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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91章

    青鸾只觉脑海里的一切都被抽离得一干二净。

    宁晏礼寸寸汲取着她唇间的酒意,不同于上一次的克制,贪婪地在甜腻里吮咬着,带着强烈的占有欲,似乎想要借此将她碾碎。

    青鸾的呼吸加快,身体也越绷越紧。

    宁晏礼微微睁开双眸,盯住她颤抖紧闭的睫羽,刻意耐下性子,将唇齿间的掠夺放缓,放柔。却在青鸾本能放松警觉,试图借机喘息的瞬间,撬开了她的贝齿。

    突然狠戾的掠夺让她蓦地清醒过来,只听宁晏礼同时含糊不清地喃道:“诸侯侧妃……高门世家……今生,你都莫要妄想了……”

    低哑的嗓音带着浓重而强势的警告,青鸾心头一颤,猛地推开了他。

    二人的鼻息仍近在咫尺,宁晏礼叩着她的后颈,修长的手指陷入青丝,看着她略显红肿的唇,冷冷一笑:“不过,敢要你的寒门宦官,倒有一个。”

    青鸾胸口不断起伏,闻言脸色骤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宁晏礼抬起视线,对上她因方才那一吻仿佛蒙上水雾的眼,“我已向陛下请旨,你这辈子,都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宁晏礼的话像是一道晴天霹雳,青鸾瞳孔骤然缩紧,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像是没有听懂,“你,你说什么……”

    宁晏礼请旨赐婚的人明明应该是——怎么可能是自己?

    难道他竟真是为了报复于她做到这种地步?

    茫然,惊慌,无措,甚至还有一刹那的惶恐。

    宁晏礼注视着青鸾的每一个表情,试图让自己内心的恨得到一丝慰藉,但当她的这些反应真落入他眼中,不知为何,他心底却不似预想那般畅快,反而愈发无法平静。

    “赐婚的诏书已经在我手中,你纵是想逃,如今也来不及了。”他道:“还是说你想摆明了抗旨,让陛下赐你三尺白绫,给你个痛快?”

    青鸾怔愣地望着他,“你竟用这种事——”

    “你折磨我两年,毁我一世,这种事又如何?”宁晏礼眼中衔恨:“何况你本该比旁人更明白我本非善类。往后的每一日,两年,十年,五十年……直到你死或是我死,我定会让你日日为曾经而悔恨!”

    青鸾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心口隐隐泛起窒痛,“宁怀谦你——”

    男女相悦,一纸婚书。

    她为人两世虽不敢肖想,但却未曾料及有朝一日,会有人为了报复于她,存心以此为囚。

    而这个人,竟是宁晏礼。

    偏偏是他宁晏礼。

    “怎么了?”宁晏礼勾唇讥诮:“可是嫁给一个宦官,让你此生很是失望?”

    不择手段,心思酷虐,这本该是他皮相下的真实面目。

    青鸾想到此处鼻腔微酸,抬手想要推开他抽身离去,却被宁晏礼反手抓住手臂,狠道:“若这就觉得失望,不妨再告诉你一事。”

    “你肯为李慕凌卖命,想来他也对你并非全无情意,否则也不会在一杯毒酒鸠杀你后,还道貌岸然的把你以他侧妃之名厚葬。只是——”

    他唇边勾起一丝残酷的笑意:“收复淮南后,我派人把你棺木从他陵中掘出,与我葬到了一处。前世,你最后还是落在了我手里。”

    青鸾蓦地想起宁晏礼曾提起那个梦,不想那那梦中之人竟是自己。

    开坟掘棺,宁晏礼竟恨她至此。

    青鸾唇色如纸,胸口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二人在幽暗的殿室中对峙,宁晏礼见她如此,不禁把她攥得更紧,面上却是一笑,“你这副神情,可是恨我没能让你死后嫁给李慕凌?”

    青鸾闭上双眼,试图压下眼底翻涌的酸涩,“我更恨自己不自量力,与虎谋皮。”

    宁晏礼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眼眸深处涌动起危险的寒意,“你是后悔利用我,还是后悔当日留在宁府?”

    大约是安神药起了反应,青鸾很是疲惫,不想再与他争执,遂平声回道:“都是。”

    “都是?”

    凉薄的二字落在宁晏礼耳中,勾起长久在心底作祟的不甘,他忽而拖着她大步走向内殿。

    青鸾冷不防踉跄几步,刚要反叩住他的腕,就看见上面缠绑的纱布,犹豫一瞬,抓住了他的手。

    宁晏礼脚步顿住,回头看她一眼,视线旋即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

    “这是你选的。”他冷冷道。

    骤然间,青鸾只觉腰身一紧,头脚却同时一轻,整个人竟被宁晏礼拦腰抱起。

    “宁怀谦!你这是做什么?”晕眩感和梨花醉的酒劲一齐顶了上来,青鸾心跳得发慌。

    “既入虎口,还要问吗?”

    穿过帷幔,宁晏礼大步走到榻边,垂眼冷睨着她,“还是说,因我是宦官,你害怕了?”

    说着,便一把掀开床帐,将青鸾丢在了榻上。

    青鸾勉力撑起身子,在袖下攥住细银簪,咬牙让自己提起精神:“这就是你所谓的报复?”

    “当然不止于此。”宁晏礼居高临下道:“你若是后悔,我便让你悔得更彻底些。”

    话音甫落,温热的沉香气息倏然靠近,青鸾心脏咯噔一声,从袖中脱出细银簪,抬手便刺。

    然而一股浓重的倦意席卷上来,她手腕无力,登时被宁晏礼一把抓住,银簪“刺啦”一声在纱帐上划开一道大口。

    宁晏礼从腕上解开一截纱布,飞快反缠上青鸾持簪的手。他动作极快,不顾伤口尚未痊愈,两息之间将二人的手腕紧紧绑在了一起。

    青鸾挣脱不开,只能道:“你……莫不是疯了?”

    宁晏礼欺身将她按住,眼神幽冷,“我对自己的妻,怎么就是疯了?”

    青鸾眼皮发沉,但却能清晰感受到宁晏礼掌心的炽热,熟悉的沉香气息中,她下意识被烫得想要缩手。

    床帐间,二人呼吸交叠,宁晏礼看着她白皙侧颈上怦然的动脉,问道:“你也会怕?”

    汗珠从青鸾鬓间滑落,她抿唇看着他,一时疲惫得不想说话,只觉视线都在微微晃动,宁晏礼苍白昳丽的脸也跟着时隐时现。

    青鸾呼吸里酒气极重,宁晏礼察觉到她的恍惚,轻轻拭去她额上的湿意,“若不说话,我便当你应了。”

    青鸾盯了他一会儿,哑声道:“你……不是宦官。”

    宁晏礼缓缓勾唇,半眯起眼,“你还知道什么?”

    “你请旨赐婚……当真只是为了报复我吗?”

    不知是梨花醉的作用,还是安神药让人意志薄弱,青鸾突然有种把心中疑问宣之于口的冲动。

    宁晏礼看着她嫣红的醉眼,这双从来都充满心机的眸,鲜少有这般不设防的时候。

    他目光微动,低声道:“你说呢?”

    青鸾却似未闻,眼皮愈发沉重起来,喃喃道:“大人,我若知道了你的身份,还能活吗?”

    指腹抚过润红的脸颊,在她柔软的耳垂微微一滞,宁晏礼带着一丝引导的语气,轻声安抚道:“你可知道我的身份?”

    “若是知道,能活吗……”

    “你说我是谁?”

    “大人……是谁……”

    “我要你说。”

    “我不能说……”

    “……”

    宁晏礼怀中的沉香让青鸾莫名心安,连日的值夜和今晚的紧绷早让她疲惫不已,此时困倦已如安静的海浪,不断席卷着她的意识,渐渐的,她不再说话,呼吸也平缓下来。

    宁晏礼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喉结滚动了两下。

    竟真的就这样睡着了?

    他慢慢抽出青鸾手中的银簪,却听她突然含糊地说一句。

    “李衍……”

    宁晏礼呼吸一窒,“你说什么?”

    恍惚听见宁晏礼的问话,青鸾似在睡梦中又说了一遍,“李衍……”

    宁晏礼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半晌,忽地一笑,缓缓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似是叹息:“聪明如你,终究是猜到了。”

    “我还能活吗……”青鸾在他怀中不安地动了动。

    两人手腕还缠在一起,宁晏礼不再回答她的呓语,沉默地用五指覆住她的手,以免她在梦中乱动,到处点火。

    夜色已深,漂浮的酒香中,棠梨殿重归寂静。

    纱帐里,宁晏礼垂睫注视着怀中的女子,想起前世她于棺中冰冷的面孔,微微皱起了眉,许久,轻出了口气,缓缓合上双目。

    “待我料理了前朝事,你我便择日成婚。”他轻声说道。

    天将亮未亮。

    缙云端盆经过青鸾住的偏殿,今日自己热水烧多了些,想着待会青鸾醒来正好能用。

    她把盛有净水的金盆撂在偏殿门前,刚一起身,却见殿门正被从里推开。

    “女史今日起得——”

    话未说完,缙云就目瞪口呆立在了原地,从门内走出的宁晏礼亦是一怔。

    二人同时愣了一会儿,缙云率先反应过来,连忙退后两步,伏手道:“属下什么也没看到。”

    宁晏礼回头向殿内看了一眼,确认床榻上的人儿仍在熟睡,便回手带上了殿门,“送她回来的是——”

    缙云很是通透,旋即明白他的意思:“送女史回来的,是属下。”

    宁晏礼点了点头,交代道:“这两日看着她,没有我的允许,不可让她迈出府门半步。”

    缙云微怔,还是伏手应了。

    “叫鸦青到我殿里。”

    “诺。”

    一只黑鸦振翅划过晨曦。

    鸦青从银管中取出纸条,看了一眼,匆匆进殿。

    “大人,宫里传信出来了。”他对宁晏礼道:“陛下因私吞军饷一事龙颜大怒,刚才在朝上不顾太后颜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接扒了陈暨的官袍。”

    宁晏礼“嗯”了一声,将腕上伤口重新包好,“镇北军那边如何?”

    “算算时间,和亲仪仗一入北魏,今早天未亮时便该动手了。”鸦青道:“魏人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和亲队伍早换成了镇北军的精兵,再有霍将军带兵在城外与之呼应,半日内拿下一城想必不是难事。”

    “再派人传信镇北军,若是捷报,晚一日再传回。”

    “大人是为了让陛下……”

    “不只是他,还有文武百官,这些人在朝堂安逸太久,听闻战事一个个躲避不及,便是这种时候,设立枢密院一事才能顺利。”

    若要统领兵权,总得有个服众的由头。

    鸦青颔首,又听宁晏礼忽而问道:“我记得陆相家的三郎此时正在镇北军中,你可知他所担何职?”

    “陆相家的小郎君?”鸦青想了想,“臣先前看过霍将军传来的消息,记得此次入北魏奇袭的先锋,便是这陆衡小郎。他入镇北军有段时日了,大人怎么突然问起?”

    第92章 第92章

    陆衡任了先锋?

    记得前世此时,他在镇北军中还只是一个百夫长,后来与淮南王府叛军的战场上屡次立功,生靠着一场场硬仗,才一步步走到先锋将军的位置。

    想到此处,宁晏礼又问:“他这先锋是谁给定下的?”

    “这……”鸦青为难地解释道:“……镇北军的排布,都是霍将军一手定下的。”

    鸦青见宁晏礼面露沉吟,连忙补上一句:“大人明鉴,虽然这背后确是有丞相的脸面,但陆衡小郎君的本事却是真的,此前魏人对边关几次袭扰,陆小郎君的名号早在镇北军中打响了。”

    陆衡的本事宁晏礼自是知道。

    彼时陆衡与霍长翎是他手下最得力的战将,魏人闻此二人无不丧胆。

    尤其陆衡最擅奇袭,常常一队轻骑不过千人,便能直插魏军敌后,如入无人之境。

    不过,有一事宁晏礼倒是好奇,“丞相的脸面?这是何意?”

    陆衡嚷着从军是整个上京人尽皆知的事,而此事陆彦从不认可,亦是众所周知。

    上一世陆衡为此还是自己偷从陆家跑到边关,隐瞒身份投入镇北军中,何来看着陆彦脸面一说?

    “大人难道不知?”鸦青有些意外,“丞相先前为此还亲自给霍老将军修书一封,请霍将军对陆小郎君多加照拂。”

    说到此处,他忽地想起一桩趣事,笑道:“说起来,陆、霍两家本就是世交,两家老夫人在世时,原还约定了娃娃亲,只是不曾想,霍大人和陆家二郎、三郎相继出生,竟都是男儿郎,此事便无人再提了……”

    宁晏礼对这些琐事不感兴趣,只是不解,这次这次陆彦怎么突然转了性子,竟会在背后支持陆衡。

    鸦青看他沉默,遂立即将那些闲杂话柄收起,正色道:“大人可是觉得陆小郎君资历尚浅,担心他为先锋有些不妥?”

    听到这话,宁晏礼提起笔,勾了勾唇:“旁人就算了,他陆子远做先锋岂有打不赢的仗?”

    “陆子远?”这回鸦青却是听不懂了。

    宁晏礼笔锋一顿,回忆了片刻,才想起什么似的,低声说道:“是了,陆衡此时尚未取字。”

    言罢,他运笔疾书一封,递给鸦青,“此战的捷报,让陆衡亲自送回来。”

    鸦青愈发不懂,“边关路远,大人这是为何?”

    想起前世陆衡收复云都的捷报已传至半途,自己却没能赶上,宁晏礼平声道:“我欠陆衡一份厚赏,此次便一并还他。”。

    一夜数梦,杂乱无章。

    安神药和梨花醉的双重作用下,青鸾整夜混沌,几乎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她数次试图醒来,可却一直有一丝沉香萦绕于鼻息,让她眼皮沉似千斤,抬都抬不起来。

    直到日光透过窗纸打进偏殿,青鸾在被褥间翻了个身,手脚勾动床帐,被纱影一晃,才缓缓睁开双眼。

    头痛欲裂,胃中翻滚,是她醒来后的唯二感受。

    青鸾抱头坐起身,忍着恶心打了个哈欠,才懒懒拨开床帐,赤足下榻。

    她走到铜镜前,用茶水漱了个口,转头瞧见镜中人略显疲惫的脸和身上昨日穿的衣裙,神色突然一顿。

    刹那间,前一夜的记忆如潮,涌至眼前。

    棠梨殿中的推测,安神药兑梨花醉的豪饮,与宁晏礼的摊牌……以及眼中最后一个清晰的画面——宁晏礼于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间糅杂着浓深的恨意。

    青鸾手中的茶盏倏然脱落,“啪嚓”一声碎在了脚边。

    崩碎的瓷片划过脚踝,在莹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宁晏礼如咒语般的话音再度响起——

    “赐婚的诏书已经在我手中,你纵是想逃,如今也来不及了。”

    “你折磨我两年,毁我一世,这种事又如何?”

    “我定会让你日日为曾经而后悔!”

    ……

    青鸾登时面如纸色,怔愣愣地僵在原地,直到不慎踩到地上的瓷片,才疼得“嘶”地一声回过神来。

    她忙点着脚在榻边坐下,顺手从裙边撕下一截纱,缠住伤口。缠着缠着,青鸾看着包得不算整齐的边缘,动作突然慢了下来,渐渐停住。

    她眼眶莫名泛红。

    这时,门外传来缙云的询问声:“女史可是起身了?”

    青鸾睁眼仰头缓了片刻,才道:“起了。”

    门外的声音也顿了顿,“属下备了热水,为女史端进去吧。”

    青鸾没有说话。

    又隔了一会儿,缙云才缓缓推门进来,先是看见地上的碎瓷片愣了愣,旋即收敛神色,把金盆放在木架上,“早些时候给女史备的水已经凉了,这是属下刚烧的,兑了些冷水,用着刚好。”

    之后,她又将净面漱齿的东西一应摆好,转头对青鸾道:“待女史梳洗过了用些清粥吧,大——”

    缙云收住话音,本想说“大人”,却想起宁晏礼反复交代不许提他,便只能转而道:“已经这个时辰了,女史胃里还空着一定不舒服。”

    青鸾闻言望向窗外,不想竟已日上三竿。

    她看着缙云,鼻子里又蓦地发酸,感激道:“缙云,多谢。”

    缙云笑了笑,边收拾地上的碎片,边道:“女史不必谢我。”

    青鸾很不好意思,连忙下榻帮她一起收拾,犹豫半晌,才开口问道:“……缙云,你可知我如何回殿里的?”

    缙云动作顿了一下,“是属下把女史送回来的。”

    “是你?”

    缙云轻“嗯”了一声,又听青鸾道:“你……是何时送我回来的?”

    缙云想起宁晏礼的交代:“昨晚属下奉长史之命去棠梨殿取酒,见女史在殿里睡下,便把女史送回来了。”

    “昨晚吗……”青鸾轻道,不禁想起睡梦中若有似无的沉香气息。

    然而下一刻,她就想狠狠掐自己一把,好让这些不着边际的思绪消散。

    “昨晚女史可是饮多了酒?”缙云道:“梨花醉尝着甘甜,但后劲可着实不小。”

    她笑道:“我们之中数屠苏酒量最好,可有一次醉了竟搂着大人称兄道弟,当时大人的脸色可谓是……”

    缙云看见青鸾听闻“大人”二字倏然僵硬的神情,渐渐收声。

    青鸾却是一笑,只是并不知自己的笑十分勉强。

    一口清粥下肚,酗酒后的胃舒坦了些,但青鸾却觉没滋没味。

    蓦地想起芙蓉记的金乳酥,那日她有意留了一个,却不想宁晏礼入宫受罚,她不忍浪费掉,便在当晚守在殿外时,把剩下的那个就着夜里的凉风吃了。

    现下想来,金乳酥固然香甜,但冷透了的,吃着却有些伤胃。

    想到此处青鸾没了胃口,遂撂下了粥碗。

    “女史昨夜饮了酒,还是多吃些吧。”缙云劝道。

    青鸾猜到是宁晏礼派缙云来盯着自己,不想为难她,径自收拾起案上的碗碟,换了个话茬:“我今日听着府中吵闹,可是来了什么人?”

    “都是朝中的大人们。”缙云道:“来府上探伤的。”

    “探伤?”青鸾很快反应过来,那些人应是登门来见宁晏礼的。

    可前些日子,他们还因宁晏礼受李洵责罚而避之不及,如今怎么又突然热络起来了?

    缙云道:“前朝的事属下并不太懂,只听长史提到,似乎这一次陈氏真的要倒了。”

    青鸾微微诧异。

    太后尚在,陈氏根基深厚,很难经受打击就一蹶不振。鸦青这么说,眼前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宁晏礼已经把那账目呈给李洵了。

    只是,他选择在此时出手,莫不是还有后招?

    青鸾在铜镜前坐下,少顷,突然对缙云道:“霍大人今日可来为大人上药了?”

    “来了,”缙云道:“只是大人正与桓尚书和赵尚书说话,霍大人还在偏殿候着呢。”

    桓昱与宁晏礼近来交好也就罢了,连五兵尚书赵晋都来了?

    青鸾捏着指尖盘算起来。

    这一世明显宁晏礼动作加快了许多,事到如今,或是该为兵权而有所动作了。也许,他此时对陈氏下手,便是为了此事。

    青鸾寻思着,抬手抽出发髻里的白玉簪,看着其上雕琢精致的同心莲,回想那日霍长玉所言。

    眼下宁晏礼已有前世记忆,而自己竟是他的杀身仇人,这一点终是无法改变。

    他既为兵权,必然倚重霍家,或许此时能救自己的,也只有霍家。

    青鸾转头看向门前的缙云,“昨日饮酒后胃里总觉得不适,既然霍大人眼下得空,我可否见他一面?”

    缙云面露一丝迟疑:“这……”

    青鸾微微一笑:“你若放心不下,可陪我同去,如何?”。

    庭院中阳光正好,因脚上的伤,青鸾走得不快,与缙云一前一后穿过游廊。

    她刻意留心观察去往宁晏礼殿中的人,果然其间武将不在少数。

    青鸾于袖下紧紧攥住白玉簪。

    这本是阿母的遗物,不管阿父从何得来,这簪子终究是他们的珍惜之物。

    只是如今面对宁晏礼,为求自救,她也只能祈求父母在天有灵,能够原谅她。

    毕竟,重活一世,谁都可以弃她,唯有她自己不能。

    第93章 第93章

    迈进偏殿,青鸾见霍长玉正悠哉品茶,伏手一礼:“霍大人。”

    霍长玉从白瓷盏后抬眸,一看是她,旋即撂下茶盏,“你来得正好,你若不来,我也正打算找你。”

    说着,他看了缙云一眼,缙云愣了愣,和青鸾对视片刻,立即退至殿外。

    “来。”霍长玉一边招手,一边提起一摞黄纸包的药材,撂在案上,交代道:“养气补血的药,每日煎上一副,切忌过凉过热。”

    青鸾没想到他霍长玉竟当真给自己抓了药来,不禁于袖下紧紧攥住白玉簪。

    霍长玉见她神情复杂,一挥衣袖,似玩笑道:“医者仁心,不必言谢。”

    青鸾行至近前看着那些药包,又行一礼,面露感激:“即便如此,还是要多谢大人。”

    “我怎么瞧你今日面色还不如昨日?”霍长玉挑眉看她,“日日叫你一人值夜,宁怀谦莫不是嫌你命长?”

    不想真被他言中,青鸾只能艰涩一笑,“大人言重了。”

    宁府的事霍长玉不好插嘴,遂转而抬手倒了一杯茶:“我今日找你还有一事。”

    他招呼青鸾在案几对面坐下,把茶盏递了过去,目光顺势向她头顶看了一眼:“昨日你说——”

    “大人可是还要问这簪子的事?”青鸾从袖中拿出白玉簪呈到他面前。

    不想被她猜到自己要说什么,霍长玉愣了愣,旋即把视线盯在簪子的同心莲上看了半晌,喃道:“果然看起来一模一样……”

    青鸾闻言眸光一动。

    少顷,霍长玉抬眼看她:“我记得你说,这白玉簪是令尊家传?”

    想起昨日自己信口胡诌的话,青鸾清了一下嗓子掩饰心虚:回道:“是。”

    霍长玉明显有些激动:“我昨日已向家中求证,祖母留下的玉簪确有两支,而你这玉簪与我家祠堂那支又着实太像。”

    他顿了顿,又道:“此言虽有冒犯,但我还是不得不说……你若某日得空,可方便带这簪子到我霍府见家父一面?”

    殿门外印着缙云的背影,青鸾收回视线,宁晏礼往后定会日日派人盯着她,以霍长玉自己,根本无法带她走出宁府的大门,还极容易暴露她要逃走目的。

    眼下唯有让霍老将军亲自发话,才有一线可能。

    “此事未有定数,属下不敢冒然到府上叨扰。”青鸾把玉簪递给霍长玉:“不如大人先把这簪子拿给老将军一看,届时再去霍府拜见,也好对我家大人有个交代。”

    霍长玉接过簪子,一想到宁晏礼的脾气,觉得青鸾所言很有道理:“你说得对,是我唐突了。”

    他把玉簪用锦帕包好,小心收入怀中,“今日朝中发生了大事,待家父从宫里回府,我便将此簪拿给他看。”。

    暮色四合,踏破门槛的宾客仍未散尽,宫里来的传旨却已下了三道,都被宁晏礼以伤病未愈挡了回去。

    边关的战事在一个时辰前传入宫中,陈暨私吞军饷的案子未完,李洵一时也顾不上许多,紧急召见了几名重臣。却哪里想得到*这些人早与宁晏礼通了气,一听开战皆叹气摇头,连半句让李洵心安的话都说不来。

    传旨的内侍拿着让宁晏礼进宫觐见的手谕急得乱转,鸦青只得伏手赔笑:“以大人眼下的状况,实在无法进宫面圣。”

    “奴婢明白侍中大人的苦衷,但宫里都乱作了一团,陛下身边也没个能拿主意的,如此下去奴婢这些在御前伺候的,怕是要遭了殃了!”那内侍都要哭了:“就当长史可怜奴婢这条贱命,可否在帮忙劝劝大人?”

    “诶,”鸦青叹了一声:“我家大人日前已向陛下请辞,这一声侍中大人,还是莫再叫了。”

    “可是……”那内侍伸头看一女子迈入门中,不禁跟着望殿内望去,瞬间就被屠苏等人用身体挡住。

    殿外的交涉声不断传来,青鸾默然摆好晚膳,遂伏手躬身准备退下。

    历经昨晚,她见到宁晏礼心底只觉莫名酸胀,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便是尽快避开。

    “站住。”宁晏礼的声音却突然在身后响起。

    青鸾身体微僵,拿着托案的手不敢放松,徐徐转过了身。

    宁晏礼在案前坐下,叫门外的缙云又备了副碗筷,然后冷冷吐出两个字:“坐下。”

    他虽没有抬头,但青鸾一听那不善的语气,就知道他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凝固的空气里仿佛有无声交锋,缙云很识眼色地快速退了出去。

    殿门被轻声闭合的声音传来,青鸾咽了咽嗓子,但没有动。

    “坐下。”宁晏礼又道,带着一丝威胁:“别逼我动手。”

    青鸾心中一紧,未几,绷紧的手指终于放松,撂下托案,在宁晏礼对面端端跪坐下来。

    “吃饭。”宁晏礼撂袖拿起银箸,淡淡道。

    青鸾放在膝上的双手捏紧裙摆,宁晏礼在她对面,跪坐的姿势比她还要端正,故而在视线上要比她高出一些,自然形成一种无声的威压。

    这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宁晏礼见她仍旧不动,双眸黑沉沉的:“我耐心有限,别磨我性子。”

    青鸾略微抬头,只得沉默拿起碗筷,半晌,却又听宁晏礼道:“你先动。”

    这是怕她在饭食里下毒。

    青鸾想到此处,抬手夹了一块焖肉,搁在饭上就着放进了嘴里,接着又当着宁晏礼的面,挨个菜都尝了一口。

    白日里她只用了两口粥,虽然仍旧没什么胃口,但有热饭热菜垫垫肚子,身子倒跟着暖起来一些。

    宁晏礼吃相极好,上次在东市吃面时青鸾就发现了这一点,如今她终于明白,这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当是他自幼在宫里养成的。

    用膳时宁晏礼从不说话,青鸾更是无言。

    听着殿外宫里传旨的内侍仍在苦苦哀求,她想到宁晏礼的身份,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本该死在南渡途中的三皇子,蛰伏数年以宦官身份入宫获取皇帝信任,这般忍辱负重的目的显而易见,而且以他对淮南王府和陈氏的态度,或许当年他的“死”也与他们有关。

    青鸾一边想着,思绪早已飘离,也忘了夹菜,只顾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口中送饭。宁晏礼很快察觉她的异样,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啪”地一声撂下银箸。

    青鸾闻声回过神,被宁晏礼目光盯得发毛,遂也讪讪放下碗筷。却只见他视线又稍稍一动,像是落在了她的唇上。

    一直刻意不敢回想的一幕倏然浮于脑海,鼻息相接的暧昧,唇齿摩挲的炙热仿佛仍在眼前,青鸾感觉自己脸上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若说之前那次,宁晏礼是为了报复而咬了自己。可昨晚的分明就是……

    青鸾想起那带着浓重掠夺意味的吻,心跳不觉加快。宁晏礼行事路数素来乖僻,那一吻或许是为了羞辱于她,可尽管如此,她却仍无法遏制胸口蔓出的悸动。

    此人手段近妖,在从他手里逃出去前断不能受其蛊惑。青鸾如是想道。

    她紧紧抓住膝上的裙摆,却不料宁晏礼突然抬手伸来。她下意识将上身后仰,呈现出一个出于本能的防备姿态。

    宁晏礼的手在半空停顿,少顷,修长的手指微微蜷缩,收了回去,冷然道:“自己擦擦干净。”

    青鸾一愣,猝然摸上嘴边,在碰到一颗冰凉米粒的瞬间,脸上轰地通红。

    在宫中多年,用膳时最基本的规矩她从未有过差错,此番竟偏在宁晏礼面前现眼,青鸾只觉面如刀刮,恨不得找个缝隙一头钻进去。

    她局促地想从袖中取出帕子,才想起午时已包着白玉簪一起给了霍长玉。

    一张莲花纹素帕丢在了面前,青鸾怔了怔,紧忙拿起来,转过头快速擦拭。

    帕上染着沉香,青鸾红着脸,正犹豫着是否要说“这帕子待自己洗净了再还他”,就听宁晏礼道:“用完便拿去烧了,别脏了我的手。”

    青鸾面色一僵,眸中先是诧异,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却隐约有细密的纹路一点点蜿蜒开裂。

    宁晏礼眼中映出青鸾略带受伤的神色,他本以为心底会为此生出极大的快意,但在与她对视的瞬间,他却反觉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再多一眼,他怕自己就会心软。

    “我不懂。”静寂中,他听到青鸾忽然开口:“以你的手段若想报复,便是百种酷刑也使得出,为何偏要如此?”

    宁晏礼闭上眼,又于几息之后睁开,此间已让他将内心所有起伏强行压下,幽黑的眼眸又凝结出一层厚而寒冷的坚冰。

    “酷刑?”他道:“我说过,行刑确是能折人心智,但这路数偏偏对你不行。”

    他说着,眼底带着似笑非笑的讥诮:“你若是上刑便会跪地求饶之人,上一世何苦还叫人斩断了双臂?”

    青鸾攥紧了手帕。

    宁晏礼语气轻飘却寒得刺骨:“像你这种人,到死也要撑着一根筋骨,若想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唯有一个法子——”

    “折辱我的尊严。”青鸾开口打断,冷冷地看着他:“是吗?”

    凝固般的寂静后,宁晏礼勾唇一笑:“是。”

    杀身之仇,不死不休。

    一时间,青鸾只觉心脏正在疾速下坠,随着宁晏礼轻吐出的那一个字,“砰”地一声在冰冷的岩石上摔得粉碎。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看着他冷漠不达眼底的笑,青鸾突然很想激怒他,即便那样的后果难以设想,但眼前的一切更令她无法忍受。

    宁晏礼很会洞察人心,或许这才只是开始,她就已如万箭穿心。

    青鸾竭力挤出一个笑,脸色却有些苍白:“日日把我放在身边,你就不怕重蹈覆辙?”

    宁晏礼笑容逐渐收敛:“你若有这个本事,咱们还可以纠缠到来世。”

    “来世?”青鸾让嘴角弯出自然的弧度:“三殿下还想再娶我一次?”

    旧日的称谓被忽而提起,宁晏礼凤眸微眯。

    虽然知道青鸾已得知自己的身份,但却没想到她竟真敢在他面前说出,而且还是在清醒的时候。

    “比起诸侯侧妃,高门世家,三殿下倒是个更好的选择。”青鸾故意轻佻地戳破他的目的:“待殿下野心达成,我岂不是也会跟着坐享其成?”

    听到青鸾故意加重了“野心”二字,宁晏礼明白过来。

    原来是要以他的身份威胁。

    他眼中划过一丝狠戾:“既有赐婚,你的性命已注定与我连在一起。若将此事宣扬出去,你难道还能独活?”

    “圣旨到——”一声传呵打断了二人的交锋,竟是第四道圣旨来了。

    在青鸾微微诧异的目光中,宁晏礼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用狎昵的语气道:“借卿卿吉言,待明日一早边关捷报传回,我便带你入宫谢恩。”。

    第四道圣旨是钱常侍亲自来传的,还带着调兵虎符的右半边。

    虎符本有左右两半,以子母口相合,右符大多握于皇帝之手,而左符交由带兵将军之手,二符合一便可调动大军。

    宁晏礼为掌兵权的目的达到,终于肯换上官袍,接了圣旨,随钱福进了宫。

    前世这戏码早上演过,青鸾倒不意外,只是宁晏礼那句“带你入宫谢恩”却让她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若与宁晏礼在李洵面前磕了头,覆水便再难收回,纵是霍老将军开口也来不及了。

    看着在榻上瞌睡的缙云,青鸾犹豫再三,还是打消了就此逃跑的念头。

    她能跑,但吴叟和小虎子却跑不掉。

    第94章 第94章

    翌日,青鸾醒来后才知宁晏礼入宫彻夜未归。

    她本还存着一丝侥幸,但下朝时间未过,就见鸦青来请,说是府前已备好了马车,宁晏礼正在宫中等她。

    缙云一路陪着,见她神情凝重,不时说些近日的见闻。青鸾明白她的好意,却实在无心其他,只是微笑着点头附和。

    行至朱雀大街,马车后人声愈渐嘈杂,缙云刚要掀起车帘去看,就听外面传来一道高声的呼呵:“捷报!捷报!”

    青鸾与她闻声皆是一愣,同时向后望去,只见街上的人们迅速让出一条通道,四名将士快马疾驰而来——

    最前面的传令士卒高举令旗,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大声喊道:“捷报!镇北军大胜北魏,收复南阳!”

    另外三人并肩策马紧随其后,皆身着银甲,腰跨长刀,中间那人手里还持着一柄长枪,肩后一袭绯红披风扬起,带着少年人鲜明桀骜的意气。

    缙云突然惊喜道:“是司白与鹤觞!”

    驾车的屠苏闻言连忙靠到路边勒马:“他们回来了?”

    他站在车头向后一望,双眼登时亮了,“还真是他们!”

    说着便举起双臂高声呼道:“司白!木疙瘩!”

    然而此时青鸾却已听不到周遭的嘈杂,她将视线紧紧跟随在中间那人身上,蓦地想起前世——

    边关旖旎的烟霞下,少年郎君一身戎装,剑眉下的双目明如璨星,爽朗笑道:“镇北军陆子远,这北郡若有人再敢欺负你,就报我名姓。”

    ……

    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青鸾不禁睁大了双眼。

    竟然会是他!

    前世在边关于宁晏礼手中救下她的那位百夫长!

    屠苏人高马大,在人群中尤为显眼,他边喊边挥手,很快让三人注意到他,同时向这边望来。

    “陆子远……”四目相对的刹那,青鸾不禁喃道。

    中间那人像是一愣,但八百里加急的捷报不能有半刻延误,下个瞬间,其一行人已如疾风刮过,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向着宫门方向策马飞驰而去。

    “女史说什么?”缙云没有听清。

    青鸾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道:“缙云,方才为首那人,你可知叫何名姓?”

    “女史曾在皇后娘娘身边,难道不认识他?”缙云面露意外:“他便是陆相家的三郎,名唤陆衡。”

    青鸾目光一滞:“……陆衡?”

    缙云点了点头:“这位陆小郎君从前在上京还颇有名号呢。”

    青鸾仍难置信。

    陆衡,他竟是陆衡!

    自己前世的救命恩人陆子远,竟就是陆家三郎陆衡!。

    太极殿上,李洵刚宣了以宁晏礼为首设枢密院的旨意,众朝臣就纷纷伏手,山呼“陛下英明”。

    一夜之间,陈暨府中上下百人下了大狱,司徒谢璟请辞告老还乡,前朝形势陡转,一众老臣不禁暗自猜测,宁晏礼的这步棋,或许在他受皇帝鞭笞前便已经布下了。

    “此番魏人杀我大梁和亲公主,破坏盟约,实在欺人太甚!”

    “还望陛下准许发兵讨伐魏寇,以扬我大梁国威!”

    “请陛下恩准——”

    昨日一听边关交战还都沉默无言的朝臣,今日却像说好似的口风齐转,李洵气得猛咳,只得问朝中何人堪担任大将。

    却不想,他刚一问完,众人又是寂静一片,眼神都在暗中不住地往宁晏礼身上瞟,偌大的太极殿上,一时竟静得落针可闻。

    李洵无声地出了口气,只得看向宁晏礼:“依卿所见,当派何人为大将?”

    宁晏礼手持玉笏,微掀起眼皮,淡声道:“回陛下,骠骑将军资历深厚,当能服众。可拜为大将军,统帅六军。”

    朝臣闻言纷纷颔首,五兵尚书赵晋更是直接上前附和道:“宁侍中所言极是,霍老将军征战沙场三十余年,为我大梁立下汗马功劳,若要举兵伐魏,大将军之位没人比霍老将军更能服众!”

    李洵思忖片刻,看向霍远山:“老将军意下如何?”

    霍远山持笏上前,躬身拜道:“老臣愿为陛下,为大梁肝脑涂地!”

    “好!”李洵心下稍安:“就拜骠骑将军为大将军,统帅六军,赐虎符!”

    钱福旋即将调兵虎符的左符呈到霍远山面前,霍远山叩拜谢恩,余光与宁晏礼交错一瞬,微微颔首,将左符收下。

    “宁卿,除霍老将军外,此战副将可还有人选?”李洵又问。

    宁晏礼似想了想,说道:“可派云骑将军褚冉率兵十五万东进汝南;镇北将军霍长翎取南阳后,再分兵十万直上鲁阳;左将军卫湛西出夷陵,率兵五万佯攻魏兴、汉中两地,为另外两线吸引兵力。”

    “此次南阳之战尚未落定,且鲁阳已逼近北魏都城,为何只叫镇北将军分兵十万前去攻打,反而使褚将军带十五万大军去打汝南?”李洵不解。

    其实朝中人听完宁晏礼所言,皆有此疑问。

    唯有霍远山明白,汝阳接近淮水,攻下汝阳,离云都和淮南王府所在的寿春就都不远了。

    他随众人看向宁晏礼,只听宁晏礼又道:“汝阳临近陈郡,若在汝阳分兵五万攻打陈郡,收复旧都便指日可待。”

    “陈郡?”李洵道:“卿要派何人攻打陈郡?”

    宁晏礼:“镇北军先锋校尉,陆衡。”

    此言一出,众朝臣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区区一个先锋校尉要拜为将军?这陆衡究竟是何人?”

    “姓陆难道你还不明白?丞相家的三子,那个混世三郎!”

    “年纪轻轻,又无经验,竟要他去攻打陈郡?这么行?”

    “嘘,以宁侍中与陆相的关系你还不明白?那陆三郎在褚将军身后带兵出去做做样子也就罢了。”

    就连陆彦也十分意外,惊讶地看向宁晏礼。

    以陈郡地处之位,怕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带兵二十也未必能攻得下,何况他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在边关终究有霍长翎暗中照顾,可此番若叫他独自领兵,还不知会惹出什么篓子。

    “陛下,”陆彦走上殿前,站到宁晏礼身旁:“犬子将将年过及冠,又是个冲撞鲁莽的性子,尚且需要在军中多多磨炼。”

    宁晏礼眼梢一落,侧瞥向他:“丞相莫不是太小看他了?”

    “知子莫若父。”陆彦面露苦笑:“老夫倒是替这不争气的犬子多谢怀谦抬爱了。”

    “这……”李洵看着二人左右两难,一阵急火攻心不禁又咳嗽起来:“无论如何,只率五万兵马攻打陈郡,还是……咳咳咳咳!”

    “若旁人带兵攻打陈郡或需二十之众,”宁晏礼却道:“但陆衡,只需给他五万精兵,其间再有一万轻骑便已足够。”

    话音甫落,朝中哗然更甚,陆彦转头看向宁晏礼,一时瞠目结舌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宁怀谦难道会比自己还了解陆衡?

    正当这时,殿外忽而传来一声传呵:“捷报——镇北军大胜北魏,收复南阳——”

    太极殿上众人皆是一惊,李洵倏然从案后起身,看着传令士卒高举令旗一路向大殿飞奔而来,不禁微微颤抖。

    “捷报!陛下!是南阳的捷报!”钱福上前扶住差点站不稳的李洵。

    从北魏手中收复曾经失去的故土,这样的捷报还是第一次传入太极殿内,文武百官顿时激动起来。

    “南阳城攻下来了!”

    “竟真的打赢了魏人!”

    ……

    “后面那位小将军是何人?”

    有眼尖的见大殿外跟着走来一位身着银甲的年轻将军,其人面容俊朗,身材修长,一双鲜明黑亮的眼眸总似含笑,身上却带着桀然不羁的兵戈气,大步行至殿外。

    正在朝中的御史中丞陆眺一眼认出自家三弟,不禁惊讶:“三郎怎么回来了?”

    一旁的文官有些诧异:“这位竟就是你家传闻中的混世三郎?竟生得这般秀颀?”

    “末将陆衡参见陛下!”年轻将军长身立于太极殿外,伏手一拜,朗声道:“南阳大捷,末将特带捷报星夜赶回以报陛下!”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宁晏礼于殿前转回身,看向陆衡。

    前世在这太极殿上,陆衡便是如此,一次次风尘仆仆,带着一身未散的刀戈血气,将收复失地的捷报传回,送到他面前。众将士觐见皆需卸甲,唯有陆衡一人,他特允其披甲上殿。

    “宣!”李洵急道:“快快将捷报给朕呈上来!”

    钱福倒腾着碎步连忙将捷报呈上殿前,陆彦看着陆衡卸甲进殿,眼中的惊讶仍未弥散,少顷突然意识到陆衡此番应是在宁晏礼授意下,才被霍长翎从边关调回,转而睁大双眼望向他:“怀谦你究竟有何用意……”

    宁晏礼勾唇不语,这时李洵看过了捷报,忽然连声叫好,面色激动地对着陆彦道:“不愧为金陵陆氏子弟!丞相,你家的三郎当真有大本事啊!”

    陆衡此时已行至殿前,并排与宁晏礼和陆彦站在一起,陆彦闻言更加诧异,连道“陛下谬赞”,同时还忍不住隔着宁晏礼向自家小儿瞥上一眼。

    李洵还要说话,却又是一阵剧咳,钱福上前递上龙帕,李洵捂着嘴,把捷报塞进他怀里挥了挥手,哑声道:“给,给丞相看看。”

    陆彦面露惶恐之态,小心接过捷报,视线在字里行间上下一扫,登时愣住。

    “陆衡作为先锋突袭南阳城,只带八百精兵便生擒了城中大小将领十数余人。”李洵的咳喘平息一阵后,又道:“此次南阳大捷,论起来,陆衡当属首功!”

    李洵话音一落,文武百官蓦地怔住,片刻后便是一片惊议。

    只带八百精兵就敢袭城,且还生擒了十几名敌将!

    他面对的,可是魏人的铁骑啊!

    这陆三郎竟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朝中老臣也不免震惊,褚冉看着陆衡,向身旁的霍远山轻叹:“此子颇有当年抚远将军的风姿啊!唉,十六年前若有抚远将军在,先帝也不至于被魏人……”

    大约是上了年纪,本来一见陆衡便有此感叹的霍远山,再听褚冉提及自己英年早逝的亲兄弟,心里更不是滋味。

    众人的议论中,宁晏礼的声音再度响起,众臣渐渐平息,只听他对李洵道:“陆衡既是首功,陛下当论功行赏。”

    “宁卿所言极是,赏是自然要赏的……”李洵说着看了陆衡一眼,但很快又将视线落在陆彦身上,脸上因南阳大捷而带来的欣喜,不知为何竟眼见着渐渐退去。

    随着李洵沉默下来,百官无人再敢做声,众人都从收复失地的振奋中冷静下来。

    陆氏为太子母族,势力遍及朝野,前朝后宫皆知李洵对此忌惮已久。而今竟偏又出了一个能征善战的陆衡,此番他要如何封赏倒成了难处。

    半晌,众人才听李洵对陆衡道:“陆三郎,你此战有功,朕升你为镇北军中郎将,赏金万两,锦帛千匹,另赐软鳞甲一副,以嘉奖你此番骁勇杀敌。”

    竟只是镇北军中郎将?百官皆为讶异。

    千匹布,万两金,这些对于陆氏来说都算不得什么,然而对于陆衡本人,皇帝竟只将他从先锋校尉升了个中郎将,此举未免太叫人寒心。

    陆衡果然面露不解,陆彦看他一眼,怕自己这未经朝堂争斗的幺儿在李洵面前说出什么放肆的话,连忙开口道:“陛下,此战得胜非犬子一人之功,如此厚赏我陆氏上下诚惶诚恐!”

    “父亲……”陆衡没想到陆彦说的竟是这个,不禁皱起两道剑眉。

    然而未等他说出后面的话,就被宁晏礼淡声打断:“丞相此言差矣。”

    陆彦陆衡父子二人同时一愣。

    “陛下的封赏是对陆衡,而非整个金陵陆氏,丞相何以惶恐?”宁晏礼眼睫一抬,望向殿上的李洵,伏手道:“臣斗胆,替陆衡再向陛下讨个赏赐。”

    “宁卿尽管直言。”

    “臣请陛下封陆衡为骁骑将军,允其独领精兵五万,另赐轻骑八千,不日随大军北上,讨伐敌寇。”。

    退朝后,太极殿外仍三五成群地议论着。

    “没想到他宁怀谦竟这般看重陆衡。”褚冉走在霍远山身旁:“他这一开口,你没见陛下当时那个脸色……”

    “怀谦爱才惜才,那陆三郎年纪虽轻,但也受得起‘骁骑’二字。”霍远山回头看了看,只见陆衡正在殿门口从侍卫手中拿过先前卸下的甲胄。

    褚冉也跟着望去,叹道:“这么远远一看,尤为相像啊!抚远将军当年若是同意了陛下的赐婚,生个儿子也该是这般年纪。”

    霍远山收回视线,继续朝宫门走去。

    “可惜啊。”褚冉也回过头,面露沉痛:“抚远将军那倔驴似的性子,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娶,非要违拗圣意跑去戍边,若是做个驸马哪还至于尚未成婚就死在了——”

    他未完的话音被霍远山的视线制止:“当年你还只是远桥军中的一名小卒,这些话未免僭越了。”

    褚冉啧了一声:“你虽是抚远将军的兄长,但我当年随他出生入死,拼杀出来的情义却也不是假的。我只是惋惜,哪怕将军当年留下一儿半女,也叫我们有个念想不是?”

    霍远山被他说得心中难受,但想起霍长玉昨日拿回来的白玉簪子,不禁脱口道:“你怎知他没留下?”

    褚冉一愣:“可将军不是未曾娶妻,哪来的……难道他?”

    说着,他便露出一副“没想到抚远将军竟是这样的人”的表情。

    霍远山皱眉瞥他一眼:“年近不惑的人了,怎么还这般口无遮拦?”

    褚冉瘪嘴:“我是将军带出来的人,自是同他一副模样。”

    “……”

    二人迈出端门,就听霍长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父亲!”

    霍远山闻声转头,霍长玉疾步上前与褚冉见了礼,之后在霍远山耳边低声道:“人先叫我带到御医院了,父亲若要问话,便趁此时。”

    霍远山微微颔首,旋即与褚冉道别,与霍长玉同向御医院方向走去,“人竟叫你带御医院去了?为何不将她妥善请到府中?”

    “父亲有所不知,我本是带了父亲的帖子到宁府去请的,结果去了才知,怀谦今日要带她入宫面圣,彼时人都已经在半路了,我追到阊阖门才好歹赶上。”

    霍远山颇有疑惑:“我听你所言,她在宁府是做侍卫,怀谦何故要带她去见陛下?”

    “宁府人嘴严父亲也不是不知。”霍长玉道:“只是她曾在东宫当过差,此次冒然进宫面圣,若叫陛下认出我怕会有危险,遂先把人拦下,编排了一套说辞哄御医院去了。不过怀谦那边……”

    霍长玉想到自己把宁晏礼的人从半途“劫走”,不禁有些心虚。

    霍远山回头望了一眼太极殿的方向:“无妨,眼下有陆彦那老狐狸在,他一时脱不开身。”

    第95章 第95章

    面对魏人的铁骑李洵还要倚仗宁晏礼来拿主意,纵然心中对陆氏忌惮不减,但还是不得已点了头,同意封陆衡为骁骑将军,准其独领精兵一月后与大军共同北伐。

    此间局势百官看得明白,自然对宁晏礼的巴结也更为卖力。因此,距下朝已过去半柱香的功夫,宁晏礼的脚步却还未能迈出宫院。

    他刚打发掉两个前来道贺统领枢密院一事的文官,后脚就又凑上来一个恭维他对南阳城一战深谋远虑的武将。

    宁晏礼眯眼望向碧蓝晴空上的白日,约莫屠苏缙云应已带着青鸾等候多时了。

    “……侍中大人,末将也曾随镇北军戍边,此番北伐,末将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大人若能……”

    眼下这一前来恭维的武将是卫家的人,见陈暨倒了,从昨日开始便与他父亲一直在宁府门前求见,被童让冷言冷语打发几次未能如愿,今日更不愿错过这攀附的机会。

    此刻他还在喋喋不休,却未觉宁晏礼的耐心已将被耗尽。

    “……从前家中依附于陈暨也是形势所迫,赵尚书查出他罪状时,末将父亲是第一个站出来作证的!此言大人可向赵尚书求证……”

    宁晏礼皱起眉,全然未听那人说了什么,只在心里盘算巳时将过,若待到午时,李洵用膳后就会歇下,他带青鸾谢恩就要等到午后了。

    其实他二人棋局胜负已定,她既已入瓮,便是插翅难逃,谢恩倒不急于一时。只是宁晏礼却一直有种莫名的直觉,此事不易推迟,迟则极易生变。

    毕竟,她从不是甘心坐以待毙之人。

    想到此处,他抬起手,以掌心向内,手背向外的姿势挥了挥,对那武将打发道:“让开。”

    那武将一愣:“末将只是想求一个向大人效忠的机会……”

    宁晏礼没了耐心,看都没看一眼,只冷冷吐出一个“滚”字,便径自而去。

    趋炎附势之人他从来不用,是以尤为器重霍家和陆衡。

    前世他诈死骗过李慕凌与北魏大军,朝中世家大臣都揣着什么心,他早已试过,与此等小人多给一个字他都嫌浪费。

    那武将官职虽然不高,但卫家也是名门望族,被宁晏礼一叱,脸色当即发青,不觉在袖下攥起了拳头。

    谁料,他很快便觉手腕一紧,旋即被人抓起,待看清来人是谁,他不禁眉头一跳:“陆,陆三郎……”

    陆衡却是一笑:“卫家老六,数月不见,可想念小爷我了?”

    世家子弟常混迹在一起,陆衡凭借一身过硬的拳脚功夫,在他们这些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曾留下一些阴影。

    而这卫家六郎尽管比陆衡虚长两岁,却因他总跟在陈七郎身后,没少吃陆衡的拳头。

    一看见陆衡唇红齿白的笑脸,卫家六郎登时感觉皮肉发紧,脸都跟着僵了:“陆三郎!你,你有病吧!你当这是宫外,还敢打我不成?”

    说着,就要挣开手。

    陆衡却将他制得四平八稳,笑道:“你对本将军出言不逊,就是打了你,还能如何?”

    “你……”

    常言道“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偏这陆三郎既愣又横,打起架来还很不要命。

    卫家六郎保不准他能做出什么浑事,要是自己真在太极殿前挨他一顿拳脚,怕是会把卫家的脸都丢到南疆去了,遂缩了缩脖子,不敢作声了。

    陆衡见此微微一笑,一把丢开他,蔑然道:“鼠辈。”。

    刚出端门,宁晏礼就望见霍远山与霍长玉父子匆匆远去的背影。

    霍家父子二人在宫中鲜少碰面,此景实属罕见,然而未及多想,他就听到身后又有人唤道:“怀谦留步。”

    听是陆彦,宁晏礼不得不驻足回头:“丞相可是有事?”

    陆彦撩摆疾步走近,到他面前,忽地伏手一礼,肃然道:“无论如何,方才在朝上还要多谢怀谦为小儿争取。”

    宁晏礼对陆彦素来客气,但今日见他行此大礼却只垂眸看他,并未伸手去扶:“丞相不必谢我,这是陆衡自己在沙场上用命搏来的。”

    陆彦一怔,讪讪收回手:“闻得怀谦此言,倒叫老夫自惭形秽。”

    “丞相为陆氏阖族思虑周全,在陛下面前藏锋敛颖,也不足为怪。”宁晏礼道:“只是丞相也当明白,陆衡既有将才,便该驰骋沙场,不应受君臣猜忌而困。”

    “怀谦所言不错。”陆彦听出他话有所指,无奈一笑:“但生于世家之人,既享家族荣耀,又怎能独善其身?”

    陆彦心思曲折,说话素来三分奉承,七分试探。若是前世,宁晏礼还有与他斡旋的耐心,但已历经一次,未免倍感乏味,遂没有接话。

    “三郎自幼顽劣,老夫子女中,唯有他最让人放心不下。”陆彦道:“如今怀谦既为陛下掌军中事务,还望对三郎多多包涵。”

    “丞相多虑了。”宁晏礼心中有事,此刻不愿与他多绕弯子:“依我看,陆氏的来日还是要看你这‘让人放心不下’的三郎。”

    陆彦与他对视一眼,脸上的讶然稍纵即逝,转而变为一个谦逊的笑:“不曾想,怀谦对三郎竟如此厚爱。”

    他顿了顿,又道:“老夫一生别无所求,在这朝中汲汲营营,不过是想为陆氏阖族求个平安。怀谦若觉得三郎堪用,能得你提携,也是三郎之幸。”

    宁晏礼淡道:“我能有今日背后不乏丞相帮衬,这话未免疏远了。”

    端门外两侧*分别为中书、门下两省,二人交谈时偶有官员经过,也不敢上前打扰,只远远伏手一礼便相继走开。

    无风时,端门前的侍卫不时可以听到二人谈话,本还犹豫是否要避开,却不想竟是些寒暄恭维之语,听了半天甚至打了个哈欠。

    宁晏礼没心思想陆彦话锋下暗藏的玄机,刚要开口借故脱身,就见一个小内侍行色匆匆向他走来。

    他心下当即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小内侍行了礼,陆彦很合时宜地退避了几步。

    宁晏礼没等那小内侍开口就已皱起眉,问道:“生了何事?”

    他身上逼人的气势把那小内侍吓得倒抽了口气:“屠苏大人叫奴婢传信,说,说女史被霍大人带走了。”

    “……!”。

    御医院院正见霍远山亲临,手忙脚乱腾出自己办公的后殿,又煮了御赐的新茶,直到霍长玉给他使了第四次眼色,才后知后觉地道:“啊,将军且坐,臣……臣还有一副方子要配,就先……”

    院正讪笑着指了指殿外,没等霍远山颔首,霍长玉就两手推着他,把人兜出了殿外,顺便“砰”地把门带上。

    茶水沸腾的热气袅袅升起,又在半空散开。

    青鸾立于殿中,莫名有些紧张。

    霍远山显然是刚下朝就赶来,官袍还未来得及换。这位年逾五十的老将发鬓虽有斑白,但精神矍铄,器宇轩昂,整个人较于朝中文官也看起来健硕硬朗许多。

    毕竟是久经沙场之人,霍远山不说话时,青鸾明显可以在他英武浓毅的眉眼间,看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凛然杀气。

    虽然已料到这步,但与霍远山当面对质白玉簪一事,她也没有十成把握,毕竟他不可能像霍长玉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

    青鸾沉了口气,平举两袖伏手一礼:“奴婢见过——”

    不料,话未说完,她就见方才还端坐于案后,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蹭”地站起了身,抖着胡子直勾勾地看着她,欲言又止道:“你你你,你这双眼……”

    青鸾怔住,大睁着眼看向他:“老将军……”

    霍远山似是察觉失态,旋即抬手抹了把胡子,红着脸又坐了回去,清了清嗓子,道:“我听长玉所言,你说你那簪子也是家中传下来的?”

    青鸾想到自己怀揣七个铜板上门提亲,又以生米煮成熟饭赖在外祖家强行入赘的阿父,不禁有些心虚,低低“是”了一声。

    霍远山看了看面前派人誊抄出来的青鸾的宫籍:“青鸾并非你真名姓吧?你可知双亲是哪里人氏?”

    青鸾摇了摇头:“奴婢自幼随阿母在淮南王府侍奉,记事起就被唤作青鸾,没见过阿父,阿母也不曾提过。”

    “淮南王府?!”霍远山“蹭”地一声又站了起来:“原来她去了淮南王府!”

    说着他一拍大腿,懊恼道:“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一旁的霍长玉被他吓了一跳,皱眉叹了口气,面上隐有嫌弃之色。

    霍远山却干脆撩摆从坐榻蹭蹭走了下来,又问:“你阿母现下可仍在淮南王府?”

    看他这反应,青鸾有点迷糊:“阿母……在奴婢幼时便已离开了……”

    霍远山闻言一愣,但很快又露出一个略显悲伤的苦笑,半晌才道:“你阿母带着你隐姓埋名,想必过得也是很苦吧。”

    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一句也没用得上,青鸾一时有些不解:“将军可是认得奴婢的母亲?”

    霍远山接过霍长玉递来的白玉簪,叹道:“原是我霍家亏欠你母亲太多。”

    他看着青鸾,眼眶微微泛红:“我本还想问你许多,但一见了你便无需再问了,你这双眼与母亲几乎生得一模一样,若远桥与你母亲能看着你长大,定是无比喜爱。”

    青鸾瞳孔微震,视线缓缓落在白玉簪的同心莲上,听霍远山又道:“你可听说过,先帝在位时朝中有一位抚远大将军?”

    令魏人闻风丧胆的抚远大将军霍远桥,因其战功卓著,至今牌位都供奉在大梁宗庙,阖宫上下何人不知?

    可是抚远将军明明早就死在二十年前与魏人的河间一战中了。

    而彼时她却尚未出生。

    之前霍长玉提及时,青鸾便已在心中否认了这种可能。

    “世人都以为远桥死在了河间之战,然而却只有我知道,他当年并没有死。”霍远山在青鸾和霍长玉震惊的目光中缓缓道。

    “这怎么可能?”霍长玉不解,这么多年在家中从未听父亲提起此事,便是祖母都说叔父二十年前死在了河间。

    “起初我也以为他死了,”霍远山无奈苦笑,对青鸾道:“后来才知,他是舍下一切去寻你母亲了。”

    “你母亲乃是云都司氏之女,司氏一族曾是南疆逃亡来的流民,又因其擅巫蛊之术阖族屡遭嫌恶,几经迁移才在云都被太守林牧所接纳,安顿下来。”

    云都司氏!

    “所以阿母才有那么多记载司氏一族的古卷……”青鸾恍然。

    “可叔父此举乃是欺君大罪,”霍长玉道:“若被发现——”

    “你叔父他就是这样的人,天不管地不顾的,先帝当年给他与安和公主赐婚,他死也不肯,愣是在殿前仰了御赐的‘毒酒’。先帝无法,才被迫准了他去戍边。”

    霍远山叹气道:“谁曾想啊,家中不许司氏进门,他便抛下所有跑到司家入赘去了……负天下不负一人,这是他后来与我说的。”

    仅带着一支白玉簪,七个铜板,从并州战场连夜跑到云都敲开司家大门的阿父……此事闻之竟有些荒谬,可不知为何,青鸾却只觉眼底发酸。

    茶叶在炉中翻滚,三人围坐于案前,霍远山笑了笑,似在回忆:“你阿父行军打仗很有一套,用兵如鬼,谋算如神,也不知他两手空空能娶到你母亲,究竟是在司家门前用了什么伎俩,撒了什么泼。”

    青鸾被霍远山逗笑,抹了把眼睛问道:“后来呢?”

    “我得知他还活着的时候,正值十六年前旧都之乱。”霍远山道:“南渡到云都时魏人追兵赶了上来,是他和林太守救了我们所有人。”

    他停顿了一下:“包括当今的陛下和太后。”

    第96章 第96章

    青鸾与霍长玉皆是一怔。

    “云都,十六年前……”霍长玉惊讶道:“叔父竟然也在!”

    “所以,”青鸾想到云都的结局,心中不免揪痛:“所以阿父是在云都时被魏人……”

    说到此处,霍远山紧了紧手中的茶盏,眼中隐有肃杀之色:“你阿父,并非死于魏人之手。”

    青鸾刚想再问就听他又道:“你阿母既对你隐瞒,想来一则是怕你阿父当年于战场假死一事暴露,牵累霍家。二则更是不愿你去涉险——”

    “阿父之死,可是淮南王李鳌造成的?”青鸾却直接道破。

    她捏着茶盏的指尖很细,不知何时已因用力而由白变青,霍远山看着她,不由得微微一愣:“你怎么知道是……”

    此事稍稍推测便不难猜到,云都惨案的祸首既是魏人,同时也有李鳌有意延迟援兵的缘故,霍远山既说她阿父并非死于魏人之手,那最大的可能,便是被李鳌所害。

    且见霍远山对此讳莫如深,其间或许还有太后陈氏的参与。

    “将军!将军!”殿外传来御医院院正的叩门声,打断了青鸾的思绪和殿中的对话。

    霍远山双眉倒竖,喝道:“说。”

    御医院院正的声音明显局促,啜嗫道:“将军……侍中大人来了。”

    一听宁晏礼来了,殿中三人同时一耸。

    霍长玉看向霍远山:“他怎么来的这么快?”

    霍远山啧了一声,囔囔道:“陆彦那老狐狸今日怎么回事……”

    青鸾自知其中原委,咽了咽嗓子,没有说话。

    霍长玉又看向青鸾,问道:“他今日带你入宫究竟所为何事?怎的这么急?”

    霍远山见青鸾难以开口,连忙拦住话茬:“你逼问她做什么?怀谦那性子不好相与,在他手下当差哪那么容易?”

    霍长玉哑然,瞪大双眼望向自己的老父。

    自己打小给三殿下做伴读,每次吃瘪回到府中,也没见亲爹向着自己说过这么贴心的话,反倒竟拿些君君臣臣的大道理来框他。

    眼见新认回来的堂妹还未入族谱,就已经这么护着了?

    霍远山轻咳一声,用眼神对青鸾稍加安抚,旋即对殿外朗声道:“老夫眼下还有要紧事,你且先替我回他,晚些时候在府中相见。”

    御医院院正的声音明显一顿:“可可可是……侍中大人他他他……他说不是来见将军的,是来寻……”

    “你这上了年岁怎么还添了结巴的毛病!”霍远山不耐烦道:“给老夫好好回话!”

    话音落下,外面却半天再没个动静,三人还正纳闷着,少顷竟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那是双膝猛然跪地的声音,接着便是御医院院正带着哭腔的求饶:“侍侍中大人饶了臣吧!臣忠厚半生……实实在不会说假话啊……”

    霍远山:“……?”

    霍长玉:“……!”

    青鸾:“……”

    霍长玉拉开门扇时,只见权倾朝野的宁侍中正冷着一张俊脸立于庭前,周身仿佛散发出一团巨大的森寒之气,笼罩在瑟瑟发抖的御医院院正头顶,二人之后还肃然排列着整齐的黑甲军。

    与宁晏礼视线对上的瞬间,霍长玉只觉浑身骤然一凉,不禁一个激灵从后脊打到了脖颈:“你……你带这些人到御医院来做甚?”

    这副架势怎么跟抢亲似的?

    宁晏礼面如覆冰,几乎是从齿间冷冷逼出三字:“她人呢?”

    霍长玉猜到未经宁晏礼点头擅自把人带走定然惹他不悦,但也不曾料到他竟会是这么大的反应,遂懵了懵,下意识向殿内扫了一眼。

    宁晏礼眸光一沉快步上前,不等霍长玉阻拦,便已撩摆入殿。

    茶叶与药材混合的香气迎面而来,宁晏礼双眼迅速在殿内扫了一圈,却并未发现青鸾的身影,唯见霍远山一人坐于案前,蓦地从茶盏后抬起眼,面露惊讶道:“怀谦?”

    视线落在案上的第三只茶盏上,宁晏礼微微眯起双眼,但见霍远山老神在在地悠哉喝茶,又不好当场驳了面子,只得暂压怒火,伏手道:“见过霍老将军。”

    随后,他向殿外的黑甲军使了个眼色。

    青鸾从后窗翻出,在霍远山安排下换了内侍的衣袍,绕过侍卫从御医院后门溜了出去。

    承明门外有霍家的马车,只要躲过今日与宁晏礼在李洵面前的谢恩,待她做回霍家的女儿,那道赐婚圣旨上的女子便再不是她。

    届时纵使宁晏礼心知肚明,也断不会因此与霍家撕破脸面,眼下的死局就有了活路。

    青鸾跟在一位御医身后,提着药箱,循着人少的路向承明门走去。

    越临近宫门,青鸾的心脏跳得越快。不远处又有一队侍卫走过,她在心底默默计算了一番,这已是沿途遇到的第五波侍卫,平时白日里宫内守卫断不会森严至此。

    她虽料到霍远山很难将宁晏礼拖住太久,但也没想到竟会这么快就有所动作!

    身边不时有宫婢经过,宁晏礼在宫中眼线极多,青鸾微微侧低着脸,生怕被就此认出,走着走着,却闻路过两个行色匆匆的小内侍道:“这会子怎的多了这么些侍卫?”

    另一个低声道:“侍中大人刚下了令,要在宫里搜捕细作!”

    “什么?宫里有细作!”

    “嘘!此事不许声张!以免打草惊蛇!喏,你瞧,”那小内侍用下巴向前方点了点:“正有人用画像查着呢!”

    青鸾闻言往前偷瞟一眼,果然有侍卫正向路过的宫婢问话,遂连忙拉住走在前面的御医,躲进一旁的树阴。

    那些侍卫盘问得仔细,约莫过了半刻才渐渐走远。青鸾看准时机,向那御医点了点头,二人旋即从树后走出,匆匆向宫门行去。

    守门的侍卫将青鸾递上的宫牌反复看了两遍,又左右对着她的脸端详了片刻,表情愈发狐疑:“你是御医院的?怎么瞧着眼生?”

    青鸾睫毛轻颤了一下,正脸对上他的视线,露出一个略带尴尬的讪笑:“奴婢是刚做干净进了宫的,大人瞧着眼生也是自然……”

    说着,还低头往自己身下瞥了一眼。

    “啧。”那侍卫见此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登时咂着嘴,浑身抖了个激灵,嫌恶地把宫牌丢回青鸾怀里:“得得得,知道了,拿好宫牌赶紧忙去吧。”

    “诺。”青鸾伏手笑道:“多谢大人。”

    走出宫门,青鸾连忙将宫牌递给同行的御医,伏手急道:“多谢大人相助。”

    “这是将军和霍大人交代给臣的差事,女郎不必客气”那御医回了一礼,望向不远处树影下的马车:“女郎先回霍府,臣还要派人去永安坊那边。”

    青鸾颔首,感激道:“吴叟和小虎子就拜托大人了。”

    说话间,就见几名侍卫从宫门内走出,对守在外面的侍卫展开一副画卷,青鸾来不及多想便向马车跑去,与一身家仆打扮的车夫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掀开车帘,钻进了马车。

    还没等扶稳,青鸾只听车夫一声轻喝,鞭声响起,马车倏然起步。她身形一晃,差点跌进车厢,却忽而被一只手擒住了手腕。

    青鸾蓦地抬起头,瞬间就被面前的人吓得呼吸一滞。

    竟是宁晏礼!

    宁晏礼冷冷地看着她,凉到刺骨的手紧紧抓着她的腕,仿佛将她整颗心脏吊了起来。

    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宁晏礼为何会在这里,青鸾本能地劈手要逃,然而她刚要挣脱,宁晏礼便扯着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进车内。

    马车是临时备下的,里面除了软垫之外来不及备其他物件。青鸾被毫无阻力地摔进车厢,只听腕上“咯嘣”一声传出,她闷哼了一下,剧痛瞬间让额鬓渗出冷汗:“你……”

    宁晏礼却不肯放过,立刻欺身将青鸾禁锢在身下,将她双手按在了头顶。青鸾一时无法动弹,只能狠狠瞪向他:“宁晏礼!你莫不是真疯了?”

    宁晏礼眸色幽森,如水面下暗藏波涛的深潭,隐隐散发出让人无法预见的危险气息。他看着青鸾的脸,缓缓勾起一抹冷笑:“让我看看你还有多少本事?”

    青鸾咬牙挣扎:“放开我!”

    宁晏礼死死按住她的手腕:“利用我还不够,还要利用霍家?挑唆霍长玉?”

    青鸾虽在强忍,但手腕脱臼的痛还是让一丝轻细的呻。吟从齿缝泄出。宁晏礼眸光一沉,旋即松开手捏住她的下巴,没等她要说出什么,便低头封住了她的唇。

    宁晏礼周身冰冷,但唇息却如炽热的火焰,掠夺,索取,甚至带着一丝焦渴。他沉沉喘息着,带着沉香的热意透过布料渗入青鸾的皮肤。

    整个车厢里的温度仿佛都在上升,青鸾感受到宁晏礼的指腹沿着她的手臂一路滑下,轻轻捧起了她的脸,若不是他指尖的凉意提醒了她,那一瞬,她竟有种宁晏礼似乎是在小心翼翼的错觉。

    可尽管如此,青鸾眼底却仍莫名一酸,她闭着眼,在这渐渐夺去她呼吸的吻中,心里翻涌起数日来的酸涩。

    一抹潮湿落于指间,宁晏礼睁眼看到青鸾睫羽上凝挂的泪珠,怔了怔,停了下来。

    他突然想起在棠梨殿那晚,青鸾在意识混沌中问的那句“你请旨赐婚,当真只是为了报复我吗?”

    第97章 第97章

    心头骤然揪痛,宁晏礼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拭去了青鸾眼角的泪珠。

    他的动作极轻极柔,袖口盈动的沉香如缠绕青鸾两世的梦境,半是血腥,半是甜腻,在刹那间仿佛打开了某道闸门,让青鸾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玉珠,滚滚滴落。

    看着青鸾被水光浸湿的眼,宁晏礼喉咙微动,轻声道:“跟我回去。”

    他声音微哑,缱绻的语气有种如蛊般致命的诱惑力,青鸾默默流泪看他,咬唇不语。

    “我不想对你动手。”宁晏礼想起自己曾在她唇上留下的印记,耐心地把拇指挤进她口中,撬开了她的牙齿,救出已被她咬出血印的唇。

    他深吸一口气,又说了一遍:“跟我回去。”

    “跟你回去……你就能放过我吗?”青鸾看着他,身体微微颤动,连声音也跟着轻缠:“你我隔着杀身之仇,纵是跟你回去,你又岂会轻易放过我?”

    前世的杀身之仇,整整两年的濒死折磨,还有那些那些付诸东流的心血与筹谋……

    宁晏礼闻言一窒,如玉的脸渐渐苍白,他胸口仿佛纠缠着两股无形的力量,矛盾地向两侧拉扯着心脏。

    青鸾哭红的眼底刺得他双眸发痛。

    他从未见过青鸾露出这般脆弱的模样,她的泪水还在不住地流,他一遍遍擦拭,却好像怎么也擦不尽。

    于是,他吻住了她的眼角,如轻软的羽毛落下,引得她浑身微微一震。

    “宁晏礼……”她几乎是不自觉地,哑声唤出了他的名字。

    过去无法改变,或许是命中注定相斥,否则也不会阴差阳错过了两世都站在无法调和的对立面上。

    她不怪他,自己既能向李慕凌寻仇,宁晏礼又凭何不可报复于她?

    只是重活一世,她还有太多不甘。

    宁晏礼吻舐掉她不断流下的眼泪,低声道:“你知道我是谁……”

    温柔带着引导意味的话语,让青鸾倏然找回那晚丢失的记忆。

    她想起在棠梨殿,他轻声问她:“你说我是谁?”

    原来那晚萦绕整夜的沉香并非是梦。

    可是他为什么……

    “为什么?”青鸾抓着他的衣襟,颤声问道。

    宁晏礼总是挺括干净的官袍被她攥出褶皱,印着深浅不一的泪痕。

    然而他却置若罔闻,只是轻柔地一路吻下,缠绵甜腻地刻意撩拨着,青鸾像是被卸了力,双手下意识随之下滑,轻轻抓住了他腰间的衣料。

    深处的燥意本就在不断勾动压抑已久的渴望,青鸾这一下若有似无的回应仿佛丢入干柴的一寸星火,腾地将宁晏礼周身血液瞬间点燃。

    低垂的睫羽在眸中映出交错的暗影,他凝视着青鸾湿漉漉的双眼,沙哑道:“我们……成婚吧。”

    今日听到她被霍长玉带走那一瞬的失控感,他再也不想重来一次。

    报复也好,掌控也罢,他只想让她永远待在自己身边!

    青鸾看着他,泪水顺着眼角滑向鬓边:“为什么……”

    宁晏礼眸光微动,但很快又将那一抹动摇藏于眼底,埋头吮咬住她的耳垂。

    青鸾浑身战栗,只听他低哑的声线划过耳廓,梦魇般说道:“……你逃不掉的。”

    马车仍在疾驰。

    青鸾感觉他们仿佛行驶在一条永远到不了尽头的长街,就像自己的疑问永远得不到答案。

    在宁晏礼唇息再度落下时,她攥紧了拳,在猛烈的心跳中深深地回应了他,两世以来第一次主动的吻,生涩却纯粹,美好如初春仍未绽放的花苞。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后她会将那根无形缠绕的丝,彻底斩断。

    交织的喘息声和衣料摩擦声不断点燃车厢里的温度,宁晏礼明显地僵了一下,下一刻,像是认准了什么似的,动作愈发温柔深刻起来,却丝毫未觉青鸾已于袖下握紧了一只瓷瓶。

    直至他将指尖放在她领口的暗扣上,青鸾无声拔开了瓷瓶的木塞。

    淡黄的粉末在马车里一洒而下。

    宁晏礼瞳孔微震,在怔愣的瞬间被青鸾一把推开。背后未愈的伤口撞上车厢,他闷哼一声,来不及多想便伸手去抓正要掀开车帘的青鸾。

    然而这时,他却忽觉神志一晃,视线开始模糊,身体也不受控地向一边倒了下去,五指尚未抓紧,便从青鸾的手背滑落下去。

    青鸾紧紧攥住车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宁晏礼的眸光已然涣散,却仍拼着最后的意识深深望着她。

    他薄唇微微翕动,似乎说了两个字,但声音很轻。

    青鸾只觉心口被狠狠剜掉了一块,鲜血淋漓的挣扎与痛苦让她近乎窒息。她闭了闭眼,用尽全身力气才转身掀开车帘,从马车上纵身跃下——

    青鸾跌滚在街上,路过的行人被吓了一跳,纷纷惊叫避散。

    驾车的车夫见此也是一惊,立即勒紧缰绳。青鸾就势翻滚起身,仓惶向反方向跑去!

    银簪不知何时掉落,奔跑间发髻散落下来,青鸾也顾不得许多,只管一路逛奔。

    宁晏礼马车旁一直有侍卫暗中跟随,陡然生出变故,这些藏匿于人群的黑甲军忽然冲杀出来,长街上的百姓疯狂四散,一时间人仰马翻。

    青鸾如游鱼般穿梭在混乱的人流中,一抬头却发觉前方亦生出骚动,远远望去竟是宁府的影卫包抄过来。

    她脚下一顿,犹豫间身后突然传来几下急促的打马声。

    一道劲风忽而袭来,未等青鸾回头,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拦腰捞起——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青鸾只觉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接着就听那人对她说道:“抓紧了!”

    言罢,那人双臂一收勒紧缰绳,顿时马匹前蹄一扬,马头被缰绳兜转,朝街边的巷道飞驰而去。

    那人似乎对上京的街巷很熟,影卫和黑甲军很快便被甩得没了踪影。

    “吁——”地一声,马蹄渐缓,在一条安静的巷子里徐徐停了下来。

    青鸾认出巷道两侧宽阔雅正的府宅大门,不禁愣住。

    这竟是金陵陆氏所住的无乐巷。

    所以,方才出手救她的人是——

    “你且放宽了心。”陆衡利落地翻身下马,拉住缰绳让马匹站稳:“到了此处那些人就不会再追上来了。”

    说着,他抬头看向自己在街上“捡来”的女子。

    “陆子远……”青鸾睁大双眼看着他,下意识叫出陆衡“前世的姓名”。

    这回换成陆衡一愣。

    陆子远?她在叫他?

    青鸾回过神来,连忙翻身下马,伏手躬身一拜:“多谢小郎君出手相救。”

    陆衡笑了笑,明亮的双眼弯出一个飞扬的弧度:“你认得我?”

    前世救命大恩尚未得报,如何能忘?

    青鸾微微颔首:“曾有幸见过小郎君一面。”

    “哦?”陆衡摩挲着下巴:“在哪?我怎么不记得?”

    “是在陆府。”青鸾道:“彼时小郎君步履匆忙,故而只是擦肩而过。”

    “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你有几分眼熟。”陆衡白净的脸上露出认真回忆的神情,少顷,只见他眸光一闪,恍然大悟似的:“我想起来了,今日在朱雀大街上,那马车里的人是你!”

    青鸾没想到他说的竟是这个,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巷中拂过一阵微风,马儿打了个响鼻,前蹄不安分地在原地踏了几下。

    青鸾回头向巷口看了看,黑甲军虽不敢轻易闯入陆氏的无乐巷,但宁晏礼也很难就此罢休,她必须在他醒来前回到霍府,以免因此牵累陆衡。

    谁料,她回过头刚要开口,却听陆衡先道:“你若就这么出去,怕是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又会被他们盯上。”

    青鸾循着他的视线底下头,看见自己身上的内侍宫袍,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面露尴尬。

    长发散乱又穿着内侍宫袍的女子,在街上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无比可疑。

    青鸾想起自己与陆衡两世相遇,竟都是在被宁晏礼逼入狼狈境地之时,不过相比前世浑身是血的模样,眼下倒也还算说得过去。

    如同前世一般,陆衡没问她因何被人追杀,今次亦没问她为何被黑甲军追捕,只是反手扯下披风,倏然一抖披在了她的身上。

    没等青鸾推辞,他长指翻绕几下已将披风系好,之后唰地拔出腰间佩刀,“嘶啦”一声于袍摆裁下一长条锦帛。

    青鸾惊讶地看着他,只见他拿起那条锦帛,刚向她递过来,却蓦地顿了顿,似思量了一下,便抬手将那条锦帛在自己发间反复缠绕几圈,牢牢系紧,又解下原先束发的红缎带,递给了她。

    缎带正中镶有一块白玉,两侧延伸出的卷云纹虽不是宫里的针脚,但却也是整座上京城数一数二的绣工。

    缎带搭在陆衡掌心,两端垂落,随风柔软地轻摆。

    青鸾突然想起上一世,她养好伤准备离开北郡回淮南的那日,“陆子远”帮她打点好了一切,便是这般将缰绳递给她,问了她一句:此生可会再见?

    时光斗转,不想再见竟已隔世。

    今日不知怎的竟如此容易感慨,青鸾垂睫掩饰住眼底的酸楚,微笑接过陆衡手中的缎带,轻道了一声:“多谢。”

    第98章 第98章

    傍晚下了大雨,一阵大风带着湿气将窗扇吹开,棠梨殿里的烛火骤然暗了一瞬,待风平息,又悄声复燃。

    十数把伞胡乱支在殿内,都是新画的伞面,有的已经干透,有的半干未干还蕴着墨迹。

    鸦青伏手道:“大人,派去永安坊的人已经回来了。他们向附近街坊问了,说是那老铁匠午后就被马车接走,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宁晏礼披衣散发,极快地在一张空白伞面上运笔,嫣红的花瓣在枝丫上迅速绽开,形成一朵绮艳的海棠。

    “城中街巷皆已派人查过,都没寻得踪迹。”鸦青道:“眼下……是否要挨户盘问?”

    宁晏礼画得十分专注,烛火映在他昳丽的侧脸,神情淡漠好似根本没在听鸦青说话。

    鸦青和屠苏对视一眼,顿了顿,又道:“大人,其实有那道圣旨,大人若是执意……”

    话未说完,笔锋忽而一滑,朱墨斜拉出一条猩红的线,仿佛在伞面划开一道伤口。

    半晌,殿中响起一声沉闷的嘲笑,在夜半嘈杂的雨声里显得格外凉薄。

    宁晏礼面色苍白,看着伞面上被红线割裂的海棠,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今日先是霍家父子帮她掩护,出宫后又有人接应,现下老铁匠祖孙二人也被接走,她分明是早有筹谋,计划好了一切只为从他身边离开。

    早该清楚,她是到死都不肯认命的人。一道圣旨,也不过是一道圣旨而已,怎能妄想以此将她禁锢?

    鸦青和屠苏不知何时退了下去,殿中空空荡荡仿佛没有温度。

    桃木簪安静地躺在案几上,旁边是那道澄黄的诏书,案前炭盆里的火默默燃烧着,宁晏礼缓缓闭上了双眼。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十分荒诞的梦。

    他梦到青鸾与他隔着簌簌倾倒的房屋对视,在火光与血光中,他没再心软,瞄准那一箭正射穿了青鸾的胸口。

    于是这一次,她死在了那个烽火燃天的夜晚,鲜血染透了衣襟,留他孤身一人枯坐在冰冷的昭阳殿,看窗外朝来夕去,花开花落,转眼数十载春秋……。

    下朝后,桓昱凑到了陆彦身边:“今日倒是稀奇,霍老将军和怀谦竟都告了假没来上朝。”

    陆彦道:“怀谦背上的伤还未痊愈,这两日为边关战事又熬了不少心血,也该好好歇息几日。”

    桓昱点了点头,又道:“霍家的事你可听说了?”

    “何事?”陆彦问。

    “你当真不知?”桓昱不相信他全然没听说过这事:“霍家昨日认了个女儿。”

    此事陆彦虽略有耳闻,但世家收个养女义女又不算稀奇,于是他看了桓昱一眼:“这又如何?”

    “这又如何?”桓昱道:“你这老狐狸可是又与我装傻?”

    陆彦皱眉,又听他道:“这对旁人倒没什么,但你可还记得你陆霍两家的婚约?”

    陆霍两家确是在霍长玉出生后曾定下过娃娃亲,但那也只针对这一辈嫡出的子女。后来出生的陆羡、陆衡都是都是男娃娃,霍家也再没有嫡出的女儿,这婚约早也就不了了之了。

    “你提这陈年旧事做何?”陆彦道:“养女也好,义女也罢,自是算不得嫡出,与我两家当年的婚约有什么干系?

    “你竟是当真不知?”桓昱看着他,咂了砸嘴:“霍家把这女儿写入族谱,挂在嫡出一脉上了!”

    陆彦眉头皱得更深了:“此女是何来历?”

    “说本是霍家远房的一个旁支所出,虽然唤霍老将军一声伯父,但在名义上却算是父女了。”桓昱道:“不论是何来历,如今可是霍家名正言顺的嫡出女儿了。”

    这时陆眺、陆衡从后跟了上来,对桓昱伏手见了一礼。陆彦思忖片刻,想着还有话与桓昱要说,便让二子先走一步,自己与桓昱留在了原地。

    桓昱看着陆衡的背影,不禁想起他从军前在京中闹出的那些乐子,笑道:“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话用在你家三郎身上,正是合用啊!”

    陆彦笑了笑。

    桓昱长嘶了一声,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方才就要与你说这事,你家三郎不是还尚未娶亲?从如今朝中局势来看,你陆霍两家若能联姻,未来太子殿下登基,岂不更是如虎添——”

    陆彦抬手将他的话止住,向两旁看了看,低声道:“伯明兄慎言。这话若叫陛下得知,你我就要大祸临头了!”

    桓昱把他的手按下去,小声道:“此处只有你我,这几日上朝难道你没注意到陛下的身子?”

    陆彦沉默不语。

    太子李昭是唯一的储君,桓昱言外之意他怎会不知?

    “我看你还是要早做打算。”桓昱玩笑道:“霍家这女儿认的,就像是送到你陆家嘴边的兵权。”

    陆彦一路砸吧着桓昱的话,前脚刚迈过云龙门,踟躇了片刻,后脚便叫人备车,出了阊阖门,沿着宫门前的大街西行,直向御史台驶去。

    到门前,陆彦没下马车,接上了陆眺,让车夫找个僻静的街角把马车停了下来。

    没等陆眺开口询问,陆彦率先开口道:“你日前与我说,三郎亲自驾车送了一个小姑子去霍府,此事可是真的?”

    陆眺愣了愣,颔首道:“是真的。”

    “那小姑子可是霍家的女儿?”陆彦又问。

    陆眺想起那时撞见正在套马车的陆衡,不禁一笑:“三郎将那女郎挡得严实,儿不曾看清。”

    他看出陆彦的意思:“父亲可是有意与霍家结为姻亲?方才在御史台,儿已听说了霍家认女的事。”

    “依你看此事如何?”陆彦问。

    陆眺掀开车帘向四周望了望,才坐了回去,说道:“依儿看,这门亲事于我陆氏和三郎都是上选。”

    他低声分析道:“陛下的状况眼见一日不如一日,陈氏倒了,只剩下太后一人在宫中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阿昭是唯一的储君,未来想要让大梁紧握在阿昭手中,握在我陆氏手中,兵权甚为紧要。三郎虽已拜为骁骑将军,但根基尚浅,若得霍家相助,岂不是锦上添花?”

    陆彦认同地看着陆眺,点了点头道:“你所言不错。”

    陆眺道:“既然今晚陛下于宫中赐宴庆南阳大捷,想来正是父亲与霍老将军提这事的好时机。”。

    霍长玉站在宁府门前气得直跺脚,身后一众家仆抬着几大箱子厚礼堆在门前,屠苏为难地看着他,劝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少顷,鸦青走了出来,苦笑着伏手道:“霍大人,我们家大人说了不见,这些东西也请大人一并带回。”

    “他这人怎么……”霍长玉说到一半把话咽了回去,啧了一声,向鸦青抱怨道:“这些东西倒不算什么,但他怎么也要听人把话讲清楚吧?”

    且不论是他家流落在外的女儿,便是真从宁府上讨个人去,他宁怀谦又何至于此呢?

    诚然那日是他与父亲有意瞒他,但不也是看他当时带着黑甲军气势汹汹的模样,担心青鸾会因此受罚嘛。

    鸦青叹了口气,以他家大人和霍家的关系,自是不可能就此分道扬镳的,但至少在这事余温未过前,恐怕……

    他叹了口气道:“我家大人这两日正在气头上,霍大人要不还是过些日子再来吧。”

    “我就真想不通了。”霍长玉气急无奈:“北伐之事近在眼前,他宁怀谦在这时候闹的什么脾气?”

    鸦青也很是无奈:“霍大人当真不知原由?”

    霍长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狐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鸦青脸上的神情挣扎了一下,小声道:“大人对女史——”

    “大人!”屠苏突然用肩膀撞了鸦青一下,朝府门内刻意地大声喊道。

    鸦青话音一止,连忙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宁晏礼正撩摆迈过门槛。

    “大人。”他与众人同时伏手。

    宁晏礼目光从屠苏脸上刮过,又看了鸦青一眼。

    霍长玉已打好腹稿,准备在与宁晏礼对视的瞬间开口,却不想那道视线竟径自从他身上跳了过去。

    童让驾着马车缓缓停在了府前。

    见宁晏礼向马车走去,霍长玉才想起待会儿皇帝会在宫中赐宴。

    他抱着“不行就明日再来吧”的心态叹了口气,刚要让家仆把东西撂下准备回府,就见宁晏礼在马车旁突然停了下来,同时不冷不热地开口问了一句:“她如今已是你霍家的嫡女了?”

    霍长玉愣了愣,他明白宁晏礼所说的“她”是指青鸾,但这话语调太平,他一时有些听不出究竟是不是在发问。

    半晌,他还是“嗯”了一声,道:“昨日已入了族谱,拜了祠堂。”

    宁晏礼眼底划过一丝意外,但很快又恢复成一片静默的深潭,沉默地微微点了点头。

    霍长玉不明白他颔首的意义,但却莫名其妙突然想起自己曾对他说过的一句玩笑话——

    “……倒是你这性子,待功成之日,我霍家也断不肯把女儿嫁你受罪……”

    看着宁晏礼眼下的反应,再联想起之前青鸾在宁府时的诸多细节,霍长玉只觉“轰隆”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

    铁、树、开、花。

    他脑海登时只被轰得剩下这四个大字。

    第99章 第99章

    随着童让一声轻喝,马车缓缓驶动。

    宁晏礼闭上眼,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这两晚靠着安神香和梨花醉虽能勉强入睡,但那些两世错杂的梦境从未断过,每当梦到青鸾躺在玉棺中面容冰冷地合着双眼,他都会从梦中惊醒,然后在夜里枯坐到天明。

    他很是疲惫,以至于这两日除了待在棠梨殿,他什么也没做,连早朝都破天荒地告了假。

    睡梦中思绪难抑,但好在白日里尚能自控,趁着在路上,宁晏礼打算小憩片刻养养精神,然而很快便听“嗵”地一声,马车倏然一沉——

    他睁开眼,只见霍长玉已掀开车帘钻进了车厢。

    宁晏礼皱起了眉。

    霍家这兄妹二人,一个前日刚对他下了药从马车上跳下去,一个又在今日明目张胆地跳上来,是不是在他面前太过放肆了?

    霍长玉仗着二人十几年的情谊,料定自己不会被一脚蹬下马车,干脆一铺衣摆,在宁晏礼对面坐了下来。

    “你……”他酝酿着要怎么开口,却见宁晏礼拿出一个红木莲花纹抽盒,递给了他。

    “这是?”霍长玉接过抽盒,怕是什么密信,没敢打开。

    宁晏礼的目光在那支抽盒上凝视了好一会儿,半晌才缓缓收回,淡声道:“给她的。”

    霍长玉表情旋即警惕了起来,以一种“不管你是谁,想拱我们家菜也得端正个态度”的语气道:“你要做甚?”

    宁晏礼看他一眼:“若信不过我,你可替她先打开看看。”

    霍长玉怔了怔:“那怎么行?”

    宁晏礼没有答话,视线似不经意又从抽盒上掠过。

    霍长玉见状忍不住将抽盒反正端详了一番,狐疑道:“你何不自己亲手给她?”

    “你们霍家肯让我去见她?”

    “……”

    “若不是前日你搞出那么大阵仗,又何至于此?”霍长玉无奈道。

    彼时宁晏礼派出了所有影卫,黑甲军在城中挨街挨巷搜了足有半日,他和霍远山差点以为青鸾是在宁府犯下了什么大过,要被抓去下大狱的。

    提起前日,宁晏礼又想起青鸾在跳下马车前的眼神,睫羽不禁轻颤了颤,之后把手伸出窗幔,抬了抬手指。

    马车停了下来,很快,屠苏上前掀开了车帘,看着霍长玉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要不大人还是骑属下的马先回去?”

    霍长玉视线在这主仆之间移动了两个来回,最后定在宁晏礼身上,气得语塞:“你!”

    宁晏礼却又合上双眼,似充耳不闻。

    霍长玉气急,将抽盒收入宽袖,一边起身作势要下马车,一边嘟囔道:“枉我要好心提醒你,这两日陆家小子来我霍府殷勤得很,那日还是他送青鸾回——”

    “等等。”话未说完,宁晏礼突然睁开了双眼,拧眉道:“你说谁?”。

    骏马打了个响鼻,在霍府门前低头逡巡。

    唇红齿白的年轻将军一身玄袍,身量笔挺。他背靠檐柱,百无聊赖地用鞋底滚动着石子,门廊下的灯笼铺出柔和的黄光,在他俊朗的眉眼下拉出一片阴影。

    少顷,门内疾步走出一容貌秀丽的女郎,一双妩媚上翘的眼清澄明亮,弯出如新月般的笑意。

    傍晚有风,这个距离听不清二人说些什么,宁晏礼只能看见那女郎从袖中取出了一物,在掌心摊开。

    是一条绯红色的缎带。

    大多为男子束发所用。

    霍长玉站在一旁,内心直拍大腿。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骑屠苏的马回来了。

    照理说这个时辰,陆三郎早该入宫赴宴去了,谁能想到会在家门口撞上?

    他转头看向宁晏礼,见其紧抿着唇,面色越来越冷,不禁叹了口气。

    也对,眼前这位合是也该进宫赴宴去的,不也跑他家门前听墙角来了?

    “披风待熏好了香,我差人送到陆府还你。”青鸾将缎带呈给陆衡。

    “那有什么打紧的?”陆衡反从腰间摘下一个琉璃罐子递了过来。

    “这是?”青鸾看向他。

    陆衡打开罐子,拿到青鸾面前,梅子的酸甜气息满溢出来,勾得人不禁口舌生津。

    “蜜梅!”青鸾惊喜道。

    陆衡笑道:“听说你喜欢甜食。”

    青鸾却是一愣:“你怎么知道?”

    前世在边关养伤时,一碗碗苦汤药喝下去,“陆子远”便会变着法儿的拿出一些蜜饯果子。

    边关不似上京,那时的“陆子远”也不过是个无名的百夫长,蜜饯珍贵来之不易,青鸾舍不得都吃,攒在小坛子里,待到与他分别的时候,已足足装了半坛。

    陆衡吸了吸鼻子,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笑道:“你从前不是在东宫当过差……”

    青鸾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怎么说也是阿昭的舅舅,在东宫随便找人问问不就知道了。”陆衡把琉璃罐子塞到她手里:“你快尝尝合不合你口味。”

    青鸾取出一颗含在口中,梅子里的蜜汁迅速在口中散开,甜而不腻,酸而不涩。

    这蜜梅的糖度和腌渍的时间刚刚好,既整浸透了颗果子,又不至于失了青梅原本的酸甜,手艺不像是一般的铺子。

    青鸾有些惊讶:“这不会是你从宫里带出来的吧?”

    “你竟真吃得出?”陆衡更加惊讶。

    她不仅吃得出这是宫里的,保不准还是御赐的,她曾被赏过一颗,虽然是一年前的事了,但入口一尝还隐约有些印象。

    青鸾哑然:“这蜜梅莫不是你从皇后娘娘宫里……”

    陆衡哈哈一笑:“你这舌头怕不是太刁了些?”

    青鸾哭笑不得:“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御赐之物,少拿些也就罢了,你竟一下拿了这么多……”

    怕是宫里的妃嫔也一下得不了这么一罐子。

    陆衡却有些得意:“阿姊宫里的蜜梅都让我搜刮了来,你且吃着,千万别舍不得,待过几日有新的我再去拿。”

    握着手中的琉璃罐子,青鸾心头涌上一股暖意。

    她看了一眼渐深的天色:“我听伯父说今晚陛下为庆南阳大捷在宫中设了宴席,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不快去?”

    “宫宴上拘人的礼数太多,去得晚些也当是少受些罪。”陆衡道。

    “阿嚏!”莫名一道冷风卷过,青鸾不禁打了个寒颤。

    陆衡连忙脱下外袍:“我只顾着自己说话,忘了现下入秋天见凉了。”

    “不妨事。”青鸾揉了揉鼻子,一边推辞,一边望向远处的树林。

    林中黑漆漆的看不清楚,但总觉得像有什么盯着自己似的。

    陆衡坚持要给她披上外袍,脱口道:“什么不妨事,你受那么重的伤,再吹了风怎么得了?”

    此言一出,陆衡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青鸾却是彻头彻尾的愣住了——

    他方才说什么?

    远处的记忆忽而拉近,周遭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边关的村落,陆衡身上的玄色锦袍也变为了镇北军的戎装。

    青鸾怔怔地望着他。

    陆衡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对,动作一顿:“你怎么——”

    “三郎怎么来了!”霍长玉的声音突然横插进来。

    没等青鸾和陆衡反应,霍长玉已大步行至二人中间,不着痕迹地拨开陆衡要为青鸾披衣的手,反手把自己外裳脱下塞到青鸾怀里。

    “三郎这个时辰还不入宫赴宴,怕是陛下要怪罪了!”他说着又转头对青鸾低声道:“外人的衣裳也敢随便披在身上!若叫旁人看去,你如何说得清楚?”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霍家人的护短青鸾是真切感受得到的,自知此事理亏,她遂抱着自家兄长的衣裳缩了缩脖子,没敢吭声。

    正待此时,忽而又卷过一阵冷风,吹得远处林中簌簌作响。

    青鸾下意识又向那边望了一眼,恍然间似有一个人影,在与她对视的瞬间转身离去。

    今晚华光殿的宴席上只有陆家和朝中近臣。

    宁晏礼和陆衡没到,钱福也就没急着去请李洵。几位老臣难得有这般轻松的场合相聚,趁着宴席尚未还开始,便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闲话。

    今日既是庆南阳大捷,就难免常提及陆衡,陆彦脸上挂着自谦的笑,一边妥善应付着众人的寒暄,笑称陆衡“年轻尚不懂事”,一边用余光瞄着霍远山脸上的反应。

    桓昱顺势对陆彦道:“说起来,你家三郎也到了及冠之年,亲事却还悬而未决,你这做父亲的也该上点心了。”

    五兵尚书赵晋跟着恭维道:“陆相家的三郎生得一表人才,如今又立了大功,年纪轻轻就被拜为将军,想必要与陆相结亲家的不在少数吧?”

    陆彦笑着挥了挥手:“不敢不敢。”

    褚冉听到这话,侧身与霍远山耳语道:“我记着你们霍家是不是还与陆家有个婚约来着?”

    霍远山一直在脑袋里琢磨宁晏礼这两日究竟怎么回事,压根没听清褚冉说了什么:“我霍家怎么了?”

    褚冉咂了下嘴,压着声音道:“我说,你不是刚认了个闺女,莫不如把陆衡那小子招来做婿,往后在军中他也就算不得外人了。”

    一听是要打他霍家女儿的主意,霍远山第一个反应就是皱起了眉。

    不过,提到陆衡这小子,他细想起来确是心里喜欢,出身门第自不必说了,皮囊也是万里挑一,最主要的是那敢闯敢拼的性子,在沙场上摸滚出来的人,大抵是错不了的。

    “你们两家不是还有个婚约?”褚冉又道:“我早说陆衡像你霍家的人,这么一看,倒还真保不齐就要成你霍家的人。”

    霍远山瞥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我可没想这么早把女儿嫁出去。”

    褚冉打趣道:“万一这陆家小子非要到你霍家做上门女婿呢?”

    提起“倒插门”,霍远山不禁想起自家兄弟,那位威名赫赫的抚远大将军。

    他叹了口气,想一想倒还真觉陆衡身披银甲时,颇有几分霍远桥的风姿。

    正思忖间,不知是谁提起了两家当年的婚约,世家之间联姻向来不是秘密,众人一听也都想起此事,纷纷觉得霍家这女儿认得正是机缘,不禁开始对陆彦和霍远山撺掇起来。

    “我昨日在霍府见过大将军的女儿,生得天姿国色,与陆相家的三郎当真般配。”

    “陆霍两家结亲正是合适,也算又为霍家添了一员大将啊!”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还有这婚约在,你二人莫不如就在今日把这亲事定下算了!”

    陆彦脸上对着笑容,转过身对霍远山道:“说来,这两个孩子似乎已经相熟,倒也是缘分,只是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众人喧喧嚷嚷期待着霍家的答复,却不想,没等霍远山开口,就听身后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

    “诸位兴致不错,在聊何事?”

    第100章 第100章

    众人回头正见宁晏礼缓步而来,周身凉意沁人,不禁都愣了愣,没再做声。

    倒是一贯不会看人脸色的褚冉大喇喇道:“我等正聊到陆霍两家小辈结亲的事,今日难得相聚,你也别绷着脸,快来一起说和说和!”

    宁晏礼冷瞥了他一眼,在陆彦身旁的空席坐下,平声问道:“诸位说的可是陆相家三郎与大将军新认的嫡女?”

    “正是,”陆彦笑了笑:“怀谦以为如何?”

    宁晏礼似笑非笑:“此事丞相若是问我,倒不如问问陛下。”

    听这话音明显不对,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陆彦脸上的笑意也有些僵硬起来。

    宁晏礼所言不错,陆霍两家联姻打得什么算盘,李洵又岂会不懂?他对外戚防备甚深,怎会轻易同意陆家把手伸入军中,走上陈氏当年的路?

    可眼下李洵身体愈渐孱弱,有些事不得不早做打算。

    陆彦眯眼笑道:“陛下国事繁重,这些家事怎好叨扰?”

    说着,他又转头对霍远山道:“此事为了两个小辈,还得你我二人多多费心才是。”

    霍远山听出陆彦有意探听自己的意思:“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霍家的女儿无需拘泥于此,还是要看她自己的心意,此事不急,且待我回去与小女商议再论。”

    话音刚落,却听殿门处忽而传来陈太后的声音:“小辈的婚事何须与他们商议?为人父母当即定下便是。”

    因陈氏私贪军饷一案,陈太后连日都在长寿殿闭门不出,今日设宴更不曾想她会亲临,华光殿众人怔忪的时候,陆彦却似并不意外,率先起身伏手:“老臣见过太后娘娘……”

    “见过太后娘娘——”

    陈太后抬了抬手,与陆彦对视一眼,拖着裙摆踱步上殿。

    殿上的内侍哪里有准备,手忙脚乱地在李洵案边又加了一席,才惶恐地请她入座。

    “依本宫看,陆霍两家既有婚约,便不可违背。”陈太后道:“今日皇帝未到,这个主想来本宫也做得——”

    话说到此处,众人早听明白了七八分,陈太后此番竟是为陆霍两家联姻之事而来。

    可是陈陆两家不是素来不睦吗?

    几位老臣看出其间关窍,不禁暗中望向陆彦。

    陆家大郎陆眺在御史台,负责彻查牵涉到陈氏官员的案件,正是让陈太后开口赐婚的最好时机。

    世家之间只要有共同利益,又如何不能各退一步?

    殿上的赐婚口谕端肃庄重,陆彦诚惶诚恐地上前替陆衡谢恩。事情被推到这一步,霍远山也只得被迫跟着起身。

    他看了宁晏礼一眼,只见其面色沉静不染一丝波澜,幽黑的眸底却带着嘲弄,顺手拿起面前的酒盏饮尽,抬眼从陆彦背后划过,冷冷望向堂皇的大殿之上。

    霍长玉一进门就把下人都哄了出去,青鸾不知他神秘兮兮所为何事,沏了茶水,端到他面前,自己则对案而坐。

    “你……”霍长玉看着青鸾,口中欲言又止。

    青鸾莫名地看着他,顺手将外袍叠起,放到一旁。

    霍长玉犹豫片刻,还是将对她和宁晏礼满腹的疑问卡在嗓子里,半晌才道:“你先看看这个。”

    说着,从宽袖中取出一抽盒,放到案上。

    “这是何物?”青鸾不经意看了过去,目光却在看到抽盒上莲花纹的瞬间顿住。

    霍长玉瞧她的反应,心里愈发觉得这两人很不对劲:“你可要打开看看?”

    红木抽盒窄而长,这样尺寸若不是放信,或许就是……

    青鸾心里想到一种可能。

    但是会吗?

    她把抽盒拿到面前,挑开锁扣的手指凉得有些僵硬,故而向外抽出的动作很慢。

    可只抽到一般,她的呼吸便窒住了。

    霍长玉别过脸有意错开视线,可等了半天却不见青鸾有什么反应:“怎么了?”

    案几对面的空气仿佛凝滞,青鸾没有回答,仍旧看着打开一半的抽盒发愣。

    霍长玉回过头,见她像失了魂似的反应,不禁有些担心,怕是宁晏礼素来乖戾,送了什么恐吓之物来,遂连忙从她手中夺过抽盒。

    “啪嗒”一声,盒盖应声滑落,随之一道澄黄的诏书散在了案上。

    “这,这是——”霍长玉看着诏书上的“赐婚”二字,半晌说不出话,飞快将诏书在案上铺陈开来。

    待看清其间内容,二人不禁同时怔住。

    赐婚诏书上,本该与宁晏礼并列的名姓,竟是空白!

    “这是之前陛下为怀谦赐婚的圣诏……”霍长玉看着中书门下两省的大印,诧异道:“可诏书上怎会有这样的遗漏……莫不是他刻意安排的?”

    之后他又猛地反应过来:“可他为何要将这诏书给你?”

    青鸾一时只觉手脚越来越凉。

    她原以为宁晏礼设下的囚笼,她竭力挣脱的枷锁,原来竟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

    他明明可以清楚地在那空白之处落上她的名姓,若是他真想,即便有霍家在中间,这道桎梏也会永远卡在她的脖颈上,让她终生不得喘息。

    所以,为什么?

    他明明说要报复于她,到头来,为什么偏又将这枷锁亲手打开?

    他是放过她了吗?

    霍长玉从她苍白的面色中看出端倪,难以置信道:“所以从一开始,他向陛下请的,就是这样的一道旨……而他口中要娶的人,是你。”

    “可是为什么……”青鸾定定地看着那道诏书,喃声问出曾经在心底最迫切寻求的答案。

    霍长玉以为她是问诏书为何留出空白,不禁苦笑:“我想,他或是担心你会在意他如今的身份,所以才在请旨时留了圜转的余地。你若终究不愿,这道圣旨便如同虚设。”

    说着,霍长玉摇了摇头,叹息着继续道:“阿鸾,我与他相识多年,他这人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绝不会甘心将刀柄至于人手。”

    他将诏书拿了起来:“我虽不知你二人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如今看来,他用这诏书骗了你,更是骗了他自己。”

    隐隐的窒痛如千丝万缕穿过心脏。

    青鸾脑海中一片空白,霍长玉的话音仿佛抽离天外,却又像一道巨大的屏障将她笼罩其中。

    渐渐的,又与宁晏礼冰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他怕是在意自己的宦官身份,所以才在请旨时留了圜转的余地。”

    “怎么了?可是嫁给一个宦官,让你此生很是失望?”

    “你若终究不愿,这道圣旨便如同虚设。”

    “你这辈子,都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他用这诏书骗了你,更是骗了他自己。”

    “跟我回去……”

    “我们……成婚吧。”

    ……

    “所以今日你回府时,他也在,对吗?”青鸾想起林中的那道墨色身影,低声问道。

    霍长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阿鸾,你莫不是对他也……”

    一股酸胀涌上眼底,青鸾闭眼深吸了口气。

    或许那个问题的答案,不止是宁晏礼,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就像他们心底那条爱与恨的界线,是从何时开始悄然拉扯移动?如今又分割在了何处?

    没人能给出一个答案。

    霍长玉见此也不再追问,只道:“我虽与他要好,但你终究是我霍家的人。作为兄长我只想说既然他肯就此放手,从前无论是什么都让那些过去吧。”

    他语气少见的沉重:“阿鸾,他身上背负的太多,遑论前路未卜,便是真有一日他……以他届时的身份,眼中也不可能只有你一人。”

    “我霍家世代以战功立足朝堂,无需女眷攀附结交,你又是唯一的嫡女,来日只盼有能将你视若明珠之人,我霍家才肯把你安心嫁过去。如若不然,便是养在家中,一世无忧又有何不可?”

    不知何时,青鸾的眼泪已如决堤般掉了下来。

    惶然奔波的两世,那些独行的暗夜与血腥的厮杀,在这一刹都化作大团大团的委屈,随着泪水从心中满溢出来。

    虽然迟了一世,但她也终于拥有了可以避风的一隅之地。

    霍长玉见她忽然落泪,也不出声,登时乱了手脚:“你这是怎么了……”

    他与霍远山在府中大眼瞪小眼了三年,再往前就是霍长翎没去北郡戍边时,便是他们爷仨在府中大眼瞪小眼,家里常年没有女眷,只有他们几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哪里见得着这么多豆大的泪珠子?

    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青鸾一边抹,一边恨,是不是日子过得安逸了,才叫自己这性子愈发软弱起来?

    可当她想到从前受过的那些血淋淋的伤,才记起那时在夜里,在无人处,她也会默默咬着手帕,掉着眼泪自己把伤口包好。

    隔着眼中模糊的水雾,她看向案上的诏书。

    霍长玉所言她如何不知?

    宁晏礼的身份,来日的走向,她比谁都清楚。

    既然重活一世,让她找到了家,她还要为那一个可能永远没有答案的疑问,放弃这一切吗?

    斡旋在权柄争斗间的人,心会有多狠,她上一世已用性命领教。

    而宁晏礼心中那道爱与恨的界线最终会划在何处,又有谁能为她保证?

    夜深时,霍远山才从宫里回府,还一并带回了陈太后的懿旨。

    他挥退了侍婢端来的解酒汤,不住地揉着眉心。

    霍长玉看着懿旨只觉荒谬:“天家赐婚怕不是只盯上我霍家这么一个女郎了?”

    “陆彦那老狐狸今日明显是有备而来。”霍远山叹气道。

    霍长玉不解:“太后怎会突然帮陆家出头?”

    霍远山道:“我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打听到,此番有陆眺出手,陈氏的罪都揽在了陈暨一人身上,陆家这次是帮了他们一件大事。”

    霍长玉“啪”地一声将懿旨拍在了案上:“所以他陈陆两家的帐,反算到我们头上来了?”

    “陆彦这是为太子铺路呢。”霍远山道:“他从前要防着淮南王府,但如今太子是唯一的储君,陈氏也已失势,怀谦手里握着的那半虎符,便成了他心底最大的忌惮。”

    霍长玉明白过来:“所以,陆相想与我霍家结亲,是为了防备他宁怀谦?”

    霍远山皱起眉头,神情严肃:“陆彦怎会不懂?陛下活着的时候,他是宁怀谦。可若陛下一旦驾崩,那他宁怀谦握着大梁的兵权,就是李衍了。”

    霍长玉面露惊讶:“陆相竟也知此事?”

    “如若不然,你以为陆彦那个老狐狸从前为何与他走得那般近?”

    霍远山道:“十六年前云都陷落,太后与李鳌却合谋将宸妃娘娘与三殿下丢在了城中,这消息还是陆彦告知于我,才派兵回到城里寻人的。”

    他继续道:“陆彦一直担心陈氏一家独大,又想以怀谦制衡淮南王府。千算万算却没料到,陈氏刚倒怀谦就握牢了兵权,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原来之前怀谦一直掐着陈氏的罪证不用,竟是为了这个。”霍长玉恍悟道。

    “陆彦想必也已察觉到了,”霍远山道:“这位三殿下可不似如今陛下那般容易应付。”

    “所以陆相此举是为了兵权,要拉上我们霍家!”霍长玉攥拳砸上案几。

    “不过,陆衡那小子我倒很是喜欢,这两日我瞧他总往我们府上跑,似乎对阿鸾……”霍远山捋着胡子思忖道:“但这还是要先问过阿鸾的意思,若她不愿,我便是舍了这张老脸,也要求陛下把这懿旨驳了。”

    想起青鸾方才红肿得跟桃似的眼睛,霍长玉长叹了口气:“这次怕是真要父亲舍脸去求陛下了。”

    “你怎么知道?”霍远山瞪大双眼:“莫不是阿鸾与你说过她有心仪之人了?”

    一提这茬,霍长玉只觉头疼:“这……唉!总之,这阵子还是莫要以这些事去烦她了。”

    谁料,话音刚落,门却被忽地推开。

    青鸾走了进来,顶着仍泛薄红的眼眶,对霍远山说道:“我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