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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第 151 章

    夜已深, 万云在家等着周长城回来,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来广州这么多年, 城哥从未这么晚回家过, 平时如果是昌江那头要加班的话,他至少会提前打电话回来。

    今天是休息日,万云没有猜错的话,城哥应该是又跟葛宝生去东莞做那个所谓的兼职了, 其实能够往家里挣钱,不论是周长城还是万云,都认为即使奔波了一点,出去做事情拿钱回家, 也是可以的。

    不过上回周长城去东莞时, 回来抱怨坐车实在太累了, 从珠贝村出发到车站, 再从车站到东莞,东莞的那个厂距离车站也不近, 路途还是比较周折的。

    听丈夫这么一说,万云就让他别去了,毕竟东莞那头人生地不熟的,报纸上也成日在报道一些不太好的社会新闻, 跑过去万一有个什么事情,想求助都困难,她对新地方总是有种恐惧感的。

    但周长城没听,今天更是一早就出门了。

    因为他没回家, 夜里十点半时,桂春生也过来问了一句, 万云只好找个借口,笑着安抚长辈:“桂老师您别担心,他说今天约了朋友谈事情,要晚回来,让我们别等他。”

    既然有交代,那就没事,桂春生这才回房去了。

    大概是到了凌晨一点时,万云有些撑不住了,用手顶着额头,坐在房间的沙发上半眯着眼睛,双眼犯困,忽然听到楼下大门传来响动,她立即清醒过来,穿好拖鞋,开灯,打开房门往下看,瞧着那身形,果然是城哥回来了,只是怎么看着,像是把衣服给脱了?

    “小云,我回来了!”周长城大叫,从胸腔里大吼出来,见了万云探出头来,随即又把门用力锁上,发出“砰”一声,在安静的珠贝村里,像是响雷。

    万云看了眼已经熄灯的桂春生房间,立马把食指放到嘴边,“嘘”一声,说:“你小声点,桂老师已经睡觉了。”

    隔着一层楼,周长城也能看见万云拿可爱的表情,学着她,竖起一根手指,“嘘”一声,用四周邻居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好,我一定会小声一点!小云,你等我,我马上上来找你!”

    看着周长城那不同以往,而是过分激昂的样子,万云忽然心里“咯噔”一下,可还没等她担心完,周长城已经三两步跨上楼,直奔她眼前了,这人一上楼,看到白嫩的万云穿着吊带碎花小睡裙,什么也不顾,立即就把她扛在肩头上,大步扛进房间里,万云都来不及细看他的脸色。

    可两人贴合在一起,万云立马就闻到了周长城身上那难闻的味道,浓郁的酒味和汗味混在一起,而另外竟然还有一股血腥味,味道不是很浓,可就在鼻子跟前,怎么也忽略不了。

    “快放我下来!城哥!”万云的胸卡在周长城的坚硬的右肩膀上,双手拍他的后背,“顶得我要吐了!”

    进了房间,周长城伸出长腿,把门又“砰”一声关上,震天响,今天他必须在所有地方都弄出点儿响动来,以证明自己还好好地活着。

    “小云,我回来了!”周长城把人放下,手上还有件拧成菜干的衬衫,上半身光裸着,出了一身油汗,嘴里喘着大气,还有不好闻的酒味,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根根分明地竖着,眼睛里的那束光芒简直要把万云给当场烧起来!

    在屋里的灯光下,万云这才看到周长城左边的肩膀、脸颊和胸口都受了伤,伤口小而多,但也有两块明显较深的口子,血已经止住,结了一层膜在他手臂上。

    万云吓了好大一跳,伸手去摸他光裸的、受伤的上半身,一脸紧张地问:“城哥,你怎么了?怎么受伤了?我看一看!摔着了吗?”

    周长城体内那种由恐惧和害怕引起的兴奋与对抗,在狂奔回来后,依然没有消散下去,他喘着粗气,当着万云的面,把自己手上那件衬衫的领子给撕破了,“滋啦”一声,的确良布料被撕开,周长城从里面拿出两百块钱,跟魏振汉他们在餐馆喝酒,去厕所时,鬼使神差的,他顺手就把钱塞到领子里了,所以才没有被路上打劫的路霸给抢走。

    见万云不解地看着自己,周长城缓了缓气息,前言不搭后语,高声大气地说:“小云,我们的钱保住了!没有被抢走!谁也不能抢走我的东西!”

    万元看了一眼周长城手上那四张皱巴巴的五十元,不去接,只心疼地盯着他的肩膀和脸颊看,有一小块玻璃一直嵌在他的肩头上,她没忍住,人手去拨开,玻璃渣子掉到地上,发出“哐”一声,可周长城竟一声不吭,还在喘着牛气。

    “城哥,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伤成这样?是谁打你了吗?谁又跟你抢钱了?”万云问。

    周长城把那几张钱币捏在手中,力气大得使钱和他的手指头都变了形,嘴里翻来倒去说着那两句话:“没有任何人能够从我手上抢走我所拥有的!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去保护我所有的东西!”

    两人你问你的,我讲我的,仿佛根本不在同一个时空内。

    万云看他那副样子,恐怕一时半会儿是问不出什么话了,就说:“你等着,我去拿消毒水来给你擦伤口。”

    “小云,不要走!帮我把钱放起来!”周长城话是这么说,可拿着钱的手却始终不松开。

    万云也不去拿他的钱,有点生气:“你的血都流成这样了,手臂上全是伤口,还管什么钱?问你你又不回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长城只是攥着那两百块钱,钱币在他手上被汗水濡湿,变得又湿又软,在这个时刻,他看不懂万云脸上那种又急又痛的表情,只不想小云离开自己的视线,刚刚一路沐浴着月光,狂跑回来,他只想和她分享自己击退了路匪,拯救了自己还有葛宝生黄毛的事情!

    于是周长城便夹七夹八、语无伦次、东扯西扯地把在回来的路上,遇到的事情说了出来,如何被人用西瓜刀指着要钱,如何挨了一棍,又如何踹倒那不遮脸的老大,如何被车窗玻璃挂上,如何抖着手开车差点撞死人,如何在路上把黄毛找到,三人一路奔袭回了广州,又各自分开。

    这些话尽管七搭八搭,道三不着两的,但万云全都听明白了,握住他的手掌,心惊肉跳,带着颤抖,失声尖叫起来:“往后再也不许你去这个东莞厂做什么兼职!绝对不许你去!”

    周长城大概还没有反应过来,轮廓深深的脸上,带着一股天真的惊讶,竟问:“为什么不能去?小云,我挣着钱是为了我们家更好的日子,我不能不去!”

    这是周长城卑劣的谎言,他不是为了挣这一两百块去做的兼职,他是去享受众星捧月的追捧,他是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才千里迢迢奔赴另一座城市做的兼职,而不是为了这个家。

    当下精神极端异常的周长城没有察觉到,“为了这个家”这个谎言,掩盖住了他的心智,让他以为去赚这个钱,真是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

    万云看他那油米不进的模样,被急哭了,哽咽摇着头说:“我就是不许你再去!你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这些流血的伤口,你都感觉不到疼吗?挣钱就挣钱,可这种玩命的、惊险刺激的钱,我不许你去挣!”

    周长城却说:“我不觉得疼!”随后又打了个不对头的比喻,“就像一个上过战场的士兵,怎么可能没有伤疤?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也有我的勋章!这些伤口,这些钱,就是我在这个家里的勋章!你不能否认和忽视我的贡献。”

    夫妻两个,自说自话,根本说不到题。

    而万云则是被周长城的话气得脱口而出:“你去就去!如果以后你再遇上今晚的事情,为了两三百块钱,把命断送在这条路上,我告诉你,我一滴泪都不会为你而流!周长城,你要是真死在路上了,我立马就改嫁!”

    “我我回县里,我,我让桂老师,我让裘阿姨他们给我介绍男人!比你好的男人!”万云有些口不择言,情绪受了周长城的影响,太过激动,不受控制,说话也磕巴起来,“只要你再去,死在路上,我马上就忘了你,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你去,你想去就天天去,现在就去!”

    那一句“我立马就改嫁,把你忘得干干净净的",深深地刺激了周长城。

    周长城双眼危险地眯起,光着上身,丢下手中的钱,双手握住万云的双臂,用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巨大的力气,也没管万云痛不痛,只知道万云说等他死后要改嫁。

    万云在家已经是准备睡觉的状态,身上穿着清凉的吊带睡裙,光着双臂,被周长城一把握住,痛得她立刻就觉得有些发麻,想抽回自己的手臂,却发现根本抽不动、撼不动,她动弹不得,嘴巴还要问:“你干什么?周长城,你放开我!”

    周长城双眼带着红血丝,身上散发着从外头带回来的臭味,由衷地发出内心的愤怒,带着令人害怕的专注,盯着万云那张带泪的脸,一字一句地问她:“小云,你刚刚说什么?你要离开我?你要改嫁?你想去哪里?你要改嫁给谁?我告诉你,不可能!你永远是我的妻子!你永远不能离开我!”

    万云挣脱不开周长城铁钳般的手掌,只觉得痛,脸上的泪不停流下,她伸出脑袋,去咬周长城没有受伤的右手臂,留下一个牙印,可周长城丝毫不松手,只是双目发红,隐隐带着泪光,盯着她看。

    万云见周长城被咬了也不为所动,又不放开自己,便发狠倔强地说:“你再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再不好好跟我说话,再不珍惜自己,我就跟你无话可说!”

    “跟我无话可说?那你跟谁有话可说?跟那个袁东海吗?”周长城愤恨地瞪着双眼 ,“我看到你跟他每天卖完盒饭都走在一起,他把板车放在我们保安室旁边,连肥伦都问我,为什么你们两个走得这么近!”

    本来周长城处在一个非常上头的情绪中,可万云说要离开他,那日看到她跟袁东海有说有笑的画面,一下子就钻进了周长城脑子里,理智上他知道他们没什么,可此时此刻,这种话却是冲口而出了。

    万云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周长城:“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跟袁东海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在跟你讲你的伤口,你又在跟我讲什么鬼话?周长城,你是疯了吗?你自己好好想想,这半年来,你有好好地跟我说过话吗?”

    “我怎么没有好好地跟你说话?每一天我按时上班,按时回家,从来没有其他交际,即使是跟朋友出去吃饭,也是带着你一起的,我身边的每一个人你都认识!我的生活痕迹,事无不可对人言!”周长城几乎是怒吼出来,“可你呢?你能事无巨细都跟我讲清楚吗?”

    “小云,我知道你有一个铁盒子,铁盒子里面装了不少现金,你不说,我就从来不问!”

    “那么今天晚上我问你,你为什么悄悄地放了这么多现金在床底下,不存到我们的存折里去?小云,你到底在瞒着我什么事情?”

    万云被周长城的问话震住了,床底下的那个铁盒子,是她一天天、一年年这样,瞒着周长城攒下来的私房钱,这种钱,是她自以为给自己留的退路钱。

    万云攒私房钱这个行为不是现在才有,从未结婚之前就有这个习惯,当初是为了躲避她爹和两个哥哥的搜刮;而结婚后,跟周长城在一起,又觉得自己必须要有一点钱,以防万一。

    说起来很残忍,这个“万一”,就是对周长城可能会做出的最恶劣的猜测和预防,防备着哪一日和周长城分开了,那这笔私房钱就是她能重新起头、可自行支配的藏在暗处的钱。

    但是周长城却一早就知道了这笔钱的存在,他或许不在乎,或许在等万云自己开口解释。

    丈夫的质问,让万云一下子失语,她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太羞愧了,也太残忍了,要她怎么说?这笔钱是我用来防你的,是我对我们婚姻不自信的表现?

    哪一句话,万云都说不出口。

    两人的争吵声大概是太大了,便把隔壁的桂春生给吵醒了,桂春生的外头敲门,尽管焦急,还是带着稳定的语气在问:“阿城,阿云,怎么了?有话好好说,不要吵架。想出来跟我聊一聊吗?”

    有第三个声音的加入,周长城这才慢慢松开了万云的手臂,刚好桌上有一杯晾凉的白开水,他抄起杯子,两口就把一大杯水灌下肚皮,那种因为喝了酒,引起生理上的焦渴总算缓解了一些,心头燃烧着的火似乎也被这杯凉白开给浇灭了不少。

    周长城双手双脚失去力气,坐在一边的小沙发上,双手捂住脸,那种击败路匪的亢奋和激情的冲动,总算慢慢慢慢,渐渐地平复下来,血液里的狂躁随着桂老师的问话而消停。

    他到家了,到了安全的地方。

    他见到了在月光下思念得几乎要哭泣的小云。

    他脱离了那个寂静的黑夜,他来到光明的地方了。

    他不再是那个手无寸铁的、只能在周家庄种田的少年了。

    周长城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已不再是昨日的那个他。

    万云脸上还带着残泪,她低头去看自己的双臂,周长城握住她的手力气太大,手臂上已经有两个印痕,像是血色的臂钏。男人的力气大,万云从第一次跟周长城合体时就知道了,可那是两人第一回探索对方的身体,怎么亲怎么摸都不够,周长城控制不了自己,失了力,所以情有可原。

    可今晚呢?今晚又是怎么回事?两人到底为何会吵成这样?

    外头的桂春生见里头不回答,又敲门问了一句:“阿城,阿云,有什么话不要夜里说,愤怒的时候吵架最容易伤人。要我进去吗?”

    万云这才擦干脸上的泪,压着哭泣的嗓子说:“桂老师,不用了麻烦您了。我们两个就是有不同的意见,说话大声了些,不好意思吵到您了。我们已经处理好了,别担心,赶紧回去休息吧。”

    话是这么说,因为万云不敢开门,里面的人,不论是自己还是周长城,都实在太过于狼狈,太过于惶窘,桂老师看到一定会担心的,他血压有点高,不能让他跟着熬夜忧心。

    桂春生本想再敲第三次门,但想了想,还是放下手,带着不放心,在他们门口走了两步,最终还是回房间去了。有道是无仇不成父子,无怨不成夫妻,阿城和阿云两人,一向恩爱,但再亲近的人之间,难免也会有吵架的时候,让他们各自冷静冷静,过了今晚,自己再去说和说和。

    那一晚,周长城没有下去洗澡,他全身发着臭,也不准万云离开他半步,甚至下楼拿消毒水也不让她去,而是紧紧箍着她,把万云搂在床上,情愿压着自己的伤口,把头埋在她肩上。

    夜深沉,人心痛,万籁寂静。

    模模糊糊间,万云听到周长城喃喃说了一句话:“小云,我只有你,你不许离开我。”

    第152章 第 152 章

    闹了一夜, 第二日万云照旧醒来,她的生物钟跟着往日的时间走,随着闹钟的响起, 她稍稍动了手脚, 从周长城双手中挣脱出来,伸手去按停闹钟。如此绑住手脚睡了一夜,几乎没有睡着,她老是做梦, 梦到刚结婚时两人一起找房子的奔波,梦到两人在平水县家具厂租来的那个房子里做瓜子,梦里的他们好像还在笑。

    醒来后,万云整个人身体发沉, 直往下坠, 脑子里一团浆糊, 没办法思考, 房间里有一股难言的臭味,正是发自旁边上身没穿衣服的周长城, 可她却不得不起来,今天卖盒饭的事情并没有取消,她让袁东海给捎的菜仍需骑车去拿回来,拿回来后, 郑阿姨会照常来上班。

    所以就算是心痛得要裂开,太阳照常升起时,日子要照过,细节生活是没办法逃避的。

    万云跨过还在熟睡的周长城, 下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换好家常衣服, 回头去看床上的丈夫,满身的伤痕酒气,昨晚的伤口都没有再流血,而是发红发紫地凝结成一团,他经历了生死关头,回到家才敢放下心来,此刻睡得像个孩童,万云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颊和那管高挺的鼻梁,力道很轻,很温柔。

    洗漱,把今天的菜拉回来,万云开始做早饭,今天她不想吃外面的东西,想吃点自己家乡带来的米粉和小虾皮,在这个空挡的早晨,她想找点熟悉的事情环绕自己,一口一口把刚出锅的汤米粉吃下去,在这夏季闷热的早晨,重口的辣椒让她稍稍不适,万云吃得满头满脸是汗,也顾不上去擦,里头或许混了几滴泪,或许没有。

    桂老师下楼的时候,万云已经收拾好碗筷,顺手煮了碗云吞给他:“桂老师,过来吃早饭。”

    桂春生看万云那略带憔悴的面容,已经看不出昨晚争吵的痕迹,问她周长城呢?

    万云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楼上:“还没起来。”

    桂春生的眼睛顺着万云的手指往上抬头,想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吃下那碗云吞,自己去倒了半杯牛奶,出门之前,跟她讲:“有事情不要憋在心里,你要是愿意,找我或者裘阿姨说一说,都是可以的。大家是自己人,不要跟我们客气。”

    面对桂老师的关心,万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针刺般的痛,她忍着泪,鼻头红红,点头:“知道了,桂老师,去上班吧,别担心我了。”

    日头高照,今天一丝风也没有,看来高温过后,再过几天又要下雨了。

    房间里的风扇左右扭头,徐徐地往床上送风而去。

    周长城双眼睁开,始终觉得困顿,滚了两圈,才渐渐清醒过来,这就是这一刻的清醒,他伸手摸到旁边空着的位置,顿时惊慌失措坐起来,小云呢?!

    再一看四周熟悉的家具摆设,噢,回到家了,周长城坐在床沿,双手搓了搓脸,忽而听到万云在楼下交代郑阿姨洗菜的声音,他那颗不安的心,忽然又安定了下来,噢,小云在楼下。

    周长城拿过旁边的闹钟一看,已经是九点多,迟到了,这还是到了昌江上班以来,他第一回没有交代就不去上班了。

    周长城张了张嘴巴,发现嘴巴是苦的,嗓子是哑的,刚好旁边有个杯子,被子里有水,他也没细看是什么,拿起来就“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甜甜的蜂蜜水顺着周长城的喉头落入胃里,他才感觉身体里那种被酒精占据的干燥感被一一抚平。

    喝完水,周长城始觉得晕乎乎的脑子开始平定一些,他“啪”地一声放下杯子,呼出一口气,有点头痛,十根手指打开,把头发一遍遍往后捋,想减轻这点宿醉的头痛,昨天晚上的记忆一点一点回到他的脑海里。

    最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万云满是泪的脸忽然回到了周长城的记忆中,他心惊,悚然,鞋子也没穿,上身仍光着,用力开门,“咚咚咚”跑下楼去,想看一看她。

    万云此时已经换上围裙在切今天的菜,郑阿姨也在小院儿的阴影下洗菜。

    看到周长城这样跑下来,焦急忙慌、惊疑不定、似乎百口莫辩地看着自己,万云手上拿着刀,身前是砧板,夫妻两个四目相对,里头有千言万语,不可与外人言。

    郑阿姨看到周长城这个钟点还在家,有点诧异,但也热情地打了声招呼:“长城,今天休息不上班啊?”

    但周长城没有搭理郑阿姨,仍是死死盯着万云。

    万云本来有一种忍受的感觉,很轻微地抿了一下嘴唇,忽然又笑了一下,把垂在耳边的头发撩到耳后,用温和的嗓音说:“你怎么就这样跑下来了?赶紧去穿好鞋子。昨晚喝了酒,身上都是味道,先去洗个澡吧。”

    周长城呆呆傻傻的,嗓子里发不出声音来,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听了万云的话,转身扶住墙壁,又上去穿鞋子,拿了衣服下楼去洗澡。

    郑阿姨看着万云低头沉默,周长城也毛毛躁躁的样子,猜到两人大概是吵架了,可主家的事情还是少问为好,万云这人看着面善,其实不爱人家刺探她的事情。

    但嘴长在她身上,郑阿姨这张嘴闲不下来,开始抱怨女婿:“昨晚宝生也喝大了,回来拉着江曼又哭又笑,说有人要杀他,吐得满地都是,把全家人都吵醒了,弄得隔壁的邻居都过来敲门,让他大半夜别鬼哭狼嚎的。发酒疯,把家里搞得又脏又臭,真是吓死人了!”

    说完,郑阿姨又去看万云的脸色,万云脸上还是淡淡的,没有接她的话,切完手上的猪肉片,估摸着周长城快洗好澡了,就放下手上的菜刀,进去给他下了碗汤粉,加个煎蛋,上头还放了两勺红红的辣椒,跟他们在县里吃得一模一样。

    周长城在澡房里把自己从头到尾都用香皂搓了个遍,痛痛快快地洗完澡,出来后,郑阿姨还在磨磨蹭蹭地洗着那一小盆青菜。

    万云叫他,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过来吃点东西。”

    天热,刚洗完澡就出汗了,周长城穿了宽松的衣服短裤,拿毛巾擦干净脖子上的汗水,走进吃饭间,顺手半掩上门,挡住郑阿姨那窥探的视线。

    郑婆婆探头探脑看了一眼,小小地“切”了一声,继续磨洋工。

    万云把人喊进来,饭桌上放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粉,旁边还有酒精和棉签,她让周长城坐下,自己站着,不与其眼神对视,只去观看他的伤口。

    周长城双眼却不停围着万云转,吞了吞口水,喉结上下滑动,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

    “先涂涂伤口。”万云让周长城别乱动,“等会儿拿药酒,把你左手臂的乌青也揉一揉。”

    万云淋了消毒水在他身体左侧的伤口上,用棉签轻轻涂着,在遇上一些较深的伤口时,周长城痛得握紧拳头,“嘶”了好几声,万云甚至还能从伤口里清理出一点小玻璃渣子,可见昨晚战况激烈,肯定不是他轻描淡写的那样。

    听到周长城呼痛的声音,万云终于舍得抬眼看他脸色一眼了,明明心疼,此时却还是说了一句:“还知道疼?知道疼就好。”

    周长城的眼神始终锁定着她那张隐忍没有表情的脸,不说话。

    等涂好伤口后,周长城顾不上吃眼前的这碗粉,而是握住万云的手,不让她再忙碌,伸出手去,抚摸她手臂上昨晚捏出来的两个紫印子,眼神里都是愧疚,轻柔地亲了一口:“还疼吗?”

    万云本想摇头,可最后又点了点头,点头的时候,眼泪就从她的眼睛里掉了出来:“疼,很疼。”

    周长城的眼睛里有歉疚,还有泪光,心中酸楚,站起来,伸出双臂,把万云珍而重之地搂在怀里。

    万云放弃所有的倔强,环住周长城的腰,伏在他宽阔熟悉的怀里,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泪水洇湿了他胸前的衣服。

    两人抱了很久,久到外头的郑阿姨在喊万云出来煮菜,他们才分开。

    周长城快速地吃完这顿米粉,上楼去给张美娟打电话,说今天有事情,要请假。

    但周长城最近的工作安排比较密集,今早他没来,有两个部门的人都在找他,张美娟跟他说:“周工,你下午没事的话就过来一趟吧,姚生今天也要上来广州,估计会找你问工作。”

    周长城说了句“知道了”,就把电话挂断了,自己一人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放空脑袋,人清醒了,才闻到房里一阵恶臭的味道,是自己昨晚带回来的酒味,又站起来把门窗打开通风,拆了床单被套丢到洗衣机里去洗。

    万云炒大锅菜的速度很快,已经开始在装盒饭了,郑阿姨在洗锅碗瓢盆,周长城看了一眼,上楼换上外出的衣服,又下楼,对郑阿姨说:“阿姨,你先回去,今天我来做事。”

    万云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没停,也没说话。

    郑阿姨手上拿着水管在冲菜盆,看看万云又看看周长城,总觉得他们两个今天怪怪的,尤其是周长城,脸上都挂彩破皮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人家这么说,她立即就放下手上冲了一半的水管,多嘴问了一句:“万老板,那今天我的事情没做完,你不会扣我钱,还会给我发全工资的吧?”

    万云头都没抬:“郑阿姨你先回去吧,工资照常发。”

    郑阿姨立马利索地脱掉身上做事的围裙,能省一点力气,还能拿钱,多美的事儿,跟两位老板说声“那我就先走了”,简直是小跑地离开了他们家。

    周长城洗了手,接过万云手上的盒饭:“你的右手臂三天两头不舒服,我来吧,今天难得我在家,也让我做点事。”

    万云没有拒绝,就在旁边给他递塑料饭盒,等周长城装好,她再合上盒子,放到旁边的桶里,一个个叠起来。

    周长城说:“今天我陪你去卖盒饭,卖完盒饭我再去上班,今晚我会早点回家。”

    “你不用这样。”万云摇头,“厂里有厂里的事,你把今天的工作做好了,再回来就是。”大概是想到什么,又添一句,“反正我就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夫妻两个,到现在都没有提昨晚的事,可不提又不代表没有发生,一句不提,可每一刻的眼神交汇和触碰,都在提醒他们昨晚的问题是绝对不能糊弄过去的,他们必须要找个时机摊开来讲婚姻中那种不光彩的隐瞒和自以为是的沉默。

    两个相爱的人,像两只刺猬,想靠近,又不敢触碰,似乎怕自己身上的刺,伤害到了对方。

    听了万云后面那句话,周长城手上动作一顿,喃喃叫她的名字:“小云。”

    万云站在他旁边,空气里都是燥热,周长城身上有点酒精味和药酒味,她把脸颊贴在他手臂上,重复了一下刚刚的话,不知是在安谁的心:“我就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周长城“嗯”了一声,低头去亲了亲她的发顶,快手快脚把剩下的事情都做完了。

    今天是周长城骑的三轮车,万云和他一起挤在座位上,一路往工业区那头开去。

    周长城和万云两口子是一同出现在摊位前的。

    袁东海坐在自带的小凳子上,和李长毛争辩《天龙八部》里,乔峰和扫地僧究竟哪个更厉害些,远远就看到万云的三轮车来了,也不争了,跳起来想问她下午要去哪里看铺位。

    这几天有事可做,又有目标,袁东海对生活的热情可是空前高涨,感觉自己的人生都开始变得有意义了。

    “万云,哎,我说…”袁东海一看,周长城先下来,像是怕万云跌跤,还伸手去把人给扶下来,乖乖,平时能打死一只老虎的万云什么时候这么柔弱了?

    “哥儿们,你今天也来了!”袁东海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上前去拍周长城的左肩膀。

    刚好拍中周长城的伤口,袁东海那力道可不轻,弄得他闷哼一声,万云见状,立即把袁胖子的手拍飞,怒瞪:“干什么你?”

    “打招呼啊。”袁东海一脸懵,跟她男人打招呼也这么凶?但一转眼,又看周长城脖子和脸颊上头涂了红药水,袁东海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哥儿们肩膀上估计有伤口,立即双手合十,狗腿地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周长城摆摆手,没什么好计较的,把车子停好,一起等着周围的人下班卖盒饭。

    盒饭卖完了,万云没有跟袁东海一起去看店铺,而是早早回家了。

    袁东海这日中午,左看右看他们夫妻两个,都觉得不对劲,万云一切好好的,可周长城受伤了,难不成是夫妻打架,万云把周长城打成这样的?

    这个想法让袁东海汗毛竖起,万云这么凶啊?结婚太可怕了,女人是老虎,惹不得!惹不得!

    周长城去上班,带着万云从工业园后门出去,两人久不粘腻,又搂了好一会儿,避着人亲了一下,万云才骑着车回珠贝村去了。

    回到家,万云爬进床底,把那个藏着她私房钱的铁盒子拿出来,打开一把小锁头,数了数里面的用橡皮筋绑着的三沓钱,一共有两千七百零六快三毛。

    数完钱,她又把自己这阵子用来做记录的笔记本拿出来,放在眼前。

    万云捏着自己的双手,久久地沉默着。

    而周长城这头,带着他左侧的伤,还有被敲出青紫色的左臂,直接就去了昌江,工作上的破事儿再让人不高兴,心底里的责任感还是在的。经历了昨天晚上死里逃生的事,周长城忽然发现自己的那颗心长出了一层铠甲,这层铠甲不是多么坚硬,但足够他去抵抗许多不快。

    死亡已经直面过了,有何惧在厂里与人在工作上发生争执呢?

    得罪人吗?哼,得罪就得罪,有哪个是得罪不起的?

    自然有人问他的伤口是怎么来的,周长城都说是不小心弄的,但脸上那种淡淡的杀气,人人都可以感受到一些,往常那些在项目小会上拖拖拉拉、推三阻四的人,或是语出为难、怨气冲天的人,今天的周长城都毫不客气地驳了回去,谁的面子都不给。

    有几个同事聚在外头抽烟,说周工今天是不是吃了枪药,发什么神经?

    甚至有人当着面就给周长城甩脸色,一个预备役工程师做成这样,周长城都觉得自己丢人,看看梁志聪,看看自身,是该好好反省,强硬的时候就得强硬起来,他也不在乎谁在背后嚼舌根,板着脸,一点笑容都无,只想快点把手头的事做完,想快点回家见到万云。

    姚劲成今天果然来了,看到周长城脸上的伤口,微微诧异,多少问了两句,周长城还是那句话:“意外,不小心弄的。”

    又不是厂里必不可少的得力大将,姚劲成看周长城这副冷淡的态度,顿时也没了关心的兴致,问了一些项目进度的问题,听着还有章法,就让他出去了。

    到了下午六点,周长城看时间差不多,就立马把手头的事情归拢完,跟其他人一起排队打卡下班,没什么事,他再不想加班了,就是有事,也等明天再说。

    等他快走出厂门口的时候,有个注塑生产组的组长“奉命”过来拦人:“周长城,你今天怎么走这么快?今晚要要赶工,水口和硬度这些事情,你要在旁边盯着啊!不然谁知道你们设计组明天会不会又来找我们麻烦!”

    四周有几个他们生产组的人,如果是往常,好脾气的周长城就转身回去了,可是今天他对除了万云以外的所有人都十分不耐烦,拧紧眉头,声色暴戾:“你说的这些问题,前几次开会就重复讲过了,你们一直没有改过来,每一次都要我们设计组的人在旁边盯着!质检的人也投诉过你们很多次!如果每次都要我们盯着,要你们干什么用?自己的事情都做不好,那就别在这里上班,也别拿这份工资!姚生就在里面,走进去辞职,说自己蠢得胜任不了工作!”

    这样直接、强烈、冷酷反驳同事的周工,是昌江精密的人没有见过的一面,此时的周长城不单只是硬气,似乎还隐隐带着点要动手的暴力。

    那个追出来的小组长被周长城当着大家的面骂得满脸通红,他也没想到自己就撞上了个硬钉子,平时的周长城不是挺好说话的么?全他妈是装出来的!

    要不是旁边有同事拉着,这人都要上前去跟周长城动手了。

    周长城发狠地看了眼周围看热闹的同事,眼神中,似乎带着点警告,从今日起,别惹我!

    说完话,周长城马上大步走出工业区大门,今晚还有英语课,他也没去了,他要回到珠贝村去看一眼,看看万云是否仍在家里等他。

    他像是一个风雪路途不停赶路的人,千山万岭,爬山涉水,终于到了他的应许之地,疲累的周长城只想要拥抱一个实质的、温暖的同类。

    第153章 第 153 章

    桂春生和裘松龄回到珠贝村小院儿时, 刚一进厨房,就看到周长城和万云在做饭,两人相处, 说不上是有说有笑, 但神情看着也是和谐的。

    裘松龄看了眼桂春生,脸上戏谑的表情仿佛在说,你看他们也没有吵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还巴巴地把我也叫回来一起劝架。

    被女友笑了, 桂春生也不恼,反觉得这是好事,至少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懂得如何在中间进行调节,如果闹得不可开交, 谁都不肯给台阶, 他才是真不知道怎么“断案”好。

    但, 吃饭的时候, 桂春生脾气就没这么好了,他刚在周长城口中得知, 昨晚在回广州的路上遇到了亡命劫匪,脸上的伤口就是昨晚留下的,左手臂还被敲了一棍,痛得现在都拿不起重物, 要不是劫匪分散,周长城可能连逃回来的机会都没有。

    桂春生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吹胡子瞪眼,数落起小辈来:“现在家里是穷到吃不起饭的地步了吗?你就非要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做什么兼职?像这种钱, 广州哪个地方不能赚?”

    “还有你那个朋友葛宝生,成天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 一点也不稳重,你跟着能学什么好?交朋友要睁大双眼!”

    周长城被桂春生骂得头都抬不起来了,他现在知道了,这个家拼拼凑凑的,很小,可是每个人都很重要,自己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别说小云,就是对桂老师,也是一种沉重的打击,只小声保证:“桂老师您放心吧,往后我都不去了。”

    而至于跟葛宝生的交往,他没有接话。

    桂春生气得脸都红了,又拿了好几个真实的路匪案例出来说,里头的残暴程度令人发指,至今许多案件都没破,人在路上,死就白死了,家里人报了警,说不定连尸体都找不到,他用这些话,对周长城和万云大大地进行一番“震慑教育”。

    万云听得心里也难受,最后耳朵发热,细声细气地说:“桂老师,您别怪城哥,他知道错了。”

    裘松龄在此时,适当地给桂春生夹了一筷子青菜,双眼看他:“多吃点菜,下火。”

    桂春生一脸无奈地看着裘松龄,又看看眼前的小年轻:“明早你们给家门口的土地神上三支香,这次真是多亏了神仙保佑!往后出门都要乖乖敬香。知道吗?”

    周长城和万云两个都喏喏点头,这才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等吃饱饭,裘松龄上楼喝茶,看桂春生还是一副担忧的模样,给他倒了杯白茶:“好了,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桂春生长叹一声,这才没话好说。

    送裘松龄出去的时候,桂春生问她:“银行的人找你推销国债券了吗?我们单位已经把买国债券的任务分摊下来了,单位领导来做我的工作,我就要了五千。”

    闻言,裘松龄笑:“你都买了五千,我能少吗?原先我找了个银行经理替我过桥,周转了一笔钱,这回他也找上我,我买了一万五,他还让我再多找几个朋友。”

    两人说到这些事都笑了起来,哭笑不得的笑。

    “国家现在有困难,我们尽自己的能力,国债券这些东西,买了就买了吧,留在手上,过两年再看看。”桂春生摆摆手,这些都不是好消化的金融债券,至上往下,只能每个单位和个人一起去分摊,建设国家可不容易啊。

    回到家,聚在一起看电视时,桂春生又把周长城骂了两句,周长城一再保证,绝对不会再让自己陷入这样的险境中,桂春生这才放他回房休息。

    等回到房间,夫妻两个锁起门来,提着的肩膀都稍稍放下不少,桂老师念起经来也是很可怕的,可有长辈关心在意,对周长城这种过早失去家人的人来说,心里总是暖滋滋的。

    周长城看到桌上放着的铁盒和笔记本,他知道万云今晚是要开诚布公地讲话了。

    万云给两人倒了水,一起坐在床上,拿过盒子,开锁,开盖,露出里头的钱和小本子,问:“城哥,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周长城靠在床头,难得看到万云脸上带着窘色,笑说:“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时候发现这个盒子的?”

    万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对。”

    “前年的事情了,有一日下午,你和丹燕嫂出去逛街,我躺在床上看书,不小心把水笔给掉到床底下去了,所以我就拿了晾衣杆把笔划拉出来,但不小心把这个盒子也划出来了。”

    “刚开始,我以为是凌老师之前留下的,但后来一想,他离开的时候,我们把这个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床都是重新买的,所以就排除了是他的东西。再加上,这盒子放在床底,却一点灰尘都没有,肯定是有人常常打开来看的。”

    周长城慢慢说着自己跟这个盒子的“缘分”:“我们房间有一大串钥匙,你都是放在抽屉里的,我就拿出来,一个个去试,没想到就打开锁了。”

    “打开了,发现里头都是钱,还有一些你手写的小账本。我就这样知道了。”

    万云的脸烫烫的,亏她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没想到人家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不说而已。

    周长城不说,也是因为在前年,万雪夫妻和葛宝生找他们借了钱之后,他们手上几乎不剩下什么钱了,但万云又拿出一笔钱来去白云进年货,他就知道小云藏这些钱不是为了做什么不好的事,甚至庆幸,好在她有这笔本金在,那年他们还能在年货摊里赚回一笔钱。所以周长城心里尽管有疙瘩,但也一直没提过,就想等万云自己交代。

    本来,万云是想把自己藏私房钱这件事,从县里开始讲起,既然城哥说是在广州才发现这个秘密的,那就直接从广州开始说起吧,平水县的秘密,让它掩盖在县里就好了。

    “这是我每天自己一点点攒下来的钱,比如盒饭数量,正常我是做六十盒,但有时候也会多,多出来的那些钱我就放这里。还有,你也知道我每天清早要出去拉菜,菜场和附近的两个小餐馆也在找林彩虹进货,我把菜运回来送到菜市场,他们拿货,我在中间抽点水儿,一个月多的时候有一百五,少的时候是八九十。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钱,就跟小孩儿存零花钱一样,零零碎碎地往里面放,日积月累慢慢就存下来了。”

    “为什么?”周长城不懂,“我们结婚以来,家里的钱都在你手上,哪怕你是要拿着大头的钱去买吃买穿的,我除了心疼一下,也不会真的去阻止你。可为什么要瞒着我藏钱呢?”

    说到这个,万云是真的羞愧了,她不敢说这是为了防着周长城,而是拐个弯,换了个说法:“之前你在县里,被电机厂开除的时候,我看你一蹶不振,精神萎靡,就担心你永远这么下去。于是到了广州之后,就动了自己存点儿钱的念头。万一哪一日这样的事情再重新上演,我们手头上至少还能有一点可以重新开启生活的现钱,不至于又跟之前那样被动。”

    万云的这个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的,说牵强但还算合理,说合理但也有破绽,可周长城听进去了,被县电机厂开除的事,是他们共同的伤痕,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万云在这段婚姻里的免死金牌。

    周长城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万云存私房钱的初衷,伸手去握了握她的手:“是我做得不够。”

    万云赶紧摇头:“不是不是,我也有问题。给家里留后路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我做得不够公开,要是早点和你说,你也就不至于想这么久了。”

    这件事之后,万云也快速想清楚了,不能为了防止那个可能的“万一”,就把两人之间的互相信任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城哥不是那样的坏人,自己没必要预设这么多坏的后果。

    夫妻两个正执手相看的时候,万云出言打破这种温馨:“不过,城哥,现在我虽然存了有两千七百多,但今晚我也想跟你说,我想给我姐一千五。是给,不是借。”

    “这又是怎么了?雪姐那里发生什么事了?”周长城惊讶,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事。

    “我姐一直说想开个小文具店做生意,但从过年到现在拖拖拉拉的没动静,其实我知道她是因为缺钱,所以不敢踏出这一步。城哥,你也知道钱是人的胆,我姐到市里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却还没有工作,这两个月我看她明显开始着急了。”万云一五一十把万雪的困境说出来,那是她亲姐姐,她不可能不管的,“之前她说已经找到店面了,但各类成本一算下来,她和姐夫的生活就会紧张了,何况她还欠着我们的钱,又没有做生意的经验,顾虑更多。我就想从私房钱里拿出一千五给她,支援一下,让她度过这个难关。”

    “后头她要是想还给,那我就接着。要是她实在还不上,就当是我这个妹妹对姐姐尽心了。”

    这些就是万云对这笔钱的打算,她没有给全部,但一千五也不是小数目。

    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万云有点担心地看着周长城,她怕城哥以为自己一心只想着娘家,又解释一句:“城哥,你放心,这是我第一回给钱给我姐,之前都是没有的。也就是最近看我姐太困难了,不忍心她被困在这里,只能当个家庭主妇。城哥,你在广州也看到了,当主妇的人多,但手心朝上向人要钱,那些个大嫂大姐们哪个是好受的?”

    “姐夫这么年轻,只要不犯原则性的错误,他往后肯定还能往上升的。我姐留在家里恐怕会胡思乱想,我不想她承受这样的压力。”

    周长城了然,摸了摸万云的背:“怎么会呢?大姐是你的亲姐姐,那也是我姐姐。亲人们之间互相帮忙,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何况,说不得往后我们夫妻还有依赖姐姐姐夫的一天呢。”

    万云脸上的惶恐紧迫不见了,扬起一张甜甜的笑脸:“真的吗?那明天我就去给她汇款了。”

    周长城捏捏她的鼻子:“还有假的?”私房钱的事说开了,他又用眼神去示意那本笔记本,“你这阵子,都在写什么?”

    万云便把自己想和袁东海一起找店铺做生意的事情说了出来:“我一直围着工业大道前后找,就是想离你近一点,让你中午有时候想出来吃饭了,就到店里来,我给你开小灶做饭。”

    周长城听着这样窝心的话,心里熨帖,把人虚虚搂住。

    万云继续说:“不过,到目前为止,也没有找到特别合适的。这就是为什么最近我跟他走得比较近的原因。”说完,又带着点调侃的眼神看着差点吃飞醋的丈夫。

    这下轮到周长城不好意思起来,咳一声:“昨晚是我口不择言了,对不住。”

    万云往他怀里蹭了蹭,摇头:“桂老师说得对,人愤怒的时候还是要少说话。昨天晚上我也没好到哪里去。”

    什么死的活的,改嫁离开,哪是什么好话呢?

    夫妻两个,你疼我,我疼你,那些关在心里的话,逐渐说开来。

    “你呢?都快一年了,我感觉你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万云伸手去摸周长城的眉毛,“你看你眉毛中间都长皱纹了,我要拿个熨斗来烫平它。”

    周长城失笑,一把抓住万云的手,亲一下,把自己这一年来许多难以启齿的话,跟万云细细道来:“这些事,其实也要从我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刚开始从生产工转到技术工那里去,我天然把自己位置放低了,等自己都把自己的位置放低了,人人都会上来踩上一脚。刚开始,我还劝自己,没有人在欺负我,是我自己太弱小了。可如今我也明白了,人家就是在欺负我!”

    万云很少见到周长城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不由得往前凑过去,把他抱紧,回应她的,是周长城更坚实的拥抱。

    “当然,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自己也觉得成长了很多,工作技能上的进步不去说,就是看人,也有长进。像梁志聪这人,嘴巴很毒,但业务能力过关,而且他对下属的指导是实打实,从来不玩虚的,只要你想学,端正态度,他一定会教。在他那里,就没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说法。这人说话令人讨厌,可却又光明正大、心胸开阔得让人佩服。”

    “还有姚生,刚开始,我对姚生由衷地感到敬佩,一个男人能干这么大到的事业,还能在经济不好的时候,立即调转枪头,专业能力又过关,肯定拥有过人的本事。可等稍微深入接触之后才发现,和善可亲只是他的愿意给员工展示的一方面,他身上确实有一种资本家的冷血,值得我学习的同时,也值得我去警惕。在他眼里,人和事情,只分为有用和可以舍弃。我欣赏佩服他,却不想离他太近。”

    “还有,以前在生产线上,上头给我们布置任务,我们就做什么,很少思考为什么。可换了个位置,我就看到了公司运行不一样的地方,原来做生意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姚生关注的是公司的策略和源源不断的单子,财务关注的现金流能否快速接上,设计跟报价关注客户要求和项目进度。而我是阴差阳错,手上跟着太多个项目,对公司流程的建立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尽管还很幼稚,可也是管用的。我不再是踢一脚就动一下的石头,而是懂得主动地选择性地去做事。”

    只要说起工作和工作里的事情,周长城双眼就发光,能侃侃而谈。沉浸在自己事业中的男人,很容易吸引人,不论是同性还是异性,此时的他,有种君临天下的专注感和性感。

    万云没有打断他,双眼冒着崇拜的光,任由着周长城往下说。

    “小云,我一直没有跟你讲,自从到了设计组,我的工资一直在往上涨,都是梁志聪帮我去申请的加薪。但我们组目前三个人,只有我一直在涨,于小山和郭泉两个人,还维持在月薪三百五左右。自然,我认为我是值得这个价格的,因为在工作和厂里,我付出比他们多了至少两倍的时间和心血,也算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了。”

    “这两天,我也算是明白了,人其实首先要自己立起来,别人的肯定只是其中一个部分,并不能作为支撑我拥有真正信心的支柱。自信心这个东西,依靠别人是很虚无的,人一定要全心全意、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我配得上一切好东西,我的所作所为配得上我所得到的,英雄不问出处,从小地方来的我,实在不必有自卑感。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周长城说得有些口干舌燥,嗓子都哑了,万云拿过床边的水杯递给她,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自己的男人,真好,她又在他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一面,这一面还是闪着光焰的人性。

    喝了大半杯水,周长城心中那种激昂都没有平复下来,他很少这样掏心窝子讲那么多话,一方面他的表达不像万云那样丰富,另一方面他也羞于表达自己的这种细腻情绪,因为他从在平水县电机厂那里所受到的教育,就是男人应该坚强,应该铁血,要冷硬,不能软弱!

    万云听完这些话,十分感动,好像他们两个之间心与心的距离又拉得更近了,而不是像前阵子那样,明明坐在一起吃饭,却始终看不懂对方在想什么。

    把水杯放在旁边的床头柜上,万云一下子又钻进周长城的怀里,跟他说:“城哥,我之所以想开餐馆,其实也是因为受了你的影响。我觉得你越来越厉害了,连裘阿姨都夸你,现在整个人的思想在慢慢沉淀,我听了既羡慕又嫉妒。”

    “我们两个都是县里出来的初中毕业生,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条件呢?靠的也就是我们这一双手了。可你在两年时间内就做到了质变。说去说工业设计,毕业证拿到了,现在人家还叫你一声周工。英语不好,就报名去学英语了。”

    “我哪有这么好,时常还觉得自己做事吃力呢。”周长城心里得意,可终究还是不好意思,挠着头,有点像在县里那个愣头青的男孩儿了。

    “真的!我之所以决定跟袁东海去找店铺,就是你回来跟我讲,你要去报名学英语。那时我想,如果我再不努力一点去跟上你,那我永远都只是一个在工业区卖盒饭的小摊贩,可如果我去开一个餐馆,那积累了经验和本金,就能再开第二家,第三家。就像那些连锁百货一样,虽然不是顶顶出名,但起码也成气候了。”

    周长城抱着万云,亲了又亲,爱不释手:“万老板,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讲过你的雄心壮志?”

    万云就哼了一句:“你也没有跟我讲过刚刚的那些心里话,你都是自己悄悄消化了,吱都不跟我吱一声。往后你再这样,我也不跟你说我的想法。”

    周长城连连保证,往后再不会跟以前一样犯浑了,把万云逗得笑起来,夫妻亲密度直线上升。

    “小云,其实你卖盒饭这件事,我真觉得不丢人。我能够逼着自己往设计组的方向走,也有你的原因,因为你这种活泼泼的生命力,总是不随意放弃。而且卖盒饭你的收入比我高那么多,我们存折里大头的钱都是你存进去的,我每个月即使只留三五十块的工资花费,也抵不过你卖盒饭赚来的钱。”周长城看着万云的眼睛,诚恳地说着这些话,从结婚的那日起,他就疼她,更尊重她,从不忽视万云的付出和劳动,“尤其到了年底,你跑去卖年货,这对我们的家庭来说是一大笔的收入,比我一年的薪水都要高。”

    “小云,我是个男人,理应是个顶梁柱,可看到你大笔大笔地往家里拿钱,你说我心里没有一点触动,那肯定是假的。所以每回你摆摊子遇上什么事,只要我能出点力气,肯定鞍前马后去跑,也是想在你面前证明,我是个有用的男人。”

    “你个傻子呀!”万云心疼道,点了点他的胸口,“我从未这么想过你没用,每一次我们一起努力,想的都是我们两个真棒,比好多人都棒,虽然收入不是很高,可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我们自己双手挣来的,我们一直在给自己的小家添砖加瓦。”

    “小云,你真好。”周长城感觉浑身都是暖洋洋的。

    话说开了,夫妻两个吵架的事情就过了,距离感、生疏感和冷漠感这些不好的感受,都随着今夜的沟通渐渐散去,他们之间,还有很长的未来。

    过了会儿,周长城又问:“那你现在跟袁东海是什么打算?”又去翻那本笔记本,看小云一条条把那些店铺的优劣条件列出来,看得出来很用心。

    万云说:“袁东海是想出钱,后期出力。前面跑证件和搞装修这些,他就想全都放手给我。不是我说他,看他脑子总转不过来的样子,说起话来也费劲,所以前头的大部分的事情会压在我身上。可等真正经营起来,恐怕还是要他多多待在店里才行。”

    周长城想了想说:“那你们的合同得签好,在租下店铺之前,就要把权责明细写分明了。朋友之间合伙做生意很容易出问题的,咱们先礼后兵。”

    万云坚定地点头:“那是肯定的。有时候我也挺烦他一副不肯动脑筋的样子,不过,城哥,现在我们家里钱确实不多,他如果能投钱进来,我的压力就没那么大了。退一万步来说,假如真的亏损了,至少我们是两方一起亏的钱。”

    “这些盈利亏损的事得往后放,现在当务之急还是找店铺。”周长城让万云暂时不用想得那么长远,且餐厅定位也不必开那么大,先小铺面地做着,等这一套转得动了,再往后想,“店铺的事,我带你去找拉哥,拉哥手上肯定有铺位的。”

    “拉哥?”万云疑惑,“他不是只管我们五十米街的小摊子吗?”

    “小看人家大哥了吧?”周长城笑,“只要你给足钱,整个工业区,就算是现在已经被人占着做生意了,他都能替你把位子撬过来。不要小看这种地头蛇。”

    显然周长城待在外资工业园,对拉哥这些人的内幕知道得更多一些:“这几天我不去上班了,陪你先去看店铺,早点定下来,也免得你大日头底下的跑来跑去的,再过一阵子就是仲夏了,跑中暑就得不偿失了。”

    万云那双大大亮亮的眼睛,满是笑意地看着周长城:“你陪我去看店铺,那你上班怎么办?不是说厂里现在还是很忙吗?”

    说到这个,周长城冷冷地笑了笑:“厂里再忙,但是离开我,照样能转。何况卖给昌江这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是连请假几天都不行,那我那些没有费用的班都白加了。”

    有些话,周长城没有说出来,之前那些看他不顺眼的人,比如某些嫉妒他顺利转到设计组的生产老同事,或是设计组两个不受器重的现任同事,总觉得周长城能得人青眼,就是因为擦了梁志聪的鞋。他有些顽劣地想,离开几日,也让他们好好地跟香港那边的同事对接,好好地感受被项目追着跑的滋味,看看中间协调润滑的工作是否真这么好做!

    人总是要给自己找点存在感的。

    周长城暗下决心,他要改过自新,摆脱昨日的懦弱,从心底里真正相信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

    夫妻两个坐着说累了,口说干了,又再去倒了两杯水,把许多话都拉出来讲,讲到两人眼皮打架,摸出来的橡胶套都忘了用。

    今夜的最后一个问题,万云揉着眼睛,问:“城哥,你现在还觉得跟我结婚是大好事一件吗?”

    周长城的这句回答,比任何一句都要坚定:“是,我认为周长城和万云结婚,是大好事一件!”

    第154章 第 154 章

    周长城说了要去陪万云找铺面, 于是第二天他就去厂里,找张美娟请了五天假。

    张美娟问他何故要请这么多天假,在她眼里, 周长城干起活来, 跟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也差不多了,属于轻伤不下火线的那种人,这么多年也未请过长假。之前她跟梅长发等人还说过,这种有上进心, 又稳定年轻人真得多招几个过来。

    周长城在假单上只写了四个字:私人事宜。再多的解释就没有了。

    张美娟还想再多问两句,但周长城脸上明晃晃写着不耐烦的心思,弄得她不得不把类似于“本身厂里是不给连续请那么多天假的,但是看在你往日勤奋工作的份上”这句具有威胁性的话吞下腹中, 因为她在周工的神情中, 还读到了一丝无所谓的态度。

    真是奇也怪也。

    对着态度如此变化的周长城, 张美娟一个常年和工人打交道的人也没办法, 工厂要人,还要熟练工, 最怕的就是那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混不吝工人,只好把他的事假条连着平日的事务,一起汇报到香港那头去, 香港那边自有专业的行政和人力资源部门会处理。

    周长城现在身份尴尬,人事上归属于张美娟这边管理,但是他手上的事情和总部挂钩很多,他请假的话, 事情肯定要有所交接,以至于张美娟也很难去界定怎么管这人的考勤, 干脆丢到总部去。

    周长城也是抓到了这个漏洞,总部不会管他这个小虾米,聘用他的公司还是昌江精密广州厂,因此说请假就请假,手头的事大概地和于小山郭泉二人说了一下,就潇洒地走出了厂门,管他事后滔天。

    等梁志聪知道周长城请了五天假,又无人接手工作时,周长城已经和万云在工业大道附近跑两圈了。

    之前周长城说,这种找店铺的事情,可以去找拉哥,他们在五十米街附近七拐八拐,进入一栋三层高的小楼里,找到正在和小弟们打牌的拉哥。

    拉哥大概手气不好,被贴了一脸的白条,看到租客来了,以为他们要退租,瞧了他们一眼,脸色极差,非要打完手上这把臭牌,才肯转过头来和周长城正经说话。

    乍一听他们两人不是要退掉摊位,而是想找他租个正经的门面,拉哥稍稍震惊了一下,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从七十年代开始,他拉哥在工业大道上待了二十多年了,见到来来往往的人和事情可多了去了,从一个小摊贩,慢慢走到餐厅老板,再往上走的人,屈指可数。

    没想到这周长城和万云两个外省来的小年轻到还挺有两分气魄,竟有这么大的决心改变现状,要知道小摊子每个月的收益比普通工人要高了两三倍,很少人会主动放弃这种门槛和资金要求都不高的生意,而主动去选择更大风险的餐厅生意。

    这个周长城,拉哥也认识,大家平日在路上见到会打声招呼,知道他在昌江精密待得好好的,这两年在外资厂混得是风生水起,就连洪金良这人都对他挺客气,张口周工闭口周工,看着也是有两分前途的人,竟舍得让他老婆一个女人家出来抛头露脸赚钱,还夫妻两个一起上阵打虎。

    真有点意思。

    拉哥顿时对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有了点微妙的好感,只是一点点,再多就没有了。因为在他眼里,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家是活不下去才跑出来做生意的,像万云这种硬要自己“拿苦来吃”的,他还是有点反感的。

    拉哥手头上的店铺确实多,只见他直接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大大的“地图”,上头大略划出工业区建筑的位置,上面打了红色叉叉的,全是拉哥能控制出租的店铺,几乎一整张纸都是红叉,估计有上百个,看得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心惊肉跳的。

    恐怕这一整个区域的商铺,甚至一些小厂房,拉哥都能说得上话。

    当然找店铺这种事,拉哥自己是不可能亲自出马的,他底下还有三十来个小弟,就随意在牌桌上点了个叫小马的男人出来:“你陪周老板两公婆去看地方,问问他们什么要求。”想到什么,点了根烟,又踢了小马屁股一脚,“对租客客气一点!这些可都是我们的财神爷!”

    那个叫小马的男人有一双不笑也带着三分情的桃花眼,听大哥如此交代,立即弓腰微笑:“拉哥,一定的!周老板,这边请。”

    这些人都自动忽略了万云这个女人,他们都不屑于和女人做生意。

    万云怎会察觉不到?内心极度不爽,如果不是要求着拉哥帮忙办事,当场她就要拉着脸了。

    小马听了周长城和万云的要求,店铺大小在二十平米以内,距离外资工业园走路十分钟的距离,租金要便宜些,别太偏僻,最好是空铺位,可以立马入驻就最好。

    要求还挺不少,小马听了,掏掏耳朵,双脚立在他们那栋楼的门口,动也没动过,点头:“行,我记下了,你们回去等我电话。”

    就这样把周长城万云夫妇给打发走了,弄得他们两人都觉得这一趟是不是来错了,拉哥的这条路真的行得通吗?还是得自己亲自去找吧?

    结果,到了第二日下午,周长城和万云在家午休,两人你侬我侬,翻云覆雨一番,刚睡着没一会儿,就接到了小马的电话,喊他们现在到工业园去一趟,铺位找到了。

    周长城和万云两个骑着三轮车,叫上袁东海,一起到小马说的那个地点。

    没想到拉哥也在,还以为他看不上万云的这点小生意,原来也是个亲力亲为的人,他依旧是冷着一张刀疤脸,嘴里叼着根烟,旁边是鞍前马后的小马。

    现在是工业区厂里的上班时间,很少工人在外头活动,餐馆和其他店铺自然也没人,午后无事可做,老板和员工在店里待着,不是在打苍蝇,就是在打瞌睡,可一见到拉哥,每个人都站起来跟他打招呼。

    万云和周长城两人跟在他们后面,像是拉哥新收的马仔,都悄然震惊,这拉哥究竟有多大的能量?怎么似乎这几条街的每个店都在给他交租?

    小马说的那个位置,距离外资工业园两条街,走起来刚好在十分钟以内,店面不大,估计有十六个平米,现在是一对潮汕兄弟在这儿卖潮汕肠粉和粿条,他们准备在十月份之前退租,搬到天河的食街去,扩大成能炒菜的大排档,所以在国庆节之前就要退租了。

    周长城抬头看了眼这个店铺的门头,上面贴了一排的黄纸符,估计全是财神符和平安符,推了推让万云去看,万云和他一起笑了笑。

    拉哥大马金刀地坐在肠粉店的红色塑料椅上,那对潮汕兄弟给拉哥和小马上茶点烟,问他们有何指教。

    小马就说是带人过来看铺面,那对潮汕兄弟人很好,操着一口浓重口音的普通话,中间夹着几句番生的粤语,给周长城和万云等人介绍起店铺来。

    “这个地方不错的,门面虽然小,中午客人不少,没两个人都忙不过来,把前面这个做肠粉的钢架拆掉,挪开肠粉机,挤一挤,可以摆下六张桌子。”年纪看起来大些的男的先是指着四周的工厂,然后又带着他们进后厨,“后厨不到三个平米,这个水槽,有两个大水龙头,可以接长水管,是我们刚接手时装的,我们走的时候是不拆的,你们要用就自己用,不用就找个师傅来拆掉,改装一下高度就行。后面有个门,这儿有条下水道,平常没什么人经过,可以放心在这里洗菜。垃圾倒到前面的垃圾站,不能堆在后厨的路上,不然城管要过来给你开罚单的。”

    “对了,我同你们讲啊,”这潮汕大哥指着西北角一个收银台,收银台后头供着关二爷,“这个地方,是绝对的财位!我们请了两个先生来看过的!”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笑了出来,打趣他们肯定是赚得钵满盆满了。

    人真是好人,真诚,连财位都说出来了,就像是底裤颜色都扒出来给大家看了。

    “那你们是为什么想搬走?”地方不大,两眼就看完了,万云提问。

    “我们在这里待了五年啦,也是时候要变一变,生意人嘛,总得越做越大,越做越辉煌的嘛。是不是?”年纪小的那个兄弟如是说。

    拉哥在旁边插了一句话:“两位老板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工业区里的拉哥啊。”

    那两个潮汕的兄弟立即满脸笑:“怎么会,怎么会?这几年不是有拉哥帮手看着我们的小店,我们哪里能这么安生做生意呢?”说话间又给拉哥满上一杯工夫茶。

    “就是咯,如果不是拉哥,我们天河的铺位也不能这么快就定下来了。往后还要拉哥多多关照我们兄弟生意才是。”弟弟嘴甜,说话间打蛇随棍上。

    这对潮汕兄弟,团结,会做人,勤奋,踏实,准时交租,租门面五年,从来没有弄出什么幺蛾子,是很省心的租客,如今见他们一步步从小店积攒资金,要去开大店,拉哥还挺看得上他们,所以一听他们要走,立即把下一个铺位的生意也跟着做成了。

    其实拉哥才是真正隐藏实力的牛人。

    周长城万云和这对兄弟也互相交换了姓名,说好以后有空了可以交流一下做餐饮的经验。

    拉哥和潮汕兄弟坐下喝茶,小马带着周万二人去周围看,后头还跟着个尾巴袁东海。

    小马那张嘴,跟抹了油似的:“你们地方要的不大,那店铺就刚好合适。这条路是工业二路,人流量肯定是比不上五十米街的,但四周四通八达的,你看一条街下来,二十多家快餐店,全是做你们这种饭店生意的,有大有小,所以到了中午和晚上,人是一点不少的。周老板,我敢说,你租下这个店面,就是你发达的起点!”

    其实这条街,万云和袁东海之前就来过,不过他们没有门路,只能看那些贴着“转让”条子的空店铺,但这些空店铺多少有些难以克服的毛病,不是门面奇怪,就是偏到端头位去了。这里的人做生意讲究好意头,端头端头,那不就是断头了?口彩都讨不到。这些林林总总的心理因素,以至于让他们两人迟迟没定下来。

    老实说,小马给他们找的这个铺位,几乎就撞在万云的心口上了。

    位置不偏不倚,对面就有个纺织大厂,职工上千,铺位大小也刚好,租金虽然还未知,肯定在可控范围内,门店上头还有五层楼,看着应该是哪个工厂的宿舍,密密麻麻晾晒着衣服,人是少不了的。

    此外,还有个让她心理安定的由头,就是原店东——那对潮汕兄弟,不是做不下去才走的,就像小马说的那样,这是人家往大店这条路上走的起点。

    她再一次认真地把这条街上的餐饮店逛了一圈,有粤菜、客家菜、潮汕菜、猪脚饭、烧腊店、湘菜小炒、川菜、麻辣烫、火锅、西北菜、东北菜、面馆等等,品种特别多,其中潮汕粿条店和烧腊店是有几家重复的,其余的几乎都是相对独一份的。

    万云仍然决定做“盒饭”的生意,不过这个盒饭,是跟食堂一样打饭,她一餐提供两肉和两素,四个菜,客人可自行选择,再赠送一碗例汤,这里的饭菜价格比她在五十米街那儿要贵一些,价格涨幅不超过五毛,用来覆盖帮补她的店租和其他成本投入。

    其他的街道已经出现了万云这种食堂快餐店,但这条街还没有,所以万云有些许优势。当然,劣势也很明显,客人选择太多,餐饮店之间竞争太大,而且店铺距离如此之近,口舌纷争也会有。

    “租金和水电这些怎么算?”周长城看万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副认真的样子异常吸引人,依着他对妻子的了解,在涉及到钱的时候,越是喜欢的东西,她越是不动声色,定是满意的,自己先随意提问了小马。

    小马说:“租金是一千二一个月,商用水电,你用多少就给国家交多少。还有一个街道卫生费,一百块。租金你们交给拉哥,这个卫生费会有另外的兄弟过来收。”

    明白了,这一百块的卫生费,就是拉哥让小弟们收的保护费。

    这几年,跟拉哥打交道,周长城和万云多少也有点明白了,他的生意就是房屋和商铺租赁,但是本质上还是抢地盘,是条地地道道的地头蛇。可这么些年来,拉哥这帮人在工业区稳坐第一把交椅,从未有过其他的势力能分薄他的地盘,所以不论在五十米街还是在周围这些食街上,没人敢随意闹事,可见拉哥的名声,还是挺值钱的。

    看完这条街,又回到了刚刚那个潮汕肠粉店,拉哥和潮汕兄弟已经开始喝到第三轮的功夫茶,茶水颜色都淡了。

    “怎么样,周老板,万老板?这地方合适吗?还要再看看吗?”拉哥随意地问道。

    周长城和万云没有立马答应,而是跟拉哥说:“我们再回去商量商量。”

    拉哥显然也明白这些小生意人的套路,挽留的话一句都不说:“行行行,你们回去吧。要的话,周老板你到我们办公室来找我就行。但是也要快,最近我肯定要把这个铺位给放出去的。”

    等跟拉哥分开后,袁东海才在后面冒头上来说话,问他们夫妻两个:“我们不是都挺满意这个铺位的吗?为什么你刚刚不直接答应拉哥?”

    万云说:“我这不是为了表示一点矜持,说明我们还想有其他选择吗?立即答应了,我们还怎么跟拉哥压价。一千二一个月的店租,你不嫌贵啊?”

    袁东海一听,似乎也有点道理,甚至给万云竖起大拇指:“还是你牛,跟拉哥都敢压价!”他每次看到拉哥和他脸上的那道疤就想躲远一点。

    “我们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人,拉哥这明面的租赁也是正规的。后头跟他说一说价格的事儿,只要他点点头,那我们不就能省点儿钱了。”万云说的头头是道,又扣扣搜搜。

    周长城显然也是同意她这么做的,他说:“那我们最好再多看几家,刚刚我让小马继续帮我们留意,明天看他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其他的。”

    后面两日,拉哥听说万云还在继续看摊位,也没有生气,就跟小马说:“好好带他们去看,反正他们只要在周围这一块来来去去地找门面,全是我们的地盘,走不出去的。”

    当然看了两日,也还是认为第一个看过的门面好,周万袁三人又找到拉哥,说要定下那家肠粉店的租赁协议。那时候还没有形成转让费这一说,加上本来就是那对潮汕兄弟要搬走,位置空出来,拉哥要招新租客,就相当于是租客和房东直接签协议。

    见到拉哥,万云自然提了租金价格的事情,拉哥小气吧啦地给万云减免了五十块钱,说:“万老板,这个地段,这个位置,一个月一千一百五十块。你差不多得了。”言下之意就是,你爱租不租,反正我不缺租客。

    周长城和万云咬了一下耳朵,又问了一句一直没出声的袁东海,袁东海没意见,这种大事,他向来是跟着别人的风头走的,万云就答应了,租下这个门面。

    “店租照旧是每月一号交,我会过来收,租约是一年,两押一付。中间你想退了,提前跟我讲,找到下一个租客我就给你退押金,找不到就不退。”条款有点霸道,拉哥也不怕万云会拒绝,因为万云没有其他选择,见眼前的年轻女人不服气地点了头,他也没有赢了的心思,只是让个稍微文气些的小弟去准备合同。

    合同上签的是万云的名字,万云想把袁东海的签字也加上,但拉哥不同意:“就这么一个小店面,你们还想在里面做什么道场?我不管你们有几个合伙人,但收租的时候我只认你万老板,你别给我找其他麻烦!”

    拉哥做生意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他不会管你把这个店面分割成几份,一切从省事儿的角度出发,哪个房东收钱的时候,想在几个租客之间辗转?又不是要当孙子!而且每月一号必须交钱,如果交不上钱,他还有三十多个兄弟在外头等着。

    拉哥这几日也看明白了,看店铺是三个人来看,但拿主意的还是万云,客气地称她一声万老板,签了一式两份的合同,双方摁下手印,过了国庆节,合同正式生效。

    “万老板,你后面如果招人,想给员工租宿舍,也可以找我或者小马。”拉哥提到这店铺上头的房子,“你租的那个门面,楼上面的房子也归我们管,有单间,有上下铺,也有两居室的。这附近的餐馆老板,都在上头租了房间的。你既然是我的老租客了,我到时候让小马给你算便宜点儿。”

    这个拉哥,真是全广州的租赁生意都让他给做完了!

    万云还没开腔,袁东海在后面来了兴致,狗腿兮兮地说:“拉哥,那你这单间是多少钱一个?上下铺又怎么算呢?”

    拉哥看了眼跟屁虫似的袁东海,说:“单间一个月五十块,带个洗手间。上下铺是二十五一个位置。”

    “哗!这么贵!”袁东海怪叫起来,“我在番禺租上下铺才十块钱一个月,住这么多年都没有涨过价。”

    拉哥不屑地看了眼袁东海,冷冷的脸上,那道疤痕越发吓人:“你那是什么地方,我这是什么地方?能比吗?”

    袁东海只是嘿嘿讪笑,他也知道,地段就是价格,有人的地方才有钱赚,不然他也不会每日一大早起来,推着板车跑到海珠工业区来找生活了。

    拉哥说的租宿舍的事情,万云把这事儿给记下了,只是现在她还没有完全想好怎么铺排员工,加上那对潮汕兄弟还有两个月才搬走,还是要先把厨房工具和装修的事情给先定下来。

    万事开头难,一步步来吧。

    不过,签完合同,临走前,拉哥还给万云指了一条路:“万老板,你要是想买厨具,到工业五路那个厨具回收店去,他们专门回收厨具,大店小店都有,好多东西都是七八成新的。你说是我介绍去的,那老板能给你点折头。第一回开店嘛,成本能省则省。”

    广州做餐饮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有的人可能做一段时间就不做了,剩下的一些后厨用具,就有专门的人去回收,再修修补补,擦拭干净,二次卖出去,物尽其用。

    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之喜,万云忙忙多谢拉哥:“真是太感谢您了。”

    “客气,你们生意好了,我们生意才能长久,都是互相的。”拉哥倒是看得分明,他也不想频繁换租客。

    万云对拉哥的这个提议是很动心的,她和袁东海两人加起来的钱不多,一点点花费下去,生意如果半年内都上不来,是很容易见底的,确实是能省则省。

    从拉哥那儿出来后,袁东海问周长城:“兄弟,这拉哥到底是干什么的啊?他怎么那么多门路呢?”

    周长城四周看看,还有不少拉哥的兄弟在外头抽烟,顿时脑子疼,这袁东海说话可真不挑地方,难怪万云有时候被他那张嘴气死。

    见周长城不说话,袁东海还想追着问,被万云拍了一掌,低声警告:“你再嚷大声一点,让拉哥的小弟来给你解答!”

    袁东海这才闭嘴,又见到几个面色不善的人盯着自己看,赶紧小跑跟上他们。

    等到了没什么人的地方,周长城才说:“具体我也不知道,但听我们园区的保安肥伦说,早些年,工业区还没完全划分开来的时候,拉哥就已经在这里了。据说以前他们为了争五十米街的那一小块地方,连□□都用上了,最后还是武警出来抓的人,拉哥和几个持枪的小弟,一起进去待了三年,出来后仍盘踞这块地方。他脸上的那块疤就是那次打斗中来的。”

    这种“据说”传言,当然很有江湖气息,听起来工业区的恩怨利益纷争,很是荡气回肠,但,事实并没有周长城说得这么神乎其神的。

    拉哥早些年在工业区周围做些不上台面的跑腿工作,到了六十年代末,跟人一起游泳到香港打黑工,七八年到时候,整个国家换了新政策,他才回的广州,还带了一笔钱,他当初看好这块地方,对这儿又熟悉,就趁着改革初期,收了很多产权不清晰的小楼和铺面,然后租给来开厂的人,局面是这么打开的。

    他既是一手房东,也是二手房东,手上拥有物业,要守住这些物业,自然需要有人跟随,底下的三十个小弟就是这么来的。

    打架斗殴争地盘,这些情况都有,拉哥脸上的疤痕确实是被人砍的,因为这种动刀子的事也进去劳改过一年,交了钱,写了保证书,又放出来了,没有肥伦以讹传讹得那么厉害。至于说动用了□□,那就太过了。这里毕竟是广州市中心,再嚣张的大哥,在执法机构面前,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第155章 第 155 章

    万云要开店这件事, 江曼是第一波知道的人。

    因为万云跟郑阿姨说,她这个零工一直持续到九月初就结束,如今租赁合同签了, 自己得全心全意去安排店面和装修的事情, 人的精力有限,肯定要提早舍弃卖盒饭的。

    郑阿姨刚开始还没转过来,“啊”了一声,愣了会儿, 最后憋出一句话:“那我九月份就不能来上班了呀?”

    她还正经把洗菜干活这个事儿当个班来上。

    万云正在切菜,点头,给了个确切的答复:“对。”

    郑阿姨那日洗菜做事心不在焉的,临走之前, 她还拦着万云问:“那万老板, 等你新店开张后, 还要请人的吧?我再给你去打工, 好不好?”

    万云自然是没有答应她,现在那个店究竟是什么情况, 她自己都还没有一个全面的计划,请人肯定是要请的,但就不能像现在小打小闹,请郑阿姨来打个零工, 自己再炒两锅菜往外跑,而是要正儿八经请八小时甚至十小时都要待在店里的人,郑阿姨年纪大了,不一定能熬得住这种工作强度, 就说:“现在一切都说不好,有需要的话我第一时间找你。”

    郑阿姨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万云的小院儿, 晚上等女儿江曼一回来,立即就迫不及待说了万云要开店,还即将要把自己“开除”的事情。

    “哎哟,她开饭馆就开她的嘛,把我开了,这叫什么事儿!?开饭店不都是要请人的吗?请谁不是请?”郑阿姨的道理七歪八歪的,“往后我上哪儿上班挣钱去啊?”说到后头还有点委屈,“一个月三十块钱呢。”

    听了自己妈的抱怨,江曼眼珠子一溜,心下有了计较,虽然她妈妈在万云那儿领不到工资了,但她江曼还是有本事可以在万云那儿赚到一笔额外的钱的。

    说起江曼,万云只有佩服两个字,这个人就像一条灵活生猛的泥鳅,把它放在田里,无论是多重的污泥,她都能钻出几个洞来生存。

    比如这一回,万云要开新餐馆,前头一些证件的事情,要去各部门跑,她没有经验,又从未和商业机关打过交道,卖完盒饭就骑着三轮车到处去问,这些证件要怎么办,问了拉哥,又问了潮汕兄弟,还到工业区的居委会和区工商局那儿去打听,从刚开始的一头雾水,到现在有了个大概的方向,可思维还是相对混乱的。

    这就是万云的弱点所在,只要与周围的机构发生联系时,就是她的盲区,不开这个餐馆,她都没意识到。当然,也是很多人的盲区。

    江曼正是这时候上门的,还是她自己亲自来敲万云的大门,正如到广州的第一年,她毛遂自荐去万云的年货摊上打工一样。

    两个女人依旧站在小院儿的门口说话。

    江曼有自己说话的技巧,先是恭喜了万云自己要开店,万云自然是谢过她的恭喜;接着就是攀扯大家之间的关系,万云就知道话头很快要出来了,江曼真心诚意的“恭喜”可不是那么容易接的,她不会让任何一个有用的朋友、任何一个有用的机会从她手中溜走。

    果然,看着万元那副“我等着你下文”的表情,江曼也懒得再搭梯子了,直接说:“万老板,我听说你现在开新店,刚开始,肯定在跑工商营业执照、食物许可证和税务登记这些东西。”

    瞧瞧,这就是江曼,见着有利可图,就不再叫阿云,而是改口叫万老板,她的称呼变化得特别顺滑,丝毫没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

    万云觉得这人特别值得琢磨,倒不是反感江曼的这种现实,反而十分佩服她的“有办法”,当然这种有办法偶尔会让人略为反感,交往时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可正是因为万云知道江曼的苦处,也知道江曼不是坏心的人,大家同为女人,同为妻子,又有缘分一同在广州打拼做生意,互相之间带了点惺惺相惜的情谊出来。

    所以听了江曼直截了当的问话,万云脸上并无不好看的表情,而是问:“曼姐,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江曼喜欢万云和周长城两人,就是喜欢他们两人没有傲气感,很平实,很容易让人信任,也很直爽,对待朋友并不是那种小里小气和弯弯绕绕的人,她顺着万云的话说上来:“你如果想要办理这些证件的话,我可以在一个月内,全部帮你跑下来,之前我帮一个百货店跑过这些部门,有经验。餐饮类的我也了解过,不陌生。涉及到一些资料费,大概不到一百五十块钱左右就可以解决。当然,我肯定要收费,我的费用是一百二,全包。”

    “所以,如果我请你帮我跑材料的话,一共你要收我两百七是吗?”万云的手指轻轻地敲着门板,问她。

    江曼点头,又给自己做推销:“如果你到外头去,找一些专门的中介公司帮你办理,肯定会更贵,光是跑腿费,没有三百块就不消停,说不定还会宰你一顿,而且会让你把事情做得更复杂。阿云,我们两家是熟人,你是我在广州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我江曼对你绝对是真心诚意。”

    客气话说完,要开始上人情战术了。

    “诚然,我承认,我是要在你这件事里面赚钱,但是我不会坑你,因为你也是我很宝贵的客户。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去问问街上那些代办营业执照的机构,你就知道我的费用是合理的。而且,我们住得近,你随时可以来敲门问我,办理进度怎么样了。主动权在你手上。”

    打蛇打七寸,江曼这张嘴,假以时日,肯定是不得了的。

    万云确实有去问过一些相关的中介结构,江曼说她的收费合理,只能说她这种私人渠道,收得比正规公司要便宜一些,于是说:“我一共给你两百三,一个月内,你帮我把所有的证件跑下来,如果跑不下来,不管进度在哪里,你要退还一百块给我。”

    江曼看着万云那张原本一团柔和的脸,如今逐渐呈现出一种精干的气质,本想还价,但咬咬牙,还是点了头,少赚一点就少赚一点,至少把这单生意先拿下来,来日方长,只要服务好,客户会带客户来的:“好,万老板,这件事交给我,我来给你办。不过,有些证肯定是要你本人亲自跟着我去跑的,明天我先去探路,后天晚上我再来找你对资料。”

    “行,曼姐,我等你消息。”万云把这件事交给江曼处理,因为自己知道大致的方向怎么做,不论中间江曼多么迂回曲折去折腾,她只需要看最后的结果就行,付钱给别人,节约的是自己的时间,她很忙,要把心思全都放在装修和买厨具这些事情上。

    装修这种事,自然是要去找朱哥和丹燕嫂,朱哥听了万云的大概描述,表示这种小规模的装修是小事一桩,到时候会给她安排好水电工人和泥水工人,还有那种比较专门的厨具安装,他也能找到熟练工,至于价格,他也会帮万云把好关的。至于工价,这么久的朋友了,甚至欠两个月也行,年底结清楚就好。

    万云谢过朱哥和丹燕嫂,放下一桩心事。

    接下来就是要和袁东海谈合同分成,协商如何用钱,找供应商,还有招员工的事情了。

    事情拉拉杂杂,千头万绪,真是理完一桩,还有一桩,怎么也做不完,不过仍有两个月的时间,勉强也够用了,万云甚至还庆幸,那对潮汕兄弟是九月底才搬走,而不是立马就能把店铺空出来,至少让她有时间去准备这些前期工作-

    在万云忙得满头包的时候,周长城也回到昌江继续上班。

    请了五天假,加上一个休息日,周长城休了整整六天,在新的一周,终于重返工作岗位,这次回去,周长城发现之前积压的许多项目进度仍十分不明朗,或者进展微小,大多都是他手头上在跟进的事情,总部那边也有新的订单排期表发过来,仍是新鲜出炉的,轻重缓急都没有标注出来。

    那日早晨,乍一见面,于小山和郭泉两人就冲着周长城抱怨,怨他无故请假,把事情都丢给自己,也不交代清楚,弄得他们手忙脚乱的,加了一个星期的班。

    周长城只是低头写着自己的进度报表和周报告,再按着目前厂里机台的情况和自己的经验,把新订单重新做了个排期,没有搭理这两个同事,这些工作本身就是分摊给他们三个助理的,之前几乎全都压在他一人身上。这几日,于郭二人不过是做了一些自己分内的工作,就怨气冲天,看来之前是真的太过迁就他们了。

    所以不论这回于小山和郭泉如何推卸责任,项目跟得杂乱无章,周长城一点都不同情他们,冷淡地指着手上一个西班牙的订单说:“像是这个灯罩的项目,之前德国的客户就做过,换了材料,只是顶针设计要比之前的复杂一些,完全是有例可循的,我请假之前跟安师傅他们也交代过一些要注意的技术点,只要照着我这个进度表去安排跟进就行,根本不需要花太多心思。你们又不是刚进厂里的新人,不至于这点常识都没有。加班当然可以,不过我建议你们最好做些有效加班的工作。”

    于小山和郭泉两人,没想到有朝一日温厚良善的周长城竟会说这种风凉话,一时间都有些沉默,最终是于小山小小地爆发了一下自己的愤怒:“还无效加班!你以为你是老几,半路出家的夜校生,真当自己是盘菜啊?大家都是助理,谁比谁更牛逼!拿张初中毕业证,很了不起吗?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们!”

    郭泉脾气较软和,拉住于小山,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但也不赞同地看着周长城,都是同事,干嘛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周长城也懒得跟于小山吵架,这些话不中听,作为平级同事,他确实没有资格这么讲,但他也忍这两个同事很久了,往后都不想再忍下去了,哪怕从口角纷争升级到挥着拳头打架,他人高马大的,也不在话下。

    三人没有再吵下去,各自带着情绪去了电话会议室,因为今日一大早,要跟香港梁志聪那边连线,一方面是总结上周工作,一方面是布置新一周的任务。

    周长城明白自己这两年来在昌江精密受了不少委屈,可随着他逐渐找到自己的定位,如今已经很快速地摆脱了那种“受害人”的心态,不再是任由着他人揉圆搓扁的小职员了。他也不准备离职,昌江给的工资高,而且正是因为广州厂的人员和部门配备不完善,才给了他更多发挥的余地,职业技能也得到了锻炼。

    周长城休息的这几日,认真思考过了,自己还很年轻,对工业这行有热情,将来是有很多空间的,不是他狂妄,周长城甚至想,昌江只会是他人生的一个节点而已,说不定将来还会有更广阔的平台在等着自己。

    至于那种委屈的心态,周长城理顺自己的思绪,决定接受它,确实是受了一些不公的对待,还有他人变形的目光,而自己在这些外界的情绪中也受到了很大的心理波动,但这些都不重要,他要学会抓大放小,工作就是工作,要变得和姚劲成一样,更加冷酷、冷静、理智,真正分清楚什么是对事不对人,什么是对人不对事。

    修炼,是一条很长的路,周长城想,自己才二十五岁,他浪费得起。

    今天跟梁志聪那边开会的速度还算快,主要是根本没进度,有什么好汇报的?

    周长城这边是早就发言完了,早上他回来,带上自己编制的表格,到生产和采购那边走两圈,再对一对上周的设计安排,就知道自己的进度卡在哪儿,接下来一周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而且他跟梁志聪之间,这么些日子,也终于磨合出一套下属对上司汇报和相处的方法。

    此时,“向上管理”和“期望管理”这两个词汇还未大行其道,甚至许多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周长城就已经在无知无觉中,慢慢去摸索这种边界感在哪儿了。

    为难的是于小山和郭泉两人,不是说他们画图不专业,或者不敬业,而是他们的汇报远没有周长城那样圆滑,肯花脑筋和时间,再加上语言问题,说话磕磕绊绊的,表达得前后难以一致,被梁志聪一询问,逻辑架子就散了,非常需要重复的锻炼。

    梁志聪每回都特别粗暴地打断他们,让他们回去写些书面的汇报过来,他甚至当着两个下属的面直接说:“每次听你们两个说话,我的脑子都要死一回!”

    开完周会,周长城、于小山和郭泉三人正准备和梁志聪说再见,于郭二人已经把凳子往后推了,电话那头的梁志聪忽然开金口道:“周长城,你留下。”

    过了一分钟,梁志聪在香港办公室那头听到一个关门的声音,问周长城:“他们两人出去了吗?”

    周长城:“出去了,现在会议室只有我一个人在。”

    “嗯。”梁志聪在电话里明显沉吟了一会儿,问,“最近有其他厂的人在挖你过去吗?”

    周长城略略挑眉,这还是第一回,梁志聪跟他说一些除了工作之外的事,他下意识摇头,又想到对方看不到,笑了一下,说:“没有。”

    “好,有的话,你要提前跟我讲一声。”梁志聪的声音很淡定,心想,大概是张美娟小题大做了,跟他讲周长城最近没来上班,但时不时又在工业区附近碰见他,进出哪些街道,似乎在打听什么东西,她担心周工想跳槽。

    昌江精密在工业区附近,是有点名声的,周长城这个人已经慢慢开始培养上道了,有人想来摘果子也很正常,尽管梁志聪还是不太看得上这个下属,也不是多可惜周长城会离职,而是觉得这人走了之后,他还得重新培养一个好把控的新人,这对他来讲,也是工作和精力上的浪费,且看姚生作为老板的态度,很是忌讳广州厂无人可用的局面。

    跟上司的话说到这里,周长城对梁志聪提出了自己职场的首个要求:“梁工,我要求公司给我一个正经的身份。”

    梁志聪诧异,大概是两地文化不同,他还未听哪个员工找公司要“正经”身份的,他们又不是国营企业,还讲究正式编制和临时工,每个正式领月薪的职员,都是昌江的正式工,但随后又平静下来:“你想要什么样的正经身份?”

    周长城整理了一下思路,说:“我在广州厂除了担任设计组方面的工作,还负责了至少六成的项目统筹工作,这对我来讲,是一个超额的负担。”

    “我知道,姚生一直想招个专门的项目管理人员过来,并没有在厂里培养人才的打算,那么,这个我就不去说了。但是——”周长城顿了一下,吞吞口水,顺着自己的思绪,继续说,“但是目前,我们设计组的大部分工作都要在我手上过,甚至如果你不在广州的话,生产和采购,包括梅副厂长那边,都要认我的签字,自然这个签字是代理你签的。可我毕竟是一个助理,并没有比于小山和郭泉高半个等级,这种签字其实是不合规的。”

    至于是什么规矩?昌江那不完善的流程规矩呗。

    “所以,梁工,我需要一个正规的、比助理要高级别的身份。”周长城正式在口头上向梁志聪提出升职申请。

    很奇妙,梁志聪刚刚还觉得周长城离开昌江的话他都不觉得可惜,可在听完周长城这一大段话后,忽然第一回对他产生了某种满意的情绪:“很不错,我在听。那么,你认为你配得上什么样的职级呢?”

    周长城不假思索对对答:“我认为,可以给我一个设计工程师组长的职位,那这样,我在其他两位同事面前,至少有个来自厂里赋予的‘权力’。不然的话,他们永远不会对我的话感到服气,不会遵循我这里发出去的指令,而其他部门的人也会认为我在拿着鸡毛当令箭,只不过是仗着你的威风,在厂里和他们沟通罢了。”

    梁志聪在电话那头听完,转动了一下屁股底下的班椅,摁了摁手上的圆珠笔,沉默三秒钟,说:“没有问题,你找张小姐写升职申请,我下礼拜上广州,会给你签字,到时候带回总部,姚生那里过了就行。”

    周长城惊讶,他没有想到梁志聪竟会这么好说话,本来他已经打好腹稿,要如何去说服这个毒舌刁钻但又天才的上司,比如他现在手上的项目多,但有条不紊在进行,他往后会更投入工作,诸如此类的话。

    但梁志聪并没有给他说这些理由的机会。

    挂电话前,周长城稍稍平缓了一点内心的激动,没忍住,问他:“梁工,为什么你会同意我的升职?”

    “我为什么不同意?”梁志聪反问他。

    从他这种语气中,周长城都可以想象出,在电话那头的梁志聪是如何一脸无谓,似乎肩膀一耸,天塌下来也不要紧的理智模样,甚至还带着轻微的疑惑。

    周长城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再开腔,有点凝涩:“我不知道,在我的意识里,也许你对我并不是那么满意。”

    “True.”梁志聪不否认,“我对你确实不满意,现在也是不满意的,我对许多人都不满意。但是你只需要完成我交代给你的工作就行,不要把过分多的私人情绪带进来,我们是单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要知道我针对的是你在工作上的表现,只要你不是人品过于低劣,我不会在意。你做得好,一路长进,我给你升职,给你加薪。你做得不好,我骂你,甚至希望你离开公司,不要给我添堵,就是这么简单。”

    今早的梁志聪,给周长城上了一节职场课。

    在一个团体里,有偷奸耍滑的人,有推卸责任的人,也有真正实干、追求上进的人,还有像梁志聪这种看得到他人努力,并承认他人进步的人。原来当上司是需要有心胸的,他必不忌讳下属的升官,也不会阻碍人家寻找更好的出路。也许梁志聪没有读过毛选,但他在工作上,做到了实事求是。

    或许,这和他完全西化的心态也有关系的。周长城暗想,又暗自记下梁志聪的这个好处。

    最后,梁志聪提问:“上周的请假,你是故意的吗?”

    故意没有交接,故意钻了个香港和广州两地管理上的漏洞,一下子弄得梁志聪也有些措手不及,人手不够,大家一同加班。

    周长城咳嗽一声,承认:“是。”他就是故意的,厂里离了他照样转动,但肯定也会有点小麻烦需要平复。

    梁志聪那头大概是深深地吐了口气出来,轻微警告:“下不为例。”

    “知道,梁工。”周长城答应了。

    于是,在这个重新回到昌江上班的清晨,周长城完成了他第一次主动升职的申请,并顺利得到了来自香港总部的肯定和审核通过。

    两周后,周长城升职的正式函件从香港总部传真到广州厂,上头的文字用了繁体、简体和英文三个版本,这一张薄薄的升职通知贴在厂门口,进出的同事都能看到,周长城胸中吁出一口窝囊气,又兴奋得恨不得拿回家去给小云和桂老师看一看。

    从设计助理升级为设计组长,只用了不到三年时间,升得有点快,既不合理,也能解释得通。

    但周长城,从此在与总部对线的会议中,有了一席之地,从前看不上他的销售和技术人员,也得称其一声周工,不然周工稍微松懈一些,项目就能拖期,他们面对客户的炮火就得解释半天。

    这个升职完成后,周长城发现大家对他客气了不少,从前那种排挤的声音都收敛了,但他明白,不服气的人肯定有,这种恭敬,尊重的是那个“组长”的名头。他的人生里经验又再一次切身体会到,人敬衣裳马敬鞍。

    升了职,肯定要加薪,不然怎么和其他平级同事区别开来?这回的涨薪幅度不大,因为周长城本身就比助理岗的薪酬要高了,所以就涨了五十块。

    对周长城来说,这是他人生中可以记录在案的进步,因为这是他主动争取来的好处,而不是被动得等人施予。只有自己知道,从被动到主动这条路,他走得有多辛苦。

    从这张升职单贴出来后,周长城在某种程度上,就完全接手了葛宝生原先的工作,甚至还做了一些葛宝生原先不会涉及到的事情,他在昌江的地位和影响力,在无形中慢慢上升。

    而葛宝生这一头,自从跟周长城在路匪的虎口中逃生后,两人再无交集,就是东莞那个还剩下一次的兼职机会,也让魏振汉帮忙推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他们哥俩儿都没有主动去找对方,似乎大家僵持在某个境地里。一起逃命,又各自分开这件事,并没有使两人的友谊达到再不往来的地步,正是因为共同经历过这些他人难以共鸣的艰苦,他们的心里对对方反而有了更为互相珍视的情谊。现在不见面,或许是在等一些其他的机会重聚。

    葛宝生虽然没有再去东莞,但他仍然继续游走在广州大小的模具厂和注塑厂之间,想在中间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创业生存之道。

    但冥冥中,人又不得不相信命运和时机这种神秘的力量,那几年,葛宝生说要创业当老板,可幸运之神一直没有站在他这边,事情小打小闹,就是没有做起来。

    有时候他在外头好不容拉到单子,交到某些交好的小厂里去做的时候,总会发生一些不同情况,有的能做成,有的做不成。尤其是一些金额较大的单子,会因为各种各样乌龙的理由被撤回来。刚开始,葛宝生还傻乎乎跑去问客户为什么,后来才知道,其实就是因为他本身没有一个固定的生产场所。

    之前跟洪金良混在一起,还能说自己有个固定的厂,一般来讲,这个年代大部分客户在看到了厂房和机器之后,很少会再四处去打听这个地方是不是葛宝生所有,价格合适,财务正规,最后出来的成品是合格的,这种合作基本上就能成。

    可现在葛宝生和洪金良闹翻了,每拉到新订单,就交由关系好的厂子里去做,多来两回,客户也不傻的,这人这样不稳定,今天这个厂,明天那个厂,中间关系若是协调不好,会不会出问题?自然不放心把数量大的订单放到他手上。

    原先姚劲成就说过,在珠三角,这个圈子是很小的,的确很小,葛宝生在昌江精密犯了错才辞职的事,行家们多有耳闻,也是他的扣分项。

    除非葛宝生把客户发展到外地去,一些外地的客户没办法亲自过来校验审厂,对葛宝生的前尘往事也不知底细,或许他还有一席生存之地,可现在交通并不方便,就是同在广州,不同的区域坐车倒车都麻烦,再加上上回在东莞返穗途中,葛宝生遇上拦路的路匪,受到了惊吓,这一年就再没有离开过广州。

    葛宝生心态上的漂泊和金钱上的缺失,让他和江曼两人的夫妻关系越来越差,只要见了面,就互相看不顺眼,即使睡在同一张床上,都是冷着脸不说话的。从前以大学生女婿为豪的丈母娘郑婆婆,对葛宝生都有些冷言冷语的。

    从老家带着情谊出来,到现在一切向钱看,人心变得可真快啊。

    家人的不理解和不接纳,反而激起了葛宝生的好胜之心,他坚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目前的一切困境都只是暂时的。妻子和丈母娘的不谅解,是因为她们这些燕雀,不知道自己这个鸿鹄的大志,他是要干大事业的男人!

    虽然郑婆婆和江曼对葛宝生失望,倒是葛澜很粘着自己的爸爸,以前在老家,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陪着,就他没有,现在到了广州,他也有爸爸了,所以每回葛宝生回家,葛澜都会特别期待,给爸爸一个大大的笑脸和拥抱。

    葛宝生前些年独自在广州上班,很少陪伴孩子,对葛澜有几分愧疚,儿子现在来了广州,他时不时都会给孩子带点小玩意儿和小礼物,爷俩儿把家里为数不多的小电器拆了个遍,拆完后,葛宝生再教葛澜怎么把它们组装回去。这个游戏,他们父子两个玩得不亦乐乎。

    江曼有时候看着存折上那点可怜的存款和家徒四壁的租房,再看看石头一样不开窍的丈夫,又看看满面笑容的儿子,很多很多次都想,就为了儿子,就为了葛宝生这个还算过得去的爸爸,就为了她们千里迢迢来到广州,一家人都必须好好撑着,把日子搭伙给过下去。

    第156章 第 156 章

    事到临头, 万云没想到袁东海竟会给她来这么一着!

    “万云,我现在给你四千块钱,再多的话, 拿出来真的比较困难。我也知道, 开这个店,我们没有经验,前期肯定要投钱进去的,可这一万块是我打了十二年工, 这两年才存下的一点身家,我…我真的挺舍不得的。”袁东海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都变了,原来的混不吝, 现在虚弱又无力。

    看到万云那双本来充满了干劲和喜悦的眼睛, 渐渐变成一片冷肃, 他心里有点退却, 却又硬着头皮往下讲,“我现在给你四千, 我们先把店开起来,到了明年夏天——不,明年春天,四月, 最晚四月初,我一定把剩下的钱全都给你补上。”

    袁东海在害怕,怕亏损,怕后面一系列的不顺。

    生意, 赚钱,哪有这么容易呢?他来广东这么多年, 从未顺顺当当过完一年的,现在居然能真正有开店当老板的机会,他有些不敢相信,总觉得跟做梦似的。

    万云不可置信,听着袁东海在自己的眼前说这种鬼话!

    上两周,她让江曼去帮忙跑证件,江曼问她要办个体户还是办公司,个体户的限制较明显,适合夫妻档和家庭作坊,人员数量上也有规定,当然现在规模小,也适合。而万云想着要和袁东海合伙,还挺有野心想把店铺做大,跟那对潮汕兄弟一样,往后把小店开成大店,衡量一番,就选择了注册餐饮公司,本来都想好了,就叫云海餐饮。

    万云和袁东海在还未找到门面之前就说好了,一人拿一万块钱出来做前期的投入,实际花多少就分摊多少,不够的话就再补一点,剩下的则用来作周转,而后面不论盈亏,也都是一人一半。所以在江曼去跑证的时候,她就大致写了一份合作合同,还特意请教了桂春生这种以文字为生的书虫的意见,抠了一下字眼。

    可今天,袁东海给她来这么一着!

    他只想给四千块!

    袁东海的说法是,他总觉得自己往后要娶老婆,要回老家建房子,一定会用到剩下的六千块,总之就是找各种借口,不愿意跟最开头说的那样,把钱拿出来投入进去。更气人的是,不拿钱出来,还想占一半的份额!

    万云实在不明白,前几天都还好好的,两人在五十米街摊位摆摊子的时候,讨论得兴致勃勃的,想着什么时候带装修师傅去量尺寸,怎么到了今天要真正落笔签定合约,就开始变卦了?

    她沉住气,忍下那阵烦躁和愤怒,问他:“袁东海,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见袁东海点头,她开口,“你是不是把钱都拿去赌博了?”

    除了这种恶习,万云想不出来,以袁东海的交际和花费习惯,他还有哪里需要用到那么一大笔钱,以至于把本身要做生意的钱都扣下了!

    袁东海把脑袋摇成拨浪鼓:“怎么会呢!赌博那玩意儿,哪是我这种人能碰的。”他说得还挺老实,可看万云一脸不相信的样子,又紧紧地追着说,“万云,我真的只有这么一点钱,不像你和林彩虹手上还有点产业依靠,我是没有退路的人,所以就想手头上留点现钱,宽裕一点。但是!但是我也不是说不出钱,到明年的时候,我再把这六千拿出来,也是一样的嘛!”可看着万云要吃人的脸,他小小声嘀咕,“我不是不拿啊。”

    听完袁东海的话,万云那把心头火蹭蹭往上涨,她手里捏着那份写了几日的合作协议,此时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了,大声叱道:“袁东海,你打得好算盘!你明明知道,到了年底的时候,工业园的工人们回家了,至少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周边所有店家的生意都会一落千丈,我们是新店,又没有铺垫,前面几个月甚至可能会亏损,正是需要共渡难关的时候,现在你却选择把钱留在自己手上,想着让我把钱拿出来,顶过年底这个关卡!”

    “你不就是想着我们新店开张,前面生意不稳定,熬过半年才能看到希望吗?等生意好了,你再把钱拿出来,生意不好的话,是不是还要我把前面的钱还给你?”

    “你成天成日跟我说你没文化,不会算计,钱放到面前你都不会捡,我看谁的脑子都没你的尖,你会算计得很!拿着那点钱,还想分一半的份额,做梦!”

    袁东海也是第一回见万云气成这样,他没想到一向来心软好说话的朋友竟对他会有这么不客气的时候,可他是男人,跟万云不同,后面总得成家,想给自己留点现钱,也是可以理解的啊,他想再解释多几句,却又不知道从何下口,那双不大的眼睛,一眼一眼地看着万云,瞧着可怜兮兮的,可万云只觉得他从未这样可恨过!

    “万云,不是的,我怎么会,怎么会是这种人呢?我袁东海,是讲义气的人!我…”袁东海还想劝万云别生气,可万云那双眼睛里迸出来的刀子,简直要杀人,又不敢继续说了。

    开餐馆做生意这件事,是袁东海起的头,但现在真正要把真金白银拿出来的时候,他对未知的生意感到了恐惧,产生了懦弱,就要往回缩。

    袁东海的人生,好几次都是这样,在面对一些大是大非的选择和大时机时,他会忽然之间临门一脚,选择退出或逃避,又或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敢面对主要矛盾,果子在眼前,再跨一步就能摘到,偏偏他就能从旁绕过。仿佛一个考生,在考场上完美错过了所有正确答案,最后糊里糊涂,交出一份并不好看的成绩单。

    袁东海不想和万云吵架,他珍惜和万云林彩虹这些人的友谊,可他既想保住自己的钱,又想欺负朋友的善心。

    这样的话,任谁也不会惯着他!

    跟袁东海吵完架后,两人不欢而散,主要是万云单方面不欢散去,而袁东海还觉得自己挺有理由的,他盲目地相信朋友会理解他的苦楚,万云现在只是还没转过弯来而已,而且到时候万云要是把钱都花下去了,手上空了,那他不是还有钱,明年把六千一点点拿出来,如果她还想开的话,这不是也可以把餐馆继续开下去吗?

    可袁东海心里隐隐却在担心怀疑,这个小餐馆能撑起来吗?能走那么久吗?广州多少餐厅开了关,关了开的,他们有这么幸运吗?

    两人说话不在一个频道上,万云捏着那两份特意去打印店打印出来的合同,把它们撕了个稀烂,丢在路边的垃圾池里,气哄哄地回了珠贝村,想到袁东海那个混账东西就气得心肝疼!

    可是现在家里没人,桂老师今晚不回家吃饭,城哥晚上要去上英语课,万云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逗了会儿池子里的鱼,无人诉说发泄,那口气怎么也顺不下去。

    要不是打不过袁东海,万云真想动手锤他一顿!

    不行,这个气不发出来,万云都怕自己今晚睡不着!

    城哥说得对,朋友之间合伙做生意,太容易出问题了。这才开头呢,袁东海就给她掉链子!真到后面还得了!

    可事情已经起了头,跟拉哥的租赁合同都签了,给了一个月的押金,剩下的在拿钥匙那天全部补齐。

    对于万云要开店这件事,桂春生和裘松龄都是十分赞成的,年轻人有长进,肯长进,是好事,裘松龄甚至还问万云是否需要经济上的帮助,万云感谢她的好意之后,拒绝了,目前她还能撑得起来。

    不过,在听到万云那十六平米的门面,还要再跟朋友合伙,两位长辈都不赞同,特别是桂老师,他看过太多为了钱,亲友反目的例子,于是尤为反对,但裘阿姨却顿了一下,拍了拍桂春生的手臂:“既然阿云决定了,就让她试一试,我们给了太多的意见,反而会影响她的判断。”

    什么路,只有自己走过了,才知道好不好走。大概是想通了这点,桂春生再劝两句,后来才没说什么。

    在万云气得半死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林彩虹,林彩虹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她肯定能理解自己的感受,于是又“噔噔噔”跑上楼去给彩虹打电话。

    林彩虹今非昔比,她一日比一日进步,而且十分神速,谁也没想到种菜种花种果树也能走出一条赚钱的路来。说起来,也是她幸运,遇上了国家打造“菜篮子工程”大政策的时候,大棚菜技术的发展和普及,让她抓住了这个机会,从年初开始,建大棚,请工人,买肥料,她申请了不少政府补贴,减轻了自己的经营压力。

    林彩虹的事业运很旺,原来供货给番禺两个酒楼,那酒楼在越秀开分店,顺理成章又再多了一个可供货的店,另外,在曾明朗的介绍下,她还再发展了番禺另一家中型的酒家作为客户,前两个月,甚至和阿火所在的运输公司签订了运菜协议,生意颇具小规模。

    也真是难为她了,这样年轻,读书不多,又无多少生意经验,从弯腰种地,到直起来与人打交道,靠一口气硬扛着,竟也周转过来了。

    所以,如今的她,比万云袁东海任何一个人,都更担得起林老板这个称呼。

    林彩虹现在租了两栋两层小楼,一栋是和叔叔婶婶堂弟妹们住,一栋是给请来的员工们住,给员工住的那栋楼下空了一间房,她用来作办公室,招呼上门的客人。

    因为生意跟上来,她还斥巨资拉了电话线,第一回给万云打电话时候,还感慨:“阿云,我过去二十多年花在自己身上的钱,都不如这部电话贵。”

    两个女孩子还一顿笑来着。

    万云打电话过去时,林彩虹刚定下一批花苗的数量,今年的年花她没功夫去卖了,不过可以作为供货方,供给给那些摆年花摊的老板们。

    “彩虹,你在忙吗?”万云没想到这么顺利能接通她的电话,还以为这个时间,彩虹会在大棚里呢。

    “阿云,好久没见了,你怎么样?你和袁东海合伙开的餐馆,定开张日子了吗?我一定去捧场!”接到朋友的电话,显然林彩虹也是很高兴的,她放下手中的事情,专心和万云说起话来。

    万云和袁东海开餐馆的事情,扬扬闹闹好一阵了,说好到时还是找林彩虹供货,林彩虹一口答应,还替他们介绍了个屠宰场的朋友,到时候肉菜一起解决。

    万云一听到林彩虹的问候,又听她提起袁东海,那股本身就压不住的愤怒,就更为旺盛,一股脑儿地把下午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彩虹,我真是被他给气死了!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找门面的时候上蹿下跳,恨不得第一天就定下位置,一直怂恿我别卖盒饭,去开餐馆,现在我们把门面定下来,证件也快办好了,装修师傅我都找好了,也说好一人各出一半的钱,现在他居然跟我说,他只能拿出四千来!还想等生意稳定好了再投钱进来!”

    林彩虹也没想到袁东海竟在这时候撂挑子,她和万云一样的思维:“胖子是不是最近跟着谁去赌博了?以至于把要用在正经事上的钱都浪费了?”

    万云说:“我问过他了,他信誓旦旦跟我说没有,可我也不知道真假啊,钱毕竟在他手上,是吧?”

    袁东海这人做事说话确实很容易惹人诟病,他们能做这么久的朋友,完全是因为相识得太早,又有一层同学间和外地人在广州共同奋斗的交情。

    林彩虹有点为难,这两人都是自己的朋友,本来他们合伙做生意,她还羡慕来着,现在是一点也不敢有这样的想法了。而且,林彩虹没忍心告诉万云,其实在两个月前,袁胖子还尝试着想把钱投入到她这个农贸公司里,说要一起在番禺种菜,但因为林彩虹家里人实在太多,她的叔叔婶婶左一句右一句地反对,就是不愿意袁东海投钱进来,其实她本人也不想外人对自己的现状横插一脚,就拒绝了。

    对于自己的拒绝,袁东海也没有大的反应,平时见到面该怎么相处还怎么相处,所以林彩虹觉得,胖子其实就是有枣没枣搂一把,他手上就那么点钱,看到林彩虹那儿有赚头,就想占一点,万云风风火火把门店张罗起来了,他又想占一点,两头都要。

    这种习惯确实不好,林彩虹纠结了一会儿,还是选择没说,她也知道万云脾气好,甚少这样生气,而且自己在中间不论说什么,都有搬弄和拱火的嫌疑,甚至火上浇油,说不定两个朋友都会得罪,都会失去,这是她不愿意遇到的局面。

    听着万云发完火,林彩虹才说:“要我帮忙留意一下他最近在干什么吗?”必要的话,她可以去跟胖子谈一谈,看看他到底在顾虑什么。

    万云此时哪里还能听到袁东海的消息,立即撇嘴:“不要,管他呢!他不来,我自己也能撑起来!不够钱的话,大不了就找人借一点!”

    骂完了袁东海,林彩虹又和万云说起另一件事:“阿云,你那边要开餐厅,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万云问。

    “我想把我妹妹彩霞委托给你。”林彩虹一开口,就说这么重磅的事情,“你那里肯定要请三两个员工的,就让她过去给你打工,你安排她做事,外面的餐馆给这样的工种开多少钱,你就给她开多少,”但姐姐始终疼妹妹,又加了一句,“不用多,但是也别少。”

    请人是要请的,万云这阵子还为这事儿头疼。

    “怎么要放到我这儿来?”万云疑惑,“她是你亲妹妹,跟着你不是更好吗?”

    林彩虹在电话那头苦笑:“你可别提了,正因为是我亲妹妹,所以才要放到你那里去的。”

    万云这才知道,林彩霞从老家出来后,一直跟着林彩虹,这两年彩虹把自己的小公司经营起来,妹妹就顺理成章给姐姐打工了。

    老家的父母和林彩虹没了联系,可跟林彩霞还有联系的,听闻她开始在打工,每个月能拿到七十块钱的工资,立即就打起了这笔钱的主意,每个月都给林彩霞发电报,甚至偶尔还会打电话,让她把钱寄回老家,说她是未出嫁的女儿,家里还有弟弟,在外头挣的所有钱都是自己家里的。

    要不是叔叔婶婶两个强势阻拦,老家的父母甚至还要林彩虹给钱。

    林彩霞也不过才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自小在乡下父母身边长大,对血亲之间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尽管在老家过得不如在广州好,可对父母淫威仍有恐惧,所以爹娘这么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还是学会了到邮局去往老家寄钱。

    虽然林彩霞还留着点儿零花在手上,可林彩虹看不下去了,就想让林彩霞先离开自己这儿,不然的话,老家的父母每个月都要剥削她的劳动成果。

    万云不解:“那你把她的钱收起来,不给她,不就好了吗?”

    林彩虹又苦笑:“哪有这么简单!这是我妹妹,她和我叔婶一家都不亲,手里有点钱,还能约着附近的女孩子出去走走逛逛,要是手里没钱,她都不敢出门,我看到她傻兮兮的样子就心软,忍不住掏钱出去给她开心开心。”

    其实还有个问题,就是林彩虹的农业公司在扩大,老家有几个人听说了,前来投靠她,帮她做事,反正在老家耕田也是耕田,不如到广州来,包吃住,每个月还有工资。可都是相邻人家,笃信血浓于水和打断骨头连着筋那一套,回头就跟还在乡下的人说,林彩虹现在是老板了,当姐姐的肯定不会亏待林彩霞眼前的这个妹妹。

    所以林彩霞在她那里一日,一日就会被人惦记手上的钱。

    “那你让她来我这里,你就放心了?她自己怎么想的嘛?”万云问。

    林彩虹说:“我和她提过这件事,她不反对。而且我妹妹也知道,老家那里是无底洞。今天说她没出嫁要给老家寄钱,等哪日结婚了,又会对她说娘家弟弟立起来才是她的依靠,出嫁女也有帮扶娘家的义务。我把这些难听的话掰开了跟她讲,她也转过弯来,听进去了。可是我这里人多眼杂的,不少人是老家的亲戚同乡,嘴长在人家身上,很难控制他们回去会怎么说话。”

    为了这个妹妹,林彩虹也是操大心了:“我还好,口头上已经过继给叔叔婶婶,亲生父母想找我要钱,我叔叔第一个就不同意。阿云,我妹妹不是脑子不开窍的人,和她讲道理,她会听进去的,所以我让她离开番禺,回头就对老家人说,她自己受不了种地的苦,跑出去打工,我也找不到人,至少让她和老家这边先断了联系。让她好好长两年再说。”

    “彩霞同意你的做法和说法了?”万云心里坠坠的,女孩子们的生存境地真困难,就像她和万雪从前的日子,只有嫁人了,才摆脱了两个哥哥,可嫁人了,也要把娘家弟弟供完两年中专,盯着他找到工作,才安乐。

    说到这个,林彩虹就叹气:“阿云,我以前听人说,虚心使人进步,但现在我想说,其实虚荣心也会使人进步。”这些话憋在心里有一段了,遇着朋友,她才说出来,“我担心彩霞不肯去你那里,所以就找了个机会带她到天河和越秀街去逛了几圈,我一个土老帽,手指缝里粘着泥,还带她去了舞厅。告诉她,你看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看的东西,漂亮的衣服,精彩的舞厅,如果她一直把钱往老家寄回去的话,那往后根本没机会再去这些地方。”

    “说来惭愧,我自己也是农民出身,但居然和她说,往后如果她想留在这里生活,过得比老家那些一起长大的,至今还在田里拔不出来小姐妹要好,就得好好攒钱,想办法留在广州。何况,老家的生活和广州的生活,到底哪个更好?我让她好好分辨,以前老家的亲戚朋友是不是都特别羡慕她有机会走出来?”林彩虹自己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管着新成立的农贸公司,还得肩负教育妹妹的责任,这种责任心让她“无所不用其极”,贬低来处,只看得到繁华的城市,听起来很忘本,可她不管了,只要能劝住林彩霞就好。

    林彩霞喜欢现代的广州,穿着林彩虹买的新衣裳和新皮鞋,还算转得过弯来,知道姐姐是为了自己好,默不作声,显然是认同了这个安排,她想留在广州,过靓丽的生活。

    前几个月,老家的亲生父母知道林彩虹能赚钱了,跟她们的叔叔吵了一架,争林彩虹这个女儿归属权的问题,竟还想从老家来投奔,两家人闹得极度不愉快。

    从前把林彩虹当皮球踢出去,如今见有利可图,又开始攀扯血缘关系,她夹在中间不胜其烦,就想赶紧给林彩霞安排其他出路。

    “阿云,我把彩霞交给你,你替我多管管她,哪怕打骂也不要紧,只要别往歪路上走就好。她是比较单纯,但和她好好讲道理,她会听你的。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其他人我都不放心,只能拜托你。”林彩虹的声音小小的,干巴巴的,如今帮妹妹找退路,或许她也是在隔空拯救从前那个对现状和生活毫无还手之力的自己。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彩虹这几年也是被家里的事逼得迅速成长了。

    话说到这里,万云才理解了林彩虹的苦心,她不愿意妹妹跟她一样,被家里的这些人和事情给拖死,林彩虹现在有家有业,不能走,但是林彩霞还能再动一动,让她看看外头的世界,最好能意识到自己的瓶颈,去读几年书。

    家庭里的事情,是很难分辨出完整准确的对错来的,林彩虹在解决这种矛盾中,或许也得到了一种被需要的快乐,可这么长期闹下去,对精气神也是极大的消耗。

    万云想了想,说:“我现在不能完全答应你,但是我先跟你保证,如果要请人,我第一个时间会叫彩霞过来。”

    林彩虹发自内心地笑:“好,多谢你,阿云!我会给彩霞开一个存折,到时候你给她发工资,就把工资存里面,我给她保管。说好了,等她结婚时再给回她,她也同意的。”说完又笑,“你不知道,她人小小的,还知道要存钱结婚,对象都没一个,却把结婚这件事看得极重,说到嫁人一点也不害羞,特别明白自己要嫁什么人。”

    万云也跟着笑,女子认准嫁人这条路,何尝不是别样的清醒和追求?

    挂断电话,万云被袁东海扰乱的心情平复不少,人世间的事情真难,真是每个人各有各的难处。

    第157章 第 157 章

    袁东海临时反水这件事, 等周长城上完英语课回来,万云边给他做宵夜,边小嘴不停, 叭叭叭地开始“告状”。

    “那王八蛋, 亏我还想着前面的事情都不要他去搞,等我忙完,把餐馆开起来,他只需要每天在店里头待着打打饭、收收钱就行了。没想到现在临了临了, 说只肯出四千块!”万云张牙舞爪的,总觉得出师不利,“幸好江曼跑的证件还没真正去落实办理,要是经营人加了他的名字, 他后头才说不出钱, 我肯定肠子都要悔青了!”

    周长城也没有想到, 袁东海竟不靠谱到这个地步, 前阵子大家一起去看门店的时候,他可是一直牛气哄哄, 准备大干一场的,不由皱眉,甚至想骂他出口气。

    可这段时间小云为了开餐馆花费成本这件事,一直辗转反侧, 拿着本子写写画画,生怕落下一件事,她也惶恐,担心把家里的存款都丢进去, 连个水响都听不到。夫妻两个攒钱不容易,要是真的一下子把所有钱都砸餐馆里, 什么时候能把这笔钱赚回来呢?真是个未知数。

    于是周长城安抚了一下万云,问她:“要我去问一问袁东海在考虑什么吗?”

    男人之间说不定更好说话一些。

    万云坚决地摇头:“算了,他这样突然给了我一棒,我自己也回过味来了,刚开始,总是觉得朋友之间,关系好,聊得来,可以一起合伙做生意。可忘了人的性格里还有些其他不能把控的因素,比如左右摇摆的人品。”

    “城哥,老实说,如果是林彩虹,说不定我就真的放一百个心了,她心眼儿实在,做一件是一件,不会想其他的。袁东海那张嘴,经常让我觉得他嘴里真一句假一句,他的本质,还是不靠谱的人。要相信自己原本的直觉,不能够被交情给蒙蔽了双眼。”

    周长城想了想说:“小云,我们自己做吧。反正跟拉哥的租赁合同那儿,也只是签了你一个人的名字,现在证件流程也捋清楚了,剩下就是进场装修和厨具的事,后头你自己也是要待在餐馆看生意的,实在不行就多请两个人,不少袁东海一个。”

    万云也正有这个打算,就是还需要周长城口头上再推她一把。

    第一次正儿八经开店做生意呢,难道她不怕吗?当然也是害怕风险的。

    踏出去做改变这个决定很难,后头“守江山”这件事也很难。

    “对了,拉哥上回说的那个二手厨具店,我下班时溜过去看了,全是光膀子的男人,你一个人别去,过两日是周日,我陪你去。”周长城想到这个,又叮嘱她。

    “好。”万云看他吃完饺子,又给他装了碗香喷喷的板栗蘑菇鸡汤。

    “哎,不过我们说起来,也还是有点同学情的,等餐厅开起来,五十米摊的那个位置,如果他要的话,就转给他,拉哥现在也还没租出去。”万云终究顾着一点情谊。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周长城喂她吃了个山板栗,这些都是万雪寄来的老家特产,“他年纪比你大,自己管好自己就行了。”

    “城哥,你说我是不是小肚鸡肠?其实袁东海在签合同之前反悔,总好过进场装修反悔,可我就是觉得过不去这个坎儿,心里记恨他。”万云吞下炖得软绵绵的板栗,苦恼地用手敲自己的脑袋,“之前宝生哥带头把昌江弄得损失了十万,姚生都没有追究他的责任,放过了他,我就觉得这个大老板宰相肚里能撑船。可现在我只是遇到袁东海这一点变化关卡,就觉得整个脑子都要炸了,下午还跟林彩虹抱怨了一通。”又问,“我是不是不够大方?”

    周长城好笑地把万云的手拿下来:“不许敲了。反省自己的同时,也看看别人做了什么事。别说你,就是刚刚我听到袁东海临阵脱逃,都想动手打他一顿。何况你跟他算是交情较好的朋友,对朋友有期待,就难免会有失望。人之常情,别太挂心。”

    他现在整个人的心胸都很放开,许多事情可以不理解,但接受一切可能和已经发生的。

    万云想想也是,其实就是因为中间有对朋友的倚赖和期望,所以这个失望扑面而来的时候,重量就显得更沉重。

    “姚生那种情况,跟你又不同,而且他年纪大,见过的风浪比我们大,也是真有财富积累,十万在他眼里,是正常的企业经营损失,但不是不可弥补的,接个单子就赚回来了。”周长城慢慢地和万云说话,“不过我们确实也要学习一下他的大度量,不是放过他人,是放过自己。”

    真烦人,店还没有开成,打击先来了。

    两人洗碗洗漱,一起上楼看电视,今年很流行《外来妹》这部电视剧,剧情挺有意思,里面的女主角也叫小云,万云一集不落地追着看。

    周长城更爱看战争片和历史剧,也跟着万云瞄了几眼,最后得出一句话:“哪个正经来广州赚钱的香港人跟江生一样,闲得做什么感情投资?看看我们厂,女工人数,十个手指都数得出来。姚生身家这么丰厚,一到广州就忙得跟狗一样,骂起人来谁都不敢多和他说话,只认得张美娟这个亲戚。”

    万云被他的评价说得心口一堵,哼一声:“人家就是有不一样感情的!”

    周长城不和万云争论这个,老实陪着老婆看电视。

    片头是一群穿着朴素的女工在滚滚红尘中迎面走来,接着是陈小艺带着忧愁的秀丽脸庞出现在电视里,而官仔骨骨梳着背头的汤镇宗拿着大哥大在说话,偶尔闪过一些熟悉的广州建筑,杨钰莹清纯羞涩甜美的嗓音响起:“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可是我不能拒绝心中的感觉,看看可爱的天摸摸真实的脸,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一集看完,万云不舍把电视关掉,把抽屉拉开,拿出一封信:“对了,城哥,昨天收到我姐的来信了,她说已经选好文具店的地址,就在他们市委家属楼后面的一栋平房里,说是斜对着市二中。信寄过来要十天,估计也开业了。还给我了写了张一千五的欠条,连着前面的钱,说好后面她和姐夫会慢慢还给我们。”

    周长城大略看了一眼那封信的内容,心里有数,姐姐姐夫不是那种光占便宜,不懂回报的人,这个亲戚是要好好地长久维护联系的,把信和欠条递给小云:“那她开店,我们要不要买点什么东西给她庆祝一下?”

    万云摇头:“我现在实在没有精力管她开店的事情。她还给我发电报,写了一堆东西让我帮她去小商品市场进货,寄到市里去。可我最近哪有时间,就干脆把张承志的联系方式给了她,老张那儿开始做明星小卡片,正是学生们喜欢的东西,我也跟他打过招呼了,他跟我打包票说没问题,会给我姐介绍其他厂家的。”

    “我姐也是第一回自己张罗这些事,紧张肯定是紧张的,但总要自己走出来,去用这些信息和人脉。我总不能老跟在她屁股后头给她递纸。”

    周长城捏着万云的脸,笑:“我看你被袁东海气得,说话都开始粗糙了。”

    万云双手捂着脸,滚倒在床上,碰到刚刚跟信件一起拿出来的存折单,上头存着两万六千块钱,这是卖了两年年货,再加上平日里一点点积攒起来的身家。

    袁东海不出钱,开餐馆的压力全都压在万云一人身上,要是没跟拉哥签合同还好说,可合同签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往下走。这两万六恐怕又要在今年底见底了。

    天啊,他们两夫妻存点钱可真不容易!

    每回突破万元大关,总会冒出事情来,存折上的数字总会因为各种原因清光,桂老师借的钱至今没有拿回来,葛宝生和万雪那两笔也还欠着。

    前面三年,他们都是靠着年底去卖年货或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力挽狂澜攒钱,但今年万云肯定是没工夫去卖年货了。只能寄希望于明年,希望餐馆的生意能慢慢走上正轨。

    周长城也觉得气郁,拿着那张存折单,和万云一起躺着,数着上面的数字:“本来以为自己家还挺富裕的,两万六的存款呢。”

    万云只能和他一起哀嚎。

    等嚎完,两人又互相开始鼓劲。

    万云说:“不要紧,我们年轻肯干,工业园人又多,一定可以把生意做起来的!大不了我就住在餐馆了!”

    “对,明年初我也争取把薪水再往上提一提,继续存钱!”周长城搂着她,亲一口。

    “周组长,你现在升官儿了,还适应吗?”万云戏谑地称周长城的职称。

    经过上回两人彻夜长聊之后,他们就说好,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互相说说自己的状态,发展深度交流,而不是一个当天聋,一个当地哑,过去的错误就不要再重复了。

    “万老板,承让承让。”周长城压了一小半的重量在万云身上,又亲一下,清清嗓子说,“事情还是那些事情,于小山和郭泉两人依旧不怎么搭理我。”但这个他不在乎,而是说起另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姚生跟张美娟说,要给我找个助理!”

    “哇,那你以后就有自己的直接下属了?”万云双眼冒着星星闪光,一个翻身,把存折丢在床头柜上,坐起来,摇着他的手臂,“城哥,你越来越厉害了!”

    周长城的脸上总算有点这个年纪的意气风发了,扬扬眉毛,可还是谦虚地说:“只是个助理而已。”而且这个助理是协助他项目统筹类的工作,不是设计助理,他暂时还没有达到可以拥有设计助理的水平,所以严格来讲,他这个组长的位置其实是架空的。

    “那你同组的那两个同事呢?他们怎么样?”万云嘟着嘴问。

    “我管不了他们,还是梁工在管,只是大家在文件和称呼上有上下级之分而已,平时还是各做各的事情。”周长城稍稍解释了一下目前的情况。

    “你们厂里也挺复杂的。”万云不由感慨,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周长城把她拉过来,坏坏地压住她,不让她跑:“没事,他们复杂他们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行了。”

    万云笑嘻嘻地推着周长城的胸口:“那你英语课呢?上得还顺利吗?”

    周长城双手双脚并用,把这个“不听话”的小女人困在身下,亲了唇,又亲脸,含含糊糊地说:“今天学到‘上床睡觉’,叫go to bed,还有更亲密的,就是现在这样,make love。”

    把爱做出来。

    “来,跟着周老师念。”周长城把灯一拉,屋里漆黑,他三两下脱掉上衣,随即又听到皮带解开的声音,“go to bed and make love.”

    万云半拱着腰,软软的嗓子,低低地笑着:“周老师不正经。”

    ……

    事后万云果然没有去找过袁东海,她对袁东海是有些失望的。

    而袁东海则还在五十米摊位上,卖着他的早餐和串串,他跟万云说话,万云也会搭理他,但跟以前那样说说笑笑是不可能的了,她总是刻意保持着一种冷淡的距离,这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友情考验。

    袁东海就知道这次肯定是把万云给惹毛了,可还是想守着自己的钱不放。

    一直到九月初,万云带着朱哥介绍的水电和泥水师傅进场量尺寸,准备简单装修的事,袁东海这才慌了,万云准备撇下他自己单干了,于是在一日早晨,他说自己愿意拿出一万块钱来,做前期的投入,让万云带上他一起。

    万云很想要一万块钱,但这个钱属于袁东海,她很坚决地拒绝了:“算了,胖子,我们当个吃吃喝喝的朋友也挺好的,你有你的考量,实在没必要和我一起开餐馆。”

    主要是万云也怕了他这种出尔反尔的性格,其实回头看,在某些程度上,袁东海做事说话,是真的挺不靠谱的,一时毛躁犯蠢可以原谅,但不能次次都这样。

    袁东海异想天开,想叫林彩虹做说客,结果林彩虹也把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开这个店,少说也要两万,要是再较真一点,成本还能再往上涨!阿云跟你一样也是摆摊子的,手上的钱肯定有数!大家都是朋友,你这样临时反水,不就是陷朋友入险境中吗?做生意的人最怕就是遇上你这种不讲信誉,一天三个主意,没有口齿的合作伙伴!”

    “你还想让我帮你向阿云说软话,我都怕她怪罪我!”

    这是林彩虹的实话,但也有一份私心,她把妹妹交托给万云,也是希望万云看在自己的份上,对妹妹多有教导,阿云是正派的人,彩霞在她那儿肯定能学到东西。要是在这时候去触阿云的逆鳞,林彩虹都怕她一气之下,朋友都当不成!

    袁东海糟了林彩虹一顿骂,多少有些回过神来,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不仗义了。

    隔日,是万云最后一次在五十米街上摆摊子卖盒饭,这阵子她和许多人都说自己十月份会在工业二路上开个小餐馆,欢迎新老顾客捧场,头三日来吃饭的人,都送卤蛋。

    袁东海真心不是滋味,有些死皮赖脸的,挨着万云说:“云姐,我真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我这一万块钱虽然不算什么钱,但对你来说肯定也有好处的,你就让我加入吧!”见万云不为所动,咬牙说,“我不占五成了,只占四成,行不行?”

    万云听完他的话,好气又好笑,问他:“袁东海,你说你,图什么呢?刚开始,我们说的好好的,一起拿钱出来,一人一半你不乐意。现在好了,证件办好了,就我一个人的餐馆,你又硬要挤上来,还割肉只占四成。胖子,你整个脑子到底在想什么东西啊?”

    袁东海也不知道啊,他就是觉得事情会做不成嘛,谁知现在万云也一点点熬下来了,他又看到了希望,自然想分一杯羹,但是被万云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反对,他也有情绪,嘟嘟囔囔地说:“我跟你又不一样,我什么都没有,自己一个人,手停口停的,往后结婚办酒做房子只有自己。你是个女人,又有老公,如果没赚到钱,还能回家靠男人养,我要是把钱全都赔进去了,能靠谁养?”

    这些话真是把万云给气笑了,忽然觉得这几年的朋友都白做了,李长毛和几个小摊主在旁边围观他们吵架也不顾了,直接反驳:“我是女人没错,可你看我哪一日偷懒过,不来摆摊卖盒饭的?拉哥不会因为我是女人就给我降房租,生意不会因为我是个女人就自己好起来,那些要到处跑的证件不会因为我是个女人就从天上掉下来!袁东海,你说那些话,你亏心不亏心?”

    袁东海被万云反驳得大脑发晕,似乎她说得也很有道理,张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但他就一个要求,一定要赖着万云,让自己加入这个餐馆的生意,现在林彩虹有自己的农贸公司,万云也即将摆脱小摊小贩的位置,就他还留在原地,他也怕掉队的。

    但万云就咬死了,情愿到处借钱张罗饭馆,也不愿意接受袁东海这颗回头草,世上或许有后悔药,但万云这里不产也不卖!

    第158章 第 158 章

    也是意外之喜, 没想到那对潮汕兄弟在天河的店铺已经装好,试营业了半个月,生意还不错, 他们准备提前一周过去, 但是请来的风水先生选了个日子,让他们在中秋之前两日搬走,不然后面的好日子就得等到国庆了,这个情况下, 工业二路的那个小门面就空出来了,万云可以提早十天进场装修。

    这个店铺不大,就算是拆了重新装,抹水泥吊天花, 还有调整水电结构, 连续做个十天, 大体上就能完工。

    本来这对兄弟已经给拉哥交过整月的房租, 剩余十天,万云想要提前进场的话, 得给这对潮汕兄弟补四百块,但那大哥没有太计较,让万云放心派人过来装修,说:“四百不好听, 两百就好了,大家交个朋友。”

    本来万云还想着,干脆熬到国庆再去的,不必又再浪费四百, 可这对兄弟人这样大方好说话,弄得她也很心动, 给了两百块,提前进场,能早一日开业,就早一日。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对着这对潮汕兄弟谢了又谢,那小弟说:“大家都是做餐饮的,我们保持联系,广州就这么大,往后多的是合作机会。”

    生意人结义不结仇,在这对兄弟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原本万云是打算和袁东海一起合作开餐饮公司,名字叫云海,但鉴于目前两人闹成这样,万云去□□的时候,就改成广州万周餐饮服务有限公司了,法人是万云。

    周长城拿着那张新鲜出炉的经营证书说:“多谢万老板,让我在这个店也有了一席之地。”

    万云只是笑。

    等朱哥介绍的泥水师傅走后,万云抱着周长城的胳膊,站在那不到二十平的店铺里,四处张望还未拆除的原来的痕迹,满脸憧憬和兴奋,出口的嗓音却是缓慢又低沉:“城哥,我们总算有了自己的第一份产业。军功章,你一半,我一半。”

    周长城搂着她,心中澎湃,没有贪功:“主要是你的军功章,我跟着沾光了。”

    夫妻两个依靠着对方,都笑了起来,在这陋室里久久没有说话。

    桂春生和裘松龄两人得知万云没有和袁东海合作,而是自己一个人接下这个门店的时候,都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桂春生和裘松龄说:“这么小一个店面,还要分两份,刚开始我就担心得不得了。现在阿云想开了,自己单干,我心都安乐晒。”

    “少操心,少操心。”裘松龄劝他,“阿云和阿城都不是那种没有成算的孩子,说不定中间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我们且想想,等他们开张了,送什么礼物好些。”

    桂春生哈哈笑:“你说的是!”

    等潮汕兄弟搬走后,就是开始进场做装修,朱哥也来了,帮着出谋划策,大家拿着纸笔画了个简易的设计图,说好第二天就动工。

    这话在家里说的时候,桂春生反对:“你别急,我找之前那位吕道长帮你选个动工的日子、开张的日子,还有财位,全都一起选了。”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听了,呆了一下,但看桂老师坚持,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没有动工,他们夫妻两个跑去测量后厨的尺寸,又开始去看二手厨具,选了几件看起来八成新的。

    因为后厨在一楼,而且对着一条少人走的过道,可利用的空间较大,万云就想里头装两个灶头,一个烧煤气,一个烧木柴,要两个灶,也是她小心谨慎起见,附近有两家煤气站,生意不错,可用煤气的人也多,万一有接不上的时候,柴火灶就能派上用场了。水槽则要往外头做一些,不刮风下雨的天气,就可以在外头洗菜,污水和垃圾也更好处理。

    但那对潮汕兄弟提醒她,正是因为这一条路上的餐饮店后厨都是开着后门的,才更要小心,原先就有过两家店竞争生意,其中一家往另一家的菜里丢死老鼠的事,特别是水管这些东西,用完了就赶紧往回收,不然被用心恶毒的对手往里头抹点东西,就麻烦了。

    这些事听得万云心里惴惴的,不过她也不怕,谁敢惹她,她就敢惹回去,万家寨出来的姑娘可都不是孬种!

    那位吕道长来帮万云挑日子看财位,是桂春生和裘松龄陪着来的。

    还以为裘阿姨一个华侨不信这些,没想到她听得比桂春生和万云还认真,对着吕道长的话点头又点头,让向来高贵的她又多了两分烟火气。

    财位定好,还是之前那对潮汕兄弟说的西北角,只是周长城和万云不拜关公,就请了赵公明元帅,开工和开业的日子时辰也都写在纸上了。

    桂春生再三对吕道长表示感谢:“多谢道长,请多关照我们家里的小孩。”

    “桂老师客气了。”吕道长依旧仙风道骨,几年不见,风姿不减。

    三人客气地把道长送出门。

    临走前,裘松龄对万云提了个建议:“你在后厨或者收银台这头,留个冰箱,专门用来储存肉菜,广州夏季多雨,可适当囤菜。”

    万云为难地点点头,听进去了。

    裘松龄说的那种专门放在厨房的冰柜不便宜,因为数量不多,二手的也要两千来块,建议很好,可万云实在是囊中羞涩。

    装修装修,除了装,还得拆,原先那对潮汕兄弟墙边和屋顶留下的东西,全都要拆开了才好走电路,另外还有钢架橱柜、桌椅、杯盘碗碟、热水壶,这些能想起来的,都已经去下了订单,算起来都是钱,这里已经去了接近八千。

    门头上遗留的符纸,是周长城和万云两人一起撕的,周长城动手,万云嘴里似模似样地念叨:“各位神仙老爷,原先的潮汕兄弟已经搬走了,我们是新来的主人,现在要送您离开,有怪莫怪。”

    撕完后,就用灶头的火全都烧了。

    这是万云的第一个店铺,总有股不一样的感情,虽然手头的钱紧紧巴巴的,可总想做到尽善尽美,每一日都跟着师傅们泡在店里,倒也认识了几个隔壁开店的邻居,都说好请往后多多关照。

    这些是前面招呼客人的地方,后头的厨房,贵的还在这里。

    朱哥介绍的专门做厨房装修的师傅过来看现场,敲开油烟管道的一块砖头,发现里头早就堵死了,一股子呛鼻的煤灰味,那厚厚的一层,且看着有几年了,这个地方必须重新拆开再安装,保持出烟口的畅通,不然等以后火烧旺了,就容易引发火灾事故,或者油烟味倒灌进餐厅里。

    这栋楼一楼是大小餐馆,可楼上全是租户,还有一些小厂租的宿舍,为了安全考虑,必须拆烟囱,不然的话,光是消防就不合格。这时候的消防检查时紧时松,可一旦发现就必须要整改,市中心工业区起火,可不是那么好掩盖下去的。

    万云一听,自然也不敢冒险,只能拆了重做。

    而潮汕兄弟留下的水槽,位置较矮,且靠近灶台,万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往外面挪一些,还要再加一下高度,扩大铁水盆,往后可以在里头洗菜,这样就可以把厨房的空间留出来,人的活动空间稍稍大点儿,说不定自己往后会咬牙买个大冰箱,那就有位置放了。

    总之,这十多天,事情一件接一件,花出去的钱已经到了一万三,还有好几笔大的款没有支付,朱哥那里将近一千三的工人款,他已经答应让万云延期到年底了。

    正是,赚钱如抽丝,花钱如山倒。

    装修的事情,万云自己盯,周长城下了班也过来盯,夫妻两个每日累得都在公交车上打盹儿,脑袋往后一仰,就睡着了,就是中秋也是随意应付就过去了。

    还有三天就到国庆节,餐馆里头已经有点样子了,三面墙光滑洁净,散着石灰味,餐厅放饭菜的钢铁架子焊接好了,后厨的烟道改了三天,也已经改好,操作台过两日再安装。那个万云坚持要用的土灶,已经垒起来,另一个灶台则还要再装条耐热的煤气管道。雏形初成。

    到了这儿,万云开始操心请人的事情。

    这阵子,万云带着三四个装修师傅,在这条街上挑了几个快餐店去吃饭,发现里头的员工最少有三个,生意好些的,有个专门站着收银的,再加上传菜的,收拾碗筷的,厨房里的,洗碗搞卫的,里里外外忙活起来,最多的能有七个。

    有的餐馆就是拖家带口开的店,收银是妻子,厨房是丈夫,帮厨的是叔公,传菜的是表弟,搞卫生的是堂嫂,整个大家族汇集在一起,人多力量大,自己人,做事也更放心。

    每到这时候,万云就觉得自己和周长城两人势单力薄的。

    她预估了一下自己那小地方的工作量,再看看自己手里所剩不多的钱,决定先请两个人,洗碗工就请个零工好了。

    这两个人中,林彩霞是已经确定下来的,就是做些杂事和堂前的卫生,除了她之外,万云还要想办法再找一个,这人最好是个男的,要有厨师功底,就是不知道这种初级学员,要给他多少钱?

    林彩虹建议她去找厨艺学校的曾明朗老师。

    曾明朗现在还在原先的厨艺学校做事,不过已经是招生办的经理了。

    每个人都在认真生活,都在进步。

    万云找了个稍稍空闲的下午,特意坐了两小时的车去拜访曾明朗。

    曾老师听说万云自己开餐馆,很是为她高兴:“当时你和彩虹两个努力的女孩子没有被分配到厨房去,我和办公室的老师都觉得很可惜。现在看到你们各自都闯出来了,老师真为你们高兴!”

    万云谢过曾明朗老师的关心,看她脸上多了点皱纹,岁月开始在人的身上留下痕迹,喝着淡淡的茶水,把自己想找人的事情说了。

    曾明朗听了万云的来意,先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说:“学生的话,我这里倒是很多,但是你也知道,大家来我们学校,都是奔着进大酒店和大厨房去的。你那个餐馆暂时没有什么竞争力。”看万云愁云惨淡的模样,又想起一个人,“我这里倒是有个年轻人,手脚还算勤快,人也算单纯老实,不过他没有任何厨艺上的经验,你可能得自己带一带他。”

    现在是好的不好的,能捞一个是一个,只要这人四肢健全,听得懂人话,万云就能接受了,赶紧问:“他年纪有多大,手脚没有不方便的地方吧?能不能胜任后厨这些搬搬抬抬的工作?”

    也就是到了这时,万云才稍稍有些明白,为什么之前她和林彩虹学厨时,那个说好的厨房,后来又不想要她们两个,其实就是考虑到女性的力气,还有稳定性。

    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顾忌,轮到自己当老板,万云发现自己的思维也跟着变了,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曾老师介绍的那个小男孩,叫胡小彬,刚到广州不到四个月,目前在学校做些搞卫生的打杂零工,他是曾老师在外头“捡”回来的。

    曾老师说:“有一次我带两个学员去酒楼入职,没想到遇到他在后厨门口哭。我打听了一下,原来,今年五月份,他和年纪较大的老乡来广州打工,一起进的酒楼,做些菜蔬搬运工作,后来那个老乡估计是觉得在酒店太苦了,有一晚,把他们整个宿舍员工的钱都偷了,甚至连他的也偷了,偷完钱后,人就跑了。”

    “因为只有他跟那个偷钱的人是老乡,所以整个宿舍的人就把他也当做是那贼的同伙,一起排挤他欺负他,酒店的主管也看他不顺眼,随意找个借口,就把他给开除了。”

    “小彬那时候连暂住证都没办,身上只有二十块钱和一张身份证,睡觉时压在枕头下,没被偷走。还有一个月的工资藏在鞋底下,来不及寄回老家去,也被挖走了。我见到他的那天,他刚好被酒店扫地出门,哭得惨兮兮的,跟条流浪狗似的。”

    曾明朗把胡小彬的由来说了一遍,后来,胡小彬跟着曾明朗回到厨艺学校,刚好有个搞卫生的阿姨不干了,就暂时让他顶上:“这小孩话不多,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做得不好也愿意重新做。”

    学校有宿舍,但胡小彬住不起,就摊几张报纸,睡在教室的角落里,第二天在学员来上课前起床,好在广州天气暖和,洗漱他全在厕所里,因为没有暂住证,连这栋楼都不敢出去,生怕治安队的人来查,后来在曾明朗这儿拿到了两个月一百二的临时工工资,就去办了张暂住证。

    曾明朗看他老老实实、乖巧听话的样子,有心想给他找个工厂,先进去做个普工,至少在广州先生活下来,但胡小彬看到厨艺学校能学厨艺,就想待在这儿,边帮忙做事,边跟着大师傅们上课,可学校不同意开这个先例,曾明朗也没办法给他做这种特殊申请,事情便耽误了下来。

    “本来,这几日我就要去问问附近的工厂要不要人的了,刚好你来了,又是个餐厅,怎么都能学到东西。小彬很执着要学厨,我叫他过来一趟,你见见他,互相了解了解。”曾明朗很愿意替学生们张罗后路。

    万云听完了曾老师的话,很是惊讶,在那个胡小彬来之前,笑问:“老师,您就不怕这人心术不正,是坏人吗?”

    曾老师喝口茶,笑说:“怕,也怕孩子养不熟,可看人家可怜,不帮一把,心里又过不去那关。我不是广州人,当初刚到广州投靠远亲,一下汽车,还没出站,身上的钱和证件就被小偷摸走了,当时我也才十八岁,一个人哭着走出去,车站报亭有个好心的阿姨看我哭成这样,让我免费打了个电话,喊我亲戚来接我,还请我吃了个茶叶蛋。所以遇到这种事,如果有能力,我想帮一把是一把,万一这小孩儿就差这一次的援手呢?”

    曾经落魄的人,能够闻出另一个落魄人的味道。

    万云有些被曾明朗的好心肠给感动到了,难怪彩虹说这个老师是大大的好人,每个得她帮助的人,心里都会记着她。

    两人说完话,胡小彬就穿着一双破烂的布鞋就走进来了,秀气瘦削的脸上带着一点少年人的羞涩和窘迫,看看万云,又看看曾明朗,喊一句:“曾老师,您找我?”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也是我们学校的学员,叫万云,她大不了你几岁,叫她云姐就好。”曾明朗热心地给胡小彬介绍万云,又解释了一遍万云的来意,“你长期在这儿,又不能系统上课,成日打杂搞卫生反而耽误了你,不如先进厨房,攒了钱,后面再报名学厨。”

    万云和胡小彬打了声招呼,胡小彬太害羞了,双眼都不敢看万云,只是低着头,局促不安地说:“云姐好。”

    这小孩看着年纪确实不大,显得二十四岁的万云都成了老家伙,她不禁问:“你几岁了?”

    胡小彬的普通话中,带着很浓重的湖南乡音,可能是因为身高不够,脸又稚气,看起来跟十五六岁似的:“过了十月份,我就十八了。”说着掏出自己的身份证,像是急着证明自己的年龄,“是真的,没有写大,也没有写小。”

    万云看了他的身份证和暂住证,年纪确实小,但十八也够了,现在用未成年人的厂子和饭店不少,但是个成年人总归是一层保障,又问:“曾老师说你坚持想学厨,为什么啊?”

    胡小彬的脸一下就发红了,看到曾老师那鼓励的笑脸,才继续说:“我我听说,乱世饿不死厨子,现在太平年月的,厨子就肯定更能吃饱。所以才想当厨师的。”

    愿望倒是挺朴素的。

    万云再细细看了眼胡小彬的手脚,粗大,毛糙,泛红,是干活的手,先是满意了,于是就把自己店里大概要做的事情说了一下:“你要是到我那儿的话,平日里就洗菜和切菜,再做点其他临时的杂事。炒菜刚开始是我来,再过三个月,我希望你就能上手了。可以吗?”

    胡小彬此时又下意识看看曾明朗,仿佛想在这个恩人面前得到鼓励,曾明朗微笑着对他点头,于是他说:“我会努力学习的。”

    “我也说一下我那里的条件,包吃住,工资一个月一百二。到时如果你想走的话,就提前一个月跟我说,我也好有个准备。”看在曾老师的面上,万云把工资定在了一百二,这个不高也不低的价格。

    胡小彬赶紧点头,那双破波鞋里的大拇指都紧张地弯起来了:“我可以的,我很能吃苦,在老家我可以担得起一百五十斤的谷子。”

    曾明朗和万云都笑了出来,尤其是万云,还说:“我以前也担得起,现在久不干农活,怕是担不起了。”

    万云又看过胡小彬的暂住证,就决定要了这个人,对他说:“我那里现在还没组好床铺,你后天过来,行吗?我把地址给你,会坐车吗?”

    曾明朗一看这地址,大地方,肯定没问题。

    “对了,你身体怎么样?”万云想,这些事,还是先在前头问清楚。

    “身体?身体挺好的。”胡小彬看着自己双手双脚,不解地说。

    曾明朗一听就明白了:“没问题的,之前我们学员集体去医院检查乙肝的时候,我把他也塞进去了,一切都正常,检查单我到时候让他一起带给你,你就放心吧。”

    还是曾老师上道,万云就笑着和他们告辞了。

    这事儿办成,不论是万云还是胡小彬都算高兴,万云觉得事情办得还算顺利,要的人立马就找到了,至于这人好不好用,到时候再说,反正请谁都是要磨合的。

    胡小彬的事情定下来后,万云回到店里,之前那个拆吊顶的师傅上前来告诉她,原先总觉得这吊顶不对劲,今天拆开一半后,发现上面竟还有一米半的中空地方,是个小阁楼,大概有两米长宽,结构还挺稳固的,不好拆,建议她可以当小仓库用,还笑说就是放张床都没问题,上个店主装修得不彻底,可能没发现这地方。

    万云立即顺着梯子爬上去,里头黑漆漆一片,光线昏暗,她弓着腰,脚下全是灰尘、老鼠屎、蟑螂尸体,头顶是蜘蛛网,闻到一阵干燥略臭的味道,她捂着鼻子,立即就决定要把这块地方清理出来:“师傅,帮我清理好,再拉盏灯,该修补的角落都塞上水泥,我要在这儿摆一张床。”

    到时这个地方就给胡小彬睡,省下一个铺位的同时,也能让他帮忙在店里看看门。

    过了两日,胡小彬先到,接着是林彩霞。

    林彩虹本来想让妹妹提早过去给万云帮忙的,但万云让他们还是晚些来,找小马租好一个全是女孩儿的宿舍,才让林彩霞过来的。

    林彩虹亲自把妹妹送过来,路上说了一箩筐的话,千言万语,就是让她一定要听云姐的,有什么不懂的就多张口问问人家,不能自作主张,更不能自甘堕落走歪路。

    林彩霞有点嫌她姐啰嗦,不过还是全听进去了,这些道理,除了林彩虹,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对她说。

    等人到齐,万云带他们去了各自睡觉的地方,放好行李就要准备开始干活。

    林彩霞因为有林彩虹这个姐姐在,带了两个行李袋过来,而胡小彬则是一条塑料袋,装着他两件衣服和一把牙刷,蹬着脚上那双破鞋,就这么来了。

    万云给他们分了扫把拖把抹布,先把店里的保洁卫生弄好,告诉他们要仔细哪些地方,吕道长选的是十月二号早上九点钟正式开业,所以现在就要做好一切准备。

    在开始做事前,万云说:“你们两人的工资都是一百二,分工不同,都包吃住。”

    作为老板的第一次训话,万云把打了几日腹稿的话都说了出来:“我这里虽然不是什么大餐馆,但也有自己的规则。第一,绝对不能抽烟,不论是后厨还是前面招呼客人的地方。第二,绝对不能赌博,打牌斗钱都不行,一旦发现,立即开除。第三,绝对不能带不认识、不相关的人进入后厨,哪怕是你们后面交了男女朋友也不行。”

    潮汕兄弟说的那个往食物里丢死老鼠的事,实在给万云留下了太深刻又太恶心的印象,她不得不提前和员工说好。

    听完云姐的训话,胡小彬和林彩霞都点头说知道了。

    因为答应了林彩虹要多看着点林彩霞,万云悄悄望了眼正在努力扫地的胡小彬,两个年纪相当的小年轻刚认识,笑意盈盈地自我介绍,等过了一会儿,她私下对林彩霞说:“我对你的要求多加一条,在我这里,二十岁之前都不许谈恋爱。”

    工业区实在太多那种十七八岁就跑出来打工的女孩子,不过一年半载,跟同厂的人谈恋爱,又不做好避孕措施,肚子不到几个月就鼓起来,最后也不知是将错就错,还是认为这也是好归属,就跟着男人回到他们老家,成了人家的老婆,而其中大部分都是从农村出来,又回到了农村。

    既然要帮林彩虹看着妹妹,自然要更上心一些。

    林彩霞并不是林彩虹说的那么死板,她眼睛一溜,看着背对着他们在擦窗台的胡小彬说:“云姐,你是不是担心我和胡小彬会谈恋爱?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跟他拍拖的!从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他不是我要嫁的人!”

    嘿,万云真服了林彩霞,彩虹说的真对,这小姑娘说起结婚嫁人找男人这种事,一点都不害羞,就跟找工作一样,大大方方,无所忌讳,还真有点意思。

    第159章 第 159 章

    餐馆在十月二号早上九点的时候正式开业, 周长城和万云六点出头就到店里了。

    前两日,裘松龄看万云拿着一把算盘去店里,就送了她一个崭新的装电池的日产计算器, 按几个数字键, 就能快速得出结果,万云对此爱不释手,忍不住惊呼一声,拥抱了裘松龄, 如此亲密的举动,两人都有些不适,很快就分开了,可又觉得关系稍微亲密了些。

    而桂春生则是打算给万云和周长城送块餐馆招牌, 但他俩儿拒绝了, 这是他们正儿八经开的第一个店, 自己去了专门做广告招牌的店订做了块简易的, 招牌上写着“云记快餐”。

    到了开业那日,桂春生叫人送来一只漂亮精美的花篮, 上头有他亲手写的墨宝,特别大的祝福:恭祝云记快餐店开业。垂在花篮边上的双联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桂裴华敬上。

    仿佛不是开小店,而是开大酒楼, 主人家万云和周长城念着这两行字,大大地笑出来,桂老师为表真诚,还特意用了本名。

    万云和周长城将花篮搬到收银台边上, 看着赏心悦目的。

    杨卫星这个熟客,对周长城和万云两人也够意思的, 那日一早,带了几个老乡,在他们餐厅门前放了两串鞭炮,恭祝生意红火,开门大吉,放完鞭炮,一伙人又赶回去上班了。

    那日万云准备了三百个红鸡蛋,但凡路过张望两眼的路人,都让林彩霞赠送一个,好让大家都知道,这儿开了个新快餐店,欢迎大家光顾。

    本来,这回开业,他们也没有特意去通知谁,就是叫了几个住得近朋友,但夫妻两个人缘还不错,所以来的好友也有不少。

    彭颖现在待产,这个月就要生了,她和彭鹏都没来,不过托了朱哥和丹燕嫂带了红包,彭鹏百忙之中还提前给万云打了个电话,祝他们越来越好。

    而丹燕嫂则是把朱文朱武和小妮儿三个孩子都带来了,给云记快餐增添一点人气。

    葛宝生和江曼在半中午的时候,也打扮得体,一同出现。

    就是拉哥都带着小马过来一趟,送上红包,顺带着也帮原先的那对潮汕兄弟都带了个三十八块八的红包。

    林彩虹忙完早上的事,搭着运菜的车过来了,帮忙端茶倒水、招呼客人,林彩霞见姐姐来了,黏上去,但被姐姐双眼一瞪:“你在上班呢,好好工作,别偷懒!”

    “我才没有偷懒。”林彩霞哼哼一句,又老实到门口去派鸡蛋,不过有自己的亲人在,说话的嗓音都亮了不少,惹得丹燕嫂都说这小姑娘没请错,做事勤快,精神相貌也好。

    至于袁东海,他没来,万云也没喊他,他接了万元原先在五十米街的那个摊子,从此也成了拉哥的租客。

    林彩虹几回想提袁东海,但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下去了,阿云大喜的日子,别提那些不开心的事。

    周围餐厅的老板也都包了个小红包意思意思,讨杯开业酒水喝,大家对新邻居释放出好好相处的善意。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穿着簇新的衣裤,胸前别了一对红花,满脸笑意招呼人来人往的客人,被众人打趣,倒像是新郎官和新娘子。

    “阿云,这是我和朱哥的红包,这是彭鹏让我给带的红包,你收好,”冯丹燕趁着万云稍稍空一些,把两个厚厚的红包塞给她,万云赶忙说谢谢。

    “这个彭鹏,现在是日进斗金,厂子又扩大了,赚得比我们多,财路也广。我和朱哥起哄,让他包个大的,他还真来了个大的。”冯丹燕得意于自己的“敲竹杠”,笑嘻嘻地把这些事儿和万云讲,弄得万云都不好意思起来。

    “我的嫂子,他就是包个天大的红包来,到时候我不也得包回给他们。”万云笑,人情往来,有往才有来,不过还是装在贴身的包里收好,心里记下了朋友们的好。

    “你啊,都当老板了还计较这些小钱!人家彭老板给你的,你就好好收着嘛。今天你的店开业,你最大,什么也不用管!”冯丹燕大大咧咧的,“一切有嫂子给你顶着。”

    “是是是,多谢嫂子!”万云那张本就甜美的脸,今日更是洋溢着风华正茂的笑容。

    “对了,我听说江曼最近还在往白云跑。”冯丹燕看着江曼四处打量餐馆,帮着一起派鸡蛋,和万云说起小话来,“彭颖跟我讲,彭鹏基本上不见。后来她搭上了那个开印刷厂的老张,老张给江曼介绍了两家其他厂,她就帮着做些报税和跑工商手续的事情。”

    万云看了眼江曼的背影,对于她的这种吃苦耐劳的精神,是很敬佩的,不论是谁,但凡有她一半的定力和干劲,假以时日,是一定能从千万普通人中跑出来的。

    从海珠往返白云,多累人啊,他们都信奉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她肯定有自己的优势,别的不说,就说她做会计,肯定是很专业的。”万云开口为江曼说话,就像前阵子拜托她帮忙跑证件,收钱办事,那工作态度是一丝不苟,基本上没让自己操心过。

    认真做事的人,是很得人尊重的。

    “这女人也不简单。”冯丹燕摇摇头,又叽叽喳喳说起彭颖来,“彭鹏前阵子很烦,说彭颖这两个月不知怎么老是哭,哭得他心烦气躁的,就托人把在老家的丈母娘接来照顾她,家里请的那个保姆就顾着双双。”

    “彭颖还好吗?”万云问了声,这阵子她忙着自己的事,也少去关心朋友了。

    冯丹燕倒是不担心:“孕妇喜乐跟常人不同,她这个月要生了,等生完了,再去看她。”

    “行,那你提前几天叫上我,彭老板给我包了这么厚的红包,人家添丁进财的,我总得去看看他们。”说着,万云和冯丹燕又笑起来。

    而另一头的葛宝生跟周长城哥俩儿,在经历了路匪事件后,第一回聚在一起。

    葛宝生端起一杯茶,走向周长城,以茶代酒,恭祝他:“兄弟,了不起!一天比一天好了!来,祝你和阿云的餐馆客似云来,财源广进!往后多开几家,让我们都沾沾你们的财运!”

    周长城也拍着他的肩膀,看着宝生哥明显有些不太合身的裤子,和那双穿了几年的脱皮旧皮鞋,终究什么都没说:“宝生哥,今天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多谢你!”事后他回想,总觉得自己不是个诤友。

    两人对着喝了半杯茶,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曼虽是和葛宝生一起来的,但夫妻二人始终没有凑在一起说话,到了店里,更是分开去找人聊天,她开始盯上了林彩虹,真看不出来,这黑面将军般的短发女子,看着年纪不大,竟也是个女老板,一点都看不出来她拥有这样大的农贸公司,万云真会交朋友。

    林彩虹看江曼热心,心上首先防备了三分,有的话说一半留一半,总之就是没说满,这样贴上来的,多少都是要推销产品,或是推销服务的,这两年,她见多了,生意慢慢做起来后,再老实巴交的人都长了心眼儿,脸上不显,她心里清楚得很。

    见林彩虹不是太“上钩”,江曼也没有勉强,反正都在广州,这次不成,还能再有下回,做事情,拉人脉,拉生意,交朋友,有志者事竟成。

    再晚一些的时候,李腾飞王忠良梅长发也过来了,周长城拿来杯子,喊来葛宝生,于是他们“昌江国企”四人组再加个梅副厂长,坐下高谈阔论起来,男人们的笑声要把屋顶都掀翻。

    桂春生和裘松龄是最后面来的,车子停在餐馆马路对面,两位长辈一来,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立马放下手上的事情,迎了出去:“桂老师,裘阿姨,欢迎欢迎!多谢两位长辈对我们的支持!”

    “阿云,阿城,恭喜恭喜!”

    桂春生笑吟吟地看着眼前这对慢慢在广州立住脚跟的小辈,满心欣慰,今时不同往日,刚开始,他们两人连份工作都找不到,没想到现在也是小老板了,往日暗沉不可追,且看今朝!

    冯丹燕在后头踮着脚尖,隔着人群,往桂春生旁边的裘松龄看,那一身贴身摇曳的旗袍,矜持的微笑,珍珠项链垂在胸前,全身的打扮与四周简陋的环境大不相融,令她大为好奇,问旁边的朱哥:“那女的是谁啊?”

    朱哥抱着宝贝女儿朱小妮,不耐烦“哎”了一声:“人家的亲戚长辈,少打听。”

    “我就问问怎么了?”冯丹燕虽然没有再问,但剩余的时间里,总忍不住拿眼睛去瞄人家,还特意“不小心”经过她身边,闻到一阵好闻令人舒心的香水,可裘松龄身上的距离感,却让自来心直口快的她不敢开口。

    世上就有这种女人,她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旁人就忍不住上前,走到她身边去,渴望她的青眼。

    人都来齐了,桂春生拿出准备好的相机,叫了旁边餐馆的人过来帮忙拍照。

    一群人挤挤攘攘的,桂春生和裘松龄辈分大,站在第二排的正中,林彩霞靠着林彩虹找到位置,葛宝生和江曼各自分开,朱哥冯丹燕拉过三个小孩站在两边,胡小彬被紧急从厨房叫出来,在最后一排,拼命踮脚露出一颗脑袋,脑袋上挥舞着个沾了油的锅铲,其他人自觉地让周长城万云站在第一排的中心,所有人站了三排台阶,背后是刚出炉不久的“云记快餐”的招牌,招牌顶上是一朵红绸布扎就的大红花。

    金秋十月,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微风不燥,这一群亲朋好友聚在一起,为一个快餐店的开张而庆祝,为一对年轻夫妇的成绩而高兴。

    这是个最好的时代、最好的日子、最好的时辰。

    万云和周长城两人被拥在中间,胸前红花随风飞舞,夫妻两人紧紧依偎,牵着手,对着镜头大笑喊茄子,年富力强,朝气蓬勃,光彩照人。

    相机“咔擦”一声,胶片把所有人幼年、年轻、壮年时的容颜永久地记录了下来-

    忙碌一整天,除了招呼前来吃午饭的客人,还要正常做生意,因为是新店,开张送卤蛋,吸引了一些想尝鲜的客人,周长城万云和林彩霞胡小彬都忙得团团转,好在江曼和冯丹燕两人在门口维持秩序。

    中午的忙完了,下午朋友们陆续告辞,到了晚上,顾客也不少。

    周长城今天是请了一整日的假,围着店铺转,时而打菜,时而收银,时而和胡小彬两人一起把用过的杯盘碗碟搬到后厨,让临时招来的洗碗工清洗。

    林彩霞不时关注着流了一身汗的长城哥,她内心摇头,长城哥这种老实苦干的男人,虽然长相身高达标,但也不是她想嫁的类型,真不知道云姐当初看上他什么了?

    万云点着今天的钱,上午的流水竟过了三百,她点了三遍,数没错,再把这笔钱用橡皮筋捆起来,用个不起眼的黑色塑料袋装起来,跟周长城说一声,骑上三轮车,到银行存在一本新存折里。

    江曼教她做过简易的流水账,确保每日收支记录是清楚干净的。

    说起来,其实江曼也暗示过,往后报税时,她可以接手这件事,万云当时只顾着准备开张,没细细思量她的话,跟税务工商这些部门打交道,里头的条条框框和规则规矩,让万云脑子疼,钱要合理合法地收入自己的钱袋子里,她还有很大的学习空间。

    因为万云本来做的就是中餐和晚餐两顿,晚上八点半左右,云记快餐就开始收档了,一直忙到九点半才收拾完毕。

    关门之前,周长城在点晚餐的收入,万云趁这时候给胡小彬和林彩霞两人都发了个红包,疲惫中带着笑意:“今天开张,你们也辛苦了,来,一人一个红包。”

    林彩霞欢天喜地地接过红包,胡小彬也是意外惊喜,没想到还有额外收入,两人连声说谢谢云姐。

    三轮车从此就放在快餐店,第二天让胡小彬骑着去拉菜,解放了万云清晨的时间。

    好在工业区距珠贝村不远,周长城和万云随意提个袋子,伪装了一下手里晚餐时收到的两百块钱和亲朋们给的红包,就坐公交回家去了。

    洗漱过后,夫妻两个躺在床上,风扇开到最大档,身体累得动也不想动,但脑子却异常活跃,白天开张的人和事还一件件闪回在脑子里,两人盯着头顶的白炽灯,慢慢说起话来。

    “城哥,我以前觉得自己能干得不得了,今天也才站了一天,腰都要断了。”万云双手抚着酸痛的腰背,翻身都不想。

    周长城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转过去给万云小力地按腰,明显没有之前的力度:“离开车间,成天坐着画图看表格,我力气也不够了,跟小彬一起抬碗碟的时候,还得深呼吸做好准备。”

    夫妻两个都浅浅地笑了一下,实在累,没有大笑的力气。

    可脑子很亢奋,根本睡不着。

    “我看那个洗碗工做事情态度较敷衍,打饭的盆子和碗筷是不锈钢的,也遭不住她乱丢乱扔,你还是要多留意一下。”周长城提醒万云。

    万云“嗯”了一声:“临时临急的,我实在找不到其他人了,还是隔壁那老板娘匀给我的。先顶着用几天,到时酌情再换。”

    周长城:“好,你心里有数就行。”

    “中午三百二十六,下午两百一十七。”万云手指点点数着今天的收入,说,“后面每一天都这样就好了。”

    她没有算上今天的各类烟酒、瓜果、鸡蛋、茶水之类的开销,大概是第一天,好奇的顾客多,来吃饭也是凑热闹的心理,流水不错,接下来还有两天送卤蛋,估计都能收到这个数,但再往后,大家习惯了,收益估计就会下降了。

    万云揉揉脑子,不想了,不想了,今天够累的了。

    “我们还是把红包都登记一下,日后好还人情。”周长城累,还是坐了起来,把红包拿过来点数。

    “先看彭鹏的!”万云来了精神,拿过水笔和本子递给周长城,城哥写字好看,让他写。

    “哇!五百!”万云笑起来,“丹燕嫂没说错,彭老板是大方。记一个。”

    “林彩虹,一百八十八。”

    “朱哥和丹燕嫂,两百。”

    “宝生哥和曼姐,八十八。”

    “这个是忠良哥和李腾飞梅副厂长一起的,两百。”

    “桂老师和裘阿姨,居然是八百八十八!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红包!”

    “拉哥、那对潮汕的兄弟、杨卫星,各三十八块八。”

    “隔壁五个餐馆的老板都过来了,每人八块。”

    全是八八八,发发发的谐音。

    “对了,姐姐和姐夫,寄来两百贺礼,我还没去兑钱,也写上。”

    “咦,这个是谁的?我怎么没印象?”万云拿起一个未具名的红包,转过来一看,上头写了歪歪扭扭的“袁东海”三个字,她心里不是滋味,还以为他彻底忘了,拆开一看,“一百块。”也不少了。

    人没来,红包来了,估计是让林彩虹趁机塞进来的。

    真会给她出难题。

    周长城照实把袁东海的名字和红包金额记上,疲累,脑子转得慢,还是说:“买卖不成仁义在。”想想自己也不能慷小云人之慨,补了一句,“看你,要是不乐意收,明天我去上班,帮你还给他。”

    “算了,收下吧。”万云拆了红包,把这叠钱放好,“当口当面地把红包退回给他,多难看,我们只是不合伙,吵几次架,又不是断绝关系了。”

    “小云”周长城合上笔记本,揉揉她的脑袋,搂住她,小云也变了,大家都在不自觉中,心胸越来越开阔,包容心也越来越好,对世间一切与自己不相为谋的人和事都有了不同的理解。

    “我们还有红鸡蛋吧?”万云靠在周长城胸前,玩着他的手指,问他。

    “还有六个吧?”周长城也不确定,“在楼下碗柜里,你饿了吗?我拿上来给你吃?”

    万云摇头,累成这样,哪里吃得下东西,身体都麻木了,低声说:“明天你替我拿两颗给袁东海,谢谢他的红包,就说以后有机会再请他和林彩虹吃饭。”

    其实餐馆能开起来,也是多亏了袁东海的提醒,若不是他时不时的刺激,万云都踏不出这一步,他们不合股,当个普通熟人是没问题的。

    “好,明天我就给他拿。”周长城吻了吻万云的发,“睡吧,明天又是奋斗的一天!”

    第160章 第 160 章

    果然如万云预料得那样, 餐馆的生意,一日比一日要低迷。第一天的流水是五百,第二天是四百, 第三到第五天都是三百, 再过一阵子,每日就大概固定在一百八十左右,甚少有突破两百的时候。

    这是一个并不太好看的数字,要是此以往, 是个饿不死,赚不多,甚至是吆喝赚赔本的买卖。

    做了生意,万云并没有比以前轻松, 每一日跟周长城一同挤公交到餐馆, 开始一整日的工作, 有了店, 坐实了老板这个名头,但操心的事比当个小摊贩要多多了。

    开业时, 她找隔壁做煲仔饭的老板娘借了个临时洗碗工,周长城提过,这洗碗工工作态度不对,开业第一天就把十几个新买的不锈钢盆子摔出坑了, 后面几日,万云空下来,观察一下,发现还真是, 但怕她不干了,只好温声提醒这面含怨气、双眼发浑的大姐, 往后拿东西,要轻拿轻放。

    果然,大姐一听这小老板还嫌弃上自己,立马就要求结款,说工资低,她不干了。

    万云好说歹说才劝她再做两日,承诺给她加多五块钱,勉强留住人。

    谁说好多人进城难找工作的?此刻万云就觉得招工很难。

    也是没办法,这个月份就是不好找人的时间。

    一回头,万云又悄然打上了郑婆婆的主意,郑阿姨嘴碎话多,但做事是认真有条理的,卫生过关,且两人磨合过,知道彼此深浅在哪儿,现在郑阿婆没事做,只在家带孩子,原先给她结最后一个月工资时,她明确表示过想继续跟着自己的。

    可是餐馆这儿中饭和晚饭的时间都要人,不开饭的时间倒是能让郑阿姨休息,就是她顾不上外孙葛澜。

    马死落地行,不能被一个洗碗工给威胁了,隔日,万云故意偶遇了郑婆婆。

    郑婆婆送完葛澜去上幼儿园,正百无聊赖地往家里走,万云一脸欢喜地说:“呀,是郑阿姨啊,好久不见了,在忙什么呢?”

    郑婆婆暗自撇嘴,能忙什么,你把我开除了,我就闲下来了,有些要笑不笑的:“我们这种闲人,每天就东逛西逛,打发日子呗,哪像你万老板,日理万机。”

    这是情绪还没完全消化完,万云笑眯眯地说:“郑阿姨哪里是闲人?周围谁不知道你家里家外一把手,能顾着家里,还能带好孩子,任谁都求不到这样的外婆和岳母呢。”

    郑阿姨被万云两句好话给哄出一个笑脸,终于肯问人家生意如何,正常交际了。

    万云觉得自己这个老板当得真是窝囊,为找个靠谱的员工,还得做这场戏,于是苦着脸把店里那个洗碗工给骂了一顿,说对方多么不负责任,根本不如郑阿姨原先的工作态度,云云,末了又说:“郑阿姨,你说,一天加起来也才干五个小时,中午三个钟,晚上两个钟,每月给八十,人家还嫌弃,我真是不知上哪儿说理去!”

    郑阿婆一听到“八十”两个字,胸口涌起一口气,欲言又止,正想说话,随即大概是想到什么,又咽下去,面上的笑容总算真诚一些了,和万云一起骂起做事情粗糙的人来。

    反正钩子万云是放出去了,上不上钩,就是郑阿姨的事情了。

    没想到郑阿姨这条鱼儿上钩得这样快,不到两日,她就和江曼说好,中午让澜澜去附近的午托班,每月二十块钱,她这个当外婆的出,中午的时间她要去给万老板打工。

    江曼反对也没用,且看自己的妈妈闲下来,成日东窜西窜的,逮着人就说话,孩子上学,大人上班,她一人在广州也是寂寞,想了大半夜,也只好同意了,谁叫自己夫妻没本事赚到大钱,让妈妈好好在家享清福呢?

    说服好了女儿,郑阿姨又去说服万云:“万老板,我真的很想来你这儿上班的,但是到了下午四点半,澜澜从幼儿园放学了,江曼和宝生都在外头还没到家,我得去接他,孩子小,肯定要看着他,给他做饭。你看,能不能把我的工作时间给调整一下?而且我做事情,你总是放心的呀,绝对不偷懒!”

    这点郑阿姨没说错,她做事情有时候会磨洋工,但总体不是偷懒的人,江曼的性格大概是像妈妈。

    万云本能地不想同意,哪有来打工,对上班时间还讨价还价的,可她选择不多,最终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说:“这样吧阿姨,晚上我这儿客人相对少些,积累下的碗碟我放在后厨,让彩霞用水泡着,你早上送完了澜澜,就过来上班,洗干净碗筷,用开水烫了,在我这儿吃中饭,然后再把中午的碗筷洗干净,三点左右就能回去了。不影响你接送孩子。”最多就再多买几十套碗筷预备着。

    “哎,行啊,行啊,”郑阿姨连连点头,满脸喜色,再三确定,“万老板,一个月工资是八十吧?”

    万云心里总算踏实了一点:“对,是八十,还是跟之前一样,包午饭,一号结。”

    “好好好,我今天就开始上班!”找到工作,郑阿姨重新焕发出动力和活力,又能自己赚钱了!

    而万云则是松了一口气,能把这人固定下来是最好不过了。

    工业区的工人过年回家,比她预想得要早了一些,差不多到十一月底,已经有大批的工人扛着行李,一批批地坐车离开,不止她的快餐店生意在下降,周围的餐馆都逐渐呈现出一种不兴旺的清净。

    原先在五十米街卖盒饭积累下来的那批客人,因为万云换了个地方,只有少数几个人偶尔还会来,其他的大多都不来了,他们有其他的选择,万云的饭菜并非不可替代。

    万云焦虑啊,一睁眼,全是生意、房租、保护费、水电费、人工费,其他杂七杂八的损耗和支出,再看看自己那本剩下不到三千的存折,欠着朱哥人工费还没结清,再不来钱,手上真是所剩无几了,这个年可怎么过啊!

    周长城对这种情况也无法帮忙,只能是每天晚上回到家,听万云一遍遍碎碎念,他的工作近来也有些棘手。

    原先姚劲成想给他找个做项目统筹工作的助理,但张美娟在外头找了好几个,周长城也跟着去见了,总有那么点问题不怎么满意,没办法,最后决定从生产部提一个生产工过来,培养成项目助理。

    这是周长城第一回带“徒弟”,有点把握不准中间的尺度,因为前几年被同事针对,养成了他做事异常谨慎细致的习惯,很多项目他都会双份留底,就算加班也要完成闭环,坚决不让事情留到第二天去,再加上他一路走来,在贵人缘上还算顺畅,受了周远峰、安师傅和梁志聪那种没有保留教授“徒弟”的影响,总觉得现在这个年轻人跟着自己,自己也要手把手地带着他,不能松懈。

    工作中的周长城对自己严格,对他人也严格。

    但这个叫文才的徒弟,并不领周长城的情,他原本是生产岗的工人,做的是被动式的执行类的工作,做得不算特别好,但也没有犯错的情况,因为爱吃宵夜,跟王忠良很熟,刚好周长城要这人,王忠良也是好心,想让他出来跟着周工学点东西,有这个机会,就把他推荐给了周长城。

    文才在生产岗,有些松散惯了,周长城那一丝不苟的态度让他非常不适应,有时候周长城说了十多分钟的项目要点,他跟个哑巴似的,连个“嗯”都不说一声,问他是否听懂,是否要放缓速度,问出去的话也是石沉大海的,周长城好几回都觉得自己的话全打在了棉花上,很难得到反馈。

    对文才来说,这种脱离生产岗,像行政岗转变的机会,来得太过容易,他不晓得珍惜。

    这样费心费力带了一个多月,最起码对公司的整个项目流程和目前在做的事情都应该要有一个大概的了解才对,可文才这人,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全都必须让周长城点头应承,他才肯踏出一步,转头还和原来的同事说周长城藏着掖着,只教了皮毛,根本不是诚心带新人的。

    最让人恼火的是,姚生和梁志聪来了,想看看周长城这儿的“带教”工作做得怎么样,这个文才竟当着姚生的面说,周长城什么都没教给他,他对目前公司的项目工作一窍不通。

    把周长城气得当场就把手上的笔给扔了出去,他现在也是会恰当发脾气的人了。

    姚劲成不赞成地看了眼周长城,让他稍安勿躁,本还想多问文才几句话,但见这人嘴里确实问不出什么实际的内容,只好失望地让人出去了。这个文才,根本不像周长城刚开始时肯用功的态度,周工刚接手一些项目统筹工作时,可以感受到他在中间的笨拙和吃力,但每次见面,姚劲成都会发现他的进步,这是个有自驱力的人,所以周长城在错误中成长,老板愿意给他犯错的机会。

    等文才一关上会议室的门,梁志聪不厚道地笑了出来,看着气急败坏的周长城,忽然发现自己运气还是好的,带着广州厂三个不算聪明的下属,虽然时常被气得暴跳如雷,但至少这三个下属没有当着老板的面坑自己,平日也还算努力工作,跟紧自己的进度。

    姚生不在乎这些中间斗争、内耗的过程,他只需要结果,他就是要组建一个项目团队,周长城是广州厂的小领导,没有带出有潜质的新人,那就是工作能力问题,板起脸,不苟言笑的脸看了梁志聪一眼,说:“Frankie,虽然你是设计部的,但说到底还是周工的上司,开完会,你给周工讲讲怎么当组长。”

    头疼,什么事都要自己一点点去点破。姚劲成烦这些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下属们。

    梁志聪只好笑着点头,人才不同,位置不同,个性不同,周长城的权限有限,他并不认为自己的经验对周长城会有什么帮助,不过大家好歹同事一场,说说话总是可以的。

    周长城则是看着手上的“教案”笔记本,上头都是他这几年跟项目时积累的经验,他本来还想毫无保留全都传授给文才的,也是没想到他竟在这时候来了一记绝杀,两人磨合还不到两个月呢。

    从前那种单纯的师父带徒弟,互相成就的做法,在现在的这个情况,似乎已经不适应了。

    回到设计组的办公室,梁志聪看周长城那愁眉苦脸的样子都好笑,特意从自己办公室的冰箱里拿出瓶啤酒递给他,他是个会享受的人,又不缺钱,尽管一个月才来广州十天,也让张美娟给他买了个小冰箱一直放在办公室:“喝点。”

    周长城摇头:“现在还在上班,不饮酒。”

    “有道理。”梁志聪把啤酒放回冰箱,拿出根雪糕,“这个可以了。”

    周长城接过那根雪糕,十一月立冬的天,两口吃完,心都凉了,看着梁志聪,不知道这上司葫芦里能倒出什么东西来。

    梁志聪听了周长城的培训计划,还不到一半,就打断他:“得得得,stop!你这是在培训新人,还是在教儿子做功课?事无巨细,又长又臭,谁受得了你?抓大放小,抓大放小。”

    “假如你对他的要求有十分,对方做到五分,你即可判他及格,他还能表现好一些,那就当是意外惊喜。现在你是上司,你要分事情给下属去做,你定时检验成果即可,不是要求他学会一切来超越你。如果他做得跟你一样好,他就是你的同级。他要是做得比你好,他就是你的上司了。”

    “还有,做工作怎么会没压力呢?你这个当组长的都替他分担完了,他还做什么?白领工资了?让他做事,又不要让他做太多,前头留点空间,人家才有进步的余地。”

    周长城思考着梁志聪的话,略微有些开悟,放开了一些紧绷,确实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跟自己一样刻苦钻研,完全融入工作中,有的人心思就是会别其他的事情吸引,工业行业和工作不一定是他所追求的目标。

    可等想通了,周长城又觉得梁志聪在影射自己。

    这个番茄哥,说话做事总能一针见血,又让人回味无穷。

    本来文才以为在姚生和梁志聪面前告了周长城一状,他会对自己客气几分,就算自己是个小人物,可一旦鱼死网破起来,也是能伤人的,可他实在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周长城气闷过后,继续摆正心态,反复思索梁志聪的话,从中找到一点平衡,这个徒弟与自己没有缘分,那就再找一个过来制衡文才,又让张美娟在外头继续招聘,并第一时间透露给了文才,给他带点心理压力,机会如今在你手上,可你并非无可取代!

    文才以为周长城这是要给自己来阴的,腆着脸说:“大不了厂里就把我开除了!”

    周长城笑,带着一层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阴恻恻:“怎么会呢?同事之间有口角再正常不过了,厂里培养人才不容易,自然是要把你留下来的,再招多一个人,是因为人手本来就不够用。”

    昔日单纯厚道的周长城也学会了用计策去达成自己作为上司的目标,维护自己作为上司的尊严,梁志聪说得对,这人做事情做到五分就行了,让他永远停留在平庸的五分也可以,至于十分的标准和功夫,可以留给值得的人。

    站得高望得远,从前周长城还不懂尽心的师父和不尽心的师父之间的差距,因为他遇到的都是好人,再加上自己勤奋,师父们也愿意指点,可慢慢往上走,那种好的和差的人才,不必观其做事,只要听他说话,就能从其态度和逻辑中分辨出优劣。

    晚上回到家,周长城把最近的事情,挑挑拣拣和万云说了,有些情绪他自己消化得了,就不再重复啰嗦。倒是万云一直心不在焉的,似乎有万重心事的样子。

    “小云,怎么了?”连电视剧都不看了,看来事情真的很影响心情了,周长城问她。

    万云近来压力很大,有些睡不着,听了周长城询问,拿出自己每日登记生意流水的账簿说:“看,之前每天还有一百八,现在又降到一百五了,人是越来越少了,再过几天就要给拉哥交租了。”

    这个情况会持续到明年开春,甚至是二月底,中间有接近三个月的低迷期,对生意新手来说是很吓人的。

    “还周转得过来吗?”周长城问,又去看万云记录的账,太细节了,字写得又密,看得人发困。

    “周转肯定是勉强可以的,就是现钱太少了。”万云已经烦了有一阵子了,她说,“城哥,越秀的年货摊我还是想租一个,还是卖老张的挂历,让林彩霞去看着摊子。”

    “她行吗?”周长城本身算是个稳重的人,他也喜欢四平八稳,踏实做事的人,比如胡小彬这种不滑头的,可林彩霞性子不够安定,总有些毛毛糙糙的。

    “她帮林彩虹卖过年花,有经验,再带一带,应该是没问题的。”其实万云也打鼓,彩霞心不坏,可个性确实不像林彩虹说得那样笨拙,她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距离年货街街道办放摊位还有一个月,暂时别急,我们再想想怎么办,好好安排一下。”周长城去抚平她的眉头,“船到桥头自然直。”

    万云靠在周长城肩膀上,幸好有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