书,更应懂得何谓圣人言。”

    说罢他不再理会众人,径直牵着宋蕴离开。

    交握的掌心满是汗意。

    卫辞恋恋不舍的撒开手:“饿了吧?夏姑娘送了午饭过来,师妹快去吃两口。”

    宋蕴眨了眨眼,忍不住想笑,她也的确笑了出来:“彼时是我家娘子,转眼便又成了师妹,卫辞,你真行。”

    说完转身走了,留下一头雾水的卫辞。

    消息传回县衙时,天色已晚,裴牧正陪着陈不逊查兹阳县近十年的税收记录,听到此番南墙榜前的是非,顿时大笑出声。

    “不逊兄,你似乎又逊色了一筹,”裴牧颇有些幸灾乐祸,“你倒是想借此番热闹为盛阳书院打出名气,怎料想那宋氏女反手借放榜之际,给自家铺子揽了生意……”

    “等等,”他看着仍旧淡定的陈不逊,惊疑道,“莫非你早就料到会如此?”

    陈不逊头也不抬:“她同盛阳书院一样,都需要一个机会,如果能借此避开种种非议,自是最好不过。”

    裴牧下意识的点头,接着越想越不对劲,酸溜溜的朝他抱怨:“怎也不见你对我的铺子上心?”

    ……

    香思坊关门时,暮色已沉。

    莫绫抱着银匣子,一路上都在兴奋的叽叽喳喳,宋蕴虽然疲累,但也忍不住跟着兴奋,只是颇为克制。

    她此前从未想过,自己也能赤手空拳的开起一家铺子。

    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夏金梨已做好了丰盛的晚饭,桌上人已经齐了,只等她们主仆二人。莫绫忍不住将好消息分享出来:“姑娘今天赚了整整十八两!”

    宋蕴一边净手一边笑着答:“没那么多,送出去的香珠也是一大笔花销,不过开张第一日便有赚头,也是极好了。”

    “是啊,蕴儿已经做得很好了,”宋柏轩既为她高兴,又忍不住心疼,“忙了这一整天,累了吧?”

    累是真累,但更多的是兴奋与激动。

    宋蕴笑着落座,听宋柏轩道:“今日也算是双喜临门,阿辞小考得一榜榜首,蕴儿的香思坊顺利开张,值得好好庆贺一番。金梨,去取坛酒来。”

    夏金梨如实道:“老爷,家中的酒喝完了,还没来得及买。”

    话音刚落,卫辞和宋蕴的脸上便都有些不自在,宋蕴连忙阻拦道:“父亲,你腿伤未愈,不宜饮酒,今日便算了吧。”

    卫辞也忙跟着点头:“饮酒伤身。”

    “……”宋蕴瞟了眼卫辞,没说话。

    宋柏轩只得作罢,但却不依他们的说辞,笑着道:“今日我恰巧遇上白大夫,他说我这骨头愈合得极好,可以试着走两步,想来过不了多久便会彻底痊愈,与常人无异。”

    宋蕴又惊又喜:“真的?”

    宋柏轩笑着点头,接着说起自己的打算:“金安府的府试在四月底,我倒是有意去长长见识。”

    若能过了府试,便能赶上今年的秋闱,否则还要再等上三年。

    宋柏轩自知年岁已大,不能再空耗岁月,才想着能拼一把便拼一把,他的女儿都如此努力,身为父亲他岂能什么都不做?

    宋蕴顿了下,她自是明白父亲的意思,可也不想他太过辛苦:“待过几日让白大夫来瞧瞧,去金安府的路可不好走。”

    宋柏轩轻轻颔首:“蕴儿放心,我心中有数,总不至于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你事事为我操心。”

    一夜无话。

    第二日,盛阳书院开学,远在乡下的学子们赶来上课,看到南墙下的张榜,顿时炸开了锅。

    其中以慈水村的学子们尤甚。

    “卫辞师兄竟然得了一榜榜首,好厉害!”

    “是啊是啊,我们才只能做三等和二等考卷,连一等考卷的边都摸不上呢,卫辞师兄竟然能得榜首,太厉害啦!”

    “但我们也不差呢,李昌还上了二榜榜尾,上三榜的更多,还好没有给夫子和师兄丢脸……”

    “是啊是啊,听说只要上了榜十便能有嘉奖,也不知是什么,若是能得一副四宝就好了,我想要一个跟卫辞师兄一样的砚台……”

    听到他们话语中频频提起卫辞,其他学子顿时生出了好奇心:“你们都是卫辞?卫辞是谁?你们这些乡下来的,竟也能上榜?”

    “对啊,卫辞是哪个?我倒要瞧瞧,他有何资格得榜首。”

    县城里的私塾不知比乡下的好上多少倍,他们这些曾在各大私塾中念书的学子尚且不能取得好成绩,这些乡巴佬又怎么可能上榜?

    慈水村的孩子们顿时不高兴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为何上不得榜?卫辞师兄不知道比你们厉害多少呢。”

    “卫辞师兄一直跟着夫子念书,还教过我们呢,他凭什么不能得榜首?”

    “卫辞师兄可是夫子的关门弟子,学识可厉害了……”

    在慈水村的学子们心中,卫辞师兄一直都是他们的楷模,无论学堂里的孩子换了多少茬,他都永远留在学堂里,有时他们也会偷偷听夫子给卫辞师兄授课,但却根本听不懂其中道理。

    以卫辞师兄的学识与能力,自然能得一榜榜首!

    “哟,原来是宋夫子的关门弟子,怪不得能得一榜榜首呢,”一个瘦削的学子阴阳怪气道,“听说他还是宋夫子的乘龙快婿,如此说来,我们苦读参加小考,只不过是给人家当了陪衬。”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原来卫辞竟然与宋夫子有如此深厚的关系,非但是师徒,更是翁婿!

    一时之间,哪怕宋柏轩在学院中素来行得正坐得端,众学子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疑心。

    如此亲近的关系,宋夫子真的不曾偏袒分毫吗?

    哪怕不曾私下透题,也会偷偷开小灶指导卫辞吧?

    如此说来,盛阳书院的小考必然不够公正,而所谓的嘉奖,或许早就被人内定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人心思各异,神色间也透出了不满。

    刚才说话的慈水村少年已经彻底慌了神:“胡说八道,夫子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卫辞师兄也根本用不着作弊……”

    “宋夫子也是慈水村的人,他当然会对你们多几分便宜,而你们这些人,肯定会向着他说话。”

    “怪不得慈水村有这么多学子上榜……”

    “你们这是诬陷!”

    一个屎盆子扣下来,慈水村的学子气得脸色涨红,纷纷要跟他们理论,也不知是谁先挨了一脚,年轻气盛的学子们瞬间扭打成一团。

    香思坊,人来客往。

    坊中生意倒没那么火爆,但香思坊中日日点着熏香,且每日都不重样,便也惹得不少客人走了又来,附近铺面原本清冷的生意也有了几分好转。

    香料的价格并不便宜,宋蕴的定价算不得高昂,但对于兹阳县一个县城来说,也算不得便宜,寻常人家买些香珠、香片、香囊之类的还行,但价格更贵些的香膏、香粉、熏香等却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

    但宋蕴却仍旧一丝不苟的为他们介绍,一来二去,宋蕴在街上渐渐站稳脚跟,有了许多属于自己的熟客。

    “不好了不好了,”隔壁包子铺的丫头风风火火闯进来,“宋家姐姐,听说你夫君在书院跟人打起来了!”

    宋蕴一时怀疑自己听岔了。

    肯定是幻觉。

    卫辞连被她强。上了都只会忍气吞声,怎么可能会跟人打起来?

    第55章 【55】“陈大人,今日你能委屈书院……

    盛阳书院,本该是堂中授课的时间,但书院上上下下,从夫子到年纪不等的学子,全都在院子里。

    两位夫子神色严峻,被罚站的学子齐齐垂着脑袋,或是一脸不忿,或是一脸愧疚,还有些仍搞不懂发生了什么,左看看右瞧瞧,脸色发懵。

    宋柏轩深吸一口气,望着已然要分出派系的学子,眼神失望。

    他最厌恶此等行径,在慈水村时他便一再强调,不许学子们私斗,村里的孩子们也乖巧,虽偶有闹脾气的,但都是转头就忘,隔天便又成了亲亲密密的好友。

    可是宋柏轩没想到,在盛阳书院才上课多久,这群孩子们便有勇气跟人打起了群架,简直是将书念到了狗肚子里。

    再看向被揍的一脸淤青的卫辞,宋柏轩的心情愈发糟糕。

    慈水村来盛阳书院念书的学子并不多,但年纪都不小,多则跟他念两三年书,少则也有一年,唯独卫辞是跟他最久,也是他最用心的弟子。

    此次争执本就因此而起,他不好再站出来调解。

    宋柏轩朝杨夫子使了个眼神,杨夫子本想装没看到,谁料宋柏轩已经扯上了他的袖子。

    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行径,成何体统?!

    杨夫子迅速把自己的袖子揪出来,黑着脸斥道:“尔等身为读书人,竟靠一身蛮力与同窗争斗,简直不知廉耻!日日的圣贤书全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先是发泄了一番怒气将学子们镇住,杨夫子才看向脸上受伤最多的慈水村的学子:“你说,究竟为何与同窗动手?”

    “是他们先动手的!”李昌捂着脸,又委屈又愤怒,“他们无凭无据便说我们的小考成绩是假的,还诬陷夫子偏袒我们,说出来的话太难听了,他们还,还诬陷卫辞师兄的学问都是假的,是夫子为了提拔他……明明不是这样!”

    杨夫子看向卫辞,见他脸上也是一片青紫,怒气顿时翻了两番:“你也跟他们动手了?”

    在诸多学子中,他最看好卫辞,不单是因为他是宋柏轩一手教出来的好徒弟,更是看重他身上的沉稳与韧劲,旁人读书都是为了做官为了入仕,只有他,目的一直很纯粹。

    这样的一个学生,竟然也会斗殴打架?成何体统!

    卫辞沉默着没说话,旁边慈水村的孩子倒是忍不住了,气鼓鼓道:“卫辞师兄才没有跟他们动手,他是为了保护我们才挨打的,杨夫子,你要给卫辞师兄还有我们讨一个公道!”

    杨夫子脸色稍缓,看向另外一边的学子:“你们有何话说?”

    “不公平就是不公平,他们慈水村的,凭什么都能上榜,明明我们也不差!”

    “我只想问问夫子,他们如此亲密的关系,还有优厚的嘉奖在前,夫子真的能做到不偏不倚吗?”

    直白的话语让气氛沉闷下来,宋柏轩眼中掠过一丝无奈,他正是知道自己做不到完全不偏不倚,才将阅卷的差事给了陈不逊。

    他知道卫辞有多优秀,可旁人不知道,他们的师徒关系对卫辞而已,并不是好事,而是一个拖累。

    杨夫子淡淡道:“你可知此次考试结为糊名阅卷?”

    那名学子顿了下,仍是不甘心:“纵然是糊名,可他们是十几年的师徒……”

    “是,”杨夫子打断他,“正是因为他们是师徒,才会让陈大人做了主阅,宋夫子连一等考卷都没碰过。”

    众人顿时不吭声了,虽是无言反驳,但神色却各异,显然并未心服口服。

    杨夫子也不指望他们只听几句话便心服口服,冷声训斥道:“都给我回去抄《论语》十遍,家中纸墨不够的,去藏书阁领!”

    宋蕴问询赶来时,杨夫子的训斥恰好结束,宋柏轩看到她身后跟着的白大夫,神色有几分动容。

    盛阳书院中的学子大多家中贫寒,所以才格外看重小考成绩,想要拿到县衙的嘉奖,此次争执虽有些无理,但孩子们到底受了伤,在书院及时医治,也能免去家中一笔花销。

    他的蕴儿啊,实在是为他想得周全。

    宋蕴朝着杨夫子行了一礼,随即讲明来意,杨夫子自是无甚不妥,一口应了下来。

    白大夫认命的帮学子们治起外伤来。

    或许是他的错觉,自从结识宋蕴后,他的病人是越来越多。往常一两年都遇不上一例断腿重续的病人,她身边足足有两例,打群架的也不少见,可往书院来给这么多学子治伤,也是头一遭。

    好在读书人的拳脚功夫都一般,都是些皮外伤,只需轻微处理上药便可。

    这银子倒是赚得容易许多。

    白大夫正想着,来到卫辞面前,忽然瞥见他藏于袖口下的淤痕,他正要掀开袖口,卫辞却猛地缩了回去。

    “别乱动!”白大夫皱眉说道,接着以十足的力道抓住卫辞的手臂,撸起袖子,腕间的淤痕青紫交加,还有些渗出血色已经结痂,十分狰狞。

    周围的学子们瞬间呆住。

    宋蕴心底咯噔一下,眼神控制不住的飘移,大抵是这几日过得十分顺遂,她早就将那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哪能想到——

    “是我不小心磕的,”卫辞脸色通红,胡乱的将袖子放下去,遮掩道,“不碍事,已经处理好了,白大夫,真的不碍事。”

    白大夫一把年纪也算是见多识广,转瞬便明白了卫辞这伤究竟从何而来,他怔愣片刻,不敢相信如玉般的君子卫辞私底下竟有这等爱好。

    “没伤到骨头就好,”白大夫负责的捏了捏他的腕骨,又看向他另一只手腕,卫辞下意识藏了起来,他只得作罢,转而说道,“我给你多拿下伤药,皮外伤好治,但……须得克制些,免得一再复发,落下病根。”

    白大夫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些许,但卫辞还是听得自闭,恨不能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再不出来。

    宋蕴望着险些原地去世的卫辞,差点儿笑出声来,她用仅剩的良心走上前帮他解围:“白大夫,不如帮我父亲也诊一下脉,瞧瞧这骨头可是长好了?”

    白大夫瞬间来了兴趣,弯腰摸向宋柏轩的腿骨,十分满意道:“总算是没白养着,都长出肉来了,可以试着站起来走走,但每日不得超过半个时辰。若有不适,及时来药堂寻我。”

    盛阳书院学子打架的消息没多久便传进了县衙。

    陈不逊翻看着学子的考卷,思忖片刻,还是取了所有上榜的考卷,一同带去盛阳书院。

    杨夫子处理了大半日俗务,仍是没理出头绪,见陈不逊过来,他立刻将差事交了出去,沉默的避到一旁。

    陈不逊认命的接了过来。

    “上榜学子的考卷我都取了过来,”他看向宋柏轩,顿了下,“但此事蹊跷,只公布考卷许是不能堵住悠悠之口。”

    宋柏轩也想到了这一层,语气沉重:“书院的学子向来懂事,知晓卫辞与我之间关系的,也有一些,但绝不会拿此事来攻讦我们师徒。”

    又或许是利动人心,县衙的嘉奖让他们生了其他心思。

    总归不是桩好事。

    陈不逊缓缓说道:“县城里的学子数量有限,有了盛阳书院,许多学子再不肯多付银子去念私塾。如今书院中便有许多是从其他几家私塾退下来的,盛阳书院背靠县衙,又有我这个从京城来的世家子,那几位夫子再有意见也不会闹到明面上来。”

    不会闹到明面上,未必不会在背地里有些小动作。

    倘若盛阳书院就此一蹶不振,再招不到学子,受益的又是谁呢?

    宋柏轩沉默许久,声音轻得似乎没有重量:“陈大人,给世间学子多一条读书的路,不好吗?”

    “科举三年一次,每次只取不过百人,”陈不逊低笑两声,嘲讽道,“多一个人念书便多一分威胁,哪怕孤本藏书早已被豪族独占,人心啊,素来贪婪可笑,不过是为逐那几分利禄罢了。”

    杨夫子皱眉说道:“我本想着将闹事的学子找出赶出书院,可如此岂不是坐实了盛阳书院不公不正?依我看,此事须得从源头上解决,将上榜的考卷全部张贴出来,由他们评判。”

    宋柏轩摇摇头:“迟了。”

    “想要泼脏水的人,总能找到缺口,”陈不逊屈指轻叩在桌面上,颇有些无奈,“便是公布,考卷亦有可能被调换,被代笔……若想挽回盛阳书院的名声,怕是得委屈卫辞。”

    “陈大人,今日你能委屈书院学子,明日你便可毫无负担让书院的夫子让步。一步退,步步退,这样委屈求全才得以生存的盛阳书院,又能存续多久呢?”

    熟悉的女声从门外传来,宋蕴直接推开门,目光直直的看向陈不逊:“换句话说,如此保全的盛阳书院,是范老真正想要看到的吗?”

    陈不逊望着眼前气势逼人毫不退让的女子,竟莫名生出些许欣慰,但随即便是汗颜,有一瞬间他竟想与她解释清楚,他并无任何私心。

    他在大理寺呆了多年,审案断案倒是颇有经验,而处理政务,做好一名县官,于他而言是一个全新的领域。

    杨夫子看了眼闯入的宋蕴,眉头轻皱,宋柏轩却好似未曾察觉女儿的唐突莽撞,只是笑了下,看向陈不逊:

    “小女说的未必没有道理,陈大人以为呢?”

    女子怎可妄议政事?宋夫子对女儿也太纵容了些。

    杨夫子看向陈不逊,他不觉得这位出身清贵的世家子会理会宋蕴,可没想到他只是跟着笑起来,神色间并无丝毫不满:“宋掌柜可有好主意?”

    宋掌柜?这称呼倒是新鲜。

    宋蕴莞尔一笑,对上宋柏轩鼓励的视线,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与其任凭旁人作壁上观的看笑话,何不将他们也拉入这一滩浑水里?不能服众的缘由只有一个,那便是技不如人,可倘若……不是呢?”

    与其将矛盾聚在盛阳书院内部,不如将矛盾捅出去,让所有的私塾与学子都来争一争,届时所有人都身染浑水,再想明哲保身可就难了。

    如果盛阳书院能在诸多私塾中脱颖而出,必然能压住种种质疑,如若不能,书院被怀疑的偏私问题可解,同样能自证清白。

    陈不逊怔了下,摇头说道:“这太冒险了,况且县城学子众多,若真铺开摊子,规模堪比县试,没有户部拨银,县衙根本承担不起这笔费用。”

    宋蕴轻笑:“如此盛大的一场考试,费用自有人愿意出。”

    第56章 【56】“师妹……卫辞同样低下头,……

    陈不逊直直的看向宋蕴。

    还未开口,便有人抢先将他的话说出来:“荒唐!实在荒唐!”

    杨夫子黑着脸起身:“读圣人言乃君子行径,书院也好,小考也好,怎能与商户沾染上关系?此事不可行!”

    陈不逊轻声叹气,他并非没有想过这种法子,但似杨夫子性格的读书人不在少数,倘若他执意如此,怕是会适得其反。

    “杨夫子,人活在这世上便注定与要商户沾染关系,您的衣食住行,哪样不是从商人手中得来?便是笔墨纸砚,一本幼儿启蒙用的《论语》,也须得花些钱财,”宋蕴不卑不亢的与他对视,眼中含笑,“圣人言落于纸上才得以传承,天下学子才有书可念,既如此,商户何错之有?”

    在大盛朝,商户虽不再是贱籍,却也没什么地位可言,士人以日日围着铜臭打转为耻,可背地里却没少赚银子。

    宋蕴从不觉得行商有何不妥,若有得选,谁又愿意平白低人一等?

    杨夫子的脸色仍不好看:“你这是诡辩!”他看向宋柏轩,“宋夫子,你便是这样教养你的女儿的,妄议政事,乱出主意,若天下女子都像她这样,岂不是乱了套了!”

    宋柏轩忍不住抚掌大笑:“若天下女子都像蕴儿般聪慧,我等必然能多享些清闲。”

    杨夫子彻底黑了脸:“……胡闹!”

    “宋掌柜所言也不无道理,”陈不逊沉思片刻,“只是这个度不好掌控,我须得与范老商议一番。”

    杨夫子不高兴:“陈大人!”

    陈不逊笑笑,安抚他道:“我知道杨夫子你的顾虑,你放心,多少银两都不会污了考试的公平公正,这一点谁都改变不了。”

    “只是有一点,”陈不逊说出自己的担忧,“盛阳书院的学子学识本就差些,怕是会吃亏,盛阳书院的脸面……”

    这是事实。

    宋柏轩跟杨夫子听了也沉默,他们最清楚学识的差距有多难弥补,别说是一两日,两三个月,一两年都未必能赶上。

    “脸面很重要吗?”宋蕴不在意道,“便是叫人看了笑话又如何,迟早会有这么一日的,难道因为害怕丢脸便一辈子不参加县试了?”

    众人皆是一静。

    饶是对她颇有不满的杨夫子都沉默下来,眼神复杂的看着她。

    说来可笑,他们读书人最看重的便是脸面,行事竟畏畏缩缩,还不似一个弱女子有魄力。

    陈不逊行至书院门口,突然回过身,对上宋蕴惊讶的视线,他问道:“你就这样相信他?”

    语气中夹杂着说不清的酸意,哪怕卫辞的考卷由他亲自评阅,是当之无愧的榜首,可那也只是跟盛阳书院的学子比,如若放在整个县城,放在金安府乃至京城呢?

    说到底,只是一个不起眼,读了几年书,还算有天赋的书生罢了。

    此番行径几乎算是小人之言,可陈不逊却仍这样做了,他想,他迫切的想要知道宋蕴的答案。

    “是,我相信他,”宋蕴毫不迟疑的答道,“他是我父亲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学识自然不会差,况且,无论他能不能再得榜首,都是我的夫君。”

    这样的答案……陈不逊压下心头涌出的怪异情绪,颔首对她说道:“我知道了,但是宋掌柜,此事未必能成,你别抱太大希望。”

    宋蕴朝他屈身行礼:“但请陈大人一试,若是不成,小女再想他法。”

    那就用得着她一个弱女子来做这些?陈不逊摇摇头,轻叹了口气,没多久便消失在街上。

    直至傍晚归家,卫辞脸上都没有露出过一个笑。

    一则是脸颊上青紫交加,还在肿着,二则是他委实根本笑不出,他甚至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恩师和师妹。

    宋柏轩大抵是看出了他的窘迫,并未细问,只是关心道:“可影响行笔?伤到骨头可不好。”

    卫辞连忙摇头:“没有,只是一些皮外伤,根本不碍事。”

    “那就好,你……”宋柏轩又看了他一眼,将吐出半截的话咽回去,若无其事的回卧房去了。

    卫辞连忙躲回书房里,紧紧的关上门窗。

    可这一口气还没送下来,就听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卫辞紧张的屏住呼吸,还是听见了敲门声。

    “师兄,我来给你换药。”宋蕴说道。

    卫辞扭扭捏捏的上前开了门,接过她手中的药瓶,小声推辞道:“师妹,我自己来,香思坊中那么多事,你且去忙。”

    “我不忙,夏金山会盘账,刚好让他练练手。”宋蕴进了书房,反手将门关上。

    卫辞心中一跳:“师妹……”

    宋蕴径直朝他走来,似是没听到他的推辞,只握住他的手臂,轻轻挽起袖口。

    卫辞不知为何,没敢避开。

    熟悉的香气在鼻端萦绕,很快便满室盈香,他垂下视线,对上她恬静美丽的脸庞,颈间的喉结不自觉的滚了滚。

    “疼吗?”宋蕴问他。

    卫辞否认:“不疼,皮外伤罢了,要不了两日便会痊愈。”

    宋蕴目光悠长,似是透过他腕间的伤看到了另一个人,或许她前世还是学到了些东西的,那些曾经她最讨厌最厌恶的事,如今被她加诸在旁人身上。

    而他却说不疼,不在意。

    怎会不疼呢?

    衣袖每一次掠过,腕间每一次用力,都像是针扎一般,疼得要命。

    她终于还是变成为了自己憎恶的卑劣小人。

    正是知晓卫辞的品性与为人,知道他不会将过错怪在自己身上,不会揭穿一个弱女子的真面目,她才会格外放纵自己的阴暗。

    “好生养着,”宋蕴低头,声音很浅,“日后不会了。”

    卫辞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自是没有错过她瞬间的失神与自厌,可他想不明白,师妹究竟为何会这样?

    她不应如此。

    “师妹,”卫辞同样低下头,认真又耐心的同她解释道,“我没有不想要孩子,也没想过要将你抛下。”

    他比宋蕴高许多,说话时温热的呼吸恰巧洒在她的头顶、额头,低语萦绕在耳畔,恍似情人低喃。

    宋蕴睫羽微颤,手中的动作却未停下半分:“我知道,是我不想要孩子,与师兄其实并无关系。”

    卫辞僵住,脑子里一片乱麻。

    他听宋蕴说:“我不想我的孩子刚出生便没有了父亲,或是没有了母亲,倘若迟早会如此,倒不如让他轻省些,不要来到这个世上。师兄以为呢?”

    卫辞张了张嘴,对上她水润的眸光,一个字都说不出。

    不会的,他想,不会的。

    他不会让师妹陷入那样的境地。

    ……

    四月初九,大晴。

    本应是春光和煦的好天气,但兹阳县私塾的几位夫子们却极不痛快,无他,在这日早上,他们都收到了一张请帖。

    一张来自县衙,京城世家子陈不逊亲发的请帖。

    若放在此前,必定是喜事一桩,可前不久盛阳书院才闹了乱子,今日他们便全都收到了请帖,怕是来者不善。

    盏茶时间后,夫子们聚在茶楼里,脸色都不大好看。

    世家子陈不逊、兹阳县县令、国子监祭酒嫡子……这几个身份,无论是单拎哪一个出来,都不是他们能得罪起的。

    高位者的一句话,便能彻底葬送他们的余生。

    其中一个夫子义愤填膺道:“他盛阳书院内部闹乱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等教出来的学子,哪里能怪到我等身上来!”

    另一位道:“我等读书人行得正坐得端,他无凭无据又能奈我等如何?”

    “诸位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最为沉稳的张夫子说道,“如果陈大人俩要扩充盛阳书院,邀我等做夫子,亦或是,邀我等去做主考官呢?”

    他们并不看好盛阳书院,甚至巴不得它早些散去。历来读书人都是敬重恩师,交束脩才能念书习字,可到了盛阳书院,甚至可以不拿一文钱便能识字,这简直是荒谬!

    非但是荒谬,还不敬祖师,坏了祖宗规矩!

    “我孙文心绝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违背祖宗伦理,败坏规矩!”

    “对,决不能答应,我等开私塾尽心尽力,何必去凑他的热闹!”

    “好,那便说定了。”

    几人事先通了气,原本萎靡下去的气势瞬间高昂,一个个挺胸抬头的进了县衙,底气十足。

    纵使陈不逊权势滔天,能怪罪他们一人,可他们如今同进退,陈不逊还能将他们全都抓起来?那县城的学子必然会闹翻天!

    既是县城学子全部参考,盛阳书院自是也收到了邀请。

    宋柏轩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将额间累出的汗擦去,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多几分体面,他今日已能持杖行走一刻,再过些时日,必能完好无损的站起来。

    正要出门,卫辞却突然拦下他:“老师,我与您同去。”

    “你——”宋柏轩顿了下,“阿辞,我知你心中委屈,但此行带上你怕是不妥。”

    县城几家私塾的夫子他虽从未打过交道,却也曾特意打听过,彼时想着让卫辞去私塾,好多些能够交际的同窗,可没想到最后都没去成。

    一是品性不和,二是卫辞不愿。

    卫辞认真的像宋柏轩行了一礼:“老师,无论我去与不去,都已深陷漩涡之中,他们既然拿我与您的关系做筏子,便是我不去,也不会改变他们的想法。既如此,何不坦坦荡荡,是风是雨,是福是祸,我都与您共同面对。”

    “好!”宋柏轩看着卫辞,眼中尽是欣慰,“那我们师徒便同去!”

    第57章 【57】“那你听好了,卫辞,无论你……

    宋宅,仓房中。

    小小的仓房如今已变得颇有模样,随着夏金山的伤势渐渐好转,房中的摆设也换了又换。

    见夏金山兄妹都识字,宋蕴甚至还为他们添了一套习字看书的桌椅,笔墨纸砚俱全。

    夏金山捧着昨晚的账目看了又看,确认了数遍才放下心。这是他第一次为主家办事,哪怕并不出挑,但也绝不能出错。

    自从正骨后,他的精神便好转许多,这些时日已能自如的坐在木椅上外出,甚至还能给宅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帮把手。

    “金梨。”夏金山唤道,没多后院便传来一声应,夏金梨挽着袖子,手还湿着,便匆匆赶过来:“哥,你要如厕吗?”

    虽说他们兄妹间亦有男女大防,可沦落为奴籍后,夏金梨早已选择性的将这些细节抛到脑后。

    大防与否不重要,旁人的言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兄妹能够平平安安相依为命的活下去。

    夏金山听到妹妹这样问,脸上露出些许窘迫。

    “不不不,没有,我叫你来是另有其事,”夏金山缓了缓,问起她香铺的事,“你这几日去香思坊送饭,铺子里忙不忙?”

    夏金梨猛地点头:“忙!可忙了!哥你都不知道,宋姑娘调制的香料味道可好闻了,闻起来特别舒服,每日都有好些客人过去,哪怕是只闻闻香气不买东西,宋姑娘都不生气。”

    这便对了。

    夏金山轻叹了口气,根据盘点的账目,香思坊的生意的确不少,甚至算得上火爆,一两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他隐约记得听卫公子提起过,宋姑娘将他们兄妹买回来本是为了好生调教,有朝一日能帮她打理铺子。

    可如今他们兄妹一个身残养伤,另一个被死死困着,他们身为奴籍却没做多少本分的事,实在让他羞愧。

    “宋姑娘待我们这样用心,你万事须得为她想得多一些,以后每日再送饭时你在铺子多待会儿,捡着要紧的活儿去做,让主家多些休息的时间。”

    夏金山仔细叮嘱道:“还有件事你且记得,主家待我们有大恩,我们不能背叛主家,更不能再给主家添麻烦。此前的事,千万莫提!”

    夏金梨顿时慌了神:“可是姐姐她……哥,你可不能忘了姐姐。”

    看着妹妹惊慌的神色,夏金山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沉声道:“你说了?”

    夏金梨连忙摇摇头:“我没跟主家说,倒是,倒是同陈大人说了,他可是京城来的小青天,能耐很大的,但也只说了父亲的事,没怎么提姐姐……”

    她越说声音越小,垂着脑袋,怯怯的不敢抬头。

    夏金山无奈极了,事已至此,悔过已迟,他只好再三告诫:“以后不许再提。”

    夏金梨连忙点头答应。

    另一边,县衙里的协商刚出头绪,才勉强达成一致,陈不逊转头便安排人将联考通知贴在了告示栏。

    孙夫子与张夫子刚出门便瞧见衙役踮脚张榜,气得脸都绿了。

    张夫子咽不下这口气:“他这是何意?合着此事已定,找我们来只是走个过场!”

    孙文心亦有些不甘心,但随即又道:“此次联合考试,规模大小堪比一次县试,实在难得,早些通知学子也能让他们多些准备时间。”

    倒也有几分道理。

    张夫子勉强说服自己,又道:“那姓卫的小子着实可恶,竟敢说我们不愿参加联考是怯战!他那芝麻大小的学识,也敢放出此等狂悖之言!”

    “是可恶!”孙文心眼神闪了闪,边走边低声同他说道,“不过也该小心,那小子没什么学识,竟有底气说出这番话,未必背后没有倚仗。”

    张夫子冷哼一声:“他能有什么倚仗?那个坐轮椅的瘸子?他连秀才都不是!”

    “也许吧,”孙文心看似不经意的提道,“可能还不止,我听闻陈大人对他颇为看重。不过也是,到底是年纪相仿,能玩到一起去,不像我等,一大把年纪了,只能靠些许束脩过日子。”

    张夫子沉默着没吭声,走了许久,他才猛然看向身旁的孙文心,似笑非笑道:“孙兄,此次也算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不等孙文心反应过来,张夫子转走迅速走远了。

    “凡兹阳县籍学子,均可参与考试,若成绩优异……还有这种好事?我们私塾的学子也能得到县衙的嘉奖?”

    “那是不是就有去做小吏的机会?没准县太爷一眼便瞧中我了呢!”

    “连考两日?这规模和正式程度,简直比得上县试了,莫非是今年又一场县试?”

    “谁知道呢,反正不用我们掏银子,费些笔墨而已,万一中了还能得县令大人的嘉奖,简直一本万利……”

    “对对对,须得好好准备一番!”

    “……”

    得到消息的学子们高兴之余便激起了愈多的学习压力,简直卯足了劲儿要在联考中崭露头角。

    县试一年才一次机会,还是在二月份。

    今年二月已过,恰逢当时新旧县令交接,根本无暇顾及此事,此次联考规模之大,莫非便是另一种形式的县试?

    但令学子们懊恼的是,联考的日期定得很着急,就在三日之后。

    “三日的时间虽匆忙,但考试前的准备时间也足够了,”宋柏轩看向跟在身侧的卫辞,“我本想着让你再磨炼几年,可眼下根本没得选,不过也放宽心,尽力去做,正如蕴儿说的那样,脸面并没有那么重要,不上榜也没什么。”

    卫辞抬起头问道:“师妹说过这样的话?”

    宋柏轩应了声,语气有些低沉:“蕴儿还是太辛苦了,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也是为了他。

    卫辞在心中默默补上这句,眼神愈发坚定,他总不能让师妹一直如此辛苦下去。

    ……

    县衙,送完第一波客人,很快又来了第二波。

    陈不逊掸去衣衫上的糕点渣子,漫不经心的吩咐道:“先上茶,晾上一晾再说。”

    但话音落罢,他又想起宋蕴也在此行人中,只得起身:“罢了,我这便过去。”

    他快马加鞭赶去金安府又回来,一路风尘仆仆,但总算与范老将此事商议出了一个章程。

    范老原本想着盛阳书院只靠县衙偶尔的接济,以及学子们零零散散的束脩,总能撑上一阵子,至于更多的事情,却并未深想过。

    但此次宋蕴的提议却给了他们一个新方向。

    商人。

    一个被士人瞧不起,且能力与魄力皆具的群体,他们身上虽有士人最瞧不起的铜臭气,却也掌控着一笔不逊色的财富,恰巧能解书院许多困局,但究竟该如何说服他们呢?

    陈不逊在心中思忖着说辞,等到了会客厅,瞧见满室男子皆坐于一侧,另一侧仅有宋蕴一人时,他好不容易热络起来的脸色瞬间降温。

    他请来的都是县城中规模不小的商户,多则独占一条街,少则拥有三两家铺子,只有宋蕴是刚起步,身家较弱。

    陈不逊本不想让宋蕴来蹚这一次的浑水,但提议出自于她,她又格外想为自己的父亲与夫君尽份力,他没资格借口阻止。

    “诸位家中也都有学子吧?”陈不逊看向众人,“此次邀大家前来,是为了联考之事。”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开口。

    告示栏的消息他们的确看了,可他们从商,商人虽早已不是贱籍,地位也非常低,事关全县城学子的学业与考试,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插手?

    陈不逊随意道:“每年的县试本应有拨款,可今年出了意外,错过了县试时间,我欲组织一次考试,让所有兹阳县籍的学子都有资格参加,只是,还少些银子。”

    空口白牙的要银子的确不好听,也有损官员清誉,陈不逊转而提道:“介是会在县署外公布银钱去向,以及所有参与捐献的商户,此事全凭自愿——”

    在场的商户已有些生出意动,但远远还不够。

    陈不逊接着道:“此外,盛阳书院也需要银钱,倘若有愿意捐献的,贵府所有学子皆可无偿去书院念书、参加小考、亦或是向书院夫子请教功课,且不需改变原本的学籍。”

    这也意味着府上学子除了私塾的夫子外,相当于拥有了另一个学籍,盛阳书院的学子。

    乍听似乎也没什么吸引力,但不少人转念一想,盛阳书院可是背靠县衙的书院,即便书院的夫子上不得台面,可到底还有这位县太爷在。

    再加上这位县太爷贵不可言的身份,一切都显得炽手可热起来。

    “陈大人,”有个商户突然问道,“请问盛阳书院大概多久会有一次小考?一年一次?还是……”

    他停了下来,陈不逊的脑袋却转得飞快:“四次。分别为春考、夏考、秋考、冬考,只要我在任一天,监考阅卷便全由县衙负责,绝无半分私心偏倚。”

    县城地方小,一般开不起书院来,寻常的私塾学生多则十几个,少则五六个,根本没有考试的意义,学子也远不知晓自己的水平究竟如何。

    这便是盛阳书院的优势所在,念书便宜,学子众多。

    陈不逊顿了下:“若有其他想法,也可以跟我提,此次筹集的所有善款,都会公布在县署的告示栏。”

    零零散散又有几人提了问题,但都不是大事,看着账簿上的数目越来越多,陈不逊终是松了口气。

    不管怎样,丢面子也好,这银子算是凑齐了。

    他手中早已没有多少银两,也不想问千丝坊借,只好用这种法子试上一试。若能成,日后其他地方尽可效仿。

    宋蕴是最后一个走上前的,才将手中的银子放下,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嗤笑:“这年景倒是奇怪,兹阳县竟出了一个女掌柜。”

    “不奇怪,”宋蕴慢悠悠的答道,“我大盛朝国力日益强盛,莫说是多一个,多成千上百个女掌柜也不是奇事,刘掌柜以为呢?”

    陈不逊淡淡的看着,不曾插手,但莫名就让人觉得很冷。

    刘庚心中一沉,笑着应道:“的确,是刘某见识短浅了。”

    宋蕴不再理会他,匆匆与陈不逊告别,离开了县衙,而刘庚此时却等在门外,叫住她:“宋掌柜。”

    “你可知这些年县城里的香铺倒了一家又一家,是为何?”

    早在宋蕴打算开香铺前,县城里的铺子便被她逛了一遍,售卖香料的铺子倒是极多,可调香售卖的铺子寥寥无几,仅有的两家铺子所售香种也都出自一人之手。

    可那又怎样呢?她身上的麻烦还少吗?

    宋蕴微微一笑,不在意道:“必是他们技艺不精。”

    刘庚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回到香思坊,宋蕴却发现今日客人并不多,莫绫守在门口,气鼓鼓的,神情颇为凶狠。

    “姑娘!”莫绫连忙跑来告状,“不知是哪个狗东西往咱们铺子门口扔狗屎,臭死人了,我好不容易才收拾干净,可客人却少了。”

    在香铺门前丢臭狗屎,也的确够恶心人的。

    宋蕴按了下眉心,平心静气道:“犯不着跟他们生气,把脸上的脾气收一收,这两日多守着些,及时处理了,问题不大。”

    莫绫气鼓鼓的应下,她必得把那个丢臭狗屎的混蛋找出来,狠狠揍一顿出气!

    自县衙组织联考的告示出来后,县城街上少了许多闲散的学子,反而是书铺、书院挤满了人,巴掌大的小县城竟被学习氛围充斥。

    卫辞离开欧阳晟的书铺,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在参加小考前,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学识有多厉害,更没想过能得一榜榜首,可在知晓成绩后,再面对即将到来的联考,他心中竟生出了包袱。

    如果他的学识不够,如果在联考未能上榜,岂不是会丢了老师的脸面?他可是老师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

    卫辞心思杂乱的走在街上,喧闹声从耳畔穿过,他却无暇顾忌,不知不觉再抬手时,他嗅到了熟悉的香气。

    香思坊近在眼前。

    卫辞在附近踟蹰着,不知该用什么理由进去,转眼却见宋蕴已朝他走来:“师兄,何事?”

    “无、无事。”卫辞磕巴了一下,闷了许久才努力鼓起勇气,看向她,问:“师妹,若三日后的联考,我未曾上榜,你会失望吗?”

    宋蕴从那双清透如田黄石的眼眸里瞧出了忐忑与不安,努力安抚道:“师兄,只要你尽力而为,结果并不重要,旁人的言论也不值得你分心伤神。”

    “重要,”卫辞看向宋蕴,轻声道,“对我而言,重要。而且是师妹你,不是旁人。”

    “那你听好了,卫辞,无论你能不能上榜,考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失望,”宋蕴看着他,“一场考试而已,改变不了你是我夫君的事实。”

    除却如此,她不会在意,何谈失望。

    第58章 【58】“倘若世间每个女子都只能困……

    “一场考试,改变不了你是我夫君的事实。”

    宋蕴的声音犹若在耳,干脆直接,却又那样振聋发聩,好似能暖进人的心窝里去。

    卫辞捧着书,时而摸摸胸口,傻笑出声。

    从藏书阁路过的杨夫子脸色黢黑,对着他一再叹气,转头便跟宋柏轩告状:“你那弟子……”

    接着一言难尽的摇头。

    宋柏轩:“……”

    老实说,身为老师,他对卫辞的学识水平的确了解,可县城里其他学子的学识水平,他所知甚少。此次卫辞能否上榜,宋柏轩也不得而知。

    “问题不大,”宋柏轩劝慰他,“只要他能保住在盛阳书院里的首位,身上自然不会再有污水。”

    杨夫子瞥他:“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你那女儿,也委实太娇惯了些,胆子还大,什么话都敢胡说。”

    偏偏又引卫辞那等书呆子喜欢。

    “那可不是胡说,”宋柏轩头也不抬的捧着书精读,“她是个有主意有胆量的姑娘,这样不好吗?倘若世间每个女子都只能困于后院,日日柴米油盐酱醋茶,除却夫婿子嗣再无大事,那这一生该有多无趣。”

    杨夫子语重心长的劝他:“那是自古以来的规矩,男耕女织,男子在外打拼,女子在家中主持中馈,方能家宅安稳。”

    宋柏轩敷衍道:“如今也很安稳。”

    “你呀,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乱子的。”杨夫子嘀咕一声,无奈的摇摇头,却也没再劝。

    宋蕴的香思坊的确出了乱子。

    自铺子门前出现第一泡臭狗屎后,接连又出现了好几次,但次次都抓不到人,气得莫绫天天跳脚。

    宋蕴索性将啸天带了过来。

    啸天身为猎犬,身形高大,嗅觉又敏锐,定然能帮她们找出在背后捣乱的人,哪怕找不出,也能暂时震慑。

    香思坊的确短暂清净了半日。

    半日后,啸天猛地蹿起,朝着街上两个浑身臭气熏天的乞丐狂吠,那两名乞丐年纪不大,身上却脏兮兮的,老远便能叫人闻见味道。

    附近的行人全都捏着鼻子远远避开,生怕沾染上分毫。

    那两名乞丐正朝着香思坊的方向走来,寻了个显眼的台阶,一屁股坐了下来。

    瞬间,臭味漫天,啸天凶厉的朝他们龇牙,但两人却不为所动,不约而同的扬起了手中的打狗棍。

    “你们敢!”莫绫简直气狠了,也顾不上那两名乞丐浑身上下的臭,气势汹汹的去寻他们理论,“这里是正经做生意的地方,去其他地方乞讨去,别来沾边儿。”

    年纪稍长的乞丐笑道:“姑娘,这可是大街上,我们俩也只是乞讨而已,还没走到您铺子门前面呢,不必这么凶吧。”

    莫绫气道:“去哪里乞讨不是乞讨,偏要来这里讨晦气,你们两个这浑身上下的臭味,偏要来香铺门前,不是捣乱是什么?”

    “那可不敢当,我们也只是想活下去,并无恶意,绝不敢耽搁姑娘你们做生意。”他诚恳的说道。

    越是这般模样,莫绫便越是生气,这两个乞丐明明行的是恶事,偏又做出一番可怜的姿态,实在叫人愤怒。

    莫绫攥紧拳头,恨不能直接上去邦邦两拳给他们揍晕,好在宋蕴及时过来将她按住。

    “二位,我知你们因何而来,求生自然不易,若有其他选择,我相信二位也不会沦落至此,”宋蕴上下打量着二人,见他们衣着褴褛,沾满污秽,不由得叹息,“这味道满大街都能闻得到,不论是途径的行人,采买的客人,还是经营的商户,说不影响生意是假的,若只有一两次,人大抵是会忘了,可若日日来,月月来,死皮赖脸浑身臭气的呆在这儿,这条大街上的生意必然全都会被搅黄,届时满大街的商户会做出什么来,我也不知道。”

    两乞丐心头一寒,年纪稍长的乞丐立刻说道:“你休要吓唬我们,我俩可不是被吓大的!”

    宋蕴摇摇头:“你只管抬头看,附近铺子里的客人是否少了些?而那些掌柜和小二,是否在看着你。”

    两人当即左顾右盼的瞧着,见果真有人朝他们嫌恶的看来,心中竟隐隐生出不安,接着又听宋蕴道:“再者,乞丐能乞得食物得以存活,全凭这坊间百姓的善心,可你们二人却为了蝇头小利,弃满城乞丐不顾,故意滚得满身污秽,惹人生厌,一再消耗城中百姓为数不多的善心,不肖几日,你们想要再乞得食物便难了。”

    “你、你胡说!”两乞丐缩成一团,气势顿时消了下去,莫绫看得很是解气,忍不住道:“便是不饿死也迟早被其他乞丐打死,你们倒是赚了银子,让其他乞丐吃什么?”

    宋蕴随即道:“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她从袖中摸出一绽银子,刺目的阳光下,银光闪烁,让人不自觉的盯了上去,“这里是二两银子,你们拿去用,先好生把自己打理干净,再去隔壁买些包子分给其他乞丐,剩下的银子你们可以买一身干净衣裳,体体面面的去码头做些苦力,只要有力气,维持每日的温饱不成问题,做的好了,还能攒下银子来,如常人般娶妻生子。”

    大抵是她描述的未来太过美好,两乞丐瞬间满眼放光,齐齐跪下给她磕头:“谢谢姑娘大恩大德。”

    两人接过银子欢欢喜喜的走了,莫绫闻着空气里渐渐散去的臭味,小声问宋蕴:“姑娘,就这么便宜他们了?明明是他们做坏事,咱们还给他银子。”

    宋蕴漫不经心道:“他们的本意是想干什么?”

    莫绫顿时来气:“他们是想搅了咱们的生意!哎……对呀,现在他们走了,不过,那也算便宜他们了。”

    二两银子呢,不知姑娘得做多少香片才能赚回来。

    宋蕴摇摇头:“这银子他们守不住,不是被背后之人收拾,便会被其他乞丐抢去。”

    虽是将两个乞丐连吓带骗的赶离了门前,但宋蕴心中仍存着些许不安,背后之人的手段太过下作恶毒,明摆着是想赶走她的客人,好叫她自己做不下去,早日关闭香思坊。

    这两日,铺子里已经少了许多客人,售出的成香也只有价格低廉的香囊、香丸,少有大桩生意进账。

    她开香思坊,全指着独门成香赚银子,长此以往,香思坊必然会渐渐走上末路。

    联考当日,卫辞抱着书箱跟宋蕴告别,信心满满的进了考场。

    因人数众多,考场直接设在了县试专用的考棚,进场的程序同样繁杂,需衙役验身,搜篮,确认未携带小抄后才肯放行。

    知道卫辞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宋蕴才回了香思坊。

    谁料她只离开了盏茶功夫,一大早便有人来闹,是一个身材臃肿打扮花哨的妇人,气势咄咄的立于门前逼问。莫绫大抵是被闹急了,脸色涨红,手掌抵住她的肩:“出去!”

    宋蕴叹了口气,略有些无奈,莫绫的性子其实并不适合待客。

    此前莫绫要来铺子里帮忙时,她便三令五申,不许她随意同旁人动手,路过的百姓不行,客人更不行,没想到确是叫她受了委屈。

    “发生了何事?”宋蕴大步上前,将莫绫挡在身后,看向身材臃肿的妇人:“我才是香思坊的掌柜,有什么事,您不妨同我说。”

    那妇人愣住,盯着宋蕴看了好一会儿,才从她的美色中回神。

    她立刻怒声道:“你们香思坊的东西就是害人!根本不能用,你瞧瞧我身上这些水泡红肿,都是因为用了你们家的香粉,今天我就是要砸了你们的铺子才能出气!”

    宋蕴见她两手空空,便笑着问:“客人,香粉在何处?我可否验一验?”

    “总共就那么一点儿,没两下便用光了,还惹得我满身伤……”那妇人声音极大,气势逼人,一步步地朝着宋蕴靠近,但宋蕴却寸步未退,笑着说:“凑近些,我刚好闻得仔细,辨一辨这香气究竟是否出自我手。”

    那妇人猛地后退,接着怒道:“从你这儿买的香粉,又怎会不是出自你手,你这是不想承认了?”

    宋蕴仍旧笑着,比起妇人的愤怒,她的反应太过平静,似乎这桩事并非因香思坊而起。

    附近渐渐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那你可知我香思坊中一瓶香粉价值几何?有几种味道?”宋蕴笑着问她,妇人支支吾吾答得十分含糊,最后索性胡搅蛮缠道:“我早忘光了!反正就是从你这香思坊买的香粉,害得我毁容还有一身伤,你必须得赔,不赔我必砸了你的店!”

    宋蕴冷声道:“自开张以来,香思坊中的香粉只卖出七瓶,卖给了四户人家,何时卖出何人购买皆有记录,不知你是其中哪一户?”

    “我……”妇人语塞,“是别人送我的!”

    “是谁送的?”

    “时间这么久,我早忘了。”

    “那香粉呢?”

    “用光了!瓶子也早就丢了!害人的东西,我作甚留着!”

    宋蕴只觉得可笑:“既无证人又无证词,单凭一张臭嘴,空口白牙,无凭无据便来我香思坊撒野,真当我是软柿子好拿捏么?莫绫,报官!”

    那妇人却不畏惧,大步走上前,气势汹汹道:“就是你调香的手艺有问题,死不承认,反倒来堵我的嘴,你做梦!”

    宋蕴懒得与她争辩,那妇人却突然低下声来,阴森森道:“你以为你真能斗得过吗?没用的!”

    宋蕴并不在意这份威胁,反而用嘲讽的目光盯着她:“凭什么?凭你这张嘴,还是凭你这老掉牙的下作招数?”

    “我偏要干下去,干得长长久久,红红火火。”

    第59章 【59】“那……绑谁不危险,还合法……

    宋蕴身上的气势将那妇人镇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莫绫趁机将她推搡出门,对着外面围观的群众大声嚷嚷道:“这种下作胚子,无凭无据便来我们铺子里讹人,我这就把她送进县衙里去,好叫县令大人还我们一个清白!”

    眼看着计谋无法得逞,那名妇人死赖着不肯往前,张嘴便要继续诬陷,莫绫眼疾手快的给了她一胳膊肘,顿时疼得她说不出话。

    “是啊,如今的县令大人是来自京城的‘小青天’,必然会公正公平,给咱们一个真相。不过要我说啊,香思坊的东西还真不赖,尤其是那送的香丸,小是小了点儿,可味道就是好闻,放一枚在香囊里,到现在还香得很!”

    有围观的百姓当即夸赞道:“香思坊的东西,我反正是用着没问题。”

    “是啊是啊,我也用着很好,价格也不贵……”

    有前阵子极不错的群众基础在,香思坊的口碑并未因这一场闹剧而下滑,围上来看热闹的百姓渐渐散去,宋蕴也狠狠松了口气。

    她不是不怕,说到底她也曾是被养在闺阁里的娇女,面对如此无赖且粗鲁的行径,多少都有些慌乱。

    可是她不能乱,她如今不但是香思坊的掌柜,更是整个宋家的主心骨,如果遇事她先犯了怯,那其他人该怎么办?

    别无他法,她只能向前。

    不久后,莫绫气鼓鼓的跑回香思坊,一股脑儿给自己灌了两杯茶才说道:“姑娘,你不知道那衙役有多气人,非说什么无凭无据不给办案,听那妇人三言两句说了几句,转头便把人给放了。”

    宋蕴皱了下眉,她不相信在陈不逊治下,还有这等不分青红皂白的当差衙役。

    “县尉大人呢?”她问到。

    “好像在忙什么事儿,根本不在县衙,”莫绫越想越不高兴,“我见那衙役把人放了,我就把那妇人又抓回来,这次好说歹说那衙役总算是应了,说是先收监等着县尉大人回来再审。我看那妇人一点儿都不害怕,就留了两个心眼,在外面等了一阵子,可您猜怎么着?”

    宋蕴顿了下,诧异的看向莫绫:“放了?”

    莫绫重重点头,气得简直牙根发痒:“没多久那黑心的妇人就跑出来了,我没忍住,把她又摁回去了,这次倒是没跑,可……可我总觉得不爽!姑娘,官府才不应该是这样的!”

    宋蕴心底发沉,沉思片刻,很快便想清楚了缘由。此次县城联考规模不小,且足足考两日,陈不逊作为主考官根本脱不开身,而辖下官员也大都被他拉出去帮忙,根本抽不出空来处理杂务。

    背后之人恐怕打得就是这样一个主意。

    “不碍事,”宋蕴安抚她道,“左右她不敢再来……”

    话音未落,外面便又响起了吵嚷声,莫绫气得站起来就往外跑,宋蕴跟着起身:“等等。”

    她凑过去,悄悄在莫绫耳畔低语几句,做好安排才不紧不慢的往外走,本以为是那闹事的妇人去而复返,不料竟又换了脸生的。

    “我呸!什么狗屁香铺,卖的都是害人的东西,瞧瞧我这张脸,都是用了她家的香粉才变成了这样,乡亲们可千万别被她这张脸骗了……”

    仍旧是同样的老套路,但此等吵闹还是引来了不少百姓。

    宋蕴微微垂眸,她只是明白背后之人的用意,哪怕她能一次两次的解释清楚,将闹事的人送往官府,可源源不断看热闹的百姓只会觉得香思坊的东西的确有瑕,不敢再轻易踏足。

    就像是饭馆里死了一个食客,哪怕这食客是因自己的旧疾而亡,是被刺客一箭穿心,但道听途说的百姓也只会觉得晦气,去这家饭馆吃饭会死人。

    名声便是这样,树立口碑难之有难,但想泼脏水毁掉却十分容易。

    围观的百姓在低声议论着,时而对着香思坊指指点点,连站出来为香思坊说话的人都少了许多,显然还在观望。

    宋蕴朝着众人微微福身,笑着说道:“让大家看笑话了,此人乃是我的家仆,因记恨我之前将她赶出去才特意跑来抹黑我的生意,还请乡亲们放心,凡是铺子里售出的香料,大家用着若有不适,我们皆可负担诊费。”

    “真的假的?都给负担诊费?话说的倒是好听,到时候你不承认怎么办?”有人起哄喊道。

    宋蕴轻笑:“凡我香思坊出售的成品香,香气不说独一无二,却也少有仿冒,介是大家只凭香气作证便可。”

    这话听着狂傲,但细想下去,似乎还真是这样,香思坊售出的香料味道的确与众不同,即便有几款简单的成品香有些相似,但仍能轻易辨出不同。

    眼看着风头全叫宋蕴出了,没有人在意她的脸是否因香粉而毁掉,闹事的妇人顿时慌了神。

    不该是这样的啊!

    难道不应该所有人都站在她这边,质疑香思坊是家黑心店铺,好给她讨一个公道吗?!

    “别听她胡说!都是假的!我这脸就是因你家的香粉而毁,你倒是赔银子,倒是请大夫啊……”话音未落,她便被宋蕴凌厉的目光镇住,心虚的说不出话。

    宋蕴似笑非笑的盯着她:“你真愿让我去请大夫?”

    她对医术并不精通,却也看过几本医术,此人脸上的红肿并非因香粉而发,全然是因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就好似她食用莲子会短时间毁容一样。

    换句话说,她铺子里所售香粉有两种,一种是香炉中所用的香粉,大多用于熏香,改善房间中的香气,并有精心凝气之效,另一种香粉用于肌肤,以掌心轻拍至身体各部位,使得女子遍体留香,既如此,又怎么会只单单毁了脸?

    闹事的妇人心虚极了,面对诸多目光,硬着头皮点头:“对!你请大夫去!我根本不是你的家仆,你少来诬陷我,我买了香粉……”

    “行啊,”莫绫打断她,一只手挽住她的臂膀,高高兴兴的拉着她离开,“走走走,我去给你请大夫,保准叫你药到病除!”

    “你,你干什么,放开我!”

    她越是挣扎,莫绫便抓得越紧,眼看着事情愈发不受控制,闹事的妇人心中慌乱不已,张嘴便要呼救,却

    被莫绫轻飘飘的堵上嘴。

    “怕什么,送你去见官。”

    上午的风波才过不久,下午便又来了两个闹事的,宋蕴仍是草草打发了,让莫绫送几人去见官。

    这番折腾下来,香思坊生意寥寥,附近几个铺子的掌柜看向宋蕴的目光都带着怜悯:“宋掌柜啊,这样折腾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哎……”

    劝人放弃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宋蕴笑笑:“我知大家的好意,但香思坊是我的心血,好不容易才开起来,不管前头是福是祸,我都得往前闯一闯才知道。”

    第二日上午,仍旧有跑来闹事的人。

    莫绫已经熟练到不必宋蕴提醒,直接动手将人收拾掉,免得影响铺子里的生意,但宋蕴和莫绫二人怎么都没想到,下午时,她们又见到了熟人。

    “怎么,你还想来闹事?”莫绫没好气的盯着她,“信不信我现在再把你送进官府去?”

    接连几次被抓住送官的妇人心虚极了,却又实在担心那几人的下落,连忙问道:“我这次不是来闹事的,是来找那几个人……敢问宋掌柜,她们人呢?”

    宋蕴佯装听不懂:“我这儿是正经做生意的铺子,可不是什么牙行,更不知道你问是何人,不如你详细说说?”

    听见“牙行”二字,那妇人眼前一片漆黑,但很快又想到,若无身契,哪怕是家中的仆妇也根本没那么容易发卖。

    她稍稍定神,好声好气的问道:“就是昨日来的那些……”

    “昨日来的客人可多了,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位?”莫绫一脸幸灾乐祸的看着她,那妇人更加心慌,也愈发确定那些人的失踪恐怕与这家铺子脱不了关系。

    可这明明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香铺,哪怕宋蕴曾是侯府千金,但占了人家嫡小姐身份这么久,必不会被侯府所喜,她的身后毫无依仗。

    妇人红着脸,声如蚊蝇:“就是,就是闹事的那些。”

    宋蕴眼神愈发幽冷,只淡淡应道:“你来晚了,那些人昨日俱以送官,若是要人,你该去官府,而不是来我的香思坊。”

    “可是……”

    “说起来,你也被送官了,按照律法,本该早已收监,你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我、我没犯错,为何要收监?算了,反正跟我也没关系。”妇人乱了心神,也不敢再问那些人的下落,转身便跑了。

    莫绫轻哼一声,泄了怒气,随即忍不住夸赞道:“还是姑娘有办法。”

    宋蕴垂眸:“不是什么正经法子,用不好还会弄巧成拙,你可别学了去。”

    莫绫眼珠子转了转:“知道啦知道啦,姑娘,今日联考便结束了,反正铺子里也没生意,咱不如早点回去?那么些人,也不知金梨能不能看得住。”

    “不止金梨,还有她兄长,还有啸天,”宋蕴边盘点账簿边道,“夏金山人不错的,你不要总对他有意见。”

    莫绫敷衍的应了两句,私下却悄悄撇嘴,那夏金山名字倒是不错,金山金山的叫着,可她们姑娘好不容易赚的银子,没少往里面搭。

    天色将暗,两人回到宋家。

    莫绫刚进门便蹦蹦跳跳的跑去后院仓库,叉腰看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被绑成粽子的几名妇人动弹不得,又困又饿又累,但却不敢睡,生怕再也醒不过来。

    早知道这活儿如此难做,给多少银子她们都不会接。

    几名妇人被堵上了嘴,此刻却不约而同呜呜的叫起来,并试图挤出几滴眼泪,莫绫听得心烦,忍不住骂道:“都给我老实点儿,再叫我就把你们的舌头绞了下酒。”

    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莫绫,”宋蕴无奈的走进来,“倒也不必如此恐吓她们,左右留给她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

    这话听着更加骇人。

    众人听得心慌意乱,一个个儿忍不住又叫起来,宋蕴似笑非笑的朝他们看过去:“你们好好想想,究竟该怎么做。”

    此地并不宜久待。

    宋蕴说罢便出了门,恰好跟立在门外的人影碰了个正着。

    两人面面相觑,气氛凝滞。

    卫辞挣扎半晌,还是苦口婆心的劝道:“师妹,你这样绑别人,还是太危险了,且不合大盛律法。”

    宋蕴听出了弦外之音,仰头试探他:“那……绑谁不危险,还合法?”

    说罢瞅了眼他尚未痊愈的腕伤。

    卫辞:“……”

    等等,他的话是这个意思吗……!

    第60章 【60】但是卫辞,别有所图,怎么可……

    对上宋蕴好整以暇的眼神,卫辞根本招架不住,只得硬着头皮转移话题:

    “师妹,老师还有些事要处理,今日可能回不来。”

    此次联考规模之大,光是学子便有数百,再加上考卷的种类比以往县试的要多,仅凭县衙里的帮手根本处理不完。

    为了避嫌,宋柏轩此次不会参与阅卷,但考卷以及考生的归整工作也极其耗费心神。

    宋蕴点头应下:“师兄也累了吧?早些回去休息。”

    “可……”卫辞看了眼房门紧闭的仓库,欲语还休。

    宋蕴忍住笑,如实将这两日发生的事一一道出,卫辞听得眉头紧皱,最后忍不住问道:“县衙里便没有做主的人么?师妹此举,还是太冒险了些。”

    “师兄,此事我自有分寸,”宋蕴答道,“香思坊是我的心血,任何人想要毁掉它我都不答应。不过,既然联考已经结束,想必陈大人也已经回到了县衙,我会尽快请他做主。”

    卫辞怔了下,心中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师妹似乎对陈县官格外信任,到底是“小青天”的名声太旺,还是……还是他们早有交情。

    但他也清楚,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我随师妹同去县衙。”

    仓库里关着的人数不少,莫绫一人虽能应付,但到底不如多个人方便,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卫辞便短暂充当了衙役。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县衙赶去。

    此时天色已暗,月黑风高,街上行人寥寥,除了莫绫手中的灯笼,再无光亮。

    怎么看都不像是去做好事。

    捆在一起的妇人们愈发绝望,她们怎么都想不到,如此简单的一桩生意,竟然遇到了心比她们还黑的女子!

    别看是个漂亮女掌柜,心肠却比蛇蝎还要歹毒!

    直到鸣冤鼓响起,看到县衙里走出了几个衙役,她们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投胎似的一个接一个往县衙跑去。

    还湿着发的陈不逊:“……”

    从来只见犯人畏惧县衙,没见过这般指着县衙救命的。

    “什么事情如此要紧?”陈不逊按了按发胀的眉心,语气无奈,“宋掌柜,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真当本官是铁打的不成?”

    这番话听着倒着实不客气,但也足够亲近。

    卫辞上前正欲答话,宋蕴却抢先一步,笑着说道:“我倒是无妨,可这些人怕是等不到明日了。”

    陈不逊看着一片狼藉的妇人们,眼皮狂跳。

    他早知宋蕴不是一个守规矩的,却没想到她竟如此大胆,私自将人囚了一夜。

    若能证实这些人是嫌犯倒有情可原,可稍有差池,她便会落得一个枉顾律法的罪名。

    陈不逊缓缓坐直了身子:“到底发生了何事?”

    宋蕴朝莫绫看了眼,后者便将这两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最后忍不住问道:“陈大人,这些人如此嚣张,空口白牙便来诬陷我家铺子,这两日耽搁的生意怎么算?”

    她倒不是贪那几两银,只是觉得格外难受。

    香思坊是她们家姑娘辛辛苦苦开起来的,铺子的经营好不容易才走上正轨,就被这些无赖三言两语毁掉一大半。

    本以为县衙能帮着摆平,谁料整整两日求助无门。

    陈不逊脸色沉沉,他接手县衙已有些时日,县衙中的衙役更换了将近半数,本以为能够省省心,没想到竟还有漏网之鱼。

    说到底,竟是他为官的疏忽。

    “你放心,此事本官已全都知晓,必然会还香思坊一个公道。”陈不逊压下心头的怒意,抬手让衙役摘去妇人嘴里的破布,“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霎那间,嚎哭声响彻县衙,震得人脑瓜子嗡嗡响。

    陈不逊敲了下惊堂木,目光沉沉:“看来宋掌柜所说皆为真相了?”

    妇人们吓得一个哆嗦,眼泪都止住了,她们相互看了一眼,纷纷开口喊道:“回大人的话,我等实在冤枉啊,只是去了香思坊一趟,那煞星竟想杀了我们!”

    “天理昭昭,王法何在?还请陈大人为我等做主!”

    “香思坊私自囚禁我等,还想杀人灭口,若非我等命大侥幸逃过,此刻躺在县衙里的就是我们的尸体……陈大人,您可不能被她们蒙蔽!”

    无论这些妇人们说什么,宋蕴也只是安静的站在一侧,唇边还噙着笑,于是妇人们愈发大胆,开口颠倒黑白,试图把脏水反泼到香思坊身上。

    只要扳倒了香思坊,不论是用什么方式,她们都会有银子拿!

    陈不逊冷笑一声,惊堂木猛地拍下:“来人,上刑具。”

    好端端的怎么就要上刑具?

    本来颇有底气的妇人们瞬间虚了下来,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本官再问最后一遍,尔等背后到底是受谁指使?”

    无人答话。

    宋蕴垂下眼眸,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她倒也并不是很失望,背后之人敢用如此张狂卑劣的手段,就一定做好了万全之策,想要将他咬出来,本就没那么容易。

    直到外头的更声响起,案子仍未审出头绪。陈不逊将犯人收监,绕开卫辞,低声对宋蕴说道:“此事你恐要多加小心,背后之人非常狡猾,我还要再审一审。若再有人去闹事,你派人来县衙说一声,绝不会再发生像昨日那样的事。”

    宋蕴朝他行了一礼:“多谢陈大人。”

    陈不逊顿了下,心中竟弥漫出些许愧疚,他向来自视甚高,本以为整个兹阳县县衙都已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没想到还是有漏网之鱼。

    说到底,事态发展至此,是他为官的一时疏忽。

    “放心,我会尽快给你一个交代。”

    宋蕴微微福身,轻声答道:“那民女便静候佳音。”

    陈不逊并未特意避开卫辞,声音也不曾压低,二人的一举一动皆在卫辞的视线中,可也正是如此,才让卫辞的心情格外复杂。

    回程路上,二人并肩走着,夜风拂过纸糊的灯笼,将脚下的路一并照得忽明忽暗,影影绰绰。

    卫辞忽而道:“不妨多请几个护院,倘若再有人来闹事,也好处置。”

    倒也是好意,可到底不能除根。

    宋蕴随口应道:“香思坊的生意就那么大,不必请太多人,更何况如今是在陈县官治下,倘若连他都拿此事没法子,那我这铺子也不必再开下去了。”

    夜风带来些许凉意。

    卫辞沉默许久,才鼓起勇气问她:“你就这么相信他吗?”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耳熟。

    宋蕴忽而想起陈不逊也这样问过她,她不禁莞尔,笑着答道:“是,我很相信他,或许你也听过‘小青天’的传闻,陈大人在京城的名声极为响亮,从未办过一桩冤假错案。”

    “这样么……”卫辞低声呢喃,强自掩下心头的失落,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问这句话,又想要从她嘴里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只是不由自主的问了出来。

    “是啊,”宋蕴惋惜道,“当年他正要议亲,却被贬谪出京,京城里有不知多少世家贵女伤透了心,只盼着他能早些回去。”

    “你也是如此吗?”卫辞脱口而出,待回过神时,他才慌乱的避开宋蕴的视线,自顾自的解释道:“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宋蕴停下脚步问他。

    卫辞说不出话。

    宋蕴轻笑:“我自然也是如此,却并不是为失去一个佳婿,而是为京城又少了一个清官而可惜。毕竟在权贵遍地的京城,敢说真话,敢断真案,毫不偏私的官员实在太少了。”

    在权贵圈里浸染了十几年,宋蕴并非不喑世事的闺阁女,早就知道在大盛律法之下,仍有层层庇护的灰色地带。

    身为女眷,她别无他法,只能勉力保全自己不被沾染。

    “师妹,是我狭隘了,”卫辞认真的向她道歉,“对不住。”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宋蕴根本没放在心上,但偏他如此正经的道歉,倒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般。

    宋蕴笑着摇摇头,脚下的步伐却愈发轻快。

    为着此事,这两日家中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许多事都顾不上。宋蕴回到家便拿起账本和算盘仔细盘账,一个不留神,卫辞抬脚跟了进来。

    “你寻我有事?”宋蕴眸中尽是迟疑。

    老实说,她并不想跟卫辞单独相处,今日恰逢父亲不在,莫绫和金梨又被她打发着早早睡了,正适合谈一些敏感话题。

    保不准卫辞还会冒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来。

    宋蕴压下心头的惊疑,决定先发制人:“你又想和离?”

    卫辞连忙摇头:“不,不是。”

    宋蕴当即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奇怪,如此深更半夜,以卫辞的品性,绝不会轻易到女子的卧房来。

    除非他别有所图。

    但是卫辞,别有所图,怎么可能呢?

    “那你……怎么了?”

    卫辞低下头,脸上隐隐发热:“师妹忙碌至此,实在辛苦,我想着过来看看,能否有些能帮得上忙的。”

    宋蕴想了想,转身从柜子里拿出香锤和香料,摆在他跟前。

    “确是有些香料要处理,且须得锤得仔细,最好是均匀的粉末状,我的力气还差些,师兄来试试?”

    她本也不想拿出来的,这些细碎的活计明日也做得,但师兄深夜至此,想来是怀着非常之诚心,她不好辜负。

    卫辞沉默片刻,拿起了香锤。

    叮叮当当。

    宋蕴一边盘账一边提醒他:“师兄收着些力,夜色已深,莫绫她们许是都睡了。”

    卫辞:“……”

    呜呼,他究竟为何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