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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第 141 章

    自从去年葛宝生离开昌江精密后, 周长城就从生产岗转到了设计岗,那时候大家对升职加薪的概念还是相对模糊的,不过多少不自觉对坐办公室的岗位会更高看一眼, 似乎这些人干的是脑力活儿, 比单纯干体力和机器操作活儿的要更得体斯文一些。

    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周长城在设计组里头,心路历程,先从狂喜, 再到小心翼翼埋头做事,到如今的煎心煎肺,在昌江精密过得是水深火热,却又不得不继续下去。

    这种状态, 他不是熬了一阵子、一年, 而是往后的几年都在这种煎熬中成长, 最后完成蜕变。

    周长城之所以会处于这种境地, 又不得不从昌江精密在广州厂的组建、组织布局和人员安排说起。

    昌江精密广州厂是姚劲成拥有的第一个超过三百人的厂子,在成立这个厂的时候, 除了他自己本身祖籍广州,有乡土情的成分,也是应了港商回乡办厂投资的号召,当然还有很多节省成本的现实原因。

    当时他在香港的总部架构, 已经较为完善,不论是技术还是销售类,都有相应的专业人才在做事,在香港屯门也拥有一个模具小厂, 请的是日本师傅,有部分订单, 他是在香港本土完成生产的,要扩大生产线,赚更多的钱,就开办更大的厂。

    不论是做事情,还是办厂,都是从空白到复杂的,那时整个国家的轻工业都不发达,大多都是非常之传统落后的手工制作,双手搓出来的螺丝钉和双手扳出来的手摇机器,比比皆是,国民受教育程度也不高,专业人才凋零,即使有也在国营厂里。姚劲成回广州办厂,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当地政府给出优厚的投资条件,但剩下的要他自带粮草解决。

    培养人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刚开始姚劲成是想把负责技术和销售的“头脑”留在香港,把生产的“躯干”留在广州,就跟美国和欧洲许多制造行业一样,总部留在当地,工厂转移到第三世界国家。

    但是广州厂发展久了,再加上实际的生产情况时有变化,就难免会慢慢培养出一些更符合当地情况和管理风格的人才出来,比如之前的葛宝生,和现在的梅长发王忠良等人,这些人都是便宜好用的人才,也是两地必须要的沟通桥梁。

    梁志聪迟迟不肯北上广州的事,让姚劲成意识到,“头脑”比“躯干”过分有主意的时候,自己这个老板当得就很被动,意识行进了,没有最终执行,工作也推进不下去。

    而葛宝生去年自作主张犯下的错误,则让姚劲成领悟到,他应该改变原先的策略,不该把所谓的“头脑”放在香港,又把“躯干”单独放在广州,这两者是一定要结合起来的,广州的人才和细节管理也得跟上,作为公司的掌舵者,他的掌控感须加强,这样才能使得一整个公司如臂使指地运转,平衡性更好,也可以避免掉那些完全没有必要的、低级的错误和浪费。

    别看这种很基础的总分公司管理经验,在往后的管理学中成了基础的知识,不论是老师还是做作业的学生都能分析上几句。可在八九十年代,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既要挣钱,也要随时关注政策,还要协调两地员工的心态,若是后来发展成经典案例,那就是有很多前人吃过许多亏,甚至流过血,破产重来,从实际的血泪情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

    目前昌江主要有几个简单的部门,一个是由王忠良带头的生产部,其他的是采购和仓储物流,张美娟管理一些行政杂事,而副厂长梅长发则是统领一整个厂子的调度,也包括和周边街道政府、临近友商维持良好的关系。

    之前姚劲成就想学日本企业,在广州厂设立一个统管所有订单的项目部门,但是因为这个人既要看得懂设计和报价,又要能和生产线上沟通,还要随时给香港的上级汇报工作,熟悉昌江精密的整体运行情况,甚至客户问起问题也能沟通,工作能力是一方面,语言又是一方面,是相对复合的岗位,很难挑选,招聘信息放出去了,也没有人选可供选择。

    而目前的情况是,涉及到项目进度的会议,以销售作为主持牵头,各部门派人出来参加,小项目还好,大家经验都在,能够对付过去。可一旦遇上产值超过某个数额的大项目,就得姚劲成出马。因为很多时候,不论在香港还是在广州,一旦项目受阻,各部门之间就会互相扯皮、推卸责任、不服对方,香港人认为大陆工人偷懒没见识,广州厂的人对香港那边不了解生产情况却喜欢指手画脚而感到恼火,项目胶着,就会有懈怠和拖拉的情况出现,只有姚劲成在场,或亲自指挥,事情才能较为顺利地进行下去。

    各部门之间,谁也不服谁,只给姚生这个大老板面子。

    梁志聪今年三十有七,他毕业于加拿大名校UBC,是工业硕士,学的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工业画图技术,彼时没有软件,学的是手绘,经由他手上出来的图纸,张张准确精密,跟打印出来的几乎没有区别,八十年代中期,香港昌江精密的2D版的CAD设计软件就是他做主引进带回来的,大陆当时没有正版的,盗版的也是他带回来的。

    老实说,这种盗版,支撑了那个年代长三角和珠三角许多制造业工厂的存活和资金积累

    葛宝生说这人有经验有本事,是没有说大话的,周长城跟他在一起相处了不到三个月,就感受到了他在其中的熟练和热情,那种专业度,跟一些年过五十的高工相比,也差不了哪里去,所以梁志聪这人是绝对担当得起设计组领头人这岗位的,也不愧姚生花重金请他回来。

    但是梁志聪这人确实是傲慢,他是华人,却较难认同自己的中国人身份,他出生在香港,在北美长大,读书在加拿大,后因为家人的回迁返港,平日里用英文的时间多过说中文,娶洋女人,生混血儿,吃西餐,看好莱坞电影,是“香蕉人”。他身上带着的是属于繁荣世界的那种自上而下的傲慢,这种冷淡,就像是待在中国十几年,却只会说一句“你好”中文的外国人一样,梁志聪甚至不愿意学一句普通话。

    如果不是姚劲成给的薪水高,要求他必须每个月要上来广州一趟,梁志聪是根本不会来的,尤其现在面对的是设计组的三个不专业的愣头青——周长城、于小山、郭泉。

    于小山和郭泉二人,还说是中专毕业出来的工业设计学生,有点子作图基础,像是周长城这种半路出家,只读了一年夜校,拿个注水证书的下属,对梁志聪来说,他是完全看不上眼的。

    但事情妙就妙在这里,不论是周长城还是于小山和郭泉,都不是广东人,全是外地人,而他们三人中,只有周长城一个人会说粤语,即使这个粤语中带着许多不标准的发音,但是他敢说,并且能够跟梁志聪对上话。

    梁志聪只愿意说英文和粤语,不愿说普通话,这就造成了他和其他同事之间的距离。

    刚开始,梅长发宣布梁志聪经理会到广州厂领导工作的时候,大家都很欢迎他,是发自内心的欢迎,因为知道他是喝过洋墨水回来的留学生,还是硕士,所以都想在他身上学到不同以往的新知识,也渴望这人给厂里和自己的工作经验带来新的体验,可相处一段时间下来,所有人都发现梁志聪这人目下无尘,双眼长在头顶上,谁也不是傻子,非要拿热脸去贴冷屁股,热情就慢慢下去了,工作磨合也开始生涩起来。

    梁志聪的英文名叫Frankie,如今在这个年代,工厂里有几个人会读英文呢?而在广东,粤语的发音,又使得这种英文名容易被音译转过来,形成自己的语调,大家就开始叫他“番茄哥”,以表亲近。梁志聪对此非常不高兴,不论谁这么叫他,他都是不理睬的,后来梅长发没办法,只好让大家改口叫他梁工。

    梁工好过番茄哥,梁志聪这才勉强答应。

    周长城刚到设计组的时候,跟于小山和郭泉的相处还是挺好的,因为之前大家就认识,年纪差不多,而且有葛宝生带着,三人也勉强能够算得上是师兄弟。

    之前姚劲成把葛宝生提起来,又招了于郭二人,就是为了要在广州厂建一个基础的设计组,一方面是跟香港技术团队平衡,另一方面也是想让广州厂自己能立起来,他现在生意不错,除了广州厂,还想在大陆其他城市开厂,葛宝生要是堪大用,就继续往上提拔,梁志聪他另有他用,只是,一切都可惜了。

    现在梁志聪来了,这个人很难搞,周于郭三人都说过梁工的要求苛刻到变态的地步,又不好相处,根本不如之前的葛宝生,可梁志聪的技能是属于碾压式的,他们三人没办法抵抗,背后发泄的方法除了说人家小话,就是幼稚地多吃几口番茄炒蛋。

    其实目前的模具设计是没有太多复杂的设计,大多都是手绘画图,以2D的为主,几乎没有见过3D和多面的。通常根据客户或者产品本身的样式设计出来的东西,上手画图,简单易懂,如果实在是有一些必须要注意的节点和技术点,跟生产的经理和老师傅们说一下,哪个地方要加料、要减料、要注意水量,有经验的师傅就知道该怎么操作机床了。

    周长城就是从生产过来的,可以说他是设计的新人,但生产的实操上是有充足经验的,说半个专家也不为过,所以梁志聪画的图中,哪些要多一次重塑,哪些要加减,他看两下就能明白其中的考虑,跟机台师傅说的时候,师傅立马就能理解,师傅理解不来,他还能上手指导。

    而于小山和郭泉二人则反应慢一点,有时候必须要站到机台上了,经由老师傅和梁志聪的指点,才能够明白中间究竟哪里的参数需要调整,否则就会发生什么样的差错。

    再加上语言不通,一个不愿意说普通话,另外两个逆反不愿意学粤语,大家沟通得就更辛苦了。在梁志聪的眼中,虽然周长城的设计是稀巴烂的,基础如散沙,可三个他都不喜欢,倒是矮子里拔将军,把周长城给拔出来了,有什么事他就愿意点小周去做。

    从周远峰到安师傅,再到葛宝生,周长城还从来没有遇到比梁志聪更难交流的人,怎么说他也算是拜了几个师父的人,这些师父都能算得上是他领导,可梁志聪是他跟过最难磨合的上司。

    偏偏过了几个月后,梁志聪每回来广州,都要叫上周长城跟香港和外国客户一起开会,听不懂也叫他,就只是为了方便他向其他部门传达设计的要点和进度。梁志聪把周长城当成顺手的工具在用,于小山和郭泉两人慢慢觉得周长城最会拍梁工的马屁,背地里叫他擦鞋仔。

    有时候梅长发和王忠良远远看着周长城又被梁志聪踢出来跑各个部门,都觉得他夹在其中,实在可怜,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他的苦衷,因此那阵子周长城在厂里不受欢迎的程度直线上升。

    梁志聪常常不在广州,一个月才来不到十天,所以一旦有涉及到设计和报价的订单要审核确定的,广州厂里的人就委托周长城去给梁志聪打电话,语言是因素,还有个很烦人的原因,梁志聪这人做事极度认真、严苛、精益求精、吹毛求疵到每个人都惧怕和他说话,经常被他提出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心中一团火,又发不出去。

    就是姚劲成都点过他:“Frankie,要适当留一些润滑的余地。”

    可梁志聪哪里改得掉?他还嫌弃别人不够聪明呢,什么话都要说上三遍才能有反馈,加上他又是上级,只能是大家配合他的习惯。

    从去年底开始,周长城就像块夹心饼干一样,夹在自己部门和其他各部之间,又像块滚刀肉,任由着梁志聪揉圆搓扁。最尴尬的是,他在设计组没有任何职位,张美娟随意给他们三个都安排了设计助理这个名头,其他人也没有意见。一个助理想要去推动采购或其他占山为王的部门,中间协调难度可想而知,有的人因为梁志聪的缘故,甚至会故意为难周长城,多少恶心的事儿,周长城都吞了。

    当然,不能说周长城跟着梁志聪就只是受罪,什么东西都学不到。

    目前他们这个行业的设计,几乎都在用2D的CAD,但是在八十年代初,法国有公司就推出了CATIA这个设计软件,可为战斗机和潜艇建模,全方位覆盖制造业,这么些年来,并一直更新系统,已经从2D技术开始进入到3D技术,但是该软件价格非常昂贵,只有一些国家政府企业和跨国大公司能用得起,昌江也用不起。

    可梁志聪就是能搞到这些3D图纸的资源,有时候他会带一些到广州,让周长城等人一起看一看,世界行业前端的发展,也学习一下各类产品的立体切面,看看除了自身涉及的业务,也看看飞机跑车是怎么制造的。这对一个一直浸淫在工科和机器里的人来说,是极度的诱惑,周长城眼馋得恨不得连夜临摹下来。

    梁志聪头脑逻辑清晰,口头表达能力非常好,他是个很优秀的老师,讲解这些图纸的时候,深入浅出,简明扼要,通俗易懂,但凡听过他培训的,都一定会佩服他的那严密的思维。周长城每个月最期待的就是梁志聪为期半天的培训。

    搞笑的是,这些图纸上全都是英文,周长城一个字都看不懂,当然,其他人也不懂,一词一字都要梁志聪解释,每一个单词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中间的每个人都觉得痛苦不堪。梁志聪更是觉得每回来广州出差就是受刑,回去就跟姚劲成提了加薪,姚生没办法,只好给他涨了5%的薪水。

    周长城没学过英文,连二十四个字母都认不出谁是谁,只能硬着头皮记,而那些常见的单词,他就在旁边注明“注音”,比如system,他就用中文写上“西司藤”,系统。

    梁志聪每回看到都哭笑不得,觉得这人既用心又老土,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用这种方法学英文,可他不知道,这已经是周长城能想到的最聪明的学习方法了。

    只有跟着梁志聪大半年了,周长城才能慢慢摸索到跟日本摩托车厂那个项目时的难度,钻研中间的技术点在哪儿,也明白了自己和日方的差距有多大,而当时公司又付出了多大的精力才争取回这个订单,不怪乎姚生被气得跳脚,葛宝生走了也不愿意开口挽留。

    在一次又一次复盘这些精密图纸和案例时,周长城揣摩出人与机器之间的关联,工业其实并不冰冷,反而有很强的适应性和弹性,这中间的张弛有度,需要经验的积累才能慢慢体会。

    也正是看完了那批图纸后,周长城才能明白为什么葛宝生当时会弄错版本,因为真的太多版本太复杂了,脑子只要稍微一分岔,立马就能用错。梁志聪却说,其实这东西一点都不复杂,大型汽车的多色配件和变形配件,那些才更复杂。

    周长城有时候烦了,想找人诉苦,可又不知道找谁去说,郁闷的看不到一个出口,思来想去,到最后发现能听得懂他心里话的,竟然只有葛宝生一个人。

    因为葛宝生就是这个部门里出来的人,他很明白昌江精密的模式,关键是,他还懂得怎么跟梁志聪这种人打交道,毕竟从前他也在梁志聪手上坐了不少冷板凳的。

    葛宝生对周长城只有一个建议,那就是“熬”:“长城啊,你要是想坚持在这行做下去,只能熬着,熬到完全可以独立去面对一个较为中端的项目时,你就出师了。而且这个时间的长短,除了经验,还需要感觉,工业并不是死板的东西,它甚至是很感性的。”

    “就像是我们在国营厂里,一些高工和总工,在这行待了几十年,上百张图纸到他们手上,他们翻一翻,就知道哪里要修正,如果不改过来,就一定会有什么问题,这就是反复说的,经验和感觉。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你,你只能自己和自己死磕。”

    就一个字,熬。

    周长城觉得可真难啊,从前在生产车间当个熟手工不是也挺好的,干嘛想不开跑到设计组去了?搞得现在里外不是人,进不得退不得。

    当然肯定能学到东西,尤其是在各部门扯皮之间,他就是在要这些缝隙中把自己的工作完整地传达,并且得到反馈,且还必须是良性的,能推进工作的。因此打磨设计技能之外,跨部门合作和协调,也是他在昌江精密必修的功课。

    而且,梁志聪这人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他看得见下属的努力。如果一个人真正在认真做事,他是会给人申请加工资的,他的权限比葛宝生要大,姚生也听得进他的建议,所以周长城如今的处境难是难了点,可工资却一直在上涨,已经是四百六一个月了,这就和于小山郭泉二人拉开了较大的差距,如果遇上要加班加点的项目,梁志聪还会给广州厂三个下属申请奖金,一年下来,每个人也能分到一千来块钱。

    在厂里实在太烦到时候,周长城下班了就走路回家,不坐公交车,他要在天色渐暗的路途中放空自己,或者理清思绪。

    万云不止一次听到他在洗澡时候吼着嗓子唱歌:“咱们工人有力量,工程图勾画梦想的宝藏,把一份份荣耀记在心上,要让世界发出光芒万丈…”

    第142章 第 142 章

    自从请了郑阿婆过来给自己帮忙, 万云的时间就多了些出来。

    珠贝村前阵子发生了入室抢劫和路上抢包案,有个戴金耳饰的女人,耳朵被飞车党扯掉一半, 流了一肩头的血, 可当时她旁边连个人影儿都没有,飞车党也没抓住,白白遭罪了。外头犯罪猖狂,不太平, 没什么事大家都不出门,尤其是夜里,女人也不独自出去,更不敢戴首饰招摇过街。就是冯丹燕都少串门了, 甚至两个儿子下学, 都得出门去接, 往常都是任由着他们自己跑回来的。

    万云也就是在拉菜和卖盒饭的时候出去, 其余时间都在家里待着,不是看电视就是看看小说, 她时不时也会在李长毛的书摊上租书看,李长毛这人有些“生活不能自理”,但人家选小说的眼光一绝,大陆和港台言情武侠小说作者的盗版书, 在他那儿都能找到,有些内容和封面十分清凉劲爆、吸人眼球,附近厂里的厂哥厂妹很是流连他的书摊,租书生意做得是有来有回的。

    除了看小说, 万云偶尔臭美穿上平日不方便穿的裙子,涂个口红, 小气兮兮地喷一点裘松龄送的香水。爱漂亮是天性,抹杀不掉的。

    郑阿婆有时候见她打扮得鲜亮一些,都会暗自斜眼撇嘴,心里看不惯,屋里就两个女人,打扮得这么妖娆,给谁看呢?等会儿要炒菜卖盒饭,还不是一样换下来的,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多炒两盒菜,最好一起来洗菜刷锅,哪能一直闲着?又想,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受不得苦,做点小生意,连菜都要请人来洗,自己不动手。

    啧啧啧,女的就是不如男的,比不上自己的宝贝女婿!看宝生多能吃苦,天天都往外跑,给家里赚钱呢!

    看在江曼的份上,初始时,万云对郑阿婆态度很是温和可亲,加上她也算得上是个长辈,人情叠在一起,就很好说话,还自以为特别好心地教她怎么把菜切好看,两人一起把事情做好。

    郑阿婆心想,我做了一辈子的饭,哪里需要你这样小婆娘来教我怎么做事,内心看不上,脸上都挂出来了,万云察言观色是好手,当然看见了,郁闷得要命,可她请这个小工就是为了分担工作,不管郑阿婆有多不爽,拿了钱也必须干活,于是直接在她面前露了一手自己的刀工,快准薄,行云流水,整齐有序,又板起脸严厉说了几句,若是做得不好以后就不用来了,郑阿婆才不敢在这件事上怎么去驳斥自己的老板,而是老老实实按着万云说的去做。

    这个小老板当了不到一个月,万云就得出一个结论,老板不好当,不是老板要黑口黑面,是因为员工不好管,真是要恩威并施,保持距离,彼此才能找到舒适的位置。

    有时候郑阿婆也管不住自己的嘴,硬要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比如自己的女婿葛宝生多有出息,自己当大老板啦,女儿是布料厂的会计,每个月工资也有一百八,他们家是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还故意问万云:“怎么你家男人自己不出来创业呢?当老板多容易啊,不会的话,可以让宝生带带他的嘛!”

    万云头疼,难怪郑阿婆跟自己的儿媳妇相处不下去,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张嘴硬是管不住自己,哪个年轻媳妇愿意跟她住一起?

    好好的找个小工想省事儿,倒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的婆婆!

    本来,万云想,跟郑阿婆这种人没什么好计较的,她在广州,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总不能每一句话都去反驳,那不累死自己了?听一听,也就随风而过了。

    后面郑阿婆见她大概不会翻脸,说得更过了,什么女人家就是要跟江曼一样,有工作,会生儿子,扶持丈夫当老板,又说万云不生孩子不对,周长城太放纵她,又问不生孩子是不是没钱,年轻人不该这么想,不然谁来建设国家?嗡嗡嗡嗡,跟个不会休息的苍蝇似的。

    当再一回听到这样的话,万云就没忍住了,皮笑肉不笑地问:“郑阿姨,宝生哥之前还跟周长城借了一千块钱,听你这么说,宝生哥最近生意应该很好,什么时候手头方便,能还一点呢?你也看到了,我跟周长城两人多难啊,穷得孩子都不敢生了。”

    其实这些催债的话,不应该由万云说,因为是周长城借出去的人情,而且他们男人之间有自己的交情,万云是很少插手的。

    果然,万云说完这句话,还在洗青菜的郑阿婆立马跟被蜜蜂蜇了一样,双脚弹起来,脸上尽是怀疑的表情:“怎么可能?我女婿可是大老板,怎么会找你们借钱!”

    “你自己回去问他呗。”万云哼一句,上二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结果隔日郑阿姨来上工,一起来的还有江曼。

    江曼掏出三十块钱给万云,说是去年因为没有暂住证,她被治安队的人带走,周长城帮忙付了一部分,当时没来及还,现在想起了,就过来还钱,请万云不要介意。

    其实万云都不知道这件事,周长城那晚回来也没讲,可看江曼那副冷淡的表情,她察觉到一点距离感,再看看低着头的郑阿姨,霎时间明白她和江曼的交情有了新的转折,忽然觉得没意思,就收下了这三十块,淡淡说道:“我会还给周长城的。”

    难怪丹燕嫂说女人难交朋友,原来是难在这儿。

    已经安定下来,好好上了一个月的班的江曼,对万云的感情有点说不上来的复杂,不能单纯地说嫉妒或羡慕,就是复杂,甚至下意识有些不想和万云多见面。

    刚到广州,在她最志得意满和最狼狈的时候,被万云见到了,万云好心,出力帮了她一把,过了年之后,还给她打听哪些工厂和公司在招会计,急自己所急,可正是因为自己落难的一切都让万云看见了,如今自己的妈妈还在人家手底下帮忙,昨天妈妈回来说了葛宝生欠钱的事情,那口气就堵在了江曼的胸口。

    真心难受。

    自己去年无头苍蝇一样,有求于人,是因为环境所迫,可如今一切也算是安稳下来了,怎么自己一家人跟周长城万云夫妇还有经济瓜葛!?难不成没有了这两口子,自己家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广州就容不下他们了?

    江曼昨晚听了妈妈的话,辗转反侧好一会儿才睡着,早上就提出让她不要去万云那儿上工了,情愿自己每个月给亲妈三十块钱。

    可郑阿婆已经在万云那儿领到一个月工资了,每天中午吃的饭菜又有油水,万云一点儿也不克扣她的口粮,郑阿姨早上忙完,中午带着葛澜休息,下午还能跟周围同她一样来广州帮忙带孩子的老人呱啦家常,打打小牌,别的老人都羡慕她能挣钱呢,要她帮忙打听万云那儿还要不要小工。

    郑阿姨活了一辈子,终于感受到了靠自己双手挣钱的好处,不用双手向上朝人要钱,自尊都立起来了,尽管现在赚得不多,可花起自己赚的钱,她理直气壮,再没有寄人篱下的憋屈感,哪里会听江曼的?第二天该来还是要来。

    尴尬也要来,是她们年轻女人尴尬,又不是她老郑尴尬,管她呢!

    万云收了江曼的钱,又让郑阿婆进来,脸色冷淡,郑阿婆也知道自己在女儿和老板之间搬弄了语言,那一日也不怎么讲话,干完活儿就走了。

    连着好几日,大家都维持着这样的状态,本以为万云会觉得不舒服,可没想到郑阿姨不开口,她觉得世界都清净了,后面便有些故意冷落她了,好端端的,把人逼成“坏人”。

    纯粹的雇佣关系,不要沾惹人情,如此说话虽有冷酷之嫌,可目前的万云却觉得,这是最理想的状态。

    人人说起当老板,都是一脸艳羡,等真正登陆了小老板的这个阵地,就发现一切都没这么简单,不过人生还很长,万老板可以慢慢学习。

    有一日下午,万云卖完盒饭回到家,紧紧地锁好门,擦拭好三轮车,又开始享受自己的独处时光,其实她也可以出门去玩,珠贝村她也认识了不少邻居,但累了半天,就只想自己待会儿。

    这几日她都喜欢拿出裘松龄送的口红涂嘴唇和脸颊,想模仿过年时,裘阿姨的化妆手法,就是从“审丑”到“审美”的过程,确实得需要一点时间去积累。

    “珠贝村二巷112号,万云,有你的电报!”楼下有邮递员在喊。

    万云丢下口红,“噔噔噔”跑下楼:“来了,来了!”

    谢过邮递员,从他手上拿到电报,还有一张汇票,万云拆开一看,竟是万雪寄来的五百块钱,电报上面就写着一行字:还剩两千五欠款未还。

    万云心中的失落如同滔滔江水,一浪接一浪,万雪除了钱,就没什么话要跟她讲了吗?

    等回到自己房间,万云把汇票放在桌上,不着急去邮局兑钱,又瞧见那支香奈儿口红,拖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另外那支一直未开封的口红,看着万雪的那封硬巴巴的电报,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开这个口红,其实她一直都在等这个机会,想把裘阿姨送的另一支口红分享给万雪。

    以前在万家寨,她们姐妹手上不论有什么东西都是一起用的,就是现在,万雪次次给她寄东西,都把袋子和箱子塞得满满的,生怕妹妹缺了什么。

    想了一下午,最终万云还是在下午下班时分,给平水县打了个电话:“你好,老板,麻烦你喊一下物资局家属楼的万雪。”

    没两秒钟,就听到平水县报亭的小老板放开嗓子喊:“3楼,3楼万雪,电话!”

    万云听到姐姐“哒哒哒”跑过来的声音,听起来颇为着急,感觉到话筒的声音发出“咔擦”的声音时,她轻轻喊了一句:“姐。”

    万雪在电话那头,拿着话筒,喘着大气,听到妹妹久违的声音,想应答,又觉得心生酸涩,仿佛有所顾忌,最后还是选择短促地笑了一声:“终于记得要给你姐打电话了?”

    姐妹僵着近半年的关系,就此破冰。

    万云也不怕得罪她:“我哪儿知道你想不想听我的电话?何况我不给你打,你就不会给我来个电话吗?哪有当姐姐这么小气的?”

    万雪哼一声,霸蛮中带着点撒娇:“我这不是怕又被你万老师上‘政治课’吗?”上回万云那口口声声的指责,拳拳到肉,可让她难受了好一阵子呢。

    万云想起那日和姐姐吵架,也是颇为好笑:“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你有错,我也有错,我们都不要再提了。”

    多提无益,万雪也同意,难道姐妹两个还能老死不相往来吗?

    毕竟是姐妹,说开了,心扉也打开了,万云问她:“我下午收到你的汇票了,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去年给姐夫办事的钱够吗?”

    万雪看报亭老板走到外头去抽烟了,捂着话筒跟万云小声说:“不够的,找你们借了三千,我这里也散了八百多出去,不过后来你寄了糖饼来,卖了五百多,也勉强顶上了。这次当姐欠你的,不给你拿抽成了。”

    万云咋舌,平水县和定安市的红包收这么大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孙家宁要调去当市长呢,这都是一笔巨额“活动经费”了!

    万雪也肉痛:“反正说来话长,也是一言难尽。里头的弯弯绕绕也就是你姐夫懂,他和我说,我都听得一头雾水。不过那个潘仲维确实是出大力气了,哎,又是个大人情,往后逢年过节,金牙潘老太那儿,我们是都不能落下了。”

    万云比万雪还要不懂这其中的关窍,她没有贸然开口问为什么要这么多,这种事也不是可以在公众场合说出来的,既然姐夫和姐姐已经解决剩余的那部分钱,她也就不操心了。

    平水县那种托人办事必给红包的风气,不是现在才有的,是一早就有的,就是正常去哪里办个事,都得打听有没有熟人在,否则就得准备红包。之前他们跟罗师傅家里打架,姐夫办事花的钱,远远超过了大家的收入水平,仅此小事,就可见一斑了。

    万云问:“那姐夫的事情完全确定了吧?他什么时候去报道啊?”

    万雪小声答:“定了,定好过了五一节就去。职务还是科长,县里到市里,还是市委,也算是升迁了。”

    “那还好,至少事情办成了。”万云一阵庆幸,钱花了就花了吧,再挣回来就好了。

    万云又问:“姐,你老实跟我讲,这五百块你是从哪里弄来的?你和姐夫的工资加起来才三百出头,你哪里来的钱?你又跟谁借钱了吗?我又不催你还钱,要是实在勉强,就慢慢来,你之前不是说一个月还个五十八十的吗?那就细水长流呗。”

    一说到这个,万雪就浑身发臊,她闷闷地绞着电话线,低声说:“我把照相机卖出去了。还有我和你姐夫的皮鞋,之前在广州买的两匹布,全都卖了,大概凑了八百多,给你五百,剩下的给阿风拿去交学费了。”

    卖照相机的时候,孙家宁和万雪两人把剩下的胶卷全都拍完了,最后才依依不舍卖给学校的一个同事。而皮鞋和西装,卖得慢些,最后减了价格,也卖出去了。

    就甜甜那一箩筐小玩意儿没舍得卖,还有那台收音机,夫妻俩儿思来想去,决定不卖,给女儿留着,现在甜甜每日都要听里头的儿童节目,听故事,唱歌跳舞,可爱得不行。

    卖完这些“身外物”的时候,孙家宁和万雪两人感叹:“又是孑然一身了。”

    万云一听这话,在房间里差点跳起来,她怎么忘了这么重要的事?阿风的学费是半年一交的,一次交三百,一年六百,还不算生活费和学杂费:“阿风那儿要多少钱?我都忘了!”总不能让她姐都出了,“我给你寄三百块,你看着每个月给阿风,让他别乱花钱,乱装大头请客。”

    “先不用,你急什么!他小孩家家的,三百块的生活费,都够他丰裕用个一年半载的了,等没钱了你再寄。”万雪赶紧制止万云的冲动,又说起娘家,“年前回去,我跟爹娘和大哥二哥说了,一定要凑钱给阿风去上学,不然靠着我们两个出嫁的姑娘回头供弟弟读书,说出去也笑死人。”

    “今年开春,爹娘和两个哥哥凑了一百块给阿风,说是给他的生活费。我问还有学费呢?他们就装聋作哑的。”万雪忿忿,“就是欺负我们姐妹一定舍不得让阿风休学!”

    哎,钱,又是钱。

    家里穷,每一分钱都有说头,农家有农家的难处,可也分有心意还是没心意,万云一早知道家里的情况,如今她离得远,气都懒得生了,现在难受的是万雪和万风。

    万云胸中有千言万语,最后汇成一句:“算了。”

    “算了,姐,还有一年了,我们供完他算了。供完了,就让他自己去找生活,我们当姐姐的也尽力了。”万云只能这么劝万雪。

    万雪能说什么,也只能是“算了”。

    姐妹俩儿长久不聊天,说起细碎的事情来,没完没了的,直到万云听到楼下有人开门的声音,估计是桂老师或是城哥下班回来了,这才惊觉时间过得那样快,一阵肉痛,这个月的电话费肯定又要爆了,赶紧说:“姐,我不跟你说了,要去做饭了。”

    “哎,好,看我也忘了时间,甜甜还在廖大姐那儿呢。”万雪也是急急挂断电话。

    姐妹俩儿挂断电话后,万云总觉得好像忘了问她姐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于是只好把这件事放到脑后,忙自己的去了。

    第143章 第 143 章

    我们的90年代, 如果单纯从经济和商业的角度去看的话,它是一个奔腾红火、充满活力和激情的年代,信息知识的爆炸式传播, 让人们千百年来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跟着改变。

    80年代时, 人们刚从高压计划的禁锢中解放出来,突然间有了其他的选择,反而像是呆头鹅一样愣在原处,不知道要往哪条路上走, 也不知道走上某一条路会不会有隐患,以警惕的观望为主,先尝到肉味儿的,是主动先踏出去的那批大胆的人。

    而到了90年代, 得益于信息载体的再次发达, 这种不知何处去的思虑显然少了很多, 大家发现原来人生还可以这样那样, 贫穷使人变通,大多数人都往满足物质这条路上狂奔, 向外头延伸出去,壮着胆子,走到哪里算是哪里,反正再坏也不可能比之前要坏了。

    历经了90年代的人往回看, 记忆里总觉得滚滚红尘和情海恨天扑面而来,那样陈杂而纷扰。

    有人在90年代赚到了最爽快的一笔钱,因为各样的原因,失去了钱, 或颓丧,或重来。

    有人记得在这个年代流了许多泪, 爱了许多,恨了许多,尝遍喜悦与心酸,却无人诉说。

    有人在这个年代里感受到了在命运之神的翻云覆雨手中,身如飘萍,自己是如何做不得主的无奈感。

    人生朝露,有情皆孽,无心不苦。

    万云记得,1990年的夏天,是由一场夜里的喜宴开头的。

    这场喜宴的主人,是初为人父人母的彭鹏和彭颖,还有他们的头生女儿彭双。

    彭颖在今年初的时候,诞下一名女婴,因为双方父母都姓彭,所以小孩儿的名字取名叫彭双,小名叫双双,也是有好事成双、福禄无双的意思。

    彭颖是今年元宵节当晚生下的女儿,团圆之夜,喜庆又吉祥,面对新生儿,彭鹏高兴得双手双脚都不知道放哪里好。

    彭鹏这一两年,生意做得很是不错,保留了最初的那个小作坊,还另外开了一个小厂子,距离上回周长城和万云见他,他又再拓展了一下厂房的面积,两百平已经扩大到了五百平。

    彭鹏厂里生产的洗发水、洗洁精、肥皂、去污粉这些日用品,尽管不是什么有名的大牌子,但销量很好,他专攻城乡市场,价格低廉,大量走货,已经卖到广东周边的省份了,现在客户还在源源不断地找他做交易。

    这小子情场、事业双双得意,满面风光,真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候。

    坐下吃饭时,大家都说彭颖嫁给了彭鹏,真是旺夫益子,很是看好他们小夫妻两个,往后说不定是他们当中第一个百万富翁呢。

    其实小孩儿满月时,彭鹏在白云已经摆过三桌酒席了,请的都是白云那头生意场面上的朋友,但他在海珠也有不少老乡,大家知道他娶了老婆,生了孩子,还发了财,那还不闹一杯酒喝喝?因为是初为人父母,对于头生女儿总是有着不一样的感情,彭鹏和彭颖也是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得了个宝贝孩子,再加上现如今也不缺这两桌酒席的钱,百日时,他就在海珠的酒楼里,也摆了两桌酒,请了朱哥等一帮老乡,还叫上了周长城、葛宝生,彭颖甚至把杨卫星也叫来了。

    在广州吃酒席,自然吃的是粤菜,彭鹏和彭颖要了个两台桌子的包房,招呼老乡朋友们。

    这酒楼不太上档次,忙碌且吵闹,服务员的声音比客人更响,老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大堂顶上挂了个大喇叭,喇叭里一分钟不停歇地放着流行的粤语歌曲。

    放歌的人大概是徐小凤的歌迷,从《南屏晚钟》到《顺流逆流》,再到《风的季节》播个不休,“…狂风吹得起劲,朗日也要被蔽隐,泛起一片迷蒙尘埃滚,掠走心里一切美梦…”

    酒席分男女桌,男人明显比女人要多,拖家带口在广州的还是少数,多数是把老婆孩子留在老家,自己一人卷铺盖南下挣钱的。

    男的吹牛喝酒抽烟聊天,女的坐在另一桌则是逗小孩儿,和彭颖说话。

    彭双小朋友长得不像甜甜那样珠圆玉润的,略微有点瘦,小小的人儿抱在怀里没什么重量,小孩儿也看不出大体的五官,有人说像彭鹏,有人说像彭颖,不过大家都对孩子说,往后可千万顺着妈妈的长相走,那肯定又是美人一个。

    冯丹燕抱着彭双,逗半眯着眼睛的小婴儿笑:“双双,给阿姨笑一个。”

    彭双小朋友一点面子也不给,翻了翻白眼,翘着小兰花指,扁扁嘴,大概今天人多吵闹,竟还哭了起来,吓得冯丹燕赶紧隔着包布轻拍她后背:“好了好了,不笑也不能哭呀!”

    一桌子女人都笑起来,说冯丹燕长得凶,把孩子给吓着了。

    孩子还算好哄,很快又安静下来了,冯丹燕把孩子交还给彭颖,竟毫无顾忌地和人家说:“彭颖啊,这孩子我看着像你。幸好像你,要是像彭鹏,你现在就得开始愁她找婆家的事儿。”

    丹燕嫂这张嘴!万云真想把它给缝起来!人家一个刚出生的小孩儿,夸人家健康可爱就行了,说这些九不搭八不好听的话干什么?果然是一根筋的嫂子,连个弯也不会拐!

    她赶紧放下茶杯打圆场:“让云阿姨也抱抱,多可爱的小姑娘呀!像爸爸像妈妈都好!”

    好在彭颖不是什么多小气的人,知道丹燕嫂那张嘴是时常“语出惊人”的,就是彭鹏跟人认识这么久了,也常被噎得接不上话来,万云一开口,彭颖就把孩子她放到手上:“来,让云阿姨沾沾喜气,来年生个弟弟妹妹出来,大家一起长大,一起玩儿。”

    万云熟练地抱着小孩儿,又说起以前在县里怎么给她姐坐月子的事情,大家是聊得热火朝天。

    冯丹燕和万云两人合伙买了一对孩子戴的银手镯,光亮崭新,送给彭双,彭颖立即就拿出来,给孩子带上,叮铃铃作响,惹人注目。这已经是彭鹏请来的客人里,出手最大方的两个人了,其他的老乡无非是送一些衣服或小孩儿的毯子。

    彭颖私下和万云小声说:“这些东西我都收到十来床了,衣服也有好多,孩子长得又快,都不知道双双能够用得了多少。”

    于是冯丹燕就在旁边打趣说:“那就多生两个,到时候给弟弟妹妹们用!”

    计划生育当然也是有的,可有人躲着生下来,有人情愿交罚款也要生,谁说得准呢。

    几个女人说着小话,男人们那桌,彭鹏突然拍了拍桌子,豪情壮志说:“…当然要生儿子!一定要生个儿子!男人没个儿子算什么男人!”

    彭颖听了,直皱眉头,白了那头的丈夫一眼,刚好跟彭鹏对上,彭鹏对她咧嘴一笑,往嘴里送了杯酒,又笑嘻嘻和老乡们吹起牛来。

    请葛宝生来,是因为彭鹏听说他老婆也从老家出来了,就叫他把老婆孩子带上,大家一起认识认识。这种场面肯定都是大人多,又是第一次认识的朋友,江曼就没带葛澜出来。

    彭鹏之所以让葛宝生带老婆来,其实是因为彭颖搬到白云去之后,很快就怀孕了,她小时候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身体底子差,偏偏又长得高,孩子怀得有些辛苦,特别容易过敏,就有些深居简出,平日生活里,大部分时间只有彭鹏陪着,彭鹏是耐不住静的人,现在孩子生完了,就想让她多些能往来交际的朋友,免得老窝在家里,闷都要闷坏了。

    江曼坐在一群聒噪的女人们中间,这些女人说的全是她听不懂的方言,尽管对万云的感情有点奇怪,但见上面了,还是堆起笑打招呼,万云自然也没有落下礼貌,于是两人就坐在了一起,冯丹燕则是坐在了万云的另一侧。

    彭颖大概是跟彭鹏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也沾染了些一碗水端平的江湖气息,何况出门前彭鹏交代她,要多和人说话,多交朋友,看到葛宝生的老婆来了,是个生面孔,把孩子交给万云和冯丹燕,就坐到江曼那边,去和她说话:“招呼不周,请不要见怪。”

    江曼在来之前,就听葛宝生说过,彭鹏这人做事情很灵活,还是个有着几十人厂子的老板,那彭颖自然就是老板娘了,说话的语气中就不自觉地带着恭维:“天啊,你生完孩子怎么还这么好看?跟大姑娘似的!我刚生完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吃了进去也吸收不了,所以一直都很瘦,整个人干巴巴的,人家生了都胖,就我瘦,一直瘦到七十来斤,奶水也不足,孩子都不够奶吃。不到六个月就戒奶了,直到我儿子一岁多了,我才慢慢恢复过来。”

    两个妈妈说起这些话自然是有话题聊的,从“生孩子”这个话题打开局面,江曼和彭颖迅速熟悉起来,两人说到高兴处还互相留了电话,说好以后要约出来一起去逛街,彼此都有相见恨晚、惺惺相惜的意思。

    万云离她们又不远,自然听得到她们两人的对话。

    江曼略微侧对着自己,跟彭颖打听彭鹏厂子里的规模,竖起大拇指,笑说:“彭老板真是这个,顶呱呱!他这么大的厂,肯定要配个财务,帮忙理账吧?不过彭颖你这么年轻聪明,也可以帮彭老板的忙,老板管销路,老板娘管账本,里应外合,厂里就跟铁桶一般,不会出错。”

    好多夫妻档的厂子和档口,都是这样的,丈夫管外面的事,里头的事情都由老板娘管,夫妻双剑合璧,交付背后,才能够让生意周转发展壮大下去。

    不过这个常见的现象,在彭鹏和彭颖这儿显然是不成立的。

    彭鹏是个极有主意的男人,别看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可生意上的事儿,他从未让彭颖插手过,彭颖来厂里做其他的事可以,但钱财账本上的东西,他是不会放手的。像彭鹏这种草根出身的老板,身上有八百个心眼儿,实际上的账目和记录下来的账目,只有他心里最清楚,到底哪个是真的假的,即使是自己的老婆,他也没有完全透露出来。

    彭鹏很疼彭颖,是发自内心的疼爱,彭颖要多少钱都给,生孩子那时,电视上成日播广告的蜂王浆买了好几箱,听人家说红参补血,眼睛都不眨买了小半斤,任由着彭颖吃,甚至岳母一家都养起来了,把彭颖给宠出许多小脾气,可即使这样,厂里的账目他也从未主动提起过。

    彭颖听了江曼的话,只是笑了笑,没有太大的波澜,她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平静富足,也不用操心寡母和弟妹的生活,丈夫争气,女儿也生了,她觉得是老天在弥补过去二十多年她受过的苦和担过的忧。

    冯丹燕用手肘捅了捅万云,小小声说道:“看到那个江曼了没有?人家多会交际啊,都开始跟彭颖说到怎么当老板娘的事情了。”

    万云知道江曼其实并不是个不懂变通的人,刚到广州,只是被虚荣冲昏了头脑,等冷静下来,她就有施展自己的余地了,可也就是太懂得变通了,与人交际,总是打蛇随棍上,不论有什么机会从她身边,都不能白白放任它溜走。

    这样的性格,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坏处同样亦是。

    之前万云摆摊子要人,江曼为了摆脱困境,可以一口一个万老板叫着,现在知道彭颖是实实在在的老板娘,所以她抓紧机会跟人聊天,可对着其他人老乡的老婆,这些做普通工作的女人们,就不见得江曼有这么热情了。

    而且她本身是做会计的,估计听了万云说灵活的就业之后,就想打探一下,彭鹏那儿要不要请一个做会计的人,这样的话,她能多做一份兼职,多一份收入。

    万云可以猜测得到,就是不知道江曼的打算,在精明的彭鹏那儿,能不能占到点甜头了。

    “我只跟这个江曼见了两回面,就知道我们肯定不是一路人。”冯丹燕摸了摸怀里在睡觉的小孩儿,跟万云咬耳朵。

    万云嘴里含着的一口水差点没咳出来,心想你一个大脑直通通的人,当着人家彭颖的面儿,就敢说她丈夫不好看,你还知道什么叫以貌识人吗?

    看万云脸上那副不相信的表情,冯丹燕就说:“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见过江曼这种人。这种人你说她势利眼儿,算不上,你说她白眼狼,也不是,在人困难的时候,她甚至会仗义挺身而出帮忙。但交往起来,你心里就有根刺儿,她见到条件比自己更好更厉害的角色,就会去崇拜,去亲近。如果你不够厉害的话,是入不了她法眼的。”

    万云被冯丹燕这种敏感的观察给震撼了一下,她从未在这个角度上去想过江曼的为人。

    酒桌之上,觥筹交错之间,万云忽然觉得冯丹燕并没有她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咋咋呼呼的,她深知每个人的底线和脾性在哪里,什么话该不该说,其实她心里很有杆秤。不然以朱哥那种霸道,甚至有些野蛮粗鲁的性子,丹燕嫂怎么能跟他相处得下去?而且朱哥作为一个小包工头,成日在外面交际应酬,认识这么几年,却从未听过零星半点的桃色新闻,可见在夫妻相处上,丹燕嫂肯定有不为人知的智慧在里面。

    果然每个人都不可小觑。

    女人们这边说着事情,男人们那边也开始吹牛。

    最开始,彭鹏跟桌上每个人都碰了杯,菜才上到一半,就已经喝得满脸通红。

    有些经济不那么好地老乡开始给彭鹏戴高帽,说他现在办厂子了,如果老乡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让他一定要伸出援手,大家背井离乡来倒广州,老乡们一定要抱团取暖!还有直接打听他厂里要不要招工的,说起老家哪个七拐八弯的亲戚要来找工作,想往他厂里塞进去。

    彭鹏拍着胸脯,看似豪情,实际上一个人的要求也没答应,拍着胸脯:“咱们老乡,一定要讲义气!”又对在自己身边的朱哥说,“就像朱哥,讲义气!朱哥,是不是?”

    朱哥最近有点倒霉,有点郁闷,有点不顺,还有点破财,不过今天是人家彭鹏大喜的日子,他也没怎么表现出来,该怎么喝酒怎么喝,拿着透明的玻璃酒杯和他碰杯:“彭鹏,恭喜你当老爸了,往后就是有家有室、有牵挂的人了。要担起男人和父亲的责任了。”

    彭鹏凑着朱哥肩膀,满脸红光,一口闷掉杯中的酒,皱眉,发出“啊”的一声,掏心掏肺地说,也说给桌上其他人听:“朱哥,这么多年!小弟我最感激你!刚来广州,我连饭都吃不上,你在火车站听我口音是老乡,咱们第一回见面,根本不认识,你就请我吃了一碗面,那碗面,至今我还记得是什么滋味儿!”

    “后来,我从肥皂厂出来开小作坊,手上只有三百块钱,我朝好多人张口,只有你,掏了两百块钱给我!也没让我写借条!朱哥,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我彭鹏一生都记得!”

    “来,朱哥,我敬你一杯!你永远是我大哥!”彭鹏又把自己和朱哥的杯子满上酒,哥俩儿又喝了一杯。

    当时朱哥掏出两百块钱给彭鹏,其实是出于面子情,人家当面张嘴,他自诩自己年纪比彭鹏大,来广州的时间久,心中不愿,却又不好意思拒绝,还和冯丹燕拿了五十,冯丹燕骂他死要面子活受罪,凑了两百给彭鹏,根本没有彭鹏说得这样荡气回肠,但事主都把回忆美化了,朱哥自然不会去拆穿当时的真相和细节,保持美好的误会和交情不是挺好的吗?

    于是朱哥也和其他人一样,说:“兄弟,发财当大老板了,记得拉拔我们这些老乡一把就行。”

    彭鹏又是拍桌子,又是拍胸口:“肯定的,绝对的,百分百,我保证!”

    男人酒桌三分醉,胸口石头拍到碎。

    彭鹏听说葛宝生现在自己出来创业了,拉着葛宝生翻来覆去说了好久的话:“宝生哥,以后有什么需要,我一定找你,让我朋友给你介绍生意!大家互相帮忙!”

    葛宝生没口子地说好,和彭鹏喝了一杯又一杯,称兄道弟的。

    其实他们两个根本不熟,不过交情嘛,多见几次面就有了。

    而且在这个年代,朋友跟朋友之间互相介绍生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所以也不存在什么现实主义和友情投机。

    葛宝生近来心里苦啊,创业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东串西串的,今年已经快过半了,没想到他只是拉了个小单子回来,还是黄锐鑫给牵的线,利润并不高。

    洪金良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成天跑到厂里喝茶吹牛逼,对着他金八指的二手机器指指点点,有设计技术又怎么?他们小厂根本不需要那么复杂专业的设计。两个“半路夫妻”一样的合伙人时常吵架,洪金良的几个员工也不怎么把葛宝生放在眼里,可葛宝生没处可去,在外面溜达几天,又会跑回洪金良那儿去。

    洪金良有时候都气笑了,他也不赶葛宝生走,就要看看这葛宝生到底能脸皮厚到什么时候!

    说起来,虽然和洪金良签了拉订单就拿分成的合同,名声上是合伙人,可洪金良根本不把葛宝生放在眼里,是他自己成日没事往那儿跑,看一下人家在做什么单子,眼馋一下,一方面看不上,一方面又心痒痒的,怎么自己就没有?

    去年底找人借的钱,一开始想买机器,后来钱不够又想学昌江精密更新设计软件,可看着洪金良的厂子那样,哪儿需要用到的软件的地步?直接手画就行了。这笔借来的钱倒是成了他目前的生活费,而自从江曼能够上班挣钱之后,他再也没有往家里拿钱回去过。

    葛宝生之前在老家国营厂的一个老领导,到了东莞一家中型的精加工模具厂落了脚,可东莞的那个厂并不需要葛宝生这种较为熟手高级的设计类人才,他去跑了一趟,发现自己用处不大,空手而归。

    可不知道为什么,葛宝生心里就觉得自己是个胸负鸿鹄之志,将来定会展翅高飞的人,说不定他飞得比姚劲成还要高,到时直接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他等待着自己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时刻,当然,在飞黄腾达之前,肯定要想办法先养活自己,至于怎么养,就得动点儿脑筋了。

    周长城这回没怎么和彭鹏说上话,他跟杨卫星坐在一起,哥俩儿跟彭鹏的其他老乡也不熟悉,就自己两人喝点小酒,吃吃菜,说起各自厂里的事,也挺和谐。

    不过,彭鹏显然是没有落下桌上的任何一个熟人,跟杨卫星虽然是第一回见面,也是喝上了,还喝得有点高,大着舌头保证:“杨哥,你你你…你放心,我我肯定对彭颖和孩子好!”

    杨卫星自诩是彭颖的娘家人,这回来还包了个大红包,有种大舅哥看妹夫的心态,端起“架子”:“彭老板,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大老板。对老婆孩子好,可要说到做到,不然我们电器厂十八个弟兄都不答应!我们可都是彭颖的哥哥们!”

    出门在外,老乡总是结伙的。

    “一定一定,当然当然。”彭鹏刚跟杨卫星说完话,又转头和周长城干杯,“兄弟,兄弟,好久不见了!来,干一个!”

    周长城和彭鹏也喝了两杯。

    彭鹏看着四平八稳的周长城,拍拍他肩头,伸出一根食指,指着他说:“哥儿们,你知道吗?有句话形容你,叫…叫什么来着?”彭鹏拍拍自己的脑袋,晃着身子,笑嘻嘻地闭眼,想半天,睁开眼,说,“叫‘质胜于华’。知道什么意思不?嘿嘿。”

    两人都是没读过多少书的人,谁不知道谁啊,周长城看彭鹏已经有几分醉意了,没和他再喝第三杯,笑说:“我读书少,你可别框我。”

    “嗐,框你干什么?框你有酒喝?”彭鹏摆手,脸上是一片酒气发出来的潮红,重复了一遍“‘质胜于华’,夸你呢!大大的夸赞!我给我宝贝女儿取名字的时候,买的一本名人名言大典,里头写到的。你不知道什么意思?回去查字典去吧你!”

    大家哄笑起来,说彭鹏当了大老板,文化水平都不同了,还晓得咬文嚼字了。

    本来看彭鹏喝得左摇右晃的模样,大家都慢慢放下酒杯,都是朋友,是为了高兴才喝的,不是为了往死里喝才喝的酒。

    可送客的时候,彭鹏站在彭颖旁边,除了红着一张脸,言行举止都跟没喝过一样,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客客气气把客人送走,脚步也不虚浮。

    真不知道这粘上毛就是猴儿的彭老板海量究竟是多少。

    回去的时候,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没有坐车,挽着手,吹着夏夜的微风,散散酒气,因为是孩子的百日宴,难免又说起孩子的事。

    万云说:“上回我姐还问我,我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的事儿。城哥,你说呢?”

    周长城想起昨天自己在厂里挨了别人的排挤,心里涌上一阵烦忧,他最近心里想的全是工作,因此和万云没有怎么谈过心,夫妻两个平日里倒也经常说话,都是日常对话,实际的情绪却没有真正表达出来,可现在周长城也没这个心思,生活混乱,剪不断理还乱。

    这个时间说到孩子,周长城想到彭双到了酒宴后面,一直在哭,彭颖抱着怎么都哄不住,只能过来找彭鹏,彭鹏一身酒味,把孩子熏得哭声更大了,夫妻两个手忙脚乱的,也没哄好,女眷的那桌人一直轮流抱,轮流哄,都没有哄好,一直哭到酒宴散席,哭累了,嗓子都哑了,才睡过去。

    周长城揉揉脑袋,下了班,回到家他就想清清静静的,看会儿电视或是发会儿呆,要是一回去还有个婴儿哭个不停,他可能会没有耐心,也不会像姐夫做得那样好,于是就摇摇头说:“我们还是再放放吧。”

    万云闻言,稍稍放了点心:“我也是这么说。”

    她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说话做事考虑不周全,怎么能带好另一个孩子呢?尤其是看着彭鹏和彭颖两人对着彭双措手不迭的样子,就觉得成就一场父母子女之间的缘分,是一项巨大的工程,还是再等等吧。

    两人走了快一个小时,才回到珠贝村,已经快十点了,二楼的灯亮着,是桂老师回来了。

    周长城和万云在楼下洗漱之后,你捏我,我捏你,亲一亲,往楼上走去,准备和桂老师打个招呼就回房睡觉,可到楼梯口的时候,就听到里头没有压住的争吵声。

    是桂老师和裘阿姨在争执。

    裘松龄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桂春生大概脾气上来了,扬开嗓子说:“你知道我不可能跟她同处一室的!你很不必说这样的话!”

    周长城和万云本还想着去敲门打个招呼,但从未听到两位体面的长辈这样吵过架,顿时面面相觑,站在楼梯口进退不得。

    过了一会儿,裘松龄拿起自己的手袋,开门,从桂春生的房里出来,下楼时看到两个尴尬的小辈,只是冷淡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继续往楼下走去。

    这时桂春生也从房间里走出来,脸上都是疲倦之色,看到周长城和万云回来了,对周长城说,哑着嗓子说:“外面天黑,拿着电筒,去替我送送裘阿姨。”

    裘松龄听得桂春生这句话,顿了一下脚步,还是没有回头去开铁门。

    周长城赶紧拿了电筒追上去,把裘松龄送到停车场,自己再折返回家。

    周长城把裘松龄送走后,回来和万云说:“裘阿姨脸色很差,估计是跟桂老师吵大架了。”

    “桂老师心情也不好呢,话都没跟我说,裘阿姨走后,他把门关上,就关灯了。”万云坐在床上,说起桂春生刚刚的冷淡。

    真奇怪,两位长辈一向来都是温和恩爱的,尤其是桂老师,从未见过他这样不绅士的时候,只是大家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们两个做小辈听话也只听了两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更不好多问。

    此后有三个月时间,裘松龄都没到访珠贝村,桂春生也没有外宿过。

    第144章 第 144 章

    六月份广州的天气, 不是暴雷下雨,就是太阳高照,甚少有处在两者中间的阴凉天。

    朱哥挨打, 血流一背送到医院去缝针的时候, 就是一个大中午,太阳最猛烈的时间。

    这件事,要从去年底开始说起,大概十一月初的时候, 朱哥刚忙完一个工地的活儿,又被另一个叫钟大海的老板给火急火燎地找上了,说他有一栋新楼,已经打好了地基, 准备往上起高楼, 需要几队工人来做事。

    本来朱哥跟钟大海不认识, 是朱哥的一个朋友介绍的, 他们这些小包工头时常在一起,有竞争, 抢生意,但钱是赚不完的,想要长久发展下去,关系得保持好的, 所以也会互相介绍活儿。

    那个时间段,刚好朱哥闲了十来天,因为又是接近年底,大家都觉得最多就接个短期的活儿, 再干一个月就回老家过年,有天大的事情, 也等到明年来说了。

    可是朱哥不回老家,有些人也愿意多挣点钱,于是有一小部分人提早回老家过年,有一大部分人则是留下来跟着朱哥,去给那个叫钟大海的老板盖高楼。

    朱哥带着两个兄弟去钟大海租来的办公室里头看图纸开会,开过会,发现他这栋楼的地基刚打好,往上盖个十五层的楼,保守估计得要六个月,朱哥对这种长期且稳定的活儿还是很有好感的,这意味着半年内,无论是自己还是兄弟们的工资和收入都有了保障,于是评估一番过后,跟几个熟识的小工头通了气,就和钟大海签了承包协议。

    这个钟大海,有人说他是广东人,有人说不是,他也从未提过这个问题,粤语、潮汕话、客家话和普通话,他都讲,常年活跃在珠三角,去年在广州成立了一个包含他在内只有五人的地产公司,又不知从哪里找了个中间人,在海珠的一个村子里,跟他们村集体企业买了一块地,准备起楼。

    这地方是在广交会馆的东侧。

    广交会是全国有名的商业盛会,国内很多省市的企业,不论是想做外国人的生意,还是想做国内的生意,有渠道、有能力的话,都愿意去租个展位参展,从改革开放至今,广交会馆举行了成千上万场展会,促成许多大小生意,繁忙的时候,每个月至少有两三场不同的展,是一个很好的商家交流平台。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一个背景,周围的衣食住行,尤其是酒店住宿,就成了很吃香的行业。

    钟大海买的这块地,就处在广交会馆东面的一条小分叉路上,当时华南快速还没有开始建,虽然临近广交会馆,但说起来其实是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更没有私人酒店,周围都是些农田和果园,当地村委也是看这块地没什么贪头,刚好钟大海给出一个不错的价格,就决定把这块地方卖给他。

    说起来,钟大海的发财痕迹其实是海市蜃楼堆积起来的。

    此人酷爱赌博,仿佛从记事起,就是在赌桌上混吃的,骰子是他的再生父母,牌九是他的兄弟手足,这人虽然是在广州、东莞和珠海等地常年混迹,但更经常坐小舢板到澳门赌场去赌,赢了一掷千金住葡京,输了两手空空偷鱼蛋,被人追债,就再跑回大陆来。他不在大陆赌博,因为广东公安对“黄赌毒”抓得严,罚款也重,没有明面上的赌场,就是有,进去赌几天几夜也是缩手缩脚的,过不了瘾,还担惊受怕的。

    钟大海这种滩头上行走的人,也认识了一两个混迹堂口的大哥,自己手底下聚了几个跟着他吃饭的小弟。

    去年初,钟大海拜过关公和黄大仙,运气爆棚,手上赢了不少钱,他深知在澳门是留不住这笔钱的,于是让人换成小黄鱼,叫上两个信得过的心腹,把这些金条绑在身上,从珠海偷渡回来,又去深圳找地下钱庄,把小黄鱼换成了现金,七拐八拐,在省城广州最中心的地方海珠区,买下一块地,当然海珠广场和江对岸那一带他是买不动的,但是买到边角区域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钟大海想学香港和澳门的那种商场模式,底下三五层作为商铺出租,上面的楼则是作为酒店经营,他看好这块地方,改革开放之风越来越猛劲,海珠是市区,广交会只会来更多的人。

    常年在赌桌上过夜的他,也知道赌博不是长久之计,他还挺会打算,晓得要有个长期进项,全国各地做生意的人来参展,他就做这部分生意人的生意。

    土地是集体制,不可进行私人买卖,但村委出让土地财产是另外的说法。

    当时别说广州,就是整个大陆也没有几个专业、明确的地产公司,钟大海成立的这个房地产公司,只有这一个项目,里面只有五个职工,其中三个是跟他混迹各个赌场的弟兄,两个是当地找来真正打杂做事的,为了建起这栋楼,这里拉一群人,那里拉一群人来做事,明晃晃是个草台班子,朱哥就是其中的一队人。

    去年底,万云找丹燕嫂帮忙看摊子,丹燕嫂没空,要带着朱文朱武到工地卖面条儿,其实就是朱哥在给钟大海这个公司起楼房,因为年底,人手不够,他自己还亲自上阵去搬砖砌砖头。

    要说一下的是,万云刚到珠贝村的时候,朱哥手底下只有二十来号农民工,但是到了九十年代初,已经发展到了五十人,不算很大规模,但是也不算小。

    八十年代结束,九十年代开启,南下赚钱的风气在一些内陆乡镇和城市是愈演愈烈,于是九十年代那句著名的口头语“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被叫得越来越响亮。

    尤其是朱哥老家的那些老乡们,看到从前跟自己一样地里刨食的人,一年竟然能赚两三千块钱回家,不到两年就起了新房,改善了家里人的生活,这对在老家一年只能挣个两三百块的同乡来说,是极大的刺激,中国人最喜欢的不就是荣耀乡里吗?

    别人行?自己怎么不行?

    干!南下!跟着朱哥干!

    这五十个兄弟,都是跟着朱哥混饭吃的,朱哥压力大,但也没亏待他们,到处去找工地包工程,然后带着小弟们开始赚钱,在老家地里是卖力气,在城市里当农民工也是卖力气,能挣钱就行!

    而去年,钟大海开会的时候,就说了,他很着急要把这栋楼给做起来,赌棍开始做实事才知道,起一栋楼要花这么多钱,召集人过来做,竟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哪里像在赌桌上,荷官不到五分钟发完牌,一局定生死,快准狠!但已经开了头,又没办法停下,前面的钱已经花下去了,只能继续往里砸钱,怎么样也得把这栋楼给做起来,就和朱哥,还有另外几个小工头说,明年七月必须要封顶!

    刚开始,钟大海日日待在他的地产公司里——一个在村里租来的小平房里头,履行自己当老板的职责,似模似样,天天去工地监工,几个月都没出门去赌博了,一直到过年之前,给干活的人每月都结清工资。

    朱哥所带的这个队伍,农民工每日休息只有一天,很是辛苦,挣的是损手烂脚的辛苦钱,平均下来,每个人的工资接近两百四十,这对这帮没文化、没其他技术傍身的人来说,是个极为不错的收入,所以再苦再累,大家也是甘之如饴,只要能拿到钱!

    按着去年底的情况,朱哥每个月必须要在钟大海那儿拿到一万五的现金,他自己的腰包才能赚到钱,也才能把兄弟们的工资给周转过去。

    过了个年,加上去年那五十个兄弟,又来了七个人,队伍在壮大。

    钟大海的这个工地一直没有完成,他的图纸上画了十五层楼高,面积也广,距离封顶至少还有小半年,再加上其他一些扯皮的关系,比如物料没有及时送达,不同包工头之间所带领的工人们打架,村里的人偶尔找找麻烦,区里派人来检查整改之类的大大小小的原因,封顶更是往后推迟。

    但不论怎么推,朱哥和其他包工头干活的速度都没有慢下来。

    一个长期稳定的工程,对朱哥这种小包工头来讲,是能省却很大力气的,他不用到处跟一些工地小老板和大工头们拜把子、喝酒、找活儿干,谁都想活得轻松点儿。

    但是谁知,从三月底开始,钟大海就再没有支付过一分钱的劳务费给朱哥和其他的包工头。

    这种拖欠工资的事情,朱哥以前也遇到过,有些正经做事的老板和集体单位,可能一时间没办法很好地周转过来,手头现金比较紧张,就会拖延一两个月,或者更长时间,后头再补上。有些良心一点的建设单位,还会提前跟施工方的工头们打个招呼,让他们做做弟兄们的工作,通融通融,只是一时周转不当,反正自己和单位不会跑路,只是这个钱晚一点发,大家继续做事,别停工,共同熬一熬。但是,肯定也有那种没良心的,嘴里说得天花乱坠,但工钱照欠的人!这么些年,朱哥手上至少有三万的工资死债是没收回来的。

    每当遇上这种建设方欠钱的,朱哥都会适当给弟兄们垫点儿钱,至少发点生活费,让他们不必在广州连碗面都吃不起,大家好歹是同乡,不能这么不讲情面。

    过了年,钟大海冒个头,跟几个工头一起喝了顿酒,后来就消失了,没有任何交代。

    一直干到五月底,朱哥和另外几个工头,都没有再见过钟大海这个人,大家就觉得不对劲,浩浩荡荡去他租的那个村里平房找人,里头倒是留守了两个员工,可在这两个虾兵蟹将嘴里也问不出话来,说起来这两人也有三个月的工资没发了,大家坐下来一起发牢骚。

    朱哥等人找不到人,就叫兄弟们停下来,不要干了,现在天气热,也休息一会儿,他又开始去找那个介绍这个活儿给自己的中间人,那中间人也不知道钟大海去了哪儿,这人像是凭空不见了一样。

    因为钟大海本身也不是广州人,他家在哪儿,家人在何方,都没人知道。

    朱哥回去和冯丹燕抱怨,往地上吐了口口水:“就不能给这些私人老板干活!真他娘的邪性了!这人到底跑哪儿去了?还要不要在广州混下去了?”

    朱哥几乎跑遍了广东的所有地级市,在他心里,没有一个市能比得上省城广州,那钟大海若是个人物,终究是会回到广州来的。

    丹燕嫂刚开始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他们在广州待了有几年了,朱哥收不到工程款的这个情况遇到过好几回,大多数都是有惊无险过去的,怎么样都有个说法,就是三万没有收回来的陈年旧账,那些欠款的单位和个人还是能找到人的。

    对他们来说,只要人活着,钱就有要回来的机会。

    在彭鹏和彭颖替女儿开完百日宴差不多一个月的时候,那个钟大海才出现,也就是朱哥手底下一个机灵的兄弟,天天跑去人家公司门口蹲点儿,把人给蹲到了,于是立马坐上公交车去珠贝村,告诉了朱哥!

    朱哥留人给其他的工头打电话,钟老板浮头,赶紧去讨薪!自己则是急匆匆带上五个兄弟,先行一步去找钟大海!

    钟大海这人也真牛,朱哥气势汹汹带人上门来讨薪,他不急不慢地请人喝茶,还给朱哥吃从澳门带回来的杏仁饼和猪肉脯,一副十分好说话的样子,很是豪迈,不把欠朱哥的这四万多的工程款放在眼里。他的话语中,一副自己身后靠山很大,身价丰厚,绝不可能拖款的意思。

    朱哥是要讨薪,又不是要干仗,当时自然没有翻脸,也是好声好气说着话。

    两人喝完茶,还一起去看了现在已经没有人在忙活的工地。

    钟大海兴致勃勃说着自己的野心,指手画脚说着自己的梦想,等这栋楼建起来,底下至少五层做商铺,上面的十二层楼做酒店,装饰就跟澳门的葡京酒店一样,主打一个金碧辉煌、光彩夺目,还要请高人来布置风水大阵,必须要让这栋楼成为广州的地标建筑。

    不过,钟大海暗想,只可惜这里不能开赌场,不然他做庄,日进斗金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朱哥听着钟大海豪迈的规划,再看着旁边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青青稻苗农田和泥泞的小路,一时间只是呵呵笑,也摸不准这钟大海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

    钟大海问朱哥:“朱老板,等我这栋楼建起来,肯定发达!趁着还没有开始往外卖,你有没有兴趣买上几个商铺收租?”很奇怪,不论是钟大海还是彭鹏这类老板,对自己的生活和人生似乎都特别坚信,特别笃定,用词都是绝对化的,话必须说满,从不怕闪着舌头,当然朱哥对此十分习惯,因为必要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人。

    朱哥摆手:“钟老板,我不像你老人家是做大生意的,我就是个手艺人,玩好水泥就是我的本事了。”

    其实是因为朱哥看不上这附近荒凉的地方,九十年代初的广交会馆周围,并不繁荣,水泥大路主干道有一条,但其他地方还是村子和农田,他都没搞懂钟大海为什么会把钱花在这儿。

    那一日,钟大海见了朱哥,也见了其他的工头,大家好坏歹话都说尽了,他也没有把真金白银拿出来,给大家去结工程款。

    接下来一个月,虽然大家都懒懒散散的没有开工,但几个工头都派了小弟去跟着钟大海,钟大海也不怕,每日仍是大摇大摆地出现,遇见了甚至还打声招呼,让这些小弟回去告诉自己的工头,目前他已经在联系区工商局和土地局,搞那些产权证的事情了。

    钟大海的话一出来,又给了朱哥和其他几个工头一点希望,心想这老板也有点真本事,这些证件可不好搞,他可能真的是一时间没周转过来,一帮人又去找他,谁知他们竟被钟大海那三寸不烂之舌给说服了,觉得这栋楼的手续办好,后续肯定是光明一片,竟还带着工人们又回来复工了。

    没有办法,有人的语言就是十分具有蛊惑力的,尤其是赌徒的话。

    事情就是这时候出的。

    朱哥底下有个叫志强的兄弟,过了年,刚满三十岁,是泥水工的新人,就是眼热老乡们寄钱回家建新房,今年过了元宵,他也坐火车跟着来了。正因为是新人,傻大胆,对工地危险的认知不高,人家提醒他戴安全帽、绑安全绳,他还觉得老乡是瞎操心,哪有这么恐怖,老天爷怎么可能会收自己这条小命?而且现在天气热,戴上帽子的话,整个脑袋都跟泡在水里似的,哪里舒服呢?不戴帽!不绑绳!

    一日早晨,他没有绑安全绳,帽子也随手放在一楼的茶水室里,就跟工友们一起爬上了工地的六楼,这时候并没有很强烈的安全管理,大家口头上互相提醒一下就上工了。

    刚开始大家拿着工具干活,嘴里说说笑笑的,不过是过了五分钟的时间,一句恐惧的长长的“啊”声发出来,从上往下传,然后是巨大的一声“砰”,那句吓人的叫喊声就停了,整个热闹的工地瞬间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隐约能听到一阵痛苦的呼声。

    工人们一听这个声音就不对劲了,立马停下手上的活计,纷纷往楼下看去,因为在六楼,中间搭了不少脚手架和防坠网,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人掉下去了,一个有经验的小队长就让大家报数,最后发现刚刚还在的志强不见了。

    “坏了坏了,志强这傻小子向来不听劝,不会真是踩空掉下去了吧?”

    大家沿着着来路,七嘴八舌说着话,慢慢往楼梯那头挪去,一个个往下跑去。

    此人除了是志强,还有谁?

    志强脑袋磕破了,脸色瞬间蜡金,背后有一块突出的石头,嵌进了他的后背和手臂,身下的血染红了泥土。

    从工地六楼摔下去的志强,在医院熬了四天,人就没有了。

    他来广州不到半年,把命交代在这儿。

    那时候的工地,几乎没有管理,安全意识很淡薄,当然每回上工前,每个工头和老工人都会再三提醒,命只有一条,安全帽要戴,绳子要绑,不能单独一人上去干活,可就是有人不听,最直接的代价就是生命,或是残手断脚,往后余生都与病痛相随。

    处理好志强的身后事,朱哥点了三个兄弟,帮忙送他的遗体回了老家,然后杀气腾腾带着十来个人去找了钟大海,无论如何钟大海这个老板也得给志强赔点钱,再加上已经积累了三个半月的工资,也要一并算清了。

    朱哥强硬地对钟大海说:“钟老板,今天我们的工程款一定要全部结清!现在我这个兄弟志强也在你的工地上出事,你怎么也得意思意思,人家也是家里的顶梁柱,不用多,五万,对你一个大老板来说,是湿湿碎的!”

    钟大海刚开始脸色还一副好好说话的样子,直到朱哥威胁他,要是不给钱的话,就带兄弟们把工地的东西全都搬走,还要砸了已经建好的楼房框架,他也发狠了,工地死个人怎么了?多大的事?这块地方,哪个时间没有死人?

    见朱哥那副不肯罢休的样子,钟大海也没有跟他废话,双眉往下一压,往地上摔破一个茶杯,他在村里租来的平房后头,竟出来了十几个人,比朱哥带来的人要多,个个凶神恶煞,如同毒蛇猛兽,有人脸上那副戾气深重的模样,不得不让人怀疑是背过人命的。

    朱哥这才意识到这钟大海长得像个笑面佛,口花花地哄着每个人给他卖命,实际上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否则怎敢在村子里搞这么大工程?村民们可也不是吃素的。

    但是大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朱哥自然也不肯退让,再加上双方其实都不是什么斯文人,说两句话立即就冲动打起架来。

    朱哥带的队伍是农民头出身,农民有狡猾的一面,也有淳朴的一面,打起架也会发狠,可却不像钟大海手底下那帮混□□的黑,专挑让人断气的地方打。

    钟大海带着的那十几个人下手特别重,手上持着铁棍、铁钳、砖头,甚至有长刀,见人就打、就砍,朱哥底下那十几个手无寸铁的弟兄被打得抱头鼠窜,狼狈不堪,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这场架,从屋子里打到外头,在附近玩的孩子们见着了,赶紧跑去叫村委的人过来。

    混乱中,朱哥看着那明晃晃的西瓜刀,怕出人命,冲上前去拉开自己的兄弟,结果被人一撞,往侧边甩头时,就被一块砖头恶狠狠地砸中了后脑勺,当场就流了脑浆。

    “朱哥!”在朱哥附近的兄弟立即上前去扶他,惊恐喊他的名字。

    钟大海看着眼前流了一脖子血的朱卫军,又看到远处正奔向自己而来的村民和村委,手一挥,让自己手下的那帮兄弟赶紧走人,这里是广州,不是香港澳门,他们也不是□□之间的斗争,打死对头了,龙头大哥还有奖赏,这里的公安严打起来,他们是绝对吃不了兜着走的。

    在村委赶来之前,钟大海带着一帮兄弟分散开来,四处跑,仿佛逃跑过许多回一样,经验十足,不到十分钟,就人去楼空,所有人都不见了。

    朱哥被兄弟们送到医院去缝针,其他受了伤的人也在医院涂药水,虽然也有被刀砍到手臂的,可伤得没朱哥重。

    冯丹燕到医院的时候,看着整个脑袋包成木乃伊、脸色煞白的朱哥,吓得半死,连话都不敢和朱哥说,是让他留着力气好好活着养伤,跟医生护士们问情况时,结结巴巴,根本没了往日的快嘴。

    家里婆婆已经快七十了,三个孩子还小,冯丹燕谁也不敢说,只跟家里人讲朱哥紧急接了个工程,今天就要带着兄弟们到增城去干活,要过一阵才回家,她回来收拾衣服,让人帮忙带过去。

    往常也有过这种紧急出发的工程,施婆婆和三个孩子也不是很奇怪,照旧过自己的日子。

    好在朱哥手底下的兄弟们讲义气,在医院出不了钱,但自觉留在医院给冯丹燕和朱哥跑腿。

    朱哥在医院待了有一个星期,人渐渐缓过来了,缝了十六针的后脑勺总算不再痛得他涕泪四流,成日趴着,吃饭的时候要冯丹燕和兄弟们把他扶起来喂饭。

    跟朱哥一起给钟大海干工地的几个工头来看过他,留下红包,表示慰问,说那个该死的钟大海已经带着人跑了,再没回来过,所有人的工程款都没有拿到,他们也都报案了。

    大家这才知道钟大海以前在东莞就犯过赌博罪和抢劫罪,是派出所的常客,因为抢了一个女工的钱包,被当场抓住,还吃过两年牢饭,到广州来估计是想重新开始,但狗改不了吃屎,到哪里都虾虾霸霸,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这人现如今穷成这样,还能有打手跟着,是因为钟大海在钱财上对手下十分舒朗,投桃报李,那些个人跟着他混饭吃,出死力气打人,甚至杀人,也有十来年了。

    去年钟大海能准时给大家发工资结款,因为他手上还有钱,可建楼是极花钱的工程,他之前用小黄鱼换的那批钱早就填进大楼里去了,手上还剩下一两万现金的时候,钟大海又动了去澳门赌一把的心思,趁着过年,再次拜了各路神仙,带着几个手下,坐上偷渡的渔船到了赌场,可这一回,好运没有落在他身上,钟大海在澳门连赌十天,连输十天,输得眼睛发红也不肯收手,还借了高利贷,债台高筑,被债主追着跑,在澳门一个暗街躲了三个月,趁着夜黑风高之际,才敢出门,一身赌债偷溜回广州来了。

    结果到了广州,又遇上大家催工程款,后头连续出了志强和朱哥的事情,钟大海就干脆丢下这里的一切,又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于是那一栋楼就这样烂尾在当地了,建不起来,也拆不掉,一些个铁钉、钢材和其他能用的材料,都被工头们叫人去搬走卖出去了,能挽回多少损失就挽回多少。

    报了公安,用处不大,公安派人来把这个案子记录在案,那个年头,这种奇怪跑路的经济纠纷案特别多,农民工拉横幅讨薪也不是新鲜事儿,尤其是像钟大海这种涉及到几个地方逃窜的,甚至可能还去了港澳的,根本追无可追,只能给兄弟分局发通缉令,但能不能抓到,几率很渺茫。

    钟大海的这个公司毕竟是正经到当地工商做了登记的,当地村委也极力推动解决这栋楼的事情,后来区法院也加入了,几个部门联合执法,封了这栋烂尾楼,登记了每个人在其中的损失,除了工头,还有一些供应商的款都没有结清的。

    事主不见,事情到了这里,就止住了,没有下文。

    用冯丹燕的话来说,就是朱哥白白挨了这一顿打,他们就是想报私仇,也无门去报。

    然而,对于朱哥来说,生活不会因为他脑袋被砸了就终止在这一刻,志强的赔偿没有要到,他底下还有五十六个兄弟接近四个月的工资没有发出去,朱哥和冯丹燕还要继续在广州活下去,对一直信任自己的父老乡亲们也要有所交代。

    志强那儿,他的媳妇和舅哥追到广州来,要朱哥给个说法,朱哥做主赔了四万,他一个人拿了三万八出来,其他兄弟一起凑了两千,双方摁了手印,四万一条人命,表明这件事到这里就了结了。

    而至于还有四万七的工资款,朱哥把墙壁里的铁盒私房钱拿出来,冯丹燕把自己存下来的钱也全都拿出来,夫妻俩儿剩余的存款,加起来不过才两万三,只能先给大家发一半,说好了一年内陆续结清。

    虽说在钟大海那儿要不到工资,朱哥也很无辜,可真正算起来,弟兄们是跟朱哥直接立下的契约,跟钟大海是间接的雇佣关系,所以这笔钱是一定要算在朱哥头上的。

    大家是老乡,也是兄弟,后头还要跟着朱哥混饭吃,朱哥这么处理,五十六个兄弟都答应了。

    朱哥顶着脑袋上的伤,出去拉活儿,他再不敢把所有弟兄都集中在一个工地上,而是把这帮工人分成三个队伍,放到不同的工地,至少在欠款的时候,不会被一锅端,他能减轻压力。

    也因为志强这个事情,工地安全这件事,在朱哥心里敲响了极大的警钟,他对每一个跟着自己吃饭的兄弟都说,要是不听安全队长的,立马就收拾包袱滚回老家去,他朱卫军要不起这种牛人!

    朱哥家里几年的积蓄在这件事中全部散光,还倒欠弟兄们的钱,一夜回到解放前。

    本来朱哥还想让冯丹燕去开个店,自己也雇两个人,当个清闲的老板和老板娘,过过瘾头,但事到如今没有办法了,家中有老有小,每日一开门就要花钱生活,朱哥还是继续做他的包工头,他也没挑活儿的大小,能接就接,带着兄弟们在各个工地上辗转。

    往后有的老板还是会爽快给他结款,或许又有人会恶意拖欠工程款,但朱哥再没有让自己陷入这种被打破脑袋、闹出人命的境地中去,人在生活的磋磨和摔打中成长,变得胆小。

    他已经是中年人了,身体经不起折腾,家里人也会为他担心,他住院的时候,冯丹燕衣不解带地守着他,还要顾着家里,上瞒老下瞒小,殊为不易。朱卫军不可能没有感触的。

    后来大概过了两年,区法院和工商那边来了通知,说村委愿意接手钟大海这栋没有封顶的烂尾楼,当然这个公司跟这些包工头和供应商们经济债务上的纠纷,村委新成立的地产公司也必须要承接。

    可事情也真是荒诞,这村委地产公司没有联系上钟大海,竟跑通了所有关系,产权就这么转到了集体企业上,从此这地方跟钟大海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更荒诞的是,这个新成立的地产公司,竟然也没有过多的现钱,只能拿其他东西来抵押,一栋楼,钢筋水泥拆了又不能用,值钱的也就是产权。

    像是朱哥,就分到了两个所谓的一楼面街的商铺。

    这栋楼一直没有封顶,更别说真正落成开张,四周农田和果园也没有变化,路还是两年前的那条路,距离广交会管还有八公里路,公交车都不顺,不然当时当地村委也不会把这块地出让给钟大海。

    朱哥手上拿着两本商铺的产权证,跟其他工头一起长吁短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钱是肯定追不到了,现在钟大海都不知是生是死,只好把那两本证拿回家去,让冯丹燕放好。

    至于村委地产公司重新再浇这栋楼,是又再过了两年才开始动工,所以那些所谓的产权和商铺,在朱哥和冯丹燕手上,是完完全全一点用都没有的废纸,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家里住。

    只能自认倒霉。

    朱哥赔钱这件事已经结束两个月了,万云和周长城才知道。

    知道朱哥和丹燕嫂垫了这么多钱出去后,万云看向来东家串西家的丹燕嫂,一改往日的散漫,跟施婆婆两人天天开始做面条儿和馒头,骑上自行车出去叫卖,年底时大概缓过来一点,又学万云,换上了烧柴油的三轮车,沿街叫卖。夫妻俩儿,朱哥顾着外债,丹燕嫂顾着家里的开支,团结一致,共渡难关。

    最让万云和周长城佩服的是,冯丹燕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说过,朱哥给家里造成这样大的损失,她从未怪过丈夫,一句都没有,除了变得忙碌一点,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性格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大大咧咧,照旧跟谁都能说上话,朋友老乡们之间都没有拉开距离,适应性和韧劲极度强悍。

    万云自觉,若是因为周长城的缘故,家里的钱全都没了,她心态一定不会比冯丹燕好。

    后来,万云悄悄问过丹燕嫂,要不要给她借点儿钱,让她在生活上,手头不用这么紧张。万云向来是主张救急不救穷的,朱哥和丹燕嫂两口子不是因为“黄赌毒”和虚荣心的情况败家,他们这个情况,可以适当借点儿。

    可没想到冯丹燕摇头拒绝了:“妹子,别担心嫂子了,反正债多不愁。嫂子我从农村出来,小时候一分钱都难挣,可长到这么大,竟还能欠下几万的外债,也是出息了。其实彭鹏也问过朱哥要不要钱,朱哥也没要,我看他都不急,我也不急。不过你有这个心,嫂子记下了。”

    万云和周长城说起这件事,都说难怪他们两口子人缘儿好,在广州能这样长久生存下去,朱哥带着的那帮兄弟一个都没走,完全是因为跟这种独立、乐观、往前看的性格有关。

    自助者天助也。

    第145章 第 145 章

    就在朱哥和钟大海斗法的时候, 远在平水县的孙家宁已经被一纸调令,从平水县林业局,调入了定安市市委, 用他们的话来说, 是通过招考,考进了市里。

    对于姐夫的这次升迁,远在广州的周长城和万云,当即给万雪汇了一百块钱, 还给姐夫买了一双皮鞋寄回去,以示庆贺,论起来,这可是他们最荣耀的亲戚了。

    虽然姐姐和姐夫还欠自己的钱, 但周长城和万云还是分得清楚, 哪个是欠款, 哪个是人情的。

    孙家宁的这次调动, 进行得十分低调,同一个办公室的, 有人甚至在调令发过来后,才后知后觉知道的,说震撼有的,说不可思议也有的, 因为都没想到,跛脚的孙家宁在县林业局迟迟升不上去,竟然在三十多岁后还有这一点造化,还跟市里的潘仲维有所联系, 这潘仲维可是县里出去的大人物啊。

    在离开林业局前往市区专门委员会上任之前,有好几拨人都请他吃饭, 让孙家宁去了市里,也别忘了县里的老同事们,都是些人情往来的事,孙家宁都一一记下了。

    本来,丈夫升迁,当妻子的肯定是万分高兴的,他们为了这一刻已经努力很久了,特别是孙家宁,拖着一条不方便的腿,在县里和市里之间跑来跑去,尘埃落定之际,他们夫妻买了只鸡来庆贺。

    可等到孙家宁真正要出发之前的三天,万雪才意识到,丈夫目前真的要离开自己,到市里去工作了,而夫妻分离的问题摆在两人中间,需要大家共同去克服。所有人都在艳羡孙家宁好运的时候,只有他们夫妻开始感到焦虑,尤其是万雪,近来她时常睡不着,生怕一睁眼,孙家宁就不见了。

    到市里去上班,孙家宁有实现理想抱负的骄傲感,可对妻子却是产生了一丝细细的愧疚感,从此整个大后方就要交给阿雪了。夜里,宝贝女儿甜甜睡在中间,夫妻两个拉着手,不做夫妻之间亲密的事情,只说些日常的叮嘱,家里的门要锁好,钱要存好,县里的谁谁谁可以帮得上忙,朋友交情不能落下,话题说得甚至反反复复。

    孙家宁说:“阿雪,我稳定后,迟早要把你的工作也调动到市里去。我们一家人不能分开!”

    他们做出去市里的决定,艰苦地跑调动,当初就是为了让甜甜更好地上学,可如今甜甜还小,读书的事没有摆到台面上来,夫妻分离却成了他们首先要面对的问题。

    过了几日,孙家宁真正离开县里,前往新单位报道,万雪才知道漫漫长夜有多难熬,他们夫妻结婚快要十年了,从来没有一日是分开过的,而且这种日子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

    后来万雪和楼下的廖大姐聊天时,自嘲地说:“我感觉自己是个离不开男人的女人。”

    人人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可万雪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那种心气了,她习惯了和孙家宁互相依赖、互相照顾,只希望家人平安健康,没有大志向。

    廖大姐今年四十有五,结婚早,孩子长大,有的已经成家,再过阵子,最小的儿子都要结婚成家了,她跟丈夫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分房睡,再没有那种你侬我侬分不开的感情,日对夜对的生活琐事,把夫妻之间的那些情分给磨得稀碎,如今大家不过是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罢了。

    廖大姐年纪摆在这儿,心态也比孙家宁和万雪要更老,听了万雪的话,刚想说她小媳妇没经过事儿,可谁人没有年轻过呢?年轻夫妻以为分别是大事,天塌了一样,她心软地劝说:“阿雪,不要紧的,会过去的,再说你们夫妻也不是没有见面的机会。”

    孙家宁刚到市里,首先要适应自己的本职工作,除此之外,下了班他还要跟各行各业县里的老乡们打好关系,压力不可谓不大,偶尔在市里读书的孙家欢和万风也会过来看看他,寂寞倒是说不上的。

    潘仲维是市委职能部门的主任,孙家宁的新岗位在专门的经济委员会,是个不起眼的小科长,经济委员会的工作要向职能部门汇报,再加上孙家宁本身就是顺着潘仲维这条线过来的,从此往后,他只能和潘仲维站在同一条船上,于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所谓的中间立场,更不能左右摇摆。

    但是孙家宁对于这种生存方式很适应,这种站队不论是在市里还是县里,亦或是往后去了更大的平台,都一定会存在的。就算不适应,孙家宁知道自己一定会调整过来的。

    一切都还算顺利,新工作忙碌又充满了挑战,孙家宁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工作上,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唯一不放心的就是还留在县里的老婆和女儿,所以刚开始,他每个月休息的时候,都会回一趟县里。

    从定安市汽车站到平水县西郊的汽车站,要花费接近七小时的时间,还不算中间赶车的路途,光是在车上,一天就过去了,家人见面的时光并不长。

    平水县是个偏安一隅的县城,四周都是山,贫困且闭塞,通往市里的路绕山绕水,即使是省道,也是土路,甚至有些是单向的山路,一直到二十一世纪之后,才陆续开始铺就高速路和快速道,柏油路也是过了将近二十年,才安排上的,而在八九十年代,这中间的七个小时,还可能会遇上路匪车霸。

    因为之前在广州回平水县的路途中,甜甜差点儿被人贩子抱走了,孙家宁和万雪都决定再不会由着一个大人单独带孩子坐长途车出远门,再加上万雪貌美,不保险因素再加一层,所以只有孙家宁回来看妻儿,而妻儿没办法带着孩子坐大半日的车跑到市里去看丈夫。

    这对夫妻在这两个月别提有多折腾了。

    廖大姐说他们两个才分开这么几十天,三天两头打电话不说,每月又要见面,弄得跟牛郎织女似的。

    定安市也不是什么富裕的城市,无甚矿产资源,投资就更是难得,吃的是山林田地的老本,还有些是省里淘汰下来的工业,转移到了市郊,就是给公职人员的家属楼也是有些年头的,像是孙家宁这种独自一人在市里上班的情况,就给他安排了一个单人间。跟他一样住单间宿舍的,也都是在市委或其他单位上班的同事,有人是单身汉,也有人和他一样,自己在市里上班,丈夫或妻儿在别处。

    这些人都想让家里人随迁到市里来,于是聚在一起,难免就会讨论怎么把伴侣调到市里,甚至互相介绍单位的岗位,看能不能再找找关系。

    但因为这两年市里换了新一届的领导班子,廉政之风吹得很紧,也是受了国企单位下岗潮的影响,每个系统都对人员补充抓得紧张。纪律单位对那种利用职权,胡乱往单位里塞人进去的情况,查得尤为严格。而孙家宁已经是潘仲维在中间牵线引过来的人,他的到来就意味着占了别人的位置,这两年孙家宁肯定要表现出自己的能力,更不能被抓到什么似是而非的小辫子,不然的话,潘仲维可不会花力气去捞他一个小科长。

    有用的人,才能称之为有交情的老乡。

    孙家宁本想等自己稳定后半年内,就给万雪搞调动,按照这样的情况,可能至少得等两三年,两到三年的分离,对于一对感情本来就恩爱的夫妻而言,是一种恐怖的折磨。在琢磨出万雪调动难弄的这个事情后,孙家宁都没敢和妻子提,只说一定会尽快让一家人团聚,然后把他和万雪甜甜在广州拍的全家福放在床头,想她们了,就拿起来看一看,亲一亲,这两人是他每日上进工作的动力之一。

    万雪因为这种工作的分离,尝到了憔悴,却不知向谁说,她这时才发现,在县里,除了孙家宁,她竟然连个可走动的亲戚都没有,公公婆婆那边自不必去说,两家人向来不亲厚,也就是年节日会拜访往来。至于娘家,除了在广州的妹妹,她还和谁能交心呢?这些夜里流过的泪,万雪也没办法和孙家宁讲,他知道了只会徒增担心,升迁是好事,当妻子的,不能让丈夫有后顾之忧。

    在这个单调的平水县城,万雪生活了近十年,只在这个时候,她感受到了孤寂。

    不过,到了七月中旬的时候,万雪所在的县小学放假了,她可以带着甜甜到市里去住一段时间。

    孙家宁不放心万雪带着孩子出门,还是自己坐了七小时的车回县里,把老婆孩子接上,一起带到市里去的。这一个半月的暑假时间,是万雪今年以来过得最快乐的日子,和孙家宁两人甜蜜得蜜里调油,孙家宁隔壁的同事们都说,还没见过结婚这么多年,感情仍这样保鲜的夫妻。

    孙家宁自豪地和人说:“我老婆为了我,敢跟别人打架。”

    说的是万雪刚嫁给他时,有邻居喊他孙跛子,万雪上去就把人的脸给挠破了的事。

    “是什么好光荣的事不成?”万雪嗔他,不让孙家宁细说,孙家宁只是看着她笑。

    市里虽然比不上广州繁华,但比县里还是好出了一大截,等孙家宁晚上下班了,夫妻俩儿就带着甜甜出门去散步,憧憬着等团聚了就一起去做什么事,周末要到哪里玩儿,甜甜要上什么幼儿园,读什么小学。

    孙家宁说现在高考科目里有英语,市里也注重英语教育,准备大力招聘英语专业毕业的学生回来当老师,往后外语肯定很重要,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得让甜甜从小就开始学英语。

    种种此类,这对夫妻对未来的打算充满了点点滴滴的细节。

    而暑假总会过去的,难受的时间就来了,万雪带着女儿回了平水县,孙家宁没空去送,给开车的司机和售票员各自包了十块钱的红包,让他们在回去的路途中多多照顾他生命中重要的两个人。

    物资局筒子楼楼下的那个报亭,周围的人打电话、接电话都在他这儿,自孙家宁调动到市里,他和万雪的电话就多了起来,每次报亭老板看到市里的号码,都不用思考,张嘴就喊:“三楼万雪,电话!”

    等万雪冲着跑下来接电话,报亭老板都要打趣:“你丈夫又给你来电了,都结婚这么多年了,还这么黏糊。”

    万雪这么小半年,只有在接到孙家宁电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才是情真意切的,其他时间就是对着甜甜,多少也有点心不在焉。

    人跟人之间真是奇怪,明明没有任何的血脉关系,也没有任何道德上的捆绑,可像他们这样组成的夫妻,竟如此离不开对方,如此倚靠对方,感情真奇特。

    在一个傍晚时分,楼下报亭又有人来喊万雪接电话,万雪刚好在交代廖大姐,不给甜甜吃那么多糖果,听到喊声,立即腻着嗓子应了一声:“来了!”把女儿一把塞给廖大姐,再次冲下楼。

    廖大姐搂着甜甜,笑嘻嘻地说:“你妈妈真是,跟个刚谈对象的女孩儿似的。”

    “廖婆婆,什么是谈对象?”甜甜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问廖大姐。

    这话一下子把廖大姐给问得噎住了,她赶紧转移话题:“小孩子别问那么多!我们去听收音机。”

    等万雪拿起话筒,满怀希望地“喂”了一声,她以为是孙家宁,谁知道是万云给她来的电话,语调一下子就降下去了:“哦,是阿云啊。”

    万云一听她姐的语气就不对,笑着问:“不是我,那你以为是谁?”

    万雪闷闷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我还以为是你姐夫呢。”

    万云没有忽略掉她姐姐语气中的失落和落寞,就问她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万雪就把自己最近和孙家宁分开了,不适应的话,挑挑拣拣说了两句,因为是在外头,也不好跟妹妹说太多私隐的心里话,现在还是很羞于表达自己感情的年代。

    “不是说等姐夫站稳了脚跟,就把你和甜甜也带去市里吗?”万云不明白她姐是难受什么。

    万雪苦笑:“哪有这么简单?单位系统又不是我们家的后花园,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就把中间的难处简单说了一些。

    其实刚开始万云以为姐夫调到市里去,过一阵子,她姐也会跟着调动,没想到中间竟还有这么多门道。首先市里要有合适的岗位,万雪至少得符合其中大部分的条件,她的初中学历就直接卡住了,这种岗位又不是没人要的,多的是人盯着,孙家宁得在中间跑门路,这对刚到市里还未站稳脚跟、背景普通的他来说,也是一件颇为有难度的事情。

    而且市里不同县里,孙家宁能吃得开,到了市里,又是另一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就算要发挥,他也得多认识几个人,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以图后续。

    就是在那一刻,万云才想起,上回跟她姐讲电话,忘记的事情是什么,就是问姐夫调动完成后,她姐是什么打算,夫妻两个总不能长期异地分离。

    “姐,其实,在我看来,县小学的这个岗位对你来说也是鸡肋,成天在那里呆坐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什么进步,还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不如你干脆放掉县里这个岗位,跟姐夫到市里去团聚。刚开始肯定会难了点,可是后面可以慢慢想办法的呀。”万云还是第一回对她姐有这种生存和工作上的劝说,平时她是很少给建议的,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建议对他人来讲是否合适。

    但是万云的这个提议,遭到了万雪反对,其实不要说万雪,就是孙家宁在这一刻也是不同意的,对他们来讲,不论在县里还是市里,有一份国家兜底的工作,就是最体面最合适的工作。

    县里和市里不像广州,广州商业气氛浓郁,似乎什么样的工种都能在广州找到,人们做什么工作都不出奇。可是平水县和定安市是小地方,这里的圈子很小,又是人情社会,一发生点儿什么事,很快大家都知道了,引起讨论,故而泯灭于众人,藏在集体背后,才是在这些地方的生存法则,孙家宁万雪夫妇不想和这种主流对着干,他们不愿意做出太过个色和突出的行为。

    开店做生意,在定安市和平水县,在吃公家饭的人眼里,还是有些上不了台面的,两个圈子之间互相融入不进去。即使孙家宁和万雪知道万云在广州已经有一个稳固的摊位,也有不错的收入,可广州是广州,老家是老家,两地情况不同,思维要转变过来,非得要经过经年累月和环境的熏陶才会有成效,可目前来讲,县里和市里的人都没有这种自觉,“吃公家饭”仍是他们最优的选择。

    听完了万雪的反驳,万云一下子无话可说,挂了电话后,她坐在房间的小沙发上,不知怎么突然想到自己和城哥第一回来广州的那个新年,桂老师没空陪他们,他们两人自己拿着旅游手册出去漫无目的地瞎逛,因为第一次来大城市,走路太慢,东张西望的,总是被后面的人伸手推开:“唔该,借借,走快一点。”

    那时候,周长城和万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慢”,这种慢,是从县里带出来的,不是从他们的身体里长出来的慢,但若是没有干扰的话,这种慢其实是慢慢会侵蚀、影响他们一生的思维的。

    也就是在广州待了这么几年,万云直到最近,才慢慢明白,这种“慢”是脑筋上的“懒惰”,是转不过弯来的慢。

    近来冯丹燕家里负了债,就想尽一切办法还债,维持家里的生计,绝不让自己往下坠落。

    而像是江曼,她从老家来到广州,开局也并不有利,可到目前为止,万云已经听郑阿姨说了几回,江曼除了在布料厂有个稳定的会计工作,她私下还努力去接洽各种小公司,帮忙做外账,除了固定的月薪之外,每月总有一两百的外来水,奔忙是奔忙了点,收入也不是顶高,但在这个地方好好生活是没问题的。

    至于那个当“大老板”的女婿葛宝生,郑阿姨是越来越少提及了。

    像是冯丹燕和江曼这样,就是穷则思变,变则通。

    万云来到广州之时,没有自己想办法去做事,而是想要依靠桂老师的人脉找清闲的工作,后来发现这种依靠很是虚幻,最后自己还是选择出去卖盒饭。

    这些,都是从“慢”到“快”的转变过程,从被动生活到主动生活的进化过程。

    可她姐和姐夫还没有变过来,如果要解决夫妻长期异地的问题,其中必须要有人做出妥协和改变,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按着自己想要的方式去运行的。

    但是这些话,万云有些理不清楚,她不知道要怎么去跟她姐姐讲,也怕万雪又误会她一个当妹妹的,要给她当姐姐的“上政治课”,可是这种在生活和成长中积累所带来的思维影响,从慢到快,再从快到变,这样才能慢慢地达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目标,而不是单单在那里苦等、苦熬某个可能的机会。

    当然,熬,无论什么事情都有得熬,即使立即去改变,也是有其他的煎熬,可若是不做出新的变动,只是被动得等待,万云觉得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

    也是到了这些时刻,万云才看到了姐姐姐夫的短板,他们在县里吃得开的那一套,曾让她和周长城十分羡慕,可换了个新环境,也要跟许多普通人一样去重新适应。

    县里是小池塘,市里是大池塘,大家都是池塘里的青蛙,从小池塘跳到大池塘,他们从前在县里的那一套做人做事的标准,到了市里就要重新开始变通了。

    后来万云陆续又和万雪说过两回,让她辞去现在这份工作,到市里去和姐夫团聚,哪怕是自己做一点小生意或者到某个单位去做个临时工也好。

    万雪本是有主意的人,但遇上事情,也难免会有慌了手脚的时候,似乎怎么选择都不对。

    刚开始她坚决不肯同意万云的说法,可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也让万雪不得不松动了。

    孙家宁到了市里,下半年的工作越来越忙碌,往日里有空他会回来看妻子孩子,可忙起来连休息日都没有的时候,那大家就只能这样僵持着分离的局面,最多就是下了班通个电话,两人诉说一下自己忙什么,三四个月见不上都是常事。这样的日子,给万雪敲了警钟,如果现状一直不打破,没有改变的话,那么后面夫妻感情会越来越冷淡,渐行渐远是可以预见的,她接受不了这种结果。

    而且,让万雪觉得恐怖的,有两天夜里,她带着甜甜,锁上门,睡得好好的,整个物资局筒子楼都关了灯的时候,她的屋门口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一声突兀的敲门声,在万雪的耳朵里不亚于惊雷闪电,吓得她一夜提着心,搂着甜甜,睁着眼睛到天亮。

    其实就是有人看着万雪是个美貌少妇,平日里吃穿都大方,带着个女儿,丈夫长期不在家,一些动了下流心思的人就跑去敲门,想打她主意。

    后面还再来了一回,万雪也没有应门,只是悄悄起床,手上拿了根结实的棍子,要是有人闯进来,她就动手,好在无人闯门,第二日她就把廖大姐叫上楼,和自己一起睡。

    第三回有人敲门的时候,廖大姐醒了,她让万雪捂住甜甜的耳朵,穿上鞋子走到门口去,隔着门,叉着腰开始骂:“哪个王八蛋杀千刀的半夜敲人家门啊?你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半夜赶着跑来报丧啊?”

    那打坏主意的人从那晚就知道里头睡了不止万雪一个,此后才没有这种吓人的敲门声,但万雪也没让廖大姐再下去过,她和甜甜两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总是弱势一些的,廖大姐来帮忙壮壮胆也好。

    这件事,万雪本来还不打算告诉孙家宁,可廖大姐坚持主张必须要跟家里男人讲:“说呀,你必须得说!家宁都三个多月没回县里了,下回你们见面估计就得等到过年了,你一人带着孩子在县里多不容易啊,就是要让男人知道你的不容易!别当什么贤妻良母!趁着男人现在还有良心,就是要让他愧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说!你不说我替你去说!”

    万雪这才把这事儿写信告诉了孙家宁。

    孙家宁一读完信,满腹怒气,又惊又怕,立即打电话回县里,问万雪有没有被吓着,万雪捂着半边脸,带着点哽咽:“阿宁哥,我不想跟你分开。”

    “阿雪,别怕,这一周我就回去。”孙家宁本来周六有个排班,他请了一日假,坚决回去看了妻儿。

    脆弱的夫妻两个,在这一刻关系却变得更为坚定。

    夫妻两个见了面,搂在一起,甜甜不知愁苦,见爸妈抱着,她也要凑上前来,嘻嘻哈哈的,一家三口抱住。

    那一晚,等甜甜睡着了,孙家宁和万雪两人连夜把手上的钱盘算了一番,最终做出一个令人心痛的决定,让万雪辞去县小学那个铁饭碗,带着甜甜去市里和孙家宁团聚,孙家宁再以家庭实际情况,尽量申请一套一居室或二居室的分房。

    至于万雪未来的工作,去了再说吧,一家人团聚了再说吧,顾不上那许多了。

    第146章 第 146 章

    本命年, 犯太岁,流年不利。

    这是周长城今年感受最深的事,他在昌江精密过得是一日不如一日, 成日都想着干脆辞职换工作算了, 可看着每月到手的四百八十块钱,又觉得自己有些不知好歹,如果离开昌江,他去哪里能找到这么高工资的岗位?

    是的, 他又涨了点钱,比于小山和郭泉几乎高出三分之一,大家同为助理,薪酬相差这么多, 多少有点说不过去。涨薪了, 周长城还不敢声张。

    可这完全是劳心劳力赚来的钱, 其中滋味, 只有周长城自己知道。

    今年前头的几个月,并不忙碌, 大家过得也是较为闲散,不慌不忙地做事,一直到四月份的时候,新订单确定下来, 是欧洲的新客户,订单一波接一波,整个厂子开始忙碌。

    设计部门根据客户来图做出相关的图纸,梅长发、王忠良、周长城等人跟香港那头的连线会议开得更多了, 因为梁志聪不是日日都在广州,所以一些细节对接的事情就交到周长城手上, 比如生产进度和用料测试等,加上周长城写得一手好字,设计部门大部分的报表和图纸都是他手上出去的。

    不论是王忠良还是梁志聪,都开始认可周长城的签字。

    于小山和郭泉两人只顾着自己眼前的工作,对外沟通这些杂乱的事,全都推到周长城头上去了,这就有个问题,就是他两头不到岸,谁都不认他的身份。

    香港那边的同事,认为周长城是广州厂的人,有什么事如果联系不到生产负责人,或者采购不力的话,直接就怪周长城工作不到位,跟梁志聪告状说这人能力不行。

    而广州厂的人认为周长城是香港同事的“爪牙”,因为周长城时常代表梁志聪和销售那边过来传达客户的新要求,这些要求有时候奇怪苛刻,机器、人手和技术等因素跟不上,大家就有怨言,好似被人故意刁难,这种怨气发泄不到香港同事那头,就全都算在周长城头上,普通职工不敢对他如何,可是个“小官”,比如组长和有经验地位的大师傅,就态度嚣张恶劣,硬是拖着不做事,后面还要倒打一耙。

    周长城在做生产工的时候,靠谱且勤奋,人缘很不错,可自从跟了梁志聪,整个人就散发着倒霉的黑气,他时常觉得自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工资涨上去了,但基本的尊重得不到。这是钱解决不了的。

    每一日起床,他都抱着很大的压力去上班,同个部门的于小山和郭泉两人对他不咸不淡的,周长城从刚开始的难受,到现在的适应,也习惯了,在办公室,除了工作事宜,没有必要就不开口说话。

    除了管着自己手头设计上的事,他还得适当跟进项目进度的情况,但凡是在广州厂生产的项目,周长城手上都有登记,进度在哪里,卡在哪里,需要谁的协助,人手数量,排期如何等等内容,他的工作比于郭二人重得多。之所以让他注意这些项目进度,也是方便在开会的时候,跟姚生和梁志聪等人汇报。

    他一个设计部门的人,还干了统筹的工作,香港总部和广州厂对他的权限极度不分明,不管他最初的定位是什么岗,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做事的人,可大家竟也这么适应下来了,甚至某些审核流程,都绕不开周长城这个助理这一关。在这种情况下,周长城就逐渐养成了自己的工作习惯,做到了初步的项目协调。

    抛开内心苦闷那些情绪,周长城的个人能力是得到了很大锻炼的,起码现在广州厂的设计部门隐隐以他为首,其他部门的同事尽管与他有为难,但遇到问题还是得跟周长城讲,他成了中间一条必不可少的沟通纽带。

    周长城在跟多了十来个项目后,心中对各种可能会发生的困难和情况就有了较彻底的了解,上游的客户和下游的供应商,在他心里都慢慢构建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梁志聪这人烦人归烦人,可不阻碍下属的发展,有些跟大老板们开会的时候,他会给机会周长城说话,周长城刚开始汇报时,嘴里磕磕巴巴的,姚生好几次都很不悦打断批评他,销售的同事也多有不满,认为他能力不足,不足以担任这个协调的岗位,要求广州厂必须要派驻能干的自己人。

    可谁去呢?首先梁志聪自己就不干,别说其他人。

    八月份的时候倒是招了一个当地人,让其帮忙统筹整个厂里的项目,可人家也不愿意当夹心饼干,还未过中秋,这人就跑了,于是事情只能又落到了周长城身上。

    姚生也头疼,重赏之下,竟招不到勇夫,这就是当时人才市场的情况,他无人可用。

    被人当众嫌弃口齿不清,好丢人。

    知耻而后勇,周长城自己没日没夜地窝在办公室,一点一点地对进度,有些汇报语言还要特意写下来,甚至一个人在家里练习汇报过程,同时揣摩跟各位同事领导如何汇报,各部门的人想听到的内容是不一样的,要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方式提出,这样更容易解决问题,还有一个重点,汇报完这些,不要给自己和自己的部门埋下祸害,办公室斗争是时刻都存在的。就是梁志聪这么强硬的人,也会和周长城感叹香港办公室可不是什么清净之地,所有人都是削尖了脑袋往上冲的。

    多开几个月的会,周长城再开口,已经是言之有物的人,并且能指出问题核心,提出解决方法,而不是坐在那里浪费大家时间,他也更明白了姚生作为老板、梁志聪作为设计经理、销售同事对接客户时呈现出的态度,以及大家对整体项目的考虑是怎么想的,打工仔的思维有了新的转变。

    这些都是在生产岗没有办法接触到的工作内容。

    周长城一边痛苦,一边成长,一边调整自己的心态,一边与自己的软弱拖拉抗争。从前他坚信沉默是金,现在转变为有嘴就要说话,尽量表达准确,错了也不要紧。

    那时候的工程师是值钱的,只有真正的工程师,大家才会在姓的后面加一个“工”字,比如梁志聪,人家心服口服称一句梁工,而一年到底了,周长城偶尔也能听到别人称他为周工了。

    总是有进步的,不是吗?做年终总结时,周长城自嘲地想。

    其实在这一年里,还有一件大事对昌江精密的发展有着极大的影响。

    1990年,日经指数一直不停下降,日本银行出台政策刺破日本经济的泡沫,到了同年8月,为防止日圆外流,采取货币紧缩的政策,提高了银行贴现率,减少民间和企业贷款,号召大家把钱留在日本。

    这个事情对于制造业的影响就是,从银行贷款出来变得困难,企业用工和材料成本高涨,裁员率升高,资金收回困难,国际进口比出口要贵,收支不平衡,原本的模式开始转不动了,外发订单减少,尽量把工作岗位留在本国,大家要想其他办法生存。

    此前日本已经经历了近三十年高速的经济发展,大家习惯了高流动的行业模式,如今要变,必定会揭露出究竟是谁在中间“裸泳”。

    姚劲成在八十年代时得益于日本的制造外包,赚了不少日本人的钱,他十分看好这个国家的科技和制造水平,陆续招了十五个日语销售,专攻日本市场,从汽车到家电再到玩具,都是姚劲成的目标,除了广州厂,如果日本持续跟八十年代那么发展下去的话,他还想在东莞和深圳两地建厂的。

    其实经济周期有起伏是正常的,且看美国的经济史就知道,但当时日本股市下挫得太厉害,香港是个金融中心,姚劲成身边所有人都在讨论这次日经下跌,说自己在中间卖空买入赚了多少输了多少,指数波动过大,就引起了他的警惕,实业制造是需要稳定的一个行业,姚劲成放缓了开发日本市场的脚步,又尽快确立现在手头有的日本订单,能发货就赶紧发出去,不要拖拖拉拉的,同时催收客户的回款。

    好在是私企,船小好调头,不必经历一系列的文山会海才能决定,姚劲成以一己之力的敏感,挽救了昌江精密可能会遇到的损失,跟日本一个家电公司的订单完成后,回款到位,一分不少,他松了一口气。

    再过了两个月,有同行已经收不回款项了,国际官司都打不响,因为好多日企在那几年陆续宣布破产。1991年后,日本进入后人所说的“失去的三十年”的经济失落期。

    同年十月,东德和西德合并,德国避开了这次的泡沫,东德的并入,给西德带来喘息机会,劳动力增加,蛋糕变大,泡沫分摊。精明的姚劲成看到了其中的机会,调转枪头,目标主要放在欧美市场上,日本客户被他放到了最后,原先庞大的日语销售团队,到了年底只剩两人。

    自然,转型是困难的,姚劲成是个干事业的人,他对这种转变的阵痛接受度很高,只是从前规划的制造机动车配件的厂房和机器就得舍弃掉一些,因为西欧和北美对大陆制造商的认可度比日本人的更低。昌江精密的目标客户也跟着转变成技术相对较低的消费品公司。

    消费品的利润额肯定没有大件品高,客户群体的变更,对昌江精密来说,是很可惜的事情,仿佛前面的工作都白做了,但,不得不转变,不然的话,就只能等死了。那些年,有不少特别倚赖日本客户的纯制造业工厂,几乎都消失了。

    整个公司策略的调整,对于周长城这种螺丝钉来说,最直接的改变就是,他跟的每一个订单和项目中,英语的比重在升高,梁志聪不耐烦的程度随着项目复杂程度在增加,周长城那种用中文学英语的方法,已经跟不上公司发展的节奏了。

    世界改变,也促成个人改变。

    面对这些不停变化的事件,除了强迫自己适应,没有其他方法,周长城时常觉得苦闷,他只是想在这行稳定地待下去,当个小工程师而已,怎么事情一件接一件,挑战一个接一个,世界变化太快,他忙都忙不过来。这些事情,和小云说,她不懂。小云忙着自己卖盒饭的生意,又操心着县里的姐姐,且她没有在一个正规的公司和企业待过,许多烦恼说出来,是讲不到一起的,不如不讲。

    周长城在这方面的朋友,就是葛宝生,幸好还有葛宝生。

    可葛宝生更帮不上什么忙,他的生活比周长城的更混乱。

    两人时不时买几瓶啤酒,夜里相约在珠贝村对面的电影广场的阶梯边上,哥俩儿一坐下就对饮,争前恐后诉说着自己对生活的牢骚。

    彭鹏在上半年时,跟葛宝生说过,要给他介绍生意,葛宝生就屁颠颠儿地跑到白云去了几趟。

    白云也有模具和注塑厂,又不是只有海珠才有,像彭鹏这种生意人为了成本和进度控制,当然愿意在自己厂附近找这种合作商,可既然是葛宝生找上门,他也给了八千个肥皂盒的订单,交到葛宝生手上。

    跟着葛宝生一起去白云的还有江曼,江曼听说彭鹏的厂子还在不停地扩大,心思早就活络了,她走得是“夫人外交”路线,先去找的彭颖,想侧面打听彭鹏那儿要不要兼职会计管账。

    可彭颖如今一门心思都放在女儿身上,只是偶尔去厂里看看,基本不管这件事,何况江曼打听得又不是那么高明,谁人不知她想在彭鹏身上赚钱呢,当晚就跟自己的丈夫说了。

    彭鹏彭颖夫妇刚跟葛宝生江曼吃完饭回家,哄女儿睡觉,就说起江曼的事。

    彭鹏脱掉鞋子,打个酒嗝,要笑不笑的:“这个江曼,目的性太强,你跟她逛街吃饭可以,谈事情就免了。葛宝生笨是笨了点,不过为人还算坦荡,现在确实是困难期,发展发展也可以。”他对女人的野心有戒心,对男人的笨拙却很包容。

    彭颖知道在这些事上,彭鹏比自己老道得多,何况跟江曼认识的时间不长,就点头说好:“知道了。”自此也是和江曼不主动不拒绝地处着。

    葛宝生把订单拉回来,洪金良态度还是不冷不热的,倒是也给他安排了机器去做,就是质量和颜色都不怎么样,彭鹏收货后没说什么,可后来,葛宝生再来,他就只请吃饭喝酒,再不提生意了。

    葛宝生那个郁闷啊,跟洪金良大吵一架,说他对订单不上心。

    洪金良叫人把葛宝生赶出去:“什么玩意儿!我这个本来就是回收料做的东西,就一个肥皂盒,还是发往乡镇的,你还想做出花儿来不成?你看哪个农民伯伯会对肥皂盒的颜色挑三拣四的?有得用就不错了!你葛老板这么牛逼,就自己去买新料回来,我二话不说给你新做!”

    到了这里,葛宝生和洪金良也算是真正撕破脸了,那张所谓的合伙人合同成了废纸一张。

    葛宝生手上的钱,已经慢慢见底了,去年他一门心思想买机器,找人借了三千六,如今只剩一千多了,跟江曼两人日日因为钱的事情吵架。

    江曼指责葛宝生没有当爸爸的责任感,葛澜到广州这么久了,也不见葛宝生带孩子出去玩一下,珠贝村的孩子们都有玩具,葛澜私下眼热,才五岁的孩子,懂事得不敢和爸爸撒娇!又说葛宝生不顾家,成日在外面不知道跑什么,一分钱都不拿回来养家,难不成要饿死老婆孩子吗?

    葛宝生的心比周长城还苦:“我就不明白!以前我在广州,她在老家,我每个月只留一百块,剩下的钱全都寄回去给她,不论是她家里还是我家里的债务,几乎都是我还清的。那时候穷,不见她这么计较银钱!现在她自己一个月收入不错,养得起孩子,我不找她伸手要钱,就想自己留点儿钱做事业,她就这么反对?一分钱都要在我身上掏尽!?”

    葛宝生说葛宝生的,周长城说周长城。

    周长城“吨吨”喝下两口酒,骂起梁志聪来:“这人真是发疯一样,昨天给我发传真,八十套模具的设计图,堆起来比四大名著还厚,打印机都干冒烟了!最后还叫了腾飞来修!他自己贪方便,图纸全是英文写的,我说我看不懂,他竟让我去买本字典从头学!说学不会就换人!张美娟说现在大学生不包分配,要招学外语的大学生来,那天我竟然听到郭泉和于小山说,要是新来了大学生的话,迟早要取代我!我周长城哪里对不住他们两个了?怎么成天都在搞针对?取代了我,他们两个一样待不下去!这破工作是真的没法干了!”

    葛宝生和周长城碰了碰瓶子,双双一起叹气,日子真难啊!

    “长城,实在不行,你就辞职出来,咱们哥俩儿一起创业,我就不信,凭我们的聪明才智,我们发不了达!”葛宝生那瓶啤酒见底了,又用牙齿咬开了一瓶新的,继续喝。

    可真正说到离开昌江,周长城又退缩了,他悄然看了眼正啃着瓶盖的葛宝生,心想,我要是辞职了,桂老师第一个就能把我问得趴在地上,小云辛苦卖盒饭的收入本来就比我高,我再跟宝生哥一样,月月没个收入,她养我两个月可以,要是再多一个月,恐怕这段婚姻都难保,已经被电机厂开除过一回了,可不能再让自己陷入这种被动的境地里。胆小就胆小吧,胆子小又不是犯罪。

    贫贱夫妻百事哀,婚姻和金钱是有一定挂钩的。周长城早早就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了。

    葛宝生也只是随口一说,他其实觉得周长城没有创业的决心和本事,就适合当个打工仔。

    当然周长城在昌江一路加薪的事,也没和葛宝生说过,他的薪资已经比当初的葛宝生要高一点点儿了。

    不过,葛宝生大概是受了洪金良的刺激,也是被江曼骂了几回,明白一个男人手上没钱,连自尊都稀薄,他准备到东莞去,再找找之前的那个前领导,让这领导帮忙拉拉线,总有些小厂是需要外请技术人员的,一个月有一两回就够生活了。他的想法简单,用兼职赚来的钱,支撑自己去创业,要是机会多,就带上好兄弟周长城。

    谁都不知道这种路到底对不对,但胡乱摸索,好过停在原地。

    第147章 第 147 章

    最近有两件事情找上了万云, 使得她分心。

    万云的心思全然放在这些外事上面,故而忽略了枕边人的心态得失,只以为周长城是醉心于工作, 不想与人说中间的细节。但是这也不能怪万云, 一则是周长城自己没有主动沟通的意思,二则是人的关重点在不同时期,总是有轻有重,没办法全盘顾得过来。

    就像现在, 万云一门心思想着的,是县里万雪的事情。

    在十一月底的时候,万雪跟县小学提出了辞职,辞职申请交上去后第二天, 她就给在广州的妹妹打电话, 告诉她这件事:“交上申请后, 我整个人都轻松了, 好像完成了什么大事。本以为学校会意思意思挽留一下我,没想到主任收了我的申请, 说学校一周就能批复,还让我别担心,要是着急可以加快办理。你是没看到,学校恨不得我赶紧走。说起来, 之前我总怕这怕那的,真不知道在犹豫什么。”

    万雪所在的县小学,人员早已经臃肿,像她这种打杂的校工有十来个, 大多都是早些年落进来的关系户,想开都不好开, 能走一个,对学校系统来讲都是减负,自然是批得快。

    终于可以带着女儿到市里去跟丈夫团聚,于万雪而言,不管学校是否没有人情味,她只有欢喜的,既然已经和孙家宁决定要辞了铁饭碗,就要往前走了。当已经过上了有丈夫有孩子的这种温馨平稳的生活后,万雪只想留住这种感觉,她人生的重心是完全归于家庭的。

    万云听着万雪那松快的语气,心里却开始紧绷起来,提交辞职申请只是一个开端,后续到了市里的生活是一个新的开端,不是终结,姐姐和姐夫后面还要想办法打开新局面。万雪的语气像是要留在家带孩子,一副没打没算的样子,可她也不想扫兴,现在又到年底了,也该歇会儿,至少让他们过完年再说吧。

    “姐,你,你到了市里,还是要把新工作留意起来。”万云尽量不说得那么直接。

    大概是晓得妹妹在电话那头的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万雪自己先说破了:“其实我也知道后面的日子长着,可今天算不到明天事,走一步算一步吧。至少我踏出去了。”

    是的,对于这种结构稳固的家庭和年近三十的万雪来说,更换生活的地方,更换新的生活方式,她也很费劲,她也会茫然,如果没有孩子,可能一切都更好处理,就像妹妹妹夫那样,没有后顾之忧,一心赚钱养家就行,可有了甜甜这个小娃娃在中间,她和孙家宁的生活步骤就得围着孩子调整,属于自己的那部分空间就压缩了。

    辞呈,团聚,变化,欠债,对孙家宁和万雪来说,都是新的挑战和造化。

    这个电话说的时间不长,万云此后有一阵子都很是怅然若失,她也没有跟周长城讲,城哥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沉默了,且这个事情也说无可说,万雪和孙家宁将要面临的困境,他们在几年前刚到广州就遇到过了,世间万事,唯有自渡,自己依靠自己,才能踏出那阵旋涡。

    不知道为什么,万云总觉得今年的日子过得特别快,似乎一眨眼,天黑天亮就交替了,往往都来不及回头去想,究竟做过什么,错过什么,每一日都有新鲜的事情发生,不管是自己身边,还是身边以外的大世界,报纸和电视上的新闻总是一波接一波,一下子这个国家开战了,一下子那个国家分裂了,常常上一个新闻还未消化完,下一个又来了,让人应接不暇。

    而粮票和油票本儿将要取消的消息,又开始在一些地方报上流出来,可到粮店买米的时候,万云还是持桂老师的粮油本子去买的,该抢的时候仍不能手软。

    林彩虹现在除了承包菜地和果园,还承包了几亩水田,“吭哧吭哧”地种粮食,万云卖盒饭有一部分的米就是直接在她手上买的,或者由她介绍,跟住在她附近的农民籴的米,情愿加点钱,也费事到处去张罗粮票的事。

    反正似乎进入了九十年代,整个世界都在动荡,快速发展。

    万云从不适,到习惯,已经慢慢适应了这种无常的动荡,于她而言,要在这动荡不安的世界里,抓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稳定,生活就还能继续往下走去。

    十一月过后,广州的天气彻底冷下来,今年不是个暖冬,冬风刮得紧,吹得人脸上发干发痒,难得穿上大袄子,今年很流行一种叫“七日香”的面霜,香香的,润润的,小小一瓶,便宜好用,万云买了好几瓶都用光了,脸上和手脚都涂,用得自然多。

    因为风大,虽然没有下雨,可空气中也冷得很,万云和袁东海两人出摊子的时候,每天都是冻手冻脚的,尤其是早上起来骑车去拉菜,一顿往返,吹得万云整张脸都是冰的,郑阿姨洗菜的时候总是抱怨水凉,万云也大方地烧了热水让她兑着用。

    中午时,原来周长城每一日都会过来陪她卖盒饭,但今年以来,城哥的工作日渐加重,有时候甚至顾不上吃午饭,被淹没在办公室无尽的图纸中,或许也是因为在昌江精密过得有些乌烟瘴气的,周长城就没有精力顾得上万云那头,中午一时出来,一时不出来,不过他也交代了保安队长肥伦,中午没事就去溜达溜达,要是万云遇上什么麻烦了,请他进来喊一声。

    现在的周长城不是个小工人,而是昌江精密叫得出名字的周工了,肥伦比以往更给他面子,接了人家的烟,一直点头:“好说,好说。”

    万云在五十米街这个摊位上已经有几年时间,跟周围的摊主们互相认识,所以周长城不出来陪她,她也不觉害怕,而且有时候袁东海的板车不推远,他也会过来帮把手。

    今年请了郑阿姨来家里帮忙做小工,万云省却了很多的力气,盒饭数量已经渐渐往每日六十盒去突破了,按着每个盒饭均价一块三毛,她每个月的现金流收入大概是两千块左右,加上周长城拿回家的工资,夫妻两个每个月至少能在存折里存上一千二。

    算起来,今年没有大的收入爆发,但两人稳打稳扎的,又不胡乱花钱,也没人找他们借钱,存款比去年要多,就是万云的私房钱都开始回到了三千这个数额。

    这本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这这一份高兴在跟袁东海林彩虹聚会之后却又被打破了。

    林彩虹十来岁就跟着叔叔婶婶讨生活,虽没有签订契约,但双方家里都默认,林彩虹是已经过继到她叔叔家里,跟原来的家庭没关系了,尽管她婶婶才大她五岁。

    自从厨艺培训班结束后,林彩虹回到叔叔婶婶家里,受了她叔叔好大一顿奚落,叔叔嘲笑她浪费了一千二百块钱,拿个破证,一点用都没有,几年工都白做了,还不如拿钱吃喝。

    自此之后,林彩虹便有些开始发愤图强,再不肯让人笑话她。前两年承包了菜地,今年妹妹林彩霞来了之后,如虎添翼,又开始承包水田和果园,听袁东海说,她还请了五个人来帮忙做事,甚至在村里给这几个人租了房子住,天天泡在田里,俨然已经是个小地主了。

    如果让冯丹燕看到,肯定要说林彩虹在做牛做马,因为现在的林彩虹整个人黑得如同一块碳,为了好打理,头发剪得短短的,加上脸上轮廓方正,远看像个矮个子的男孩儿。

    今年,林彩虹种的果蔬,已经开始给番禺市桥两个不大不小的酒楼做供给了,这是原先厨艺学校招生老师曾明朗帮忙牵的线,曾老师对林彩虹和万云结业后没到厨房去就业这件事,一直记在心上,总觉得辜负她们两个女孩子,万云一直没回去过学校,曾明朗不知其近况。

    恰好林彩虹想给自己的菜蔬水果找销路,她手头无人脉,只好蹲在厨艺学校楼下,想看看有没有之前的厨师老师帮忙推荐,曾明朗在楼下与她碰到,听到她现在的困境,二话不说,立马就替她引荐了番禺两个相熟酒楼的大厨,大厨跟采购一体,话语权很大,因是曾明朗引荐的,大家也能算得上是厨艺学校的师兄妹,于是就先小批量找林彩虹进货,试了一个月,感觉不错,到后来就改成了让她做其中一个供应商了。

    算起来,铁三角里,到目前为止,竟是林彩虹后来居上,她是真正意义上成为了餐饮这条供应链上不可缺少的那个环节,衬得起一句“彩虹老板”,虽然苦,可赚的钱也比万云和袁东海多,再不是吴下阿蒙,就是她叔叔婶婶,都辞去原先的工作,跟着林彩虹干。

    后面要是土地可以出让,林彩虹准备买属于自己的田,她要在自己的田地上建立属于自己的房子。不过现在也只是想想而已。

    到年底,三人约了出来见面,林彩虹说完自己的事情,万云和袁东海万分佩服,林彩虹条件艰苦,走到这一步,而且速度这么快,实在太不容易了!

    这次他们同学三个聚会,林彩霞也跟着出来了,小孩儿十六了,头发终于不再发黄,脸色比去年底见到的时候要好一些,看来跟在亲姐姐身边,没有被姐姐亏待。

    不过他们说话,林彩霞就自己跑到另一边去玩,也不跟哥哥姐姐们说话。

    袁东海不解,问林彩虹:“你把冬瓜妹带出来干什么?”

    说到这个,林彩虹就烦:“她跟我堂弟妹们不对付,十六岁还跟读小学的小孩儿们打架。我叔叔脾气不好,看彩霞骂他的孩子,就动手打她。其实我去年决意把她从老家带出来,我婶婶也不是太高兴,家里现在情况好一点,但毕竟还是多了口人。”

    他们还是挤在叔叔之前租来的房子里,人口一多,吵嘴打闹是避免不了的,现在年底,要忙着准备年货摊的事,顾不上搬家,到了明年,林彩虹准备租个大间的屋子,举家搬过去,各有各空间,免得挤在一起,成日跟乌眼鸡似的。

    林彩霞之所以跟叔叔生的那几个堂弟妹不对付,是因为堂弟妹们对她姐姐林彩虹不尊重,明明现在叔婶都在林彩虹租来的田里做事,他们这些小孩对她姐还不客气,叫人家矮子虹,又把外面那些难听的话学回来骂她姐,说她本来就丑,现在晒成黑炭,男不男女不女的,往后嫁不出去,没有婆家要。

    嫁不出去,找不到婆家,这件事在林彩霞的认知里,是很严重的诅咒。

    林彩虹自从十四岁从老家出来后,就再没回去过,也就是去年,跟着叔叔婶婶回去走了一圈,看到瘦成排骨、成日吃不上饭,还遭父母打骂的林彩霞,动了恻隐之心,把妹妹带出来,好歹给口饭吃,养大她。

    林彩霞到了广州,生活在林彩虹手底下,真正吃饱了饭,到了过节,姐姐还会给她零花钱,让她出门去买新衣服,现在林彩虹给酒家供货,手上的钱更多了,每个月给妹妹开工资,教导她要识得储蓄,存了钱最好还是去读两年书,学门技术,林彩霞过得比在老家的生活好了一百倍,所以谁攻击林彩虹,就是在攻击她。

    女孩子的生存困境,是各有各的不同。

    “其实我根本不在乎那几个小孩儿说什么,就是我妹她小气。”林彩虹嘴里说妹妹小气,可心里又确实柔软,谁能这样切切实实维护自己呢?就是婶婶疼她,也没办法越过亲生子女。

    以前林彩虹也会觉得在叔叔家里孤立无援,他们几口人是一家人,自己是外人,可这么多年毕竟有感情,何况堂弟妹们都是她带大的,跟孩子计较,林彩虹自觉做不出来这种事。有林彩霞在中间给她出口气,她心里也会暗暗爽快,但终究要拦着点儿,大家始终是亲人,所以每次要到外面去办事见人,林彩虹就把妹妹带着,免得她在家跟堂弟妹们又打起来。

    听完这些家里的事情,袁东海和万云都默然,谁家里都是一地鸡毛,难以梳理,真是也就只能这么将就地过着,要一件件去掰扯清楚,这日子也别想过了。

    三人吃饭的时候,袁东海忽然问万云:“我们两个要摆摊到什么时候去?难道要一辈子都待在工业区五十米街的摊档上,你卖盒饭,我卖串串吗?”

    其实也是因为最近天气太冷了,就是出来吃饭的人都少了,不论是袁东海还是万云,要赚到往日的钱,就得在摊位上待久一些,冷风刮过,吹得周围的摊主们耳朵都要掉了。

    一到冬天,那个卖葱油饼的大姐就异常暴躁,她特别不经冻,在广州这样的暖和的地方,还年年长冻疮,弄得她双手破皮发痒,夜里也睡不好,骂完自己的丈夫,又开始找周围摊档人的麻烦,甚至有时候会骂客人买得少,万云的摊子跟她隔得远,都被波及过,总之天气一冷,全世界人都对不住她,越是跟她计较,她还越来劲,摔摔打打,没完没了的。

    与这样的恶邻相处,人心里也累得慌,真不知道这一日日究竟在忙活什么。

    人是环境动物,袁东海和万云有时候都觉得丧气,这是什么鬼日子!怎么赚个钱还要莫名受气!到底要怎么摆脱这样的人?

    袁东海会这么问,因为他出来打工已经有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都没有攒到钱,也就是这几年,跟万云一起摆摊子卖串串,年底去越秀年货街卖年货,才勉强攒下九千块钱,他手头实在太粗疏,被人一忽悠,就请客吃饭,要不就借钱给别人,人家借了不还,他又不好意思催债,完全存不下钱,也没个家人寄托,有一天没一天的。

    这九千块钱,要是拿回老家去起房子,借一借,凑一凑,勉强也能盖起来个小平房,往后回老家就有落脚地了,可袁东海又不乐意,自己人都在广州,跑回老家去起什么房子呢?便宜哥嫂吗?他才不想做这种傻事!

    林彩虹就完全没有这种忧虑,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回老家,从十四岁,叔叔花了两百块就把她从老家“买”出来了,往后她都是要待在广州,留在番禺的。

    林彩霞在旁边,顺着姐姐的话点头,她也不想回老家,回去有干不完的活儿和挨不完的饿,有点儿什么吃的都要紧着她妈好不容易生出来的最小的弟弟,没意思透了。

    现在,在叔叔家里虽然过得也是吵吵打打的,被堂弟妹们排挤,可总比在老家好,而且她姐还会维护她,少让她干家务活,常常指派她到田里去做事,做了事就有钱拿,有钱拿就能去买新衣服新零食。林彩霞对现如今的生活很是满意。

    袁东海的话,给万云的心里塞进去了一种蓬勃欲发的念头。

    自己已经卖盒饭有几年了,每天若是能够多卖出几盒,心里就高兴,为今天能多进账几块钱而振奋,可正如袁东海说的,难道自己真的要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地在外头卖盒饭吗?

    城哥的工作已经从生产岗转向技术感,工资涨得很快,近日桂老师和裘阿姨都赞扬他在慢慢沉淀自己,往后肯定有不一样的前途,他的认知也开始发生了改变。

    现在的城哥跟自己讲话,说一些厂里的转变和各部门之间的纠葛,还有国际大事对他们厂里的影响,万云都觉得模模糊糊的,听得略微吃力,不明白日本人过不好,跟他们厂里催促城哥去学英语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可万云知道,学习是一件好事。

    所以,自己是否也要再往前走一走,突破这种平凡无奇的瓶颈,不然一人前进,一人原地踏步,思想拉开距离,往后也是没办法沟通的。

    还有,大家都是同学,起点差不多,林彩虹已经大步跨到可以和酒楼做生意了,再过两年,肯定会有新的变化,那自己呢?还是继续单枪匹马做个小盒饭生意吗?这种生存方式会不会太脆弱了?都是朋友,不可能不比较的。

    万云陷入了思考。

    只是现在已经是年底了,年底又有新的事情要做,万云和袁东海还是决定继续去年货街卖货,就是林彩虹这样忙碌,没有放掉这一波赚钱的机会。

    冯丹燕也加入了他们年货摊里,承接了万云的糖饼年货生意,她和朱哥两口子上阵打虎,攒钱还债。

    今年的万云准备专攻台历和红包,糖饼其实也很好,但是她精力就这么多,请不到人,江曼已经另有去处了,她实在顾不过来了,就把那个厂家转介给了丹燕嫂,单一的纸制品对她来讲,单价高,也更为保险。不过她照例寄了不少年货回去给万雪,让她姐手上至少别这么紧。

    今年年中,张承志那熬油的病妻去了,自那之后,他颓丧了一阵子,后来开始把精力都投入在工厂里,斥巨资进了一台高级的印刷机器,在原有的基础上,他厂里出来的纸制品就更加精美,油墨更加丰富,同类产品中,人家一打眼就能看见他做出来的东西。

    别看张承志人长得不怎样,可审美这一块却是有点儿本事,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东西,美人、城市风光、自然景色、明星画报、伟人像等等,大红大绿,大俗大雅,他门儿清得很,今年生意比去年好。

    万云也是看他今年的台历和挂历都做得吸引人,进了不少货,还送了十本给孙家宁,让他去走礼,孙家宁在市里比在县里认识的人更多,他的挂历一拿出来,周围的人都在问哪里买的,纷纷赞叹,孙家宁发了电报来要货,让孙家欢和万风合伙去摆摊子挣学费,万云又给他们也寄了五大箱回去。

    也是托了张承志的福,万云的台历和红包都卖得不错,跟去年那个大摊子相比,并不少什么。

    1990年虽然困苦重重,万云在开年时身体就不好,花了一笔钱做复健,天气一冷也有影响,接着是周长城在工作上遇上困境,其他朋友们大大小小总有各类问题。对小两口来说,这仍是个丰收的年份,存折上的钱数一直在往上涨,比前两年加起来的都要高,已经到两万四了。

    但周长城和万云两个虽日日见面,却也很久没有说过心里话了,一年到底,就是抽屉里的那一沓橡胶套,还维持在十一月份的那个数量。

    第148章 第 148 章

    1991年的春天, 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时候,遇上了施婆婆六十九大寿,朱哥老家的规矩是, 老人家的寿辰过零不过整, 所以选在六十九的这一年给老娘办寿酒,找了一日中午,邀请了一些亲近的老乡朋友们过来喝酒吃饭,给老人家庆生。

    彭鹏和彭颖自然是要来的, 他们的女儿彭双已经能扶着椅子走几步路了,就是说话还不太清晰,上下生了五颗小米牙,笑起来的时候可爱得像个小天使, 果然如冯丹燕所说, 只隐约有点彭鹏的样子, 五官是越长越像彭颖, 长大了肯定又是个好看的女孩儿。

    经过几年下来的积累,彭鹏赚钱很容易, 生意越做越大,他那小茉莉肥皂和日用品,隐约打出一点小名头来了,就是平时在市区的百货店和杂货店都能看见这款肥皂。

    冯丹燕很有意思, 总说这是彭颖的功劳,因为彭颖旺夫,彭鹏一结婚,双彭结合, 事业立马就一飞冲天了,点着彭鹏对彭颖好一点。

    每每说到这些, 彭鹏都得意得揽着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老婆,深深觉得自己眼光好,有本事,会找老婆,彭颖也总是笑,夫妻两个的目光黏黏腻腻的。

    那时在朱哥的院子里,第一回见彭颖,高瘦冷清,每个人都以为她不好惹,总觉得她脸上有一层冰,可婚后,她再没有那种肃杀的愁苦,从前的短发也开始留长,温柔地披在脑后,衣服鞋子簇新,双手光洁柔白,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母性光芒。

    不能单单说彭颖旺夫,彭鹏对老婆也是极好的,人的脸色可以反映她的处境,彭颖就是比之前要柔和许多,他们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一对夫妇。

    在施婆婆的寿宴上,来的几个孩子都捧了寿桃、鸡蛋、馒头去给老人家祝寿,朱文朱武和朱小妮三个大孙子还举着可乐去“敬酒”,这老婆婆略带刻薄痕迹的脸上此刻充满了笑容,接过孩子们的“贡品”,还掏出贴身的一沓红包,让儿媳妇冯丹燕在旁边发给孩子们,苦出身的老太太也过上好日子咯,大家难得欢聚一堂,热闹又欢乐。

    周长城和万云也在现场,照旧是分了男女两桌。

    “阿云,你有动静了吗?”彭颖看冯丹燕抱着彭双满场窜,很放心,跟万云说起话来。

    万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懵然问:“什么动静?”

    “孩子呀,去年双双百日宴,我以为你就要孩子了。”彭颖指了指万云的肚子,也是好奇,据她所知,周长城和万云可是结婚好几年了,这么些年都没生孩子,在考虑什么呢?

    万云心里有点轻微不自在,不是因为彭颖跨过界限的问话,而是因为她和城哥两人近来颇为冷淡,没有新婚的那种甜蜜了,仿佛大家只是睡在同一张床上,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一样。以前总听谁说,哪个和哪个只是搭伙过日子的,没有真感情,万云竟凄凉地接收到了这种感触。只是夫妻间这种亲密的事情,又实在不好与外人言,只好笑说:“我们还想再往后放放。”

    彭颖想,现在确实也不是每个人都赶着生孩子的,何况看周长城和阿云两人都忙着赚钱的样子,就没有再细问,随后沉默了几秒,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我又有了!”

    “啊!”万云惊得把手上的杯子丢在桌上,看周围的嫂子姐姐们看着自己,又赶紧笑着掩饰道,“这茶水太烫了,烫着手了。”

    彭颖也装模作样嗔她冒失,跟个孩子似的。

    孩子没有三个月,不是稳定期,不好说出来,彭颖也有点顾忌。

    “看不出来啊,”万云看着小腹平平的彭颖,想碰一碰,还是收回了手,放低嗓音,“你生双双还不到一年吧?这么急就要第二个啊?”

    “嗯,彭鹏想多生几个。”说到这个,彭颖有点惆怅,知道丈夫是想要个儿子,双双一岁不到,他就赶紧催彭颖再有孕,都是身体正常的年轻人,放纵一两回,就怀上了,“来吃寿酒之前,去卫生院查了,还不到一个月。”

    她有点烦闷,压力也挺大,虽然彭鹏说这次再是个女儿也不要紧,反正都是自己的骨肉,只是如果是儿子,那就凑成个“好”字,那他的人生就完满了,就是对老家一直记挂着自己的爹娘都有了交代。可生男生女这种事,又不是彭颖或彭鹏能决定的,还不是要看老天爷的意思和孩子跟自己的缘分,只是她也实在无处可说,就跟万云讲了。

    大概是受了姐姐生甜甜时那番话的影响,男孩儿女孩儿在万云这儿都不是问题。

    “那,你们那边的计划生育查得不严啊?”万云倒是想到这个,当初在县里,她姐生甜甜的时候,可是一怀上就被计划生育小组给盯上了,刚生完不到三个月,就让万雪去上了环。

    “查!怎么不查?”彭颖都已经被催促过好几回要去上环了,不过彭鹏没让她去,躲开了,这次怀孕,又说一定要生下来,到外地去生也行,到时计生队想罚款就罚,他会去交钱,让彭颖放心。

    “你这…身体本来就虚的人,可得更加保重自己,别太劳累,该吃吃,该喝喝,也别替彭鹏省着。”万云只好拍了拍彭颖的手,她没有生过孩子,也说不了太多其他的话,虽说是彭鹏想要个儿子,可彭颖大概也是想的,儿女双全这些念头,都无可厚非。

    彭鹏生意好,之前跟周长城吹牛说要买车,车子还没买,但大哥大先安排上了。

    这只大哥大在男人桌上转了一圈,大家都长了见识,最后又回到彭鹏的手上,刚好电话响了,他翻开盖子,牛气哄哄接起电话来,声音洪亮:“喂!”一手拿着大哥大,一手夹着烟,不伦不类、松松垮垮的土西装,身后放了个皮质的鼓鼓的公文包,脸上是恣意的表情,“阿新啊?我今天不在白云,在海珠喝老人家的寿酒!”

    “什么?又打麻将?不打了,你们先玩,等我回去再找你们!对对对,过两天过两天,叫阿苟他们开好房间等我!看鹏哥我不大杀四方,让你们输掉裤子!”

    “哎,好,反正我一定去!到时叫上老张?行行行,没问题!都是朋友!”

    “好,就这样,改天再约!”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把大哥大“啪”一声放在桌上,享受着桌上众人或赞叹或称羡的目光和声音,啧,钱真是个好东西,钱在我身上,就更是大大地好,彭鹏吐着烟圈,自大地想。

    老乡们和朋友们自然是奉承着他,谁叫彭鹏现在的的确确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大老板呢?一个月轻松有好几万的流水进账,有厂房,有八十多个员工,老婆比任何一个嫂子都漂亮,老家一些亲戚到广州来都投奔到他厂里去,这男人能赚钱,还能关照同乡,看这么发展下去,往后生意只会做得更大,比朱哥更有出息,新时代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都集中在他身上了,试问在座哪一位能做到呢?

    彭鹏不禁有些飘飘然。

    酒宴还未结束,施婆婆精神就有些吃不消了,她得回去午睡一会儿,朱哥让两个小兄弟帮忙把老人家送回家,给钱让他们拦个的士,他和冯丹燕还要在酒楼陪陪客人。

    冯丹燕四周绕了一圈,确保老寿星满意,孩子们玩得开心,客人们吃饱喝足,这才一屁股坐在万云隔壁,问她:“彭颖呢?”

    “给双双喂奶去了。”万云给冯丹燕装了一碗汤,“刚刚没吃什么东西吧?喝点儿汤,我还让服务员给你留了碗面的。”

    “还是阿云疼我。”冯丹燕大口喝起汤来,这种喜宴寿宴,主人家忙碌起来,哪有吃得饱的时候?

    趁着冯丹燕吃东西,万云凑过去,把彭颖再次怀孕的事情说了,就是冯丹燕这种喜欢多子多孙的传统大姐都惊讶了一回,她生完朱文朱武,过了三年才有的朱小妮,看了眼男人的那桌,众人众星拱月围着彭鹏,彭鹏显然是也是乐在其中,忽然皱着眉说:“彭鹏这人,要拴条绳子才行。”

    万云看着冯丹燕,又扫一眼彭鹏,笑说:“拿绳子去栓他干嘛?他又不是狗。”

    冯丹燕瞪了万云一眼:“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朱哥身上有一根绳子,我一拉,他就回家了。你家周长城自己就会往身上套绳子,你不拉,他自己也能回去。”说着,又看了眼往烟灰缸里摁烟头的彭鹏,“但是彭鹏不一样,这几年,我看他的心是越来越野了,彭颖还是要准备好这条绳子。”

    万云毕竟比冯丹燕年纪要小,只觉得嫂子说话神神叨叨的,她就看不出彭鹏哪儿野了,丹燕嫂有时候会发神经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事后发现根本没有这样的情况,每当这种时候,万云都是当她在瞎说。

    但是一个没看住,冯丹燕转头就跟彭颖说了:“你的心思别老在孩子身上,多管着点儿彭鹏,给他念紧箍咒,凡事多想着家里。”

    彭颖也是听得莫名其妙,彭鹏身上是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但谁人没有?她彭颖也不是什么完美的人,就当冯丹燕在说瞎话,因着她是嫂子,还是应付地点头说好。

    吃完了施婆婆的寿宴,周长城和万云两人一前一后回家去了。

    中午彭颖问起万云生孩子的事,万云心里有点怄气,因为从去年底开始,她和周长城两人用的橡胶套就少了,城哥似乎总是很累,回到家还满脑子都是他的那些工作,坐在书房里不停地画图,要不就看些万云看不懂的专业书,大家唯一能交流的,就是在吃宵夜的时候。

    而周长城吃完了万云做的宵夜,回书房再看一会儿图纸和项目进度表,准备一下明天的工作,就洗澡准备睡觉,估计也是累狠了,一沾到枕头马上就睡着了,根本没留说话的时间。

    过年到现在,抽屉里的橡胶套也只是少了三个,如果不是万云经历过周长城那种如狼似虎的饥渴劲儿,她都要以为自己的丈夫是不是不行了?

    有时候万云也会逗一逗周长城,周长城都是兴致不高,一句“工作不顺利,太累了”敷衍过去,唯一一回热情的,还是万云穿了一身鲜绿色的泳装,整个人又白又嫩,周长城当时刚洗完澡,一下子就来劲了,把她扑倒在床上,可过了这一晚,他又恢复了那种工作狂的状态。

    万云有时候觉得自己委屈,有时候又觉得自己矫情,周长城确实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提不起精神,仿佛除了吃饭喝水睡觉,他剩下的只有工作了。丈夫没有生二心,发了工资照旧留三五十自用,其他的拿回家交给妻子,更无抽烟喝酒这种不良嗜好,所以她憋屈在这儿,人家都恨不得要个上进的丈夫,她万云倒是有,心里却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更不能指责丈夫为了追求进步,而忽略了自己。

    夫妻两个,一个不懂沟通,一个不懂提要求,需要往前再走一走。

    这样的事来多两回,万云也恹恹,无甚热情了。

    两个人好像不知不觉间就产生了一点儿隔阂。

    除了他们两人有隔阂之外,桂春生和裘松龄二人之间,也有这种冷淡的感觉。

    从去年周长城和万云撞破两位长辈在家吵架至今,万云只见过裘松龄两回。

    一回是去年中秋时,桂老师没有和他们小两口过节,而是到外头去吃饭,回来时,是裘阿姨开车把他送回来的。另一回就是过年吃团圆饭的时候,不过今年的团圆饭吃得也是颇为尴尬,桂老师强烈邀请裘阿姨过来,可裘阿姨显得很是冷淡,一顿饭下来,金口难开,吃完饭,不同以往还会坐下喝茶,跟小辈们说说话,今年她没待多久立马就离开了,桂老师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只好陪着她去停车坪,自己再回来和周长城万云小两口看春晚过除夕。

    万云听桂老师说,裘阿姨去年在上海住了三个月,在中秋之前才回来的。所以她猜测,两位长辈一直在冷战,估计是在中秋之前,桂老师才把裘阿姨给哄回来的。

    桂老师也不容易,在万云看来,裘松龄可不是那么好哄的女人。

    忽而又觉得桂老师和裘阿姨两人到了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纪,仍有折腾的劲头,感情生活并不黑白,爱是爱,恨是恨,其实也很有生命力,至少比如今的自己和城哥更有生机。

    但是,不论是桂老师还是裘阿姨,他们两人的嘴巴都紧得跟蚌壳一样,对于他们那晚吵架的事情讳莫如深,谁都不提一个字,比一遇到丁点儿感情烦恼就到处说的年轻人沉静得多。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心痒难耐,想问又不敢问,只好藏在心里。

    夫妻两个回到家,因为没有话题,一路上都显得极为沉默,万云不自在,换好衣服后,只好絮絮叨叨地跟周长城说起她姐的事。

    现在万雪已经从县里搬到了定安市,孙家宁上班,她就在家里带孩子,如果是双职工的话,还能将四岁的甜甜送到托儿所,但万雪没有工作,就干脆自己带孩子了,不过下半年,就得把孩子送去机关幼儿园了。

    孙家宁没有申请到两居室的房子,好在市委考虑到他们家里的情况,给他重新安排了一居室,地方不大,但这对他们一家三口来说也是够用的。

    万雪自从搬到市里去之后,失去了自己的交际空间,以前在县小学上班,她还能跟同事们打打牌、讲讲话,但是到了市里就只剩下丈夫女儿,还有周围的邻居,生活得没有目标。

    这点新的变化,引起了很久之前藏在万雪心里的警惕感,不过这点警惕感被暂时的团聚欢愉给遮掩过去了,她给万云写的信中,也透露出了其中的一些疑惑,问万云当初到广州是否也是这么过来的?还谦虚地请万云给她支点儿招,传授传授经验。

    万云对此只有一个回复,找到你想做的事情,让自己忙碌起来,所有的胡思乱想和空虚寂寞都会不攻自破。

    这些翻来覆去的事情,万云已经说过好几回了,周长城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有口无心地应答着,但脑子里却想着下个休息日要跟葛宝生到东莞的一个模具厂去做兼职的事情,现在除了工作上的成就,再没有其他事情能够激得起他的挑战精神。

    本来,万云还想和周长城讨论一下,自己这段时间想做出的改变,她确实是受了袁东海那句问话的刺激,难道自己真的要一辈子这样卖盒饭吗?

    可看着周长城坐在沙发上,双眼无神地盯着电视看,脑子里估计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让万云起到喉咙口的话又吞了下去。

    因为万云自己目前也没有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她想停下来,却又不敢停下来,存折上的那点钱并没有让她完全彻底有满足感和安全感,她需要他人的建议,尤其是亲近之人的。袁东海的那个问话,在午夜梦回之际,已经好几回把她逼到悬崖上了,她做了坏梦,一人在院子里洗小山一样的青菜,在摊位上卖怎么也卖不完的盒饭,这些情绪让她恐惧,总觉得自己一定要在生活中做出突破和改变,不然这个梦成日纠缠上来,她自己会受不住,迟早要崩溃爆发的。

    现在,不论是选择继续卖盒饭,还是去做其他事情,都是需要和周长城商量的,他们夫妻两个遇事一直以来都会尽力去寻找共同的认知和说法,万云不想打破这种夫妻间的规矩。不过看周长城现在总是郁闷的样子,她就没有再说话。

    初春的午后很安静,电视里传来沙沙的说话声。

    周长城坐在房间沙发上,边想明天工作要开会的事,边犯困。

    万云躺在床上,拿着把扇子,随意扇扇风,酒足饭饱之后,很快也眯了过去……

    第149章 第 149 章

    周长城决定和葛宝生去做兼职这件事, 其实是葛宝生起的头。

    说起来也是很妙,不论是卖电器,还是去创业, 包括现在到别处去做兼职, 都是葛宝生带的头,周长城去跟随的。他们两个还没有发现这个相处模式。

    葛宝生现在和洪金良已经闹翻了,洪金良的回收公司再不欢迎他上门,甚至有一笔小款子都没有结给他, 葛宝生气恼也无用,金八指的江湖义气可不是白混的,恐吓多两回,葛宝生自己就瘪下这股怒气, 暗暗骂洪金良留着那笔钱是要给自己买棺材用的!

    从洪金良那儿出来后, 让葛宝生再找个厂子上班, 他又不愿意, 已经尝过创业自由的他,深知打工和当老板是两回事, 潮汕人说的打工没有出头天,今日睡地板,明天当老板。哪儿还回得了头呢?于是成日就在广州或周围一些城市规模较小的模具厂去打听,是否需要固定的兼职人员, 这时候,拿了证的工程师,是很受那些“非正规军”喜欢的。

    这种厂子可能就是一家人拉起一个小作坊,或者是从五金店发展起来的小厂, 养不起也请不起固定的设计工程师,就会请外援, 像葛宝生这种专业技能强悍的,能上下联通几个工作程序的,是大家都会愿意出钱请来的。

    不得不说,尽管葛宝生自己当老板这条路不顺利,可找几个固定小厂当“顾问”,也不失为一个生存方法。而且在期间如果拉到订单,他还能跟其中一些小厂合作,比定死在洪金良那儿要灵活多了。

    说干就干!绝不拖延!

    这一次的兼职,是在东莞,是由葛宝生原先在国营单位的前任领导魏振汉介绍的,他附近的一个中型模具厂接了套复杂的模具,因为师傅经验不足,画不出图,在机床操作方面也略微欠缺,魏振汉就给葛宝生打了个电话,问他有没有空过去,能介绍个机床操作师傅就更好了。

    那个厂子开出的条件还可以,请两个人,一人一次给一百五十,而且看样子,这套模具还会有后续,估计能持续四个月,是个较为连续的兼职收入,等这个项目做完,拿到手的工资是跟一个普通设计人员的薪水是差不多的,还不用成日待在那儿坐班,就是得跑一跑。

    葛宝生现在也没事做,成日游荡,偶尔跟以前函授的同学聚一聚,赚点糊口的钱,一听魏振汉这个活儿,立马就接下来了,要设计还要机床师傅,这不是为自己和周长城两人量身定做的兼职吗?说好时间,就算定下了。

    周长城被葛宝生喊出来,在工业园的后门见了他。

    他们也有两个多月没打照面了,乍眼一看,周长城觉得宝生哥的面容憔悴了点儿,脸上有了不曾见过的风霜,但是那双眼睛还是闪着火光,仿佛这点光能照亮自己的前行道路。

    听了葛宝生的介绍,周长城有些犹豫,他自己的工作就已经很满了,休息日都泡在书房用功,哪儿还有时间跑到外地去做这种不值钱的兼职?

    一百五十块,周长城已经不大放在眼里了。

    周工的工资涨到了五百,这是一个关卡,就是老板娘的亲戚张美娟都对这个设计助理周工客气了几分。

    但是葛宝生一句话却触动了周长城,他说:“长城,那种破厂子,肯定连个专业人员都没有,那些个铁块都是自己手动给凿出来的,跟原始社会差不了多少。咱们两个黄金搭档过去,还不分分钟让他们开眼长见识!”

    前面说的那些挣钱的话,周长城一概不怎么能听进去,只听见后头一句“让这帮没见识的人开开眼”。

    现在的周长城急需他人的尊重和肯定,因为这在昌江精密很难得到的,如果在另外的厂子可以得到这种尊严上的崇敬,与他来说,是一剂解药,或许可以解除释放他近来的一些郁闷。

    今年以来,日经指数下降得更为厉害,不少日本当地的企业已经纷纷外逃,甚至拆分总部,分到其他国家和地区去了,既如此,考虑到物流运输商的成本和对项目的掌控能力,中国大陆制造厂商就不再是日企的首选,而改成他们新总部临近的第三世界国家。

    姚劲成对失去这个近距离的市场感到很遗憾,但局面是瞬息万变的,他没有过多得留恋往日风光,而是把更多的经营精力放到了欧美两地,而不论是北美还是西欧,大部分国家在对外贸易上,都是以英语为主,不论对梁志聪还是香港的销售人员来说,进入英语环境,都是如鱼得水,没有不适应的地方。

    可图纸毕竟还是要发回广州厂来做的,这就苦了周长城、王忠良和采购等人。

    首当其冲的就是周长城,每每接到梁志聪的图纸,所有人都眼巴巴看着他,因为都默认了周长城是梁志聪的大徒弟,郭泉和于小山不懂,但是他肯定明白。

    周长城硬着头皮,连蒙带猜地对这些图纸做出风牛马不相及的猜测,既然是猜的,犯错的概率就会加大,浪费时间,浪费材料,浪费人工。

    梁志聪有一回拿着作废的产品,指着贴在墙上被一再延误的排期表,当着周长城的面,很不客气地说:“我对你很失望!”

    这句话让周长城在脑子里咀嚼了好几天,都没办法挣扎出来。

    再一次到广州的时候,梁志聪给周长城带来一本崭新的中英文字典:“如果你还想在公司待下去,想在这行有所进步,那就好好学一学英语。”

    在后面的年月里,外语人才并不稀缺的时候,工程师比这个时期的周长城过得滋润得多,如果他们没办法和客户沟通,至少还有销售人员在中间翻译,可现在周长城只能靠自己。

    周长城拿着梁志聪给的那本厚厚的崭新的英文字典,只觉得自己狠狠挨了一巴掌,受了侮辱,而梁志聪也根本懒得跟他解释,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学会看英文的图纸,对广州厂这边的人,他本身就没有更多的耐心,从来别人配合他,没有他纡尊降贵去配合别人。

    周长城只觉得在这一份工作中,不论是上司梁志聪,还是在昌江精密的其他同事,每个人对他都有怨言,项目进度卡住了,材料和设计不对版,这些林林总总的事都来找他,可却对他不客气。从前在昌江精密培养起来的归属感,在这快两年多的时间里,都被磨得差不多了。

    张美娟之前说要招几个学英语的毕业生来,别说于小山和郭泉两人期待有这种外语人才,就是周长城都盼着,他看到那些鸡肠文就头疼,有时候一个字母对不上,就是另一个意思,听说英文只有二十四个字母,怎么会有这样千变万化的词汇出来,周长城在这半年时间里,效率极为低下,全都花在查字典上了。

    张美娟通过一些招聘渠道找来几个人,经过香港销售同事的电话面试,招到了两个毕业生,可没多久,这两人又走了,再继续招聘,一样很难留住。

    这两个新招的外语同事,本来是作为销售预备役培养的,翻译只是他们顺带的事情。可面对较为高端的市场时,模具和注塑行业并不是一个可以快速出成绩的行业,它需要一个很长的开发周期,有时甚至需要个一年半载的,而且还需要了解工业这些枯燥的专业知识,才能和对应的客户、技术同事交流。

    很多刚毕业的学生都渴望证明自己,特别是现在大学生还是天之骄子,很值钱的时候,而国家又在大力提倡发展英语这个语种,他们不愁就业,同届毕业的同学一对比工作和收入,人家在电子、玩具、纺织、家具行业,一上手,立即就能跟单,还能出国跑展会直接找客户,两相比较,立马就换工作。所以昌江精密招来人,却很难留住人才。

    而在昌江精密待了几个月,很快就能发现这个简单的公司是什么样的模式,总部在香港,工厂在广州,广州厂一切听令于总部。

    通过对电视剧和新闻报道,大家都知道香港是一个繁荣发达的地方,比广州要好,对那里都有憧憬。可是昌江精密并没有哪一条经验或哪一条规则,规定了,在这个公司或工厂,做得好了,可以升职到总部去。

    人都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到在这个厂子里面,空间和天花板在哪里。

    想要人才待下来,总得给到足够的钱和足够的希望才行。

    不论是从薪酬还是从学成的方面出发,周长城目前都是没办法离开昌江的,如果不离开,他就只能适应这个地方和这里所带来的一切情绪。

    后来,周长城在昌江待了好几年,再新来的同事一见到周工,都忍不住把腰杆儿挺直一些,大家对他的印象是,周工脸上永远是一股严肃的表情,对每一个人都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有的人想在中间偷点儿懒,可一旦到了周长城那儿,立马就卡住了,一看进度表,他立马就能知道哪个步骤要调整,偷懒的人不得不重新去解决。有人在背后说他不懂得转弯变通,做事死板,偏偏周工又有一套非常完善的、适合在昌江运转的流程,每一个人都在里面可以找到自己最基础的责任,并且事情出问题的时候,可以快速找到症结,得到解决,不论是上司还是普通工人,对整个进度的了解都是透明的,效率很高。

    从周长城手上摔打出来的那一套项目管理流程,像是一部不出错的机器,保持着昌江精密广州厂的运行,连接总部的同时,也让姚生无比放心。

    可现在的周工还没有修炼到这个地步,他还是个因为一本字典就感觉到受伤的小男人。

    对于梁志聪送字典这件事,同为设计组的于小山和郭泉两人脸上忿忿,此后对周长城更为冷淡,而周长城则是将这本字典拿回家,狠狠地摔在地上!恨不得撕烂它!

    周长城坐在书桌前,单手捂着脸,特别想冲到梁志聪面前提辞职,可看到书桌上那一堆的图纸,都是自己一张一张画出来的心血,他还是冷静了下来,蹲下身子,双手拿起这本字典,拿袖子把书封上的灰尘擦干净,把字典放在桌上,书籍毕竟是神圣的。

    周长城长长地叹了口气。

    番茄哥真会给人出难题!也真会跟人画大饼啊!

    周长城连二十四个字母怎么读都不会,可没办法,已经逼到这个份上了,他不得不作出决定去学英语。

    恰好现在是九十年代初,正是英语热的时候,广州的培训班也不少,尤其是珠三角做外贸生意的多,老板们多少都愿意学一些基础的英语,只要愿意学,肯定能找到适合他的课堂。

    说梁志聪给出的“大饼”,是因为周长城自己也知道,如今世界在变化,整个中国大陆都在逐渐融入全球的经济中,懂得一门外语这件事会变得越来越重要,而自己本身就是技术人员,如果既懂得技术,又有语言优势这张牌,往后无论他走到哪一个公司,都不会失业。

    周长城再笨,也看得清其中的好处。只是这本字典是来自高傲的梁志聪,他就特别抵触,深深觉得自己在智商上被梁志聪鄙视了。

    所以周长城很需要别人的肯定,这种肯定不能来自桂春生,也不能来自万云,而必须是自己工作上的肯定、同行的敬重,他现在的自信还不足以支撑他面对梁志聪的失落。

    跟葛宝生出去做兼职这件事,周长城还没有和万云讲,因为本来也是说好一早出去,晚上就回来的,兼职这种事不能太过于占用时间。

    来广东这么几年,周长城还没有出过广州城,因此能去东莞一趟,他还挺开心。

    第一回出去,葛宝生的作用是画图和传达,周长城的作用是教机床师傅,如何使机床操作更高效更精密,这两件事对如今的周长城来说都不是很难的事。

    东莞的这个厂用的是五年前的机床,恰好是周长城刚到昌江时学的那个型号,昌江精密已经淘汰这个机器了,但他用起来很顺手,就顺便给几个新旧师傅们讲解了一些冲压、淬火、切割、加水和防水的技术点,上手操作了一番,厂长很高兴,自己也亲自过来围观听课。

    请葛宝生和周长城两人吃过一顿午饭后,下午再做了三个小时的工作,走之前,该厂厂长给两人都加了五十块的车马费,此外,竟还让员工们列队鼓掌欢送两位。

    周长城那在昌江丢下的自尊心,在东莞这个小厂子里又重新拾了起来。他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葛宝生想要出来创业了。

    唯我独尊的感受实在太美妙了!

    但葛宝生却觉得这个小兼职没有发挥出他的用武之地,这种小单子对他而言是很简单的,他设计过成千上百个项目的图纸,放在国营厂是高工的能力,这人的技术水平跟梁志聪有得一拼,都是工科方面天才型的选手,只是葛宝生经验和条件不如梁工而已。

    不过,这个兼职,葛宝生得到了钱,周长城得到了他人的欣赏。对他们两人来说,也是各得其所,两人都期待下一次过来。

    从东莞虎门坐车回到海珠,周长城拿出一百八十块钱给万云,让她帮忙放好,过阵子闲一点了,他要去报个英语学习班,就不用存进银行去了。

    万云问他:“你哪儿来的钱?”

    周长城每月五号发工资,交钱向来是很准时的,不会突然从哪里冒出钱来。

    “我跟宝生哥去了趟东莞,做了个兼职。”周长城在车上憋出一身汗,那硬座把他屁股都坐开花了,着急去洗澡,明天还得上班,就没跟万云说细节。

    万云拿着那一百八十块钱,锁进抽屉里,皱眉,怎么城哥出去也不跟自己说一声?可因为这人是葛宝生,她又并不觉得太奇怪,因为也不是什么陌生的新朋友,何况周长城也有活动的自由,可心里就是觉得不得劲。

    今天万云在回家路上遇到江曼了,江曼正准备带着葛澜出去玩,两人停下打了声招呼。

    江曼大概去了几回白云,想在彭鹏手上拉生意来做,他那个厂就只有三种岗位,一个是老板和老板娘,一个是工人,一个是仓管,其余记账和收款,还有销售的事情,全都抓在彭老板自己手上,江曼想在彭鹏这种老油条手上讨到好,那简直是做梦。

    不论江曼去了多少次,彭鹏就是没给人给准话,弄得江曼有些灰头土脸的,对彭鹏都有些恨上了,不过她倒是挺喜欢好说话的彭颖,交往起来还有点女人间的真心。

    见了万云,江曼说起彭颖,脸上带着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艳羡:“彭颖以前也是工厂女工吧?她长得好看,命也好,嫁了彭鹏,地位一飞冲天,立即就是老板娘了,跟我们这些为了三瓜两枣还在给人打工奔波的人不一样了。”

    “对了,彭颖现在怀了第二个,彭鹏怕她吃不惯广东菜,还特意请了个她老家的保姆来做饭搞卫生。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女人嫁对人,真有福气!”

    万云瞧着江曼脸上的神情,没有揭开她沉浸其中的欲望,五光十色的广州,让人沉沦在无尽的繁华里,也会让人看到拥有金钱的好处。江曼当初来广州,一心是奔着“当老板娘”这件事来的,葛宝生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羡慕羡慕彭颖,也很正常。

    江曼说完彭颖,又说冯丹燕这个嫂子也是个贤妻,朱哥的包工头事业,整个珠贝村谁不知道呀,哪家要起房子,哪家要搞装修建筑,全都去敲朱哥家里的门:“我看朱哥他们收钱,都是直接拿麻袋去收的!丹燕嫂近来很少骑车出去卖面条儿了吧?她家去年的债应该都还完了!两万多呢,一年就还清了,真厉害!家里男人能挣钱就是好,女人在家躺着也有饭吃。”

    万云一一点头称是,冯丹燕和朱哥已经逐步走出去年欠兄弟劳务费的阴霾了,但冯丹燕近来少出门,是因为施婆婆摆了寿酒后,患了一场重感冒,顾不得带孙子孙女,她得在家照顾老人孩子,不是因为朱哥赚不赚钱。

    这是江曼难得的一面,她虚荣得坦坦荡荡,毫不遮掩。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太多了,葛澜又闹着要走,他要去电影广场上的喷泉那儿玩水,江曼找补地笑说:“其实阿云你这样也很好,自己也是个老板呢。我也好羡慕你。”

    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江曼对彭颖和冯丹燕是羡慕的,一说到自己,就变成了“也很好,也很羡慕”,万云近来心情不爽,听什么话都有点小心眼儿,对她的话计较起来,哼,江曼不就是觉得周长城只是个打工的,以前还在葛宝生手下,自己是个地位不高卖盒饭的嘛,以嫁人论成败,拜高踩低,谁听不出来呢?

    万云看她跟李腾飞的老婆吴晓丽倒是挺合拍,都渴望嫁个有本事的男人,自己什么都不用做,不过显然江曼要比吴晓丽更要强,她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万云堆起一个不太好看的笑,跟江曼说了再见,自己心中发闷回家去了,那股要改变现状、要做出点成绩出来给大家看看的心气涌上她的心头,迟迟没有消散!

    你羡慕别人当老板娘,可我万云偏偏要自己当老板!我要做自己的主!我不靠丈夫,不靠男人也是人人敬重的万老板!

    很有意思,江曼那得不到满足的欲望,间接地激起了万云另外的欲望。

    她想清楚了,以自己的脑子,没办法回到学校去,读什么都不对,她也没有读书的方向,脱离学校这么多年,她的心静不下来,只能是就读于社会大学,在社会大学中实现自己的价值。卖盒饭上不了台面,那就去当一个真真正正的老板。

    万云决定要开个餐馆!等一个餐馆开成熟后,她还要开间大大的酒楼!在广州城叫得出名字的酒楼!对标白天鹅宾馆!

    这个念头,其实早已经在万云脑子里模模糊糊地种植下了,之前跟着桂老师和裘阿姨去一些古色古香的高档酒楼吃饭,听着长辈们谈起这些地方的历史,出过多少名人轶事,每一段故事都深深地吸引着她。

    她就想,人家为什么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只是一家酒楼而已,历经风雨战火不倒下,为何有这样强悍的生命力?同一个招牌的店怎么能有如此不同的装修风格?花了多少钱?而且市民们一说起某某酒家,谁都知道这个地标性的建筑,他们在中间到底付出了什么努力?每一日的流水得数以万计吧?开这么大个酒楼,如何处理社会关系?尤其是那些接待过领导人的酒店和宾馆,于万云来讲,又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同一个酒楼载体,接待过重要领导,下榻过文人墨客,见证过起义,资助过革命,甚至成为短暂的民众庇护所,可寻常食客也能进去一尝口福,吃着跟伟人名人同样的饭菜,品尝同样的香茗,谈古论今,家长里短。像是同一枚月亮下,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所有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小小酒楼里,吃饱喝足后,真正实现大同社会。

    好的食居,它的文化意义与经济意义同等重要。

    万云很痴迷于这种看尽酒楼众生相的感觉,她想拥有这种饭店,想象自己有本事与风头正盛的名人觥筹交错,在经济报纸上留下姓名,最好能参与社会大事。

    可她的力量微小,又无本钱,过得是最平凡无奇的日子,因此这种念头只敢偷偷想,不敢说出来,即使是枕边人,也没有听过万云这种“狂妄的”想法。

    如今有了一点经验的积累,就晓得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件一件来办,百年老店也是从零开始,没有办法一蹴而就的,既然手上的存款不多,那至少先从小餐馆开始做起,从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开始做起。

    不论是生活本身,还是广州的整个生意氛围,都教会了万云“务实”两个字。

    三十岁!万云立志,至少三十岁,自己肯定能在广州开得起一间酒楼,带厢房的那种,当一个名副其实、掷地有声的万老板,她不要再随波逐流,只能被动地选择去卖盒饭!她要人人恭恭敬敬地喊自己一声“万老板”,而不是“那个卖盒饭的”!

    今年二十四岁的万云,给自己设立了这个目标。

    目标一定,万云整个人就清醒了,她不会一辈子卖盒饭,她会有属于自己的成就!酒楼开了一间,还能再开一间,百年酒楼或许她没办法看到,但是万丈高楼平地起,她只争朝夕,她渴望被认可,人家一提起某某酒楼,想到的就是这个好厉害的女老板万云!

    谁说万云没有虚荣心呢?只是大家虚荣的方向不一样罢了。

    万云想开个餐馆这件事,袁东海是第一个知道的,当时她是以开玩笑的形式讲出来,没想到胖子竟举双手双脚赞成,他早就不想摆摊子了,又提出如果她要做这件事,那么两人合股,人多力量大。

    袁东海的合股建议,让万云很心动,大家是朋友,知根知底,不必互相猜测,他的钱加进来,就可以减轻压力。

    如今家里的存款有两万四,听起来很多,可一旦落实到具体生意上的时候,恐怕就会嫌少了,而且餐馆规模大小,万云还没有想清楚,想必是不能太大的,中间涉及到的地段、租金、证件程序、厨具、人工、采购、现钱流动、周边打点、顾客发展等等问题,她都需要理清楚。

    这个念头完全成型在脑子里的时候,万云就特别想分享给周长城,听听他的意思,家里的钱是两人一起存起来的,自己不能这样专横独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周长城在楼下冲过澡,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经立下宏图大志,上楼只想睡一会儿,今天跑一天,太累了。

    不过是叠个衣服的功夫,万云一转头,就看到周长城躺着床上,发着轻微小呼了。

    万云把衣服悄声放进衣柜,心中叹气,不知怎么,这阵子,她和城哥的心越来越远了。

    第150章 第 150 章

    有时候, 万云不太愿意回首看这一年的自己和周长城,不论是夫妻关系还是个人成长,里面充满都了彷徨、凄然、高昂、空虚、激动、悲伤、混乱、脆弱和无尽的争执, 这些复杂的情绪中, 唯独少了甜蜜和欢欣。

    满是破绽的人生,令他们两人都面对得很艰难,不由自主想逃避。

    “阿云,上回你跟我说, 让我去找个地方做生意,真是为难死我了。”万雪在市委大院楼下的公共电话亭给妹妹去电,“不过我跟你姐夫商量过了,为难死也得去干。他说暂时没办法给我找到单位, 下半年甜甜要幼儿园了, 我总不能老在家里。”

    其实孙家宁是怕万雪闲在家, 整个人胡思乱想, 弄得夫妻吵架,又重复他们刚结婚时的问题, 现在搬到了市里,还是在单位的大院里,更要注意影响,也不敢像在县里那样, 放开了说话,就是与邻居交往,一些带有倾向性的情绪和立场,都不能表露出来。

    这小半年来, 万雪其实过得有些束手束脚,空空荡荡的。

    自从老婆孩子来了市里, 孙家宁就彻底没有后顾之忧了,全力以赴自己的工作,打拼事业,想着一定要把职级再往上抬一抬,跟着潘仲维走到底,拼一把,往后甜甜不论是读书或是做其他事,至少他这个当爸爸的能给孩子一点支撑和后盾。

    本以为万雪一心想进单位,不会听妹妹的建议,没想到她听进去了,顺着万云的话,她日日出门去看地方,还把自己的见闻写下来,晚上回到家和孙家宁商量分析,再给妹妹写信,家里只有万云一人正儿八经地做过生意,自然想要她的意见。

    孙家宁不想万雪离家太远,后头还要接送甜甜上下学,万雪也认同,大概是因为上一份工作的缘故,她对学校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市委大院旁边就有间中学,中学后头又连着小学,机关幼儿园也在三条街外,万雪放掉万云提出卖衣服或卖吃食的意见,想租个门面儿,卖点学生们日常要用的东西。

    现在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金贵,家长们看得严,万雪不想在学校附近卖吃的,吃坏肚子了,事情可大可小,她自己也是妈妈,对这方面的忧虑要多一些。

    万雪开店,是老调重弹的事情,姐妹俩儿都不知道说过几回了,万云在电话这头,有点心不在焉,近来令她分心的事情多,一件接一件,没完没了的,对万雪的事自然也就没有之前上心了。

    “是吗?有什么想法了吗?”万云翻着手上的笔记本,问她。

    万雪就说了自己想卖文具用品、小孩儿书包,还有一些女孩子用的头绳发夹,说:“要是寒暑假没有学生了,我就把店门一关,回家陪甜甜。”

    既要这个,又要那个,听到姐姐的话,万云笑出了声音,把笔记本推到旁边,手上转动着一支黑色水笔,她姐什么都还没干,想得倒挺美,开了店,哪是她想关就能关的?前期投入就会让她珍惜来之不易的生财机会,不过这些都是后事,店子得先支起来才行,就问她姐:“我能帮什么忙吗?”

    万雪其实有些不太习惯万云在这些事上的单刀直入,她这个妹妹现在做事总是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嗯啊”了两声,说还没想清楚,位置还没定下来呢。确实是没想清楚,这是她第一次自己张罗生路,不过囊中羞涩是一定的,万云也知道这一点,可万云现在也缺钱,就始终不开腔。

    看妹妹似乎不想提钱的样子,万雪也没好意思开口,而是说起万风来:“阿风那个技校,上半年就读完了,他们学校的老师在安排下半年实习的事,是到市里的公共汽车公司做检修工,如果表现好的话就可以留下,也是正经单位了。他们实习还挺好,包吃住,给二十五块钱工资,够他一个人用了。”

    “好啊,总算长大了!”万云有点庆幸,现在小弟毕业了,她和姐姐都不必再从手里拿钱出来供万风读书生活,尽管钱也不算多,但也省下一点余粮,“他现在还跟你和姐夫顶嘴吗?”

    “现在少了,知道事情艰难了。”说到这个,万雪就略得意,人教人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万风就是很典型的例子,让他自己在外头跟别人相处两年,看看社会险恶,就知道姐姐姐夫对他多用心了。

    “那就好。”万云其实也高兴,但声调总是淡淡的。

    万雪问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就是最近忙,事情做得慢,心里着急。”万云没有跟万雪说自己在找铺位开餐馆的事,千头万绪的,说了万雪也帮不上什么,她姐自己都一堆事儿,徒增她啰嗦担心。

    姐妹两个互通消息,说了会儿话,就挂断了电话。

    万云继续沉浸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上面写着她跟袁东海这几天在工业大道附近看的一些铺面信息。

    其中地段、面积、签约条件、价格、人流量判断,还有距工业园的平均距离,走路要多久,骑车要多久,都一一备注了。

    虽然还没有找到时机和周长城说自己想找店面来做餐饮,但是她想把这些条件都整合一下,最后再和城哥讲,免得他忙工作之余,还要忧心自己的事。

    万云已经初步决定要和袁东海合伙做生意,所以每次卖完盒饭之后,就骑着三轮车,载着袁东海,带着目的在工业大道这五里路上到处逛,逛完后,又根据自己卖盒饭的经验,把这些资料记下来,商量着怎么出钱,怎么做装修。

    但这些东西目前来说都暂时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前面的卫生许可证、经营证件,还有食品流动许可证等等,但凡是和政府部门打交道的证件,万云都要想办法去解决,所以改变自己的环境,去实现目标,从一开头,对她来讲就是一个坎儿。

    而袁东海是根本不管这些事的,他脑子简单,一听到这个那个证,立即举起双手投降,说自己脑子糊涂,掏出身份证和暂住证,只有这两张纸,而且还特别赖皮,说自己把全副身家一万块钱拿出来,全压上,其余出力的地方,任由万云差遣,只求万云给口饭吃就行。

    袁东海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弄得万云压力很大,她也没有经验,也是要顶硬上的,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万云虽然觉得困难很多很烦,可也没有退缩,而且跑了一遍这些流程,下回再来就有经验了,她愿意挑战,刚开始卖盒饭的时候,阻力不也很大吗?这几年不也一步步走过来了吗?所以万云坚信自己如果真的要做这件事的话,是一定会想尽办法去克服的。

    这一阵,万云跟朋友袁东海走近了,反而跟丈夫周长城疏远了。

    那日,中午卖完盒饭的时候,万云也没有从外资工业园后门出去,而是接上袁东海就赶紧跑,她想多找几家合适的铺面,以供选择。

    有好几次,肥伦看到他们两人坐着车就跑了,跟赶着去抢粮食似的,招呼都不打了,转头还跟周长城提了这件事。刚开始,周长城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他已经有几个月的中午都没有出去陪万云卖盒饭了,而且这几日的晚上,总看到万云拿着本笔记本在写什么,可能是给她姐写信,他也累,就没多问。

    有一回,周长城刚跟厂里的同事争完一个对接的问题,气闷地从昌江精密出来,抬头看钟,还有点时间,小云应该还没走,想出去见见她,就瞧见万云手快脚快地把装盒饭的那几个桶放好,袁东海在后面一跃而上,坐在车后,兴致勃勃和万云说着话,比手画脚的,小云侧着头,满脸的兴奋笑容,看两人的脸色似乎要去哪里。他有一瞬间的不爽,但也明白,光天化日的,万云和袁东海两人之间清清白白,实在没有理由去感到嫉妒或介意,三轮车已走远,他牢骚也发不出,又只好折身往厂里走回去。

    而他跟葛宝生去东莞的那个兼职,在这个月已经到第三回了,时间和车子这些,宝生哥都约好了。前两回都很顺利,并且拿到了钱,周长城又花了一千块去报了个英语学习班,正式从二十四个字母开始学起,学完了还要考试,听说读写都少不了,一说到要考试就头大。

    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周长城刚下班,满心满身的疲惫,坐上公交车,连晚饭都来不及吃,只在公交站边上买了两个包子,就急匆匆往语言夜校奔去。教室里早已经坐满了人,乌央乌央大多都是女的,极少男人,加上他个子高,又无认识的人,只能坐在最后一排,听着老师在上面教ABC,他在后排跟个念经的和尚一样有口无心跟着念,脑子打结,恨透了洋文!

    能学习到新知识,自然是能满足好奇心,会产生一种新奇的收获感,可周长城始终排斥,过来读书,像是被迫卖身,况且他还得带着梁志聪的那本中英文字典,因此前两节课他都上得有些无精打采。

    今年以来,最让他开心放松的,就是跟葛宝生一起到东莞去做兼职。

    东莞厂的这个厂长和普通职工都对他很敬重,张口周工,闭口周工,那种发自内心的欣赏是装不出来的。

    说起来真有些不光彩,不光彩中还带着自卑,周长城在不如自己自己的人堆里找到了一点自信,他也明白这是饮鸩止渴,并不是一种正确去面对自己失落和痛苦的方法。

    可出路在何方?如何能自我融洽?周长城需得苦苦追寻。

    这一次为了节省车费,葛宝生带着周长城上了一辆小货车,这货车司机是葛宝生在一个袜子厂认识的,因为司机头发常年染着个黄头,大家都叫他黄毛鸡,平常黄毛就开着一辆四处响的小皮卡货车,跑跑广州和周边的城市,给厂里拉拉丝线,送送货,对周围的路线也熟悉。

    葛宝生答应给黄毛两块钱,回头请再请他吃顿午饭,黄毛就顺路把他们两人带上了,车上就他一人,反正拉的货也不算多,来两个人说话也好。不过黄毛出发的时间很早,回来的时间相对较晚,差不多晚上八点半左右才从东莞回来,但好处就是葛宝生和周长城两人不用去车站等车,不然从车站下来,还要坐公交回珠贝村,也很花时间,坐黄毛货车的好处就是,他几乎接送到门口。

    下午时,葛宝生和周长城就做好了本次的兼职工作,厂长派人客气地送他们出去,照例一人给了两百。

    来了两回,葛宝生跟周长城都没有去魏振汉那儿坐坐,今天跟黄毛约好的时间还没有到,他们决定先去找魏振汉吃个饭,大家也认识认识。

    魏振汉是个不到四十岁的敦厚男子,他到东莞来,就是因为原来厂子的绩效不行了,现在他所在的厂是个远房亲戚开的,专攻做玩具外壳的模具厂,客户都在珠三角周边,生意挺好,请他过来做副手,抓抓技术和生产上的问题,刚开始魏振汉也不喜欢广东,这小半年待下来,又觉得还不错,人手足,老板大方,大家做事情有效率,不用拖拖拉拉的,除了吃不惯,其余一切适应良好。

    三人互相认识了一番,都说好往后有什么赚钱的生意和机会,一定要互相通通气。

    那顿饭,三人喝完了一整瓶九江双蒸酒,以兄弟相称,魏振汉平日里爱喝点儿酒,广东的这种双蒸酒便宜实惠,又带点儿烈性,很对他口味,每回跟人吃饭都至少要开一瓶,他们喝了白的,又喝了大半扎啤酒。

    酒足饭饱,宾主尽欢,没有大醉,还算尽兴。

    到了晚上,将近九点了,黄毛才绕着道过来接人,葛宝生和周长城的脸上都发红,身上有一阵酒味,等上了厕所,才跑出来上车,二人坐在车上,对着魏振汉挥手,说下次过来还找他喝酒,魏振汉在东莞待着,平日里只有一个人往来,家人都在老家,寂寞得很,有朋友过来,他只有欢迎的。

    黄毛看起来年纪不大,似乎才二十冒头,但很爱吹牛,很健谈,那张嘴叭叭叭,一张嘴就没停过,油门一踩,回广州去了,转头跟后排的两人说:“老子跟我师父在这条路上跑了上百次,闭着眼都能开回厂里!人家也称我一声黄毛哥!你们不知道,前年我一个人的时候,还遇到了拦路打劫的人,那帮傻子想要我的钱,老子手上拿着铁棍,下去一棍子就把人打开瓢了,吓死他们!毛都没长齐,学人家出来打劫!”

    “开夜路,哪里能不备点棍棒刀枪,早些年管得没那么严格,我师父的师父还有两把猎枪,不过后来枪械管制严格,到我们跑夜路,就只剩下铁棍了。呐,就放在车门,随手一抽就出来。”

    黄毛不停地吹嘘自己有多英武神勇,手速有多快,遇到什么神神鬼鬼都不怕,仿佛自己是关公在世。

    葛宝生和周长城两人喝了酒,刚开始犯困,在后座上团成两堆,但因为黄毛一直不停地说话,说的还是这些打打杀杀的话题,他们两人听着又亢奋起来,接着黄毛的话往下讲,把自己听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新闻都拿出来吹牛,说若真遇上了土匪路霸,是个男人都不可能没有血性,一定要跟对方拼个鱼死网破,就算对方人多,也得多打两个回本!

    两个半醉的男人和黄毛哈哈大笑起来,在这夏日的夜风中,这辆发着声响的小皮卡从东莞渐渐进入到了广州境内。

    也真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

    前脚出了虎门,后脚还没到番禺南沙,那一段路没有路灯,黑麻麻的一片,四周应该都是水田和农田,不到到六月的天,在车里能听到虫鸣蛙声一片,间或还能听到水流声,路边的野草有半人高,如果不是刚刚路过一个“广州界”的牌子,恐怕谁都会以为这儿是什么乡下地方。

    葛宝生在刚刚那顿饭中,喝了不少啤酒,车行不到一半,嚷着让黄毛停车,他要下车尿尿,被葛宝生这么一喊,周长城也觉得膀胱鼓胀,两人在后排一起拍黄毛的座椅,嘴里发出厚重的酒味,骚扰司机:“停车,停车!我们要下车撒尿,不然就尿你车上了!”

    黄毛骂了句广东话粗口,放慢车速,那双贼溜溜的眼睛看向四周,这里别说灯,连个鬼影都没有,路上也没车,唯一的路亮光还是他的车灯,这两条粉肠要在这儿停下,真是要命!

    这段路是广州和东莞交界的地方,因为地处偏僻,多少属于三不管地带,所以要是在这儿发生抢劫案和命案,两个城市的公安和治安队都没有办法管到,几乎处于相对放任的状态,何况现在黑天墨地的,人本能怕黑,黄毛就不想停车,让他们忍忍,再开七八公里就能见到路灯了。

    但葛宝生和周长城两人不管,酒精驱使理智,硬是要黄毛停车,黄毛心里打鼓,又被后面两个醉鬼敲得心烦,走到一个略微宽阔的拐弯处,不情不愿地把车停下,开了大灯:“扑街,下车吧,别真尿我车上了!”

    葛宝生跟周长城两人一人开了一边的门,捂着裤子,吹着口哨下了车,也不挑地方,不走远,看到一丛草丛,直接开裤链。

    看他们两人并肩在车边上解裤子,黄毛四周看看,没什么动静,车钥匙都没拔,也跟着下车放水,在大车灯的灯光下,三人还幼稚地比起了谁能尿得更远。

    等葛宝生跟周长城抖了抖之后,旁边的草丛突然有了动静,两人以为有蛇,赶紧把扣子扣紧,齐齐往后退了两步,往发声的草丛大喝:“什么东西?”

    黄毛还没尿完,也是立马收起家伙了,瞬间警惕起来,心里暗骂,扑街!正扑街!不会夜路走多了,真遇到鬼了吧?他以前就听师父他们讲过,夜里开车,路上无论是遇到什么人招手都不能停车,就算是看到地上一袋钱都不能停下去捡,一定要拼命往前开,离开这些古怪的地方,不能为了一时善心或贪便宜,就把小命交代在路上,夜里的东西都邪门的很!

    不过鬼是没遇到,他们三个“幸运地”遇上了埋伏在此地的路霸。

    一盏炽亮的大灯从草丛里升起,直直地照在这三个撒尿的人脸上,不论是葛宝生周长城,还是黄毛,都下意识拿双手挡住自己的双眼,在双手缝隙中往前看去,对方至少有四个人。

    “老三,抓到鱼没有?”在皮卡货车的后面,传来一句粗嘎嘎的声音。

    “阿大,抓到了!三条!丢,差点尿到老子头上了!”一个尖细的男声在他们三个面前响起。

    周长城葛宝生黄毛三人汗毛竖起,前后都有人,他们被人包抄了!

    “今晚的钉子我都没来得及往地上撒,就来了三条水鱼!还敢在我们老沙的地盘撒尿,嫌命长!”那吓人的粗嘎嗓子又在后头响起,“老三,把他们带过来!”

    那个叫老三的,手上拿着西瓜刀,提着一盏刺眼的大灯,跟旁边几个持棍的男的,把惊慌失措的周葛黄三人赶到车头面前,跟那个叫阿大的人碰头。

    “大哥,大哥,有话好说!”黄毛显然是遇到过这样的事情的,只要自己好好配合,对方求财,不伤害自己就好,“我车上还有几箱货,您老人家看看是否合眼。”

    黄毛的小皮卡上装了十箱袜子,用防水布盖起来了,暗夜里,看着鼓鼓囊囊的,似乎很多的样子。

    “货,我们肯定是要的!”粗嘎的阿大叼着半根烟,脸上连块布都不挡,根本不怕人看见他的真容,葛宝生等三人被赶过来后,就让他们三人站在空地处,刚刚他在路边用望远镜看见了,是这个小黄毛做的司机,其他两个人都坐后面,想必是搭顺风车的,哼,也是他们倒霉,遇上他们这种开路爷,“钱和车都要留下!”

    啊,车也要留下!

    黄毛慌了,这车虽然剐蹭了不少,用得也有些年限了,但毕竟是厂里的车,要是车不见了,厂里肯定也要追究他责任的,双手拱拳求饶:“大哥开恩,货和我身上的钱都给你,求你让我把车开回去!我要交差啊!”

    “你这个小黄毛,是不是没睡醒啊?我阿大说要你的车,你两只耳朵听什么?”老三拿着西瓜刀,一把尖嗓子,笑得阴恻恻的,“要你车是给你面子!面子,知道吗?”

    这种夜里拦车,主要是针对路过的大货车,他们大多都是劫财和劫货,司机好好配合的话,人是不要的,除非是遇上心狠手辣的那种,真正杀人越货。眼前的人个个都不怕暴露,恐怕都是劫道老手,黄毛吓得愁容惨淡,双手双脚跟打结了似的,一动不敢动。

    周长城和葛宝生两人猛吞口水,头上冒出大汗,手脚发颤,心跳加快,黄毛还能开口,他们是根本连话也不敢说,只听得黄毛低声念叨乞求他们把车留下,两人的脑子在这瞬间都是个空白的。

    老三那头有四个人,阿大这头有两个,加起来是六个,阿大叫了三个人去搬后面的货,管他是什么,先搬下来再说,黄毛苦着一张脸,不敢怒不敢言,只求面前持刀拿棍的人放过自己。

    那个抽着烟的阿大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割开从皮卡车上搬下来的纸箱,伸手进去一探,抽出一包袜子,去,还以为是什么东西,不值钱的玩意儿,算了,有好过没有,留着吧,挥手让两个小弟把那十个纸箱往路肩后头搬去。

    货不是什么好货,阿大很不爽,竟公然走过去跟老三说:“都是些不值钱的袜子,今晚又要给前面那个猪头七给比下去了,前半夜他们就拦下一辆运钢材的车,还说今天可以早收工!”

    做劫匪竟还有这种目标考核?周长城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这一句,可他双手被迫举起,不敢轻举妄动,牙关肌肉紧咬,发出“咯咯”的声音。

    “听到没有?我阿大说你们几个穷鬼,连好货都没有几件,不要做人了!”老三的声音听着吓人,像是有人捏着他的喉咙发出的,细丝一般,又威胁他们,“把身上的钱交出来,老实一点,别让我们兄弟动手!”

    葛宝生抖着手去搜自己的裤袋,今天赚的两百块,再加上他自己随身带着的八十,全都掏出来了。

    黄毛本还想继续请求放过,可看着他们手上明晃晃的刀,也不敢再开口,从自己身上掏出一百四十块钱。

    周长城则是在兜里拿出三十六块四,这是他日常会带在身上的钱数。

    阿大和老三都不相信他只有这么点钱,一把抢过那三十六块四,催他别磨蹭。

    “我警告你,我们兄弟的耐心有限,你别他妈给我耍心眼!”阿大随手抽过旁边一根铁棍,往周长城的左手臂上敲了一棍,没用全力,但也不轻。

    周长城半弯着腰,“啊”了一声,惨叫声响彻在黑夜中,打劫的那帮人却大笑起来,催他把全身衣服都脱了,非得好好搜搜身不可!他们才不信这人身上只有这点儿钱!

    周长城痛得龇牙咧嘴的,还要抽着冷气跟面前的人商量说:“大哥,我真的只有这三十块,衣服裤子你就给我留一身吧,这身衣服加起来也不到十五块,不值钱!”说完,还把自己的两个裤兜都往外翻,证明自己是真的没钱在身上。

    “你他妈话怎么这么多?我让你脱你就脱!值不值钱我说了算!”听对方竟还敢跟自己讨价还价,阿大没耐心,躁着嗓音,把抽完的烟屁股丢在地上,用脚狠狠捻灭,凶狠地瞪着周长城,还要再给他一棍!

    周长城立即双手抱头:“我脱,我脱!”说完才磨磨蹭蹭去解自己的衬衫扣子。

    而黄毛那头还在对着拿西瓜刀的老三泣诉哀求,不要扣他的车,不然他回去也要剥掉一身皮,其实看到这些人没遮挡住面孔,黄毛就知道自己应该是遇到硬茬子了,这些路霸的手上肯定有货车司机的命案,车子和钱保不住,他就想一定要保住命!

    老三听得耳朵嗡嗡响,烦人,把西瓜刀提起来,指着黄毛的胸口,吓得黄毛直哆嗦,大概是见多了被劫之人的恐惧相,全身颤抖已经刺激不了他的感官,老三换了个玩法,把刀驾到黄毛的脑袋边上,用刀背拍拍他的耳朵:“我刚刚就说你耳朵不好,我们阿大要你的车,你敢不给?看来脑袋两边的耳朵都是装饰用的,你留着也没用,不如切了,给我们兄弟炒来当宵夜吃!”

    这话把黄毛给吓得双眼瞪直,不顾那把西瓜刀,立马捂住自己的耳朵,手都被刀刃割出血了,他也不在乎,在周长城把衬衫扣子脱得只剩下三个的时候,他突然发了疯一样,觑了个空位,从老三和他旁边三个人中间钻了出去,撞歪他们,一直嚎着嗓子叫救命,撒开腿往前跑。

    所有人都愣了,看着黄毛那不甚伟岸的背影呆了一瞬,直到一直盯着周长城的阿大反应过来,推了老三一把:“死蠢,去追啊!等他将公安喊来帮我们一锅端吗?”

    拿西瓜刀的老三追着黄毛跑,旁边三个人立马也撒丫子往前面追,车子跟前只剩下惊弓之鸟般的周长城和葛宝生了。

    净死蠢,一下子人又跑了个清光!阿大呸了老三他们一句!

    “我告诉你们,别耍花样,我手里的棍子可不长眼睛!”阿大显然觉得今晚有些不顺利,刚刚被他叫去搬箱子的兄弟距离自己有五十米远,夜里都要看不清人影了,老三那几个又去追人了,现场竟只剩下他一人在,大概是觉得棍子不够震慑,又从兜里掏出刚刚那把割开纸箱的小刀,左右开弓对着周葛二人。

    周长城敞开大半个胸膛,和葛宝生两人脸上都是一副喏喏的表情,可趁着阿大转头去叫搬箱子的兄弟快点回来时,周长城心里不知道哪里鼓起来一股勇气,提起脚狠狠地往那个叫阿大的人肚子上踹了下去,把人给踹倒在地上,又抢过他手上的铁棍,恨恨地敲了一棍他的肩膀。

    葛宝生也跟着动起来,帮周长城去制止这个叫阿大的劫匪。

    阿大的叫声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周长城四下一看,催还在踢人的葛宝生:“快上车!”

    两人连滚带爬,跑到车门边上,好在刚刚他们下车撒尿时,车窗没有关上,留了一半,周长城把手伸进驾驶位的车窗力,拔起车门拉锁,门立即就打开了。

    那个被踹倒在地上的阿大反应也很快,忍着痛,冲上来跟周长城纠缠,手上的刀胡乱刺着,边阻拦边喊人过来,不论是在搬箱子还是在追黄毛的劫匪,此时都往这辆小皮卡的方向冲了过来,周长城手上拿着铁棍,什么都顾不上了,对着阿大就猛砸,用尽了全身力气,把阿大给打得抱头鼠窜、无力还手。

    看着两面往自己冲过来的人,周长城顾不上打阿大,丢掉手中的铁棍,坐上车,把车门关上,上锁,黄毛的钥匙没拔走,他大力地吞了一口发苦的口水,鼻腔里喷出重重的热热的酒气,抖着手去扭动车钥匙,两回才打着和,而刚刚搬货的那两个劫匪已经赶回来了,拿起地上的铁棍和石头就往车窗上砸,嘴里喊着:“扑街,下车!下车来打死你!”

    葛宝生刚刚爬到了副驾驶的位置,手忙脚乱锁好自己这边的车门,摇上车窗,此时双手抱住头,躲在车头和座椅的中间,不敢动,不敢还手,也顾不上帮忙。

    周长城打着火,左侧还要躲着阿大和他那两个兄弟的打砸,车窗很快就被砸碎,碎玻璃和石头丢进车里,砸在周长城的肩上、脸上、手臂上,甚至胸前,这些地方出了不少血。

    好在这皮卡车争气,周长城拧了两回就打着火了,立马踩着油门,往前冲,“唰”一声就把身后的四个劫匪甩开了,而前面还有拿着西瓜刀冲上来的老三和他几个手下。

    老三狰狞得如同夜里的厉鬼,持刀冲在最前面,像是要用手中的刀放倒那辆疾驰而来的皮卡车。

    周长城双眼不敢眨,咬着牙,腮帮子紧得如同一块钢铁,不管了,他们要是不躲开,那就撞死他们!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十五米,十米,八米,六米,三米,还有一米的距离!

    拼命的老三还是被他兄弟给拉开了,坐倒在地的老三气不过,甩出手上的西瓜刀,钢刀“咔”一声,丢在了皮卡车的车身上,又反弹到泥地上,无声无息,可皮卡车已经被踩到最快的速度在往前飞,彻底离开了这帮拦路匪徒!

    阿大和老三几人汇合上,收起路边的棍子和刀具,赶紧往路肩的杂草丛里钻进去。

    “冚家铲!竟然还有一个会开车的!我还以为只有黄毛一个司机,这次掉以轻心了!”阿大被周长城打得满头包,嘴角已经出血,手往胸口摸去,似乎有肋骨断掉了,丢距老母,下手这么重,难道是遇上同行了?

    而周长城这头,葛宝生还蹲着不敢出声,他双唇嗫嗫,不知在念什么佛,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险境。

    至于黄毛,谁也没想到瘦猴儿一样的他,腿又不长,跑起来竟这么快,已经往前跑了好长一段路,说他熟路,一点没错,他真的沿着路一直往海珠的方向在跑,一米都没歪过,刚刚那帮拿刀的人就在他后面追,竟也没追上他!真是福大命大!

    不知道是过了三里路还是五里路,周长城开着轰轰的皮卡车才追上一秒也不敢停的黄毛,把车子停下,吼叫出来:“黄毛,上车!”

    黄毛跑得口沫横飞,在深夜中,人都傻了,喘得仿佛随时要断气,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扭头看,却不敢停下来,身体仍然往前跑了上百米,反应过来那是自己开来的皮卡车,叫自己的不是路匪,这才扶着膝盖停下,回头望了一眼,喘着大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周长城没办法,踩着油门,继续往前开了会儿,高喊:“上车啊!跑什么!”

    黄毛也没有开车门,而是手脚并用,用最大的求生意志,直接爬上皮卡车后面的车厢,还未站好,周长城就继续踩油门往前开去了,把黄毛差点震得跌出外面。

    车尾已经没有货了,黄毛刚刚跑得太急,蓦地停下,岔了气,咳了好一会儿,才靠在车子边沿上,累成一滩烂泥,躺下,手脚打开,形成个大字,胸口剧烈起伏,双眼无神地望着墨黑无边的天空。

    今晚的月光很美,月明星稀,明亮璀璨。

    黄毛摸摸脑袋边,双耳还在,还好,他还活着。

    周围全是漆黑一片,迟迟没有汇入主路,见不到其他车子,更见不到活人,仿佛茫茫黑夜中,这辆车永远行驶不到目的地,这个念头,让周长城全身血液都往脑袋上涌去,把油门踩到最快,他不怕把车子带到阴沟里去,整个人仿佛沸腾起来,胸中有一口憋屈和窝囊的气,在今晚猛地发了出来,刚刚被玻璃和石块砸中的地方流了血,形成血迹,伤口又自己止了血,可他跟感觉不到痛似的,只踩着油门往前冲!

    要往前冲!

    他一定要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他一定要离开这一片寂静的黑暗之地!

    当周长城往前开了有十来公里的时候,错过了正确路口,黄毛这才跳起来,敲着车厢的玻璃,大喊:“错了,开错了!倒回去!”

    周长城刹车,调了个头,很兴奋,错了就错了,丢距老母,错了又怎么样?错了再掉头就是!

    大概是虎口脱险了,黄毛跟周长城一样都要飘起来了,他扶着车厢站起来,给周长城指路,声音大得如同一只喇叭:“向右!向左!上了国道再继续开半个钟,就能出番禺了!”

    本来正常车程要开三个小时才能回到海珠,但周长城猛踩油门,不到两个半小时就到了。

    等回到沿路都是路灯的海珠,差点把小命交代在半路的三个人下了车,只看对方一眼,没有笑,没有说话,腿在发软,胃里空得仿佛能吃下一头牛!

    黄毛的那种亢奋劲儿一过,坐在路边缓了好一阵,才把破了一面车窗的车开走,一句话没说。

    而葛宝生下了车,双眼里的火光隐隐要熄灭,他酒量不错,本不应该醉,也不会呕吐,但双脚触地的一瞬间,他感觉反胃,忽然抱着一棵树,在路边大吐特吐起来。

    此时过了凌晨十二点,周长城从未这么晚回家过,他看了眼还在树下呕吐的葛宝生,路上行人和车子都不多,公交车也下班了,没有言语,没有等葛宝生,而是独自往家的方向走去。

    今晚的周长城感觉自己有如神祗附体,似乎可以消灭世间的一切奸恶和困难,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大概是这腔热血和冲劲上了头,他把还剩下两个纽扣的衬衫从裤子里彻底拔出来,全部脱掉,拿在手上,抬眼看了会儿今晚的明月,月光很亮,仿佛能照亮人心里最阴暗的角落,周长城忽然在这寂静的街头大吼一声,顺着大路,裸着上身,上身沾染着血迹,一路狂奔回去。

    看到月亮的那一刻,他特别想念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