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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23】“老师,是我让您失望了……

    卫辞是被门外吵闹的敲门声震醒的。

    他隐约记得自己正在与师妹喝茶,商谈恩师尚未痊愈的腿疾,可不知为何自己突然脑袋发晕,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或许是这几日太累了。

    卫辞揉了揉发胀的脑袋,下意识的想要穿鞋开门,余光却蓦然瞥见一抹雪白,他的大脑瞬间宕机,愣在了原地。

    他的床榻上怎会有一个女子?

    卫辞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不敢去看那背对着他的女子的面容,手忙脚乱的试图穿上衣服,却不料一个着急直接翻倒在地,露出自己同样赤条条,只剩下一条亵裤的身躯。

    刚才发生了什么显而易见,可不论卫辞怎么回忆,脑子里都是空荡荡的,他甚至不知道躺在床榻间的女子究竟是谁。

    怎么会这样?!

    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响,夹杂着吵闹和抱怨声,他隐约间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卫辞胡乱给自己穿上衣服,捡起袍子时他发现了扔在地上的另一件绯色裳裙,很是眼熟……等等!

    卫辞心中一颤,控制不住的看向床榻,瞥见地上那双熟悉的绣花鞋,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怎么,怎么会是师妹?

    他来不及反应,房门就已被人破开,卫辞脸色大变,三两步冲入床榻间,匆忙掩盖住床榻上露出一半的酮体,大喝道:“出去!”

    然而这声大喝只能制止君子,却不能制止怨气重重的官兵,领头的那位官兵提刀进门,冷笑道:“哪里来的狂徒,竟敢阻拦县衙办案!”

    身后跟着的吴氏匆匆进门,看见地上散乱的衣衫、床榻上隐约的混乱,她眼前阵阵发黑,只恨不得拿刀将他们都捅了!

    “呀!”赵晴云惊呼一声,“师兄,你怎么会在宋蕴妹妹的房中?”

    门外的宋柏轩脸色大变,顾不上自己的伤腿,一路踉跄着推开众人闯了进来。

    房中的狼藉让他又惊又怒,拎起木杖挡在那官兵面前:“你们要干什么?”

    领头的官兵往后退了两步,他的本意是抓刺客,可没想到却撞破了这样一桩腌臜事。

    “对不住了,”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却坚持道,“但那刺客十分狡猾,还请那位姑娘露出脸来,让我们瞧一瞧,否则我等也不好交差。”

    宋柏轩气得浑身颤抖:“那是我的女儿,她一个娇娇弱弱的姑娘,怎么会是刺客?!”

    “对!她不是刺客!”吴氏也迅速反应过来,示意仆妇将外面的人赶走,自己则挡在那官兵面前,“这是我们侯府的私事,还请这位官爷莫要插手。”

    当前最紧要的是护住宋蕴的名节与清白,纵然清白已失,可只要处理得当,此事就不会传出去。

    侯府不需要一个名声尽毁的女儿,她务必得保护宋蕴的名声!

    吴氏拿出银票往官兵怀里塞,那官兵倒是颇为意动,却没敢接:“这位夫人,那刺客胆大包天,险些伤了县老爷,还是查探一下为好。”

    赵晴云佯装懵懂无知的附和道:“是啊母亲,姐姐怎么会是刺客呢?倘就这样让姐姐蒙上不清不白的名声,才叫委屈呢。”

    “你、你给我闭嘴!”吴氏呵斥道。

    这时,卫辞站了出来,低声说:“师妹是无辜的,她此刻不宜见人。是我犯了错,要抓也该抓我,如果官爷非要拿一人交差的话,便把我带走吧。”

    哪怕他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不能叫师妹的声誉就这样毁去。

    他玷污师妹已是大罪,倘再叫师妹因此而毁去声名,又怎能对得起她?

    卫辞走到宋柏轩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他闭上眼,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他害怕见到恩师失望而痛恨的眼神,更害怕面对醒来的师妹,纵然是他不小心着了道,也彻彻底底毁掉了师妹的清白。

    他不敢想象师妹醒来后,会是怎样的痛苦和难过。

    “老师,是我让您失望了,卫辞不配再做您的弟子,请您将我逐出师门。”

    宋柏轩紧紧地攥着木杖,饱经沧桑的眼中含着热泪,他一手教养出的弟子品行如何,他又怎会不知?

    卫辞绝不会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可另一边是他的女儿,是他丢失十几年,好不容易才回到他身边的亲生血脉,是他与妻子唯一的念想。

    无论是责怪哪一个,他都做不到。

    “真热闹,没想到在小小的兹阳县,也能看到这样一场大戏。”

    一道轻佻闲散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陈不逊笑眯眯的走进来,视线漫不经心的掠过众人,最终落在那被包裹得极隐秘的床榻间。

    他微微一怔,又很快移开视线。

    陈不逊的心情极为复杂,谈不上是心疼亦或是其他,只是多少有些怜惜,这样一位聪慧的姑娘,却被逼入了此等绝境,活得何其辛苦。

    如果没有侯府横插一脚,没有那么多利欲熏心,做回民女的宋蕴本可以拥有更为平稳的人生。

    “诸位都拿不准的话,让本官来断一断这案子如何?”

    陈不逊轻笑着看向吴氏,明明是笑着,他的眸底却无比冰冷,让人不自觉的生出一层寒意。

    吴氏皱眉阻止他:“陈大人,这是我侯府家事。”

    “刚才那刺客入了这间客栈,侯夫人是想包庇他吗?”陈不逊好似恍然大悟般,“原来还真是侯府派出的刺客,陈某官职是小了些,可好歹是朝廷命官,平阴侯还真是胆大妄为啊——”

    吴氏脸色大变,简直又惊又怒,她早知陈不逊为人胆大包天,出口肆无忌惮,没想到他随意两句便给侯府扣上了一顶刺杀朝廷命官的帽子。

    如果他们没做过也就罢了,随外界怎么传,可问题是,他们还真做过。

    “陈大人慎言!”吴氏深吸一口气,“女儿家的清誉有多么要紧,陈大人也是明白的,何苦在这里为难我?”

    陈不逊:“哦?夫人这样说,是觉得天下读书人的清誉便不要紧了吗?那天下的士大夫可要生气喽。”

    简直胡搅蛮缠!

    吴氏气得脸色铁青,有前面那两桩接连吃瘪的事在,她隐约觉得今日之事碰上陈不逊,怕是不能再善了。

    宋蕴的清誉重要,侯府的名声更重要。本以为能将这桩丑事秘密处理,谁曾想却撞上了陈不逊,有他在,事情早晚会闹得沸沸扬扬,藏都藏不住。

    让一个失了清白的女儿进王府,怕是结亲不成反结成了仇!

    都怪这该死的穷酸书生!

    还有那不知廉耻的小贱蹄子!平日里那般机灵,怎么今日却躺在榻上起不来了?!

    吴氏心中将两人骂得狗血淋头,恨恨的瞪了一眼陈不逊,沉默下来。

    陈不逊这才慢悠悠的看向卫辞。

    陈不逊极欣赏这位略有些固执的少年,他虽只比卫辞大了七岁,但入仕极早,卫辞在他眼里已算是后辈。

    “说说吧,你刚才都做了什么事?”陈不逊问道。

    宋柏轩气了个倒仰,哆嗦着手指向他:“陈大人,你这问的是什么话?!”

    陈不逊挑了下眉,看向一直低着头的卫辞。

    卫辞沉默片刻,低声说:“我不知道。”

    他也知道这样的说法太无理,也站不住脚,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醒来时已是如此,只记得此前喝了一杯茶,便神志不清……不曾想竟做出此等错事,陈大人,我认罚便是。”

    他甚至迫不及待的想让陈不逊将他带走,他实在不敢再面对师妹。

    陈不逊哼笑一声:“好啊,那判你流放好呢,还是砍头好呢?”

    卫辞:“但凭大人决断。”

    这呆子!!!

    宋蕴又气又无奈,却知此事是自己理亏,着实不该怪卫辞固执。

    他这样的固执与古板,又有什么错呢?只是不愿叫她白白受了侵害。

    可是他们之间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竟未曾察觉分毫吗?!

    宋蕴在此时幽幽转醒,发出了些许声响,宋柏轩立刻持着木杖要驱赶众人出门。

    隔着厚重的帐子,宋蕴并不看清外面的景象,只是道:“此事不怪卫辞师兄。”

    卫辞眼睑一颤,连呼吸都跟着停滞。

    师妹醒了,可是……

    “我不知卫辞师兄为何出现在我的房中,”宋蕴轻声说,“只是,昨夜晴云姐姐给我送来了许多衣裳首饰,还为我煮了茶喝,喝完那杯茶,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沉迷看戏的赵晴云蓦然被指认,却只是惊讶了下,接着就是一脸无辜:“宋蕴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昨夜我的确送了你许多衣裳首饰,是为了向你赔罪,可我绝没有煮茶给你喝。”

    接着她又话题一转,神情极为可怜:“宋蕴妹妹,你这样说,不会是还没有原谅我吧?”

    隔着帐子,宋蕴的语气很轻,却也非常笃定:“我记得很清楚,昨夜,的确是喝了她为我煮的茶,我才失去了意识。”

    “那杯茶一定有问题,还请陈大人为我做主!”

    赵晴云委委屈屈的应下:“既然妹妹觉得是茶有问题,那便验吧,我对妹妹一片赤诚,妹妹为何却总觉得我要害你?”

    真正抹了蒙汗药的茶碗已被她取走,摔得粉碎,留在这房中的茶碗便是再怎么验,都不可能验出问题来。

    赵晴云眼中划过一抹势在必得,此局她已做了万全之策,便是那引官兵来的刺客都已销声匿迹,仅凭宋蕴的一面之词,又如何能定了她的罪?

    至于卫辞,她这位好师兄,从来都只会把错怪在自己身上,即便他真的倒戈,可无凭无据,谁又会相信他呢?

    然而很快赵晴云便笑不出来了。

    她听到那半夜招来的大夫说:“是合欢散,虽被茶香掩了味道,但的确是合欢散无疑。”

    “不可能!”赵晴云忍不住尖叫起来。

    什么狗屁合欢散,她放的明明是蒙汗药,更何况真正的茶碗已被换走,他如何能辨出毒来?

    一派胡言!!!

    第24章 【24】(双更合一)他觉得自己像是……

    数道目光齐齐朝赵晴云看来,其中正包括吴氏,她想起今日两个女儿在慈水村发生的争执,心中突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她按捺住想要盘问清楚的念头,勉强笑着问陈不逊:“只一个大夫辨毒,是否太过武断了些?万一断错了呢。”

    吴氏不相信赵晴云会给宋蕴下毒,却也不敢保证,不论如何,她已经折了一个宋蕴,绝不能再把亲生女儿搅进去。

    “不如就算了吧,”吴氏看了眼赵晴云,又把视线停在宋柏轩身上,“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如果闹得沸沸扬扬,女儿家的名声该怎么办?蕴儿以后要嫁人,晴云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宋夫子,你说呢?”

    宋柏轩紧攥着手中木杖,一股怒气在胸腔中不断翻涌,恨不能直接提起刀来。

    什么叫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的女儿被人陷害,污了清白,名声尽毁不说,难道连一份最起码的公平都得不到吗?

    赵晴云该议亲事了,他的蕴儿又何尝不是闺中待嫁,让他堂而皇之的牺牲一个女儿,来保全另一个女儿,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更何况,如今的赵晴云,根本算不得是他女儿。

    宋柏轩声音冷硬,只对陈不逊说道:“草民枉做人父,不能护儿女周全,还请陈大人为小女做主,查明真相!”

    赵晴云不敢置信的看向宋柏轩,她知这位养父对她早已没那么多疼爱,可在明知她可能会获罪的情况下,竟无丝毫动容,连看她一眼都不曾。

    明明她也曾是被他捧在掌心呵护的娇女,如今有了宋蕴,她就贬进了泥里。

    “查就查,我清清白白,又有何惧?!”赵晴云心里乱糟糟的,她努力稳住心神,看向陈不逊,“陈大人,纵然我真的要害她,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摆着证物等你来擒拿?仅凭宋蕴的一面之词,又有谁能证明这杯茶是我煮的?”

    她不可能连合欢散与蒙汗药都分不清,房间里的证物也被她处理干净,根本不可能叫人查出来——

    除非是有人故意陷害!

    赵晴云蓦然看向垂落的厚重床帐,眼底掠过一丝狠意,她自问已对宋蕴手下留情,为何她就不能听话些,乖乖去过自己的日子。

    她转身朝陈不逊行礼:“本是侯府家事,可不曾想却叫人看了笑话。陈大人,对此我问心无愧,恳请大人秉公执法,查明真相,还小女以清白。”

    陈不逊漫不经心的扫了她一眼,笑意不达眼底:“好啊,这案子,本官接了。”

    他笑着,转头便叫官兵们去周遭客房里仔细搜查,吴氏脸色微变,起身要回房更衣,却被陈不逊拦下:“为了赵小姐的清白,夫人还是暂且忍一忍吧。”

    场面一时僵住,众人各有思绪,只等着官兵查出结果。

    陈不逊突然问宋柏轩:“宋夫子,不知宋姑娘这桩案子,本官该怎么断?”

    纵然宋蕴与卫辞都是遭了算计,可卫辞强占女子是真,宋蕴失了清白也是真,总没有叫女儿家自认倒霉。

    沉默许久的卫辞低声开口:“该怎样判就怎样判,是我做错了事,也是我对不起师妹,卫辞愿意认罪受罚。”

    宋蕴:“……”

    是她低估了这呆子的固执,哪有自己给自己找罪认的?

    “不怪师兄,是我自己不小心,”隔着看不清人影得床帐,宋蕴轻声道,“于我而言,师兄并未犯错,更无有罪之说。”

    卫辞低着头,指尖蜷缩在掌心,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想说是他的错,他想向师妹道歉,可卫辞不知道他哪里还有脸面去取得师妹的原谅。

    陈不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卫辞,他如今总算知道宋蕴为何不愿依附他,反而棋走险招要与卫辞促成婚事。

    不同于京城出口仁义闭口道德的嘴上君子,卫辞的风骨与执拗,的确令人心折。

    这样一个好苗子,留在兹阳县真是可惜了。

    陈不逊顿了下,说道:“按照大盛律法,卫辞……”

    “不必了,”宋柏轩突然出声,“他们二人本就有婚约在身,即将成婚,年轻人虽有些失礼,但并非不可原谅。”

    身为人父与恩师,宋柏轩也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和弟子强行绑在一起,可眼下这是最好的破局之法。

    只是到底委屈了两个孩子。

    宋柏轩盯着卫辞,问:“你不必当我是你的恩师,卫辞,我以一个父亲的身份问你,这门婚事,你可有意?”

    卫辞心尖一颤。

    他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只能说出一个答案。

    师妹本该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然而因为他的疏忽,才叫人钻了空子,失去清名,可偏偏也只有嫁给他,才能让师妹不必被流言所困。

    卫辞闭上眼,不敢面对恩师,更不敢面对宋蕴,哪怕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他也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卑劣的小偷,掠走世间最珍贵的珠宝,还叫她染上了污浊。

    他何其有愧,他求之不得。

    卫辞低着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如果师妹愿嫁,卫辞必真心相待,不负所托。”

    “好。”宋柏轩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受,像松了口气,却又疼得厉害,卫辞是他唯一的弟子,如果没走到非此不可的地步,他哪里舍得违背他的意愿。

    “蕴儿,你呢?”

    “但听父亲安排,”宋蕴眼睑低垂,明明已达成所愿,她心中却无一丝喜悦,“卫辞师兄人品与才学俱佳,得此婚事,是蕴儿之幸。”

    宋柏轩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着的心弦得以宽慰:“好,好,好……两个好孩子,父亲这就为你们操办婚事。”

    “等等!”吴氏一头雾水的看向宋柏轩,“什么婚事?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婚姻大事又非儿戏,岂能如此草率!”

    吴氏本已打算放弃宋蕴,哪怕她生得再貌美无双国色天香,也已经失了女子最重要的清白,就算送到世家大族做妾,也会叫人觉得脸上无光。

    平阴侯府再怎么需要人联姻,也不要一个难以抹去的污点。

    可转眼间,宋蕴和卫辞便已敲定婚事,原本与人无媒苟合的污名变成了少年少女的情不自禁。

    这让吴氏极不甘心。

    她辛辛苦苦十几年培养出的娇娇女,就这样被一个穷书生摘了桃子,而平阴侯府却什么都没捞着!

    吴氏道:“侯府养了她十几年,便是要议亲,也须得我同意,这门亲事我绝不会答应!”

    把宋蕴嫁给一个没什么前途的穷书生,还不如许配给不重声名的商户,纵然身份低了些,可好歹家产丰厚。

    嫁给卫辞有什么?家徒四壁的破烂吗?

    吴氏越想越生气,冷声道:“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婚事是两个孩子自幼便订下的,”宋柏轩冷淡的看向吴氏,“两家早已互换庚帖与信物,又有陈大人作见证,侯夫人有意见?”

    当然有意见!

    吴氏正要反驳,却听宋柏轩冷不丁的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庚帖上写着的是,也是晴云的八字,卫兄当时首肯的儿媳人选,也是晴云。”

    如果没有错换千金,宋蕴与赵晴云没有各自归位,这门婚事的确落不到宋蕴头上。

    本应该履行婚约的人,是宋晴云。

    吴氏脸色大变,一口郁气堵在胸口,反驳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的亲生女儿是真正的侯府贵女,如何能嫁给一个生于乡野上不得台面的穷书生?

    赵晴云听罢宋柏轩的话,心情已沉入谷底,她垂眸掩住伤痛,拳头却一点点攥紧。

    明明她已毁掉了宋蕴,也阻止了她回到侯府,可为何她的心中没有一丝得胜的感觉?

    或许这份父女情分,本就是她不该强求。

    “如此说来,这也算是一桩喜事,”陈不逊看着卫辞,心中生出些许难以言喻的怪异,他兀自掩饰下去,大笑道,“本官就等着喝上一杯宋姑娘的喜酒。”

    此事风波已过,大局已定,坐在床帐后面的宋蕴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语气也变得温和:“还要多谢陈大人成全。”

    如果没有陈不逊,这件事不会如此顺利。

    宋蕴也没想到赵晴云会这般自信,竟然敢将官兵引来,还惊动了陈不逊。

    但想到吴氏以及她背后权势滔天的平阴侯府,宋蕴又很快释然,估摸着赵晴云也觉得吴氏会为了掩盖家丑,动用一切力量封锁消息,叫她的谋算沦为无用功。

    赵晴云恨不得将她失去清白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费尽心思布了这样大的局,恐怕她也没想到,这张紧密的大网最后会落到自己头上。

    听着外面走廊里响起的脚步声,宋蕴无声的笑了笑,抬手摸了摸自己仍在出红疹的脸庞,心肠一点点变得冷硬。

    她那么努力的想要活下去,那样竭力试图避开平阴侯府,却还是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保全自己。

    世道待她不仁,她又何必做一个良善心软的蠢货!

    “大人,有发现。”搜查回来的官兵献上所得,脸上一片恭敬。

    吴氏瞬间变了脸色。

    偏赵晴云仍不死心,她自认将一切处理得天衣无缝,根本未在房中留下丝毫痕迹,即便官兵查有所得,也定然非从她房中所出。

    她的面色一片冷静。

    吴氏却比赵晴云想得更多更深,后宅的阴私手段向来讲究一击致命,对方既然敢布局,就一定备了万全之策。

    即便没有任何人布局,只是赵晴云不小心,可陈不逊想要坐实这桩案子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官场的手段甚至比后宅更加阴暗可怖,甚至不需讲任何道理,依着陈不逊的脾性,他绝不会对平阴侯府手下留情。

    吴氏深吸一口气,上前按住陈不逊的手:“陈大人,依我看,此事便到底为止吧。”

    哪怕心中再不服气,吴氏也递出了求和的信号:“不过是家中小事,不敢劳烦陈大人,还是那逃出县衙的刺客更要紧。陈大人离开京城两年,也该做出些功绩,早日回京了。”

    话里的含义十分明显,如果陈不逊手下留情,不再插手此事,她乃至整个平阴侯府都愿助他一臂之力——

    这已是担了极大地风险,毕竟陈不逊曾跟废太子关系深厚,朝中但凡有眼色的都不愿跟他沾上边。

    可偏偏陈不逊像听不懂似的,随手将药包交给旁边候着的大夫:“好好验一验。”

    大夫刚把药包拿到手,只放在鼻端一嗅,便说道:“大人,这份药包里的药虽已经用尽,可残留的气味再明显不过,的确是合欢散无疑。”

    “这份药包来自于何处?”陈不逊问道。

    下属将脑袋埋得更低,声音很小:“是……是赵小姐的房间。”

    赵晴云脑袋“嗡”的一声,彻底炸开。

    这不可能!

    她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更何况是药包这样明显的证物。

    她那份药包早已被她绞烂了扔进火盆中烧干净,怎么可能出现在官兵手里?

    这摆明了是陷害!是诬陷!

    赵晴云又想到官兵是她亲手引来的,胸口气得几近炸开,怎么会这样?

    明明她将一切安排的极好,连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她的谋算!

    “不可能!”赵晴云攥紧了拳头,“是有人害我!我若真想给她下毒,为何还要留着这么多证据,是生怕自己暴露得不够快吗?”

    陈不逊挑了下眉,声音却相当冷漠:“我怎知你是不是蠢货,本官断案只看证据。当下的证据全都指向你,赵小姐,你还有何解释?”

    “你!”赵晴云气得浑身颤抖,“你分明是徇私,是不辨是非!”

    如果真能查出证据也就罢了,她认栽,可陈不逊手中的那算是什么证据?是再明显不过的栽赃!

    可她想不明白,宋蕴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已失了清白,根本不可能再回到侯府,又被迫嫁给卫辞,后半辈子算是彻底完了。

    如果宋蕴早就看破她的计划,不该彻底避开,保住自己的清白吗?为何非但不自救,还要反咬她一口,让她的罪名坐实?

    除非……

    赵晴云脸色大变,目光愤怒的像是要喷出火来,宋蕴顺水推舟做这一切,除非是她本就想嫁给卫辞。

    可那样一个书呆子,有什么值得她谋算的?归根到底还是要拉她下水,害她在府中日子不好过。

    赵晴云眼神愈发复杂,她真想问问她:宋蕴,你这样做值得吗?

    “赵小姐,这些话还是留到公堂上再说吧,”陈不逊漫不经心的收起药包,在吴氏几欲杀人的眼神中,令人带走了赵晴云,“目前为止,赵小姐是最大的嫌疑人,平阴侯府向来持身以正,侯夫人应当不会阻拦本官办案吧?”

    吴氏气得几乎要昏过去,她已做出了那么大让步,陈不逊偏偏视而不见。

    他竟敢,竟真敢这样做!

    “陈、不、逊!”吴氏又惊又怒,她不敢想象此事传回京城后,侯府会沦为怎样的一桩笑料。

    还有她本就流落民间格外粗野的亲生女儿,名声只怕会更差一层——

    陈不逊毫不在意这份仇恨,临走前还笑着跟她告别:“夫人有什么手段还是尽快使出来吧,免得越拖越久,传到京城里误了侯府千金的名声。”

    吴氏的脸瞬间黑成了锅底。

    官兵散去,房间里顿时空了大半,吴氏盯着垂落的床帐,脸上的表情凶狠的像要生吞活人。

    宋柏轩毫不客气的跟她对视,许久后,吴氏才冷笑着离开房间。

    “蕴儿,你先好好收拾一番,父亲待会有几句话像同你说。”

    宋柏轩刚要起身,卫辞已匆忙从地上爬起来,仔细扶着他的手臂。

    他在地上跪了许久。

    宋柏轩轻轻叹了口气,任由他扶着走出房间,待到外面时,他才轻声问:“阿辞,你怪我吗?”

    卫辞连忙摇头,他自认愚钝非常,是恩师不辞辛劳的教导他,才叫他懂得做人做事的道理。

    他只恨自己不够好,行事不够谨慎,误了师妹的清白。

    宋柏轩满怀歉意:“你不必自责,蕴儿聪慧通透,不会把事情怪到你身上,倒是你,这桩婚事你本不愿……”

    “我愿意的。”卫辞突然说道。

    宋柏轩愣住,却见卫辞垂着眼,轻声说道:“是我配不上师妹,也怕……”

    也怕因为自己而连累他们。

    宋柏轩摇摇头:“不用想那么多,阿辞,你从不比任何人差。别忘了,你可是我亲自教出来的弟子,难道我会害了蕴儿吗?”

    卫辞沉默下来。

    宋柏轩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疲惫,他到底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又刚刚经过一场惊吓,正是心神皆疲的时分。

    还是得歇一歇。

    卫辞把恩师送入房中,自己却停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似乎该向师妹致歉。

    又好像该向师妹坦白实情,明晰他身上的隐患。

    又或许该好好睡一觉,等这场虚无杂乱的梦醒来……

    “师兄。”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卫辞心尖一颤,整个人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师兄。”宋蕴又唤了他一声,卫辞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可双脚却仿佛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他只能听着身后的脚步一点点接近,宛若即将刑场上即将下落的铡刀,备受煎熬。

    “师兄,”宋蕴走到他身边,语气似乎与寻常并无任何区别,“你跟我来。”

    卫辞下意识的跟随她,却不曾想一个恍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进了她的房间。

    粗布制成的床帐已被挂起,露出床榻间的一片狼藉,卫辞的视线像被烫到般猛地弹开,脸色涨红。

    “师、师妹,有什么事还是明日再说吧,”他勉强维持着镇定,心跳却已乱得听不清,“这与礼不合。”

    宋蕴:“……”

    第25章 【25】在他短暂的十几年人生里,从……

    夜已深了,房间里很安静。

    宋蕴盯着卫辞通红的脸色看了好一阵儿,才漫不经心的问他:“师兄的礼,是哪一种礼?”

    不等卫辞回答,她便慢悠悠的补充道:“是君子之礼,还是周公之礼?”

    卫辞满目震惊的抬起头,对上宋蕴盈满笑意的眼神,瞬间慌了心神,他慌乱的移开视线,结结巴巴的解释起来:“不,不是,师妹,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说着说着自己却忍不住懊恼起来,他并非是想唐突佳人,可好像每次对上师妹,总是越解释越糟糕。

    他今夜不该再进来的,卫辞想道。

    宋蕴却已快步走到他跟前,推着尚在犹豫的卫辞在圆桌前坐下,伸手就要帮他挽起袖子。

    一头雾水的卫辞这才反应过来,他连忙把右臂收在身后,推脱着告辞:“师妹,天色不早了,你快去歇息吧。”

    宋蕴淡淡的瞥他一眼,按住他将起身的臂膀,卫辞一顿,不知怎么便安静下来,没敢再反抗。

    伤口早已被宋蕴清理过,但瞧着仍然十分骇人,卫辞不自在的低下头,张口想要解释,却不知该跟师妹说什么。

    只是一点小伤,碍不着事的。

    但她却处理的格外认真,连撒药的动作都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再弄伤了他。

    卫辞突然说不出话来,在他短暂的十几年人生里,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好像在被人珍视着,很小心的对待着。

    窗外的夜色寂静而撩人,房间里只剩下蜡烛燃烧偶尔发出的细微声响。

    卫辞眼睑微颤,心中竟淌出些许酸涩,师妹不但信任他,还待他这般好,可他却连自己的身世都不能诉之于她。

    如今他们已经订下婚约,师妹有权利知道这件事,也应该有选择的余地。

    卫辞不敢对上宋蕴的视线,只盯着桌子上的烛火,做好心理建设,缓缓开口道:“师妹,我有件事……”

    恰逢宋蕴已经帮他包扎完伤口,她一边收拾伤药,一边打断卫辞:“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卫辞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

    直到宋蕴似笑非笑的瞅他一眼,然后将一瓶祛瘀的药膏塞到他手里:“今日太晚了,与礼不合。”

    卫辞:“……”

    明晃晃的促狭让卫辞红了脸,但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宋蕴撵了出来。

    房门“啪”的一声关上,走廊里空荡荡的,一阵夜里的凉风吹来,有点冷。

    卫辞手里揣着药膏,有些茫然的往回走,却恰好撞上了宋柏轩。

    宋柏轩盯着弟子泛红的脸庞,不断闪躲的视线,还有他手里藏藏掖掖的药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道。

    不问还好,被恩师兼未来岳父的宋柏轩在此刻盘问,本就心虚的卫辞更心虚了。

    他总不好说自己在师妹的闺房中待了许久,还被她赶了出来。

    卫辞犹豫了下,决定小小隐瞒一部分事实:“师妹给我送了些药。”

    然后迅速而又冷静的跟恩师告别:“老师早些回去歇息,学生先回去了。”

    宋柏轩……

    望着他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宋柏轩满心不解。跑什么?他一个老瘸子还能撵上他不成?

    宋柏轩暗自嘀咕两声,这才敲开了宋蕴的房门,他知道夜色已深,作为一个父亲不该打搅女儿歇息,可他放心不下。

    刚进门,宋柏轩便嗅到了些许药味,有些刺鼻,他蹙眉问道:“蕴儿,你受伤了?”

    宋蕴顿了下:“不是我,是卫辞师兄,一点小伤。”

    她怕父亲听了忧心,索性转移话题:“父亲要与我说什么?”

    宋柏轩的目光变得迟疑,卫辞竟然受伤了?可究竟是受了什么伤,连蕴儿都要帮他遮掩?

    再想起刚才卫辞那般扭捏逃避的姿态,宋柏轩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他感到茫然,十分茫然。

    在房事上,他只听说过女子会受伤,难道……男子也会?

    “父亲?”宋蕴疑惑的望着他。

    宋柏轩暗骂自己这弟子不争气,又连忙回神把食盒打开,拿出了一碗快变凉的汤药。

    宋蕴蓦地怔住,心跳在这一刻恍若骤停。

    她无法再保持镇定,手指不安的揪紧袖口,视线低垂在地面,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不敢面对宋柏轩。

    这碗药的味道她记得,也最清楚是为了治什么,但是宋蕴想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何会知道这些?

    既然知道这些,为何没有直接揭穿她,反而陪他演了这一场戏?

    “父亲——”宋蕴低低的唤了声,却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

    她不愿让父亲看到她身上如此肮脏卑劣的一面。

    所有谋算得成的喜悦在这一刻消弭无踪,宋蕴心中竟生出了几分后悔。

    或许她不该用如此激进恶劣的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跟你母亲一样,”宋柏轩望着她明媚姝丽的眉眼,神色恍惚,“你母亲同样吃不了莲子。”

    他似乎并未注意到宋蕴的异常,只是安静的,和缓的讲述起往事。

    “刚发现你母亲有了身孕时,天气还冷着,她突然想吃新鲜的莲子,我找遍了整个兹阳县都没能找到,只好带了一把干莲子回去,”宋柏轩笑了下,接着说道,“然后你母亲便把我骂了一顿,斥责我不够用心,不是个好父亲,一点都不疼爱你。”

    “骂完了见我委屈,她晚上就煮了莲子粥,只喝了两口,身上便起了红疹子,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我吓坏了,连忙出去找大夫,谁知你母亲却拦下我,煮了碗药自己喝了。”

    “喝完药,她足足三天没理我。”

    宋柏轩轻轻叹了口气,神色怅然:“后来我才知道,你母亲她吃不了莲子,尤其是干莲子,刚摘下的莲子倒是能吃两口,可也不能吃多。”

    从前的旧事,现在想起来竟历历在目,他只恨自己当时太年轻,太执拗,不懂得珍惜,才让妻子伤了心。

    “你母亲说的也对,我啊,的确不是一个好父亲,连你都弄丢了。”

    宋柏轩不知自己百年后该怎么向妻子交代,精心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却并非他们的骨肉,好不容易将女儿等来,又不能给她庇护,为她指路。

    不论是作为一个丈夫,还是作为一个父亲,他都不够格。

    宋柏轩把药碗往前推了推:“快喝吧,红疹出久了会疼,说不准真会留下疤痕。”

    宋蕴心中涌出难以言喻的情绪,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暖暖涨涨的堵在胸口,挥散不去。

    她低头将变凉的汤药喝得精光,药汁的苦味仿佛从舌尖口腔一直流入五脏肺腑。

    原来也曾有亲人真切的爱过她,哪怕她们从未谋面,只是仅仅相依过短暂的时光。

    她们有着相似的容貌,有着一样的体质,而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源自她无偿的馈赠,透过她,似乎也能看到母亲曾经的影子。

    这就是血脉延续的意义所在吗?

    宋蕴突然很好奇,她的生母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女子,她识字吗?会缝衣吗?会不会也很其他母亲喜欢自己的孩子那样喜欢她?

    宋柏轩絮絮叨叨的同她说了许多旧事,宋蕴安静的听着,脸上与身上的红疹也渐渐消了下去,露出原本雪白光洁的肌肤。

    宋柏轩顿时安了心,起身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下,不要想太多,一切还有父亲在。”

    “您不怪我吗?”宋蕴轻声说道,“我明知自己吃不得莲子,还要吃了莲子酥,让她被责骂。”

    她不愿在宋柏轩面前提赵晴云的名字,她当时故意吃下莲子酥,除了让自己毁去容貌外,还想看看宋柏轩会怎样选择。

    一边是精心养了十几年,倾注全部心血,又有侯府做靠山的养女,一边是才相处数日,血缘上的亲生女儿。

    她并不痛恨赵晴云,却真切的嫉妒着她,能得到一位父亲全部的疼爱。

    宋蕴想知道,她在父亲心中是否重要,是否胜过与他相伴多年的赵晴云,然而这样的抉择对宋柏轩来说也许太过残忍。

    “你不是故意要吃的,”宋柏轩轻声道,“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用这种法子。”

    如果不是平阴侯府步步紧逼,如果不是赵晴云在她面前炫耀,她的女儿还在院子里晒香草、制香囊,满心欢喜的开启新事业。

    她有错吗?只不过是想在滔天权势下,用这样惨烈的方式来保全自己。

    错不在她,而在他这样一个无能为力不能庇护儿女的父亲。

    “蕴儿,你聪慧多思,心中自有谋算,父亲帮不上什么忙,却也不能阻了你的路。”

    他应当为她的女儿骄傲,她不恋慕权势,不攀附权贵,从高高的云端跌落,仍能保持本心,不卑不亢的往前走。

    宋柏轩停下来,认真的看向宋蕴:“但我还是希望,蕴儿,你能对自己好一些。”

    如果她不是对莲子酥过敏,而是真的中了毒,宋柏轩不敢想接下来会发什么。

    他只恨自己手无寸铁,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儿,还要她遭受百般折辱。

    宋蕴怔了许久,才郑重其事的答应下来。

    她的心中悄悄涌现出一丝雀跃,父亲非但没有怪她,还要她对自己好一些,这是不是说明,在他心中她远比赵晴云更重要?

    她的重重谋算,她的不光彩的小心机,并没有被他所厌恶。

    宋蕴的心情突然好起来,她想起卫辞背上的淤青,笑着叫住他:“父亲,卫辞师兄受伤了,一个人不好上药,你去搭把手好不好?”

    宋柏轩的脸色瞬间变得很古怪,头也不回的往外走:“他有手有脚,四肢俱全,我一个瘸子能帮他什么。”

    宋蕴……

    第26章 【26】“我看过许多人的眼睛,却无……

    第二日,宋蕴难得睡了一个懒觉。

    她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到了树梢,暖洋洋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房间,叫人的心情都跟着好起来。

    发呆的莫绫见她睡醒,连忙凑过来:“姑娘!”

    昨夜莫绫一直忙到很晚,也多亏了有她相助,宋蕴的谋算才能成功,她也是真想让莫绫好好歇一歇,连续两个晚上的折腾,身子骨哪能撑得住?

    宋蕴便问她:“你年纪还小,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今日事情不多的。”

    莫绫可不觉得自己年纪小,她瞅着宋蕴已经恢复白皙的脸庞,小声说道:“姑娘,我睡不着,想到姑娘跟卫公子的婚事,就更睡不着了。”

    她本想叫书呆子的,可想到昨晚发生的事,莫绫还是扭扭捏捏改了口,又小声嘀咕:“他除了念书什么都不会,哪里配得上姑娘你?真是太便宜他了。”

    宋蕴失笑:“会念书且能把书念得不错,已经很厉害了,你不必替我觉得委屈,更何况,他生得也不差。”

    这话倒不是虚夸,卫辞的容貌的确极为出挑,哪怕是放在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俊俏公子,尤其是那一双如田黄石般剔透的瞳眸,叫人很难移开眼。

    莫绫顿时不吭声了,长相这一点那书呆子确实没得说。

    宋蕴起身稍微收拾了下,但临出门前,她还是戴上了面纱遮掩。

    没料到刚出门就碰上了吴氏。

    亲生女儿被关进牢狱,十几年的盘算一朝落空,昨晚吴氏睡得并不安稳,几乎整夜都在做噩梦,是以今早哪怕用了脂粉遮掩,脸上也满是疲态。

    吴氏本不想搭理宋蕴,却不料瞥见了跟在她身后的莫绫,积攒了一晚的火气瞬间爆发:“说,昨天夜里你在哪儿?!”

    宋蕴笑意盈盈,丝毫不惧的对上她的视线:“母亲不记得了吗?昨夜我一直在自己房中。”

    吴氏死死地盯着莫绫,她记得这个宋蕴从街上捡来的丫头,听说十分粗笨,却懂些拳脚功夫。

    昨夜所有人都在宋蕴房中,除了莫绫。

    吴氏的眼神中满是狠毒与怨愤,她盯着笑盈盈的宋蕴,恨不能亲手掐死她:“是你?是你在暗算晴云!”

    “母亲?”宋蕴一脸无辜的反问她,“母亲为何这样说,昨夜被算计的人明明是我。”

    昨晚吴氏仔细盘问过伺候赵晴云的婢女,得知她的确有一段时间离开房中,不知去向,并且处理了许多奇怪的东西,可问题就出在这里,那些证物既然已被处置,为何又重新出现了?除非是有人凭空捏造,故意陷害,而宋蕴便有足够的理由!

    吴氏恨恨道:“可恨我识人不清,引狼入室,竟还将你养了十几年,早知有今日,我合该在襁褓时就将你掐死——”

    “是啊,”宋蕴轻声打断她,“母亲为何当时未曾动手呢?是不得空吗?还是在忙着为平阴侯诞下嫡子?”

    吴氏呼吸一滞,不敢置信的问:“你在怪我?”

    “女儿岂敢?”宋蕴柔声笑笑,“父亲腿伤未愈,还要去百济堂走一趟,便不多陪母亲了。”

    说罢,宋蕴在吴氏愤怒又惊愕的眼神中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下楼。

    吴氏盯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脸色愈发难看。

    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她们母女俩能在府中立足,不都是为了她吗?如今她倒还抱怨起来了。

    狼心狗肺!孽障!

    宋柏轩已由卫辞陪着坐在了百济堂中。

    这两日先是家中走水,又是奔波劳碌,几度受惊,常人都未必能受得住,更何况是恰在腿伤最严重时期的宋柏轩。

    卫辞担心腿伤的愈合出差错,一早便带着宋柏轩来了百济堂,宋蕴赶到时,白大夫正帮宋柏轩重新定骨。

    白大夫的脸色很臭:“说了让你躺三个月,你倒是能干,不出三天就敢下床,也不怕落个全身瘫痪!”

    “还有你们两个,会不会照顾人?再不把他看住,这条腿迟早得废,治也治不好!”

    “不怪他们,是我躺不住。”

    宋柏轩疼得脸上毫无血色,说话也没多少力气,见他这副模样还要维护女儿与弟子,白大夫冷笑一声,下手的力道又狠了两分。

    宋柏轩当即闷哼一声,身上渐渐被冷汗湿透。

    宋蕴看得十分不忍,却也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想要让父亲的腿重新恢复康健,只能承受住锥心之痛。

    卫辞稍稍挡住她的视线,安慰道:“师妹,这里一切有我,你不必担心,倒是你身上的毒不能再拖了。”

    只是百济堂的大夫以外伤出名,怕是并不擅长解毒。

    卫辞试图从脑海中翻出些有用的信息,却见宋蕴兀自摘下面纱,露出一张明媚娇丽的面容,白皙光滑,哪里还有半分中毒的痕迹。

    “不是什么大事,”宋蕴弯弯唇,眉眼染着笑意,“喝了碗药便恢复了,师兄不用挂心。”

    卫辞连忙收回视线,又忍不住偷偷瞧了眼她已恢复的脸庞,悬着的心揣回了肚子里。

    宋蕴话锋一转:“不过,我倒真有些事去做,父亲这边便拜托师兄了。”

    卫辞巴不得能帮上她的忙,高高兴兴的应了。

    宋蕴提前付了诊金和药钱,才带着莫绫离开百济堂,她打算去千丝坊逛逛,最好能推迟下一批货的供应时间。

    那日从百济堂带走的布匹,以及收购采买的香料,还有她趁手的工具等,都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想要重新筹备起来并不容易,可宋蕴也不想就这么放弃。

    可惜进了千丝坊才知道,掌柜这两日并不在。

    宋蕴颇有些惋惜,正要离开,却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宋姑娘。”

    陈不逊负手站在楼梯转角处,细长的眉眼间含着笑,说话的语气却十分笃定:“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宋蕴脚步一顿。

    她抬眸迎上陈不逊那似洞穿一切的目光,心底隐隐不安,她知道自己那些看似没有缺漏的小手段根本瞒不过“小青天”,却没想到他会发现得这样快。

    宋蕴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让陈大人见笑了,民女的确有几句话想跟大人说。”

    “请——”陈不逊走上二楼,宋蕴撇下焦急的莫绫,独自跟了上去。

    此前宋蕴只知千丝坊的二楼是价格高昂的绸缎,却不曾想还有一间布置得格外文雅的书房。

    书房中摆了一张檀木茶桌,茶壶烧在小火炉上,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

    陈不逊抬手将茶水倒掉:“早就听闻宋姑娘的煮茶手艺不错,布置陈某今日是否有这个荣幸?”

    似曾相识的对话让宋蕴心跳漏了一拍,她提起裙摆在茶桌前落座,笑着回答:“当然。”

    宋蕴一言不发,煮茶的动作却没有停下,纤长白皙的手指在茶盏间翻飞,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就那么喜欢卫辞?”陈不逊突然问道。

    宋蕴一怔,冒着热气的茶水从壶中溅落,她连忙收回心神,笑道:“这些小事陈大人也要在意吗?”

    “赵晴云不会认罪,我也治不了她的罪,”陈不逊直接说道,“她在药铺购买的药不是合。欢散,只是蒙汗药。”

    这是宋蕴早就知道的答案,她本可以做得更逼真,但蒙汗药远达不到她所求的预期。

    “为了让吴氏认定你的清白已毁,你还真是对自己下得去手,可是为了区区一个卫辞,为了逃脱一桩婚事去换另一桩婚事,牺牲一个女子最重要的贞洁和清白——”

    陈不逊盯着她:“宋蕴,值得吗?”

    值得吗?宋蕴也想过问自己,可她知道自己只会给出一个答案,值得。

    她也曾视女子的清白为天下第一要紧事,嫁夫随夫,谨守女戒与妇德,可最后还不是沦为后宅里的玩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掌控。

    她有时也在恨恨的想,为何女子一定要被清白与名节禁锢,而男子尽可三妻四妾,纵然身患隐疾不能人道,也无一人胆敢评判?

    如今她才明白,所谓贞操名节根本无甚道理,是男子强行套在女人身上的一层枷锁,他们懦弱无能又要绵延自己的血脉,只好亲手斩去子非己出这种可能,哪怕这把刀挥向的是自己的女儿、母亲。

    她不认同这种道理。

    宋蕴垂下眼:“宋蕴坦荡行走于世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①,清白自在我心,而贞洁于我,如万里浮云,无甚用处。”

    如果她在意旁人的议论,在意所谓的贞操,就不会设下此局。

    比起那些虚无缥缈只存与旁人眼中的评判,她更想要安稳与自在的余生。

    或许卫辞无权无势,性情古板,谈不上是一位良人,可在她这里,已是最好的选择。

    陈不逊定定的看了她许久,直到宋蕴递出一盏茶,他才移开目光:“宋姑娘聪慧,陈某不及。”

    宋蕴脸上露出几分无奈:“陈大人过奖,宋蕴也是走投无路罢了,浮名虽无用,可但凡有更好的选择,谁又愿抛弃呢?”

    “并非无路可走,是宋姑娘你只愿走想走的路,”陈不逊笑着摇摇头,倏而又道,“我最多羁押嫌犯三日,吴氏会去寻你,至于能达到什么样的结果,便要看宋姑娘你了。”

    宋蕴眼神微亮,端起茶盏,郑重其事道:“以茶代酒,多谢陈大人相助。”

    有了陈不逊的提点,宋蕴心中大安,哪怕未能寻到掌柜,离开千丝坊时也极为高兴。

    两人在千丝坊门口辞别,一人向北,一人向南。

    匆匆赶来的卫辞瞧见这一幕,脚步不由自主的慢下来,他犹豫了下,到底没舍得转头回去。

    既已辞别,他过去便不算打搅。

    “师妹。”卫辞快步追上去,对上宋蕴疑惑的眼神,他连忙从怀中掏出银票,偷偷塞到她手里,小声说:“住客栈总有不方便的时候,这些银两,应当足够在县城安家。”

    宋蕴低头瞅了眼银票,又抬头看向卫辞,试探道:“这是……聘礼?”

    难道这书呆子一。夜之间开窍了?

    谁知卫辞像是被惊到了,连连否认:“不不不,不是,不是聘、聘礼,师妹拿去用便是。”

    宋蕴:“……”

    她抬手把银票塞回卫辞手中,瞥他一眼:“非亲非故,这么多银子我可不好收。”

    卫辞没想到送银子都有送不出的时候,他纠结半晌,只得服了软,低声说:“那,那便算是吧。”

    话没说完,耳尖已经红透。

    宋蕴眨眨眼,满意的接过银票,既是聘礼,那想来是不必还了。

    卫辞见她这样痛快的收下,既高兴又觉得不安,他偷偷看了眼眉眼弯弯的宋蕴,小声说:“师妹不好奇我的银票从何而来吗?”

    并不是很感情兴趣的宋蕴:“……从何而来?”

    卫辞忽然有些紧张,他害怕自己的坦白让宋蕴迟疑,更害怕他会遭到师妹的厌恶。

    他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师妹,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跟旁人的不大一样?”

    宋蕴毫不迟疑的点头:“是啊。”

    一瞬间,卫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难道师妹早就发现了他的身份?

    可是,可是师妹为何从未揭穿?

    卫辞心中既紧张又迟疑,然而宋蕴只是笑意盈盈的看着他,直白的说出了答案:

    “很好看也很清透,如不染尘埃的琉璃,我看过许多人的眼睛,却无一人能比得上师兄。”

    卫辞:“……”

    脸悄悄红了,人也没敢再说话。

    只是,十几年来,他从未这样喜欢过自己的这双眼睛。

    第27章 【27】“我的清白已毁,家宅也被大……

    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但于万千吵闹中,卫辞的眼中只剩下了一人。

    他的眼睑颤了颤,努力克制自己想要移开的视线,但脸上仍止不住的发热。

    与师妹相处这么久,他竟不知师妹也有如此率真的一面。

    这是不是说明师妹并没有怪他?也没有讨厌他?

    或许,她对于这门婚事也是有那么一点满意的。

    但也正是想到这一点,卫辞心中的忐忑反而更甚,他不愿对师妹隐瞒自己的身世,然而父亲究竟是何等身份,背后是危难亦或是其他,卫辞全然不知。

    他只是隐隐有所猜想,仅是猜想的结果就让他不敢再深入探究。

    卫辞抿了下唇:“师妹,其实我这双眼睛与我父亲很相似。”

    “大盛子民的眼瞳多为深棕或茶褐,而我和父亲的瞳色都很浅。据我所知,只有,也只有西蛮人的瞳色才会浅若黄玉。”

    他知师妹聪慧,不必多言便能猜到此中深意,如今大盛与西蛮长年征战不休,一个极有可能出身西蛮的行伍之人藏匿在大盛的小村落,很难叫人不生疑。

    卫辞低下头,如黄石般剔透清亮的眼眸被睫羽遮住,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师妹,我极有可能,并非大盛子民。”

    这意味着,即便他自幼生活在大盛,也会受到颇多限制,譬如,无法参加科举。

    大盛的科举制度已极为完善,对于考生身份的查验也十分严苛,除了查户籍黄册外,还要查师从何人,除此外,参加考试还需数名考生相互作保,一旦被查出问题,所有作保的考生都会被牵连。

    卫辞知道恩师对他期望很大,可他不敢冒险,更不愿牵连那么多无辜之人。

    他曾私下偷偷查验过自己与父亲的籍册,虽然瞧着是真的,却有诸多疑点和伪造的痕迹,怕是经不起细查。

    宋蕴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她望着忐忑不安不敢直视她的卫辞,心中的情绪涌了几遭,忽而笑了起来:“师兄,我见过许多西蛮人。”

    大盛地大物博,远比周边的小国富饶繁华,因而吸引了诸多商队来往贩卖物资,其中便有西蛮的商队。

    “西蛮气候恶劣,子民大多身材粗壮,毛发旺盛,面容也十分粗糙,他们无一人似师兄这般,”宋蕴语气温和,言辞间充满了安抚的意味,“只眼瞳的颜色异于常人代表不了什么。”

    卫辞睫羽微颤,轻声道:“我怕是无法入仕。”

    怪不得……宋蕴眸中划过一抹讶异,又很快被她隐去。

    怪不得前世父亲死去后,她不曾听过卫辞的任何传闻,也怪不得他总是一个人,没有过分亲近的好友,也没有任何远亲。

    卫辞见她沉默不语,眼神渐渐变得黯淡。

    “师兄想入仕吗?”宋蕴沉思片刻,说道,“如果师兄想考科举,也不是没有法子。”

    卫辞蓦然怔住,悄悄抬眼望着她,明明在寻常人眼中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可她却浑不在意,好像只是在说哪里的饭菜更美味那样简单。

    篡改户籍在大盛律法中是重罪,一旦查出,连坐三族。

    为了帮他,师妹连这么重的刑罚都不在意么?

    卫辞恍然发觉,他好像并不了解师妹究竟是怎样的人,明明是侯府养在深闺的贵女,她却毫不娇气,遇事不退,逢难不折,像一株永远都不会屈服于风雨的海棠。

    宋蕴:“……”

    她口干舌燥说了这么多话,卫辞却在盯着她走神。

    “师兄,”宋蕴打断他的思绪,突然幽幽开口,“或许你不入仕也是桩幸事。”

    至少不会被朝堂中的豺狼虎豹盯上,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卫辞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小声说道:“师妹,身世我会小心查探清楚,你不用去想其他法子。”

    “我只是不想有所隐瞒,并非想让师妹平添负累。”

    哪怕探查身世会有诸多危险,卫辞也心甘情愿,师妹不介意他的出身,对他而言已是足够。

    他认真的望着宋蕴,轻声说道:“师妹,我很高兴。”

    那双田黄石般的清澈眼眸被欢喜浸染,亮晶晶的,像是在发着光,炽热专注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宋蕴脸颊微微泛起热意,不自在的移开视线:“高兴什么?”

    卫辞被问得呆住,他想说自然是高兴能继续这场婚事,高兴她并未因此而疏远他,可他忽得想起来,这门婚事对师妹而言,并非是一场天作之合,而是万般不得已。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宋蕴却已转过身去:“师兄快回去吧,我去牙行先寻间宅子落脚,好让父亲养伤。”

    既然打算在县城定居,住客栈便非长久之计,宋蕴和莫绫接连看了几个院子,才寻到一处合适的宅子。

    宅子只有两进,地段也有些偏,但胜在环境不错,生活工具齐全,连家具都有一些,只要稍微打扫便能入住。

    宋蕴爽快的签下契约,付了半年的租金。

    当天下午,宋蕴和莫绫便将宅子清扫干净,又添置了些许常用的物品,才回到客栈将宋柏轩接走。

    然而在他们离开时,被平阴侯府的仆妇拦了下来。

    宋蕴并不意外,她让卫辞和莫绫带着宋柏轩先走,自己留了下来。

    吴氏今天中午就派人传了信要见她,但她忙着收拾宅子,添置物品,自然没空送上门来给她羞辱。

    此番吴氏见她忙着搬家,必然会更为恼怒。

    不出所料,吴氏走出来时,脸色已经黑成了锅底,她阴沉沉的盯着宋蕴,发出一声冷笑。

    “真是翅膀硬了,怎么,有新靠山了?”

    宋蕴垂眸不语,眉眼间一片乖顺,但也正是这样的沉默,叫吴氏更为恼怒。

    她一直以为宋蕴很好掌控,在侯府时她极为孝顺乖巧,对她与侯爷言听计从,但吴氏万万没想到,宋蕴还有这样顽固不识趣的一面。

    一切听她的安排不好吗?乖乖回到京城参于选妃不好吗?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近在眼前,宋蕴却偏要拒之门外。

    吴氏冷冷的盯着她:“真是白瞎了你这张脸,养了你这么多年,倒不如养头畜生!”

    宋蕴不置可否,被骂两句又掉不下一块肉,她早就想到了会有今日,也做好了承受吴氏怒火的准备。

    “侯夫人寻我有何事?”她问道。

    “不装了?”吴氏眼中满是嘲讽,“好你个宋蕴,这么多年,我竟被你蒙蔽的严严实实,不知你竟然如此狠辣无情,连自己的姐妹都要算计……”

    “并非姐妹,”宋蕴打断她,语气冷淡,“她从未视我为妹妹,而我也从未视她为姐姐,所谓的姐妹,只是你一厢情愿。”

    “你——”

    吴氏何尝不知她们二人之间不可能有真感情,但世家大族里,勾心斗角又逢场作戏的姐妹多了去了,只要她们两人识相,就不会闹翻,可谁又能想到,她们竟一个比一个固执。

    事已至此,言多无用。

    吴氏闭了闭眼,压下心底的怒意,用命令的语气对她说:“明日一早,你就去找陈不逊,把案子撤下来。”

    “侯夫人说笑了,”宋蕴抬起眼,不卑不亢的与她对视,“宋蕴区区一介民女,如何能对县尉大人呼来喝去,案子撤不撤,由不得宋蕴做主。”

    吴氏定定的看着她:“你是苦主。”

    宋蕴微笑:“但做不了主。”

    吴氏气得胸口胀痛,却知今日无论如何得退上一步,那陈不逊蛮横霸道,背靠陈家,又仗着远离京城,对她不理不睬,连平阴侯府都被他接连奚落。

    可吴氏又不愿传信到京城求援,毕竟平阴侯的女儿被抓进大牢里,不是什么光彩事。

    吴氏深吸一口气,硬邦邦的说道:“你能做主,说吧,你想要什么?”

    “断情书,”宋蕴望着吴氏,温柔的眉眼间含着笑,丝毫不在意她的话让吴氏心中掀起了多少波澜,“我与赵晴云错抱十几年,如今既已归位,就该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宋蕴区区民女,不敢高攀侯府,更不想给侯府留下污点,从此之后,路归路,桥归桥,两不相干。”

    “宋蕴,你大胆!”吴氏喘着粗气,朝她扬起手,但还未落下就被宋蕴接住,她仍旧在笑着,眼底却尽是冷意:“夫人可想好了,这一巴掌下去,京城人人皆知平阴侯的女儿蹲过大牢,忘恩负义,谋害姐妹!”

    吴氏气得浑身颤抖,眼中满是怨毒的盯着宋蕴,她自认对这个养女尽心尽力,要什么给什么,可没想到到头来竟然会被她要求断情绝义。

    人人趋之若鹜的富贵,她弃之如履,毫不珍惜。

    费尽心思的盘算就这样被她毁去,她却拍拍屁股毫不在意的走人,这让吴氏如何能甘心?

    “不可能!”吴氏死死地盯着宋蕴,一字一顿道,“宋蕴,侯府的富贵不是那么好享的。”

    宋蕴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没有这样容易,前世她失宠沦为弃子后,平阴侯府还要她为了入狱的赵峥奔走,哪怕代价是她的性命。

    在没有彻底榨干。她的价值之前,他们又怎会舍得放手?

    宋蕴放下吴氏的手臂,退后两步:“我只有这一个条件。”

    她一脸平静的说道:“我的清白已毁,家宅也被大火吞没,所有的心血和努力都化为乌有,于我而言,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但平阴侯府不是,赵晴云也不是。

    宋蕴说罢便转身出门,身后的吴氏怒声道:“宋蕴,你可当真是无情无义,狼心狗肺!”

    宋蕴泰然自若的离去,直到她抬眸,望见不远处的卫辞与宋柏轩。

    刺耳的骂声还在继续,在外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宋蕴忽而垂眸,脸上划过一抹难堪,连脚步都变得迟疑。

    他们会不会觉得她太过无情?说到底,平阴侯府曾养了她十几年。

    她可以宽容大度,可是她曾经受过的那些苦楚,那些无法说出口的仇恨,又该怎么办?

    “师妹,”卫辞见她脚步变慢,忍不住大步迎了上去,他想伸手扶稳她,却又觉得唐突,只好把自己的手臂递过去,让她搭着,然后小心翼翼的问,“师妹,你可有伤着?”

    他略有些迟疑,但还是开口:“要不要报官?陈大人还算清正,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宋蕴轻轻摇头:“是我向她要了断情书,她才如此恼怒。”

    她看了眼宋柏轩,又垂下眼,轻声问:“师兄,你可会觉得我刻薄寡恩,无情无义……”

    “师妹怎会这样想?”卫辞皱起眉,“是他们不仁不义在先,几次三番对你和老师动手,师妹千万莫要因她的几句言语而自责,你并未做错任何事。”

    听卫辞这样说,宋柏轩的脸色缓了缓,但又觉得眼前这一幕莫名刺眼。

    从前蕴儿都是与他最亲近,有什么话也是最先跟他讲,怎么现在却轮到了卫辞一个没名没分的外男?

    是最近他留得课业太少了?他的确不该仁慈。

    “蕴儿,”宋柏轩开口唤她,“不必理会那些鸡鸣犬吠,过来,咱们回家去。”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女儿遭受了折辱,无比刺耳的叱骂、高高在上的命令、以及上位者理所当然的轻蔑……

    他不能忍受,可却不得不忍受。

    现在的他低贱如泥,毫无反击之力,可早晚有一天,他要把蕴儿所受的折辱一一奉还!

    宋蕴眼眶微微泛红,认真的点头应下:“好,父亲,我们回家。”

    第28章 【28】“从今日起,你跟平阴侯府再……

    哪怕在客栈遭受了不愉快,回到新宅后,宋蕴还是买了好些饭菜回来,四人热热闹闹的吃了顿搬迁宴。

    结束后,宋蕴与卫辞一起将宋柏轩安顿在卧房中。

    “师兄,”宋蕴看向卫辞,带着他越过书房,来到最边上的房间,她的语气中带着歉意,“宅子不大,只能委屈师兄暂且住这间,好在这里地段稍偏些,不会被外面吵到。”

    卫辞望着房中早已妥当的布置,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师妹竟特意为他留了一间房。

    纵使如今他们二人虽有婚约在身,可到底尚未成婚,先前的疏忽已让师妹的名声惹出非议,他若是长住这里,不知还要传出多少更难听的话。

    卫辞垂眸道:“劳烦师妹了,可我还是要回慈水村去,啸天还在家里等着喂食,还有学堂,在里正没找到新的夫子前,我须得先顶着……”

    他零零碎碎说了好多理由,只盼着不要辜负师妹的一片好意,但所有的理由都在宋蕴看向他时悄然瓦解。

    “师兄有事只管去忙,房间总是为你备着的,不差这一两日,”宋蕴笑着说,“不过今日天色已晚,回去也太迟了,师兄便先住下吧。”

    卫辞望着她眉眼间温和的笑意,鬼使神差的答应下来。

    与此同时,客栈里的吴氏辗转难眠,过去十几年的往事在她的脑海中盘旋,迟迟挥散不去。

    宋蕴是她一手栽培出来的,她费尽心思的找嬷嬷教导她,又找人帮她传出美名,才让侯府千金的名头在京城崭露头角。

    如果赵晴云没有找上门来,来侯府提亲的门槛怕是都要踏破了,可偏偏宋蕴并非她亲生血脉,而是一个低贱的民女。

    十几年的经营毁于一旦,连吴氏都不得不承认,在赵晴云找上门的那一刹那,她的第一想法并非是与她相认——

    可惜赵晴云寻亲的事已让太多人知晓,再加上她们母女格外相似的面容,想要否认都难。

    事情为何偏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吴氏摸向胀痛的胸口,竟隐隐喘不过气来,京城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看侯府的笑话,她不能再拖下去了。

    第二日一早,吴氏撑着满是疲惫的脸庞坐起来,匆匆梳洗过后,便吩咐下人:“去县衙。”

    她昨日已经找了陈不逊,虽无甚用处,但今日也须得再见一回,表明她的态度和立场。陈家根基深厚,但平阴侯府也不差,委实没必要为了一个民女闹得如此难看。

    吴氏摆足姿态去寻陈不逊,谁料却吃了闭门羹,她冷着脸找到县令,逼得陈不逊不得不现身。

    即便如此,陈不逊仍姗姗来迟,举手投足间皆是傲慢跋扈,看得吴氏眼前一黑,恨不能撕掉他那张脸。

    吴氏冷冷道:“我倒是好奇,宋蕴身上有什么妖法,能让陈大人也对她百般维护。”

    陈不逊一句话堵死了她所有的招式:“不放。”

    吴氏气得险些呕血,她恨恨的盯着陈不逊,威胁道:“陈大人就不怕连累家族吗?贵妃娘娘可是最喜欢晴云,若是让她知道你如此不辨是非黑白,不知皇上是否会怪罪下来。”

    当今圣上自先后离去,再未立后,后宫佳丽诸多,却只有一个贵妃,可见其宠爱之甚。

    这位贵妃,正是出自平阴侯府。

    陈不逊毫不在意她的威胁:“世人谁不知本官秉公办案,从不徇私,夫人尽管将此事呈送给贵妃,不论皇上怪罪与否,本官一力承担,不劳夫人操心。”

    “陈、不、逊!”吴氏猛地站起来,她这次是真气狠了,没想到自己拿出了最大的杀手锏,还是被陈不逊轻飘飘的挡了过去。

    如此油盐不进,顽固不灵,着实可恶!!!

    偏生陈不逊脸上还带着笑:“就是不知道,贵妃能否如夫人所愿,在皇上面前为侯府之事进言呢?”

    他漫不经心的摆弄着手中茶盏,说出的话却让吴氏无比扎心:“当今圣上仁德明理,定是不愿让贵女蒙羞,届时案件移交大理寺,必能将此事查得透彻。”

    吴氏心中大骇,脚下险些站不稳。

    区区一桩小案,如何便要传到大理寺手中?但明知此话当不得真,吴氏却不敢冒险。

    那可是大理寺!

    上上下下都以“小青天”为尊的大理寺,只要陈不逊一句话,再小的案子都会被接过去,闹得沸沸扬扬。

    吴氏渐渐萌生中退意,来慈水村这一遭她已损失惨重,再不能让唯一的女儿搭进去。

    离开县衙后,吴氏带着仆妇与护卫,直奔宋蕴新买的宅子。

    宅子的大门半开着,里面很安静,吴氏带人闯入后,只有莫绫一人满脸戒备的迎了上来。

    “宋蕴呢?”吴氏不客气的问道。

    “我家姑娘出去了,不在,这位夫人,我家中并不欢迎你,还请你快些离开吧。”

    今日一早,卫辞便赶回了慈水村,而宋蕴惦记着与千丝坊订下的契约,忙着挑选合适的香料,只留下莫绫照看宋柏轩。

    “不在?”吴氏盯着莫绫许久,冷笑一声,“也好。”

    她不再关注莫绫,径直走向宋柏轩的房间,但莫绫却不肯相让,牢牢地挡在她身前:“你不能进去!”

    吴氏顿住脚步,两个护卫立刻上前制住莫绫,她扬起手,“啪”的一声打下去。

    莫绫脸上很快显出一个泛红的巴掌印。

    吴氏冷冷道:“孽障,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挡我的路!”

    眼看着吴氏走进房中,莫绫焦急的挣扎起来,险些挣脱钳制,但立刻又有人帮忙,死死地按住了她。

    吴氏走进略显空荡的房中,一眼便瞧见躺在床榻上的宋柏轩,他正握着一本《史记》,枕边还放着几本历代文考,都是刚买来的新书。

    宋柏轩坐起来,面色不善:“如此强盗之举,竟是侯府做派吗?”

    吴氏三两步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盯着他:“撤案。”

    宋柏轩冷漠的移开视线:“休想。”

    吴氏当即打掉他手中的书,冷声道:“我不是在与你商量,今日必须撤案!”

    宋柏轩望着扔在地上的《史记》,闭了闭眼,仍不肯妥协,他很清楚,一旦他现在就开始妥协,想要换断情书就成了奢望,而他们父女的余生,也将永远受到侯府摆布。

    吴氏阴恻恻的看向他的断腿,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恶毒:“我看你另一条腿,怕是也不想要了。”

    “你大可以现在便动手杀了我,”宋柏轩一脸平静,冷淡道,“宋某一条贱命,换平阴侯一场牢狱之灾,不亏。”

    吴氏嗤笑:“就凭你?”

    仅凭他的性命自然不能,但平阴侯府发展至今,哪能没挡过别人的路,宋柏轩愿意做那把刀,哪怕是以性命为代价。

    更何况,陈不逊尚在兹阳县,他不会徒丢性命。

    宋柏轩不理会吴氏的冷嘲热讽和叱骂威胁,安稳的坐在床榻之上,看着失去耐心的吴氏一点点发疯。

    他知道,这一场博弈,他快要赢了-

    宋蕴回来的时候,宅子里十分安静。

    她唤了声莫绫,却没听到回应,只得匆匆放下买来的香料,去房间里瞧个究竟。

    “父亲,莫绫去哪儿了?”宋蕴问道。

    宋柏轩放下手中皱巴巴的《史记》,笑着应道:“没什么,她做饭的手艺不行,我让她去外面买些吃食来,若是能再学些手艺便最好不过。”

    宋蕴顿了下,目光落在他手边的书上,那是她这两日刚买的新书,可掩下不是弄脏便是弄皱,她甚至看到了掉出来的书页。

    父亲向来爱惜书籍,绝不会如此粗心。

    她嗅到空气中残存的脂粉香气,脸色微变,颇有些急切的问道:“父亲,她来找你了?”

    这种脂粉香气她只在吴氏身上闻到过。

    宋柏轩不想答话,宋蕴已经点破:“我闻见了香气,父亲,你不必瞒我,她来寻你定然是为难你了。”

    吴氏性情急躁,也存有几分暴虐,对待用了多年的下人都动辄打骂,更何况是她固执的父亲。

    宋蕴指尖微颤,慌乱的去掀搭在宋柏轩身上的被子,想要看他的腿是否有碍。

    “蕴儿,”宋柏轩没有拦她,只是笑着安慰道,“你放心,她有求于我,怎么会打伤我?我没事,别担心。”

    宋蕴稍稍冷静下来,她看向空荡荡的茶几、家具,以及明显刚被打扫过的地面,无声的垂下视线。

    东西碎了便碎了吧,她知道吴氏不会善罢甘休,父亲没被打伤已是幸事。

    “这是断情书,”宋柏轩从枕下拿出一张纸,放在宋蕴手中,“蕴儿,从今日起,你跟平阴侯府再无任何关联,没有人再能肆意摆布你的人生,包括我。”

    宋蕴怔怔的望着那纸断情书,她忽得在纸上发现一丝血迹,一时心中惊颤,连忙抓住宋柏轩的手:“父亲?”

    那双常年执笔的手微微肿胀着,掌心还残留着血痕,她试图抓住看仔细,宋柏轩却已缩了回去,笑着安慰她:

    “不碍事的,打破了几个杯盏,才不慎划伤了手,很快就会愈合。”

    宋蕴的眼泪夺眶而出,一颗颗的往下滚落,她不想让父亲看到她的伤心,胡乱收起断情书,匆忙抹去眼泪,转身去房中拿外伤药。

    她知道父亲不愿让她担忧,可越是如此,她便越是痛恨嚣张跋扈的吴氏,痛恨胡作非为的平阴侯府。

    她受了侯府的养恩,吴氏可以随意折辱她,可千不该万不该,吴氏不该对父亲动手,他只是她的父亲,又何错之有?

    宋蕴沉默的帮宋柏轩上完药。

    没多久,她等来了莫绫,也瞧见了她脸上残留的指印,甚至无需盘问,看到她闪躲的实现,宋蕴就明白了一切。

    恨意一点点漫过她的胸腔,几乎要喷涌而出,却被她生生克制住。如今的她势单力薄,再无依仗,绝不能冲动。

    宋蕴仔细帮莫绫涂抹了伤药,确认她身上再无其他伤势后,才把自己关到了房间里。

    数十种香料摆在她面前,她的视线匆匆略过,略一思忖,便去了趟百济堂。

    还缺一味药。

    这味药她不能让任何人经手-

    夜色已深,宋蕴房中的灯仍然亮着,莫绫来劝了两次,却连房门都未敲开,她只能去请宋柏轩。

    宋柏轩知道她固执,也知道她在自责什么,却不想看着宋蕴这般折磨自己。

    他的宽慰并不能让女儿卸下重担,只会让她越发痛苦。

    或许有一人帮上忙。

    宋柏轩的打算宋蕴并不知晓,她沉溺在一种又一种香料的调配中,因着其中有几位药,她只能蒙上面巾,以免误伤自己。

    事实上,经过多年的浸润,香料中蕴含的细微药力已对她没什么威胁,但添上几味药就不一定了。

    她需要在药力与气味之间寻到一丝平衡,既要把药力融入香气中,又要把这份香气调得柔和寻常……宋蕴失败了一次又一次,纵然隔着面巾,浓郁的香气夹杂着药力也丝丝缕缕的浸染着她的鼻息,让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开始晕眩。

    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宋蕴刚想阻止莫绫,就听到了卫辞的声音:“师妹,是我,我来看看你。”

    宋蕴沉默片刻,恍然才从香气中回过神。

    桌上的香料摆得密密麻麻,十分凌乱,还有最明显不过的几味药——

    她是不愿让旁人知晓这些的,哪怕是卫辞。

    她生性卑劣,睚眦必报,满腹算计,远不如师兄坦荡正直,更不想让他觉察。

    “我想吃东巷的桂花糕,”宋蕴轻声说,“师兄买了再来看我吧。”

    “好,师妹等等,我这就去买。”

    宋蕴听着急促的脚步声远去,低下头,望着染满香粉的指尖,隐隐嗅到血气。

    第29章 【29】“你做下无耻之事,还要把罪……

    卫辞提着东巷的桂花糕回来时,宋蕴已经将房中收拾妥当,匆匆换了件衣裳,但她身上仍带着消不去的香气。

    其实东巷的桂花糕味道一般,但莫绫喜欢吃。宋蕴望着缀满干花瓣的糕点,轻轻尝了一口,紧绷的心弦缓缓放松下来。

    “多谢师兄。”说这句话时,她的神色已恢复如常,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跟两日前的她无甚两样。

    但卫辞望着她眉宇间藏不住的憔悴,还是忍不住心疼。

    “师妹,”卫辞垂下眼眸,声音很轻,“那日的事老师都跟我说了,不是你的错,也不是老师的错。”

    他后悔自己当日为何离开,没有守在恩师身侧,叫那跋扈的吴氏毫无顾忌的折辱老师,可卫辞也清楚,哪怕他一直守在恩师身侧,吴氏也不会收敛分毫。

    他们的力量太弱小了,在平阴侯的眼中宛若蝼蚁草芥,完全不必在意。

    可他在意,师妹在意,恩师也在意。

    卫辞低声道:“公道自在人心,平阴侯府行事如此跋扈嚣张,迟早有一日会遭到报应!师妹,你不要太自责,也不要太辛苦,我、我会努力帮你的,不管你想做什么。”

    他知宋蕴这两日都在调香,恐怕正是为了与千丝坊的那匹订单,于是便道:“若是银子不够用,师妹跟我说就是,莫要再像昨日那般让老师担忧了。”

    宋蕴沉默片刻,轻轻点了下头。

    在被困在王府的那十几年里,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消解所有的怨恨与困惑,如今的她仍未改掉这个习惯,更不愿把情绪带给父亲和莫绫。

    世间不平之事千千万万,而她宋蕴一人的不平事,便就由她一人承担罢。

    卫辞见她应下,当即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笑:“师妹还想吃什么?我都去给你买回来。”

    她其实并没什么胃口,但瞧见卫辞满目期待皆寄于她身,便不忍推拒。

    她对卫辞总是很难狠得下心肠。

    “想喝粥。”宋蕴说道。

    卫辞一口应下,连忙起身,却听宋蕴又说:“想喝师兄你煮的粥。”

    卫辞恍惚了一瞬,确认自己没听错,才小心翼翼的应下。

    “师妹,我的手艺怕是不合你的口味。”毕竟他怎样都不能做出如莫绫一样的手艺。

    宋蕴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笑眯眯道:“不妨事的,师兄,我不挑嘴。”-

    吴氏以断情书为交换,拿到了宋柏轩撤案的手书,也成功将赵晴云接了出来。

    纵然有县令的百般关照,赵晴云在大牢的日子仍不太好过,出来时身上难免带了些味道。

    吴氏用帕子捂上口鼻,眼中没忍住带了些嫌弃,她强忍着不适让赵晴云坐上马车,自己却离她又远了些。

    她从暗格里取出一支线香,点上许久才放下帕子,皱眉问她:“这几日,你可都想清楚了?”

    赵晴云盯着那支燃烧着的线香,眼底尽是嘲讽:“母亲,我该想清楚些什么?”

    是想清楚侯府并非什么好去处,还是想清楚自己从未得到过生父与生母的喜爱?事已至此,再多的后悔都只能被她和着血肉生生咽下。

    吴氏板着脸斥责道:“你行事未免太鲁莽了些,既要下手为何又不能考虑周全,生生将把柄递到别人手中。还有你如此狭隘的心肠,只看得见个人的小算计,全然不顾侯府得失……”

    还未说完,便听赵晴云冷冷的打断她:“母亲说我心肠狭隘,自私自利,可你们谁又为我真心考虑过?”

    “是啊,把宋蕴接回去继续做大小姐,父亲与母亲自然是开心的,可我呢?我明明才是堂堂正正的侯府千金,而今却要亲自迎一个赝品回府,取代我的位置,母亲,这对我公平吗?”

    赵晴云本不愿与吴氏闹僵,她最清楚在侯府后宅中,到底是需要仰仗谁才能更好的生活,然而所有的隐忍在吴氏捏着鼻子点线香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她的母亲,竟未曾问她一句大牢里冷不冷,有没有吃饱饭,还要厌弃她身上的气味污了她的马车。

    没有一句安慰与问候,张口便是劈头盖脸的训斥,她实在不敢信,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渴望亲近的母亲。

    她很失望,也很愤怒。

    原来哪怕没有宋蕴,她的母亲也不会爱她。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吴氏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盯着赵晴云,“我是你的亲生母亲,如何能不为你考虑?把宋蕴接回侯府,不正是全了你大度贤惠的美名?我给了你那么多婢女仆妇,那么多庄子铺子,难道还不算上心吗?”

    吴氏在震惊过后是难以克制的愤怒,她想起自己在宋蕴父女身上碰过的壁,想起自己三番四次拉下脸,去寻陈不逊为女儿求情,心中的委屈忍不住溢出来。

    “赵晴云,我是你的亲生母亲,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

    这一刻,赵晴云感受到了宋蕴此前的窒息。

    一句“母亲”,便能将她所有的痛楚归为无理取闹,归为不孝。

    她愿意将吴氏视为母亲,可吴氏又可曾将她视为女儿?她所求所愿,不过是一个公正。

    母女俩一路未言,抵达客栈后便不欢而散。

    回到房间里的吴氏却是越想越气,却又不忍把所有罪过都怪在赵晴云身上,抱错的这十几年里,她的亲生女儿没少吃苦头,见识短浅行为粗笨些也情有可原,只盼着嬷嬷们能将她的性子掰回来。

    说到底,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是宋柏轩和宋蕴!

    如果那个雨夜没有抱错婴孩,如果宋蕴肯乖乖听话,晴云又岂会钻进牛角尖,盯着宋蕴一人不放?

    吴氏想起自己亲笔写下的断情书,恨恨的绞弄帕子,纵使亲缘已断,侯府的富贵也没那么好享用!

    “来人!备马车,去县衙!”-

    时近午时,阳光正好。

    宋蕴听说千丝坊的掌柜已回到县城,连午饭都没顾得上用,匆匆带着莫绫赶来。

    掌柜已笑眯眯的迎了上来:“宋姑娘,好久不见。”

    “李掌柜。”宋蕴含笑微微福身,跟着他上了二楼,还未踏进房中,她便嗅到了熟悉的香气。

    是她亲手调配出的香料味道。

    李掌柜摸了摸自己那撮山羊胡,笑着说:“听闻宋姑娘这几日颇为繁忙,遇到了不少事,我本还忧心宋姑娘你无心再调香,如今看来倒是我狭隘了。”

    宋蕴轻轻摇头:“多谢李掌柜关心,一些家中琐事而已,不过,前些日子取走的那些布料,还有下一批的香囊,恐怕要再等久一些了,不知李掌柜是否方便?”

    自那场大火后,她想了许多事,不同于再侯府经营铺面时,原料、人手、手艺等都唾手可得,如今的她一无所有,想要包揽所有事,实在分身乏术。

    她的长处在于调香,无论是对于香料的运用,还是对香气的掌控,都比市面上常见的成品香要好很多,但这也是她的短处,哪怕调香的手艺再厉害,她也只有一个人。

    “我正要与宋姑娘商量,”李掌柜道,“这些时日,放在千丝坊的香囊的确卖出去不少,可仍有些弊病,不知姑娘可愿听李某说上一二?”

    宋蕴眼前微亮:“李掌柜但说无妨。”

    李掌柜经营千丝坊多年,眼光毒辣,宋蕴自是很愿意受教些许,当即便认真听起来。

    但在宋宅的卫辞心情就没那么美妙了。

    望着满桌子的饭菜一点点变凉,宋蕴与莫绫仍不见踪影,他只好将饭菜暂且收起来,放进灶台里温着。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卫辞眼前一亮,带着笑意迎出去:“师妹,你总算回……”

    望见门口站着的人影,卫辞脸上的笑意僵住。

    赵晴云看清他的神色变化,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是有些憋闷:“师兄不欢迎我么?”

    她从下人嘴里知道了宋宅的位置,也知道了吴氏曾带人来宋宅闹过,便想着过来看看。

    再怎么说,宋柏轩也曾养过她十几年,她总是盼着他能好些。

    卫辞别开视线,语气冷淡:“你过来做什么?”

    赵晴云自知理亏:“我来看看父亲。”

    “老师不想见你,”卫辞干脆道,“赵小姐,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师兄……”

    “我不是你的师兄,”卫辞言语淡漠,“我只有一个师妹,她姓宋。”

    如果说从前他的确对赵晴云存有几分旧情,可在被算计那一晚之后,他们便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同门情谊。

    赵晴云脸色微微泛白,指尖掐得掌心疼痛不已,却仍不愿接受这番话。

    “你对她一口一个师妹的叫着,卫辞,到底谁才是同你一起长大,拥有十几年情谊的青梅,你还记得吗?”

    卫辞看向她:“可正是十几年的青梅,陷我于不义,毁了师妹的清白,也辜负了恩师的教诲。”

    “我没有!我只给你灌了一碗蒙汗药,你们那晚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发生,”赵晴云握紧拳头,气愤道,“是她害我,是她故意将合。欢散放到我的房中,充作证物,是她在算计你——”

    卫辞眼中满是失望:“直到现在,你仍在污蔑师妹,如此折辱她,就让你那般快活吗?”

    赵晴云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我没必要为此事而骗你,师兄,的确是她在利用你,故意让你产生误会……”

    “可笑!”卫辞彻底冷下脸来,“那晚发生了什么,我比你更清楚,师妹是怎样的人我心中有数,不必你一个外人来多嘴!”

    赵晴云:“……”

    她气得脑子嗡嗡响,只恨不得当场撕开宋蕴的面具,让她的好师兄瞧个清楚!

    赵晴云深吸一口气,苦口婆心的劝道:“师兄,你听我一句劝,宋蕴她绝非善类,存了心想要算计你,你莫要被她蒙蔽了真相。”

    “那也是我跟她之间的事,”卫辞冷冷道,“你做下无耻之事,还要把罪名甩到师妹身上,挑拨我们夫妻感情,其心可诛!”

    赵晴云气得脸都要绿了。

    才刚刚订下婚约,卫辞连夫妻感情都说上了,那宋蕴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也罢!”赵晴云生气道,“那我便等着看师兄被她算计的一无所有!”

    卫辞:“卫某甘之如饴。”

    赵晴云:“……”

    曾以为她这位师兄才姿过人,天赋卓绝,到底是她瞎了眼,全然看错了。

    赵晴云愤而离去,卫辞转身回到房中,捧着一碗茶水递到宋柏轩手边。

    对上恩师无比复杂的眼神,卫辞开始迟疑:“老师,我做的不对吗?”

    宋柏轩:“……”

    这不大好讲,真的。

    第30章 【30】“不要讨厌我,师妹。”……

    从千丝坊出来后,宋蕴的眼睛都在发亮。

    她在侯府时也曾帮吴氏打理过嫁妆铺子,但大多都是都是盘盘账,收一下租金,很少有自己做决策的时候。即便偶尔遇到需要主家来做决策,也都是交给吴氏,从不会落在她手中。

    在如何做生意一途,宋蕴只能算是浅浅入门,然而李掌柜却是老手,听他今日这一席话,宋蕴只觉得茅塞顿开,恨不能立刻大干一场。

    “李掌柜真是一个好人,”宋蕴忍不住感慨道,哪怕已经竭力克制,笑意还是从眉眼间流露,“这世上再没有比李叔更好的人了。”

    李掌柜不但点破她目前所处的困境,还为她提了几个建议,最重要的便是要专精调香,扬长避短,将她的手艺完全发挥出来,哪怕是售卖香囊,也可将其一分为二,雇佣专用的绣娘来提升香囊的品质,这恰恰与宋蕴的想法不谋而合。

    除此之外,李掌柜还为她提供了更多思路,她既然有调香的手艺,完全不必拘泥于香囊。

    大盛朝人人爱香,哪怕是平民百姓,也愿意在院子里种上两株野花,留香整个春夏。稍富裕些的百姓或是商户,便开始讲究其香气了,或是佩戴香囊,或是日常焚香,又或是用香料熏染衣物,所涉甚广。

    李掌柜便向她提出,希望能得到一批熏香,给千丝坊的成衣与布匹添色。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订单。

    千丝坊在大盛各地拥有无数分号,只要一家得用,其他家也会渐渐效仿,而宋蕴有信心,她调制的香气不说世间独一无二,但至少越过市面上大多数的成品香。

    “姑娘,”莫绫苦着脸跟在她后面,摸着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带着几分委屈提醒她,“咱们的晌午饭还没吃呢。”

    宋蕴这才感受到腹中饥饿,她望着快要落山的太阳,既好笑又无奈:“一时忙忘了,我们快些回去。”

    两人匆匆赶回家,还未进门,便嗅到了宅子里传出的饭香。

    卫辞从厨房里探出脑袋,高兴道:“师妹,你总算是回来了,快准备吃饭。”

    宋蕴怔了下,这一刻,她恍然觉得心中无比安稳。

    “来了。”

    用过饭后,宋蕴向卫辞和宋柏轩简单讲了自己的想法。

    昏黄的烛光下,她的眼眸无比明亮,脸上的笑意如三月春花,明媚耀眼。

    师徒俩安静的听着她说起香料,又说起千丝坊的生意,谁都没有出言打断这份美好。

    宋蕴说得口干舌燥时,卫辞适时的递上一盏清茶,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讲了太多,只好捧着茶盏问:“父亲,师兄,你们觉得如何?”

    “甚好,”宋柏轩眼中掠过笑意,“放手去做吧,蕴儿,父亲相信你。”

    卫辞迟了一步,也连忙附和道:“师妹,我也相信你,若是缺银子或是要人帮忙,只管跟我说就是。”

    宋柏轩眼中的笑意僵住,视线幽幽的转向卫辞:“夜色已深,你还不去歇息吗?”

    他们父女俩的夜谈,与他一个外男有什么关系?实在碍眼!

    卫辞愣了下,接着便悟了:“师父是困了吗?那我与师妹便不打搅师父安歇,师妹,我们出去吧。”

    宋柏轩……这可真是他的好徒儿!

    卫辞叫着宋蕴一起出来,顺手带上了房门,房中烛光摇曳,庭院中的夜色一片朦胧。

    “师妹,”卫辞忍不住对她说道,“你定然能得偿所愿。”

    宋蕴望着漆黑夜空中的一轮弯月,跟着笑出来。

    会有那么一日的,她相信。

    因着心里有了谋算,接下来的日程宋蕴安排的很满,挑选质量上好的香料,不断调整香料方子,力图调配出最适宜的香气。

    卫辞见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默默接过了照顾宋柏轩的担子。

    宋柏轩既然决心治好伤腿,无论是喝药还是针灸都乖乖配合,虽不能走下床榻,他枕边摞着的书却是越来越高。

    卫辞望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书目,心中渐渐有了一个猜测。

    恩师怕是想重走科举路。

    卫辞曾听父亲说过,以恩师的能力早就该中了恩科,但在他参加府试没多久,师母便难产而亡,恩师不愿续弦,便独自照顾女儿长大。

    好不容易等女儿长成,恩师在去院试的途中又为救她伤了腿,自此便彻底断绝了入仕的念头。

    可如今为何又走上这条路,是为了师妹吗?

    卫辞几度欲言又止,宋柏轩将一切看在眼中,也不再瞒他:“你猜得没错,我确有此意。”

    他想要往上爬,想要不被权势欺凌折辱,想要保护自己的女儿,唯有这条路可走。

    “我是一个父亲,总该为蕴儿做些什么。”

    宋柏轩想起这些年的荒唐便觉得心情复杂,他舍命相护宁自断前途也要满足她愿的女儿,竟然不是他的血脉。他隐隐有些后悔,可又无比清楚的知道,哪怕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

    只因那是他的女儿,而他是一个父亲。

    宋柏轩自嘲的笑了笑:“为师别无所长,唯独在读书上尚有几分天赋,许是能帮到她。”

    “老师……”卫辞神色动容,“您定会高中的。”

    宋柏轩摇摇头:“那只是开始。”

    他要走的,是一条很长的路,哪怕这条路上山险峰峻。

    房间里归于寂静,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响。

    卫辞站在庭院中,仰起头,望着遥远而浩瀚的天空,如田黄石般剔透的眸子被茫然占据。

    师妹与恩师皆有志向。

    那他呢?

    他好像也该做些什么-

    后院。

    宋蕴正在房间里调香,莫绫匆匆敲开门,凑在她耳畔道:“姑娘,她们要回去了,就是今日。”

    在兹阳县这样的小地方,吴氏一行人的行踪并不难打听。

    宋蕴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翻涌的情绪,唇边染出一抹动人的笑:“走吧,咱们去瞧瞧。”

    “母亲”离开,她这做女儿的,自然也该尽尽孝道,送上一程。

    自那一日起了争执,吴氏与赵晴云已有数日未曾言语,哪怕是今日启程回京,两人间的关系亦没有和缓的迹象。

    吴氏心中暗恨女儿固执,却又拉不下脸来主动搭话,只得暗示随行仆妇从中搭桥。

    仆妇当即邀请赵晴云同乘,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主意,却不曾想被她一口回绝:“我这牢狱之身,怕是脏了母亲的马车。”

    吴氏气得脸都绿了。

    她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才得了赵晴云这样一个不知管教的女儿!

    马车一路向北,缓缓驶出兹阳县城,但没过多久,便被人拦了下来。

    吴氏挑开窗帷,望着宋蕴洁白如玉的美丽脸庞,只觉得心中要呕血,恨恨朝她道:“孽障,你还有脸来?!”

    宋蕴脸上笑容和缓:“夫人误会了,宋蕴不是来寻你的。”

    吴氏被噎的没话说,满腹怨气刚涌到嗓子眼,又被生生塞了回去。

    “寻我?”赵晴云皱了下眉,隔着马车,声音泛出冷意:“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走吧。”

    宋蕴不在意她的冷脸,从怀中摸出一页纸,笑着说:“我来替父亲转交一样东西……

    宋柏轩要给她什么?

    或许他还是愿意认他这个女儿的,毕竟有十几年的情分在。

    赵晴云心中微动,忍不住挑开窗帷:“是什么?拿过来吧。”

    仆妇从宋蕴手中接过那页纸,递给了马车上的赵晴云。

    赵晴云迫不及待的翻开,却在一刹那身体僵住,眼中满是愤怒:“这不可能!”

    怎么可能是断情书?

    宋柏轩怎么能对她如此狠心?十几年的父女情分说斩断就斩断,这对她何其不公!

    宋蕴轻飘飘的说道:“没什么不可能的,赵小姐,此后侯府只有一个嫡女,我父亲也只有一个女儿,这样不好吗?”

    不等赵晴云说话,宋蕴又道:“本应如此,不是吗?”

    赵晴云死死的攥着那纸断情书,脸色惨白,她的心头涌过一丝悔意,却又被她狠狠掐灭,既然宋柏轩不愿再要她这个女儿,她又何必自作多情?

    可为什么她的心好疼,比与吴氏争执时还要疼上千万倍,明明吴氏才是她真正的亲人……

    她顾念着十几年的情分,却换来了一纸断情书,她顾念着血脉亲缘,却险些叫人再次夺去身份,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宋蕴。

    凭什么宋蕴什么都不做,便能拥有最好的一切?她不甘心。

    她不能,至少不能就这样被宋蕴打败!

    赵晴云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宋蕴,你又在得意什么?你豁出清白算计得来的婚事,会死死捆住你一辈子,让你永远都翻不了身!”

    她了解卫辞,知道他无心科举,不图上进,怕是这辈子都做不了官,而与他订下婚事的宋蕴,也永远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

    命运已经定轨的宋蕴又能拿什么与她争抢呢?

    她们的命本就不同。

    “还有,”赵晴云挑开窗帷,让宋蕴清楚的看到她眼中恶意,“宋蕴啊宋蕴,我师兄最是嫉恶如仇,最讨厌被人算计,你说,让他知道了这门婚事的背后是你一心筹谋,他还会不会娶你?”

    宋蕴心中微顿,脸上却不显分毫:“师兄娶我与否,不劳赵小姐费心。”

    赵晴云盯着她看了许久,半晌才放下窗帷,隔着马车,她的声音轻若云烟,仿佛隔着一层雾:

    “宋蕴,希望你不要后悔。”

    “我不会后悔,”宋蕴笑着应她,“但是,赵小姐你呢?”

    赵晴云没说话,但心中却仿佛有了不能说出口的答案。

    她不后悔,也不允许自己后悔。

    马车渐行渐远,宋蕴很快收回视线,脸上的笑意跟着消失。

    莫绫从林子里闪出来,兴奋道:“姑娘,都办妥了。”

    “还有一件事,”宋蕴掩住眸底的不安,“莫绫,赵晴云此前可来找过师兄?都说了些什么?”

    莫绫茫然的挠挠头:“好像是,我听隔壁刘大娘说,咱们院里是来过一个女的,还跟卫公子吵了几句,不过,卫公子他也会吵架?”

    宋蕴抿了下唇,心中平白生出些许不安,她深知卫辞的品性,断不会轻易悔婚,可也同样知道他的固执和坚持。

    他会信么?

    信赵晴云,还是信她?

    她不能坐以待毙,须得做些什么才好。

    夜色渐浓,书房中烛火依旧。

    宋蕴轻轻叩响房门,在卫辞诧异又躲闪的目光中走进房中。

    她放下手中托盘,轻笑着解释道:“见师兄还未歇下,便提了些茶点过来当宵夜,填饱肚子,解解乏。”

    “师妹,你……”卫辞不敢抬眼看她,连声音都不自觉的低了下去,“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她才沐过发,乌黑的青丝还带着水汽,垂落在她圆润的肩头,浅色的衣衫被水汽打湿,紧贴着身躯,勾勒出一抹浅浅的,令人遐思的弧度。

    卫辞甚至不敢再去想刚才的画面,他闭上眼,努力清空思绪,却还是忍不住红了耳尖。

    宋蕴眨了下眼睛,分外无辜道:“不妨事的,这又不是在外面。”

    她说着又向前走了一步,卫辞连忙闭上眼,转过头去。

    “夜里风凉,师妹当心染了寒气,还是早些歇息吧。”

    这番话已是很得体,不会叫宋蕴难堪,然而宋蕴却浑然未觉失礼,轻笑着问他:“是啊,不知师兄能否帮个小忙?”

    语气中带着一丝苦恼:“莫绫睡了,我的头发还湿着,一时半刻怕是干不了。”

    卫辞喉咙发干,紧张的向后退了一步,挣扎道:“这……师妹,这样不妥。”

    他已冒犯过师妹一次,不应再有第二次,一次失礼,次次失礼,他岂不是要做了那令人唾弃的登徒子?

    “父亲有意为你我拟定婚期,”宋蕴垂下眼眸,神色间透着几分哀伤,“师兄是不愿娶我吗?”

    卫辞豁然抬眸,望着神伤的宋蕴,心中划过一丝懊恼,手足无措的安慰道:

    “不是的,师妹,我没有不想娶你,只是……只是你我尚未成婚,不宜如此失礼……”

    明明尚有一肚子的大道理,但望着她眉眼间掩不去的难过,卫辞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取过布巾,轻轻拢住那一捧仍带着水汽的发丝,细心的擦拭起来。

    若是失礼,那便失礼了罢。

    在师妹面前,他早已不是君子。

    烛火轻晃,映出墙壁上似相依着的两道人影。

    宋蕴正望得出神。

    忽然听到耳畔极轻的呢喃:“不要讨厌我,师妹。”

    怎么会讨厌他呢。

    她想,这句话该她来说才是。

    ——不要讨厌我,师兄。

    不要讨厌如此肮脏满腹算计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