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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第 131 章

    万雪和孙家宁张口要借五千块钱的事情, 万云憋在心里半天,又闷又气,都不知道要怎么和周长城讲。

    她姐说, 手头没钱, 所以要五千过桥,这些话,万云是不相信的,姐姐姐夫见到好东西, 再爱花钱再把持不住,有甜甜这个警戒线在,他们肯定不会让自己落到这个地步。

    不去算姐姐姐夫日常的工资,万云猜测, 万雪手上估计还有至少千把块钱, 只是因为这回是第一次从县里到市里做调动, 孙家宁也不知道究竟要花多少钱, 就往多了里借,有备无患。恐怕也是去年他们到广州来, 看到自己和桂老师住一起,家中一切摆设和用具都是贵重的,花钱买东西也不再跟之前那样扣扣巴巴的,再加上万雪跟着万云去卖过盒饭, 知道盒饭生意看着不起眼,其实每日流水过手很多,他们夫妻手上是有存款的,另外, 也仗着大家交情深厚,才敢这样开口。

    可一开口就是五千, 万云接受不了,是她亲姐也接受不了。

    其实万云猜得很对,万雪手上确实是还有九百来块钱,这是家里“以防万一”的钱,拿着这点钱是办不成事情的,孙家宁也尝试和父母开口借过一部分,但孙家父母一口回绝,还拿出一些陈年账单出来,说从前为孙家宁兄妹花了不少钱,他们老两口前几年才还清债务,如今手头并没有什么存款。

    父母子女之间,因为钱,因为很多没有讲清楚的话,最终再次闹得不欢而散。

    找万云借钱,是万雪提出来的,当然其中也有孙家宁自己隐秘的期待,他没有阻止万雪,也想得到妻子这方的助力,所以和万云对话的,一直都是万雪,而非姐夫。

    去年暑假,孙家宁和万雪到了广州,见识到了大城市的兴旺,看到了妹妹妹夫学会开车,熟练地适应着这个时代下最繁华的大城市之一,阿城和阿云尽管出身乡里,可如今举手投足间就是城里人的做派了,不过才两年的时间,就让妹妹妹夫找到了一条生存之道,与他们这些长期在县里的双职工拉开了距离,这种对比,咬噬人心,明明之前是自己过得更好的,怎么现在似乎都变了呢?

    这种心态让孙家宁有了危机感,他总想着自己也该做出点儿什么改变,不要落后得太多,尤其如今他有了女儿,孩子一眨眼儿就长大,难不成让甜甜以后跟他们做父母的一样,也没得选择?想要看看外头的世界,还得先坐两天一夜的火车不成?

    不得不说,孙家宁这种为子女计的打算,跟许多只会把人生期待寄托在“孩子长大了有出息,带着家人享福”身上的家长相比,已经是长远有打算的父亲了。

    在经历了火车上孩子差点被拐走的事情之后,孙家宁对甜甜有了一种奇妙的愧疚心理,差点儿在他手上不见了的女儿,令他作为一个爸爸,责任感更重了,对女儿也更宝贝了,所以,回到县里后,看着县里那几栋暗沉久远的破楼,和四周都是高山环绕的环境,他暗自发誓,必须要让甜甜到市里去上学,不能让她待在县里,往后的路途都是可以看得到的,甜甜要是待在县里,走得是孙家欢的路。

    一代人总要比一代人更进步。孙家宁的思想也感染了万雪,万雪看着玉雪可爱的女儿,心想,当爸妈的为了孩子,吃点苦头又如何呢?要变!阿宁哥的这个调动要搞!

    过完九月,中秋节的时候,他们照例去潘老太家里拜访,潘仲维携妻带儿回家探亲,孙家宁便在那时试探地提了提自己想往市里调动的想法,开头潘仲维皱眉,让他不要着急这件事,机会是要等的,不是想有就有的,孙家宁自然也明白,晓得潘仲维能说这样的话,就不算拒绝。

    这个事既然已经拜托了潘仲维,就不能再改投他人,否则只会让孙家宁和潘仲维的关系降落,甚至断裂,即使调到市里去工作,孙家宁也会受到不少限制,现在各县区出来的人,在市里还是很抱团的,一旦有些不好听的话传出,他立即就会被孤立起来,因此只能等,这种升迁式的变动,在没有定下来之前,所有人的关系和身份,都如同暗夜走钢丝,小心翼翼,不能开口。

    好在潘仲维在今年六月份后往上提拔了一级,或许是因为一些更高层的原因,市里有不少岗位陆续都松动了一些,又是一个中秋节,他提前回乡探亲,和孙家宁说了,让他开始准备材料,写好申请往市委办公室递交申请,他会在中间给孙家宁引荐几个人。

    孙家宁等得挠心挠肝的机会总算来了!

    自己这边的材料要一五一十地准备,有时候还要请假,从县里坐车到市里,无比奔波。

    这只是孙家宁一人在搞调动,万雪的岗位暂时不动,她也动不了,学历、能力、见识、岗位等等外界因素就摆在那里,何况还要留人手照顾甜甜,只能是让丈夫先到市里,后头再想其他办法。

    跟万云借钱,其实万雪也是想了好几天,她并不愿意开这个口,借钱难不成是什么得意体面的事情吗?只是看着孙家宁辗转反侧,每日回来就对着几张报表发愁的样子,她又心疼。

    除了当妻子的,还有谁会帮丈夫呢?

    不论是万雪卖货,还是孙家宁搞调动,全然是为了这个家庭,为了甜甜往后的选择比他们当父母的多些。

    挂了万云的电话后,万雪和孙家宁都沉默了不少,他们多少听出了阿云语气中的勉强。

    “做人还是要自己争气啊。”孙家宁握着万雪的手,不由说出这句话,要是自己手头有钱,哪里还需要妻子对着姨妹低这个头去借钱。

    万雪和孙家宁的心态不同:“放心吧,我和阿云是姐妹,血浓于水,她会帮忙的。”

    但同时两人心中都有后悔和内疚,若是之前攒的钱能好好留一些,而不是一股脑儿跑去买什么西装皮鞋收音机,今年要用钱的时候也不至于这么被动,可今日哪知后来事,他们两口子再懊恼,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再改变什么了,调动的事情已经提起了头,不可能再往回缩,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

    周长城知道万云和姐姐姐夫通了电话,想问一问,可她又不想说,也没有打算要开抽屉的锁拿存折去邮局汇款,而是照常做自己的事,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追着问到底,那边毕竟是小云的娘家人。

    万云是气万雪,真的生气,之前写信的时候,她再三提醒过,现在物价不稳定,不要胡乱花钱,日子要过得精细一些,可如今如今姐姐是真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借也不是,不借也不是!

    还跟城哥商量,怎么商量?自己亲姐姐夫不靠谱,万云自己都臊得慌。

    谁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还一个月还五十,要还到猴年马月去?他们在广州差这一个月的五十块钱吗?

    但手足之间,就如万雪说的那样,阿云当妹妹的,不管这个事有多离谱,口中怨言有多少,还是会替她想办法的。

    吃过午饭,他们在房间午休,万云说了孙家宁因为调动的事情想借钱,理由是正当的,他们当亲戚的也会希望姐夫能有个好平台好岗位,往后他们回老家办事,亲姐夫有个一官半职,也是很有利的事。

    “五千啊。”周长城叹息道,双手交叠在脑后,双眼看着蚊帐顶,他真舍不得。

    “肯定不借五千,三千就撑死了,”万云心中也不是没有火气的,谁让她姐自己不存钱,“我也不想一次性给完她,就分开三次寄给她,一次汇一千,一月汇一次,钱要是不够,她和姐夫也有同事朋友,可以借钱周转。而且她在信里不是说写借条吗?就让她写!要是不还钱,我就打电话催!”

    小云对着大姨姐,难得有强势的时候,竟让周长城有种亲近感,他知道妻子虽然记挂着姐姐姐夫,可毕竟心和胳膊肘都是向着自己家里拐的,若是那种盲目帮扶娘家的,周长城才要头痛。

    “你认为这样好,那我们就这么办。雪姐和姐夫从未对我们有过要求,从前在县里也帮了我们很多,有两条腊肉都给我们留一条,如今张口借钱,估计也是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周长城也是个很讲人情的人,还记得之前和罗师傅一家闹成那样时,姐姐姐夫给他们奔忙的样子,“他们要是问怎么只借了三千,你就把理由推给我,说是我不同意的。”

    周长城的话,让万云心里软塌塌的,她贴在丈夫的胸口:“胡说!怎么能让你做坏人?咱们做亲戚的,你和姐夫他们,往后还要不要见面了?我就说没那么多钱就行了。何况很快到年底了,我也想留点钱,再去去年的那条年货街摆摊子。去年只要了十平米的,今年我就想再加大一点,除了卖糖饼,再卖点儿其他的东西,现在至少得把本钱留着,不然到了年底慌里慌张的,咱们上哪里张罗钱去?”

    “嗯,你说得对,是要未雨绸缪,咱们手上要留一点。”周长城低头亲了亲万云的额头,对于姐姐姐夫借钱这件事,暂时就这么定了,多说无益。

    不过,万云也问周长城:“那宝生哥那边怎么办?你和他关系这么好,也不好完全拒绝他吧?”

    现在大家都还在海珠呢,这地方就这么大,总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谁又能真的完全和亲朋断开关系啊?

    “我也想过了,三千是没有的,他一下子就要买这么贵的设备,方法也是死板了一些,而且太过激进了。”周长城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可对着小云,也没什么不好讲的,“现在我看报纸,报道上到处都有人说谁谁谁置换了什么东西,发了财,赚了大钱,我心里就很不安稳。小云,我大概一辈子都是老实打工的命,不敢冒险,对着宝生哥这种积极得如同脑子充血的状态,反而更是警惕。”

    “不过他要借钱创业,总归是上进的,我就想借出一千块给他,往后他还了,我们还是朋友,他要是不还,那我们就当是认清楚了这个人,保持泛泛之交就好了。”周长城的心态向来都是保守的,葛宝生人品再好,谁也不敢跟谁打包票,天时地利这种运气一定会与谁站在一起。

    “好,明天我就去邮储拿钱。”万云想想就明白了,城哥也难做人呢,前头受了人家的帮助,到了感情考验金钱的时候了。

    借钱,借钱,真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照妖镜,一切妖形怪状的挣扎都照在里头了。

    第132章 第 132 章

    周长城和万云两口子往外借钱这件事。

    目前的情况是, 葛宝生那边拿到了周长城的一千元现金,欠条他倒是写得很爽快,承诺三年内还清, 周长城拿着欠条, 有点无奈,广州这个人来人往的大都市,三年之内也不知道会发生多少事情,可跟宝生哥关系这么好, 他也没好再说些什么,毕竟不是一切关系都能用钱去衡量的。

    而万云给万雪孙家宁借钱这头,情况就要麻烦多了。

    万云和万雪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吵得姐妹俩儿差点都摔了话筒, 最后只能由着双方丈夫出来抚平这些不快, 尽力挽留两家人的关系。

    在周长城给葛宝生拿了一千块之后, 万云当天也给万雪寄了一千块, 与之一起的还有一张电报,上头写着手头不便, 暂寄一千,而隔两日,万雪也很快回了电报,姐妹俩儿又约好在休息日时打电话。

    五千的借款不是小事, 定然是要来回几次,才能定下来的。

    在另外一个休息日的早晨,万云早起给万雪打电话,先是说她和周长城两人手头上也没钱, 只准备给他们借三千,分三次汇款, 随后万云又提了一下周长城给同事借钱,同事给他写了借条的事,其实就是在点她姐,别忘了借条。

    万雪自然是听出来了,皱着眉,可嗓子里还要带着点欢欣和嗔怪说:“阿云,你放心,这个借条我肯定是会写给你们的,写完后,今天我就夹在信里,给你寄出去。”

    “不过,阿云,为什么只借三千啊?如果你们现在松快的话,就帮帮姐姐姐夫,我们肯定记你和阿城的好。”

    昨晚熬夜看小说了,睡得半醒半不醒,万云脸色有点白,听着万雪的话,她心想,自己也记姐姐姐夫的好,但是她不会张口就找她们借五千块,因此就沉默了几秒钟。

    大概是孙家宁在万雪旁边说了一下,过了一阵,万云又听到万雪略微勉强的声音说:“好吧,三千就三千。但是,阿云,能不能麻烦你把剩下的钱一次性寄过来呢?再过一个月,你姐夫的调动就到了很关键的时候,最近他都在往市里跑,花费确实很大。”

    万雪的这个要求,一下子就点起了万云的心头火,她也不顾周长城还在旁边的床上睡觉,声音就往上抬:“没有!我手上哪有这么多钱?之前就跟你们讲过,一定要多存钱过日子,你自己在信里还说好好好,可是一转眼就全都花光!还全都花在穿衣打扮上!一点都不实用!你们买的那些西装裙子皮鞋,在县里又不能穿,这不是白白浪费了吗?”

    听着万云在电话那头的指责,万雪浑身都发起热来了,似乎有人在拿着烧热的烙铁在烫她的心,自来都是她这个当姐姐的去训诫妹妹,哪里有妹妹倒反天罡来训斥姐姐?万雪当下就不高兴了,感觉到万云冒犯了她这个当姐姐的尊严。

    借钱是一件很容易改变关系的事情,在万雪张口与万云借钱的时候,其实她们的关系就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高低转化,强弱转化。

    为了借到钱,万雪还是咬牙忍下了万云的这些话,本来开口求人就是削弱自尊的事,况且万雪本来对之前没控制好自己,胡乱花费这件事就感到后悔,心里一直想着往后可不能再这样胡天胡地了,可妹妹还要来给自己上这一节课,是嫌自己还不够狼狈吗?

    姐姐和妹妹两个都是结了婚的人,她们都有自己的小家庭。两人虽然互相关心,互相在乎彼此,但有了枕边人,怎么样都会以自己的小家庭为重的。

    万云要顾着和周长城的这段婚姻,还要顾及自己这个小家未来在广州的生存。

    万雪顾着孙家宁的前途和甜甜以后读书的打算。

    于是,姐妹俩儿的私心就出来了,自然不像处理其他那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一切好商量,而变得你退我进,你试探我闪躲起来。

    万云心里的火大概是憋狠了,听到万雪一深一浅的呼吸声,也是有点发泄的意思:“你总说要为了甜甜考虑,可我看你们做事根本就没有计划,花钱没有节制!往后甜甜真去市里上学了,或者要买贵重的东西,你们要从哪里弄钱?也要朝人伸手借吗?”

    “我们隔壁的邻居丹燕嫂,你也是见过的,人家就知道要为她的女儿朱小妮攒下钱来,将来为她读书结婚做打算。你也是当妈妈的,怎么就不能认真想一想?”

    这话就说得过分了!

    指责万雪花钱没计划可以,但是指责万雪对孩子不上心,那就触了她的逆鳞。

    而且万云从未有过这么强硬,说话这样难听的时候。

    万雪也是急了,立即嚷着嗓门说:“我们做这个决定就是为了让你姐夫往市里搞调动,也是为了让甜甜有更好的上学环境,怎么就不是为了甜甜?”

    “阿云,你现在说了我才知道,你就是介意我找你借钱。但是找你借钱是我愿意的吗?如果我和你姐夫手上宽裕,那就不会麻烦到高贵的你!”

    “你要是介意,你倒是早说啊!何必用这些话来戳我心窝子?”

    万云听着万雪这一通抱怨的话,气了个半死,好好好,她好心借钱还借出错来了,于是说话也不客气:“就是看在甜甜的份上,姐夫现在想提前去市里打基础,我才愿意掏这个钱的!如果不是为了甜甜,我也不操这个心!”

    “阿云,你也不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现在不是说让你掏这个钱,而是你姐我没本事,开口找你借钱!如果你不愿意借,那你就早早跟我讲,说你不借,哪怕随便找个理由搪塞我也好!而不是趁着借这笔钱的机会,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万云也是气冲上头了,质问她姐:“耀武扬威?我哪里耀武扬威了?我不过是抱怨了两句你们不把钱当钱看而已,我哪里说错你们了?难道你不知道,这两年物价波动,所有的东西价格变来变去的,结果不到一年你就花了几千块?你们一年的工资加起来才多少?就敢这样有今天没来日地花钱?”

    万雪真是气得要死,头顶都要冒烟了,万云不在她眼前,却像是指着她的鼻子在骂她,再开口,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好,我花钱了!我买那些不实用的东西了!我错了,你对了!那怎么样?你现在是要当法官来审判我吗?你要因为我多花了钱,手头没有积蓄,找妹妹借钱,就要给我这个亲姐姐判刑吗?万云,你有什么资格来判断我该不该花这个钱?”

    “今天你经济好,做生意赚到了钱,是我万雪落魄了,要找你借钱,你要是不愿意,你现在就吱一声,我马上就把钱给你寄回去!”

    话说到这里,万雪的嗓子也是有些哽住了,可她还在死死握住话筒,不让孙家宁抢过去:“我再怎么样,也是你亲姐,你有什么事,我仗义给你出头,现在我家里有事情,请你帮帮我,你就这么推三阻四的?还要教训我怎么花钱怎么养家!你是帮我寄货回来卖,可哪一回我没有给你抽成?”

    万云被万雪的这种东拉西扯和强词夺理给弄得头脑发胀,可是心中也确实是难受,火气和恼怒充斥着她,眼中有几滴泪淌出,握着话筒,哭了也要反驳万雪:“每次跟你讲东,你就跟我扯西。我现在是不愿意借钱吗?现在是你的态度有问题!”

    得了,态度出来了。

    话已经被万雪和万云姐妹说到这样顶心顶肺的地步了,孙家宁立马把话筒抢过来,他真怕万雪再说出什么万劫不复的话来,也是真不明白,这姐妹俩儿平日里看着亲亲热热的,怎么每回吵架都能吵成这样?

    以前在县里也是,什么油盐放多了放少了,一件衣服长短,也能吵得面红耳赤。

    一个在广州,一个是县里,隔了这么远,也能这么吵。

    孙家宁和万云毕竟是姐夫和小姨子的关系,如果不是万雪,他们之间就是没有交集的陌生人,所以互相在中间的距离拿捏得尺度,都相对比较稳,他抢过妻子的话筒,又去擦万雪脸上的泪,拍拍她的肩,把她搂在自己怀里,放低了声音:“阿云,我是姐夫。你姐说话从来都是心直口快,有口无心的,姐夫请你别放在心里。”

    万云本来还想和万雪吵两句,可是姐夫那头开口示弱了,她的气焰就下去了一些,虽然她也觉得姐夫在这件事中不靠谱,都三十出头的人了,又是在机关单位中生存的人,做事竟然也没点规划,可姐妹俩儿吵架是姐妹俩儿的事儿,于万云来说,姐夫也是个变相的“外人”,就不想把他也牵扯进来这个旋涡里来,只是她也实在不想跟这两口子说话,便轻哼了一声。

    孙家宁也是觉得没脸面了,刚刚小姨子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清了清嗓子,说:“阿云,要是觉得不方便,就当姐姐姐夫没有提过借钱的事。”

    可万云的本意不是不想借钱啊,被姐夫这么一说,又轮到她支支吾吾的了。

    好在这时候周长城把话筒拿过来了,他也是刚刚被万云那激昂的嗓门给吵醒的,想着这姐妹俩儿又隔空干上了,不是已经说好借钱的事了吗,怎么又能吵起来了?

    周长城担心万云和万雪吵架吃亏,赶紧滑下床,坐在她旁边,搂着她的腰,小小地打个哈欠,听下文,可半天了,才听了姐夫这一句,他不敢让万云开口,以免覆水难收,也是迅速拿过话筒,笑说:“姐夫,我是长城。”

    连襟两个对上了线。

    “姐夫,你和大姐吃早饭了吗?”周长城还没洗漱,哑着嗓子问。

    打电话时为了讲久一点的话,万雪和万云通常都是约好周日早上通话,电话由万云打出到孙家宁的办公室,所以可能姐姐姐夫一大早就出门了,顾不上吃东西。

    “长城啊,你好。”孙家宁一听是周长城的声音,心里都定了一些,“还没有,等会儿回去做早饭吃。你们周末怎么休息啊?”

    周长城和姐夫两个就扯起闲篇儿来了,丝毫不提刚刚姐妹俩儿吵架的事情。

    万雪哭完了,也不想再和万云讲话,站起来要走,被孙家宁死死地拉住了,让她安心坐在椅子上,朝她摇头,真是头痛,次次都要他和长城出来打圆场。

    “咳,阿城啊,刚刚你姐说话可能大声了点,你让阿云别介意。”孙家宁的话刚落音,万雪那头估计又有不服气的话要说,但周长城只听到一片沙沙的声音,并没有什么响声传过来,想来是姐夫把传音话筒的一边给捂住了。

    周长城想,他们姐妹两个吵架,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以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于是也说了两句软话:“刚刚我听阿云说话也是太大声了,请大姐也不要放在心上,我们都是很关心姐姐姐夫的。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摊开来说的呢?”

    万云听着周长城这话,横了他一眼,就你会做好人?

    就是在平水县林业局办公室里坐着的万雪,也是瞪了丈夫一眼,要你给我道歉?

    若不是了解这姐妹俩儿,孙家宁和周长城连襟两个也不至于每次都这么为难,当好人不对,要是不调节,那就更是大错特错,怎么都不对。

    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姐夫,首先要恭喜你有机会调动到市里,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啊!”周长城换了个语调和孙家宁讲话,随即又说,“至于三千块,是我和小云协商过后决定的。不瞒你和大姐说,年底了我们手头也是比较紧张的,最近我们那卖盒饭的摊子还要交两百块办经营和卫生许可证,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然后便是感慨了一下物价的不稳定,到了年底,所有东西都在涨价,生活不易之类的。

    孙家宁在电话那头点头:“是的,是的,如今大家都不容易,我和你姐都知道的,县里也有不太平的地方。”

    周长城看姐夫已经把话递过来了,就说:“姐夫,前两日阿云只汇了一千块,因为我们手头只有这么多,等过两日,我们把剩下的两千凑够了,就一次性给你汇过去。”

    “姐夫,你要是去到了市委,那我和小云面上也有光,那我们在老家也是有靠山的人。往后我们夫妻俩儿要是在广州混不下去了,就回老家投靠姐姐姐夫去。”

    孙家宁哈哈大笑起来,心中十分熨帖:“阿城,你可真会说话,这八字都没一撇呢!咱们尽人事听天命,但是姐夫也承你吉言了!多谢你跟阿云对我和你们大姐的帮助,就是甜甜也会记得小姨和姨父的好。”

    话终于转圜开了,两家还是好亲戚。

    挂电话之前,孙家宁说:“阿城,过阵子等收了山货,我给你们寄过去,你们和桂老师慢慢吃,想吃什么就告诉我和你大姐,别和我们客气。”

    “噢,对了,借钱的事情,我们今天立马就写好借条,寄出去给你们。”

    周长城一听“借条”这两个字,笑了一下,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而是说:“姐夫,那就祝您马到成功,青云直上了!有好消息,要记得告诉我和小云一声,让我们也欢喜欢喜。”

    电话挂断后,不论是万雪和万云,都是臭着一张脸的,当丈夫的,不论是孙家宁还是周长城,都只能去哄自己的老婆。

    孙家宁和万雪说:“你说你脾气总是这么大干什么?现在我们张嘴向人借钱,处于下风,阿云脾气本来就很好的,她做生意来钱不容易,自然珍惜手上的钱,念叨我们两句,我们听着就是,你又何必说那些话呢?何况我们自己也知道前阵子花钱太过了,她让我们生活有规划,也是关心我们。”

    万雪始终是不服气:“她是对的,那又怎么样呢?就必须要把道理逼到我脸上来吗?我就该竖起耳朵听她教训吗?我们是找她借钱,又不是不还!”

    她可是阿云的亲姐姐呢,有妹妹这么对姐姐说话的吗?

    孙家宁叹一声气,实在不知要说什么好,怪谁?怪自己没做好准备呗。

    通过这次借钱的事,自己家里和阿城阿云那个小家,关系其实已经有微妙的高下之分了,恐怕后头得有好几年,才能慢慢抹平这种差距。

    不过他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对人生的这种高低起伏,接受度比万雪和万云都要高。

    人生在世,难免有求求别人、被他人靠一靠、笑笑别人、也被别人笑笑的时候,事情其实远远没有万雪和万云吵得那么严重。

    不过,这姐妹俩儿恐怕又要花一阵时间才能和好了。

    而周长城和万云这一头,也没有平静下去。

    周长城也是尽量宽抚万云:“小云,人生在世,总是需要亲朋帮衬的时候,以前我们依赖姐姐姐夫,现在我们生活好一点,让姐姐姐夫依赖一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嘛。对不对?”

    如果姐妹两个现在坐在对面的话,就会发现,两人的脸色都一样难看。

    万云实在不爽,她姐为什么就不听自己的,还振振有词?

    周长城笑着问她:“那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大姐那么介意阿风不听她的建议去选专业了吗?我看你们姐妹都一样,都要对方听自己的话才开心。”

    万云被周长城的话问得梗了一下:“那怎么能一样?这是两码事!”

    周长城却说:“在我看来,这根本就是一码事,你们姐妹两个经常吵嘴,都是想要对方听自己的,只要对方不听,那对方就做错了。”

    万云瞪了丈夫一眼:“把钱花得乱七八糟的,难道你觉得姐姐和姐夫还做对了不成?反正是我,我就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哎,对了嘛,你看,你也说你是你,可大姐是大姐啊。你们本就是不同的两个人啊。”周长城摸摸小云的脑袋,“大姐和姐夫有权选择怎么花钱,我们也有权选择怎么攒钱。我们互相都管不了对方。”

    越说越乱,越说越累,万云不想讲了。

    大家各执一词,各说各话,各有各的道理,家里的事情,一旦涉及到钱和感情,混在一起后,就一定是乱糟糟的。

    亲人之间,想分个对错?难。

    今天,裘松龄刚好打包了白天鹅的十来个早点过来吃早餐,她来得早,一般都是由万云开门的,可这日早上他们小两口在房间里打电话,还是桂春生听到敲门声才下楼的。

    等放好了点心和粥,两位长辈上楼,就听到了万云在屋里很大声地说话,房间和房门没有很好地隔音,虽然阿云讲的是家乡话,桂春生和裘松龄听不懂,但她语气里含着的怒气是怎么也忽视不了的。

    等里头安静了,桂春生和裘松龄二人早上的第一壶清茶也喝完了。

    桂春生过去敲门,声线温和地说:“阿城,阿云,裘阿姨来了,下来吃早餐。”

    等四个人都整理完毕,便集合在一楼的吃饭间。

    万云把裘松龄带来的两大袋子早点拿出来,又转身去拿碗筷,脸色恹恹,不想讲话。

    周长城边摆盒子,边笑说:“裘阿姨,真丰盛!好久没吃过早茶点心了。”

    “今天我起得早,在江边走了一圈,心情很不错,就想跟你们一同吃早餐,热闹些。”裘松龄的声音淡淡的,散散的,伸手把一个未开的饭盒递过去,“阿云喜欢吃的蛋挞在这儿,拿过去吧。”

    “多谢裘阿姨。”万云低着头,接过裘松龄手上的盒子,打开,里头有四个,给桌上每人都分了一个。

    桂春生碰了碰裘松龄的手背,示意她去问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小两口吵架了?

    裘松龄刚开了个头,万云就跟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把她姐和姐夫借钱的事情给说了出来,她的那把心头火啊,压都压不住,控诉她姐把生活过得乱糟糟的,又说万雪这回张嘴借钱打扰到她了。

    可“打扰”这些话刚落音,万云自己都吓了一跳,悚然一惊,原来自己介意的不是她姐乱花钱,或者万雪借多少的事,她介意的是亲近的人打断了自己有规律的生活和计划。

    指责他人很容易,反观自己是很难的。

    不过,显然裘松龄有另外的看法,听完万云说完来龙去脉后,笑了一下,有一阵扑面而来的松弛感:“就这样啊,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情呢?刚刚还在想是不是你们两个小朋友吵架了,我和桂老师都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劝架了。”

    周长城嘴里叼着块香芋排骨,赶紧摇手,他可不敢招惹这时候的小云。

    桂春生呵呵笑出声来,事关阿云的亲姐姐,他不好说什么话。

    听完裘松龄的话,万云皱着鼻子,搅动着碗里的皮蛋瘦肉粥,心想裘阿姨你是富贵闲人,家大业大的,肯定不把我等小市民的三五千块放在眼里,虽然她没开腔,但脸上的表情谁瞧不出来是什么意思呢?

    周长城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下她的脚,让她收敛一些,裘阿姨可没得罪她。

    裘松龄吃完桂春生给自己夹的一块点心后才说:“借钱这种事,就跟谈恋爱一样,都是你情我愿的。你姐跟你提了,她就该做好准备,你会拒绝她。你想拒绝,却又拒绝得不干脆,把自己对她另外的不满算在了里头。其实她那句话倒是没有说错,你不该跟法官一样去审判她如何用自己的钱。”

    万云放下筷子,一点胃口都没有了,怎么她关心姐姐的积蓄,借钱给姐姐,还有错了?他们有本事花钱,就要有本事不找人借钱才是!

    裘松龄又说:“但这些,在我看来都不是很要紧。要紧的是阿云你的态度,既然你已经想好了借钱给别人,手头也充裕,你就该清清爽爽、干干脆脆地把钱汇给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分开一笔又一笔钱,就像凌迟一样,让找你借钱的人每个月都必须挨上一刀。”

    万云呆愣住了,裘阿姨是什么意思啊?她气姐姐的对自己规划的打扰,暗地里出口气还不行吗?让姐姐感受一下她的火气也不行吗?她就该当个受气包?

    裘松龄见万云这样,只好耐着性子继续说,若这两人不是阿桂看中的后辈,她是真不想费口舌:“阿姨说这些,不是站在你姐姐的角度指责你。只是希望你能够明白,亲戚朋友跟合作伙伴之间,金钱往来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既然答应了借钱,那就不需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救世主的角色,因为你不是,而对方也不需要。”

    “你自己想一想,在这次借钱的事情中,你对着你姐姐姐夫一家,是否有一种施恩者的态度在里面?”

    这话让万云如遭雷劈,她嘴巴嚅嚅动了几下,最后又抿紧,败下阵来,裘阿姨把她心中那点隐秘给说出来了,她就是有一种暗爽的感觉,亏她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阿云,你还很年轻,又是个爱动脑子、有韧劲的人,裘阿姨在这里说一句,你的生意会越做越好,越做越大,你和他人的金钱关系会越来越多,在这条路上,要学会做好人。做好人是一门学问,圆融而不滑头,四两拨千斤,中间的分寸,是几百本书也写不完的。”

    “像这次,你明明可以在姐姐姐夫面前当个大方的好人,收取他们对你的恩义,可你却选择了既要帮忙,还要态度恶劣地抱怨。这件事情到了这里,你和长城不高兴,你姐姐和姐夫也不满意。往后你的亲戚记起你的好来,也是带着屈辱感的。好好的事,不就办砸了吗?”

    万云对裘松龄的话既懂又不懂,但是如今脑子一团浆糊的她也不想去弄清楚,她抱着脑袋,哀嚎一句:“做人好难啊!”

    大家都笑出来,不认为吵架如何不体面,只觉得她可爱。

    “是挺难的。先吃块腐皮卷吧。”桂春生难得伸手拍拍她的脑袋,慈爱地给她夹菜。

    其实裘松龄说得都对,只是万云把感情和事情都混为一谈了,可这也没办法,她和万雪两人之间这二十年来的姐妹情感纠葛,实在是太深、太厚了,她们在一起做任何事,必定是由感情起头的,而这份感情又会反过来影响她们姐妹对事情的认知和决定。

    那一日,裘松龄和桂春生吃完早饭,携手出去,秋高日爽,他们想要到天河公园走走,问周长城和万云要不要一起。

    小两口拒绝了,桂老师和裘阿姨通常都要在外头待一整天,晚上在外头吃了饭才回的,而他们下午还约了人吃饭。

    葛宝生的老婆孩子和丈母娘前几日到了,大家约好要认识认识。

    等出了门,裘松龄把车子倒出来,桂春生上车,见他系好安全带,这才说:“你看,这就是我不愿意在办公室招三十岁以下年轻人的原因。”

    桂春生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轻抚她的手背:“小孩子,走的路少,就需要大人引导。我们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

    “亏我还和阿云说要保持耐心,我自己也做不到。她说得对,做人好难。”裘松龄转着方向盘,载着桂春生往目的地开去,很快把家里两个小辈给放到脑后了。

    第133章 第 133 章

    葛宝生的老婆叫江曼, 长得皮肤白净,浓眉杏眼,下巴尖尖, 笑起来时很好看, 身材不胖,根本瞧不出已经是个五岁孩子的妈妈,是个典型的秀丽川妹子,一张口, 就是一口带着川音的普通话,欢快又热辣。

    葛宝生总说他自己是耙耳朵,还说老婆管他管得严,家中一切事宜都是老婆做主, 今日一见, 万云看江曼面相也不凶嘛, 说话也是有商有量的, 男的总是言过其实。

    这次聚餐在晚上,是万云在珠贝村菜市场对面找的潮汕大排档, 灯箱一开,圆桌铺开一片,红色的塑料凳排成一行,海鲜鱼缸和水池哗啦啦流着水, 生猛的海鲜弹跳起来,天刚黑,整个店就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这个店有粥有炒菜,还有粉面, 实惠好吃,他们人多,有孩子,要了个小包间。

    这一次是周长城和李腾飞王忠良三人请客,当是给葛宝生的家人接风洗尘,除王忠良,其余人都带了家属。

    李腾飞的老婆吴晓丽和万云只见过一面,各自就觉得气场不合,因此打过了声招呼,就不再搭话,坐下的时候,都隔开了位子。

    刚落座,江曼就给他们三家人送了麻辣兔头:“这么多年,承蒙大家照顾宝生。这兔头是我自己做的,味道还行,你们拿回去试试。”

    多谢弟妹和多谢嫂子这些话此起彼伏地响着,又夸了她一顿,还赞葛宝生有福气。

    江曼是个热烈的性子,不论对着吴晓丽还是万云,都很热情,或许看出了对面两个女人之间说话少,但是也没影响她在其中穿插聊天。

    她和葛宝生的儿子叫葛澜,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儿,长得像妈妈,皮肤白白的,眼睛黑溜溜,被教得很有礼貌,一见面,就叔叔阿姨叫个不停,任谁见了都喜欢。葛澜只比李腾飞的儿子李涛小一岁,此时两个男孩儿认识了,拿着各自的玩具在一边儿玩着。

    “江曼嫂子,我听说孩子的外婆也来了,怎么没把老人家带出来吃饭呢?”万云边用热水冲洗碗筷,边问她。

    江曼学着万云的样子,也用热水洗碗筷,却又不太懂为什么要这么做,万云解释是为了卫生,江曼心里嘀咕,有用吗?又说:“我妈刚从四川过来,还不太适应。广州车太多了,她出门害怕呢,就没叫她来,家里给她做了饭的。”

    万云笑笑:“是得慢慢适应,要有个过程。”

    “我听宝生说起你和长城,他说你是个老板呢。”江曼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只想和人交好,自己首先就把诚意摆出来了。

    万云笑眯眯的:“宝生哥这是客气话,我那就是个小摊子,哪是什么老板。他才是真正的大老板,往后还要请宝生哥多照顾照顾我们呢。”

    江曼爽朗地笑,看了眼旁边喝了点酒就开始吹牛的葛宝生,其实心里对万云的话还是挺舒服的,丈夫是老板,她就是老板娘,何况江曼还会管账呢,但嘴上还要谦虚说道:“大老板,小老板,都是老板,他让我多和你学习呢。”

    “反正我们住得近,咱们可以经常一起玩。”才说了几句话,万云倒是还挺喜欢江曼的,至少比对面的吴晓丽要聊得来。

    吴晓丽坐在万云隔壁的隔壁,中间隔了李腾飞和周长城,看着江曼和万云聊得畅快,颇不是滋味,都是女人,男人们之间都认识,也想加入她们的话题,工作她没有,至于万云做苦力般撑起来的小摊子,她瞧不上,李腾飞成日在她面前说万云的盒饭生意有多好多好,她听着烦,合着就万云一个女的能赚钱?只好硬跟江曼聊孩子的话题。

    好在江曼是个玲珑的人物,和吴晓丽说起孩子也是头头是道的。

    万云没孩子,就不插嘴她们的谈话,饶有兴致地听几个男人说话。

    大家难免说起葛宝生创业的事情。

    王忠良举起杯子说:“先让我们为了欢迎姜弟妹来广州,从此咱们的小圈子,又多了一份子,往后大家还是要常聚会!多多联络感情!”

    大家都拿起装着啤酒的透明杯子干了。

    接着,王忠良又举起杯子:“这第二杯,庆祝宝生是我们四人中第一个出去创业的人,祝葛老板宏图大展,生意兴隆!”

    第二杯啤酒干下去了。

    葛宝生显然也是兴奋的,他本想借一笔钱买新机器,但钱迟迟凑不足,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去购买设计软件,前阵子已经拉到了个小单子,是黄锐鑫做的一批闹钟外壳,他在广州认识能下单的人不多,黄锐鑫就被他给堵上了,虽然利润不高,但苍蝇腿也是肉不是?

    只要能开单,那就有希望。

    而江曼也为丈夫感到骄傲,老家的旧日同事欢送她,得知葛宝生自己出来单干开公司了,提前一口一个老板娘地叫着,把江曼的心都高高吊起来了,就是她妈都说还清了债务,熬出头了,一家子到广州来享福了。

    万云笑嘻嘻地跟着一起干杯,听两耳朵他们几个男的说昌江精密今年年底没有订单的事,王忠良等人可以请假早早返乡,不过香港那边的销售在谈单子,到了明年四月份左右,估计又要开始加班了,一时间,都在感叹姚生事业运真好,订单源源不断。

    李腾飞等人都说,羡慕葛宝生现在自己能做主了,不用跟他们一样坐班打卡。

    葛宝生笑,说上班有上班的好,创业有创业的好,这是真心话。

    这一阵子他在外头跟着洪金良折腾,看到了许多当职工时看不到的角度,人人都羡慕他当老板了,给面子地叫一声葛老板,可其中的焦灼和痛苦,现金的不趁手,洪金良的弯弯绕绕,找不到客户的难熬,机器设备跟不上,当中的打磨和辗转,样样困苦只有自己知道,可路是自己选的,他怎么也不想回头。

    万云看着满脸得色的江曼,明白这是个以男人为荣的女人,但丈夫有出息,妻子感到荣耀,又有什么不妥的呢?人之常情罢了。

    不过,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问江曼:“江曼嫂子,你和老人家办暂住证了吗?到广州要办这个证,年底查得严,要是不小心被抓到了,很麻烦的。”

    江曼打听了一下,听说这个证每年都在涨价,现在要四十块钱一张,顿时有点肉痛,两个大人加一个孩子,就得上百块了,于是含含糊糊得放下这件事,说:“我改天去问问。”

    反正自己已经提醒过了,万云就不再说什么了。

    酒饭正酣的时候,两个孩子突然开始抢玩具,李涛的性子被吴晓丽宠得有些霸道,先动的手,两人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很快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就哭成了一团。

    吴晓丽目前的工作就是带孩子,孩子是她的老板,她生平最宝贝儿子,立即推开身下的凳子,把满脸泪的儿子抱起来,摸着他的背,双眼不太友好地看了眼葛澜,哦哦地哄着孩子,拍背擦泪,不分青红皂白地说:“儿子乖,不哭了,谁打你了?是不是弟弟啊?弟弟坏,弟弟不乖,咱们不跟他玩,咱们自己玩啊。”

    大家都是当妈的,吴晓丽这样是表演给谁看呢?

    江曼马上就不舒服了,但她的教育方法和吴晓丽的教育方法不一样,但见她柳眉倒竖,把筷子“啪”地一声放下,转头让葛澜站起来,也不给他擦泪,问:“儿子,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己把眼泪擦干!”

    葛澜被妈妈这么一说,立即伸出小胖手擦干泪,双眼眨巴眨巴的。

    “好,不哭了,现在告诉妈妈,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江曼摸摸儿子的脸,夸他一句,“真棒,自己的眼泪自己擦,不是孬种!”

    这话一下子就和吴晓丽的宠溺对比出来了,万云在旁边放下筷子,靠在周长城边上看热闹,看来自己对江曼嫂子的印象还要再改一改。

    葛澜一直都是由江曼带大的,对妈妈的话言听计从,虽还有些抽噎,但不扭捏,吸了吸鼻子:“妈妈,刚刚这个李涛哥哥要抢我的玩具,我不给他,他就推我,他推我,我就推回他,然后他就拿这个小汤匙砸我,我也砸了他,他就哭了,他哭了还要推我,抢我的木头小士兵,我也跟着哭了。”边说边指还在哭喊的李涛,和他手上的木头小玩具,“那个小士兵是小叔叔在上海给我买的!”

    葛澜说的是葛宝生在上海读大学的弟弟。

    小人儿讲话是用四川话讲的,讲得条理清楚,口齿伶俐,桌上的几个大人都听愣,王忠良碰了碰葛宝生:“宝生,你这儿子口条可够好的,长大都可以去当主持人了。”

    葛宝生却不敢说话,他略微紧张地看了眼脸色平静的江曼,桌子底下的双腿却不自觉合紧了。

    李腾飞被一个孩子的话闹得有些脸红,转头去瞪吴晓丽,又看了眼六岁还赖在他妈怀里的儿子,恨铁不成钢,人家江曼刚刚说“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己擦眼泪”,他感觉自己被兜头兜面骂了一句,赶紧把李涛手上的小士兵拿下来:“还给弟弟!”

    吴晓丽也不服气,别人的儿子再好,也不如自己的儿子好,用力从李涛手上抢出小士兵,丢到桌上,嘴里还要说:“不要不要,人家玩过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妈妈给你□□枪!”

    本来像这种情况,年纪不大的孩子们聚在一起玩,爱玩爱闹都很正常,难免有推搡打架抢玩具的时候,尤其是家长们互相认识的情况下,大多都是轻飘飘和稀泥过去的,随意说一句:“孩子还小嘛。”

    若吴晓丽是个讲道理的人也就罢了,可她一上来就说是葛澜的问题,不教育自己的孩子道歉就罢了,还要丢人家的玩具。

    因为葛宝生常年在外工作,从来都是江曼和自己母亲带着儿子的,爸爸不在家,儿子出去玩,难免就会受欺负,江曼处理这些事多了,完全有经验,在带孩子方面,她是不需要依靠葛宝生的。

    “闭上你的臭嘴!”江曼一点也不在意刚刚自己拿八面玲珑的模样,而是指着吴晓丽的鼻子就骂,“大人蠢,不会教孩子!孩子坏,被宠得只会哭只会闹!好意思说自己小孩大了一岁,还是当哥哥的,丢人现眼!”

    万云双眉往上轻轻挑了一下,短促地吸口气,好厉害的嘴,好霸气的江曼,心里悄悄给她比了个大拇指,李涛那孩子确实不讨喜,被宠得有些过火了,这小孩即使对着大人也总往人身上丢东西,桌上的几个人,都被他淋过汤水,偏偏大人又不好和一个小孩儿计较,那就只能把责任全算在吴晓丽和李腾飞这一对父母身上。

    但很快,万云又把这个拇指给摁下来了,因为江曼那张脸,看起来就是随时要和吴晓丽干仗的模样,她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葛宝生是个耙耳朵,面对这张不复和善,充满狰狞的脸,别说葛宝生,就是万云也觉得害怕。

    吴晓丽被江曼骂得憋红了脸,没想到刚刚还跟自己言笑晏晏的江曼,竟说翻脸就翻脸,这么打个人,跟个孩子计较,她的宝贝儿子李涛两腿不停地踢着自己的肚子,闹着就要葛澜的那个小士兵,而葛澜早已经眼疾手快把玩具拿在手上了,藏到裤兜里了。

    “那…小孩子打个架而已,哪有这么严重?你说话也太刻薄了!”吴晓丽脸一阵白一阵红,是典型的遇强则弱,遇弱则强。

    万云不跟吴晓丽在一些废话上打机锋,吴晓丽就敢说人家赚的三瓜两枣只够买菜,现在江曼一来就扯开了那层虚伪的交际破布,她就不敢嚣张了。

    此刻的李腾飞脸上是真的挂不住了,虽然恼怒江曼的不给面子和泼辣,但他选择和许多父亲一样,第一反应是责怪自己的孩子,象征性地拍了拍李涛的屁股说:“就是,你还是个当哥哥的,怎么被弟弟推一下就哭了?快点下来,跟弟弟玩儿去。”对着吴晓丽也吹胡子瞪眼的,“叫你别老惯着他,都这么大了,还抱着干什么?再养下去,孩子都养废了!放他下来!”

    吴晓丽还指着自己的丈夫替自己出气呢,哪儿想到李腾飞竟还怪自己,儿子哭,她自己的两泡泪也含上了,委屈得天要塌下来似的:“不吃了,我们娘俩儿走!”

    这时候,葛澜已经不哭了,安安静静地吃着妈妈盛的粥,但江曼还是一副老虎护崽的模样,大有谁敢扑上来,她就亮爪子的气势,甚至微微轻蔑地看了眼转身要走的吴晓丽,这样的女人她真看不上眼!

    到了这个地步,小小的包厢颇为沉寂,周长城王忠良两人只好出来打圆场,说些“孩子们打架,大人不参与”的废话,葛宝生也站起来给江曼顺毛,还拿起一杯酒,对着李腾飞那头敬了一下,意思,兄弟,不好意思,一切都在酒里了。

    李腾飞接了葛宝生的那杯酒,自己也喝了一杯,看着在门口等着自己的妻儿,最终还是拿起桌上的烟和打火机:“哥儿几个先吃着,我去看看。”

    这一看,就没回来了。

    这顿欢迎饭,吃到这里,谁还能跟没事人一样?那真是了不起。

    因此很快也散了。

    王忠良是年纪较长的大哥,既然散得这样不高兴,他就做主自己买单好了,不让周长城出钱,一个平头正脸的服务员带他到外头去买单:“先生,这边请。”

    后来万云以为李腾飞和葛宝生两人都不会再往来,谁知妻子们吵成这副样子了,根本不影响他们男人的友谊,该吃饭吃饭,该聚餐聚餐,只是都默契不带家属而已。

    万云问过周长城:“为什么他们两家吵成这样,还能相安无事?”

    周长城一脸无谓地说:“女人孩子们吵架,跟男人们没关系啊。”

    这话一下子把万云的嘴给堵住了,她真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吃完那顿饭,万云和周长城感慨:“这个江曼嫂子,性格可真虎啊!第一回见面也敢掀桌子,一点面子都不给。以前宝生哥说他怕老婆,我还以为他是开玩笑的。”

    江曼很有勇气,一点也不怕跟人起冲突,该是自己的好处就一定要维护,或许跟葛宝生长期不在身边有关系,男人在外头,家中只有她一个年轻女人和幼小的孩子,还有上了年纪的母亲,不得不自己撑起属于自己的公义来。

    万云想,与人交往,尺度还是要好好把握,判断一个人的长短,也要多相处一些时日。

    接下来的日子都相对平静,尽管两家人住得还算近,但万云和江曼都没有主动找过对方。

    因为是年底,一些小厂子已经放假了,工业区慢慢空了下来,大部分警力被集中到火车站和客运站这些重点运输交通枢纽上,但仍有一部分警力在不停进行年底突击,检查广州各个犄角旮旯里的人。

    万云曾经提醒过江曼,一定要去办暂住证,因为到了这种重要的年节日,为了维护治安安全,降低犯罪率,暂住证的抽查都是很严格的,如果抽查到没有这个证,会被认为是三无流动人员,当场抓回收容所,若是没有亲朋来“赎人”,以证明这人不是流窜分子,那就会将人送到某地劳动三个月,再发一笔交通费,遣送这人回老家。

    介绍信、身份证、工作证都没用,因为这三样东西伪造的成本都很低,必须要暂住证。

    江曼初到广州,对外头一切很感兴趣,也忙着带母亲和孩子适应新地方,每日都跑出去玩,看看那些报纸上登过的知名景点,一连着七八天,都没遇上过查证的,因此心里也存在一种侥幸的心理,总觉得查证这件事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葛宝生一门心思都放在拉订单上,虽然现在是年底了,生意人都要收摊了,他也不放弃,天天往外跑,但凡认识谁都上门去坐坐,所以也没有过多关注江曼他们是否有办暂住证。

    他们一家人租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是村委在村子边缘起的统建楼,统一收租,专门租给外地来广州打工的,整一栋楼都没有本地人,平日里,治安队没事不会过来查证,但到了年底,偷摸抢劫案件数量上涨,就会加大查询力度,他们所租的这栋楼,就是属于过年时必会抽查的地方。

    在一个入冬的晚上,周长城万云坐在桂春生的屋里,三人半关着门看电视,外头突然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随之而来的还有葛宝生焦急的喊叫:“长城,长城!”

    周长城和万云怕吓着桂老师,让他别下楼,夫妻两个匆匆开灯去开门,问葛宝生有什么事情?

    葛宝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吹着冬风,额头冒出大汗:“刚刚治安队的人来抽查暂住证,江曼没有证,被他们拉走了!”

    万云到抽一口凉气,又赶紧问:“那葛澜和孩子外婆呢?他们也…”

    “没有!他们还在家!孩子今晚闹着要去广场看喷泉,老人家带他出门去了,江曼在家搞卫生,三口人就冲开了。”葛宝生也是刚到家不久,姜澜的妈妈一带着孩子回到楼下,就听说女儿被抓走了,急得团团转,人生地不熟,又听不懂广东话,可苦了老人家。

    好在江曼记得他们楼下小卖部的电话,打电话回来让她妈妈赶紧找到葛宝生,让葛宝生带钱去赎人,不然三天后她就得被送去东莞的收容待遣所了。

    葛宝生来叫周长城,是想让他一起去“赎人”:“听说是在电影广场后面的一个屋子里,我对那附近不熟悉,长城,你陪我去一趟吧?”

    看着满脸惶急的葛宝生,周长城没有犹豫:“好,我去把自己的证件拿上。”

    万云跟着上楼,小跑跟在周长城后面:“城哥,天冷,多穿件衣服!”又往他兜里塞了一百块钱,“先拿去,不知道要用多少。”

    葛宝生看着这两个仗义的朋友,眼睛发热:“长城,阿云,多谢你们了。”

    “宝生哥别客气,赶紧去吧,江曼嫂子一个人肯定害怕的,早去早回。”万云把三轮车的钥匙也给了周长城,“开三轮车去,快一些,记得开车灯,夜里注意安全。”

    等两人出去后,万云才锁上门,双手摩挲着双臂,天气又冷了,还是要回去看看自己的暂住证什么时候到期?眼看着暂住证的费用从三十涨到现在的四十多,广州的外来人口是越来越多了。

    桂春生问是什么事情,怎么都要睡了,还来敲门?

    万云就把事情说了,跟周长城没关系,只是陪朋友出去一趟,桂春生这才放心熄灯睡觉。

    周长城开着三轮车,一路风驰电掣地骑到电影广场后头,看着那几辆写着“严肃处理三无人员”一行大字的铁皮车下来不少人,两人停好车,三两步上前去找人。

    周长城借了三十出去,葛宝生给治安队交了两百块,才把江曼接回来。

    两百块,是一张正式暂住证的五倍,江曼为了那点子侥幸,付出了更多的钱。

    等出来后,江曼一身狼狈,抱着葛宝生又哭又叫的,周长城走开了,让他们夫妻俩儿说话,刚好旁边还有人在卖关东煮,他就买了两盒,递给江曼:“嫂子,吃点热的。”

    江曼木然着一张脸,机械地吃着周长城买的热食,心里冷冷的,头发蓬乱,鼻头发红,眼泪和食物一起吞进了肚子里,来广州不到一个月,就被抓到派出所去,从前,这在老家是没有过的事情,她不喜欢广州这座不近人情、冷漠的城市。

    周长城骑着三轮车把他们送回去。

    等人一走,江曼立即就锤着葛宝生,哭道:“我不要再待在广州了,我要回四川!”

    葛宝生难受得抱着老婆躲在墙角哭泣,他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只能小小声地安抚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两个大人为了生活的不顺而哭,却不敢上楼让孩子和老人看见自己的眼泪。

    一家人不管是分离,还是相聚,要克服的困难都有太多。

    周长城没回来,万云一个人在家里,担忧得辗转反侧睡不着,一直到凌晨两点多,才听到楼下有开门的声音,她立马把房间的灯打开,开门,往下看,是城哥回来了,谢天谢地,她还以为要闹一整晚!

    周长城洗脸洗手洗脚,换了柔软的睡衣后,才上床抱着自己的老婆睡觉,外头冷,还是被窝里舒服。

    “怎么样?还顺利吗?”万云和周长城抱得紧紧的,紧密地如同一人。

    “幸好宝生哥的暂住证还在有效期内,结婚证和介绍信他也带了,交了钱就让人出来了。”周长城想到当时的情景就觉得害怕,江曼嫂子这样精神的人,在里头待了几个钟头,尽管只是一些例行询问,但人的精气神立即就被打落了一大半,他不禁把妻子重重地搂住,“小云,我们是小老百姓,往后一定跟着规矩走。规定是怎么样的,咱们就怎么做事,不要想着‘碰运气’,那些地方进去一趟,真是把人皮都扒下来两层。”

    万云叹口气:“是啊,江曼嫂子刚来广州呢,也不知道她后头能不能适应。”

    其实不论是周长城还是万云,都没明白为什么江曼要在这个不咸不淡的时间段来,她之前是说要来找工作的,可年底的这个点儿,是工厂招聘淡季,辞职的人很多,都赶着回家过年,工厂不会在这时开门招工,全都得等到明年了。

    就算她不懂,可在广州待了这么多年的葛宝生总该是懂的。

    其实江曼的心思很简单,也是略带了点虚荣,她想着葛宝生如今已经出来创业,说出去也是老板一个,自己怎么说也是个老板娘,带着孩子和妈妈来投奔丈夫,过点不愁吃穿的好日子,刚好又赶上过年,她也是想看看广州这个繁华的地方,跟老家过年有什么不一样,江曼是满怀期待而来的。

    第134章 第 134 章

    在今年年底的时候, 按着去年的情况,万云提前停了盒饭的摊子,开始张罗越秀年货街的临时摊, 这可是绝不能错过的一个赚钱时机。去年第一回摆摊, 要的是十平米,摊位价格没有变化,还是六百一个月,多出的天数, 租金按十八一日算,也算是街道办照顾这些小生意人。

    万云今年的心野了些,要了二十平,从十二月中开始算到年三十, 总共四十三天, 她硬是软磨硬泡要把租金压在一千三百八十八块, 用不那么标准的粤语跟街道负责往外租赁的工作人员说:“一千四多难听, 就一千三百八十八嘛,我们广东人讲究好意头。一生发发!你发我也发!”

    那工作人员被她的赖皮劲儿给磨得没办法, 笑了笑,也给她写了1388的摊位证。

    万云摸着那张新鲜出炉的摊位证,立即撒着脚丫跑去选摊位,就选在一家邮储银行的斜对面。裘阿姨说, 银行门口有着数,钱在哪里,人就跟着去,总能沾到一点光的。

    在广东待久了, 难免沾染上一些这种无伤大雅的小迷信,尤其是做生意的人, 银钱滚滚来的好兆头,任谁听了都会高兴的。

    今年,除了卖糖果饼干,万云还接受了桂老师的意见,找了一些过年时用的小商品,比如中国结、春联、小灯笼、明星海报、串着小灯泡的红辣椒挂件,总之怎么闪亮怎么来,怎么喜庆怎么摆,年底卖不完,元宵还能接着卖。

    万云依旧想找袁东海做她的黄金搭档,但这回,袁东海拒绝了她,因为他自己随后也去盘了一个六平米的小铺子,跟万云的隔了不远,他也尝到去年摆摊子卖年货的甜头了。也真是冤家路窄,袁东海也要卖甜味食品,不过他找的是番禺的厂家,大多都是山楂、核桃这些干货,倒不相冲。

    万云就不得不找另一个人来帮忙,这可愁死她了。

    那一日,两人定了摊位,又去另一条年货街看林彩虹。

    林彩虹也是一年比一年进步了,前两年还是在帮人打工,今年自己也撑起一个卖年花的摊档了,跟袁东海一样,只有六平米,全是她和婶婶自己种出来的年桔和蟹爪兰,红红火火得铺满了整个小板桌,把林老板都掩映在后头了。

    林彩虹给万云和袁东海送了一小盆年桔:“拿回去摆在你们的摊位上,招财进宝的!”

    万云和袁东海喜滋滋地接过,谢过老同学。

    “这是我准备卖的金币和元宝巧克力,我和我爱人都很喜欢吃,你要是卖花累了就吃一块。”万云从自己的布包里拿出一袋子金灿灿的巧克力递给林彩虹。

    “那太好了!阿云,多谢你了!”林彩虹高兴得跟个小孩儿似的,笑起来,即使普通平凡的面孔也带着动人的光芒,“我还没有吃过这种巧克力,这回肯定不带回去给我堂弟妹他们,先藏好。”说着就微微弯腰,把这袋巧克力锁在一个小木柜里。

    “矮冬瓜,那你可不要变成蛀牙妹了!”这个袁东海,本是好心提醒,但一张嘴就给人家叫外号。

    林彩虹背着他翻个白眼:“死胖子,管好你自己吧!”

    也就是林彩虹闪身的时候,袁东海和万云才看到林彩虹后面有个小女孩儿,女孩儿坐在一张木板凳上,睁着警惕的黑色眼睛,被陌生人一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闪躲着。

    “咦?矮冬瓜,怎么还有个比你更矮的?”袁东海踮起脚,张望林彩虹背后的女孩儿。

    女孩儿的五官跟林彩虹长得像,不过却是粗糙一些,低矮的鼻梁,方轮廓,四肢瘦瘦的,头发短短的,一根根竖起来,看着就发育不良的模样,叫声黄毛丫头也不为过,嘴唇上长了一颗小圆痣,跟林彩虹分辨开来。

    “起来,叫云姐和海哥。”林彩虹有些粗鲁地把人扯起身,女孩儿果然比她还矮一些,笑道,“这是我妹妹,叫林彩霞,中秋之后才从老家出来,往后就跟着我在广州搵食了。小孩子才十四岁,没见过世面,害羞。”又用手去推她,“出门前怎么教你的?叫人啊!”

    林彩霞这才讷讷地叫了一声:“云姐,海哥。”

    “噢,原来是冬瓜妹!你好!往后要吃什么,就跟着海哥走,海哥请客!”袁东海笑嘻嘻地去看局促不安的林彩霞,尽量让声音友好一些,不吓着这小妹妹,才十四岁的小孩儿呢。

    当年他刚来广东打工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出头,所以回头看着这些小孩儿,心就软一点。

    万云看着林彩虹林彩霞姐妹,不由想起自己的姐姐,也是笑得很温和,跟她招手打招呼:“彩霞,你好。没想到今天会遇到你。第一次见面,这个发夹送你,等你头发留长了就可以用了。”

    万云从兜里掏出刚买的一个水晶发夹递过去,哪个女孩儿不喜欢闪亮亮的小玩意儿,林彩霞一见,立马就喜欢了,伸出手,隔着一排金桔去拿,等手伸到一半了,这才忐忑地回头看自己姐姐,眼里的笑变成了无措,不知自己有没有做错事。

    “说谢谢云姐啊,别愣着,醒目点。”林彩虹又推林彩霞的后背。

    林彩霞从万云手上接过那个发夹,心爱地攥住,紧张微笑,大概是紧张,有点结巴:“多多谢云姐。”

    “哎,你们这样,弄得我这个海哥怪没意思的,我就没东西送给妹妹了。等着,海哥请你吃糖葫芦。”袁东海的话刚落音,立马就跑到另一个街口去买了四串糖葫芦,还有四瓶玻璃装的维他奶。

    等袁东海和万云走后,林彩霞还在吃着那一串鲜红的糖葫芦,手上握着维他奶,嘴唇红红,跟自己的姐姐说:“姐,你的朋友好像都是好人。”

    “那当然啦,这是我在广州最好的两个朋友啦。”林彩虹摆弄着自己的年桔,往上面挂小红包,转头又对妹妹说,“那个巧克力,你在这里吃就好了,别拿回去,不然就轮不到你吃了。”

    “嗯,我知道了,姐。”林彩霞个子小小的,声音也小小的。

    因为这次租的摊位有点大,万云必须要找个人来帮忙一起看,城哥今年虽然不忙,但在必须上班到年二十五才放假,他是来不的,想着,万云便去找丹燕嫂。

    然而丹燕嫂到这时候了,还在骑车卖她的面条儿。

    因为朱哥今年有一个工地的活儿,一直拖到年底,那几栋楼的老板要求他们在年底赶工,想在明年春天之前封顶,可到了这个时候,哪儿找得到那么多人给老板干活,没办法,工程拖期的话,结款也拖期,朱哥只能哄着十来个兄弟先留下,自己也挽起袖子一起上。

    刚好现在是寒假,朱文朱武两个调皮鬼放假了,成日在珠贝村东跑西窜的,玩得无法无天,施婆婆根本看不住,年底拐子多,朱哥和丹燕嫂夫妻担心朱文朱武被拐跑,就压着这兄弟俩儿到工地捡两小时砖头,重活儿不让他们干,等中午冯丹燕到工地门口卖面条的时候,再让他们兄弟出来卖馒头,体验体验生活,卖馒头的钱归他们兄弟,这一下就激起了文武二将的赚钱欲,每日比自己爸妈还要积极出门上班。

    冯丹燕喜欢热闹又爱说话,她倒是想和万云凑在一起,可实在放心不下朱哥和两个孩子:“小妮儿乖巧,又有她奶奶看着,我还放心些。可生儿子,真是上辈子欠了老天爷的债!”

    她有两个,还是两笔债。

    万云被丹燕嫂的话逗得笑出来,也只好作罢,还是要想个其他办法。

    看摊档这种事情,不能随意找人,分分钟钱来钱往的,除了钱,还有货,所以找的这个人一定要有基本的人品保证。

    看摊档的人没找到,但是货品要先拉回家里来,这一次是万云和周长城两人亲自到白云去拿的货,照旧是找彭鹏在中间牵线。

    糖果饼干那些东西,还是找去年的那个厂子进货,因为已经交过一回手,万云和周长城就直接上门了,今年的摊档大,万云就挑了贵的和便宜的两种,看着他们的工人手脚麻利地装箱,帮忙送到车站。

    至于另外的春联和灯笼这些,彭鹏也帮忙找了个专门做手工的厂子,那日亲自带他们夫妻过去拿货,因为万云今年的钱不趁手,那老板见是彭鹏的朋友,才答应让万云赊款,但是年三十之前一定要把钱汇过来,不然他们就上门去找彭鹏要钱了。

    彭鹏拍胸口保证:“老张,你还信不过我的朋友!放心放心!”

    丹燕嫂当初说得真对,出门在外靠朋友,到了白云靠彭鹏。

    光是进货就花了六千余块钱,货款欠债一半,做生意以来,这还是周长城万云夫妇第一回赊账。

    到了晚上,货的事情弄完了,周长城和万云到彭鹏家里去吃饭。

    彭鹏和彭颖结婚后,就搬出了那个小作坊,在外头租了一套平房,小两口的日子过得有模有样的。

    彭颖怀孕八个月,正是要紧的时候,说是过了年就要生了,可到了这个月份,她也还是高高瘦瘦的,只是肚子凸起来了一些,不到正面,看不出她是个孕妇。

    见到万云和周长城,彭颖脸上都是笑,拉着万云不停说话,她的表情里有着藏也藏不住的幸福,跟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冷淡少女,已经相隔甚远了,这是一个活得有滋有味的小女人。

    以前过年,彭鹏都会找时间去珠贝村找朱哥丹燕嫂夫妻聚餐的,但是今年因为彭颖怀孕不方便坐车,今次过年怕是见不上了,丹燕嫂暂时又走不开,就托了万云把礼物送过来。

    万云和丹燕嫂一起买了两套小婴儿的衣帽和鞋子送给彭颖:“祝你一切顺当,到时候让彭鹏跟我们打电话报喜!”

    “嗯,一定的!”彭颖接过万云的衣服,婴儿的衣服布料软软的,如同她结婚后的这颗心。

    吃这顿饭的时候,就能看出来,彭鹏对彭颖有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真是连个酱油瓶倒了都不让人扶,而彭颖显然也是很依赖彭鹏,恩爱夫妻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吃完饭就得从白云回海珠,不然再晚一点就没车了。

    出门时,万云拉着彭颖的手说:“当时你一声不响地辞职,从海珠跑到这儿来,那个杨卫星大哥还问过你来着。等下回见到他,我就可以跟他讲,你这个小老乡现在过得是蜜罐子里的生活。”

    彭颖腼腆地笑笑,摸摸自己的肚子,大概是因为婚姻幸福,彭鹏能赚钱养家,她手头不再像之前那样紧张,总担心每月没钱寄回去给寡母,再加上肚子里的孩子又要出生了,所以彭颖整个人都沐浴在祥和平静的光辉下,嫁对了人,改变了她的生存和生活环境:“多谢他记挂了,有机会要请他吃饭的。”

    “彭鹏,这次也多谢你了!等你和彭颖的孩子出生了,我和万云给你们包个大红包!”周长城和彭鹏握手,不无感慨,这朋友确实值得交啊。

    “行啊,长城叔叔,还有云阿姨,我可替我家孩子记下了!”彭鹏豪爽大笑,“满月酒时,你们可得多喝几杯!”

    两对夫妻在门口站着告别时,来了几个人敲门,天色有点黑,等走近了才看得清人脸。

    “彭老板,有客人呢?”来的有几个人,似乎派了个人出来打头说话,瞧着有些探头探脑的。

    “阿苟,这么早,吃饭了吗?”彭鹏回头一看,笑,“我朋友过来吃顿饭。”

    “那不打扰你们了?”那个叫阿苟的这么问话,却没走开,又问,“摸两圈去吗?”

    “刚吃饱饭,肚子还撑着,等会儿。”彭鹏摆手,那阿苟就走出去了。

    走了没两步,阿苟再回头,这回是对着周长城问的:“老板做什么生意的?也在白云吗?”

    周长城以为这阿苟跟彭鹏一样,是个爱交朋友的人,就摆手:“我哪儿是什么老板,打工仔一个。”

    阿苟顿时就没了什么兴趣,跟彭鹏打个招呼,和门口的几个人走了。

    万云和彭颖站在更里面一些,看不清情况,只听到那几句对话,问:“都是什么人啊?”

    “彭鹏的朋友,有时候来家里找他出去玩儿。”彭颖扫一眼,不是很在意。

    “噢,行。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年后等你们好消息!”万云和周长城没让彭鹏送,而是自己找了辆摩的去车站。

    货都送到了车站,有人帮忙看着,周长城和万云付了两块钱费用,请人帮忙搬上车。

    等坐到车上的时候,周长城还在感慨:“现在彭鹏生意是真做大了,除了之前那栋做小作坊的农民楼,他还租了一间两百平的厂房,在做洗洁精和洗头水那些东西,今天看他行头都不同了,还跟我说争取明年底买车。”

    “爱情事业双丰收啊。”万云靠在周长城肩膀上,笑说,“看来彭颖和没出生的孩子还是很旺家的,彭鹏得对老婆更好点儿才对。”

    周长城捏了捏万云的手:“我们也很好。”

    “嗯,我们也越来越好。”万云同意。

    除了两人兜里都光着,其他的都很好,这回把钱全借出去,万云把自己老底的私房钱都拿出来进货了,两人现在穷得只剩下车厢里的那批货了。

    汽车到了海珠,光是卸货,周长城和万云就弄了五六分钟,幸好现在夜晚,车上人少,没人抱怨他们事儿多,就是司机都是懒洋洋的。

    两人一下车,就见葛宝生坐在他们的三轮车上等着,见车来了,他赶紧站起来帮忙:“回来了?这么多货啊,都有二十箱了!”

    “宝生哥,硬糖果放下面,饰品轻,放上面,饼干也小心别压坏了。”周长城搬着纸箱,小心地指挥着,这些可都是他和小云的血汗钱呢。

    货多,小三轮不够装,跑了三趟才搬回珠贝村的小院儿里。

    虽然心里实在是气万雪,可真正拿到糖饼这些东西的时候,万云还是不声不响地寄了三大箱回平水县,让万雪收货,她还是操心,姐夫要花钱搞调动,姐姐今年没钱过年,可寄了东西,万云不发电报,也不打电话。

    只是寄出地址是广州,谁人不知这是妹妹寄过来的呢?

    周长城看着万云这样忙活也是无奈,只好悄悄先给姐夫通了个气,姐妹两个这样,不问不答,最难做的还是他们连襟两个。

    接到周长城的电话,孙家宁很是感激,说道:“长城,真是麻烦你和阿云了,这阵子我也实在抽不开身,明天还要跑一趟市里。你替我和阿云说一声谢谢,等我忙完了,一定写信给你们好好表示感谢。也请她不要记恨她姐,姐妹间没有隔夜仇的。阿雪其实也很后悔当时跟阿云吵架,后面哭了好几晚,就是拉不下脸去合好,再给你姐一点时间,她会转过来的。”

    这些话不论是真是假,但是作为万云的丈夫,作为借钱的一方,周长城听着心中就舒畅,他客气地说:“姐夫,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先好好忙自己的,反正糖饼这些东西已经寄回去了,叫雪姐去邮局拿就好了,价格跟去年的一样,让她自己安排。”

    “好,我知道了,等会儿下了班,我就回去和她说。”孙家宁没口子答应道。

    第135章 第 135 章

    这一次的年货饰品, 是万云自己去挑的,在桂老师和裘阿姨的耳提面命下,又在广州五光十色的城市浸染中, 她也慢慢有自己的一套品位, 尽管还是土土的,可商品是这些,大众审美就不算高雅,但总得来说, 是比前几年好多了,至少分辨得出好坏了。

    货拉回来后的第二天,她在家里点货,顺手挑了几样小巧可爱的挂件出来, 自己家里留着用, 又拿了一串年年有余和小金元宝, 请桂春生拿给裘松龄:“桂老师, 我看这两个还挺有趣的,您帮忙拿给裘阿姨, 让她在车上挂着吧,看着也喜庆些。”

    桂春生笑眯眯地笑纳:“好,你有心了。”

    裘松龄见到这两个艳俗的小挂件,倒是没有拒绝, 可也没有挂在车上,而是放到办公室了,隔天去珠贝村接桂春生吃饭,见到万云时, 问她:“阿云,那个年年有余的挂件你还有多少?还有其他的吗?拿出来我看看。”

    万云刚把摊子的雏形给架出来, 忙了一天回到家,喝口水,又转身去给裘阿姨找挂件:“年年有余这个应该有三百来件,还有这些香包福字,小灯笼,您还要吗?都拿一些去吧。”

    裘松龄叫她都拿出来,看了一下,最后点着年年有余挂件和紫色的香包福字说:“这两样,你给我各找五百件,送到我办公室去。”

    “五百件!”万云震惊,一天的疲累都消失了,“裘阿姨,您要这么多干什么呀?”

    “你个傻瓜,有生意都不做吗?”裘松龄笑问,说“你现在要想的是,我是你的熟人,你要以一个什么合适的价格卖给我,而又不让我觉得你在我这里赚到了很多钱。”

    “这…”这些小玩意儿的进货价其实不贵,三毛五毛的,厂家也是薄利多销,万云是准备卖一块五一个的,要是有人讲价,最低可以降到一块二,所有人都能原谅过年的物价贵,但是裘阿姨要的数量大,她快速划拉了一下自己的小账本,立即报了个数,“裘阿姨,您要一千件的话,那就算给您一块二一个,要是在摊位上,我是卖一块五的。”

    她预备了要是裘松龄压价,就再适当降低一点。

    可裘松龄仍是笑笑的模样,恐怕还在等她的下文,万云又紧接着说:“裘阿姨,我再送您两个质量特别好的绒花灯笼,明年是马年,上面还有两匹奔腾的小马,您挂在办公室门口,明年一定马到成功,恭喜发财!”

    裘松龄这才算是满意点了点头:“这就对了,要让对方有占到便宜的心理,就算自己血赚也不能表现出来。小姑娘,在实践中好好学习。”又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简洁的名片,名片上有她的签字,“尽快送到我办公室去,当场结钱。”

    万云惊喜连连,没想到在家里也能做成一笔这样大的单子,满脸幸福地接过裘阿姨的字条,她的字像是斜体,甚至有些扶风弱柳的意味,大概是因为早年间成日写英文字的缘故,她的人和性格却完全不是这样柔弱的。

    “裘阿姨,您要这么多干什么呀?”万云还是没明白。

    “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生意的?这些小东西,糊弄一些没见识的外国人,绰绰有余。”裘松龄的态度淡淡的,她是要买来做随手送的小礼品的。

    时下虽然改革开放有十年了,可大家对外国人有一种模糊的认知,既好奇,又防备,可听说欧美国家经济比我们发达,文化比我们自由,也会有些憧憬和崇敬的微妙心理,裘松龄丝毫没有这种媚外的态度,她总是像一颗松树,骨头硬气,优雅中立,自信骄傲。

    用桂春生的话来说,金钱、学识、经历维护着她的清高。

    万云悄悄地看向裘阿姨那张略带冷淡的面孔,把她放在了自己今生今世学习名单的第一位。

    过了会儿,等裘松龄和桂春生携手离去,万云上楼去给白云礼品厂的厂长打电话:“张厂长,我这里要年年有余和福字香包各五百个,你明天叫人帮我送到这个地址,记得千万别有线头啊!”

    那张厂长扯着嗓门喊道:“万老板,你前两天在我这儿拿的货还没有结清款,我没办法再给你出货了啊!要不你先把前面的款给我付一半,我这心里也安定一点嘛。”

    因着彭鹏的面子,万云一个新客,在张厂长这儿赊了至少有两千五的账,说好最晚年三十之前结的,现在又要这么多货,他肯定就不干了。

    “哎呀,张厂长,我这么说,那肯定不能亏了你咯!”万云卷着电话线,面前放着一本账单,她算过了,裘阿姨给她结一千二百块钱,她当场就能还掉前面一大半的赊款,至于这新欠款,那就先记着嘛,“你找人帮我送过来,当场我就给你结款。而且是现款!决不食言!”

    那张厂长犹豫了一下,对现款两个字很是心动,于是再问清楚地址,终究是答应了:“行行行,万老板,我看你是实在人才答应你的啊,你可不能糊弄我们这种老实人。”

    所有赚钱生意人都说自己是老实人、实在人。

    万云眉开眼笑:“张厂长,你得叫人送过来啊,我真是没空去拿货了。”

    “还要送过去这么麻烦,”张承志就不太乐意了,白云距离海珠还挺远的,费钱又费人,于是他说,“我跟车站的一个司机挺熟的,我让他帮我带过去,你自己去接一下。”

    万云简直搞不懂他的脑回路:“张厂长,那现款给谁?也给那个司机?一千两百块呢!”

    张承志一噎:“你这…就几箱货,还要我送过去,万老板,也太为难人了。”

    “这么有什么为难的呀?张厂长,你成日待在白云,再好的风景也看腻了吧?不如趁着送货,进城一趟,现在越秀、海珠、天河好多地方都在卖年货呢,又热闹又漂亮,你不给家人买新衣服过年啊?”万云理直气壮地建议和要求。

    张厂长被万云的振振有词给说得笑出声来:“你这个万老板,年纪小小,道理怎么这么多?行,我带人给你送,也进城去开开眼!不过明天不行,我要出去一趟。后天吧,后头中午十一点左右到你说的这地方,说好了,你得请我吃饭啊!”

    “行行行,请你吃肉!”万云答应,只要这大哥肯把货给送过来就行!

    “好,就这么说定了”张承志笑着摇头,把电话挂断了。

    等挂了电话,周长城也回来了,万云伸个懒腰,把账本合起来,什么搭摊子的疲惫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有钱进口袋是此时一切毛病的灵丹妙药,财迷的她快乐得要飞起来,乐滋滋地哼着过年时大街小巷都在放的歌:“祝福你,在每一天里,永远多彩多姿…”

    周长城在楼下,万云风一样跑下去,叽叽呱呱说着裘阿姨找她要了一千个挂件的事,嘻嘻笑说:“城哥,我们这个就叫开门红!”

    周长城捏她的笑脸,四下无人,亲了小云一口,甜甜的,真可爱。

    “不过,我现在还没找到跟我一起看摊子的人。”万云刚高兴不过十分钟,又开始发愁,都来广州这么久了,竟找不出一个信得过的人,也是有点悲哀,这时候她就特别想万雪,要是她姐在,万云把钱箱子交给她姐都行,唉!

    周长城在厨房找吃的,下了一碗竹升面,再丢几颗虾肉云吞,万云则在旁边给他洗青菜。

    “要不我请假,跟你一起去摆摊子?”反正现在年底,昌江精密不算太忙,日日点卯,周长城手头没工作的时候,都是在看以前的一些订单案例。

    “现在才开始,头几日肯定没有那么多顾客的,我一个人还看得过来,就是怕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去年卖糖果的时候,万云就抓到几个,可是也不能怎么样,只能语言恐吓,把人赶跑,要是报警处理,那就太耽误生意了。

    小两口正商量着怎么办才好,外头响起了敲门声。

    “都快八点了,谁呀?”周长城放下吃了一半的云吞面,站起来,“我去看看。”

    万云跟在他身后,一起去开门,门一开,竟然是江曼,而葛宝生不在她旁边。

    “江曼嫂子,你怎么大晚上的过来了?”万云见是江曼,便走前了一步,惊讶问道。

    难不成是他们家又怎么了?可见江曼的脸色并无焦灼,大概就不是什么急事儿。

    “长城,阿云,打扰你们了吗?”江曼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不打扰,快进来吧。”周长城把门打开了一些。

    江曼踏进门,却又不进去喝茶,瞧着似乎有话说的样子,周长城把门关上,立即说:“你们先聊着,我的面还没吃完,有事儿叫我一声。”

    等周长城进吃饭间后,江曼又四处打量了一下这个小院儿,夜灯下,一片朦胧,也看不出什么来,但也知道是宽敞的,不像他们那儿,两室一厅够用,可四周都是租客,不是打牌就是喝酒,吵闹不堪,她不敢放葛澜一人出去玩,不由得有一阵羡慕,甚至是苦涩。

    万云等了一阵,见江曼不讲话,自己先问了:“嫂子,怎么了?是和宝生哥闹别扭了吗?”

    江曼听万云这么问,笑一声,摇摇头:“没有,我是来找你的。”

    “有什么事吗?”万云问。

    “阿云,我听宝生说,你最近是不是在找人帮忙看摊子?”江曼来之前做了不少心理准备,她年纪比万云大五岁,又是才认识不久的朋友,丈夫还欠着人家丈夫的钱,就是性子再泼再虎,她也实在是有点自惭,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你看嫂子我可以吗?”

    万云想了一下,她是想找丹燕嫂和袁东海这种,有过自己摆摊经验的人,这样的人跟客人打交道会有自己的一套,不用她操心太多,这江曼嫂子不是内向的人,普通话过关,可没有经验,就要培训,不过她现在也没什么更多选择,只好将就用着,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可该问的还是要问清楚。

    万云听了她的毛遂自荐,笑问:“嫂子以前在老家是做什么的呀?之前都忘了问你。”

    江曼看万云说话总是带着三分笑,那点忐忑也下去了不少,说到自己能做的事情,就有了点信心:“我是83年毕业的中专生,以前跟宝生在一个厂,是做会计的,有时候也会做做出纳的事儿。”

    “那嫂子对钱肯定算得清楚。”万云微微惊讶,倒是没想到江曼嫂子也算得上是“专门性人才”了,要不是老家的厂子绩效不好,恐怕她也不会停薪留职跑到广州来。

    “反正你让我记账,我肯定是给你记得清清楚楚的,绝不含糊。而且,阿云,我的口算能力很好的。”江曼急急地推销自己,“以前我们厂和其他厂比赛记账,我们办公室还拿过二等奖的。”

    万云心里有了底,人多手杂时,江曼收错钱的概率就比较小,还是笑着说话:“行啊,嫂子,我给你开十块钱一天,包一顿中午饭,”这个价格是参考了林彩虹之前那个卖年花老板给的工价,有些老板一天只给到五块八块,还不包午餐的,可江曼毕竟是熟人,她继续说道,“苦是苦了点,早八晚九,从早到晚都没得休息,从明天开始,一直到年三十那天。工资到年三十才结,做多少天给多少天。”

    总有人做了一半就嫌这嫌那不肯做下去的,不管这人做了多少天,老板大多都会选择月结,拉长账期,免得中间没人做事,减少自己的风险,而工人为了那份工钱,只要不是太受不了,大多都会坚持到月底再拿钱走人的。

    这是一个小小的心理拉锯战。

    江曼一算,按着这个工价,到了年三十,她能拿到四百多块,相当于她在老家三个多月的工资,乖乖,这万云出手好大方啊!广州这么好赚钱吗?

    “好啊,万老板,我告诉我几点到,到什么地方,我明天一早就去!”江曼激动得开始该称呼了,阿云都不叫了,“要带什么东西吗?”

    雇佣关系一旦开始成立,角色高低就开始显现出来了。

    万云说:“明早八点要出发,就在珠贝村牌坊边上的那个公交站上等,第一天,我带你过去。东西的话,就带个喝水的杯子,吃饭的饭盒筷子,其他就没什么。”

    “好咧!”江曼得了万云的确定,立即激昂起来,没有了刚敲门时的落寞,真是没想到万老板这么好讲话。

    不过,万云问:“嫂子,你来帮我看摊子,那孩子怎么办?宝生哥知道吗?”

    “孩子有我妈带着呢,亲妈做事,我还是很放心的。”但是说到丈夫,江曼的笑容就有些落了下去,语气有些干巴巴的,“宝生也知道的,他让我和你多交往接触。”

    万云没有去接江曼后面的话,而是不无羡慕地说:“还是自己亲妈好。”

    “就是说呀。”江曼显然是和妈妈的关系很紧密的,“宝生不在家的那几年,真是好在有我妈在,不然真是不知道怎么把孩子带大。”

    “对了,嫂子,你们的暂住证都办好了吧?”万云不得不问,不然治安队突袭查摊子,她可不想丢下生意,又花钱去赎人。

    说到这个,江曼就有些脸红,那一晚上被治安队抓走,几乎是她心中的一条大裂缝,哭了半夜,恨了半夜,第二天还把行李收拾好了,想回四川,可面对着儿子说喜欢广州,不想回去的话,江曼又只好忍了下来,是啊,好不容易才到广州来,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往日同事问起来,要怎么说?她拉不下这个面子,何况回去也没工作了,只能含着恨留下,点头:“办了办了,第二天就去办了,我现在都随身带着,放心吧。”

    “那就好,证件很重要。”万云丝毫没有嘲笑她的意思,而是真诚建议,“我们抗拒不这些规矩,那就接受它们。”

    “是,你说得对。”江曼也稍稍缓了点,又说,“阿云,你适应得真好,粤语说得这么溜,人家不说,我都以为你就是广州人。”

    万云笑笑,黑暗中掩盖了一些她的怅惘,刚到广州的那种茫然,至今想起,她都心悸,可人人都觉得她做得很好,或许吧,毕竟谁也不曾看过她在中间的抗争,只说:“嫂子,刚开始都有困难,往后你也会适应得很好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江曼就告辞了:“老板,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好,嫂子慢走,明天见。”万云把她送到门口。

    周长城这时候才走出来,他零星听了一耳朵:“江曼嫂子要来看摊子吗?”

    “对。”万云把刚刚的话说了,又讲,“刚开始见到她,多意气风发,仿佛要把整个广州城踩在脚底下,才过了几天,士气就低落了。”

    周长城想了想说:“估计来到这儿,发现现实和想象有出入吧。”

    周长城说得没错,江曼就是发现了现实和想象的巨大鸿沟。

    在老家的时候,她自己有工资,每个月能收到葛宝生的汇款,这个汇款是她收入的两倍多,因此江曼觉得广州是个遍地黄金,走路都能捡钱的地方。

    等丈夫满心激情要开始创业,甚至把宏图描绘得巨大,作为妻子,她相信葛宝生一定能成,报纸上也写着发财到广东,人人都能在这儿淘到金,大学毕业的丈夫肯定也能成,往后他们夫妻携手同心一起打理工厂,一起赚钱,给孩子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过上人人称羡的小康生活。

    可夫妻沟通中,信息是有落差的,葛宝生在广州待了四年,每年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回去待十多天,夫妻俩儿日常是靠信件、电报和电话联系的,中间缺乏许多细节磋磨。丈夫说什么,妻子在老家就听什么,没有实地看过,没有见过具体的真实,就不知道现实情况和困境。

    现在到了广州,看到了丈夫的宏图伟业如同过家家似的,人家洪金良的那个小厂子跟他几乎没关系,都半年了,还在花老本,只拉了一个订单回来,分了不到一千块的利润,还借了一大笔钱,这对刚还完家庭欠款的江曼来说,实在是太有心理压力了,她个性再虎,也只是一个收入不高的职工,过高的欠债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会害怕。

    近距离的接触,让江曼不由不重新思考她和葛宝生之间互相了解的关系,结婚多年,却要重新再去认识一遍对方。

    她从老家待着期待而来,又带着茫然和挫败在陌生的城市开启新的生活。

    葛宝生手上的钱不多,他舍不得拿出来生活,要留着明年去拉生意,只问江曼有没有存款,先熬过这个年。

    江曼手上也只有几百块钱,这几日她跑去绕了一圈,发现厂区大部分要到明年才开始招工,从前那种钱不凑手的紧迫感找上她时,一听到万云要找人看摊子,她马上就心动了,无论如何,先生存下来才是现在最该考虑的事情。

    第136章 第 136 章

    这次的年货已经叫货车拉到了越秀, 存货都放在桂春生报社大楼一楼的小间里,神通的桂老师还给她弄来一把钥匙,请保安对万云多多通融, 后头万云要拿货的话, 就直接骑车去这个临时仓库拉,不必一次次从珠贝村扛到摊位上了。

    第一日出摊,万云在村口牌坊边上接上江曼,告诉她怎么坐车, 下车后再走十分钟就到年货街了。

    还有四十来天过年,现在的年货街,大多摊位才陆续开始搭架子,有些空位没租出去, 显得有些疏落, 不过等过十来天, 这里一整条街就会全都搭满摊子, 人流将挤得水泄不通,人与人之间, 说话都要靠吼的。

    万云和袁东海的小摊子已经搭好了,他们互相帮忙,各自搭了个接近正方形的摊子,只留出一个对着大街的口子, 两边的摊位连在一起,用绳子和竹竿绑好,做出界限,再用报纸糊了作墙, 顶上则是用透明的塑料雨布盖了两层,这样就算是下雨也不怕会淋湿货品了。

    万云和江曼来得早, 袁东海更早,因为他就睡在这儿了,三轮车放在他摊子里。

    “万云,吃早饭了吗?”袁东海被她叫醒,打个招呼,又和江曼互相认识一番。

    “吃了,你呢?”万云边和袁东海说话,边看向自己那个还未放任何东西的摊位,用手晃了晃,对其的稳固性表示满意,听袁东海说要去买包子吃,说,“你去吃早餐,我现在骑车去运货,要给你拿多少箱?”

    他们的货都放在一起了。

    “今天人应该不多,帮我把门口的三箱拿过来就行了,”袁东海打着哈欠,把三轮车开出来,又把钥匙递给她,“对了,街道的人说可以租放糖果的桌子,就那种折叠的,价格不贵,我给你要了六张,二十块,用到年三十,等会儿就去搬。别弄坏就行。”

    “太好了,谢谢你,胖子!”万云笑得眼睛发光,又解决一个问题,“以后中午我们的饭就在你这儿吃了。”

    袁东海还是把他的火炉和锅子给带过来了,卖干货也卖热食。

    “好说。”袁东海朝万云招手,拎着裤子,操起毛巾牙刷,找附近的公厕洗漱放水去了。

    江曼一直跟在万云的旁边,看她利利索索地干活,坐上三轮车,跟着去搬货,眼中染上一层佩服:“阿云,你好有经验。”

    万云不在意地笑笑:“都是做惯了的事。”

    两人搬了货,回到摊子前,先是在三面临时搭出来的“报纸墙”上,挂满了红色的春联,还往上挂了不少过年的小饰品,有些装了小灯泡的饰品,一开灯,闪闪发亮,新年的氛围就出来了。

    除了这些,万云还进了一百本画着金陵十二钗的古典挂历,这些挂历画质华美,造型典雅,人物优雅,吸人眼睛,她一口气在身后的墙上挂满了十二本,把每一页的图像都展现出来了。

    这两年流行《红楼梦》电视剧,这种古典印刷画正是好卖的时候。

    在八十年代,印刷品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家里有一本挂历,是很了不起、很有面子的事情,用粤语说是好架势的,有些不那么发达的省市,甚至是只有“当官儿”的家里才有挂历,是可以当成体面的年礼来送的。

    这些赏心悦目的长条挂历,是万云在张厂长那儿硬是抢来的,多了都没有,一本就定价二十块,绝不议价,卖完截止。

    等袁东海把矮桌子搬来,铺好报纸,摆上框子,放上糖果饼干,整个摊位显得琳琅满目,钵满盆满。

    万云小心地把林彩虹送的小年桔摆在桌上,挂满小红包,写了张纸皮放在花盆边上:非卖品。

    半中午的时候,周围也有摊主陆续都来了,甚至还有去年见过的熟人,大家互相打招呼,互道恭喜发财,又悄悄摸摸地看看对家在卖什么,如果是跟自己一样的年货,就打听一下价格,大家看看平均一下,别相差太远了。

    看到万云挂了半个墙壁的挂历,个个都走前去夸好看,有的摊主当场就掏钱要了一本,又有点后悔自己今年没有去进挂历,这东西好卖,也好赚。

    万云租的这个摊子是二十平米的,四周围成棚子,人在里头十分有安全感,而放糖果的桌子和后面的报纸墙之间,则是围成一个“口”字形,中间留了条缝可供人进出,桌子底下都是装货的箱子。

    江曼跟着万云忙忙碌碌地干活,驱散了这段时间的空虚和凄迷,劳动使人快乐,她其实转变得很快。

    “曼姐,别忙了,先去袁胖子那儿打两碗米粉。”万云改口叫了曼姐,显得亲近,江曼年纪和她姐差不多,经过这大半日的相处,两人都熟悉了不少,嘱咐道,“让他记账,月底给他结款,你要吃什么丸子茶叶蛋之类的,就让他给你加,别客气,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对了,我带了瓶辣椒酱来,等会儿你舀着吃。”

    江曼“哎”了一声,拿饭盒去找袁东海,这瘦子也不知道怎么就成胖子了,不过她也没问,虽然万云是说让她随意加料,可江曼始终没好意思,就多要了两根青菜。

    还是袁东海看不下去,给加了几颗猪肉丸子,也没给她记账上:“赶紧拿过去吃,你要是吃得清汤寡水的,万云要掀了我的摊子。”

    江曼笑起来:“万老板哪有你说的那么凶?”可还是多谢了袁东海的好意。

    吃过午饭,才偶尔有人出来逛,挂历真是有卖相,就来这么几个人,竟然一下子出了两本,趁着人少,刚好可以给万云培训江曼的时间。

    “曼姐,我去银行兑了一百块的零钱,收钱和找钱都在这个纸箱里,就放在里头的桌子底下,咱们要看牢了。还有,一定不能两人同时背对门口。”万云絮絮叮嘱,点着箱子里的票子和硬币,面值有分角元,“卖出什么就在这个本子善记一笔,人多的时候,就一人打秤卖货,一人收钱记账,情愿让顾客排会儿队,也不要乱了数。做事手脚要快,我相信你一定能行的。”

    “晚上收摊后,我们先把账本上的数对两遍,确定后,扣掉一百块零钱,再数今天收到的钱,对得上就好,”万云的脸色难得没有笑容,对钱的事,她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要是对不上,不论是多了少了,也不要紧,只要把差额控制在十块钱以内,就是可以接受的误差。如果超过了十块钱,就要找出差额的原因。”

    至于多退少补这些措施,万云还没想清楚怎么算,因为人工算数,再加上忙碌的情况下,这种差额情况是一定会出现的,就看这个差额有多大,要是在可接受范围内,那就没问题,所以目前只能以防范为主。

    江曼听得认真,三两口吃完米粉,又觉得这万云真厉害,比自己还小四岁,竟把事情安排得头头是道,一丝不乱,她是在厂里做会计的,了解的是大帐,又有旧例可循,对这种小账还是第一回接触,好在不是多难的事,就是要细心一些,万云讲一遍她就懂了,还顺便教了万云如何把账目理得更清楚好看。

    两人互相学习,教学相长。

    等说完收钱的事,万云喝口水,又跟她讲,有些顾客会把贵价和平价的糖果混在一起,想占便宜,要眼疾手快,懂得分辨,及时制止,还有春联和装饰品,各种东西的底价是多少,顾客买了超过十个可以打八五折:“要是买的少,低于底价,对方再磨蹭赖皮也别卖。”

    “遇上小偷小摸的那种,偷拿一两个就放过他们,别追出去,要是拿得太多了就张口骂人,不能嘴软,要让人家知道我们不好惹,不然下回他们还来偷。”万云还列举了几个小偷儿怎么互相打掩护的例子,偷货都还好,最重要的还是钱箱子,为了找钱方便,箱子口基本上是半敞开的,“所以钱箱子是一定要放到最里面,不能让除了我们两人之外的人接触到。”

    江曼顿时觉得这一天十块钱不好赚,刚吃下去那碗热辣辣的汤米粉立即胀起来,鼓在她的胃里,时刻都在催促她赶紧进入新角色,说:“我明天把算盘带过来,空下来就对账。”

    他们在老家国营厂用的还是算盘,这是江曼吃饭的家伙,就是到广州了也没舍得丢下。

    “好。”万云欣赏她上心的态度,没经验归没经验,首先态度要端正,接下来的工作才好展开,“也不用过分紧张,毕竟大部分还是跟我们一样的普通人,我刚说的都是小部分。要真有大贼,别说我们,就是旁边的摊主也会很团结一致,把治安队和公安找来的,放心吧。”

    江曼吞了吞口水,微微握紧拳头:“老板,我时刻准备进入战斗!”

    万云“噗嗤”一声笑出来,又捏捏她的手臂:“放松点,别黑着脸,不然顾客要被我们两个黑面神吓跑了。”

    江曼也笑:“阿云,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要讲,我是直肚肠的人,事无不可对人言,最怕人家口舌弯弯的。”

    “放心吧,我一定会的。”万云想,这可是自己的生意,哪能让他人来捣乱,搭档不对,她肯定要开口的。

    两人又站起来把东西理了一圈,重新分好贵价和平价的糖饼,各在两边,就是有人想浑水摸鱼,也隔得老远了,外头瞧着,整个摊子看起来红红火火,满是糖果,后面还有美貌的十二个仕女,再来一层烟雾,就像天宫的糖果盛会了。

    下午几乎没人,万云也不着急,还没到时间呢,拿着进货单,算着欠款和成本利润,倒是江曼有点急了,感觉再不来人让她干活发挥,今天的十块钱就白得了。

    万云看江曼坐立不安,频频往外张望,干脆跟她说起话来:“曼姐,等过了年,你有什么打算?”不知她是要跟着葛宝生干,还是要另外找事情做。

    “我准备找个公司上班,明年开春就把葛澜放到珠贝村旁边的民办幼儿园去。”江曼暂时是这么计划的,“阿云,你有什么推荐吗?”

    万云放下手中的单据,笑:“我就是成天张罗卖盒饭摆摊子,哪儿能给你什么建议,你还不如和宝生哥多商量商量。”夫妻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她和城哥就什么都讲。

    江曼有些无奈:“其实我最近也和在附近打工租房的人聊过,虽然我有几年的会计经验,可是大公司和国营企业是进不去的。小企业的话,一旦涉及到钱财,老板们都喜欢用自己人,我还挺担心能不能顺利找到工作的。”这些都是要考虑的现实的问题,“不过我在我们那栋楼里,也认识了两个人,说到时候帮我问问他们厂里要不要会计。”

    在葛宝生并不是那么牢靠的情况下,尽管对这陌生的城市仍有恐惧,可江曼适应得很快,她还有孩子,不能轻易被打倒。

    万云想起她和周长城来广州的第一年,也是找了好久的工作,虽然城哥从不在她面前抱怨,可每次回家的那种失落和强颜欢笑又如何能瞒过枕边人呢?

    “别想太多,找了再说,每年春天,工业区的厂子都在拼命招人的。”万云没有说虚的,列举了自己知道的那几个中型的民营厂,让江曼明年首先留意。

    对于江曼的担忧,万云觉得太过了,又把自己听到的一些消息说出来:“曼姐,我听说一些民营公司请不起会计,就会到外头请懂的人帮忙做账。广州的民企很多,需求很大,所以也有这样的代做账公司,不过我也只是听人提起过,你可以到外头去打听打听,就业方式很灵活的。”

    这些是万云听桂老师和裘阿姨说的,裘松龄的公司不大,她自己专门养了个会计,但是好像有一阵子那个会计的家里人生病了,要回家照顾家人,就请了三个月的假。

    那三个月刚好有一些重要的关税处理和报税工作,为此裘松龄还急了一阵子,最后是桂春生替她引荐了一个专门接这种代做账的公司,方便好用,给裘松龄解了燃眉之急。

    江曼听得眼前一亮,拉着万云的手激动地问:“真的吗?会计还能用这种方法挣钱?”如果就业灵活,她还有更多的时间可以陪葛澜,孩子自小要好好引导,不然就会长歪。

    万云说:“肯定是有的,我来广州几年了,不敢说到了这儿就一定能发大财,但是生存的道路万万千,只要你努力,就可以好好活下去。而且,找工作不是必须的,就像我卖盒饭也是一条出路。只是我对会计这行也不熟悉,得你自己去打听打听。”他人的话只能是建议,路还是要自己去摸索的。

    “曼姐,别着急,你也给自己一点时间。”

    听完了万云的话,江曼一下子对未来有了信心,这种信心,这阵子在葛宝生身上都是没有过的,她想,就跟万云说的这样,不管怎样,先在广州生存下来,哪怕是进厂当个普工,干跟会计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工作,可技能在手,她可图后续。已经从老家走出来了,就不要再回头了,江曼一定要让葛澜留在大城市里。

    后面江曼再看万云,都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欢喜,难怪宝生让自己和阿云多接触,这些人脑筋动得可真快,也不藏私。所以不用万云点她,江曼干起活儿来不遗余力,更是一口一个万老板叫着,真心觉得万云是她在这个陌生地方第一个亦师亦友的朋友。

    第137章 第 137 章

    裘松龄找万云订了一批小挂件, 万云和张承志约好在沙面街上的一栋新起的大楼旁边见面,裘阿姨的办公室就在楼上。

    张承志是个大光头,光溜溜的头顶, 寸毛不长, 远看近看,都亮得像个灯泡,一根脖子粗又短,真是“好颈不长”, 穿着打扮比周长城刚来广州时还要老土,脚上是一双踏了三年的解放鞋,谁也看不出这个亲自送货的粗糙中年男人是个有着五十人厂子的老板,年底收入至少超过十万, 此时低调得如同刚进城的土鳖。

    “万老板!”张承志守着四个小箱子, 站在沙面街的公交站台下, 见到万云从车子上下来, 立即招手,笑得小眼睛眯成一条缝, 小眼聚光,在他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体现得极为传神,肥肥的大手还有点黑,“这里, 这里!”

    万云左望右望,听到声音,见到人,也笑起来:“张厂长, 劳烦你了!”

    “客气话,客气话!”张承志虽然在电话里不太愿意来, 但见了面,还是很好说话,一副老好人的模样,要不是他把着进货价一分不让,万云也要被他那看着实诚的笑容给恍惚了。

    老张说:“得亏你说让我进城来看看,我还是第一回来沙面这个地方,好特别啊!真是开眼了!”

    沙面是整个广州“最洋气”,建筑最西式,最有历史文化沉淀的地方之一,每一个到广州的人都不会错过这个地方的。

    万云觉得这张厂长真会说话,对着自己一个小客户,姿态还愿意放得这样低,往后肯定要赚大钱的,她赶紧多谢人家,看了看箱数,又问一句:“确定没有线头和染色问题的哦?我这是送外国友人的,可不能让那些洋鬼子给看扁我们的工艺了。不然回头我得找你给我换!”

    “怎么会,怎么会?”张承志摆手又摆手,那颗胖胖的光头跟着一起晃来晃去的,“我老张出来的货,有哪个不说好的。”

    箱子都封好了,万云就没有当着大街上拆开,反正若是真的有哪里不好,在裘阿姨面前落了不是,她就杀到白云去找张承志。

    万云沿着裘松龄给的名片,找到那栋大楼,这楼是八五年的时候,有个香港老板来广州,出钱重新翻新了一栋旧楼,现在外表看起来摩登现代,楼高有十二层,里头装了日本牌子的立式电梯,裘松龄以华侨的身份在这儿买了一层,作为办公室用。

    大楼的保安押了万云的身份证,登记了暂住证信息,又用对讲机跟楼上的保安对话,确认裘松龄的公司让人来送货,才让万云去搭乘电梯。

    张承志这人,好说话归好说话,可又莫名其妙地发怂,这地方一看就不是他来的,帮着万云把箱子搬到电梯口,就不肯再上去,逃得比兔子都快,直说在楼下等她。

    万云被他那胖胖的背影给气笑了,只能自己推着四个箱子,上了电梯轿厢,在保安的帮助下,第一回自己按下按键,绕了个圈,上下都看,新奇得不得了,她可是扶手电梯和立式电梯都坐过的人了!

    下回要把城哥也带来体验一把!

    等上了七楼,万云把箱子搬出来,因为都是小件的东西,不算重,她搬了两趟,打量了一下这条长且窄的走廊,走廊顶上上安装着声控灯,她一出电梯口,灯就自动亮了,地上铺着软毛地毯,相隔不远的地方放着红鹅掌,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味道,万云忽然就理解了刚刚张承志的退却,这地方看起来太高级了,他不敢跟上来。

    万云在地摊上多踩了几脚,感受到它的柔软,同时,还感受到了她和裘松龄之间的壁垒,从前只觉得这层壁垒是学识和见识上的,现在具体到一块地毯上了。

    不能露怯,不能露怯,我是来赚钱的!万云给自己打气。

    她不再费功夫去想这些,张承志还在楼下等她,万云往右边走了几步,找到706的牌子,按铃,过了会儿有个卷头发的姐姐来开门,万云手上搬着两个箱子,嘴甜地喊着“姐姐好”,又说是裘阿姨叫她来送货的。

    那个卷发姐姐立即开门,刚好裘松龄也在,听到万云的声音,走两步出来一看:“阿云来了。”

    万云还从未见过在办公室里上班的裘松龄,真不像平时的她,笔挺的灰色西装裤,上面是光滑的白色丝绸衬衫,瘦削的双肩披着一件灰色的女式长西服,依旧戴着珍珠耳环,手上拿着一支钢笔和纸,打扮得中性典雅,见万云有些局促,脸上难得带笑招呼:“进来吧。”

    万云叫了人,弯下腰,把箱子搬过来,裘松龄见状不悦:“阿林,阿荣,出来搬东西。”

    裘松龄发话,办公室里立即跑出来两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接过万云手上的箱子,万云立马把两只夸张漂亮的绒花灯笼拿出来,放在箱子上,一起交给他们,大家嘴上都不住地说辛苦辛苦,唔该唔该,很有礼貌,很有教养。

    裘松龄让万云跟着去她的办公室,又念她一句,隐晦地看了她的手一眼:“你既然说自己的双手珍贵,就要好好珍惜它们。”

    万云被裘松龄的话弄得有些站立不安起来,脸上忽而热了一下,扯出笑,可不知怎么,反而像是赔笑,快速地扫了眼这个宽敞明亮、充满植物和现代办公仪器的办公室,里面的人穿着打扮与楼下的贩夫走卒截然不同,楼下是现实世界,这里是她在香港电视剧里看到的画面。

    裘松龄的私人办公室不大,东西却不少,甚至堆积到天花板,在她办公室的右手边有一整面透明玻璃窗,百叶窗拉上去了,视线与珠江面遥遥相对,偶尔能听到一声船鸣,白天鹅宾馆的招牌就在眼前。

    “你等一会儿,我让人给你结钱。”裘松龄看手上签好字,要给下属的单子也跟着拿进来了,又走出去交代工作,顺带让财务付现金。

    这个满满当当,放满文件和画作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万云一人。

    万云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的布鞋和地上那块拼接的多色高级地毯,捏着自己的斜肩布包,这不是在平水县那个军绿色的包了,那个包用久了,终究是断了带子,这一个是她在广州新买的,它的特点不是美观,而是耐用、够大、能装东西,万云感受到了自己站在这里的格格不入。

    裘阿姨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进来,万云等了几分钟,有点无聊,看看地上叠在一起的几个木头画框,又转头看墙上的两幅山水画,画的尺寸都不算大,一幅是墨荷;一幅是乱枝野鸭,野树上点缀着几点春红绿柳,树木后面还有寥寥几笔白墙灰瓦的房子。

    她不禁走前去,看得细致了些。

    裘松龄站在办公室门口,瞧见万云在看画,微微笑着:“喜欢哪一幅?”

    万云回过神来,不知为什么,相比于桂老师,她有点怕裘松龄,裘阿姨比桂老师更像一个老师,被这么一问,又带了点不自在的笑,指了指那张有鸭子的画说:“这张。”

    “噢?”裘松龄转头去看一眼,问,“为什么?”

    万云的笑这下是带着点淳朴,两根辫子在她胸口晃动了一下:“我觉得这人画的地方,有杂树,有番鸭,有小河,还有瓦房,跟我老家有点像,很亲切。”

    裘松龄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听了这话,先是愣了两秒,然后笑了出来,仿佛觉得很好笑,又笑了一会儿,指了指万云,真有趣,难怪阿桂喜欢他们两个小年轻。

    等笑完了,裘松龄才说:“这幅《泼墨夏荷图》是张大千的画,五年前,价值美金六万,如今翻几倍涨了。”又抬起下巴,对着万云喜欢的那幅画,说,“这是吴冠中的《水乡野鸭》,较早期的作品,前年我在北京找到的,花了六万港币。”

    万云诧异得嘴巴里能塞下一个鸭蛋,天啊,裘阿姨说得是地球语言吗?就一幅画,动不动就上万,她又去看那一大片的泼墨,什么东西也看不出来,只能分辨墨迹深浅,再看那两只不能吃的番鸭和树枝子,老家遍地都是,可到了画布上,它们就变得这么值钱啊了啊?!

    而裘阿姨就这么随意挂在办公室,也不拿把锁锁起来?被人拿走怎么办?万云顿时替她肉痛起来!

    “裘小姐,这是人民币一千二百元。”刚刚给万云开门的卷发姐姐进来了,拿了一沓崭新的人民币让万云签收,“来,小姑娘,在这里签个字。”

    万云还没从裘松龄刚刚说的价格中缓过神来,糊糊涂涂地签了自己的名字,拿了钱。

    看到万云随意签字,裘松龄又皱眉,等卷发姐姐出去后,开口提醒她:“签字是很重要的,往后所有带有文字的东西,签名之前都要阅读清楚,可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万云的懵懂被裘阿姨的话给打醒,那种兴兴头头来拿一千二百块钱现金的兴奋劲儿被墙上两幅画给打散了。万元,千元,这两个数字,在万云的脑海里疯狂交锋。

    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大啊,她来广州见了世面,可却连边角都没有触碰到呢!

    走之前,裘松龄给她拿了两管没有开封的香奈儿口红:“得亏年轻,不打扮也好看。过年了,也涂抹一下口红,像你说的,喜庆一些。”

    万云讷讷地接了裘松龄的口红,现在知道对裘阿姨来说,香水口红就像是随口买的新年挂件,就没推脱,谢过她,又慢慢地走了出去,再看一眼这装修精美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幅精美的彩色世界地图,插了几个旗子,旁边写了些她看不懂的英文字,人人桌上都有电话,好像每个人都会说不同的外语,万云只觉得这里似乎属于另一个世界,是天上浮云和海市蜃楼,不属于她熟悉的、市井的、通俗的广州。

    坐上电梯,下了楼,万云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从保安那里拿回自己的身份证,走出门去,直至站在门口一直等着的张承志叫她:“万老板,拿到钱了吗?”

    张承志一个厂长,愿意跑来送货,拿现款就是其中一个原因,没有哪个生意人能拒绝得了到手的现金。

    现在是冬季,广州再是暖冬,刮起风来也会冷,穿堂而过的风吹过时,万云拍拍自己的脸颊,自嘲地笑了一下,想什么呢?裘阿姨哪怕是天上的仙人,也跟你没关系,回归现实世界吧!

    “拿到了!”万云四下看看,满大街的人,也不方便掏出来,“跟我来。”

    两人又鬼鬼祟祟地跑回刚刚那栋大楼里,保安伸手拦住他们:“干什么又回来了?”

    万云躲到门后,边在布包里掏东西,边对保安说:“没事,马上就走。”

    那保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万云把兜里一沓人民币递给了那个大光头,大光头拉开自己衣服的拉链,放到最贴身的那个兜里去了。

    “你不数一数啊?”万云提醒他。

    “不数了,走吧,这钱我掂量一下就知道够不够。”原来是自信,张承志放好钱,拉好拉链,又成了路上不起眼的一个土老帽。

    万云服气了,这世界上奇人奇事可真多。

    等走了一段路,冷风吹一吹,万云才渐渐从裘松龄的办公室震撼中慢慢解脱出来,问老张:“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我还以为你会把你儿子也带来呢。”

    “我儿子没空,要在家给他妈做饭。”张承志生了个孝顺的好儿子,才十多岁,就什么都能干了,上回万云还见那小孩儿在厂里帮忙打包货物呢。

    张承志是属于大器晚成类的老板,过了年就要奔三十九了,也就是这两年,开厂子慢慢赚了点钱,可他的妻子身体非常不好,早些年在农村挨过大饿,吃过大苦,生孩子又折磨了好一遭,眼看着日子好起来了,年轻时埋在身体的病根开始发出来,听彭鹏说是癌症,已经有几年了,老张在广州赚的钱全都花在了医院,是个有情有义的丈夫,他妻子不愿意再治下去,十月的时候已经从医院转回家了。

    “小孩儿真乖,也没闹着要跟你出门。”万云夸了一句。

    “所以你说给家里人买新衣服,我立马就过来了嘛。”张承志笑呵呵的,从兜里递出一张收据给万云,“刚刚的送货单,再减去上回的一部分数,你还欠我两千三。”

    万云边走路边看数,对上了,就放到包里。

    “万老板,你说要请我吃饭?吃什么啊?”张承志对这儿不熟,只能赖着万云。

    万云嘿嘿笑着,带他上了回年货摊的公交车:“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等到了袁东海的那个热食摊子面前,张承志哭笑不得:“万老板,你也太小气了,就请我吃个汤米粉?不是说好要吃肉的吗?”

    “有有有,你等着,街尾那儿有家烧腊店,我去砍半只烧鸭回来,我们就着米粉吃。”万云小气鬼,连个快餐都没请人家张承志吃。

    张承志也只好跟着他们三个蹲在年货摊前吃着汤米粉和烧鸭,真佩服这些见缝插针挣钱的人啊,抠得连小餐馆都不肯请客。

    袁东海跟谁都能聊几句,听说万云的那些挂历就是这个张厂长印出来的,立马要留联系方式:“张老板都有什么业务啊?”

    张承志擦了擦嘴,咧着笑说:“纸品类的,能做我尽量都做。那种大红大金的挂件饰品,就过年和元宵时做一些。袁老板,你要是还做天地银行的生意,清明节和中元节的时候,我那儿还有金元宝和纸钱,现在时代在发展,下界也洋气了,我们还给先人做皮鞋和四大件,我那儿的小工粘得可稳妥了。祖宗们的生活过得比我们活人好。”

    袁东海光棍地问:“张厂长,你和天地银行还有业务往来啊?”

    “净胡说!我哪有这种本事!”张承志吃完米粉,光头两边沁出汗,看着更像灯泡了,“这不是等着孝子贤孙给先人往那银行里存钱嘛。”

    万云和江曼都笑出声来,两人刚见面,到真是活宝一对。

    “万老板,你说这附近哪儿有买衣服的地方?我得给我老婆孩子带两身回去。”张承志这回出来,还真是要给家里人买过年衣裳的。

    他这么一提,就是江曼都心动了,葛澜的新年衣服还没买呢,大人穿旧衣,可孩子得让他欢喜欢欢喜啊,这还是他们第一年在广州过年呢,自己在这儿看摊子,一直没空去逛街,她妈妈胆子不大,又不敢乱出门,至于葛宝生,算了,儿子多高他都没概念,指望不上。

    万云不想去逛,也不想买新衣服,就找隔壁的摊主借了本旅游手册,指路给张承志看,告诉他怎么坐车去,又怎么坐车回白云:“十三行就在越秀,那里一天到晚人都多,记得收好你身上的票子。”

    张承志拿支笔记下来,谢过万云,让她还要货的话,再打电话,他全年无休。

    看张承志要走,江曼期期艾艾地和万云提:“老板,我能不能也跟着去?我想给葛澜买套新衣服过年。”

    万云想了想,不是多大的事儿,给她准假:“去吧,小心点,过年扒手多,不是开玩笑的。”

    “哎,好,多谢老板。今天的工钱我只要一半,下午六点左右我一定回来帮忙收摊子。”江曼还是很珍惜万云提供的这份临时工作的,不想给她留下坏印象,赶紧自己自扣工资。

    万云笑笑:“曼姐,没事的,就半天功夫,今天人估计跟昨天的差不多,我顾得过来。你去吧,给自己也买一套,红红火火过大年。”

    江曼立即笑了,让张承志等等自己,坚持把两个饭盒洗干净了,才肯跟着出去,决定早去早回。

    “万云这个小老板有意思啊。”张承志本就不太适应这儿,人多车多,有个人跟自己一起去买衣服更好,又是个女的,还能帮他给老婆挑一套,女人看衣服的眼光总归比男人要好吧。

    “是哦,我刚到广州不久,什么都两眼一抹黑,多亏万老板了。”江曼跟张承志走得不远不近,两人说起话来。

    她想起早上开档没多久,万云就说要出去一趟,就是跟张承志对接,直接把整个摊子和那一百多块钱留给自己了,江曼都觉得万云心大,她们才认识几天啊,就敢这么放心自己,拉着手不让其走:“不行啊,阿云,我一个人看不住这么大的摊子!”

    “没事的,早上人少,你昨天不是做得挺好的吗?我去去就回。何况我交代了袁胖子,有什么你就喊他。”万云其实也有点纠结,但已经跟张承志和裘松龄约好了,不得不去,要是离开一会儿,江曼都撑不住,那能力高低就有待重新评估。

    江曼真是望夫石一样望着万云往外走,双手合十求老天保佑顺顺利利,全身保持警惕看守摊档,不敢放松一丝一毫,生怕老板不在,她给弄不见了什么,袁东海在旁边插科打诨,她都挤不出一个笑容。

    好在,万云说去不久,中午午饭时分就回来了,江曼绷直的腰都松塌了不少。

    今天跟昨天一样,路上客人不多,万云跟个土财主似的,尽职尽责点着自己的货,偶尔想想早上在裘松龄那儿的奇遇记,那一大片墨水和那几只野鸭子,时不时都冒出在她脑子里,这些东西的结算货币居然是美金和港币,也真有人愿意花这么一大笔钱去买一幅画,这人世间的事情真不可思议!

    万云又看看自己的双手,和这满摊子加起来都不超过一万的货,真是想想都惆怅,不过她比以前会调节自己,尽量甩开这些跟自己生活差距太远的事情,集中精力放在自己的身上。

    昨晚她和江曼是把糖果又重新收起来装箱,除了挂着的春联儿,其他的全都运回报社大楼一楼的小仓库里了,进进出出的,那保安不太乐意给他们开门,骂骂咧咧的,送了东西也不行,大冬天的从暖和的保安亭出来开门确实让人恼火。

    万云就觉得太麻烦了,想跟袁东海一样,留在这儿过夜,尤其是等人多的那个月,一大早这儿就有人来买年货了,早起就早做生意,能早点把货清完就最好了。

    第138章 第 138 章

    不到六点钟, 江曼就回来了,手上拎着一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里头是她给孩子和老人买的新年衣服, 葛宝生跟她本人是没有的了, 天色已经半黑,她放好袋子,和万云打招呼:“老板,我回来了!”

    万云点点头, 没和江曼多说话,刚好是下班时间,附近的人过来逛街,两人开始有序忙起来, 再过了四十来分钟, 周长城来了, 他近来一下班就坐公交过来帮忙, 好让万云空出时间去吃饭。

    吃饭时,万云跟周长城讲:“城哥, 我晚上还是想留在这儿看着摊子,就跟袁胖子那样,不然这些货拖来拖去的,麻烦不说, 还容易弄坏,尤其是纸制类的,随便一碰就有褶皱,还没卖完就成菜干了。你看我们对面那几个卖春联儿和磁带的摊子, 也都是在这儿过夜的,大家有伴儿, 倒也不怕。”

    周长城看着这个二十平的摊子,也是觉得东西过多了,每日收起来再放出来,很费功夫,但是夜里让小云在这儿过夜,他又不放心:“那我跟你一起来,家里两张行军床可以搬过来,睡觉时穿多两件衣服就好了。”

    当时江曼在旁边给一个顾客称糖果,听着万云和周长城小两口有商有量的话,心中漫起一阵羡慕,感情真好啊,各自有工作,可还是形影不离的,她听其他的摊主说,请了人如果要在这儿过夜的话,要会多给点儿钱,趁着万云和周长城不说话的间隙,她和万云说:“老板,我,我晚上可以在这儿过夜的。”

    万云和周长城两人的话没有瞒着人,江曼听到也不奇怪。

    “曼姐,夜里看摊子,估计要睡不好,早上要跟袁东海一样去公厕洗漱,”万云其实能猜到江曼是想多赚点钱,这几天不管是吃饭还是做什么,都能看得出来她手上的窘迫,恐怕也是担心明年葛澜上幼儿园的事儿,想多存点钱,万云穷过,知道被钱束手束脚的时候会有什么表现,“还有,你白天在这儿工作,只有晚上有时间和孩子待在一起,他可能也不习惯你不在家。”

    江曼大力摇摇头:“没事的,葛澜这孩子很懂事,我跟他讲清楚是来上班,他就不会哭闹的,何况他也粘我妈,有我妈看着就行。”她不怕家里顾不过来,就怕万云不给她这个机会。

    没钱真是寸步难行,广州的物价也比老家贵,孩子小,大人总得想办法弄点儿钱。

    “曼姐,你要是愿意来的话,我倒是觉得挺好的,不过你最好得跟宝生哥说一声。”周长城接过万云手上的饭盒,要去洗碗,“毕竟是两口子,夜里要是不回家,也得沟通沟通。”

    万云在旁边看了眼周长城,不知道他怎么同意了,但夫妻俩儿向来是同一个鼻孔出气的:“这样吧,曼姐,你要是夜里能过来守着摊子,我就给你开十二块钱一天的工资,行军床我也给你搬过来。你先回去和宝生哥商量好了,再跟我讲。不用急,今天什么都没准备好,还是要搬回仓库去的,就是要过夜也得从明晚开始。”

    江曼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升起:“哎,好!我晚上就回去和我妈他们说。”

    万云敏感地注意到,江曼做这些决定,言语之间,一直都是考虑到她妈妈和孩子的情况,从未想过葛宝生这个丈夫要在中间出什么力,或者应该和丈夫商量什么,她本想出言提醒,后面又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每一对夫妻都有自己的相处方式,不是人人都要跟自己和城哥一样的,就没有说什么。

    晚上睡觉前,万云问周长城怎么同意让江曼去摊子上过夜。

    周长城就说:“冬天这么冷,我不想你去,我就想在家搂着你好好睡觉。”

    万云亲他一口,嘴真甜。

    第二天一大早,江曼在珠贝村牌坊边上的公交站旁遇见了扛着张折叠行军床的万云,忙忙上前去帮忙:“老板,我把牙刷毛巾都带来了,今晚就能住摊子里!”

    万云既意外,又觉得不惊讶,跟江曼一起抬着行军床:“还是叫我阿云吧,叫老板总是怪怪的。”又问,“和宝生哥他们都说过了吗?”

    江曼哪里能改这个称呼,她这四十来天,还要在万云手底下挣工资呢,笑说:“说过了,孩子听说我是去挣钱给他买玩具,立马就同意了,给我一张他的照片,让我想他的时候就看看。”

    万云笑了出来,这孩子,真是人小鬼大,但她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宝生哥也同意的吧?”

    大家毕竟都是认识的朋友,不必要因为这些事儿闹什么不愉快,女人家在外头过夜,总得知会丈夫一声。

    说到丈夫,江曼的笑容就淡下去一点:“他还行,也没什么想法。”

    万云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对葛宝生的印象莫名坏了一点。

    到了下午,周长城过来了,万云让江曼辛苦一点,晚上还是回家吃顿饭洗个澡,和孩子见个面,再过来看夜摊,等完全收摊,大家交接后,她和周长城再回去。

    江曼对万云的这个安排惊喜不已,她还以为接下来四十多天都要在摊子附近待着了,立马说:“老板,放心放心,我一定不在家拖时间,吃个饭洗了澡就过来。”

    等江曼过来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半左右,街上略为冷清,偶尔能听到治安队巡逻的声音,没想到葛宝生也来了,说是不放心妻子在这儿过夜,要过来和她一起。

    万云早上对他落下的那点印象,在此时又拉起来了一点,笑道:“宝生哥,你这样过来,我肯定高兴,可我也实在没钱请两个人。”

    其实江曼也异想天开地想过,万云把他们夫妻都雇过来看摊子,但听万云这么一说,她忙忙摇手:“不用不用,他也不干什么,就是夜里过来陪陪我,又不用他干活儿。老板你就放心回家去吧!”

    葛宝生看不上看摊子的这点小钱,他是设计师,从毕业开始就坐办公室,不从事体力类的劳动,江曼说可以问问其他摊子要不要人,让他也一起去看摊子,但葛宝生不愿意,两人在家里已经争吵过一回了。

    不过因为江曼坚持要夜里来守夜,挣那多出来的两块钱,葛宝生也不好自己在家呼呼大睡,想了想,还是答应夜里过来陪她一起看摊档,白天他是不在这儿待着的。

    “长城,我们两口子,来给你们两口子打工了。”葛宝生心态还算好,还能开玩笑。

    周长城赶紧说:“葛老板,谁不知道你才是大老板,这是心疼嫂子才来的,我还得向你多学习。”

    万云和江曼各自看着自己的丈夫,忽然间,各有各的满意。

    四人把所有东西都收了一圈,装进箱子里去,又跟胖子和隔壁的摊主们打声招呼,夜里要是有什么事,大家互相关照关照。

    每一日卖货收到的钱,万云都是赶在对面的邮储银行下班前,存进去八成,剩下一部分自己揣着,第二天早上再存进去一波,这样就算清了昨天的现款,钱箱里仍是剩下一百块用来找零的钱。

    而现在夜里江曼葛宝生夫妻在这儿过夜,也不开摊子,江曼就强烈要求万云把所有的现钱都带走,不要留钱在摊子里,隔日早上再带过来,这也是为了往后的相处,她不想惹这种瓜田李下的腥臊。

    万云对江曼这种小心的心态表示欣赏。

    第一夜,多少带着一丝不放心,万云和周长城手挽着手,坐公交车回珠贝村去了,说起葛宝生江曼夫妇,都觉得他们俩儿跟最熟悉的陌生人似的。

    “城哥,我觉得夫妻之间,一定要团结,要是大家的力气不往同一处使劲儿的话,各有各的方向,那家庭真是难以和谐。”万云这阵子看着葛宝生和江曼两人的相处,就咂摸出这点感慨。

    江曼和葛宝生两人,在一起的时间短,分开的时间长,分开时琴瑟和鸣,你记着我,我挂着你,举案齐眉,谁都说他们是恩爱夫妻,可现在,真正住到一起了,一开口,全是经济纠纷。

    周长城握着万云的手,略带保证的语气说:“我不会只让你出门去挣钱的。小云,我不是那种男人,我不会让我的妻子没饭吃。”

    万云心想,嗯,这个婚,到目前为止,她都没有后悔过。

    后来的日子倒是也平静,除了愈发地忙碌。

    江曼在万云的摊子上,帮忙卖东西,人多的时候,就是万云挡住左右攻势,一人同时招呼五个顾客,而江曼则是拿着纸笔结账,在万云点她去翻存时,眼疾手快翻出来,两人虽然认识不久,配合得倒是挺顺畅。

    尤其是江曼算数,脑子转得比万云快多了,一手珠算打得溜溜直响,也从未算错过数,惹得旁边的摊主都看过来,说要和江曼学一学这打算盘的手艺。

    本来经过被抓暂住证那一晚,江曼对广州这个地方恨透了,她自忖,留在这儿就是为了儿子,可没想到这阵子跟着万云走出来,接触到外面的人,有本地也有外地的,有老有少,她才发现这个地方竟然是这样多姿多彩,这样容纳百川的,人与人之间互相帮忙、互相欣赏、互相进步,还互相捧场,每一日,她都能听到许多赞美和鼓励的话。短短时间内,她在广州重新找到了一种对生活的新鲜感和热爱感。

    不过,江曼虽是个令万老板满意的员工,可她着实也没有多少卖货的经验。

    面对客人的时候,万云总是笑眯眯,很和气的样子,有时候明明看起来很难搞的客人,在她手上总是能顺利卖点儿什么出去,因此来买货的人中,大家都更爱和万云说话。

    江曼虽然没有冷着一张脸,可她似乎觉得对着陌生人笑出来是一件略微难为情的事情,在她的认知里,是没有“好服务”这种概念的,老家的百货商店或是国营商店的服务员个个都高傲,鼻孔看人,绝对不可能对着顾客和颜悦色。

    万云这种笑容满面的做生意方法,江曼一度担心她被客人欺负。

    万云大概能察觉到江曼的想法,可她实在太累太忙了,没时间也没精力去提点她如何与客人打交道,广州摊档多如牛毛,竞争大,种类多,你没有好脸色,人家就舍弃你,去别的摊档买,生意就做不下去了,所以在万云看来,只要江曼做好手上的事,不跟客户起冲突就行了。

    可有时候,这种事,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有一回,还剩十天要过年了,几乎各个单位、工厂、公司都放假了,许多人出来买年货和年花,那一阵,整条年货街被人流围得寸步难行,个个摊档门口都至少有十几二十个人同时问价格,摊主们忙得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说话说得嗓子发哑。

    那日江曼给一个顾客打了秤,那顾客是个不到五十岁的大姐,她买的是贵价糖果,花了三块六毛三分钱,虽然这大姐买得起一块五一斤的糖,但显然也是个爱占便宜的人,拿了属于自己的那个袋子付钱后,又顺手在他们的篮筐里拿了三个其他口味的水果糖。

    江曼一个做会计出身的人,对这种一分一毫、一颗一粒的东西都是算得清清楚楚的,在她这里不能有模棱两可的账,因此她立即就按着那个拿糖果的大姐,说:“大姐,你不能够这样!你给的钱就是你袋子里的糖果数量,不能再拿其他的!”

    那大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立即嚎着嗓子说:“你个外地人,不懂规矩!哪只眼睛看到我拿东西了?我买了三块六,现在尝一下你的糖果都不行吗?你就这么小气?满大街的摊子都没你小气!”

    偷拿东西还要倒打一耙,这种占便宜没够的顾客,万云这几年来见了不少,不过她已经习惯了,拍了拍一脸气愤的江曼,让她别计较,那大姐看估计万云才是做主的那个,脸色更是得意,竟说让万云开除江曼这种员工,有这种员工在,生意都不好做。

    万云朝那讨人厌的大姐摆手:“行了大姐,你既然拿三个,就赶紧走吧,就当我给你免费试吃的。但是我也不是怕事儿的人,你要是再敢在我摊子面前闹什么,今天就是不做生意了,我也得把治安队的人叫过来,到时我也不求你赔偿,就要求到你的单位去,到你丈夫的单位去,让你们的领导给我道歉!”

    那大姐本还想和万云对骂,可万云一脸凶相盯着她,她只好拿着那三颗水果糖,骂骂咧咧地钻进人群中,事情便算过去了。

    等那个顾客走后,江曼觉得自己委屈死了,为摊子、为老板争取属于自己的权益,还要被老板当场说不要太计较,她是为了谁去计较的呢!?

    周围还围着许多人,有问糖果价格的,有让拿台历的,有让拿春联儿和挂饰的,万云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招呼客人,江曼只是沉着脸做事,任谁都看得出她有情绪。

    到了晚上,总算没什么人了,所有摊主闲下来,都着急忙慌吃东西,往摊位上补货,万云和江曼也是如此。

    看江曼还是不怎么说话,万云喝口水,忍着疲惫,只好和她说:“曼姐,在开摊之前,我就跟你讲过,如果遇到下午这种情况,她买了东西,后面还要顺一两颗,咱们就当是打发叫花子了,不要跟对方啰嗦那么多。”

    “你这样想不对,如果每个人都像那个大姐一样,个个都顺走两个,那我们还卖什么货?账目又怎么能对得上?”江曼不服气,也不管万云是不是老板了,她就是要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

    万云问:“那你认为,下午的那个大姐,是个会罢休的人吗?”

    江曼:“她不好惹,我也不好惹,我跟她去治安队说清楚!”

    万云头疼:“那你的意思是,要为了三颗糖,放下这个摊子给我一个人?那个大姐嚷嚷的时候,有多少人围上来,你看到了吗?里头有两个我们平日里防范着的惯偷,你又看到了吗?”

    “要是只拿几颗糖就算了,可要是有人趁机推搡,把我们的摊子给掀翻了,你说就我们两个女人家在这里,到时候有谁能来帮我们一把?或者有谁来拉我们一把?”

    “这几张桌子是折叠桌,又小又轻,就只能放点糖果饼干,随便一推就动,趁着你和顾客逞口舌之快的时候,稍稍有个莽撞的碰上来,一不注意,箱子里的钱就会被人一把抱走。你说哪头重要?”

    这还是万云第一回对江曼说这样重的话,平日里的她都是有话好好说,从不在语言上刻薄他人,可今天万云也有火气,那大姐嚷嚷的时候,万云就扫到了摊子面前有两个成日游荡在这条街上,专门割人裤袋和背包的小偷,那两个偷儿看到她们摊档有争执,马上就过来看有没有便宜可捡。

    江曼平日里挺聪明,可怎么这回就犯糊涂了?

    听了万云的话,江曼这才设想到这种可能性,心中一阵后怕,怎么一下子就鬼打墙了,脸上带着点惶悚不安,又担心万云会不会因此扣自己的钱。

    “曼姐,你这几天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今晚回家休息一晚?”万云想,大概是最近江曼白天夜里都在这儿,这两天气温下降,夜里肯定休息不好,又终日防贼防偷,心理压力也大,干脆让她回去睡一晚,就是吊颈也得给人喘口气儿。

    可江曼却觉得是万云要炒掉自己,立马软下身段说:“老板,不是不是,我不累,我还能干活!干到年后我也有劲!不需要休息!”

    万云笑笑:“我不是要赶你走,每晚睡行军床肯定不舒服的,再说这几天也冷,要是休息不好,精神也差,你回去睡睡床板,陪陪葛澜和你妈妈,明天还要接着来上班的,我这儿也离不开你。”

    江曼听万云的语气,才知道自己误会了,连连笑着说:“好,那我今晚回去,明天还来。”

    于是今晚守夜的人就变成了周长城和万云。

    小两口夜里在摊档里躺着,门口已经用一块透明的塑料布遮住了,可还是挡不住从缝隙里吹进来的寒风,还有时不时有其他摊档的人响起的呼噜声,不远处的车声,各种夜里没有听过的响动,随意动一动,周长城和万云都会半眨着眼睛,睡睡醒醒,两个睡眠踏实的人,那一晚都没怎么睡好。

    “城哥,只有自己在这儿躺了一晚上,才知道给曼姐加的那两块钱有多值。”万云摸着自己略微发麻的腰,又跺跺脚,睡了一夜,脚都是不暖和的,倒像是回到了万家寨和万雪挤草棚的时候。

    周长城也打了个哈欠,头发乱蓬蓬的,昨晚起风了,总觉得风就吹在耳边,哪儿哪儿都冷,跟睡在屋子外头似的:“是,今晚就让她过来吧,你也别撑着了,晚上我过来接你回去。”

    “哎,知道了。”万云收起行军床,伸了个懒腰,难怪江曼白日里要暴躁一些,任谁睡不好都要脑子短路的,不过她也不会因此给江曼涨工资,原来说好什么就是什么,何况她也要赚钱。

    关心成本,注重销售方法。

    招聘员工,培训员工,担心员工不能胜任,对人既放心又不放心。

    雇佣员工后,劳力方面得到了分担,自己的时间空了出来。

    防止风险,一切以整盘生意为重,可以克服其中的矛盾和令人不适的事情。

    尽可能地抓大放小,把事情简单化处理,忍下小亏损。

    不论从行为上,还是从心态上,万云都已经逐渐从一个个体户,慢慢向一个小老板在进化。

    今年的生意,万云发现账目比去年的要清晰多了,也这多亏了江曼,尽管在卖货方面的技能有待提高,但在算数这件事上,万老板对这个临时员工的工作能力还是认可的。

    本来他们是准备摆摊到年三十的,可到了年二十八左右,生意明显就冷清下来了,到了这个点儿,该买的都买得差不多了。

    万云点了点货,不用算数就知道今年是大丰收的。

    挂历最贵可卖得最快,不到半个月就清光了,后来万云还让张承志再捎了五十本台历过来,也很快卖完。春联和挂饰卖了九成,到年二十八,就买一送一,也几乎没有剩下的。

    到了年二十九那日,糖果饼干还有一箱,万云看着这个光秃秃的摊子,今年进的货,几乎都卖出去了,真是舒服啊!于是干脆决定早一日收摊,把剩余的糖饼分成几份,送人的送人,自己吃的自己吃。

    本来看少一日摊子,江曼以为万云会算少一日钱,谁知拿到手上一数,万云并没有少算年三十的那日,还额外给她送了一袋糖果和一副春联。

    “曼姐,今年辛苦你了!看了四十多天的摊子,快拿点儿糖回去跟孩子一起过个好年吧!”中间江曼请假,少守了一晚上的夜摊,万云都没有算进去了,这么些天,江曼的努力和用心,她是看在眼里的,实在没必要苛刻地克扣。

    “万老板,多谢你,明年要是还有这样的机会,我还来!”江曼拿着到手的五百多块和一大袋糖饼,心想,这个年过得肥!广东果然是个发财的地方,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从年二十五开始,周长城日日就和万云去出摊了,到了年二十八这日,他们彻底收了摊档,还桌子,拆摊子,卖纸皮,给袁东海结午餐的账,给三轮车加柴油,买新鲜的肉菜和海味,再回珠贝村。

    夜里,周长城和万云拿着存折和手头的现款,对着那本皱皱巴巴的账本算数。

    老天开眼,这四十多天风雨无阻去出摊,没有遇上大偷儿,也没有被人拦路打劫,收到手上的总数有一万三,减去进货、摊位费、人工费和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他们至少赚了有七千多!

    从借出钱后,存折上空虚好一段,夫妻俩儿对于钱的饥荒感,总算随着这个月的进项消了下去。

    第139章 第 139 章

    1990年是20世纪末最后十年的第一年。

    这一年, 是马年,在十二生肖中,它排第七位, 处于中间的位置, 像是前面六个生肖轮完一圈的结束,进而成为后面六个生肖的新开端,承上启下。

    若是站在历史发展的时间横轴上,从后往前看, 1990年似乎是一个全世界格局发展变化的巨大岔口,不论是国际上还是在国内,都发生了许多值得一提、重复咀嚼的大事。

    这是苏联解体的前一年,在这一年, 多个社会主义国家先后脱离苏联, 宣布独立, 形势风云变幻, 所有人都在观望后续,社资阵营将会有什么样的走向。

    更多地区性的战争结束, 更多的争端涌现,更多的国家再次独立,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二战后建立起来的世界格局体系,在这一年内, 陆陆续续被打破,又重建,有持续和平的地方,也有恐慌和战火在持续的地方。

    亚洲四小龙的经济达到一个新高峰, 所有发展中国家都在学习他们的模式,国内沿海城市有脑子灵光的人, 选择前赴后继到这几个临近国家务工,增加国家外汇的同时,给自己赚下人生的第一桶金,后来回国创业,留下一番姓名;亦或是彻底留在当地,再没有回来过。

    国家新一代的领导人在这一年崭露头角,新旧权力逐步更替,经济改革步伐加快了步子,扩大了改革面。

    上海浦东正式开发开放,同年,上海证券交易所宣布成立,来年7月深圳证券交易所正式开始运营。

    北京承办了1990年的亚运会,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举办如此大规模的国际性赛事,标志着我们再次打开国门欢迎外来客,刘欢和韦唯唱响《亚洲雄风》,国家当时不富裕,赛事资金筹措有困难,不少人还为这次盛会捐了小半个月的工资作为支持。

    而同时,国营企业对于职工人员的安排进行持续性的劳动合同制改革,有人敏感嗅到其中的危险为自己准备后路,有人仍然沉浸在六七十年代国营企业的荣光中维持现状。

    上一年年底播出的《公关小姐》电视剧,在新的一年传播更广,讨论度更为火爆,剧中的时装,引领并影响了未来几十年职场女性的衣着潮流——A字裙。

    1990年,这是一个总结过去经验的年份,也是一个世界格局重新洗牌的年份,还是个文化蓬勃发展的年份。

    日月换新天,万类霜天竞自由,苍茫大地之中,往后又是谁主浮沉?

    今日的变化,又会使得人类走向哪一步?是文明,还是毁灭?

    无论这些大方面的历史如何发生,如何了不起地发展着,也不论这些事件对往后几十年和一整个时代的进程,究竟产生了怎么样的影响,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这一年跟过往的一年没有太本质的分别,一万年太久,我们只争朝夕,最终时间的一分一秒,是落在了人与人的相处和穿衣吃饭过日子上。

    该过的年要过,该放的烟花要放,该数得钱要数。

    万云在年底的摆摊子中,赚了有一万三,这当然是纯粹的现金流,家庭纯利润勉强达到了七千,但万云的私房钱却几乎没有了,她又得开启新一轮的存款。

    在1990年,七千块仍是十分值钱的,万云和周长城两人十分珍惜这笔款子,两人说好谁都不借,就自己留着,要是广州的朋友问,就说借给老家的人了,而老家的人问起,就说借给广州的朋友了。他们两个对去年借钱的事,真是借得心有余悸,再也不想重来一回了。

    过年的时候,万雪和万云始终没有通电话,互道新禧,姐妹俩儿这次的别扭闹得太久了,已经有几个月没说话、没写信了,久到以至于孙家宁和周长城连襟两个说话都略显尴尬。

    在大年三十的那个晚上,周长城先是给平水县的师父师娘去了个电话,问候两老好,又问他们是否收到万云前阵子寄出的年礼,又让他们不必邮寄回礼,自己一切都好。

    如今不论是周远峰还是李红莲,对着周长城和万云都是越来越客气了,从前总挂在嘴边“半个儿子”的话,也很久没有再提起。刚到广州的那两年,两家人的信件还是挺密切的,但现在也几乎只剩年节一两个电话了,周长城有时候想想也挺惆怅,他曾经那么依赖师父师娘,过去的那些日子仿佛跟做梦似的,可是大多数时间,他冷静地想想,还是觉得这样的距离对大家来说都好。

    等挂断了电话,电话响了,竟是孙家宁打来的。

    孙家宁是在物资局楼下的报亭里拨出的电话,当时跨省打电话要等很久,报亭的老板也要收他更多的钱,不过要跟家人联系,再多的费用,他也愿意出。

    “长城,新年好!恭喜发财!”孙家宁拿着电话,站在报亭边上,吹着平水县的山风,脚上踏着一层细雪,手和脸都是冷的,可大过年,看着满眼的新年红和在楼下玩耍的孩子,心里发热,又一年啦。

    “姐夫,你也新年好,身体健康!”周长城接到孙家宁的电话,抬眼看了下万云,朝她招手,让她过来说话。

    穿了新衣服,涂了新口红的万云扭扭捏捏,不情不愿地坐到周长城旁边:“姐夫,祝你新年好,工作顺利。”

    “哈哈,阿云,姐夫也祝你新年快乐,今年生意日进斗金!”孙家宁在这些细节人情上,是很少落人口实的,他最大的缺陷就是那条腿,所以分外注重自己的其他方面。

    “姐夫,事情成了吗?”万云始终记着孙家宁搞调动的事情。

    其实这种调动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孙家宁在年前跑了至少十多趟市里,有潘仲维在中间斡旋,事情不能说十拿九稳,也可以说是八九不离十,不过他还是谨慎地回答:“没到最后一步,就不算定下来。”

    万云和周长城就知道,姐夫应该是有把握的,本想说恭喜,后面又想,等真正成了再说也不迟,就说再等他的消息。

    说到这里,谁也没敢提万雪,周长城只好无可奈何先发问:“姐夫,大姐和甜甜呢?”

    其实万雪就站在孙家宁的边上,耳朵贴在他话筒边,听着妹妹和妹夫说话,可孙家宁扯着她讲话,她又死活不开口,孙家宁只好说:“你姐带着甜甜在家属楼下的大坪上玩炮竹呢。”

    “呀,甜甜年纪这么小,能玩炮竹吗?小心别炸着手了。”万云说起甜甜这个外甥女,心是软的,当小姨的就忍不住叮嘱一声,“我给她寄的新衣服和红皮鞋收到了吗?”

    “放心吧,都给她那种划了就丢,声音不响的,她手快着呢,”说起女儿,孙家宁话就自然多了,“阿云,你寄来的裙子收到了,小妮子可臭美了,你姐刚洗好,就穿上往楼下跑着要显摆,刚到楼下,立即就摔了一跤,新裙子沾了泥,哭了一下午,现在洗好了,又穿着在楼下玩儿呢。等会儿,我让甜甜给你们拜年。”

    接着周长城和万云就听到了孙家宁在边上教孩子说吉祥话的声音:“祝小姨和姨父新年好。”

    “姨父,小姨妈,祝你们新年好,吃饭棒棒,长高高!越来越漂亮!学习进步!”甜甜自小就嘴甜,大人们又爱夸她,她就专门挑好听的来说,那些恭喜发财的四字词语,今天记住了,明天又忘了,只知道多吃饭长高长大是好的,因为大人们常常这么念叨自己,所以就一字一句搬过来直接对着姨妈和姨父也说了。

    四个大人在电话旁都笑成一团,万云也听到万雪的笑声了,不过她姐克制着,没大声笑出来,她也不勉强一定要说话,知道大家好好的就行了。

    这个拜年电话说了不到五分钟就挂断了,就这么点时间,孙家宁就要给报亭老板付一块钱,听着声声爆竹响,他拖着腿,坐在物资局家属楼楼下的花圃边上,看着甜甜和楼上楼下的小朋友们疯玩,万雪就坐在他旁边。

    “你说你,干什么呢?梯子都搭到这儿了,你也不和阿云说说话,我看人家根本没怎么样。”孙家宁对着犯倔的万雪也是头疼,“都过年了,什么事情只要过了年就得翻篇儿,你还是当姐姐的,就不能主动给阿云打个电话吗?”

    万雪只是抿着嘴唇不讲话,也拉不下自尊去给妹妹打电话,她就是觉得别扭,这种别扭中,是带着痛处被戳中的不痛快,到现在了,她还能不知道阿云当时说的是对的,那她就是根木头了,可她就不愿意开口,面对错误也是要有勇气的。

    而万云这头呢,挂断了电话,也是抱怨她姐就在边上,怎么就不过来说声新年好。

    周长城在旁边看着小云郁闷的脸色,也是懒得劝了,雪姐不说新年好,可你也没主动问,姐妹两个都是倔驴,幸好没有长期生活在一起,不然他和姐夫两人天天都犯愁。

    哎,也不知道她们姐妹什么时候能和好?

    想着,周长城把万云拉起来:“走吧,桂老师今晚和裘阿姨出去,应该不会回来了,我们别闷在家,也出去放烟花。今年好不容易攒了点儿钱呢,放炮庆祝一下。”

    去年他们攒了一万六,都没有这七千这样珍视,果然是失去了,才能明白它的珍贵。

    说到攒钱了,万云就高兴,抛开和万雪闹的不快,站起来和周长城出门去玩儿,存折上有钱了,他们的心又更安定了一点,对广州这个城市更有了一点归属感,对自己的人生掌控感又更强了一点。就是这么一点儿一点儿,积累起属于他们人生的厚度。

    今年年三十,周长城万云夫妇还是跟桂春生和裘松龄一起过的,裘松龄照例拎着不少礼物上门,都是些他们平日在广州没有见过的巧克力和小玩意儿,为了身体健康的缘故,桂春生不怎么吃,全都便宜了周长城和万云两个小朋友。

    前阵子,趁着裘松龄不在,万云悄悄问过桂春生:“桂老师,您和裘阿姨之间,到底谁更有钱?”在她眼中,两位都是属于有钱人,但是她分不出谁更胜一筹。

    桂春生听罢哈哈大笑,问她何出此言?

    万云有些别扭地把自己在裘松龄写字楼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周长城已经听过一回了,再听还是觉得跟天方夜谭似的,就一幅画居然要花几万美金?他在外资厂工作,对美金值钱的概念比万云更强,有时候他们为了几万美金的单子就得加班一个星期,可人家一幅画,轻轻松松就抵他们一整个订单,订单做完就做完了,这些画过几年还能翻倍涨价,跟谁说理去?

    这是一个周长城不认识的世界,他和万云一样茫然。

    除了姚劲成,裘松龄大概是他们生活中唯一能接触到的真正的有钱人,桂春生自然也不差,可跟裘松龄相比,他十分低调,走在路上,跟普通的知识分子没有什么区别,桂老师没有必须要穿高档西装和皮鞋的习惯,甚至车子卖了之后,他也没再重新买,衣食住行中,也就是对吃这一方面要求高一些,其他的行为,跟“有钱人”这三个字是不沾边的。

    桂春生听完万云的转述,确实有点好笑,可跟万云和周长城去解释中间的门道,又实在太复杂了,他便说:“这世上,有人拿着钱千金买醉,有人拿着钱去资助贫困学子上学,也有人拿着钱买车起高楼,都是很个人的选择,钱是一个工具,使用它的是人本身。你认为什么东西值得你花时间花钱,那这个东西就值得。所以,在同好的人眼里,那幅画就值得那个价格。这跟每个人在不同的时间段的需求有关系。”还有那些个投资属性,桂春生就费事细说了。

    刚从温饱线上挣扎出来的周长城和万云,还没有到达可以理解这些话的地步,在他们看来,有这钱不如买一大车好吃的,要不就回平水县盖一栋楼,或者在广州开个大餐馆,怎么也不会去买一幅不能吃不能用的画。

    至于万云最开始提到的问题,桂春没有回答,而是说:“你裘阿姨是一个很有办法的女子,比许多男人都有办法,她的财富十分可观。”幽默地承认,“至少比我可观得多,”大概是听出了刚刚万云语气中的那种戒备,他又说,“松龄是个内心十分柔软的女子。”

    他不要求两个小辈认可裘松龄,但一定要尊重她。

    桂老师甚少有这种感性的时候,他是个君子,极少去评论他人长短,即使欣赏裘松龄,但在小辈面前端着长辈的态度,很少有喜形于色的时候。

    而且,让万云更惊讶的时候,认识裘阿姨两年了,可从未觉得她是个柔软的人。

    或许裘阿姨就是桂老师眼里的西施吧?男人对于喜欢的女子,她自然是什么样都好的。

    桂春生看着万云那副“吃瘪”的表情,笑而不语,这是一种难以与外人言的感情,即使说给他们年轻一辈听,他们也是没有办法理解的。

    这次的年夜饭,依旧是万云下厨,周长城在旁边打下手,桂春生和裘松龄在二楼喝茶,等祭拜了土地公和灶神之后,才正式轮到他们吃团圆饭。

    万云涂了裘松龄送的口红,却又没有扑粉,显得嘴唇过于红,脸色却有些发黄,裘松龄见状只觉得好笑,哪里来的乡下小妞?伸出手指去替她揩薄口红颜色,顺手抹了一点在万云两颊边,点点头,黑眉红唇中一张动人俏脸,这样看着就顺眼多了,又拉着她那两条小辫子:“过了年,长大一岁,也好换个新发型了。”

    被裘阿姨香软的手指碰到时,万云有点羞赧,除了城哥和她姐,还没有人这样与自己亲密地触摸过,任由着裘阿姨替自己涂胭脂,又偷偷跑去照镜子,呀,裘阿姨的手指有魔力,她随便涂一涂,仿佛就变了一张脸,比她自己涂得轻俏多了。

    吃过饭,裘松龄和桂春生出去玩了,他们两人向来节目多多,不凑在年轻人堆里的。

    万云和周长城两人出去放完烟花回来,身上有点儿硝烟味,脱下新衣服,电视里的春晚已经接近尾声,《难忘今宵》的前奏一出,就知道旧的一年要过去,新的一年要来了。

    “城哥,再过几分钟,就是你的本命年了。”万云依偎在周长城怀里。

    “嗯,24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时候觉得自己比别人走多了好多路,每一段路都不知道对不对。”周长城搂着妻子,这是他今生最亲密的爱人,每到年节,再钝的人,也难免有两句嗟叹。

    23和24岁,正是太阳升起的年纪,周长城和万云两人老成地感慨自己老了,若是桂春生和裘松龄在此,肯定要笑掉大牙,如今就敢判断自己年纪大了,等真的过了五十,那可还得了?不过人没有经过更大的风浪,是这样的,总觉得日子不过平凡地过着,人的年岁就渐渐流逝,这不是老,是什么呢?回头看,才知道这是真正的少年强说愁。

    万云:“城哥,新年新气象。”

    周长城把人搂得更紧了:“嗯,我们都新年顺利!”

    万云那双不大的手,和周长城的大掌握在一起,两人凑到眼前,对视一眼,笑一笑,亲一口,又继续搂着,听着黑白电视机里的主持人在欢快倒数:“三,二,一,新年快乐!”

    1990年,在烟火璀璨和万众期待下,正式来临。

    第140章 第 140 章

    过完年后, 万云自然要重操旧业去卖盒饭,跟袁东海和林彩虹也联系上了,铁三角的供菜系统再次启动。现在林彩虹不挑菜去阿火那里了, 改成她妹妹林彩霞挑去, 又多了个能干的劳动力,可把万云和袁东海两个单打独斗,连个转手的人都没有的小老板给羡慕坏了。

    盒饭刚卖了没两周,气温升高, 人们纷纷脱下外套,甚至有人穿上短袖了,今年的木棉花开得比往年早,满树的火红, 一夜风吹, 落了满地, 万云和冯丹燕一起去捡了不少花, 拿回家洗净晒干,准备煲猪骨汤喝, 她们两个是越来越融入当地了。

    但过了一阵,忽然下了好多天的雨,一直断断续续的,刚放晴两日, 阳光还未见到,又开始绵绵下个不停,这个春天,整个广州城都笼罩在一层湿漉漉、淅沥沥的水汽中, 讨人厌的回南天又回来了,一来就二十多天, 墙壁渗水,衣柜冒水,地面湿滑,衣服晒不干,每个人身上都要感觉要发霉了。

    院子里的铁皮屋顶每晚都要“滴答滴答”地响,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刚开始烦躁,捂着耳朵睡过去,过几日又逐渐习惯,不论晚上多么辗转反侧,第二天还是要起来做事,该上的班一日也不能少,万云穿上黑色的大雨衣骑车去拉菜,在雨中忙碌,管它老天爷是否下雨,她一刻也没有停下来。

    那一日清晨,万云一觉醒来,忽然发现右手的肩膀一阵阵痛传来,洗菜炒菜的时候、举起手拿东西的时候、甚至是端杯子喝茶的时候,不单只手臂痛,连带着整个腰背也酸痛,手指甚至发麻,若是人静止下来,不干活休息的时候倒是能好点儿,可稍微动一动就痛得龇牙咧嘴的,卖盒饭时,抬手给顾客拿饭盒,都觉得辛苦,但为了做生意也只能一直忍耐着。

    晚上,周长城回来,找了桂春生常用的红花油过来给万云涂肩膀,整个房间充斥着一股浓郁火辣的药油味,桂春生一听万云的症状,拿了药膏过来,站在门口让周长城给她贴:“这是之前中医院给我开的,我用了感觉还不错,阿云哪里痛,你就给她贴哪里,减缓一下。”

    等万云贴好膏药后,去桂老师房里看电视,桂春生忍不住又念叨她:“你就是成天劳动太强,一天到晚没闲过,弄得肌肉劳损,积劳成疾,现在天气一阴湿就发作出来了。”他从前下放的时候,肩头在周家庄冻了几年,所以现在一点不能着凉,不然那块地方又麻又痹,痛得无法入睡,所以日常总要保养,即使天气不冷,也要在肩上披件小毛衣,时不时揉一揉,又说,“过几天我要到医院去扎针,刚好这段时间下雨,你也别去卖盒饭了,跟我一起到医院去调养调养,别年纪轻轻的,就落下病根。广州春夏季本就雨多,你这样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成日苦干蛮干,迟早要得风湿,我跟你讲,风湿可治不好,发作的时候痛得你满床打滚。”

    桂老师的话让万云惊讶,她满打满算才23岁,怎么会肌肉劳损呢?想老家的那些人,个个干农活,从小到老,也没听说过什么劳损的话,最多就是腰痛了去歇会儿,睡一觉,第二天就起来继续干活,难不成自己到广州来还变娇气了?

    见万云一副不听劝的模样,桂春生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押着她跟自己去医院。

    万云说:“桂老师,我觉得没那么严重,哪儿用看医生啊,贴副药膏,过两天就好了。”

    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没用,桂春生难得啰嗦,可万云没在意。

    直到某日卖盒饭淋了雨,隔日万云的右手胳膊就痛得举不起来了,好在那天是周日,桂春生和周长城都在家,两人赶紧把她给送到医院去,看了桂老师常去看的一位骨科中医师。

    那老中医的背后挂着数面锦旗,不外乎是赞他妙手回春,只见其面容慈祥,有悬壶济世的气质,仿佛泰山崩于前也不乱,病人一下子心就定了,老医生伸手给万云把脉,又让她躺在病床上,把她的手臂抬起来,反复几次,摁了摁几个地方,痛得万云“嘶”地叫出声来,问她最近是否淋雨着凉了,万云一一作答。

    随即,老中医在病历本上写下“痹症”二字,问:“小姑娘做什么工作的?是不是经常弯腰?怎么劳损得这么严重?你现在还没有到颈椎和脊椎突出的问题,不过肌肉过度使用,有拉伤,最好卧床休息一阵,减少劳动,千万不能着凉,别让风扇对着自己吹。”

    神了,桂老师也这么说,真是久病成医了。

    也多亏了年底赚了七千多,有个底子在,在桂春生和周长城的劝说下,所以这一阵,万云老老实实地停下摊子,跟着桂老师一趟一趟地出入医院,喝了半个月苦苦的中药,隔两日扎一回针,两个疗程下来,渐渐才感觉到右手臂和腰背酸痛的缓解。

    桂老师一到春夏相交的季节,都要去中医科治疗自己的陈年旧疾,于是这一老一少,就互相提携进医院,两个人的屋子都是药油和药膏味,说起来,既可怜又好笑。

    这个期间,裘松龄给他们找了个临时保姆帮忙做家务,也好在有裘阿姨帮忙,家中才不至于乱成一锅粥。

    不过,这件事也给万云提了一个醒,她每一天的工作量确实是太大了,尤其是早上的时候,弯腰洗菜、切菜、炒菜,用的都是右手的力量,整个身体姿态和重心都不对,难怪丹燕嫂老说她把自己当牛做马用了。

    前面几年刚开始卖盒饭,还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日积月累,机器和身体一样,都会受损,今年雨水霏霏,一淋雨,立马就发作了。

    年底摆摊时,请了江曼过来,万云省却了很大的力气,如果还要继续卖盒饭的话,万云就想请个人过来帮自己做准备工作,她只需要去拿菜和炒菜就好了,中间的洗刷工作都由小工完成,就跟外头的餐馆似的。

    说干就干,万云很快就把这个消息在珠贝村放出去了,珠贝村是外地人和本地人混住的村子,现在春天,有不少人在找工作的。

    冯丹燕给介绍了一个刚到广州不久的女孩儿,但人家见万云只需要早上三个小时,给的工资不高,不包吃住,就不高兴,还埋怨了丹燕嫂这个中间人两句,转头就跟自己的小姐妹一起进工厂去了。

    至于其他打零工的阿姨也有一两个想来的,可万云又觉得她们动作慢,跟不上自己早上的节奏,做事还马虎,青菜里的泥沙都洗不干净,做了两天,就打发人走了。

    刚准备形成小作坊作业的万老板,立即就体会到了招工难。

    不是说南下打工的人很多吗?怎么她就撞不上合适的?

    今年以来,周长城在昌江精密明显感觉负担和压力比去年要重,应付同事和工作十分艰难,却又不得不硬顶着,回到家还要听万云絮絮叨叨说这些事儿,睡觉前听着还像模像样的,嗯嗯啊啊两声,再过几分钟,万云问他什么意见,他已经打着鼾睡着了。

    得了,没办法,凡事还是得自己来。

    江曼的妈妈郑阿婆,就是这时候找上门来了。

    郑阿婆还不到五十岁,手脚利索,做事干净,人瞧着很是能干,就是老是在脑后盘一个发髻,套个黑褂子,穿双黑布鞋,打扮得跟个道婆似的,万云第一回见她都觉得不可思议,曼姐都二十八了,郑阿婆除了打扮老气,人确实是精神得很!

    江曼当时带着郑阿婆和葛澜去幼儿园,在村口遇见了骑着三轮车的万云,两家人停下打招呼,葛澜在经过妈妈和云阿姨的同意后,神气地爬上那辆三轮车,双手比成两根手枪,发起冲锋的号角,要去炸碉堡,要去攻打敌人!

    万云就和江曼、郑阿婆说起客气话来,大家互相夸对方一顿如何有本事。

    后来万云才知道郑阿婆不到十八岁就生孩子了,江曼还有个哥哥和弟弟,哥俩儿都娶了儿媳妇,儿媳妇容不下婆婆,日常相处总是磕磕碰碰,单单打打的,恰好江曼没人帮忙带孩子,郑阿婆就一直住在女儿家里帮忙,现在还跟着来广州了。

    不过江曼的爸爸则还留在老家,老爷子是老一辈的思想,自己有儿子,不能跟着女儿走,不然老家的人要笑话自己家没有香火,儿子没本事,只能靠女儿,他情愿一个人独居老家,每日编些竹篮和竹筐去集市上换钱生活,也不和子女住在一起。

    一家子就这样分成了好几块。

    郑阿婆大概在珠贝村混熟了,不知听谁说万云想要找个洗菜切菜搞卫生的小工,现在葛澜一早去上幼儿园,江曼在工业区也找到了会计的工作,葛宝生一天到晚不着家,她闲着就想找点事情做,既然是洗菜搞卫生,这些有多难?她都会做呀!

    万云当时在家里慢慢洗着菜,平日里她恨不得化身铁人,风风火火,一天炒它五十盒菜,但肩头痛了一月之后,立马收敛了许多,从前的四十盒又降到了二十五盒,钱重要,但自己的手臂也很重要!

    拼命还是要拼命,不过得换一种拼法了。

    郑阿婆说完来意后,万云打量她那双手,粗糙,骨节大,是干活的手,笑说:“郑阿姨,我这个工作其实不是特别费时间,早上八点半你到我这儿,十点半之前洗好菜、切好菜,等我做完饭,你再洗干净锅灶就可以回家了,不耽误你接葛澜回家,下午你也不用过来。”

    郑阿婆听说后,拍手称快:“那好呀,我就怕耽误我们澜澜吃中午饭,这样看着也能顾着孩子。阿云,你看我什么时候能上工?”

    万云看她一副兴致勃勃,挽起袖子就要上班的样子,立即说:“你今天能来,我就算你今天开工。不过,郑阿姨,我得先给你说好了,我这是小工,一天一块钱,每个月休息两天,但我给足你一个月三十,工资下个月一号当日结清,只包中午一顿饭,当天做什么,你就吃什么。请假的话,我是不发工资的。”

    郑阿婆本来一听万云这儿招工,就起了兴头,要来给自己找活儿干,证明自己不是在女儿女婿家里白吃白住的,可一听万云说的工资,一天一块钱,上班二十八天才给三十块,在广州这个富得流油的地方来说,是不是太少了点儿?可毕竟是熟人,她又不好讲价,暗自撇嘴,只好说:“哎呀,阿云,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点儿事,得提前去接澜澜下课。今天怕是不能上工,等过两天,过两天我再过来找你。”

    其实葛澜在珠贝村旁边的一个民办幼儿园上课,跟朱小妮一样,都是早上送过去,中午和晚上接回来,这么久了,万云可没听过丹燕嫂她们谁上课到一半去把孩子接走的,且看郑阿婆那样子,怕是觉得自己工资开低了,她也没挽留,还是客气地把人送走。

    若是在珠贝村附近正规的小餐馆,请一个工作八小时的洗碗工或洗菜工,可以给到一百五或一百二的月工资,包吃住,但必须一天到晚弯着腰,双手泡在水里,甚至老板为了节约成本,上菜传菜收碗筷,都会把这些人叫出来,人尽其用,生怕员工有哪一刻是闲着的,加班更是常事,准点下班是痴人说梦。

    既然郑阿姨看不上自己这座小庙,就让她在外头瞎游荡一会儿,万云瞧她那样也是闲不下来的人,本来一天按一块钱算,多出来的那两块,还是看在跟江曼的交情的份上给的。

    果然,一个星期还没过完,春天仍挂着点儿尾巴,郑阿婆就回来了,说愿意在万云这儿当零工,问她还要不要人。

    原来郑阿婆真跑到外头的餐馆去问了,人家是开了一百三一个月,包吃住,不过是男女混住在餐馆的楼上,老鼠蟑螂蚊虫混成一堆,厨房的油烟把楼上的房间窗户熏得发黑发臭发油,男男女女上下铺,乌烟瘴气的。郑阿婆也不好住里面。

    那老板娘不刻薄,可对她也没什么情面讲,管你年纪是三十还是五十,反正你来应聘就是缺钱,就是员工,跟其他二十岁的服务员小厨师没区别,该干的活儿一点儿也不少。

    郑阿婆这一世人没有真正工作过,做农活和带孩子是她最大的成就,跟着女儿来到广州,才有出门工作的机会,她乐颠颠地去了,还颇有些瞧不上万云那个小院儿,果然是卖盒饭的小老板,不是正规餐厅,一天一块钱,那小家子气的样子,能招到什么人?郑阿婆在上班之前,还在家里说往后就能自己赚工资了,一个月一百三,比老家的一些工人还高,多美啊!

    刚开始,郑阿婆以为就只是擦擦桌子、拖拖地而已,那精明的老板娘哪儿会这么轻易放过一个能干活的人?明面上的卫生只是一部分的工作,洗碗工半路不干了,让她去顶半天;处理海鲜的小工没招到,也让她去顶一顶;服务员忙不过来,再让她端半天的菜,事情一堆,但上下两层楼的卫生工作不能落下,不然就得挨骂,不是挨老板娘的骂,是挨其他小同事的骂,大家忙得出火的时候,她动作一慢,就被人恶语相向。

    而且这餐馆是做宵夜档的,排班是三班倒,夜班的时候,从下午三点上到凌晨三点直落,一刻也不得闲。

    郑阿婆在那餐馆里干了五天,轮了两天的夜班,脸上的眼袋几乎掉到嘴角,那条老腰差点没从洗碗盆里直起来,每天回去都要让女儿给自己又揉又搓,哎哟哟地叫个不停,抱怨自己的辛苦,咒骂那老板娘是旧社会吃人的坏地主,该拖出去游街写检讨,小年轻的同事个个都不是什么好鸟,不懂得敬老。

    点点滴滴,这种巨大的怨言把江曼两只耳朵听得直滴油,干脆让她别一把年纪了还跑出去受罪,家里现在不缺她这点钱:“我上了一天班回来,还得伺候你!你上个班,受累的是两个人。”

    这时郑阿婆才知道万云给的一天一块,对处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这个年纪的她来讲,其实就是个最优的选择,于是又重新跑来找万云,提也没提自己去餐馆打工的事。

    可珠贝村就这么大,有冯丹燕那个大嘴巴在,平日不出门,万云两耳都灌满村子里的大情小事,谁家的狗打架她都一清二楚,她也不揭穿郑阿婆的反复,反正她暂时也没请到人,只要这郑阿婆做事符合自己的要求,结果是有利于自己的就好了。

    于是从那日之后,郑阿婆就成了万云请的小工。

    跟郑阿婆狠狠磨合了一段时间后,彼此也知道了点儿底线,小老板和老职工相处起来有点章法了。

    万云明显感觉到了体力上的轻松,她每日去把菜从阿火车上接回来,八点半之后家里两个男人出去上班,郑阿婆过来干活,她能再歇会儿,做点自己的事,因为炒的是大锅菜,这个时间不会太久,久的是备菜和搞卫生的阶段,她的手臂和肩膀使用的力度也不像原先那样频繁,身体负担减轻的目的达成。

    郑阿婆这人嘴碎是碎了点,做事情确实是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有她在,万云发现自己的盒饭数量都上去了,每日的流水比之前要多,完全可以覆盖掉郑阿婆工资的这部分成本支出。

    万云跟周长城说:“早知道一个月花三十块钱就能让自己轻松一点,真应该早点做这件事。”

    周长城很累,回到家还是给万云按摩肩膀,这几个动作都是他在医院跟着老中医学回来的,目前家里就他不是病号,给万云按完后,还得去服务桂老师。真该给周师傅安排一个劳模奖状。

    “还是要积累经验,很多计划得尝试过,才能知道怎么改善坏情况。没有什么方法在一开始就是完美的。”周长城听了万云的话,再结合自己的情况,也是颇为感慨,这阵子他在厂里烧心灼肺,干得不外乎都是这些事。

    夫妻两个,一个劳力,一个劳心,这一年的开春,都不好过。

    万云看周长城脸上和背上又开始长痘痘了,应该是工作压力大,家里没什么大的变动,那就是厂里和岗位变动给的压力,于是隔天就开始煲生地汤来喝。

    冯丹燕最近又闲了下来,在万云这儿蹭了两碗龙骨汤,听说周长城近来似乎不顺,立即拍大腿:“长城今年是本命年吧?本命年犯太岁啊!走走走,咱们去求神仙佛主保佑!”

    于是两个女人又跑到六榕寺去拜佛上香,似模似样给家里人和自己求了平安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