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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81章

    青鸾狐疑地眨了眨眼,吃到最后,还是把剩下的那个留给了他。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打马声由远及近,青鸾掀起窗幔回望去,竟发现四周的路是前往阊阖门的方向。

    她揭着窗幔寻思片刻,后面拍马追来的影卫已行至近前。

    “吁——”童让勒紧缰绳,马车徐徐停下。

    那影卫翻身下面,上前伏手低声道:“大人!和亲队伍传信回来了!”

    青鸾闻言便要起身下马车,却听宁晏礼道:“你不用回避。”

    青鸾顿了顿,颇为意外地抬头看他。

    “说吧。”宁晏礼视若无睹地挑起车帘,转头对传信的影卫说道。

    那影卫顺着车帘的缝隙瞄了青鸾一眼,旋即又走近了些,低声道:“昨日夜里事已办妥,司白大人截下了谢仆射向淮南王府的传信,封缄隐秘处,确有朱雀纹样。”

    朱雀。

    青鸾眸光一动。

    谢阮果然是另外三条暗线之一。

    宁晏礼沉吟道:“人可处理妥了?”

    “已经伪作成突发疫症,尸身已就地焚了。”那影卫从怀中取出一沓书满字的绢帛,“这是司白大人审出的,谢仆射与淮南王府勾结的罪证。”

    宁晏礼接过绢帛,一张张展开来看,半晌,轻嗤道:“淮南王府下的倒是一盘大棋。”

    言罢,他将绢帛递给了青鸾,“你且看看。”

    青鸾微怔,连忙抬手接过,迅速翻看起来。

    其间写着谢阮替淮南王府联络过的诸侯士族,以及他们以布料运送掩盖的利益往来,上一世响应李慕凌联合逼宫的楚王、豫章王赫然在列,八大士族中除了霍家,亦皆与淮南王府多多少少有过往来。

    青鸾虽知士族之人素来见风使舵,不会轻易将筹码压在一边,但在其上看见丞相陆彦的名字,着实还是有些惊讶。

    难道是谢阮在口供里故意掺假?还是有什么事,是她前世今生看漏掉的?

    “看了可有什么要说的?”少顷,宁晏礼问道。

    青鸾不动声色地把提及陆彦的那片绢帛放在最上,“谢仆射纵是贪生怕死之辈,这交代的也未免太多了。”

    谢阮落在宁晏礼手中,早该明白等着他的下场会是什么,即便受不住刑,也不至于把近年大大小小的事一并都撂出来。

    宁晏礼把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你也觉得有问题?”

    青鸾颔首,端端正正地把绢帛呈还到他面前,“大人认为这口供可信?”

    宁晏礼垂眼一扫,又看向她:“你若想问我对丞相的态度,大可直说。”

    不想自己心思就被如此直截了当的洞穿,青鸾当即一哽,“大人……明鉴。”

    “前朝皆是以利益捆绑,尤其是出自陆谢这样的士族,家族荣耀高于一切,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态度?不过,”宁晏礼一边抬手翻弄绢帛,一边道:“我曾欠下丞相一个人情,早晚是要还的。”

    听宁晏礼第一次提及自身过往,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青鸾还是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今日这厮似乎格外反常。

    正待此时,马车外突然传来羽翅扑簌的声音,随后便听屠苏道:“大人!宫里来信了!”

    宁晏礼神色微凝,旋即掀开车帘。

    青鸾只见他一抬手,便有一只黑鸦像是听懂了招呼,扑簌地收起羽翅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这一瞬间,青鸾脑海中鬼使神差地划过前世,自己死前眼中最后的画面——悬于城门之上的宁晏礼的尸身,被漫天鸦群啃噬殆尽。

    想到此处,青鸾几乎是脱口道:“大人腕伤未愈,小心乌鸦嗜血!”

    宁晏礼闻言一怔,回头看向她,“你怕这畜生?”

    只见那张俏丽的小脸此时竟微微泛白,那双素来带着算计的眼,从黑鸦身上又移至他的脸上,其间情绪虽然一闪而过,但他看得真切,分明是满满的焦急与担忧。

    青鸾自觉失言,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得点头“嗯”了一声,却不想宁晏礼旋即把手一扬,黑鸦受惊似的扑腾两下翅膀,在车顶盘旋两圈,才振翅飞入长空。

    “这种畜生聪慧认主,不会轻易伤人。”他说着,指间翻出一支银管,从中抽出一张卷起的纸条。

    青鸾怔愣地看着他,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刚要细想,却见宁晏礼看完纸条上的传信后,眉头忽而一皱。

    不知宫中传了什么消息,自打看完后,宁晏礼的眉头就一路拧着,且一言不发。

    眼看朱红色的宫门近在眼前,他也不曾交代今日外出有何差事,青鸾怀疑他是不是把这事忘了。

    “大人?”她小心试探道。

    宁晏礼看她一眼,淡淡道:“待会儿你随我进宫,到昭阳殿后,你先在外候着我。”

    他竟是打算带她进宫?

    青鸾倏然落下窗幔,有些惊讶:“属下进宫怕是会被人认出,届时要如何解释?”

    宁晏礼却道:“你与我一起,无需解释。”

    “……”青鸾哑然。

    正待此时,马车突然缓缓停了下来。

    屠苏兜转马头,靠近车帘道:“大人,昭阳殿的内侍前来传话。”

    “传谁的话?”

    “似乎是钱常侍。”

    “让他上近前来。”

    “诺。”

    很快,车帘被屠苏掀开,一个小内侍向宁晏礼伏手行礼,面色焦急,果然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方才不是刚传信来,眼下又为何事?”宁晏礼道。

    “常侍也没想到,陛下刚得知谢仆射身故的消息,司徒大人就进宫面圣了!”那小内侍道。

    谢璟?

    一旁的青鸾不算意外,谢氏苦心栽培的下任族长英年早逝,谢璟坐不住了也是应当。只是这谢璟看似平素总是抱病,不问世事,但这消息竟得的十分及时。

    “谢司徒可是与陛下说了什么?”宁晏礼道。

    “说是说了,”小内侍道:“只是司徒大人说的不是谢仆射暴毙的事,反而是在陛下面前列了谢仆射在朝中结党营私的诸多罪状。”

    此言一出,青鸾与宁晏礼飞快对视了一眼。

    自己亲侄子身负皇命,随和亲仪仗出使,途中突然暴毙,他谢璟不在李洵面前哭求彻查死因也就罢了,竟还偏在此时大义灭亲,参了已故的亲侄子一本。

    想必这谢司徒是有备而来了。

    “结党营私?”宁晏礼道:“说的可是谢阮与淮南王府的勾当?”

    那小内侍点了点头,嘴里却似有话说不出口,吞吐道:“还有,还有——”

    “可是还提及我了?”宁晏礼直言道。

    那小内侍啜嗫道:“是……”

    “怎么说的?”

    “司徒大人说,说谢仆射的这些勾当,大人早就知晓,可是不知为何却隐瞒了下来,并未上报给陛下……”

    青鸾闻言微惊。

    谢璟久不参与党争,没想到一出手竟这般狠准。

    他并未刻意构陷,反而借着谢阮的死,铺陈其罪,并借机参宁晏礼知情不禀之罪。

    此罪虽然不重,但偏遇上多疑的李洵,就尤为致命。他唯一的信任长期悬坠于宁晏礼身上,若因此一朝崩塌,恐怕将如巨山倾覆,宁晏礼很难不受其反噬。

    刚想到此处,就又闻那小内侍道:“常侍见陛下脸色很不对劲,便让奴婢来向大人传信,约莫司徒大人待会儿退下,陛下就要传召大人觐见了。”

    他下意识往青鸾那边瞧了一眼,“常侍还说,大人今日还是莫要提旁的事了,陛下若真动怒,再牵扯出更多事,怕是会要人性命的……”

    在一旁掀车帘的屠苏听不下去了,忿忿道:“这谢璟老儿好端端的不在家养病,跑到陛下面前告得哪门子御状?”

    “我杀他侄儿,他参我一本,有何不可?”宁晏礼倒似并不为谢璟所言惊讶,只是脸色极其沉冷,眼底阴鸷得像要杀人。

    “谢仆射的死讯刚传回上京,谢司徒此番反应莫不是太快了些。”青鸾思忖道:“难道,他们因布庄的事情败露,早打算把谢仆射当做弃子?”

    “连悉心培养多年的下任族长都能弃了,这谢璟老儿也真舍得。”屠苏嗤道:“大人,反正那谢璟老儿也是信口说的,陛下若是问起,大人就咬死说并不知情就得了!”

    “大人日前方在东市封了谢氏几家铺子,这事谢司徒拿的出证据,想瞒也是瞒不住的。”青鸾凝眉道。

    谢璟此番阳谋,因势利导,当真是把谢阮的死利用到了极致。

    “大人可想好了要对陛下如何解释?”她见宁晏礼沉默,不知他打算如何应对。

    此番他若因此失了李洵的信任,与淮南王府的局势很有可能会在瞬间被逆转,而且他自己也将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这是今日她第二次露出对他担忧的神情。

    宁晏礼眸光微动。

    车帘外阳光甚好,斜打在车厢内,落在青鸾淡绯的衣袖和裙角,显出一丝暖意。

    “谢璟说的都是事实,我又能作何解释?”他平声道,上挑的黑眸里倒映着衣衫的红。

    此局并非无解,不过是可惜了今日这样好的天气。

    宁晏礼迈进昭阳殿大门时,适逢谢璟从殿内退下,二人迎面于殿外相遇,不由同时驻足。

    “谢司徒终日抱病,当真是许久未见。”宁晏礼见了一礼,冷然说道。

    谢璟年逾花甲,身形因常年汤药熬得消瘦,此时一身官袍挂在身上,风吹动衣襟两袖,显得摇摇晃晃。

    他看见宁晏礼,堆着皱纹的脸上神色未变,丝毫看不出自己一手栽培大的亲侄儿的死,对他内心产生过什么波动。

    “老朽常与药石为伍,久不问世事,不似怀谦正是年壮,还能为前程一搏。”谢璟捋着胡子道。

    “此言过谦了。”宁晏礼道:“想我从前对司徒还是颇为敬重,然而不想司徒蛰伏数载,偏选在此时出山,着实让人意外。”

    “自本朝迁都上京以来,谢氏便已远离前朝党争,却不想,日前又被无端卷入纷扰。”谢璟似是无奈笑道:“为了谢氏,老朽无能,也只好拼上这把老骨头了。”

    “司徒老当益壮,莫要这般贬低自己。”宁晏礼给了他一个不冷不热的笑,“此番司徒‘痛失爱侄’,却找回了多年失散的‘爱子’,我见司徒,还不知是该说节哀,还是该说恭贺。”

    “……”谢璟闻言面色陡变,“宁怀谦你……”

    “我怎会猜到?司徒对‘族长’位置看得甚重,既能舍弃谢阮,便是寻得了更好的人选。”宁晏礼道:“先帝的老臣中,谁人不知旧都之乱时,司徒曾为‘大义’丢下了自己的幼子?”

    谢璟愕然地看着他,身子一晃,脚下差点不稳。

    少顷,他才站稳身子,咳嗽道:“老朽倒是小瞧了你,只是你此入昭阳殿,再出来时,怕就不会再有往日的光景了。一介寒门宦官,失了陛下的宠信,你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宁晏礼无谓地笑了笑,冷道:“那便万望司徒身体康健,等着看我自此往后,究竟会是何光景。”

    第82章 第82章

    “哗啦”一声,案上的笔墨纸砚被一并掀落。

    宁晏礼迈入昭阳殿的动作稍滞,紧接着就听到李洵对宫婢的责骂:“莫在朕眼前妨碍!滚下去!”

    流萤连忙从香炉前收回手,伏地叩道:“陛下息怒!奴婢该死!”

    “滚!”李洵摔出手中的佛珠,珠串在地面弹起,骤然崩断金线,二十来颗珠子瞬间如玉石炸裂,哗然蹦跳满地,滚向四处。

    钱福趁机向流萤使了个眼色,示意“先退下去”,流萤却用余光瞥向香炉,显出一丝迟疑。

    这时,一双玄色锦履踏过佛珠,从她身旁经过,循着绛色官袍长摆向上,那人袖下的指尖微微一抬,作出一个“退下”的手势。

    流萤见之一愣,旋即攥了攥拳,端着香匣,躬身退了下去。

    宁晏礼走上殿前,伏袖礼道:“臣,参见陛下。”

    李洵抬眼,少顷,缓缓开口:“可知今日召卿觐见所为何事?”

    殿中并无酒气,但李洵眼底却泛着猩红,这是动怒的征兆。

    “恕臣愚钝。”宁晏礼道。

    李洵看着他,抬手一挥,钱福立即呈上一折状书。

    “看看吧。”李洵道:“这是司徒给谢阮列出的罪状,卿且看看,是否熟悉。”

    钱福举着托案,把折子展在宁晏礼面前,暗中用口型比出四个字:从长计议。

    宁晏礼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扫过谢璟在状书上的诸多控诉,待钱福退回李洵身后,才道:“回陛下,这些,臣确已知晓。”

    李洵闻言一嗤,神情逐渐狠戾起来,从齿间逼出冰冷的话音:“连你也敢欺瞒于朕!”

    殿上一时静得落针可闻,侍奉在侧的宫婢和内侍纷纷垂头,紧屏着呼吸,生怕在此时不慎撞上李洵的视线,殃及自身。

    在进昭阳殿前,宁晏礼对今日将要面对的最好和最差的结果都已有所预料,遂并不意外。

    他闻言撩摆屈膝,面色平静道:“臣有罪,愿受罚。”

    “好一句愿受罚。”李洵从殿上徐徐起身,垂袖看着他,嘴角因震怒而轻微颤抖着,“宁晏礼,朕如此信任于你,你却背着朕,包庇谢阮与淮南王府勾结的罪状。可知在朕心里,你比那谢阮更加可恨?”

    “臣明白,臣辜负陛下信任,罪不容诛。”一颗佛珠硌得膝下生疼,他却一动未动,仍跪得笔直。

    这份疼他要受着,并且得时时记着,待下手时才不会有半分犹豫。

    “哈。”李洵仰头一笑,脸上再次露出凶狠的神色。

    “唰”地一声天子剑出鞘,他提剑疾步下殿,钱福脸色一白,急忙上前拦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滚!”李洵一把推开他,剑刃指在宁晏礼喉间,神色开始狰狞:“母亲!舅舅!陈氏!还有前朝那些废物!一个个皆与他淮南王李鳌站在一处!如今连你一个残缺的贱奴也敢欺瞒于朕!你可知若非朕重用,你岂有今日?”

    雕花窗柩的阴影投在宁晏礼身上,他眸光一黯,紧紧握起袖下的五指,胸中寒潮暗涌。

    “陛下息怒!”眼见剑尖已逼出豆大的血珠,钱福急得冒汗,手脚并用爬到近前,对李洵道:“宁侍中在御前侍奉多年,三年前还曾挺身为陛下挡下一剑,此等忠心陛下怎忍杀之!此番疏漏未报虽然当罚,但却罪不至死啊!”

    李洵闻言顿了顿,随即抬脚将钱福踹翻,“岂由你来教朕!”

    钱福捂着胸口翻过身来,刚咽下血沫打算再度开口,就被宁晏礼暗中以眼神制止。

    “臣罪无可辩。”宁晏礼说道。

    他看向李洵,眼底静如深潭,而后伏身一拜,叩首于殿前。

    颈间凝出的血珠滴在地上,细微的血腥漫入鼻息。

    半晌,他又道:“但凭陛下处置。”。

    青鸾倚在马车旁,看着宫门前来往的人,心里计算着宁晏礼进宫已有半个时辰,却仍未见屠苏传信出来,恐怕形势不算乐观。

    她轻出了口气,只盼李洵盛怒之下,尚存一丝理智。

    “吁——”

    不远处,一驾马车缓缓停下。

    青鸾见侍卫从宫门下小跑迎了过去,不禁跟着望去,低声对童让问道:“你常随大人出入,可知那是哪家的马车?”

    一旁,童让正用鞋底在地上拨弄石子,闻言抬眼,“哪个?”

    青鸾用下巴向宫门前一抬,“檀木车架雕着祥云纹的那个。”

    “那个啊。”童让回忆片刻,“好像是谢家的。”

    一提谢家,二人同时一怔,对视一眼便盯向了那架马车。

    按这时间来算,这马车多半是来接谢璟的。

    童让拧起眉头,脚下一碾一踢,青鸾还未反应,余光就见有什么东西飞出。

    “哐当”一声传来,车窗上檐的檀木忽而碎了一截,站在谢家马车前奉承的侍卫明显一惊,飞快扶刀四处转头喝道:“什么人!”

    青鸾和童让闻声立即抬头看天,装出百无聊赖数云彩的模样。

    反正那些侍卫知他二人是宁晏礼的手下,定是不敢怀疑到他们头上的。

    青鸾见那些侍卫半晌寻不得结果,一脸急色地伏手向车帘内解释,她心里泛起了嘀咕。

    瞧这样子,马车里应是坐着某位贵人。

    特意前来接谢璟出宫的,会是谁?

    正想着,车帘已被驾车人掀*起,车后随行的下人上前,抬起手臂候着,少顷,一人从车中躬身而出,白衣飘带,两袖盈风。

    那人的脸被挡住,青鸾见其衣衫却生出疑惑,虽有距离看不大清,但瞧那质地怎的都像是寻常布衣。

    然而下一刻,待那人下了马车,她心中的疑问便在瞬间化作了巨大的震惊。

    那人下车后伏手向宫门侍卫回了一礼,眉目舒展温和,唇角含笑,若春风拂面,爽朗清举。

    旁人只当他是谢氏某位举止雅正,又为人宽和的贵子,但青鸾确认得分明,此人竟是说自己居于城郊,平日以教书为生的谢辞,谢未离。

    在谢氏马车中的人,怎会是他?

    这时,谢辞的目光突然似不经意向这边扫来,在对上青鸾视线的一刹,眼波微微一亮,随后便挥手笑道:“女郎!”

    说着便向他们他们这边走来。

    “女史竟认得谢家的人?”童让侧头道。

    青鸾还未全然从震惊里走出,“算,算是个旧识。”

    大约是因谢璟刚参了宁晏礼一本,童让对谢家人表现出极大的抵触,坐在马车边缘把脚一翘,低声囔道:“我看姓谢的惯会两面三刀,虚伪得很。”

    说这话时,谢辞已行至眼前,青鸾迎上两步,伏手道:“谢郎君。”

    “你我二人当真有缘。”谢辞笑道:“每次都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相遇。”

    青鸾看了一眼宫门,又想起上次在仙乐楼。

    确实是意想不到。

    不知是谢辞这人太会藏拙,还是流年走了吉运,数月前第一次东市相见,二人为躲避马蹄,他还是衣衫狼狈。今日再见,虽仍是那身素白布衣,但却已是华车出行,仆从随侍。

    青鸾隐去疑惑,客气寒暄道:“方才见那边骚动,瞧着是马车上的木纹崩裂,不知可否伤及郎君?”

    谢辞笑了笑,“多谢女郎,并未。”他看向青鸾身后的马车,“女郎是可是随侍中大人进宫办差?”

    青鸾颔首,“正是。”

    今日的意外太多,她此时已并不惊讶谢辞竟认得出宁府的车驾了。

    谢辞本就是剔透的人,现下既已跟在谢璟身旁,许多摆在明面上的事,不说他也自然看得明白。

    “能被侍中大人看重,女郎果然不是寻常女子。”谢辞再度拱手折腰。

    素白两袖举于眼前,泛起幽幽果香,仔细分辨起来,像是桃子的味道。

    青鸾眸光微动。

    “不过是谋得一份生计而已。”她谦声还了一礼,不着痕迹地在袖中捏出一枚银针。

    趁谢辞平举两袖之际,青鸾指尖一震,银针凌空飞出,擦过袖上的针脚,划断布衣纹理间的素线。

    断线如抽丝,瞬间在衣袖留下一道破口,青鸾旋即说道:“郎君的衣袖怎么破了?”

    谢辞闻言翻手一看,倒也不急,“大约是在哪里刮蹭到了,让女郎见笑了。”

    青鸾视线望谢氏车驾那边一扫,见他随行未带婢女,遂作出关切之势,问道:“郎君马车中可备了针线?”

    “今日出行匆忙。”谢辞抚过衣袖上的破口,从容一笑:“罢了,只望女郎不嫌就好。”

    青鸾目的尚未达成,怎会让他就此罢了。

    她双眼微微弯出一抹弧度,从袖中取针,说道:“不知郎君是否信得过我的手艺?”

    明艳日光下,一双澈亮的眼眸如秋水剪瞳。

    谢辞微怔,立刻明白了青鸾的意思,少顷露出一个欣然的笑:“谢辞有幸。”

    说着,就施然坦荡地举起衣袖到她面前,毫不见拘泥之态。

    时下推崇名士风流之人皆不拘繁文小节,青鸾见谢辞回了谢氏仍一身布衣,料想他大抵也是这个路数,便猜到他定不会拒绝。

    手边有针无线,但这戏她必得做足,遂抬手一捋发髻,拽下一根细长的发丝。

    素手拂鬓,与乌黑的青丝相得益彰。

    谢辞见青鸾以发丝做线,穿入针中,利落捏起他衣袖上的布料缝补起来。

    “布衣粗陋,劳烦女郎费心了。”他看着上下翻飞的银针,微微一笑。

    “郎君两次相救,这点小事何谈费心。”青鸾指尖微捻,为了查那块粗麻布的来源,她私下多次练习过区分几种麻布的手感。

    但随着布料纹路在指腹摩过,她心底疑惑却更深了一分。

    谢辞衣裳的料子,与那块粗麻布的料子,竟不是同一种。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目的既已达成,青鸾也不耽搁,迅速把戏做全,银针从素白衣袖间反复穿过,很快,便打结扯断发丝。

    她展了展衣袖,乌黑的青丝在素白衣衫上留下几道极其微小的痕迹,她自知绣工不算上乘,但好在发丝比线要细,并不算显眼,故而大体看去瞧不出差错。

    谢辞看了倒像很是满意,拂过缝制的接口,举袖感激一礼,“女郎心灵手巧,谢辞拜服。”

    “郎君谬赞了。”青鸾收针入袖随口应道。

    此时,只听宫门处有人唤了一句“司徒大人”,她抬眼看去,便见一身着绛色官袍的老臣,正被一内侍搀扶着从宫门走出。

    那内侍青鸾看着眼熟,像是在昭阳殿侍奉的。

    她估莫着从昭阳殿出宫的路程,算了算,谢璟腿脚甚慢也走出宫了,如此,宁晏礼那边的情况怎么也应该有个音信才对。

    谢辞循声回头望了一眼,便对青鸾告辞道:“叔父身体不好,常需人照看,谢辞今日已耽搁女郎多时,便不再久叙了。”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又道:“上次说过,再见时会将这纱洗好了还你。”

    薄纱从谢辞指间轻盈展开,呈在青鸾面前。

    “这是仙乐楼那晚……”青鸾面露诧异,若不是谢辞今日拿出,她早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当日宁晏礼脸色黑得骇人,她也无暇多想,只当谢辞所言不过是碍于礼数,却不想他竟真将那纱上的血迹洗得干干净净,拿来还她。

    “我想着某日会与女郎再见,遂日日带在身上。”谢辞笑道:“今日算是心愿达成了。”

    那薄纱本是青鸾当日随手从花裙上裁下的一块,并不是什么值钱的帕子,谢辞这般正式,反叫她有些不好意思。

    “郎君实在客气。”青鸾双手接过薄纱,收入袖中。

    “九郎。”谢璟站在马车旁,向这边唤来。

    “叔父稍候,侄儿这就来了。”谢辞温声应道。

    他回头对青鸾伏手道别:“希望下次与女郎不再是匆匆一面,届时女郎若肯赏脸,谢辞愿为女郎煮茶小叙。”

    言罢,他直身立于微风,坦然折腰,对青鸾行了士人之间的大礼。

    此意是为诚心之请。

    第83章 第83章

    “荒唐!”

    回到谢府,谢璟甩袖怒斥,“你如今既顶着谢氏之名在外行走,怎能向女子拜行士人之礼!何况那还是宁府的下人!”

    “女子如何?下人又如何?所谓士大夫之流,又高贵在哪里?”谢辞倚在凭几上,淡笑道。

    “你!咳咳——”谢璟怒及攻心,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谢辞抬手倒了杯茶,让府中婢女递到谢璟面前,“司徒从宫里出来这一路火气甚重,看来是同宁晏礼遇上了。”

    谢璟一把推开奉茶的婢女,指着谢辞喝道:“你当明白,我谢璟三十余年不曾参与党争,今日破例只为谢氏,而非为你!”

    谢辞微微一笑,没有应声。

    谢璟挥手让下人退了出去,“枉我悉心栽培谢阮数年,他竟被淮南王府利用,险些给谢氏惹上了灭族的官司!待来日若你接手谢氏,断不可再参与这样的是非!眼下陈氏的风光就到头,太子是唯一的储君,未来必定是陆氏一家独大,我谢氏唯有韬光养晦,方是延续荣耀的长久之计。”

    谢辞指尖拂过袖口密缝的青丝,抬头露出一个不解的神情:“我何时说过要接手谢氏?”

    “你说什么?”

    谢璟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你回到族中,以谢阮之罪劝我弃他以保全谢氏,又献策以今日之计弹压宁晏礼,难道不是为了这个?”

    谢辞莫名笑笑,“时至今日,不想司徒竟还看不清形势。”

    谢璟脸色一变,“你此言何意?”

    “谢阮用谢氏的生意为淮南王府奔走三年不曾有过疏漏,难道偏巧就在此时犯在了宁晏礼手中?”谢辞不紧不慢道。

    “你是说……”谢璟顿了顿,脸颊上的皱纹微微颤抖起来,“是你!”

    谢辞没有否认,半开玩笑似的道:“原本还怕司徒不信,看来不必费力解释了。”

    “你——”

    谢璟不可置信地指着他,突然反应过来,“阮儿自幼孝亲敬长,从不逾矩,自三年前竟似转了性子,莫不也是受了你的蛊惑?”

    “谢阮死后的价值既已用尽,我也就不妨告诉你。”

    谢辞仍旧笑着,眼中却露出一抹残酷,“谢阮确是被我利用,他与淮南王府暗中往来,是为了借王府之势打压陆氏。只可惜恐怕到死,他都以为自己是为谢氏阖族而牺牲。”

    谢辞在谢璟震惊的目光中,继续漫不经心道:“谢阮不愧是司徒亲手栽培,与其说是叔侄,你们二人倒更像父子。”

    谢璟用眼神狠狠剜着他,“你毁了谢阮,是为了报复于我,对吗?”

    “报复?”谢辞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司徒莫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以一种尤为放松的姿态靠上凭几,单手撑着头,悠悠说道:“此番舍了谢阮,我不过是想以此试试如今朝堂上的深浅。”

    “孽障!”谢璟几乎怒不可遏:“你竟为此害我谢氏贵子性命!”

    谢辞微微一笑,“比起司徒为保全自身名声,于兵荒马乱中抛妻弃子,我这点道行还是浅了。”

    “逆子——”

    谢璟气得面色青紫,疾步走到拜在中堂的刀架前,“铮”地一声抽出刀来,“果然是流着一半蛮夷血液的畜生!当年我便该狠下心来,将你扼杀在旧都——”

    话音刚落,却听“哐”地巨响传来,谢璟大惊,只见数道寒光已将门扇劈得粉碎,一少年持剑飞身而来。

    遑论年纪,谢璟本就是文臣,根本不会功夫,还没等反应手中的长刀就已被来人挑飞,“当啷”落地。

    再向门外看去,谢氏的家奴也已被不知何时出现的侍卫尽数撂翻于庭院,谢璟至此才终于明白,当年瘦小的幼子早长成了食人的豺狼。

    “稚奴。”谢辞随手从玉盘中拿起一颗桃子,扔了过去,玩笑道:“司徒年纪大了,受不得这等惊吓。”

    稚奴飞速收剑,一把接住桃子,用手比划道:军师,宫中传信,没杀,但皇帝亲自赐了鞭责。

    谢辞眼底划过一丝意外。

    看来南梁皇帝身边,当真已被宁晏礼除得无人可用了。

    谢璟看不懂手语,但见身旁清瘦少年额角的一道伤疤,不禁心头一颤。

    这少年分明是前些日子,宁晏礼满城搜捕的重犯!

    宁府那夜的大火烧通了天,朝中人尽皆知那晚宁晏礼险些遇刺,后来他搜捕的重犯,便是那次纵火行刺的主使。

    可眼下看来,其背后真正的主使应该是——

    谢璟看向谢辞,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抖:“你不为谢氏,不为报复,此番行径,竟只是为对付一个宦官?”

    只是为对付一个宦官?

    “当朝司徒竟说出这般话来。”谢辞似无奈般发出一声轻叹:“皇帝,诸侯,世家,朝臣,偌大个南梁,果然无药可救。”

    谢璟闻言脸色铁青:“竖子岂敢妄言!”

    谢辞却也不恼,只于案前提笔,挥毫泼墨写下二字,轻声笑道:“司徒若累了便早些歇息,省得待‘这宦官’日后登门寻仇,司徒疲于应付,才想起今日所言何其可悲可笑。”

    说完,他将笔随手丢在案上,转身离去。

    谢璟气得站不稳,颤抖着扶案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气喘匀,不经意抬头,却看见了谢辞方才在纸上留下的字。

    只见素白纸面上,铁画银钩着两个大字。

    其左为礼,其右为李。

    谢璟愣了愣,脸色登时惨白下去。

    宫门外,青鸾和童让看着日头寸寸西落,都有些坐不住了。

    青鸾看了一眼身旁的食盒,想了想,掀帘跳下了马车。

    正待这时,宫门内一个侍卫匆匆而来。

    童让似乎与他相识,只道了句“大人有消息了”,便大步迎了上去。

    “怎么才有消息?”童让问道。

    “别提了。”那侍卫向四周看了一眼,急促道:“陛下亲自赐了大人鞭责,太后娘娘听说,派了卢常侍和一众内侍盯着,生怕传出信来有人去昭阳殿求情,屠苏大人被看得死死的,我也是伺机才溜出来的。”

    “陛下亲自鞭责?”青鸾诧异:“何时开始的?怎么还没完?”

    “算算快有两个时辰了。”那侍卫焦急道:“昭阳殿的宫人都被陛下赶出来了,谁也不知大人现下怎么样了!”

    “两个时辰!”童让惊道。

    “宫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太子殿下一直跪在昭阳殿外,陛下也未曾开门。”那侍卫对青鸾道:“钱常侍让我趁机出来,就是想让女史在宫外想想法子。”

    “宫外?”青鸾蹙眉。

    童让急了:“宫里都没招,宫外如何——”

    “前朝!”青鸾忽而明白过来,“钱常侍可交代了要我去请哪位大人?”

    那侍卫露出快哭的表情:“太后娘娘的人盯得紧,在里面时还没顾得上说这些。”

    童让拍着脑门想了片刻,“平日我见大人与陆相和桓尚书走得很近,去请他二人如何?”

    “等等。”青鸾想起谢阮交代的供词,“平日大人得势之时也就罢了,眼下这光景,碍着太后的面子,这两位未必肯倾力相助。”

    “这两位不妥,那还有谁更合适?”

    “霍老将军。”

    回忆起前世,从李慕凌拥兵自立与宁晏礼对阵沙场开始,始终在宁晏礼背后鼎力襄助的,就是霍家。

    “霍老将军?”童让一愣。

    “此时陛下怒火正盛,若是一般的求情未必管用。”青鸾道:“霍家大郎在边关手握着镇北军,霍老将军只需以军中事求见陛下即可,此事纵是太后的人也不敢阻拦。”

    “大人虽与御医院的霍大人素来交好,但却鲜少见与霍老将军往来,这人情太大,霍老将军能帮吗?”

    “能。”青鸾笃定道。

    童让看了她一会儿,“既如此,我信女史的话。”

    说着他便拉过屠苏坐骑,抓稳缰绳翻身上马,“我这就去霍府!”

    “稍等!”

    青鸾钻进马车,拿出备在一旁的披风,用银簪将其上一处莲花纹割下,递给童让,“见到霍老将军,拿出这个和你身上宁府的腰牌。”

    童让颔首接过。

    “今日霍大人可在御医院当值?”青鸾转头问那侍卫。

    “并未。”

    青鸾又对童让道:“请了霍老将军后,记得直接请霍大人在宁府相候。”

    “诺!”。

    斜阳铺在琉璃瓦上,如铺落叶。沉闷的鞭声不时从昭阳殿传出。

    整整两个时辰,宫门紧闭,宫人们在殿外黑压压跪了一片。

    所有人都紧攥着手,心脏不住随着一声声鞭笞而缩紧。

    李昭跪在众人之首,双拳攥于膝上,眼眶通红。

    “太子殿下也要小心自己的身子,这么跪下去,怎么得了。”钱福啜声上前,想要将他扶起。

    李昭推开他,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声道:“太傅为师,本宫为徒,尊师在里面受罚,为徒者怎配站着?”

    钱福闻言鼻子也差点一酸,知道劝不住李昭,只得垂手退至一旁。

    昭阳殿前的海棠树下,打折的荆条散落一地。

    风不时卷起残叶,露出地面飞溅的血迹,零乱错落,触目惊心。

    宁晏礼跪在地上,背上满是凌厉的鞭痕,官袍的衣料被抽成片片碎布,和伤口粘在一起。

    伴随又一次皮开肉绽的闷响,荆条“啪”的一声断裂,倒刺撕开皮肉,引起背部肌肉的一阵痉挛。

    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前,宁晏礼皱眉咬紧牙关,再度把闷哼咽回胸口。

    血迸在龙袍前摆,迅速沁入纹路。

    看着手里折断的荆条,李洵踉跄后退两步,不知想到什么,他缓缓抬头,茫然望向夕阳。

    他打了许久,宁晏礼挨了许久,全程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在沉默和血腥中,不知不觉,竟已要到日落时分。

    或许是打累了,或许斜阳眩目,李洵的身子晃了晃,手中荆条脱落,跌坐在身后的青石阶上。

    半晌,他忽而低声道:“你……可知朕为何罚你。”

    额上的汗沿着鬓发和鼻尖滴落,宁晏礼面色如纸,但背脊却仍旧挺直。

    良久,他干涸的薄唇微微翕动,嗓中沙哑道:“臣,有罪。”

    “那你可知,朕为何不杀你。”

    “……陛下仁爱。”

    李洵似是一笑,消瘦的脸颊塌陷下去,在昏黄斜阳下,明明才不到三十的年纪,竟显得憔悴沧桑。

    “朕记得,你曾说过自己是十六年前,侥幸在魏人刀下偷生的云都人。”

    “是。”

    “朕也是。”

    “……”

    “朕的这条命,是偷来的。”

    风吹过衣料,扯动伤口,一瞬间,仿佛有无数刀片剌在背上,宁晏礼微微皱眉,忍了好一阵,才缓过一口气。

    “陛下……说笑了。”

    “不只是这条命,便是这皇位,原本也轮不到朕的头上。”

    第84章 第84章

    除了酒醉到将要昏睡之际,李洵极少露出这般苦涩的神情。

    他抬起头,视线徐徐拉远,望向宫墙之上遥不可及的天际。

    “先帝有三子,朕是从不被寄予希望的一个。先帝,朝臣,甚至连母亲和舅舅都懒得多看朕一眼。朕的兄长,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流着一半谢氏的血,也从未用正眼瞧过朕。朕的亲人中,唯有衍弟与朕感情最好。”

    李洵说着,不觉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幼时,朕与他同为庶子,常同进同出,先帝赏他的吃食,他总会捧来分给朕,朕也常从母亲殿里偷拿点心给他。”

    “太子勤勉,朕与阿衍兄弟二人常躲在棠梨宫的树下偷懒。阿衍调皮爱闹,一到梨花开时,就抱着树干摇啊摇啊,雪白的梨花落了满头,就笑嘻嘻地说是冬日到了。”

    宁晏礼眼睫微颤,双手指尖紧扣于膝上。

    “朕这兄弟三人,他最为年幼,但却最是聪慧。太子纵然勤学,却不及他三分,故而,他也是最受先帝宠爱的一个。”李洵望着天上流转的云,缓缓回忆。

    “现下朕做了皇帝,似乎也能明白,先帝大约早生了废长立幼的心思。若没有旧都之乱,今日这皇位上,朕坐不得,恐怕太子亦坐不得。”

    树影投在宁晏礼伤痕累累的背上,他疲惫地闭上双眼,“命有定数,陛下何必自轻。”

    “但道却有因果。”李洵于石阶缓缓起身,“你既为云都人,可知彼时整座云都拼成血海,想保下的,是谁的性命?”

    宁晏礼咽下冲上喉咙的血气,轻道:“十六年前臣尚年幼,只想活命,并不懂陛下所言。”

    “十六年了。”李洵垂头盯在他苍白昳丽的脸上,“少时记忆已然模糊,阿衍的相貌朕都记不清了,但不知为何,朕却总觉得你像。”

    宁晏礼稍稍抬眸,对上李洵的视线,“陛下不是第一次这样说。”

    “阿衍怕疼。”李洵笑了笑:“你若非宦官,朕有时都会以为,你就是朕的衍弟。”

    漂浮着血腥的空气有一瞬间凝滞,宁晏礼扯动嘴角,也似一笑,“臣卑贱之躯,不敢与当年三皇子相提并论。”

    李洵看着他,半晌,眼底竟渐渐蕴红,“是啊,阿衍早就不在了。当年朕亲眼看见母亲与舅舅将他……朕若是……”

    听着李洵的略带哽咽的话语,宁晏礼心中一颤。

    他垂睫攥起手指,暗自倒吸了口气。

    背后的伤仿佛鞭笞着浑身每一根神经,汗水挂满睫羽,看着染血的落叶被风一抔一抔吹走,恍然间,他脑海中竟划过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未及细想,耳畔便忽然响起强烈的嗡鸣——

    “陛下!边关传来捷报!”钱福激动地扬着尖细的嗓子,匆匆跨进昭阳殿,“陆衡将军率轻骑活捉了敌将,李慕凌那贼子出卖给魏人的一十三座城池,收复指日可待!”

    海棠树下,身披龙袍的男子身形单薄,声音虚弱,听不出喜怒:“大军距离云都……还有多远。”

    “收复了淮南一十三城,隔着淮水,就是云都了!”

    男子攥指成拳,苍白的手背因用力而突起青筋,“还隔着一道淮水……咳咳!”

    “陛下!”钱福急对两旁道:“快!快去请霍大人——”

    男子紧紧抓住钱福,面虽苍白,但双眸却无比狠戾,“那细作,那细作的尸身,可找到了?”

    “找到了!李慕凌以侧妃礼制将她葬在了淮南,大约是中毒而亡的缘故,启棺时,尸身都还是完好的。只是……”钱福眼眶微红,“只是……并未在她身上发现能解陛下所中之毒的线索……”

    “以诸侯侧妃礼制下葬?”男子从齿缝中狠狠道:“她也配——咳咳!”

    话未说完,情绪牵动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血。

    钱福急道:“那细作死不足惜,陛下仔细身子,万万莫要因此动怒啊!”

    “食肉寝皮难解朕心头之恨,此生让她死在朕的前头,算朕失策……”男子眉目间尽是戾色:“传令……咳咳,速将那细作尸身,送回上京……封入帝陵。”

    “封,封入……”钱福面色陡变,“陛下,此事万万使不得啊!”

    “有何不可?”男子苍白的脸上露出阴鸷的冷笑,“朕自知时日无多,便是死后,也要紧紧盯着她,来世,若有来世……纵是掘地三尺,也不会再让她逃出朕的掌心。”

    话音甫落,噗地一声,男子口中喷出大口污血,哗然染红了满地的黄叶。

    “陛下——”昭阳殿内众人顿时一拥而上。

    ……

    “陛下!陛下!”钱福的声音突然从宫门外传来。

    急促的眩晕中,宁晏礼只觉浑身骤然发冷,身体的知觉与体温正在急剧抽离。

    同时有无数缤乱的画面不断闪现,错综,混乱,却无比真实地一幕幕在眼前划过,仿佛是开闸涌入的洪水,一洗冲刷出了某段尘封深处的往事。

    李洵听闻钱福的声音,眼神泛起凉意,抓起一根完整的荆条,对殿外寒声道:“朕已有言!若谁敢再劝,鞭加五十!”

    “陛下!”门外的钱福急忙解释:“并非此事!乃是边关!边关,镇北军来消息了!”

    李洵面色一滞:“边关?何事!”

    “军中事老奴不敢擅问!此刻霍老将军已在殿外,还请陛下准允老奴开门,请老将军进殿!”。

    “驾——驾——”

    “快!快让开!”

    一众影卫快马长鞭,于两侧开道,沿途的路人仓惶避让,还未及站稳,便有一驾马车飞驰而过。

    屠苏焦急地扬鞭,不断把马车赶得更快,想起方才宫门打开的刹那,不禁被风吹红了眼眶。

    车厢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青鸾支撑着宁晏礼的上身,鬓发渐渐滴下汗水。

    随着周身不断升高的温度,宁晏礼的意识愈发模糊,浑然不知他已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了青鸾身上。

    青鸾勉力撑着,不敢擅动,视线随着宁晏礼后颈的鞭伤垂落,整片背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从颈到腰,伤口与七零八碎的衣料黏腻在一起,已分不出哪里是血,哪里是皮。

    她心下沉了沉,身不觉又将腰背拔高了些,好让他上身全然倚在自己怀里,不会因弓背而扯动伤口。

    “女史!”

    风不断掀起车帘,童让从宁府的方向策马而来,待至近前,他勒紧僵绳调转马头,马蹄扬起间,对青鸾急声禀道:“霍大人已在府中候着了!”

    “好!”青鸾回手探了探宁晏礼的鼻息,“大人呼吸还算平稳,只是伤处太多,身上热得厉害!”

    童让策马追在车厢旁,从怀中取出一瓷瓶,喊道:“这是护心丹,霍大人嘱咐,在路上一定要先喂大人服下,方能快些恢复意识!”

    说着,便将瓷瓶循掀起的窗幔丢了进去。

    青鸾腾出一只手抓住瓷瓶,两指拔出木塞,倒出一颗在手心。

    “大人?”

    她侧头唤了一声,没有应答。

    “大人?”

    青鸾稍稍调整姿势,让宁晏礼侧身倚在怀中,动作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他背后的伤口。

    宁晏礼深锁着眉,闭着双眼,鸦羽般的睫不时颤抖,仍未应声。

    青鸾想了想,把丹药沿着他干涸的薄唇,直接塞了进去。

    然而此时宁晏礼似乎已毫无意识,丹药含在口中,任青鸾如何仰起他的下颌,都做不出吞咽的动作。

    “女史!护心丹大人可服下了?”

    车厢外急促的马蹄声中,再度传来童让的声音。

    “……”

    青鸾垂眼看着宁晏礼,目光落在他唇间,犹豫片刻,突然伸手拽住窗幔,低下了头。

    汗水沿着后颈滑进背脊,沁入罗裙。

    大约是事由紧急,青鸾心跳略有些紊乱,待感觉到宁晏礼喉咙咽了一下,她顿了顿,猛地抬起头来。

    明明是情急之下为了救人,但却莫名生出一种偷了东西的鬼祟。

    青鸾深吸了口气,松开抓着窗幔的手,风顿时灌进车厢,扬起的窗幔外,童让伏身在马上,弯腰又问:“那药大人可服下了?”

    青鸾下意识错开视线,“已服下了。”

    “那就好,”童让放心地叹了口气,说道:“霍大人还说怕大人吞不下去,届时就得想别的法子了!”

    大约是宁晏礼身上太烫,青鸾只觉脸颊都跟着发热起来。直到捱回了宁府,众人谨慎地将宁晏礼挪进了寝殿,她才稍得喘息。

    屠苏童让架着把宁晏礼缓缓趴放在榻上。

    霍长玉的药匣早已摆好,待初步看了伤势,他嘱咐鸦青带人又出去卖上几味药材,而后拿起一把剪刀,在火上反复烧了几个来回。

    “别愣着了。”霍长玉握着剪刀,迅速道:“得先把黏在伤口上的衣裳挑开,你们谁来帮我一把?”

    看着那一片血肉模糊的背脊,殿内的影卫们沉寂了一霎。

    这伤若是在他们自己身上的倒好,但伤在自家大人身上,他们不忍心,也下不去这个手。

    站在门槛外的青鸾闻声想了想,少顷,迈入殿中,穿过众人,“我来。”

    霍长玉转头看向她,眼中划过一丝惊讶,但很快,那抹惊讶便消失不见。

    她给宁晏礼包扎的手法他是见过的,确是堪用。

    “你挑我剪。”他卷起衣袖,一边撩摆跪在榻边的软垫上,一边指挥道:“像这几处,下手要轻,但也不能太过犹豫。”

    青鸾咽了咽嗓子。

    应声时不知怎的头脑一热,眼下到了跟前,血腥弥漫,她心底也有些打怵。

    伤口与衣料纠缠得比方才在马车上时更深,有几处黏连的边缘甚至已经风干,这若下手挑开,怕是会当场扯下皮肉。

    霍长玉似乎察觉她的迟疑,掀起眼皮,皱眉道:“怎么?不敢?”

    “……”

    青鸾沉了口气,试着让自己回忆前世宁晏礼几次下的杀手。

    那些刀剑羽箭的伤,也差点断送她的性命,如此想来,眼前也没什么下不去手的。

    “有何不敢?”想到此处,青鸾果断挽起袖口。

    她秉着呼吸,缓缓伸手,指尖一点点靠近伤口,几乎可以感受到宁晏礼周身散出的温度。

    心跳莫名加快,青鸾咬牙把心一横,就在这时,手臂却忽而被一只滚烫的手掌反手握住。

    “你要做什么?”一个极其微弱嘶哑,却仍带着威慑的声音响起。

    这让人能在一瞬间就回到寒冬腊月的语调,除了宁晏礼,还会有谁?

    青鸾眸光一颤,转头看向宁晏礼的脸,他也正在侧头看她,狭长的眼挑开一道虚弱的缝隙,瞳中倒映出她绯色的衣裙。

    “大人醒了!”青鸾惊讶道。

    宁晏礼仍看着她,眼里带着刚刚恢复意识的茫然,以及毫不掩饰的戒备。

    第85章 第85章

    青鸾怔了怔。

    刹那间,她似乎感觉宁晏礼忽然有些陌生,但几乎同时,她又觉得,这才应该是印象中的宁晏礼。

    “醒了?”霍长玉连忙起身,见宁晏礼果真睁开了眼,顿时松了口气。

    围在殿内的众影卫见此,也*纷纷面露欣喜激动之色。

    “快去取凭几来。”霍长玉对一旁偷偷抹泪的屠苏道,而后回过头,却见宁晏礼眼中神色很是不对。

    他刚放下的心不免又悬了起来,边上前探脉,边道:“怀谦,现下可清醒了些?”

    青鸾想要给霍长玉腾出位置,刚一侧身,却不料宁晏礼竟不撒手,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直盯在她的脸上,紧抓着她的手臂不放。

    “霍大人,大人这是?”青鸾怕他拉扯伤口,不敢硬挣,疑惑地看向霍长玉。

    霍长玉亦是面露古怪,只能上前试图放下宁晏礼的手,说道:“或许是尚未清醒。”

    然而话音刚落,却忽见宁晏礼眸光一动,蓦地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哑声冷道:“我清醒得很。”

    殿内气氛莫名凝滞了一瞬。

    宁晏礼松开青鸾,竭力撑起身子,撕裂的痛意瞬间从尾椎一路窜上后颈,豆大的冷汗登时从额角滑落。

    众人见状忙上前搀扶,青鸾也在其中,却不知宁晏礼是有意还是无意,避开了她最先伸来的手,反借着霍长玉和屠苏的臂,坐起身子。

    青鸾看着空落落的手,半晌,放下两袖,向后退了几步。

    霍长玉接过凭几,在宁晏礼身侧摆好,见他侧倚着缓匀了气,以两指搭在他的脉上,问道:“眼下感觉如何?”

    宁晏礼眼角扫过一众影卫,余光刮见青鸾垂手站在后排的身影,虚弱地吐出四个字:“还死不了。”

    霍长玉叹了口气,收回切在脉上的手,“那得看你背上的伤势如何。”之后对青鸾道:“过来帮忙。”

    青鸾踟躇了一瞬,刚要抬脚上前,却闻宁晏礼突然道了一句:“不必。”。

    青鸾随众人一起退至殿外,犹豫片刻,还是向里望了一眼,才将门合上。

    殿内只剩下宁晏礼与霍长玉。

    待那道清丽的身影离开视线,宁晏礼眸中微微闪过一丝戾气。

    霍长玉隐约察觉出端倪,“你既信不过她,昨日为何又非要叫她换药?”

    宁晏礼没有说话,默自解开官袍的暗扣,咬着牙退出两袖,霍长玉看不下去,别过头,提醒道:“对自己下手轻点。”

    宁晏礼轻呼了口气,从一旁的托案里卷了个巾帕咬住,之后眉头一皱,几乎没有犹豫,反手一把就扯去了黏在背后的衣衫。

    血肉登时模糊一片。

    宁晏礼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了个干净。

    他微微颤抖着,拿下口中的巾帕,丢在了托案上。

    霍长玉回过脸看他,不解地摇了摇头:“你这是何必?”

    “心安理得。”宁晏礼侧身伏上凭几,哑声说道。

    这话说得霍长玉有些狐疑,却也顾不上细想,他拿起伤药,走到宁晏礼背后,叹道:“你若早些派人去找我父亲,便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了。”

    “我何时派人去请骠骑将军了?”

    “拿着你衣衫上莲花绣纹来的,不是你派的?”

    几乎是瞬间,宁晏礼心底就浮现出那张清艳的脸。

    他眸光颤了颤,皱眉道:“这点小事,我没打算叨扰骠骑将军。”

    霍长玉看着他背后的伤,停顿片刻,“说句大逆不道的僭越之言,你不欠李洵的,何必非要如此?”

    “上药吧。”

    “是他李洵和陈氏欠你的。”

    “上药。”

    “当年若不是他们蓄意谋害,宸妃娘娘和林太守怎会——”

    “上药!”

    “殿下!”

    “……”

    宁晏礼抓在凭几上的指节发白,缓缓回头看向霍长玉。

    霍长玉攥着瓷瓶的手紧了紧,倏地躬下身,伏手道:“臣失言,请殿下责罚。”

    “……”宁晏礼转回头,闭上双眼,眼前浮现出云都如尸山血海般的旧景。

    “你说得没错。”他轻声道:“今日鞭责,就算是为抵来日弑君杀兄之罪了。”

    伤药洒在深浅交错的血道子上,泛黄的粉末瞬间被血水吸噬,融入皮肉。

    从后颈,到背脊,再到腰际,整个背上一时如火油烹,宁晏礼硬挺着剧痛,浑身的冷汗霎时如雨而下。

    霍长玉亦是捏了把汗,这伤药药力极强,杀在伤口上怕是比刀刮还疼,宁晏礼又是不肯吭声的性子,如此忍着,怕是会昏厥过去。

    “可还受得住?”

    这层药尽数渗入后还需再上一层,霍长玉见宁晏礼脸色已是惨白,有些不忍下手。

    宁晏礼微微颔首,半晌,咬牙说道:“拿酒来。”

    有烈酒顶着,第二层药些许好过了些。

    上完药,霍长玉长出了口气,看似比宁晏礼还紧张,“待伤口结痂前,断不可沾水,我已叫鸦青煎了汤药,往后日服三遍,这伤药每日上一次就好。”

    宁晏礼忍痛盘坐起来,应了一声。

    “若不想为这顿鞭子凭白落下病根,这些日子且在府中好好养着,可莫要上朝了。”

    霍长玉真怕自己若不嘱咐,明日又在宫中看见宁晏礼的身影,可未料他话音一落,却听宁晏礼道:“既要辞官,还上什么朝?”

    刹那间,霍长玉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什么?”

    宁晏礼拿起手边的玉盏,一饮而尽,淡淡道:“我已打算向陛下负罪请辞。”

    “这是为何?”霍长玉木然看向他,“此举不正中了他谢璟的下怀?”

    “谢璟?”宁晏礼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讥诮,“他若早有心针对于我,何必等到今日?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他竟是被人利用?”霍长玉面露诧异:“便是太后和淮南王府也无法全然控制谢氏,何人能以他为棋子?”

    宁晏礼戏谑道:“也是他自己欠下的债。”

    霍长玉不解,“他能欠什么债?”

    谢璟为人为官谨小慎微,很少出什么差错,于朝中颇具口碑,若真论起来,当属十六年前那桩抛妻弃子的“义举”。

    “你是说魏军攻进旧都前,他把后宅里一魏人女子赶出府,以此表明气节的荒唐事?”霍长玉思忖道:“我后来听说那女子与他已育有一子,难道是真的?”

    彼时他尚年幼,许多事也是为官后才听人提及,真真假假也难分辨。

    宁晏礼拿起玉壶,甜梨的清香与浓烈酒气交织,随着酒撞杯盏,扑面而来。

    “我本也是推测,不想今日一诈,他自己便藏不住了。”他道:“不过如此,有些往事,确是清晰许多。”

    “什么往事?”

    “前尘往事。”

    宁晏礼举盏勾唇,眼中却不见半分笑意,言罢,仰头饮尽。

    霍长玉发现自他醒来,说的好些话,自己竟都听不太懂,“可这又与你辞官何干?”

    “破而后立,方不会再留遗憾。”宁晏礼眸光冷冽,五指紧捏住玉盏,仿佛要将之碾碎。

    廊檐下,灯被风吹得一晃一晃,青鸾的身影打在门扇上,左右摇摆不定。

    她端着汤药站在殿门前犹豫了好一阵。

    宁晏礼醒来时看她的眼神,她实在太过熟悉,前世刻骨的记忆里,每次见那眼神,她必要逢血光之灾。

    “我见你怎的脸色不好?”守在门外的屠苏迎上前来,关切道:“莫不是为今日大人的事受了惊?”

    青鸾不知如何回答,顿了顿才道:“我听殿中无声,怕是大人歇下了。”

    屠苏回头向窗内往了一眼,见其间有烛光映着人影,遂道:“霍大人前脚才走,这么一会儿,大人应该还没睡呢。”

    看着汤药热气一层层散开,青鸾不好推辞,只得点了点头,推门进殿。

    殿中的沉香参杂着一丝酒气,帷幔垂落,青鸾屏息听了听,仍未察觉里面有任何响动。

    “大人?”

    她轻唤了一声,少顷,帷幔后并无回应。

    “大——”青鸾想再唤一声,但话音刚出,便忽地想起在马车上时,宁晏礼意识不清,也是这般毫无回应。

    她心下陡然一紧,几乎没有思考,就疾步上前拨开帷幔。

    左右的烛火微微颤动了一下。

    青鸾站在原地,保持着一手端着托案,一手拨开帷幔的动作,僵了一僵。

    宁晏礼此刻正背对着她,裸露着劲瘦的上身,盘坐于席上。

    他身后不远处摆着一只火盆,炭火的光亮映在他满是伤痕,却仍旧挺拔的背脊,显得格外冷硬,仿佛再炙烈的温度面对这副身躯,也靠不进,暖不透。

    就这样睡着了?

    内殿的酒气更重,青鸾在进退间迟疑了片刻。

    想着昨夜自己霸着宁晏礼的床榻安睡整宿,心底终究有些过意不去,便端着托案走了进去。

    视线在那玉雕般的侧脸一晃而过,大约是饮了酒的缘故,宁晏礼面色已不似先前那般苍白。

    青鸾撂下汤药,见他背上伤口仍不能沾衣,遂回头看向火盆。

    眼下时节,待夜深时已经渐凉,若不能披衣,炭火烧得旺些,也能避去寒气。

    想到此处,青鸾走到火盆前,卷起衣袖,蹲下身,却不料刚一拿起架在火盆旁的铁钩,就被抓住手臂。

    冰凉的触感顿时从皮肤渗入骨髓,青鸾倏然一凛。

    或许是从进殿开始,某处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经此她更是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便要抬手反绞回去。

    “你要做什么?”

    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第86章 第86章

    青鸾动作一顿,垂眼看见那只手腕上密缠的纱布,忽然反应过来,“大人——”

    话未说完,宁晏礼已一把将她拉到面前,冷冷道:“未经准许私自入殿,你胆子不小。”

    青鸾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属下怕大人是——”

    宁晏礼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铁钩上,锋利的玄铁上留有炭火灼烧的黑印,像极了那支桃木簪上浸染的奇毒。

    他眸光沉了沉,旋即以另一只手握上她的,五指从她指缝迅速插入,伸向铁钩的握柄。

    十指交错间,青鸾被他冰凉的指腹激得一怔,话在口中戛然而止,下一刻,只觉掌心陡然一松,手里的铁钩已被宁晏礼取走。

    “怕我什么?”宁晏礼把铁钩“当啷”一声丢到一旁,低声问道。

    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巨山倾覆而来,青鸾刚要缩回手臂,又听见宁晏礼冷如崩弦的话音:“可是怕我孤身一人在这殿中寥落死去?”

    青鸾浑身一震,大睁的双眼中倒映出宁晏礼漆黑秾丽的眸。

    任谁听都该是句玩笑,可偏从他口中说出,却像是暗藏玄机。

    余光从赤裸的上身一扫而过,青鸾旋即低下头,抽出手臂,迅速起身后退数步,“人言上达天听,神佛闻之若雷,还请大人慎言。”

    宁晏礼抬眼,殿中红烛照在女子绯红的襦裙上,无比刺目,再向上看,是那张无数次入梦的清艳面孔。

    此女便是顶着这张擅于欺人的脸,在前世为李慕凌处处与他作对,数次舍身搏命。

    即便是在她死后,整整两年间,也以那南疆毒日夜折磨于他,直至那年冬日大雪,终将他心血耗尽,在她棺前呕出最后一口污血,油尽灯枯而亡。

    十数年的谋划,未及收复的河山,新朝将将稳定,云都传回的捷报还在路上,这一切便生生断送在她手上。

    布满血丝的眼底,渐渐凝结成霜。

    宁晏礼想起那道赐婚的圣旨,忽而凉薄一笑。

    原来,原来,一切竟都是天意。

    兜兜转转,她终是落在了他的手里。

    “若未做亏心之事,又有何所惧?”宁晏礼缓步走近,话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诮。

    青鸾将眼睫又落低了些,“大人,药再不喝就该凉了。”

    宁晏礼却道:“你在心虚什么?”

    青鸾心跳蓦地乱了几拍,“属下没有心虚。”

    修长的身影压在眼前,遮住殿内半数烛光,大约是炭火太旺,青鸾只觉后颈有些发热。

    宁晏礼垂眸凝视着她的脸,见她双颊泛着薄红,少顷,忽然抬手。青鸾心下一紧,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见宁晏礼的手已从她耳边伸过。

    宁晏礼从她身后的衣桁上,取下了一件薄衫。

    薄衫垂下的衣料从左侧肩膀滑过,青鸾抿了抿唇,伏手道:“眼下夜已渐深,若无其他吩咐,属下便不打扰大人歇息了。”

    大约是衣衫刮触到背后的伤口,宁晏礼微皱了一下眉头。正待此时,殿外忽然传来鸦青的声音:“大人,人带到了。”

    “进来。”

    这个时辰,宁晏礼约见了何人?

    青鸾侧目瞥了眼窗外的天色,躬身准备退下。

    或许是受了责罚的缘故,宁晏礼今日言行处处透露着危险,当避则避。

    “对了。”青鸾刚退至帷幔处,宁晏礼却似突然想起什么,开口叫住了她。

    宽衣白袍衬出一派风流,他一边系着薄衫在腰侧的长带,一边看着青鸾,似漫不经心道:“从明日起,值夜的差事便交由你一人了。”

    交由她一人?

    青鸾愣了愣,抬头看向宁晏礼。

    不料,未待她开口,身后帷幔忽而一动,青鸾回头,却见鸦青缙云押着一女子进来。

    认出那女子的刹那,青鸾大为意外。

    几日不见,花奴面容红润,不见半分牢刑之苦,依旧娇俏如花,衣裳也是新的,竟似养得很好。

    宁府的地牢青鸾还没去过,本以为该是宫中刑室殿那般的血腥煞地,但眼下看来,似乎与想象中不尽相同。

    花奴视线与青鸾交错一瞬,唇边弯出一抹笑意,却不甚友善,青鸾从中莫名嗅到一丝挑衅的意味。

    可对于手下败将,青鸾素来无感。

    她面上无波,回头向宁晏礼伏手告退,便转身离去。

    “大人得闲,终是想起奴了。”退至外殿后,青鸾听到身后传来花奴的声音。

    娇俏里带着一丝嗔怪,枉论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但确是撩拨人的上乘手段,淮南王府培养出来的细作,本事大抵不止于此。

    大概是想到淮南王府的缘故,青鸾一时有些心烦意乱,不觉脚下步伐加快。

    直到迈出殿外,走到庭中,她才恍然想起——

    方才宁晏礼说什么?

    值夜的差事往后都由她一人来做?。

    看着青鸾平静离去的身影,宁晏礼五指逐渐收紧。

    鸦青缙云奉命候在殿外,花奴见此一笑,“数日未见,看来大人心魔不仅未除,反倒更重了。”

    宁晏礼冷瞥她一眼,“仍有这般精神,看来地牢里的苦,还没吃够。”

    “大人的手段奴已见识过了,”衣裳下的刑伤隐隐作痛,花奴咬着牙根道:“不知情的事,便是再审,也得不出结果。”

    宁晏礼闻言轻嗤:“怕不是你们淮南王府细作的嘴硬,都是在一处练的。”

    花奴看向四周,轻佻勾唇:“大人既已打算放了奴,今夜还特邀奴在寝殿相聚,何故偏要作出这般冷硬无情的模样?”

    “放了你?”宁晏礼似是听了笑话,眼生讥诮:“淮南王府的细作难道个个如此天真?你当真以为能有朝一日活着出去?”

    花奴唇角微僵,却听宁晏礼又道:“你莫不是以为我今日见你,是受了淮南王府威胁,打算放人?”

    “你……”

    “或是说,”宁晏礼冷眼看向她,“还盼望着你那位军师,会设法救你?”

    听闻“军师”二字,花奴浑身一滞,嘴上却道:“大人想要套话?”

    “之前确有此打算。不过,现下用不着了。”宁晏礼淡淡道。

    用不着了是何意?花奴心中一跳,不觉咽了咽嗓子。

    可是军师出了什么事情?

    只消一眼,宁晏礼便读懂花奴的反应。

    如此紧张的模样,前世李慕凌落入他手时,他在青鸾脸上见过。之所以记忆深刻,就是因为在那一次,他被她刺伤,中了要命的南疆毒。

    “一枚弃子,倒是操起执棋人的心来了。”宁晏礼冷声讽刺道:“你大概还不知,就在今日,你们四人中的一个已被那军师彻底弃了。你以为下一个会是谁?”

    花奴被他察出心思,不知为何,竟似乎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悲悯,但仍迅速收敛神色,强撑着笑道:“早知大人最擅刑审,此番还说不是为了套话?”

    宁晏礼几乎觉得她愚蠢得可笑,“你们四人,我原本以为她是最执迷不悟的那个,如今有你白虎朱雀二人,倒显得她没那么蠢笨。”

    花奴听他直道出“白虎”之名,脸色陡然泛白。

    “你怎会知——”

    宁晏礼懒得与她绕弯,“我只问你一事。”

    火盆中的铁钩被烧得通红,他坐于席上,随手拿起握柄,依次翻动木炭。

    迸起的火星落在火盆边缘,迅速熄灭成灰。

    “你若答得出,不仅保你性命无虞,还能保你余生富贵。”他看着燃烧的炭芯,平静说道:“若答不出,谁也救不成你。”

    “……”

    “你用来杀卫淮川的毒可是从南疆来的?”。

    花奴当夜很晚才从殿中出来,第二日便被宁晏礼派人送往了别处。

    青鸾顶着乌青的眼圈,靠在廊下的檐柱上。

    怎么想,都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几日宁晏礼一直在府中养伤,既未上朝,也未出府,偶尔不知钻去了什么地方,半日也不曾露个脸。

    有一晚,更是到了深夜才回寝殿,一身素白宽衣,游魂似的,把靠在廊檐下打盹的她吓了一跳。

    但好在如此,夜里的冷水是不用打了。

    可更折磨的是每晚的值夜。

    这本就是熬人的差事,几人轮换还好,但若每夜都是同一人,长此消耗下去,怕是要短命的。

    于是,趁这几日霍长玉常于府中进出,青鸾私下里与他搭了两次话,终于——

    “霍大人,属下连日来总觉得胸口不时发闷,心跳也时常紊乱,可是五脏出了什么问题?”

    青鸾在宁府旁边的巷子里,小心翼翼地向霍长玉问道。

    “嘘,先别出声。”

    霍长玉隔着巾帕,搭在她的脉上,“这是看在你送我和画屏那两把桐油伞的份上,莫要向外传去。”

    青鸾偷偷瘪嘴“嗯”了一声。

    少顷,霍长玉收回手,一脸严肃,“你这脉象倒与你家大人相似。”

    青鸾愣了愣。

    脉象与宁晏礼相似,那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

    霍长玉:“你在夜里也不睡觉?”

    想到一连几晚值夜,青鸾不住点头。

    “那便对了。”霍长玉道:“你这症状还是轻的,待熬成你家大人那般程度,往后想睡怕是也难了。”

    “……”青鸾瞪大了双眼。

    果然……

    这几日她就怀疑,宁晏礼此举是否是为了故意苛责于她。

    这样看来,她猜测没错。

    可是究竟为何在他醒来之后突然如此?

    难道是那日在马车上他仍有意识,觉得自己是被她“轻薄”了?

    想到此处,青鸾心跳又乱了几拍,却闻霍长玉突然道:“今日你既求我,我也问你一事。”

    青鸾挑眉看他,猜他八成是要问画屏的事,“大人请讲。”

    不料,霍长玉俊俏的眉目间却忽而生出做贼似的神色,把头探出巷子,往宁府门前瞧了瞧,似确认无人,才忙转过头,问道:“你家大人把你们主母藏哪去了?”

    第87章 第87章

    青鸾又是一愣:“大人说什么?”

    霍长玉皱起眉,“你怎的与你家大人一副样子,刚求了人,转脸就不认账?”

    “……”

    青鸾甚是无奈,她并非厚颜无耻之人,只是霍长玉此言太过诡异,便是扯谎,她都不知该从何编起。

    她活了两世,都不曾听闻宁晏礼娶妻,宁府上下除了影卫就是鸦青,何谈主母一说?

    霍长玉却道:“遑论我与你家大人的关系,此前他求陛下赐婚的消息早已传遍,你何必与我做戏?”

    “陛下赐婚?”青鸾终于认真起来,霍长玉不痴不傻,不会轻易拿圣旨开玩笑,“何时赐的婚?”

    霍长玉闻言“啧”了一声:“放心,我定不会说是你将此事透露与我的。他要娶的人早晚是藏不住的,我也只是好奇,那舞姬究竟是何许人也,能让他费得这些心思,听说他在云舫还……”

    霍长玉陆陆续续说了许多,但从听到“那舞姬究竟是何许人也”开始,往后的话,青鸾就都听不进去了。

    她只觉耳中嗡嗡作响——

    你家大人把你们主母藏哪去了?

    那舞姬究竟是何许人也?

    此前他求陛下赐婚的消息早已传遍。

    恍惚间,脑海里的几件事,顿时串联在了一起,青鸾胸口蓦地一窒。

    怪不得明知花奴是淮南王府的细作,到最后宁晏礼还是没下杀手。

    原来心肠冷硬如他,竟也是会生出软肋的。

    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漫上心头,仿佛带着细密的倒刺,涩揦揦地划过,青鸾感觉脸颊有些僵硬,扯了扯嘴角,含糊道:“她……前两日已被送走了。”

    她听到自己声音干巴巴的,于是清了下嗓子,又道:“或许是送去另外某处宅院了,具体在哪,大人不曾透露。”

    “他可真是……”霍长玉无奈一笑,转眼却见青鸾神情有些不对,在她脸上打量片刻,略显诧异道:“我瞧你这面色——明日还是给你开副药吧。”

    青鸾捂住心口,确实闷得发紧,带得半边肩背都酸楚楚的。

    指尖往上移了三寸,上一世宁晏礼那差点要了她命的一箭,就在此处,几乎贯穿臂膀。

    前世旧伤的记忆袭来,青鸾只觉胸口更闷,深吸了口气,才稍松泛了些,躬身伏手道:“那就多谢大人了。”

    霍长玉摆了摆手,刚要打算转身离去,眼角恰巧扫过青鸾髻间的白玉簪,顿了一顿。

    青鸾察觉,抬头看向他,有些疑惑。

    少顷,霍长玉问:“你这簪子……何处来的?”

    上次便听他说这白玉簪看着眼熟,青鸾虽没在意,但仍记得,此番再度提及,她不免犯起寻思,“这是属下阿母留的遗物,大人可是曾经见过?”

    一听是逝者遗物,霍长玉顿觉冒犯,旋即收回视线,“抱歉,只是上次见了眼熟一时没有想起,如今才觉得这簪子似乎与我家祠堂里的那支很像。”

    青鸾有些意外,“听阿母说,这簪子是从前阿父送他的定情之物,故而在阿父走后也日日戴着,直到离去。”

    说着,她从发间取下玉簪,呈到霍长玉面前。

    霍长玉看清簪子顶端玉雕的同心莲,更觉惊讶:“令尊莫不是与我霍家有何渊源?”

    “这怎么可能?”青鸾迟疑道。

    阿父在十六年前战乱中离世,彼时她才三岁,记忆虽已模糊,但她记得阿母曾言,阿父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

    “可这簪子确是与如今奉在亡母牌位前的那支极为相似,亦是家父在他二人成亲前送的。”霍长玉沉吟道:“这簪子本是祖母留下的,或许原本就是两支?”

    青鸾闻之荒谬,“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她家远在淮水山野,而霍家是何许门第。同心莲样式的簪子,男女以其寓意作为定情信物的并不少见。

    “这玉簪做工精巧,并非寻常工匠的手艺,哪那么容易巧合。”霍长玉仍寸疑惑,思忖半晌,又道:“你可知同心莲又称并蒂莲?”

    青鸾点头,但不解其意。

    “不瞒你说,”霍长玉道:“我原本还有位叔父,乃是我父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只是在我不记事时便战死沙场了。这玉簪若取并蒂双生之意,本有两支,也不足为怪。”

    青鸾怔怔看着手中的玉簪,不禁心中一震。

    她早也看出这簪子做工堪比宫匠,但也只当是阿父家传仅此一件的宝贝,可若真如霍长玉所言——

    难道这簪子是阿父捡来的?

    若非如此,她很难想象当年只带了这一支玉簪和仅剩的七枚铜板,便孤身上门求娶,又被外祖家拒之门外,直到阿母怀上自己,才倒插门娶了阿母的阿父,是从哪得来的这簪子。

    想到此处,青鸾担心当年阿父得此簪来路不正,飞快将之收起,干笑两声:“这玉簪乃是阿父家传,霍大人还是莫要多想了。”

    并非她不愿攀结与霍家的关系,只是二者之间,实在矛盾重重。霍长玉不记事时,他那位叔父便已战死沙场,而彼时,她都还未出生。

    仅此一点,霍家这门贵戚,便攀不上了。

    “可是这……”

    “今日多谢大人诊脉,”青鸾抬头望了眼艳阳高照的晴空,眼神躲闪道:“时辰已经不早,若再不回去,恐令我家大人生疑,属下告退!”

    说着,没等霍长玉反应,青鸾脚底抹油,调头就走,待他回过神,人都已经迈进了宁府大门。

    “你这……”霍长玉愣在原地,半晌,忿然拂袖,“真是有其将,必有其士!”。

    不知为何,一回到宁府,看着四周熟悉的游廊树木,青鸾就觉得呼吸不顺。

    宁晏礼寝殿门扇紧闭,霍长玉来时刚帮他上过药,想来这会儿还在独自消化疼痛。

    屠苏童让等人又蹲在窗根底下,一群人悄声叽咕着,不时往殿内瞄上一眼,全程表情严肃,手口并用,激烈地做着“无声”的交流。

    青鸾木然路过,打算趁这功夫回偏殿小憩片刻,以应对晚上的值夜。

    “青鸾小姑子!青鸾小姑子!”屠苏眼尖,余光一瞥见她,连忙招手低呼,见她回头,又压着声音道:“快来!”

    青鸾面露茫然,刚一走近,就被拽去与他们挤在窗下,蹲成了一个紧凑的圈。

    “……”

    青鸾依次从几人脸上扫过,未等开口,就听屠苏悄声道:“小姑子,平素就数你主意多,你快看看大人这是怎么了?”

    “对呀,女史!”一旁的紫衣影卫附和道:“大人在殿内写写画画半天了,尽是些不吉利的东西,看着着实瘆人!”

    说着,他还抱臂打了个寒颤。

    青鸾莫名其妙,只得看向缙云。

    却不想缙云亦是摊手摇头。

    青鸾又狐疑地向他们看了一圈,众人则以期许的眼神回馈于她。

    半晌,青鸾僵持不过,轻出了口气,挪到了窗根底下。

    她贴着墙徐徐上移,殿内熏香顺着窗缝飘出,吸入肺腑,一道宽衣白袍的身影正在案前飞快运笔,神情专注。

    青鸾视线在那光映照人的侧颜上停滞片刻,就听屠苏道:“可瞧见大人画的什么了?”

    青鸾旋即目光一转,瞟向案几。

    案上零乱铺叠着十几张未完的画卷,有的寥寥数笔,有的画到半途,皆是人像。

    有一身劲装手持短刀的,有穿宫婢服制躬身行礼的,有着内侍宫袍垂手待命的,形形色色,身份各异,脸都被纸挡住,瞧不见容貌。

    只是这些人像都有一共通点,或是衣衫某处,或是手中的物件,总有一那么部分,是被大片染红的。

    一片片鲜红,在墨色的线条间,显得格外醒目,刻意且诡谲。

    宁晏礼眼下正在画得这幅却很不一样。

    他笔墨铺得极快,中间大片留白,四方线条冷硬,草草数笔,勾勒出的竟是一副棺椁。

    青鸾心中一跳。

    再看他蘸墨掭笔,棺中迅速呈现出一女子的轮廓。

    几乎是瞬间,她就想起宁晏礼曾说过的“第二个梦”。

    这难道是与他死后同穴的女子?

    一种莫名的探究欲在脑海中怂恿,青鸾屏息盯在那幅画上,只觉心头仿佛有一根弦,正随着宁晏礼下笔,被一寸一寸绷得越来越紧。

    屠苏等人在一旁的唤声皆已不见,四周恍若无物,唯剩她与那画中女子隔空相对,见其从金钗乌髻,到罗裙飘带,缓缓于浓雾后现出真身。

    笔锋将落在女子眉间,隆隆的心跳声中,青鸾耳边忽而又响起霍长玉的疑问。

    你家大人把你们主母藏哪去了?

    心头被莫名一刺,青鸾倏然转身靠回窗下,用手紧紧揪住心口,试图遏止这股异样。

    今晚值夜她得想个法子,如此下去恐怕等不到报仇,自己反要先没了命。

    见青鸾这么大反应,几个影卫都吓了一跳。

    缙云连忙搭上她的手腕,“女史心跳的怎这般快?”

    “小姑子可是被大人的画吓到了?”

    童让疑惑地凑了上去,趴在窗下亦是一愣,忙缩回头,一脸错愕:“大人竟画了口棺材!”

    其他几人闻言大骇。

    屠苏紧张道:“小姑子,依你看,大人莫不是因这次责罚,心里落了症结?”

    一股无名火从胸中腾起,青鸾回头朝窗扇瞪了一眼,咬牙道:“是,且得下猛药才能治。”。

    初秋的微风裹着落叶卷过。

    两道窗扇间,女子的背影渐渐远去。

    宁晏礼冷然收回视线,迅速勾勒出女子的五官,之后换了支笔,蘸取朱砂墨,刚要落笔,却忽而悬笔一停。

    他凝视着画上清丽的面孔,如两世交错于眼前。

    启元二年,初冬的第一场雪。

    大雪厚厚一层,封了去往帝陵的路,他派人清了一天一夜,才赶在死前*,亲眼看着她未腐的尸身被合棺封入帝陵。

    前世二人的最后一面,她便如这画中模样,安静,冰冷,毫无生机。

    宁晏礼眸光停滞许久,笔尖一滴朱墨滴落,在女子唇上洇出一朵殷红,像血,但更像那日她为配新裙,心血来潮涂的口脂。

    薄薄一抹绯色晕染,将纸上冰冷的面孔登时衬得明艳鲜活。

    刹那间,心中仿佛有一处积雪塌陷。

    宁晏礼怔了怔,但很快,眼底再度冷绝,将笔一扔,任由墨色如血,在那些未完的人像上大片洇开。

    他望着画卷,指尖拂过女子的唇,轻轻一碾,在其殷红的唇瓣上留下一点斑驳的印记。

    第88章 第88章

    “大人,陈暨借寿辰之名将于今晚在陈府宴请世家朝臣,”鸦青秉道:“陆相、桓尚书等老臣亦在其列。”

    宁晏礼将画卷放入火盆,淡淡“嗯”了一声。

    朝中无人不知他受李洵重责,在他失势时纷纷转投陈氏,这并不意外。

    “谢璟又向陛下告了病,近日一直足不出户,谢氏眼前似乎已暂交由那村夫掌理,此人谨慎,咱们派的人始终近不了身。”

    火光洞穿纸面,不规则地向四周舔舐。

    宁晏礼看着画中面孔一点点燃烧成灰,平声道:“我既防他,他也定会防我,与此人交手不能心急。”

    前世因那南疆毒发作到底让他逃去了北魏,今次既已重来,这盘棋断不可走错一招。

    鸦青颔首,“只是现下陈氏已蠢蠢欲动,怕是还想要借机拿回兵权。”

    宁晏礼看向他手中的信件:“可是司白传信回来了?”

    “是。”鸦青将信呈上,“和亲仪仗应已行至边境,昨夜刚入夷城,镇北军严阵以待,计划随时可以行动,只待大人下令。”

    修长的五指将信展开,半晌,宁晏礼看完将之一并掷入火盆,又从身旁拿起两本的账册,递向鸦青。

    “你带着赵鹤安的‘遗物’和这账目到赵府走一趟。赵晋这五兵尚书当得疏忽,去提点他两句,让他做点正事。”

    鸦青屈身接过一看,竟是彼时青鸾从仙乐楼盗出那两本账册的誊抄本,旋即明白过来,“大人是想让赵晋拿这账目揭发陈暨?”

    “赵鹤安与淮南王府勾结,赵晋见了罪证为不累及自身,定会照做。”宁晏礼道:“此事时机已至,由他向陛下揭发,最为合适。”

    “臣明白了。”鸦青应道,而后像是突然又想起一事:“对了,大人。”

    “嗯?”

    “还有一事与大人禀报……”鸦青略显犹豫,“女史方才向臣提前支了半个月的俸禄。”

    宁晏礼拿起书卷的动作顿了顿,才翻开书页,似不经心道:“所谓何事?”

    “女史签了字据,按了手印,但至于钱要用在何处……却是没说。另外——”鸦青又道,“女史还向臣告了半日的假。”

    告假?

    宁晏礼视线仍落在书中,声音却冷下一些:“也没说缘由?”

    “这倒说了。”鸦青道:“说是有些女儿家的私事要办,酉时前就能回来。”

    宁晏礼倏然抬眸,“女儿家的私事?”

    鸦青面露难色:“既为私事,臣也不好过问……”

    “……”

    书卷被缓缓捏出褶皱,宁晏礼沉默不语,少顷,又哗地将书翻过一页。

    鸦青不敢多言,又等了半天见他仍未开口,才躬身伏手,打算悄悄退下。

    却不想他刚退两步,就忽闻案后冷道:“派人跟着,看她要做什么。”。

    东市芙蓉记前仍排着长队。

    一书生模样的男子从人堆里钻出来,手中油纸包着的金乳酥还冒着热气,抬头瞅见等在一旁的女子,双眼一亮,笑盈盈地跑上近前。

    “可算是排上了!”

    女子举袖帮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嗔怪道:“瞧你这一头汗。”

    书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金乳酥递到她面前,“快尝尝!”

    女子面上飞出两朵红云,双目向两侧瞟了瞟,“四周这么多人看着呢!”

    书生见此脸也红了,却仍坚持:“都说趁热好吃,你且尝尝,是否真如传言那般美味。”

    女子像是拗不过,娇羞看他一眼,旋即就着他的手,在金乳酥上咬了一口。

    “你觉得如何?”那书生期待地望着女子,“可还喜欢?”

    女子以帕掩唇,红着脸甜蜜点头。

    “女郎要的面来了!”

    老叟端上汤面,青鸾闻声收回视线,垂眼看着清亮亮的面汤,默然抬手抽出一双木箸。

    “唉呀,”老叟见她方才望着芙蓉记的方向,不禁跟着看了过去,叹道:“他家的生意可真叫人羡慕,老叟这面摊支了二十来年,也不曾有过这般光景。”

    那书生与女子二人相依走远,青鸾顶着热气挑了缕面,面无表情道:“也没什么好吃的。”

    “什么?”她声音不大,老叟没听清楚。

    “……”

    青鸾咬了咬牙,突然觉得这面汤实在寡淡,没什么滋味,便抬手去拿桌上的醋壶。

    谁料刚倒一点儿,醋壶就见了底,青鸾抖了抖,一滴不剩,面汤却连色泽都没怎么变。

    “老丈,”她对老叟道:“可还有醋了?”

    老叟连忙从旁桌拿了一瓶,青鸾接过,闷头就倒。

    鼻息下渐渐漫起一股酸涩,眼见面汤越来越深,一旁的老叟也看愣了眼。

    “老叟卖面这么些年,上回见这么能吃醋的,还是位相貌极俊的贵人。”

    青鸾动作一顿,又听老叟道:“那贵人应是寻着夫人出来,出手忒阔,竟用金来买面,当时可把我吓坏了。”

    想起那日与宁晏礼在此处吃面,青鸾紧紧攥住醋壶,低声喃道:“谁是他夫人。”

    “什么?”老叟又没听清。

    “……”

    青鸾看着碗里的面,深吸了口气,挑起一大口,埋下头去,下一刻,却“噗”地一下整口喷了出去,把卖面的老叟吓了一跳!

    居然这么酸?

    宁晏礼那厮竟也吃得下去!

    面是吃不下了,青鸾买了一只糖人,直奔药铺。

    途经一卖簪的摊子,摊前一对男女,男子正为女子试戴发簪,俨然一副你侬我侬,郎情妾意的甜蜜景象。

    青鸾漠然路过,咬下糖人的脑袋,在口中“嘎吱嘎吱”嚼得响脆。

    她自小喜爱甜食,但今日这糖人,着实甜得发腻。

    迈进药铺,青鸾叫抓药的小童拿了几副安神粉。

    “此粉不用煎不用熬,只需就水服用,保管女郎睡得安稳无梦。”小童道:“每副二十文,女郎要多少?”

    每副二十文!

    青鸾大为惊讶。她在淮南王府刚成为细作时,每次任务后,都会有一段时间被梦魇缠身,不得已便寻药铺买了这安神粉。

    在淮南,此粉每副只需十文,不想在上京,竟生生贵出一倍!

    小童看出青鸾的迟疑,“不瞒女郎,买这安神粉的,皆是在宫中或在贵人府里做近侍的,俸禄虽不算少,可贵人哪是那么好伺候的?差事做久了,难免郁结于心,日日不得安枕。此粉服用方便,买了也算保命,二十文还很抢手哩!女郎若是不要,我便收回去了。”

    “等等!”青鸾忙叫住他,攥着袖中的钱袋,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伸出五指,“五副,算我八十文,行不行?”。

    安神粉每副不到巴掌大,青鸾仔细收入袖中,见天色尚早,便向南边第二条巷子走去。

    巷中仍见那道褪色的红幡随风翻卷,只是再不闻那铿锵的打铁声。

    吴叟的小院大门紧闭,青鸾上前推了推,听见里面铁锁链磨擦的声响。

    她靠近,沿着门缝向内望去,打铁炉孤零零座在院中,炉口漆黑冰冷,旁边堆着木桌木架,上面空荡荡地落着几片树叶。

    院中没有撕打拖拽的痕迹,虽因无人而显得寂寥,却能看出,吴叟和小虎子离开前应还仔细收拾了一番,看来宁晏礼果然没有为难吴叟。

    青鸾稍稍放心了些,转而向隔壁院落敲了敲门。

    很快,院中传来不耐烦的应门声:“别叩了!别叩了!这一日到晚的!”

    青鸾愣了愣,没等反应,门已从内打开,“你这老疯子真是——”

    开门的老妇亦是一愣,上下打量青鸾一眼,“你是来……”

    青鸾伏手一礼,“多有打扰,我是想来问问大娘,可知临院吴铁匠搬到了何处?”

    不知为何,一听问隔壁的事,那老妇眉头随即一皱,嘟囔道:“怎么走了个老的,又来个小的?”

    青鸾闻言不解,却见那老妇就要关门,连忙抢先一步把门扒住,“大娘所言何意?”

    老妇愈发不耐,往外推她,啧道:“你们这些穷亲戚是见他吴铁匠遇了贵人,发达了,才想着来攀附的罢!快走快走!”

    “大娘误会了!”青鸾忙从袖中掏了一把铜板,塞进老妇手中,“吴叟曾有恩于我,我此番寻他并非攀附,而是为报恩的。”

    老妇看着手中的一捧铜板,又抬头看了看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瞧你这身衣裳,确是不像那老疯子的家人。但你来的确是不巧,说来也就是这十天半月的事,有贵人来把吴铁匠和小虎子接走了。”

    “可知他们被接去了何处?”

    “哎呦,也不知吴铁匠怎么走了运,那日来接他的马车,把整条巷子都堵了,街坊四邻的都在一旁看着,听一位大人与马车里的贵人提到什么永安坊的宅院,想是那爷孙二人往后不用打铁为生了。”

    青鸾闻言不禁暗自咋舌。

    难道宁晏礼竟在永安坊也有宅院?

    这厮究竟是有多少田产?

    正思忖着,不知谁家小娃忽地喊了一句:“老疯子又来啦!”

    青鸾循声看去,一个消瘦佝偻的老叟一手拄棍,一手扶着墙壁,缓缓出现在巷尾。

    那老叟步履蹒跚,见着一户人家就去叩门,像是在询问什么。

    青鸾想到老妇方才的话,遂又问道:“大娘,那位老丈也是来寻吴叟的?”

    那老妇探头一望,脸色霎时沉下,“吴家十几年不曾来往的亲戚,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听说吴铁匠结识了贵人,便一直到附近来问。”

    “大娘可知所为何事?”

    “疯疯癫癫的,说是丢了闺女,要找吴铁匠求贵人去寻。”老妇说道:“起初街坊都可怜他,但后来很快就听说,他哪是丢了闺女?明明是他与人赌输了,把闺女给卖了!”

    说到此处,老妇“呸”了一口,“我看他是还欠了赌债,想找吴铁匠借钱呢!”

    老妇把自己知道的也说得差不多了,眼见那老叟挨户敲门,离她家越来越近,便急着挥手叫青鸾快走,“那老疯子难缠得很,小姑子别理他,赌鬼帮不得的。”

    随着老妇家的大门合上,不远处又传来孱弱的叩门声。

    青鸾看了那老叟一会儿,本打算就此离开,但脚下却踟躇起来。

    犹豫片刻,她还是走了过去。

    “老丈可是吴叟的家人?”

    那老叟闻声一怔,连忙颤颤巍巍转过身来看她。

    青鸾取出钱袋,“老丈,吴叟已搬走了,你日日来寻也不是办法,我身上只有这些钱,你且拿着先去还些赌债,莫要再打着吴叟名号来此处叨扰四邻了。”

    老叟看着钱袋愣了愣,浑浊的双眼登时红了,“小姑子,我,我并非赌徒啊……”

    青鸾心生狐疑,遂又试探道:“老丈莫推辞了,这些钱若不够还债,我家中还有许多,老丈即可随我去取。”

    那老叟却忙推开青鸾拿着钱袋的手,急得像要落泪,“这里无人信我!村中也无人信我!我就那么一个小女,便是再混,也不会拿她去赌啊!何况我活了几十年,连赌坊是何样子都不曾见过……”

    说着,他愈发激动,整个瘦骨嶙峋的身子,连带拄棍的手都在发颤。

    赌鬼大多见钱眼开,可青鸾两次以金钱试探,这老叟却都不动心,分明不像那老妇口中所言会卖儿卖女的赌徒。

    “老丈先莫急。”她上前扶住老叟,“家中究竟遇到了何事?”

    “我命苦啊……”老叟举袖抹泪,“家中小女走失连月未归,寻了各处都不见下落,若不是实在没了办法,也不至舍了这老脸,日日来此求人呐!”

    “老丈可曾报官?”

    “报了,隔日就报了!”老叟泣道:“起初说是小女与人私奔,衙门不理,后来我与家人连击了三日登闻鼓,才有官差过问。谁知隔日村里就起了流言,说是我在赌坊与人赌输,把小女赔了进去……官差竟也信以为真,为此还把我在牢里关了数日……”

    若老叟所言为真,这流言起得甚是荒唐,其背后怎么看都像是有人操纵,且身份定不一般,否则衙门也不会如此大胆,敢在登闻鼓下摆明了包庇。

    “老丈家中难道得罪过什么贵人?”

    “怎么可能?”老叟面露愕然:“我家几辈都在城郊村中耕种为生,连衙门里的官爷都未见过几次,何谈得罪什么贵人?”

    既非私仇,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老叟女儿的下落,青鸾心中隐约浮现出答案——

    仙、乐、楼。

    青鸾心中微颤,不禁合上双目。

    脑海里瞬间浮现一双绝望的眼,接着便是一道月白人影,在窗外夜幕中倏然坠落。

    第89章 第89章

    天色渐暗,宁晏礼手持书卷,抬眸扫了一眼更漏,面上看似平静,然则周身散出的寒意,却叫鸦青背后发凉。

    已经酉时三刻了。

    鸦青循着宁晏礼的视线,默默把目光从更漏上收回,吞了吞嗓子。

    正待这时,殿外忽而传来急促脚步声,童让疾步进殿,手里的马鞭还没来得及放下,便向宁晏礼伏手道:“大人,属下回来了。”

    宁晏礼没有抬头,似专注于书中。

    半晌,鸦青绷不住了,急道:“叫你在后面跟着,你怎么回来得比女史还快?”

    童让眨了眨眼,认真道:“女史已在回府的路上了。长史不是说怕大人心急吗?我便抄了小路,提前回来向大人禀报。”

    “……”鸦青面色一滞,见宁晏礼抬眼瞥过来,赶忙分辩道:“我何时说过大人心急了!”

    童让一脸不解:“我出门前长史不是还——”

    眼看宁晏礼眸色渐沉,鸦青连忙打断:“好了好了,你且拣重要的先说。”

    童让闻言一五一十地回忆道:“女史出府后径自去了东市,吃了面,买了糖人,又去了趟药铺。”

    鸦青见宁晏礼眉头微皱,旋即猜到他有所疑惑,便开口问道:“女史去药铺可是买了什么?”

    童让摇头:“女史戒备忒深,我没机会靠近,待她从药铺出来,又去了那铁匠铺,我便更没时间去药铺询问了。”

    “铁匠铺?”这回没等鸦青开口,宁晏礼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远远瞧着女史在四周寻了一圈,找了几个街坊,应是在打听那老铁匠的事。”

    她果然是信不过他。

    宁晏礼冷哂一声:“然后呢?”

    “之后女史去了城郊。”

    竟没直接去永安坊寻人,而是去了城郊?

    “她去城郊做甚?”宁晏礼又问。

    “女史去了城郊的一个村落。”

    “村落?”

    “就是姓谢那村夫所在的城郊小村,”童让道:“女史在村中向几个小童问了路,就往那村夫家——”

    说到这里,鸦青已猜到个七八分。他登时浑身一震,恨不能冲上去一把捂住童让的嘴。

    却不想,宁晏礼已“啪”地一声把书卷扔到了案上,冷冷问道:“所以,她此番是为了去找那村夫?”

    童让没看懂鸦青接连使来的眼色,懵懂点了点头:“之前听闻女史与那村夫似是旧识,不过她好像并不知那村夫已不在村里,见屋中无人,转了几圈便回府了。”

    旧识……

    宁晏礼想起仙乐楼当晚谢辞看青鸾的眼神,把指节捏得发白。

    这二人是当真互不知底细,还是在他面前做戏?。

    天色还不算晚,但不知怎的,宁府门前的街上一片寂静,往来无人,唯有萧瑟秋风卷起落叶,堆在府前的石阶下。

    “吁——”

    青鸾翻身下马,匆匆跨进府门,向路过的缙云道:“大人可在院中?”

    “方才我见大人往望月阁去了。”缙云见她满头的汗,递过一张帕子,“什么事这么急?我瞧大人脸色不好,若不是要紧事,女史还是换个时辰与大人说吧。”

    青鸾顾不上擦汗,“可我眼下确有急事。”

    她先前怀疑谢辞还没有证据,但今日看来,那晚在仙乐楼前遇到他绝非偶然。

    “方才他们好几个因说错话,都受了罚。”缙云担心道:“女史若真有急事,莫不如先与长史说呢?届时再看长史如何向大人秉明。”

    青鸾思量片刻。

    当日宁晏礼因谢璟三言两语受罚,若谢辞真是军师,恐怕背后就是他的计谋。

    如今他已不在村中,应是回了谢氏。此人城府忒深,若不提前防备,往后朝中风向未知,莫说她复仇的事,便是宁晏礼日前吃的亏,怕是也还会重演。

    但宁晏礼的性子她自是知道,此时凑他面前,她也有几分打怵。

    权衡之下,青鸾选择了缙云折中的法子。

    庭中,屠苏童让等十来个影卫,整齐地扎着结实的马步,头上还各自顶了一摞瓷碗,远远看去,像是一根根笔直的木桩。

    他们面上还算轻松,一看这顶碗的功夫,从前就没少“练过”。

    屠苏的五官同时用力,狠狠瞥向童让:“你小子说话怎的从来不过脑子?”

    童让面露不服:“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紫衣影卫无奈:“摔一只碗加一个时辰,你们都少说两句吧!”

    其他影卫数脸苦涩:“附议……”

    青鸾见此“盛景”,隐约意识到缙云刚刚似乎“救了自己一命”,不禁缩了缩脖子,暗叹宁晏礼实非正常人。

    她躲在游廊柱子后面,朝一旁“监罚”的鸦青招了招手,口型道:“长史!”

    鸦青似乎瞧见影动,转头望来,随即撩袍疾步行至近前,话里像是松了口气,道:“女史可算回来了。”

    “我今日出去寻得些消息,是关于淮南王府的。”青鸾望了屠苏他们一眼,小心说道:“眼下似乎不好叨扰大人,便想着先来向长史禀报。”

    鸦青没想到她竟是要说这个,愣了愣才道:“女史莫不是寻得了淮南王府军师的消息?”

    青鸾一怔:“长史怎么知道?”

    鸦青一时不好解释,只叹了口气道:“那军师的事大人日前便已有所闻,女史现今还是莫要提及此事。”

    “大人竟早知军师之事?”青鸾惊讶:“他是从何得知的?”

    “这倒不曾听大人说过。”鸦青语重心长道:“只是眼下大人已在望月阁等女史很久了,女史这会儿还是先过去一趟看看吧。”

    “等我?”青鸾愈加惊讶,视线僵硬地移向正在庭中“顶碗”的众人。

    此时点她过去,岂不是摆明了没好果子?

    鸦青想起宁晏礼拿着锁有赐婚圣旨的木匣走上望月阁时,周身仿佛都散溢出腾腾黑气,不禁显出类似同情的复杂神色:“女史待会见了大人,万万别提那军师的事,不管大人说些什么,且先忍忍,切记从长计议。”

    这话是何意?

    听着好似此去危机重重。

    青鸾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非去不可?”

    鸦青沉重颔首:“女史保重。”

    “……”

    反正已经知道吴叟和小虎子在永安坊,怀着早晚躲不过,大不了就跑的心态,青鸾提灯木然穿过游廊。

    但当她走了一会儿,眺向圆月之下,望月阁在数座亭台飞檐后映出的轮廓,嗓中不禁开始发紧。

    阿母所藏古卷中有云,古老的云都司氏一族视月圆之夜为不祥,尤其是入秋后的第一个满月,夜间外出,极易引邪祟上身。

    从前青鸾夜间行走,刀尖舔血,从未对此有所忌惮。

    但今晚在此景前猛地想起,不觉浑身打了个寒颤。

    性情反复无常的宁晏礼,似乎比邪祟还让人发怵。

    临近望月阁,不知是疏漏忘了燃灯,还是灯火已被风吹熄,月色下虽仍见通幽曲径,但再往远看,就只剩下黑黢黢的一片树影。

    青鸾投入宁府的时日不长,每日忙忙碌碌,望月阁她还从未去过。

    她举着灯笼,在碎石路的岔道口徘徊了一阵,赫然发现自己好像找不到路了。

    宁府竟有这么大?

    青鸾抬起头,几道月光穿过树叶缝隙,其后望月阁的飞檐仍有一角可见。

    能看见,也确实比方才近了一些,但却不知接下来要走哪边才能去到。

    不过好在她倒是不急去见宁晏礼。若真走错了,调头回来就是了。

    青鸾顺手折了根树枝,在岔路中间一立,松开手,树枝旋即倒向一边。

    她顺着那边往前瞧了瞧,莫名觉得不对,便提着灯笼果断转头走向另外一侧。

    往前越走,中间的碎石路越窄,两侧树林越密,左边是梨树,右边是海棠,路上铺着落叶,青鸾踩在上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四周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沉静的气息似乎能将人的五感放大,走着走着,青鸾竟觉隐约有丝酒香飘来。

    风起时散去,风停时又来,带着甜梨的清香和引人微醺的烈意。

    这味道,似乎是梨花醉。

    青鸾虽未尝过,但在宫中时就早有所闻。

    此酒香甜浓烈,极受李洵喜爱,百官也甚为推崇,只是太过稀罕,因这酒是为宁晏礼亲手所酿。

    前世听闻此事时,她是不信的。

    这厮整日到晚与人勾心斗角,算计不完,哪里会有这般风流雅兴?

    但当推开面前院门的瞬间,青鸾愣住了。

    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庭中交错的树影下,摆摞着大大小小的酒坛,皆以红布和坛盖密封,一眼望去竟有数十之多。

    她举灯走近,只见每只坛子上都封着纸条,以恣意流畅的笔划标注了每坛封存的时间。

    青鸾很是诧异。

    上面的字,竟真是宁晏礼亲手所写。

    大约此处便是宁晏礼专门用来酿酒藏酒的院落。青鸾转头再看,院中殿室的廊檐下,亦整齐摆着酒坛,大小算在一起也有十几二十。

    而其间几个较大的坛子上,还支着两把撑开的桐油伞,伞面绘着花纹,青鸾走上近前一看,更为惊讶——

    枝影横斜之间,梨花绽放纷飞,伞面虽已画就,但撑在此处,显然为了等着刷上最后一道的熟桐油。

    “这伞面难道是他画的?”青鸾不可置信地喃道。

    她简直难以想象,宁晏礼此人,竟会在偷闲时躲在此处酿酒画伞!

    想自己认识他两世,而今对他这个人的印象拼凑起来,居然愈发模糊了。

    此时青鸾已全然忘了要去望月阁的事,她提着灯笼四处打量,好奇是否还会在此处有什么发现。

    举高的灯笼映出殿门上的匾额底部,青鸾点起脚,把灯笼又往上抬起几寸,才照清上面的三个烫金大字。

    棠梨殿。

    青鸾盯着这三个字想得出神,觉得这殿名好生熟悉,像是在哪听过,许久,突然想起曾与顺喜的对话——

    “阿姊日前让我打听的那座殿室有眉目了。”

    “怎么说?”

    “我问了几人,都说那殿室曾经名为棠梨宫,是从前行宫时候留下的。”

    “……住在此处的,是先帝的宸妃……据说这宸妃生得极美,素有江北洛神之称。”

    “先帝曾经最为宠爱的三皇子,便是这宸妃娘娘所出,只可惜也在旧都之乱时殁了。”

    ……

    “棠梨殿,棠梨宫。棠梨殿……”

    青鸾就着光轻声念道,当日在云舫,她便察觉宁晏礼宦官身份有异,而今见此,心底更生疑窦。

    他为何将自己府中的殿室,取了与那废弃宫殿同样的名字?

    半晌,青鸾放下灯笼,见殿门上并未挂锁,想了想,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上前推了一推。

    “吱呀”一声,殿门应声被打开一条缝隙。

    青鸾莫名有些紧张,沉了口气,将门推得大敞,自己则站在门槛外,伸臂举灯向门中探去。

    灯笼里的烛芯已燃剩一小截,昏黄的光乍明乍暗,投在地上只能照出两步的距离。

    殿中陈设影影绰绰,看不清晰,青鸾犹豫片刻,提起裙摆,迈了进去。

    灯笼一点点照出殿中的布局,青鸾仿佛可以听见自己愈发紧张的心跳。

    香案,地灯,柜架,床榻,矮几……那日被宁晏礼带到棠梨宫躲雨的情形历历在目,眼前这棠梨殿中,除了比棠梨宫崭新又未蒙白布,其他竟无一处不是与之相仿!

    一时间,宁晏礼对陈氏的针对,他与淮南王府的仇恨,提起云都时他的反应,霍家两世对他几乎不计代价的相助,以及他尚未明朗的身份……皆在此时,让青鸾有了一个令她难以置信,却又找不到更好解释的缘由。

    “怦怦——怦怦——”

    愈演愈烈的心跳中,青鸾很快便意识到另外一件事。

    她必须尽快离开!

    断不能被宁晏礼发现自己寻得此处!

    想到此处,她旋即转身,然而下一刻,眼前光线却忽地一暗。

    灯笼里的烛芯彻底燃尽,青鸾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与黑暗。再一抬头,却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冷然问道:“你在此处做甚?”

    第90章 第90章

    宁晏礼的话音冽如碎玉,青鸾心头惶然一凛。

    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唯见其一身素白宽衣,周身披着月色,仿佛散着清冷的光,凉薄得让人心惊。

    青鸾在袖下捏紧手指,道:“属下是……”

    宁晏礼冷冷将她打断:“你可是要说自己不慎误入此院,又在‘无意间’推开了这扇殿门?”

    青鸾哽住,却见宁晏礼已抬步迈入殿中,衣袖一挥,“哐”地一声摔上了门。

    她手心微微汗湿,“属下见院中酒坛,一时好奇闯入,愿受大人责罚……”

    “一、时、好、奇——”宁晏礼缓缓逼近,一字一句低声重复道:“责罚?依你看,你该为此受什么样的责罚?”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面前袭来,青鸾眼皮一跳,下意识退后,手臂却被宁晏礼倏地抓住。她惊愕抬眸,正撞入他如深潭般幽深的眼瞳。

    “你今日去了何处?”她听见他问,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属下,去了东市。”

    “还有呢?”

    青鸾看着宁晏礼眼底的冷意,分明带着质问的意思,不禁睫羽一颤。

    莫不是自己去找吴叟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蓦地想起鸦青的话,她忽然猜到:“大人……派人跟踪了属下?”

    不然呢?

    宁晏礼抓着手臂猛地将她拉近,又问了一遍:“你今日还去了何处?”

    青鸾勉强站稳,只觉腕骨被攥得生疼,咬牙道:“大人既已派人跟踪,还何必连番追问。”

    说着,她便要挣开宁晏礼的手。

    宁晏礼自然不肯放过,两人挣扯间,有一物突然从青鸾袖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脚边。

    宁晏礼动作一顿,垂眼看去,只见一掌心大小的纸包赫然摆在地上。

    他眉眼一沉,蓦地扼住青鸾的下巴,狠狠逼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青鸾感觉下颌几乎要捏碎,扒着宁晏礼的手,艰难道:“这是属下买的安神药……”

    “安神药?”宁晏礼冷冷看着她。

    前世被她下毒日夜折磨的痛苦,仿佛再度攀上五脏六腑,他拇指狠狠抹过青鸾的脸颊,压低声音道:“这副皮囊下藏着一万八千相,你以为你说的话,我还会信?”

    宁晏礼的眼锋如刀,刮在青鸾的脸上,刺得她心头发痛,“不然大人以为那是什么?砒霜?断肠散?还是花奴下给卫淮川的剧毒?”

    青鸾说这话时被迫仰着脸,眼底带着倔强,但在宁晏礼看来却是满满的挑衅。

    尤其在听她提及那南疆毒,他不觉将手上力道加得更重,满眼狠戾道:“你也配说起这个?”

    数日积压的酸涩,像是被这话撕开一道大口,青鸾蓦地腾起火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挥开宁晏礼的手,脱口道:“我为何不配提她!”

    宁晏礼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冷眼睨向她,青鸾被他目光戳得心口一窒,余光看见一旁柜架上的酒坛,疾步上前拿起,扯下封缄,掀开坛盖。

    冲鼻的酒香骤然扑来,呛得她鼻酸眼红。

    她撕开安神药的纸包,将药粉尽数倒入酒中,之后提着酒坛,双目直视向宁晏礼,仰头举坛而饮!

    宁晏礼眸光一震,大步冲上前去——“啪嚓”一声脆响,酒坛脱手飞出,在墙角炸碎。

    青鸾被呛得刚要一咳,颈间却忽然发紧。未等反应,宁晏礼已扼住了她的喉咙,把她往后一推,“哐*”地抵在了柜架上。

    “你还要与我做戏到什么时候?”

    “什,什么?”青鸾呼吸不畅,一时头脑充血,瓷白的面颊很快涨红。

    却闻宁晏礼又道:“日日在我身旁,我却不知你就是淮南王府的青龙,这种感觉,可会让你很是得意?”

    久违的名号传入耳中,青鸾浑身一僵。

    她的身份在淮南王府也只有李慕凌一人知晓,宁晏礼怎会突然得知?

    她愕然看向宁晏礼,只觉心头如坠铅块一般缓缓下沉。

    “怎么?”宁晏礼看着她的眼,“我得知此事,就让你如此意外?”

    青鸾呼吸已见艰难,眼下去想自己因何暴露更无济于事,她一边试图扒开宁晏礼的手,一边说道:“大人可还记得,我投入宁府当日,大人对我的承诺……”

    他曾允诺,若某日因从前之事他对她生了杀心,会绕她一次。

    宁晏礼却是冷冷一笑,“你以为我想杀你?”

    言罢,他忽而从腰间抽出一支木簪,簪芯泛着亮银光芒。

    几乎在瞬间,青鸾就认出,那竟是自己的遗失多时的桃木簪!

    来不及去想这簪子为何会在宁晏礼手里,却见他已抬手向自己刺来——

    青鸾下意识闭眼侧过头去,只听“咚”地一声,宁晏礼竟将桃木簪生生扎入她耳边的柜架!

    接着,他松开扼在青鸾喉间的手,用指尖抚过她的下唇,低头在她耳边呼出冷冽的寒气:“我前世拜你所赐,曾日日夜夜生不如死,你如今便是真想寻个痛快,也得问问我肯不肯放你。”

    “前世”二字一出,霎时间,青鸾只觉耳中轰然炸响!

    桃木簪,南疆毒……

    怪不得宁晏礼近日态度如此反常,竟是想起了前世之事!

    青鸾手脚顿时冰凉,死死盯在宁晏礼的脸上,他虽带着笑意,但眸中却分明蕴着一抹化不开的恨。

    宁晏礼见她脸色一点点泛白,冷声戏谑道:“怎么?演不下去了?”

    青鸾拼命压制着嗓音的颤抖,“我虽在簪上下了毒,但别忘了,前世杀你的,是李慕凌。”

    “李慕凌?”宁晏礼讥诮道:“就凭他?

    青鸾瞳孔微震。

    宁晏礼前世分明是被李慕凌所杀,便是在她死前,还见他被李慕凌曝尸于城楼之上,可为何他却——

    一瞬间,青鸾忽然明白过来,喃声道:“是司氏的易容之术!你那时竟没有死……”

    宁晏礼彼时竟以金蝉脱壳之计骗过了李慕凌,更骗过了北魏与淮南合围的大军。

    所以,他最后是死在了——

    青鸾不可置信地看向宁晏礼,却见他面色愈发森寒,“你前世为李慕凌与我搏命,今生又要利用我向他复仇,这副算盘,未免打得太好。”

    宁晏礼的话仿佛是一盆冷水,将青鸾从头浇了个彻底。

    可前世他们二人立场相对,本就是你死我活,若非她命大,早也该死在宁晏礼的数次设计中。

    她若为此就必须要偿命,那宁晏礼岂不是至少要先被她射穿一箭?

    “过去无法改变,你的性命既折损在我手上,来向我寻仇,我自是无话可说。”

    她紧紧攥住手心,“只是重活一世你当知晓,与李慕凌的仇不止不关乎我个人,还牵连着淮南一十三座城池百姓的安危。我还知道前世你所不知的淮南王府的计划,你若肯暂放私仇,待除去李慕凌,我自会将人头奉上。”

    前世即便到最后是宁晏礼赢了,但淮南王府与其他诸侯,还有北魏的勾结,也定让他平添不少麻烦。

    青鸾推测以宁晏礼的野心,应该不会在此事上因小失大。

    不料,宁晏礼却是挑唇一笑,“缓兵之计?”

    说着,他抬起她的下巴,“前世你我在夷城带兵相持数月,你以为你的伎俩,我会不知?”

    青鸾咬紧牙根。

    既不打算立刻杀她,又不肯暂退一步,所以他究竟是要如何?

    半晌,她问:“所以你打算怎样?要对我用刑?”

    “上刑是能摧折人心智,”宁晏礼嗤道:“但以你这副身板,最多也撑不过半月,怎抵得过我被剧毒蚀骨两年之苦?”

    青鸾看着他,“那你觉得怎样才能抵消你的蚀骨之痛?”

    青鸾仰着脸,温热带着一丝酒意的呼吸轻轻扑在宁晏礼的下颌。

    他凝视着她,眸光微动。

    已到了这种时候,这张清艳皮囊下却仍是一身的反骨。

    倔强,挑衅,不肯屈服。

    但越是如此,他就偏要将她一身反骨捏在掌心。

    “你不是曾说自己精通占卜?”宁晏礼嘲讽道:“便来猜上一猜,今生自己究竟会是何下场。”

    二人既已彻底掀了底,关系横竖都是覆水难收。青鸾听宁晏礼言语间讽刺不断,加上梨花醉的后劲有些上头,干脆不再掩饰。

    “下场?”她面上平静,却以双眼瞪他,故意呛道:“大人不是承诺过,许我嫁贵子为正室?算来长命百岁,子孙满堂便是我此生下场了。”

    想起前世李慕凌以侧妃礼制将青鸾葬在淮南,宁晏礼不禁将她下巴捏得发白,“你前世便是如此不识时务,才会在最后叫人斩了双手,灌下一杯毒酒,死后连具全尸都没能留下,不想如今还是这般天真。”

    “你——”

    宁晏礼面色渐渐阴鸷:“还是说得知那村夫回了谢氏,除却李慕凌的侧妃之位,谢氏的当家主母便成了你更好的选择?”

    “谢氏如何?陆氏又如何?”青鸾在他眸中看到自己泛红的眼底,“你该操心的人不应是我,若要报复,横竖便是一条性命,有本事你就拿去,旁的事还是莫要管得太宽了。你与那花——”

    “奴”字尚未出口,青鸾便觉呼吸一窒,话音顿时被一道微冷柔软的触感封住。

    她蓦地一愣,刚要挣脱就被宁晏礼的手紧紧锢住后颈,他掌心冰凉的温度激得她整根后脊一紧,“你——唔!”

    宁晏礼含住她的唇,将她挣扎的话语瞬间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