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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101章

    青鸾在门外站了许久,终究忍不住推门进来,对霍远山道:“我嫁。”

    陆彦既已做好了局,又岂肯轻易罢休?

    此番若硬是叫霍远山挡住这道懿旨,不仅是对陈太后,更是明着驳了整个陆氏的面子。

    眼下前朝形势波诡云谲,正是多事之秋,她怎能让霍家因自己授人以柄陷入被动?

    霍家父子二人都愣了愣,霍长玉生怕她是一时冲动,蹭地站起身道:“阿鸾!此事绝非儿戏,我方才也与你说过,咱们霍家无需因前朝之事而委屈了你。”

    青鸾却笑着摇了摇头:“陆相或是有所图谋,可陆衡并非不是良配。”

    霍长玉:“可你分明——”

    “而且伯父方才不是也说过很喜欢陆衡吗?”青鸾轻声道。

    霍远山看着她怔忪道:“我确是觉得陆家那小子……但这还是要看你……”

    青鸾垂眸,低声道:“陆衡他很好。”

    不论前世的救命之恩,陆衡对她的心意溢于言表,她又如何不知。

    有些事仿佛就像在冥冥之中已有安排,这一世既然又让她与陆衡相遇*,或许就是为了弥补曾经的遗憾。

    虽然在心底已有了决定,但青鸾还是辗转整夜没有睡好。

    翌日一早,陆霍两家结亲的消息就已传遍。

    没等霍远山下朝,陆皇后就已派人送来一大批赏赐,还特遣凤仪宫掌事的内侍来传口谕,召青鸾入宫觐见。

    半副皇后仪仗浩浩荡荡排在霍府门前,宫婢们呈着赏赐鱼贯而入,玉如意,金银钗,观音像……直叫远处围聚的看客们傻了眼:还未经六礼,就让皇后娘娘给了这么大的脸面,陆家当真是看重这位未来的儿媳!

    青鸾平静地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赏赐。

    陆皇后素来不喜张扬,此番弄出这么大阵仗,定是由陆彦授意,为了让这门亲事稳稳定下。

    青鸾入宫前,霍长玉还是有些犹豫。

    他将青鸾送上马车,忍不住又问了一遍:“阿鸾,你当真想清楚了?”

    青鸾笑了笑。

    事已至此,陆彦哪里还会给他们轻易反悔的机会?

    她微微颔首,安慰道:“我哪里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霍长玉垂手站在马车旁,动了动嘴,半晌才道:“其实若不掺杂朝堂事,你嫁到陆家确也不错,总比……”

    总比和宁晏礼那般毫无头绪的纠缠下去好。

    但后半句话,霍长玉怕又让青鸾心里难受,没说出口。

    青鸾便也装作不知,紧了紧攥着车帘的手指,故意笑着岔开话:“对了,此去凤仪宫大约能见到画屏阿姊,兄长可有什么话要带?”

    没想到她突然把话扯到自己和画屏身上。霍长玉一怔,旋即拂袖佯斥道:“你还有心思打趣旁人!上次托你的福,叫那桐油伞闹出好大的笑话,我眼下还哪有脸与她说话?”

    提到桐油伞,青鸾蓦地想起在棠梨殿看到的,那些尚未画完的伞面,一时只觉胸口又有些发闷。

    她不敢被霍长玉察觉,连忙撂下车帘:“不好叫皇后娘娘久等,我这就进宫去了。”

    霍长玉笑着摇了摇头,对车夫嘱咐几句,又摘下钱袋塞给随行的侍婢,让她机灵着点帮着青鸾多多打点宫人,才看着马车朝皇宫方向缓缓驶去。

    待马车行远,身后的巷尾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霍长玉回过头,认出那人腰上的佩剑,猜测大约是童让,很快就明白过来他是受了谁的意,不禁叹了口气。

    青鸾进宫时,见端门里陆续有官员走出,约莫着正是下朝的时间,便刻意请引路的内侍换了条路。

    绕路行了一会儿,就听身后有人唤了一句:“阿鸾!”

    青鸾愣了愣,驻足回过头的功夫,陆衡已大步跟了上来,一袭绛色麒麟纹官袍挺拔醒目,显得整个人都成熟了几分。

    或许是有了婚约的缘故,二人视线对上的一刹,脸上都划过一抹尴尬。

    引路的小内侍是个有眼力的,掩嘴偷偷一笑,便躬身退至远处。

    往来宫人的视线不住向这边瞟来,青鸾没想到这么快会在宫里和陆衡遇上,意外之余,脸颊也不由得有些发烫。

    她从未想到有一天会与陆衡以这样的身份相见。

    陆衡清俊的脸上显出一丝不自然:“我也是昨晚才知,我们——”

    青鸾怔怔抬起头,望向他。

    想起之前在陆府擦身而过,陆衡的身量似乎又比那时高出一些,二人相对而立时,他背光笼下来的阴影,已足以为她遮挡略显刺目的晨曦。

    青鸾天生一双含情目,安静时上翘的眼眸更加撩人,陆衡被她盯得莫名红了脸,四目相对一时竟将准备了整晚的话都卡在嗓子里。

    此时的他,只觉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唯独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

    “阿鸾,”陆衡于袖下轻轻攥起拳头:“其实若是没有赐婚,我也想着——”

    谁料,话未说完,一颗石子忽而破空而来!

    陆衡话被打断,眼疾手快揽着青鸾躲开:“小心!”

    青鸾眸光一凛,看向远处的假山,急道:“是那边!”

    几乎同时,一个宫婢迅速从假山后闪身而出,侧脸似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便匆匆离去。

    陆衡疾喝了一声:“站住!”

    路过的宫人吓了一跳,纷纷驻足伏手,唯有那宫婢却置若罔闻,背影飞快消失于远处宫墙的转角。

    青鸾看那宫婢的侧脸眼熟,少顷猛地想起:“她好像是昭阳殿的人!”

    陆衡剑眉微拧,低声道:“那婢子有几分身手,你在此处等我,我追上去看看——”

    青鸾却一把将他拉住:“我与你同去。”

    那宫婢总在转角处留下一抹背影,像是在有意引导二人。

    直至追到掖庭后的一座宫院,陆衡带着青鸾悄声摸了进去,四处却再寻不着那宫婢的身影。

    二人面面相觑。

    大白日的难不成活见鬼了?

    陆衡从地上拾起半截踩断的枯枝,回头朝青鸾比了嘘声的手势。

    青鸾会意,点了点头。

    陆衡让她跟在身后,自己则探身走在前面。

    二人绕过废旧的戏台子,青鸾耳力好,隐约听到似乎有人说话,扯了扯陆衡的衣袖,向后殿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陆衡很快透过后殿的窗扇看到两个人影。

    一高一矮,像是一男一女。

    掖庭后的几座殿宇皆已废弃,四周本就寂静,随着他们越探越近,殿内那一男一女的声音也逐渐清晰——

    “陛下鲜少见我,如今身子不好更是连后宫都不进了,这药我哪寻得到机会去下?”

    “这你不必担心,过两日太后会下旨,命后宫妃嫔轮流侍疾。”

    青鸾怔住。

    殿内这两人所言,竟怎么听都像是弑君谋逆的意思!

    而这一男一女的声音,也好像有点耳熟。

    “可陛下若是在我侍疾时……那我岂不会被第一个怀疑?”

    “放心吧,这药每次只下少量,不会叫人立即暴毙。”

    “这难道是兰心那时……”

    兰心——

    漪澜殿李淑妃腹中的死胎!

    这殿中的二人……

    青鸾蓦地看向陆衡,却见他瞳孔微微震颤,将指骨攥得发白。

    旁人也就算了,他如何听不出,这殿内的男子,分明是他的长兄陆眺!

    他从未想过,素来谨慎恭谦,行止端方的兄长,竟会有一日用这般冰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弑君谋逆。

    这是什么样的大罪?

    阿昭已是唯一的储君,陈氏的例子尤在眼前,难道他们陆家当真要为了权力从此走上一条无法回头,再也见不得光的路?

    青鸾见陆衡眼底瞪得泛红,大有撸起衣袖冲进殿中的意思,连忙拉起他沿原路退了出去。

    此时断不可打草惊蛇。

    若当初兰心向李淑妃下毒是受陆眺指使,那其中还有一处疑点,她尚需求证——

    杀死李淑妃腹中胎儿的南疆毒,陆眺是从何处得来的?

    青鸾把陆衡拉到殿外,二人刚躲到远处的宫墙拐角后,就见方才那座宫院里走出一个身着宫婢服制的女子。

    女子警觉地向四周看了看,便匆忙离去。

    虽然只是一眼,青鸾却将那女子的脸看得清楚。

    难怪她听其声音耳熟,那女子正是曾与她一同入宫,后被李洵看中纳入后宫的孙美人!

    陆衡也很是震惊,压低声道:“她怎么会在宫里?”

    “你识得她?”青鸾诧异道。

    陆衡:“此女曾是兄长院里的侍婢!”

    “她早已是陛下的孙美人了。”青鸾道。

    “所以——”陆衡紧紧盯着那座宫院的朱门:“今日之事,早在他们计划之中。”

    青鸾没想到陆衡遇到这样的事竟能如此清醒。他这句“他们”所指的,显然除了陆眺,还有陆彦。

    正待这时,陆眺也从那座宫院的大门里迈了出来。

    陆衡盯着他的背影,深吸了口气:“阿鸾,此事事关重大,定不能被他们知道你牵涉进来,我怕他们会对你……”

    他有些说不下去,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总之我独自追上去,你先到凤仪宫,不,凤仪宫也不行,还不知阿姊是否参与此事。凤仪宫过后待我与你同去,你先去御医院等我。”

    说着,他摘下腰牌,放到青鸾手中:“若有宫人请你去凤仪宫,你便拿我的腰牌给他们看,他们定不敢再催促。”

    青鸾点了点头,将刻有陆衡名姓的腰牌收入袖中。

    陆眺显然不似陆衡这般心性纯良,若叫他发现今日她也在场,定会派人伺机害她,搞不好还要牵连到霍家。此事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她回到霍府,才能从长计议。

    陆衡循着陆眺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青鸾见他走远,在附近搜寻起来。

    她与陆衡能撞破陆眺的阴谋,明显是之前那宫婢有意引导,因此,那宫婢多半应是藏在某处看着他们。

    她要找到那宫婢询问清楚,为何偏让她和陆衡得知此事,才能决定下一步的打算。

    “啪嚓”一声,一只狸奴受惊似的窜上朱墙,刮掉了墙头的琉璃瓦片。

    青鸾循声望去,却顿觉侧颈一凉。

    接着,身后便传来孙美人带着嘲弄的轻笑:“鬼鬼祟祟,找什么呢?”

    青鸾心下一紧。

    没想到这孙美人竟带人杀了个回马枪!

    见她没有说话,持刀的内侍紧了紧手中的匕首。青鸾微微偏过头,又听孙美人道:“回过头,让我看看是谁这么大胆,一个外人,敢在宫中随意走动?”

    青鸾垂落眼睫,眸中映出匕首的寒芒。

    陆眺的阴谋尚未有实证,此时她若是回头被孙美人认出,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莫说日后陆眺是否会对她下手,怕是眼前的孙美人也要先将她灭口才算安心。

    “美人有令,还不速速转过身来!”身后的内侍尖声喝道。

    与此同时,青鸾感觉刀刃又逼紧了些,脖颈的皮肤上随即传来刺痛。

    然而没等她反应,就听“噗嗤”一声!一道血柱从余光划过!

    女子尖锐的惊叫声顿时响起,青鸾眉心一跳。

    下一刻,就在浓郁的血腥气中闻到一丝熟悉的沉香。

    第102章 第102章

    身后传来利刃抽出血肉的声音,颈上的匕首应声滑落,“当啷”坠地。

    青鸾浑身一颤。

    即便不用回头,她也知来人是谁。

    青石砖上那道颀长的阴影,正与她并肩交叠,一如漪澜殿那晚,宁晏礼也似这般突然出现,从长公主手中救下了自己。

    可是,他为何会出现在此?

    “宁,宁晏礼,你竟敢在宫中杀人!”孙美人看着自己宫里的内侍在血泊中奄奄一息,不可置信道。

    若不是被流萤扭住了臂膀,她差点双腿一软瘫倒下去。

    宁晏礼没有理会,冷冷垂下眼睫,看向青鸾的侧颈。

    匕首在女子白皙的侧颈上划出了一道血痕,猩红的血珠不断凝结,继而沿着纤长的曲线洇入衣领。

    醒目且刺眼。

    他反手狠狠将沾满血的长刀落回侍卫的刀鞘,“铮”的一声将孙美人吓闭了嘴,之后不疾不徐擦拭掉手指上的血。

    被当场刺穿心脏的内侍抽搐几下便不再动了。

    宁晏礼擦过手,将锦帕丢在他身上,平声道:“把这尸体送到御史台,交给陆中丞。”

    “诺!”

    听宁晏礼提及陆眺,孙美人当即脸色煞白。

    “大人,这罪妇如何处置?”流萤问道。

    孙美人惶然叫道:“我好歹也是陛下的人!你这奸佞无凭无据,怎敢擅自动我——唔唔!”

    话音未落,孙美人的嘴就被一旁的侍卫裁了衣袖堵住。

    宁晏礼侧脸瞥她一眼:“既知我是奸佞,就该知道得罪奸佞的下场。”

    说着便抬了抬手,让侍卫把人拖走:“就对陛下说毓秀殿的孙美人染疾殁了。暗中送到陆府,让丞相自行处置吧。”

    已经暴露的暗桩除了被灭口哪还有第二种可能?

    孙美人闻言歇斯底里挣扎起来。

    平素看起来柔弱无骨的女人,临死挣扎却不含糊,堵住嘴也要手抓脚踢,几个侍卫一齐上手才合力将她制住,被带走时还不忘挣扎着要扭头瞪回来。

    青鸾连忙抬袖遮脸,冷冽的沉香却从身后围了上来,一道凉意在眼前落下,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她便觉眼前一黑,被骤然夺去了视线。

    是宁晏礼抬手蒙住了她的双眼。

    呼吸在刹那间停滞,青鸾整个人都僵住了。

    却不想此时宁晏礼竟勾手一带,将她顺势揽入怀中,修长的五指覆在她的眼上,于黑暗中落下碎玉般的声音:“不想被人认出就别动。”

    “扑通——扑通——”

    青鸾脑海在霎时间陷入空白,隆隆的心跳声中,她已分辨不出周遭的声响,只觉自己正由宁晏礼带着去往哪里,直到身后传来门扇闭合的声音,才恍然如梦初醒。

    宁晏礼也在此时放开了手。

    这是……

    青鸾适应着睁开眼,却在看清周围摆设的瞬间怔住。

    宁府的棠梨殿?

    不,自己应该仍在宫内。

    所以——这是棠梨宫!

    “怎么?以为我会把你带到刑室殿?”宁晏礼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青鸾猛地回头后退几步,眼中下意识划过一抹防备。

    二人的距离骤然拉开,仿佛从体内抽离掉一缕温度。宁晏礼袖下的长指微微蜷了蜷,平声道:“那里如今人太多,装不下你。”

    青鸾怔了怔:“是你把陈氏的人……”

    她一早就听霍长玉提起,昨晚华光殿宴席散后,原本被扣在御史台和廷尉的陈氏官员不少都被连夜带走。

    宁晏礼背着光,凤眸黑如深潭,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没有否认。

    对待仇敌,他果然从不会心软。

    陈氏明明是咎由自取,但青鸾却不知自己为何偏会做出这般悲春伤秋的感慨。

    其实她本该庆幸。

    庆幸自己因是霍家的人,宁晏礼才会放弃将那道诏书,放她一马。

    “大人。”门外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沉默。

    听着声音该是屠苏。

    宁晏礼打开殿门,没等屠苏抬脚迈过门槛,就用身体挡住了他,一把接过他手里的托案,冷然道:“退下吧,我自己来。”

    言罢,便砰地重新合上殿门,将满脸怔愣的屠苏隔在了门外。

    看着宁晏礼向自己走来,青鸾不禁又后退半步,却听“哐”的一声,腰间同时传来闷痛,侧头一看,竟是又撞上了墙边的香案。

    再回头时,宁晏礼已行至近前。

    “你……要做什么?”青鸾手向后扶上香案,案上的帛布粗糙,蓦地让她想起上一次与宁晏礼在这棠梨宫中躲雨。

    彼时自己被他步步紧逼,亦如眼前这般无路可退。

    青鸾浑身戒备的姿态也让宁晏礼回想起了那一日。

    他不觉又将视线落在她攥着桌案的手上,那青葱似的指尖竟因用力已褪了血色。

    他眼睫轻颤了颤,旋即将视线抬起,看向青鸾的侧颈。

    细嫩的雪肌如一层薄纸,紧裹着青色的动脉,猩红一道刀伤横跨其间,牵拉出肆意的血线,让人见之便觉心惊肉跳。

    万幸伤得不深。

    想起那内侍用匕首抵在青鸾颈间的一幕,宁晏礼不由得紧了紧手中的托案,低声道:“上药。”

    青鸾陡然抬头望向他。

    宁晏礼一贯上挑的眼尾此刻垂落着,敛去了平素的锋芒,倒多了丝文雅的书卷气。

    官袍的袖摆宽大,不便于活动,他挽起袖口,拿起备好的湿帕,之后对上了青鸾的目光。

    或许是他们对峙过太多次。

    无论是从前的针锋相对,还是眼下的沉默不语,宁晏礼似乎都已习惯。

    他静静地垂眸看她,少顷,率先打破了僵持:“听话,把药上了,否则会留疤。”

    本就悦耳的嗓音,语气平和时便有种蛊惑人心的意味。

    青鸾微微一顿,怔忪间下巴已被宁晏礼两指拈起,将头微偏向了一侧。

    “嘶——”

    带着一丝余温的湿帕触及伤口,猝不及防的刺痛让青鸾倒抽了口气。

    “稍微忍忍。”宁晏礼低头轻道。

    这语气竟像在哄她。

    青鸾不禁又用余光看向他。

    那双瑰丽浓黑的眼眸正看着她的侧颈,像是没什么情绪,却又格外专注沉静,就如同开满昳丽花朵的沼泽,什么都不做便会引人不自觉深陷下去。

    偏在此时,宁晏礼似乎察觉了她的视线,眸光一转,也看向了她。

    青鸾呼吸微窒,忙错开眼。

    宁晏礼这张脸生得实在华美,再多看一眼,她怕自己会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怎料她这一偏头的动作太过突然,刚被水融开一半的伤口骤然撕裂,青鸾疼得眉头一紧,飞翘的眼角很快凝出一瓣晶莹。

    宁晏礼放下湿帕看了她一会儿,蓦地躬下身去。青鸾大惊,只觉身体一轻,还没等反应,他已一手将她托起,抱在了香案上。

    青鸾坐到香案上的瞬间浑身一滞,连忙挣扎要下去。宁晏礼却上前半步,顶住了她的双膝。

    “别动。”他抬手将她垂落在侧颈的青丝绾至耳后,同时拿起托案上的金疮药。

    青鸾腰身绷如弓弦,看着宁晏礼将金疮药均匀倒在干净的纱布上,垂落的眼睫若鸦羽一般,浓密且长。

    他挽起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素白的腕,腕上仍缠着纱布,青鸾想到其下覆盖的伤口,心跳渐乱。

    “多谢。”她低声说了一句。

    宁晏礼低着头,此时二人平视,她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觉他顿了许久,才重新抬起头,将纱布的药一点点涂在她的伤口上。

    他动作极轻极缓,像是很有耐心,半晌才不经意似的问道:“你这一句,是为了今日,还是为那道诏书?”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青鸾愣了愣,良久才道:“都是。”

    宁晏礼手上稍稍一顿,似笑非笑道:“嫁入金陵陆氏,可遂了你的愿?”

    青鸾心脏缩紧。既已想通做好的决定,便不该再动摇。

    她紧抿着唇,“嗯”了一声。

    宁晏礼眉头轻蹙了蹙,不说话了。

    半晌,青鸾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要如何对陆家下手?”

    陆彦想李昭尽快继位的野心已彻底暴露,宁晏礼岂会轻易放过?

    “还没嫁过去,就已经开始操心了?”

    宁晏礼动作重了些,纱布勾起伤口边缘,引得青鸾咬唇吸了口气。

    “昭阳殿的流萤是你的人。”她忍痛道:“你既早知陆眺和孙美人的阴谋,为何不当场拿住证据,偏派流萤来引我和陆衡过去?”

    宁晏礼又换了一片纱布,淡淡道:“你还是这般敏锐。”

    他的语气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青鸾察觉出宁晏礼似乎有些不悦,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是为了试探陆衡吗?”

    宁晏礼手指一抖,纱布上的金疮药倒多了些,药粉洒下,落在青鸾的裙摆上,素白一片。

    “是又如何?”他似漫不经心道。

    青鸾顿了顿:“陆家的事与陆衡无关。”

    陆衡于她有救命之恩,她不能眼睁睁看他因陆彦的野心而遭受牵连。

    “你们才认识多久?”宁晏礼抬眼看她:“你了解他?”

    青鸾双手攥紧裙摆:“他救过我。”

    宁晏礼微微眯起双眸:“他救过你?”

    青鸾道:“前世。”

    宁晏礼面色一滞。

    第103章 第103章

    “前世我假代长公主和亲,你可记得曾派人在半路截杀我?”青鸾轻声道:“若不是陆衡,我那时便没命了。”

    宁晏礼眸光微震,喉咙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他没曾想,陆衡与青鸾也会有前世机缘,且这机缘,竟是自己亲手送上去的。

    “救我时,陆衡还只是镇北军里的一个百夫长。”青鸾又道:“他若与他父兄是同路人,又何必隐瞒身份投入军中——”

    “他的为人我比你清楚。”宁晏礼将纱布紧攥在掌心,冷声打断道。

    青鸾怔住:“你怎么会……”

    宁晏礼把攥得发皱的纱布丢到托案上,放下两袖:“你以为我为何会向陛下请旨,封他为将让他带兵?”

    青鸾微微睁大双眼。

    难道陆衡前世是在宁晏礼手下?

    可她为淮南王府与宁晏礼相持甚久,为何从未听过此事?

    莫不是在——

    青鸾反应过来,神色很快黯淡下去:“所以,那是我死后的事了……”

    她声音极轻,像是喃喃自语,却又清晰落入宁晏礼耳中。玉棺里那张冰冷的面孔再度袭上心头,他深深看向青鸾,一时竟忽然想去触碰她的脸颊。

    他抬起了手,至半途却察觉青鸾整个人紧绷起来,浑身都好像写满了抗拒。

    骨节分明的长指微微蜷缩,最终还是垂落下去。

    青鸾趁这空当推开他,从香案上下来。宁晏礼几乎没做思考就回手将她拉住。青鸾挣了一下,袖中倏然滑落一物,“当啷”一声应声坠地。

    青鸾想要躬身去捡,却被宁晏礼拦住。他一撩袍摆将地上的金牌拾起,翻过一看,目光旋即沉了下去。

    竟是陆衡的腰牌。

    偏偏是他陆衡。

    宁晏礼将那腰牌缓缓握紧。见他正似思量着什么,青鸾劈手想要夺回,却眼睁睁见他轻松躲过,反手把陆衡的腰牌收入自己袖中。

    青鸾抓住他的衣袖:“你拿他的腰牌做甚?”

    他?

    宁晏礼看着青鸾,脸上划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你就如此在意陆衡?”

    青鸾也看着他:“这与我是否在意他有何关系?”

    宁晏礼反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当真想要嫁他?还是只因他前世救过你的性命?”

    青鸾视线仔细扫过他的脸,心中渐渐漫起钝痛:“这些与你何干?”

    宁晏礼呼吸微窒。

    青鸾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退步伏身一拜:“今日多谢侍中大人搭救。回府后我会依当日棠梨殿所言,将前世淮南王府谋反前私下勾结的官员和诸侯名单列出,届时交由兄长呈给大人——”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以谢大人高抬贵手。”

    言罢,便收袖离去。

    却不想刚行至门前,就听到宁晏礼忽然开口。

    “……别走。”

    青鸾心脏猛地抽动一下。

    她停住脚步,倏然想起那日跳下马车前,宁晏礼在几近昏迷时说的,似乎也是这两个字。

    他说别走。

    不是平素那般冷硬的语气,甚至有那么一瞬,青鸾竟觉得他是在求她。

    可是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呢?

    宁晏礼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开的口。

    让霍长玉将那道赐婚诏书交给青鸾时,他明明已做好了放手的准备。

    青鸾逃走后的几日,他做了无数有关于她的梦。

    有时梦到前世,有时梦到今生,但无一例外却都是她最终死在了他的手里。

    一次次如万箭穿心般面对着安静躺在玉棺里的她,一次次无奈地挥袖合棺,一次次枯坐在昭阳殿孑然终老……一如少年时每夜梦到血色尽染的云都城,那些梦让他久违地感受到令人失控的怵怕。

    每每惊醒,他都会庆幸,庆幸前世自己没有当真错手伤了青鸾性命,更庆幸如今的青鸾仍好好的活着。

    所以他决定放开她,放下他们的纠葛,亦放过自己。

    可当他在霍府门前看到她和陆衡,看到二人相谈时她如花般的笑靥,露出从未在他面前有过的轻快明艳,他就后悔了。

    她本该是他的妻。

    生同衾,死同穴。

    岂容旁人觊觎?

    若非陆衡,恐怕他早会将与青鸾订婚之人杀死千回百回。

    可偏是陆衡。

    偏他们竟也在前世就相识。

    偏陆衡又曾救过她性命。

    这一切的机缘巧合仿佛是上天与他开的一个玩笑。

    让他在这种巨大的失控感中一步步沦陷。

    宁晏礼深深看着青鸾的背影,那纤薄的双肩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回头。

    几乎是下意识里,他有些担心青鸾又会向那一日,全然不顾他的挽留跳下马车,从他视线里抽身离去。

    于是他大步上前,拉住了她:“陆氏与淮南王府暗中往来已久,你若真嫁给陆衡,要如何面对他的父兄亲族?”

    青鸾微微一怔,回头看向他:“你说什么?”

    陆氏与淮南王府不睦已久,怎可能暗中勾结?

    “朝中还藏着淮南王府的玄武,”宁晏礼道:“你以为赵鹤安是为何人做了替死鬼?”

    青鸾愣住。

    宁晏礼言外之意分明是玄武出自于陆氏。

    以在御史台的赵鹤安为替身,又在前朝身居高位——

    “是陆眺……”青鸾喃声道:“所以他才会有那南疆毒。”

    南疆毒在前朝就已被禁,来源甚秘,前世也只听说军师才有此毒方。她本还对此有所疑惑,但陆眺若是玄武,那他有这南疆毒便说得通了。

    可即便如此,青鸾心中仍有另一个疑点:“淮南王府设计谋害皇后和太子数次,陆氏如何还能与他们合谋?”

    “莫论陆相是为了防我,前朝皆知陛下素来不喜阿昭,他又岂会不给陆氏留条后路?”宁晏礼道:“他行事目的极强,来日阿昭继位对陆氏当然最好,但皇位一旦旁落,他也要因以此保住整个陆氏。”

    青鸾有些诧异:“难道陆相竟生过舍弃皇后和太子的打算?”

    “只要这百年公卿世家尚存,还怕再出个皇后,再生个太子吗?”宁晏礼像是一笑:“都说天家无情,难道士族能在这世道长久生存,就会有情?”

    他双手握着青鸾的薄肩,板正她的身体,继续道:“你说的不错,今日是我派人将你们引去。但不止是为了让陆衡看清,更是想让你看清楚!”

    宁晏礼浓黑的眼眸灼灼逼人,青鸾心绪起伏,错开视线不去看他:“可你不是也说过,陆衡不会与他们——”

    宁晏礼猛地抬起她下颌:“可我只问你会如何选!”

    青鸾被迫与他再度对视,一时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彼此的呼吸。

    她看着他,许久忽而轻声问道:“你可是后悔了?”

    你可是后悔了?

    仿佛一记重击,宁晏礼面色微变,握着青鸾肩膀的手不禁微微收紧。

    青鸾仍旧直直地看着他,想起那日霍长玉看过那道诏书后说的话,眼底泛起微薄的雾气。

    她脱口问出,不曾想过会有回答。但又过良久,却听宁晏礼低声吐出一个字。

    “是。”

    他是后悔了。

    亮如明珠的双眸被氤氲水汽染湿,带着一层娇嫩的薄红,在飞翘的眼尾凝成一汪清池。宁晏礼看着青鸾微微摇头,苦涩地笑了笑,心下不觉一紧。

    青鸾双目含泪,微笑道:“可我与陆衡已有婚约,还望大人成全。”

    他或许后悔,可惜为时已晚。

    有些答案来得太迟,连同当初的疑问便都无意义了。

    宁晏礼面色渐渐苍白起来,前世五脏六腑被剧毒侵蚀之痛仿佛再次出现,从心脏开始将他一点点蚕食殆尽。

    他抬手想为青鸾擦拭眼角,却不想青鸾后退一步刻意避开,收敛了神情对他说道:“怕家中人担心,今日与大人相见之事,希望大人莫要对外人提起。”

    而后她平举两袖,端正行了一礼:“往昔多受大人照拂,自当感念,祈盼大人所求如愿,以补前生遗憾。”

    宫中教习的礼数,端肃而疏远,刺得宁晏礼眼底通红。

    言罢,绫罗陡然飘转,宁晏礼伸手再去拦人,素白的手指却与大红色的披帛交错而过,徒留女子残存袖间的余香,与一室空寂。

    天气渐凉,庭中落叶越积越厚。

    霍府人丁冷清,但近日却愈发热闹起来。

    陆衡随大军带兵北伐在即,大约是陆彦担心李洵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恐陆霍两家联姻迟则生变,遂将陆衡与青鸾的婚事推进得极快。

    霍远山对此大为不满,但陆家在流程上事事周全,表面上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纳征时过的大礼几乎要塞满霍府整个前院,礼单如流水般的长,虽礼制上并未逾矩,但数目上可堪比当年陆皇后嫁给李洵时宫里的排场了。

    南梁的习俗是纳征当天定下吉日。

    请期时,霍远山一看陆家征询的日子,差点当场拍翻了案上的茶盏。

    “陆彦这老狐狸偏要急着赶在陆衡出征前礼成,好让他儿子安生在外打仗,独留我们阿鸾在他陆府侍奉亲长!不行!老夫绝不同意!”

    聘礼在门前堆积如山,排场早引得众人前来围观。眼看大将军吹胡子瞪眼睛,就要大笔一划把定下的吉日改到半年往后,陆衡族叔急得直叫人去请桓昱褚冉等人前来劝和。

    最后吵闹半日,这事还是青鸾出面说服了霍远山。

    她笑着安慰霍远山:“大不了三郎出征,我随他同去就是了。”

    “胡闹!”霍远山一把丢开下人递上来的礼单:“那是战场!你一女儿家怎受得了那份苦?”

    “霍家的儿郎个个能征善战,女儿怎就不行了?”青鸾含笑为霍远山敬了盏茶:“何况此战伯父为大将军,谁还敢叫我受委屈了不成?”

    此次宁晏礼安排陆衡随褚冉大军先攻汝阳,后再由陆衡独领精兵五万攻打陈郡,青鸾对此颇有疑虑。

    纵使宁晏礼前世留有遗憾,但他也绝不是冒然贪多的*性子,汝阳的东南方向便是云都,而云都过了淮水就是淮南王府的封地。

    她猜测,或许宁晏礼表面要攻陈郡是假,意图合围淮南才是真。若真是如此,哪怕不能亲自手刃李慕凌,她也想为此出一份力。

    毕竟淮南地界的城防,没人会比她更加清楚。

    青鸾语气里带着撒娇,霍远山接过茶差点松口,但一想沙场之上刀剑无眼还是觉得不成,撂下茶盏摆手道:“不行不行,军中的规矩不可破,若众将士都携家眷上战场,那这仗还怎么打?”

    青鸾抱着霍远山胳膊便不肯撒手了,眉眼一弯,娇声乞求道:“伯父……我也是舍不得三郎……”

    霍远山被她磨得只咂嘴。

    他霍家怎的竟出这“吃里扒外”的情种?

    终于,霍远山松了口,但却不是同意她随军,而是允了陆家定下的吉日。

    既然小两口情深意笃,这婚仪早办就早办了吧。

    于是,还有半月的功夫,霍府上下紧赶慢赶也跟着忙活起来。

    家中除了青鸾没有女眷,霍远山又信不过族中旁人,便特从宫里请了人来帮忙操持。

    陆皇后得知也不时从凤仪宫调人帮忙,有时是画屏带人出宫,倒是叫霍长玉跟着沾了便宜。

    晌午刚过,画屏又带人送来了陆皇后命宫匠制的金钗,青鸾对霍长玉使了个眼色,便带着下人悄声躲到殿外,给二人多留些独处的时间。

    权当是忙里偷闲,青鸾在八角亭里刚吃了两口茶点,就瞧院墙青瓦上探出一个脑袋。

    眉清目秀的郎君见青鸾向自己这般望来,连忙挥了挥手,瞧四处无人,便将另一手提着的吃食撂在墙头,撑臂一翻跳进了院里。

    “阿鸾!”陆衡回头拎起油纸扎的一提子糕点,悄声向青鸾招手唤道:“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第104章 第104章

    青鸾一口茶水差点呛住。

    按规矩,自定聘开始二人到礼成之前都不能见面。

    可陆衡素来都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他不在乎那些说法,只想着自己将要出征,此前与青鸾多见一面也是好的。

    霍府拦他进门,他却是有法子,开始三天两头地翻墙头。有时叫下人看见,倒不敢说什么,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偶尔叫霍远山和霍长玉撞见,却是恨不得拔刀将他轰出门去。

    好在眼前霍远山刚被召进了宫,而霍长玉和画屏在一起,哪还看得到旁人?

    青鸾撂下茶盏,一边掏出帕子擦了擦嘴,一边急忙迎了过去。

    陆衡扶着青鸾坐到后院的歪脖子树上,递上糕点,一蹬墙角也纵身跃了上去。

    秋日的风吹起衣摆,两人并肩坐在树上,青鸾拆开油纸,看见里面赫然包着几枚梅花酥,双眼不禁一亮。

    可刚拿起一枚到嘴边,她便犹豫了:“我,还是不吃了吧……”

    陆衡不解,明明上次带来,她还一口气吃了六枚,为此他这回还特意多买了两包,怎么就不吃了?

    “吉服已量好了尺寸……”青鸾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道。

    这阵子她已被陆衡送来的点心零嘴喂胖了些,再管不住嘴,若到半月后吉服穿得绷紧,怕是要闹笑话了。

    陆衡一听旋即大笑起来。

    青鸾涨红了脸,他却仍旧停不下来,眼角直笑出了泪花,缓了好久才道:“你管它恁多作甚?喜欢就吃,吉服叫人再调尺寸就是了。何况我早听说,女子出嫁时的冠服又沉又重,你若不愿,不穿也罢。”

    “那怎么行?”青鸾脱口道。女子出嫁哪有不穿吉服的?

    “怎么不行?”陆衡又将一包玉露团子塞到她手里:“届时谁敢笑你,我一拳招呼过去便是。”

    青鸾噗嗤一乐,却见陆衡奕奕明亮的黑眸望着天边的远云,唇红齿白噙着笑意:“你放心,往后我搏来的军功,都是你的底气。你想做的事就尽管放手去做,你不愿做的事,也没人敢去逼你。”

    风拂过刀裁般的乌鬓,绯红发带飘扬而起,眼前的年轻郎君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心中的爱意才能如此坦荡干脆。

    青鸾有些动容。

    陆衡亦如前世,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性子,答应过她的事情,就绝不会变。

    那日离开棠梨宫后,青鸾本想着陆衡因陆眺的事无暇顾忌其他也是人之常情,在御医院等了一会儿,便打算一人前去凤仪宫。

    却未料,刚迈出御医院,就迎面见陆衡如约匆匆赶了回来。

    虽然二人都默契的谁也没提陆眺之事,但在送她回府时,陆衡却对她郑重地到了一句“阿鸾放心”。

    他说不管陆氏如何,他只会做出对得起仁义良心,对得起她的选择。

    二人坐了许久,直到陆衡约莫着时间,待会儿还要进宫才磨蹭着准备离开。

    青鸾注意到他腰间的宫牌:“你这宫牌……是何时找到的?”

    那日在棠梨宫与宁晏礼见面的事,她不知如何开口,未曾对陆衡提起,遂只言她行走匆忙将他的宫牌遗落在了宫里。

    陆衡循着她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笑道:“内侍在宫里捡到的。”

    可这宫牌明明应该是在……

    青鸾眼睫轻轻一颤,抬眼看向陆衡,却被他笑着揉了揉脑袋:“过两日筹备北伐之事会有些忙,得了空我再来看你。”

    这亲昵的举动让青鸾一怔,姣好的面容倒映在陆衡清澈黑亮的眼眸,娇艳动人。

    心脏像是被猛撞了一下,陆衡顿了顿,忽然倾身靠近。

    温热的鼻息接近,带着皂角清香,青鸾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轻柔的吻已在额前落下。

    青鸾僵住了。

    轻盈的吻如蜻蜓点水,一息之间便悄然退去。而后陆衡抬起手,骨节分明的长指在青鸾嘴角轻轻一拭,抹掉了沾在上面的糕点屑。

    陆衡指腹带着常年舞刀弄枪磨出的薄茧,拂在皮肤上有些坚硬。

    青鸾的脸蓦地红了,旋即掏出手帕胡乱在嘴边擦拭起来。

    陆衡哈哈一笑,纵身从树上跃下。这时,霍长玉大约是听见声响,疾步从游廊穿了过来,远远望见陆家小子又翻墙进来,提前供自家的菜,一把夺过正洒扫庭院下人手里的扫帚,连吼带骂地冲了来过。

    一时可谓鸡飞狗跳。

    陆衡身手矫健,不慌不忙和青鸾道别,又朝霍长玉挥了挥手,才笑着躲开横飞过来的扫帚,蹬着墙壁两手一撑,从霍府后墙翻了出去。

    青鸾哭笑不得地听霍长玉嘟囔了两个时辰,直到霍远山回府。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将今日看起来似乎格外疲惫。

    这些日子,青鸾一直试图从霍远山口中探听朝中动向。

    前世淮南王府谋反前私下勾结的官员和诸侯名单,她已如约托霍长玉交给了宁晏礼。只是尚不知道,宁晏礼会将如何应对。

    同时她也想知道,陆家的事宁晏礼要如何收尾。

    晚膳时,倒是霍长玉从画屏口中得到了凤仪宫的消息,先开口问道:“父亲,我听说陆家二郎入了门下省?”

    青鸾不动声色向一旁侍奉的下人们使个眼色,下人们躬身退下,她又为霍远山和霍长玉各盛上一碗汆丸子汤。

    霍远山接过端起汤碗,眉头舒展开来,嗯了一声道:“是怀谦亲自举荐的。”

    宁晏礼举荐陆羡?

    青鸾埋头吃了口饭,默默听着。

    霍长玉一听皱起眉:“我已与他说过,要提防陆家。他怎么反倒把陆二郎安排到自己手下了?”

    霍远山叹了口气:“怀谦心思深重,有时连我也看不明白,不过既然他这么做了,想必是有他的理由。”

    霍长玉索性撂下银箸:“我是怕陛下这身子……他若不早做谋划……”

    “陛下这两日没能上朝。今日入宫,怀谦已借桓昱的口,请奏设立监国寺了。”霍远山道。

    青鸾抬起眼皮。

    前世宁晏礼便是在李洵病重时设监国寺,以他为首,与陆彦、霍远山、桓昱共同辅佐李昭监国。

    只是那时李昭并非唯一的储君,陆彦忌惮李淑妃所生的小皇子,才会助宁晏礼设监国寺,而今形势已发生变化,恐怕陆彦不会甘心让前朝大权就这样尽数落入宁晏礼之手。

    霍长玉问出了青鸾的顾虑:“桓尚书倒是会两边卖好,可陆相岂会同意让怀谦辅国?”

    青鸾也跟着看向霍远山。

    “那老狐狸自是不愿同意。”霍远山道:“所以私下里与我谈了许多,总之是想让我看在亲家情份上,在此事上与他站在一道。”

    看来陆彦是要拉拢霍远山,增加在朝中和李洵面前的话语权。

    霍长玉不屑冷嗤:“陆相倒是素来会打算盘。”

    霍远山砸了咂嘴,对他道:“我常说你不如大郎性子稳重,你看看你。”

    又被拿来与霍长翎比较,霍长玉面上虽有不服,但嘴上却不再多言了。

    “无论如何,我们已与陆家有了这层姻亲关系。陆彦与怀谦撕破脸,我们夹在中间,还是要多一层考量。”霍远山道:“太子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我可以不考虑自己,但不能全然不顾整个霍氏,尤其是阿鸾,未来还是要在夫家立足的。”

    言罢,三人沉默片刻。

    少顷却见青鸾撂下银箸,道:“伯父不必因我而多虑。”

    “三郎本就不愿参与族中是非,且他又是个辨是非,能担事的,自当护我周全。”她道:“我二人已经说好,待他北伐归来便搬出无乐巷,另立宅院。”

    霍远山还是放心不下:“可即便另立宅院,你二人又能如何完全脱离陆氏?”

    从眼下形势看,宁晏礼已掌握兵权,只要除去淮南王府,陆彦将很难与之抗衡。在这种关键抉择之时,若霍远山一旦站错阵营,恐怕要影响整个霍家的未来。

    青鸾不能让霍远山因自己而动摇,只能道:“侍中大人似乎已握得陆氏把柄,依我看,丞相未必能赢。伯父只要站对立场,我背后有家族撑腰,在夫家立足又岂是难事?”

    “怀谦手中有陆氏的把柄?”霍远山惊讶:“你怎知此事?”

    青鸾抿了抿唇,不敢再瞒,简单说了那日撞破陆眺的事。

    她猜测宁晏礼手中握着陆眺的把柄却没捅破,大约就是在等合适时机,将次作为与陆彦交换的条件。

    自那日棠梨宫一别,青鸾再未见过宁晏礼。

    淮南王府前世便不是他的对手,眼下又占尽先机。她相信,若无大变数,宁晏礼没理由会输。

    夜已深了,青鸾一时睡不着,便在窗下摆了一副残局。

    是之前与宁晏礼未下完的那局。

    黑子表面的攻势由强转弱,但青鸾却总觉这背后藏着什么暗招,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拈着白子迟迟落不下去,心绪开始莫名烦躁起来。

    思忖着,眼前忽而浮现出宁晏礼的脸,正面色苍白地看着她,同时耳边响起清冷破碎的二字。

    “……别走。”

    青鸾心口一窒,竭力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却最终将棋子丢回棋奁,对房中侍婢道:“取些甜酒来吧。”

    近身伺候的侍婢对视一眼,应声退了下去,很快便取了一壶梅酒。

    刚要问青鸾是否要烫热些再饮,却见她已自斟一盏,轻呷了一口。

    按说霍府的酒也不会差,但尝着怎么都觉差点滋味。

    青鸾看着盏底清亮的酒液,不禁苦笑。

    莫不是饮过一次梨花醉,就把口味变刁了?

    房中侍婢见她蹙眉咂嘴,像是不大满意,连忙问道:“可是这梅酒不合女郎的口?”

    青鸾颔首,本就心烦意乱,她不想糊弄自己。

    今晚若不得痛饮,恐怕又要辗转难眠,煎熬半宿。

    其中一个侍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了句请女郎稍候,便又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人回来了,怀里还捧着一只酒坛。

    青鸾闻到一丝清冽甘甜的梨香味,眸光一动,连忙上前接过酒坛子,转过上面封存的纸条一看,果然铁画银钩写着“梨花醉”三字,左下角还特行书了封存的时间。

    取酒的侍婢道:“这是郎君日前拎回来的,奴婢瞧着珍贵得紧,共有两坛,便取了一坛来,女郎看看是否适口?”

    霍府眼前就三位主子,什么都紧着青鸾用最好的,她们自然不敢怠慢,尽心尽力地伺候让她高兴。

    然两个婢子却见自家女郎用手抚过纸条上的字迹,眸光在灯盏旁衬出潋滟的水光,仔细一看,双目竟已泛红。

    二人心下一惊,不知做错了什么,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半晌,年龄大些的才开口试探道:“若是不合口味,奴婢这就再去为女郎换一坛来吧……”

    “不必。”青鸾摇了摇头,轻叹似的道:“此酒甚好。”

    夜色融融,月朗星稀。

    青鸾干脆一抖披风,抱着酒坛爬上了房顶。

    侍婢们看得心惊胆战,却也拦不住,只能在廊檐下守着木梯。秋夜的风带着舒爽的凉意,她们守着守着眼皮开始打架,没过一会儿,便互相倚靠着在木梯旁睡着了。

    夜幕笼罩着整座上京城,万籁俱寂,青鸾坐在苍穹之下,深舒了口气,方觉心中郁结打开了些许。

    揭下封缄,打开坛盖,酒香扑鼻而来。

    此酒味甘,但酒性浓烈,青鸾不敢像之前那般冒然,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舌尖在口中抿了抿。

    嗯,余香甚浓。

    再尝一口。

    甘淳清冽。

    果然是好酒。

    如今想起那晚在棠梨殿“豪饮”,都没有好好尝出滋味,青鸾不免觉得有些暴殄天物,遂此番饮得小心仔细,一口一口地就着秋夜,慢慢品尝。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低估的梨花醉的后劲,也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手脚发轻,头脑发重。青鸾醉意上来只觉浑身都热了起来,遂把披风一解,褪到了一旁。

    她仰起红扑扑地俏脸,夜空中的星辰似乎比方才多了许多,模模糊糊,时隐时现。

    晚风灌进衣领,青鸾囫囵地吸了吸鼻子,却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沉香。

    她迟钝地,缓慢地转过头,带着一丝迷茫和疑问,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人。

    云锦墨袍莲花纹。

    抬起沉重的眼皮,再向上望,便是那张数次入梦,昳丽近妖的面孔。

    青鸾带着浓重醉意,长叹了口气。

    唉,竟在房瓦上看见了宁晏礼。

    自己果然是醉了。

    第105章 第105章

    收回迷离的视线,青鸾奋力摇了摇头,试图甩掉脑海里的杂念。

    谁知这一晃,酒劲直顶灵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青鸾一捂嘴,差点在房顶吐了出来。

    好在晚膳用的不多。

    青鸾抚着胸口缓缓平复,才发觉身下的房瓦一抽一抽,似乎在动。

    侧头一看,原来是被自己胡乱坐在身下的披风。

    她眨巴着泛红的双眼侧头望去,见身旁的人正试图从她身下把披风拽出,不禁单手撑膝看了一会儿。

    “杂念太重啊……”她打了个酒嗝,深深叹道。

    宁晏礼蹙眉看她一眼,又用余光扫向一旁的酒坛。

    经过上次在棠梨殿,青鸾的酒量他大概有数。

    大半坛梨花醉下肚,怕是连她自己是谁都忘了,眼下还能半睁着眼已属不错。

    适逢又一阵凉风卷过,青鸾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宁晏礼便一用力,抽出披风,抖开围在她身上。

    这感觉太真实了。

    宁晏礼的臂弯从身后绕过,带着那令人安心的沉香气息,包裹出一隅温暖的防线。呼吸化作清冽的凉意,一下下沁在她眉骨上,撩得青鸾心底微微发痒。

    她缩在披风里,强撑着眼皮盯在宁晏礼的脸上。从纤长的眼睫,再到细挺的鼻梁,又到轻抿的薄唇,晕乎乎地用目光勾勒了一遍。

    然后轻叹了一句:“真好看啊……”

    宁晏礼的动作微微一滞。

    青鸾从脸颊到脖颈都被醉意醺红,一双媚眼迷离半睁着,湿漉漉地泛着潮气,直勾勾地看着他。

    杂念就杂念吧。她想。

    反正是在自己的意识里,又没人知道。

    既然醉了,何不能放任一次?

    想到此处,青鸾定了定神,盯向宁晏礼的脸颊,犹豫一瞬,又像下定决心似的,瞄上他的嘴唇。

    就是这张嘴,硬得要命。

    青鸾迷迷糊糊冷嗤一声,囫囵道:“今日,今日我倒看看……你还硬不硬得起来……”

    “?”

    正帮她系披风的宁晏礼没有听清,就见她嘟囔着,把脸一仰,下一刻,便带着浓烈酒气,抻着脖子热腾腾把嘴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吧唧”一声清响,宁晏礼愣住了。

    还没等反应,女子柔软滚烫的唇瓣就已离开。

    青鸾像品酒似的,砸吧砸吧嘴。在宁晏礼黑沉沉的眸光里浑然不觉,又伸出小巧的舌尖,舔了舔唇。

    “……还不错。”她喃声回味道。

    之后,索性拽过宁晏礼的领口,挑着醉醺醺的眉梢,一副浪荡纨绔神情,笑嘻嘻又凑了上去。

    反正是做梦。

    再尝一口。

    “吧唧”又是一声清响。

    青鸾满意地弯起眼角。

    柔软甘甜,着实不错。

    宁晏礼定定看着她,喉咙上下一动。就在她美滋滋撒开手的时候,他猛地扣紧她的后颈,把人压回了怀里。

    “呜!”

    唇瓣再度贴合,呼吸瞬间不畅,青鸾反弹似的想要逃走,却反被宁晏礼揽腰箍住,将低呜堵在嘴里。

    唇齿纠缠,凌乱灼热。

    一片混沌中,青鸾被熟悉的气息淹没。心脏怦然作响,渐渐地,她下意识将手攀附于宁晏礼的腰间,攥紧,开始尝试回应。

    可就在这时,宁晏礼却放开了她。

    温度骤然冷却。

    青鸾绯红的俏脸浮现一丝茫然,轻眨覆着水雾的眼,把手攥得更紧。

    好像是在问他,为什么。

    宁晏礼深吸了口气,强压住体内翻涌的冲动,握住她的手,安抚似的让她放松下来。

    可青鸾却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眼底渐渐聚起泪花,仍执拗地看着他。

    心脏紧紧收缩。宁晏礼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摩挲着纤细的指骨,一双黑眸摄人心魄,幽幽叹道:“听话,否则待你酒醒,会后悔的。”

    他耐心安抚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黑鸦盘旋而过,鸦青传来了暗号。

    淮南王府派来将青鸾灭口的刺客已被缉拿。

    宁晏礼挥了挥手,远处数道黑影闪身离去。

    怀里人儿的呼吸也渐渐轻匀下来,长睫偶尔颤动,好在眉心舒展,睡颜尚算恬静,应是做了个好梦。

    他垂眼,静静看着她紧抓着他的手,眸光微动。

    日上三竿。

    青鸾睁开双眼,从梦中惊坐而起。

    侍婢闻声掀开帷幔走近,却见她面色通红,一把用被蒙住了脸,哑着嗓子连声喊道:“别,先别过来!”

    侍婢们面面相觑,纵然不解,也只能躬身退出。

    青鸾露出一只眼瞧了瞧,见她们出去,才放心把被子放下,但心脏还是咚咚咚跳个不停。

    脑海中混混沌沌,不断交错着甜腻纠缠的画面。

    青鸾抱头猛蹬着腿,难以置信自己竟会做出那样的梦!

    她竟在梦里与人……

    君子慎独啊君子慎独!

    青鸾在心中哀嚎,轰然倒回榻上。

    看着头顶的承尘,她不禁红着脸开始回忆。

    那感觉如此熟悉,自己梦到的人,究竟是谁呢?

    她突然想起白日里陆衡落在额角的一吻,瞬间面色更红,不由得捂住了脸,懊恼地在心底暗骂自己没出息,竟因那样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就做了整晚乱七八糟脸红心跳的梦。

    帷幔里不时传来捶蹬床榻的声音,侍婢们不敢靠近,亦不敢询问。

    直待午膳时辰过了,画屏带着司织署的人进府,她们才轻声哄劝自家女郎起身梳洗,说是皇后娘娘又赏了几匹云锦来。

    青鸾神色恹恹,铜镜中倒映出一张俏丽的脸,只是眼下有些乌青,显得颇为憔悴。

    画屏走后,她刚想再小憩片刻养养精神,就听到窗外传来下人戚戚咕咕的交谈声。

    不一会儿,又有侍婢来请:“女郎,宫里又来赏赐了。”

    还有?青鸾不解。

    陆皇后不是刚派画屏来过吗?

    近日霍远山公务甚忙,霍长玉也长需在御医院值守。青鸾强打起精神来到前厅,发现来人是几个脸生的小内侍,刚想发问,就见鸦青随后跟了进来。

    “见过女史。”鸦青笑意温和,伏手一礼。

    青鸾愣了愣,僵硬回礼道:“长史怎么来了?”

    鸦青笑道:“我奉大人之命前来,为女史提前送上新婚贺礼。”

    宁晏礼?

    青鸾连脸色都僵住了。

    没等开口,就眼睁睁见鸦青挥了挥手,后面便有内侍陆陆续续进来,把大大小小的箱匣托案不断抬到庭院里。

    皆是红艳艳的喜庆颜色,外挂红花,内铺红绸,连送礼来的内侍都一色穿着大红。

    不仅是青鸾,就连霍府的下人们也呆住了。

    说是贺礼,可这阵仗怎么瞧着比前些天陆家纳征还要讲究?

    “……”

    青鸾瞠目结舌,内侍们还在不断往将“贺礼”搬入霍府。

    搬着搬着,连霍家下人们的脸色都变了。

    若不知当朝侍中大人是个宦官,这道贺竟似有种“抢亲”的意思了。

    鸦青仍是一脸风轻云淡的笑意,直到将霍府前院堆满,又轻拍了两下手。

    一个同样身着红袍的内侍躬身迈进门槛,手里捧着红木食盒。

    食盒上贴着的大红“囍”字,无比乍眼。

    内侍将食盒呈到青鸾面前,鸦青道:“大人吩咐,这食盒务必亲自交到女史手中。”

    青鸾接过,一脸狐疑:“这是?”

    鸦青笑而不语,转头将礼单交给府中管事,而后才对青鸾道:“大人交代的差事既已办妥,也不好再多叨扰,待大将军与霍大人回府,还请女史代为问候。”

    言罢,他平举两袖恭敬一礼,道了句告辞便带人离去。

    霍府的下人看着满院的贺礼,面面相觑。

    府中管事见青鸾面色不好,犹豫片刻才小心问道:“……女郎,这些贺礼……”

    虽说侍中大人此举反常,但总归不该是坏心。

    何况这么些东西也不能一直堆在院里。

    青鸾双唇不觉抿成了一条直线,半晌才道:“既是侍中大人的心意,悉数清点入库便是。”

    “诺。”

    回房后,青鸾对着食盒上的“囍”字出神许久。

    一旁的侍婢见此,小声劝道:“女郎莫不如打开看看?”

    青鸾想了想,道:“你们先退下吧。”

    几个侍婢也对食盒心生好奇,但听青鸾说了这话,也不敢违拗,只得躬身退去。

    青鸾抬手,指尖抚过“囍”字的笔划,大概是最夜宿醉,她感觉身上很是乏累。

    不仅是身上,还有心里。

    自与陆衡定下亲事,每每提及宁晏礼,她便觉像有什么东西坠于心头一般,沉甸甸拉扯着她。

    这些日子,她不愿回想那日在棠梨宫的事。

    正如她对宁晏礼所言,她与陆衡已有婚约,过去的事宁晏礼既不打算与她计较,二人便不该再有交集。

    可今日宁晏礼送来那些贺礼又是什么意思?

    青鸾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打开食盒。

    她揭掉“囍”字,掀开盒盖,便有香甜浓郁的牛乳味飘散出来。金灿灿映入眼帘,三只圆圆润润的金乳酥趴在食盒里,油亮可口,令人垂涎欲滴。

    青鸾怔了怔。

    倏然想到那次宁晏礼一早带她入宫,途中变戏法似的在马车里拿出这样一个食盒,盒中装的就是芙蓉记的金乳酥。

    往日画面浮现,青鸾眸光轻轻颤动。正待此时,盒盖里侧却忽而滑落一张纸条。

    青鸾将纸条拾起,展开,其间赫然写着:“酗酒伤身,仔细脾胃。”

    青鸾微微一顿。这恣意的笔锋再熟悉不过,可是,宁晏礼为何会知道她昨晚纵饮的事?

    青鸾只觉一时头中发懵,而后眼前忽地白光一闪,顿时愣住。

    一张俏脸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她拿着纸条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所以昨晚不是做梦……

    且她“在梦中”冒犯的人亦不是陆衡……

    而是宁晏礼!

    第106章 第106章

    酗酒伤身,仔细脾胃……

    青鸾瞬也不瞬地盯着纸条上的字,脑海不断闪过“梦中”唇齿缠绵的画面,一时竟觉字里行间的语气都暧昧起来。

    所以,是自己主动……

    青鸾想到此处,脸上不禁烧得更加厉害。她烫手似的将纸条丢到案上,“哐”地把食盒一盖。

    不管今日宁晏礼所为暗含何意,此事说到底终究是有误会,她若知道那真是宁晏礼本人,是断不会,断不会做出那等混账事来的……

    反复思量良久,青鸾蓦地起身,理了理衣襟。

    总之,误会既是因她而起,还是有必要找宁晏礼说清原由。

    浓苦的汤药味充斥着整座昭阳殿。

    御医们好似把御医院的药材都堆进了李洵寝殿里,把脉施针开方子熬药,连续忙碌了几日,可龙榻上的皇帝却仍眼见的枯瘦下去。

    隔着纱帐,宁晏礼默然看了一眼刚服药昏睡过去的李洵,转身走出殿外。

    那些汤药味熏得他有些头痛。

    这样的昭阳殿他太过熟悉。

    前世的最后两年,他日夜身处其中。闻久那些药味,难免让他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所以每隔一阵,他就需要到庭中透透气。

    诚如霍长玉所言,李洵的时日不多了。

    就像昭阳殿今年的海棠,几夜之间再看,枝干已稀疏得有些凄凉。

    钱福见宁晏礼出去,连忙对身后的小内侍道:“快去将海棠树底下的落叶扫干净了。”

    小内侍苦着张脸:“师傅,这一个时辰都扫了八回了……”

    钱福作势朝他屁股踢了一脚:“哪来这么些废话,叫侍中大人瞧见半片落叶,你就自己领板子去吧!”

    小内侍闻言脸白了白,屁滚尿流似的跑出殿外。

    钱福叹了口气,想想还是不大放心,“唉”了一声也跟了出去。

    扫帚拂过青石板,发出一下一下的沙沙声。

    钱福见宁晏礼正望着海棠树出神,官袍两袖被风微微鼓起,显得衣衫有些单薄,遂轻声道:“大人,眼下天已凉了,老奴叫人取件披风来吧。”

    “不必。”宁晏礼仍看着那颗海棠树。

    钱福也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劝道:“大人代太子殿下打理朝政本就辛劳,这秋日的残败景象看多未免伤神。”

    宁晏礼回头看他一眼,勾了勾唇。

    两世以来,若论通透,怕是没人比得过钱福。

    他道:“历代君王无不想寻求长生之法,但时过境迁,终是抵不过流水落花。”

    昭阳殿外,天子近前,身为人臣口出此言实属狂悖,何况又是手掌军政大权的辅政权臣?叫人听了难免不猜测其欲图凌驾君王之上的野心。

    钱福却似不觉,反恭敬劝道:“大人正值壮年,流水与落花不过是别有一番滋味的景色罢了,又何必深虑。”

    宁晏礼沉默片刻,少顷,才又问道:“你觉得陛下活得可有半分恣意?”

    钱福把身子躬得更低了,忙道:“老奴不敢揣测圣意。”

    这一句“老奴不敢”语气与前世毫无分别,宁晏礼不用回头看,也知钱福现下摆出了一副如何惶恐的神情,遂不由分辨地吐出一个字:“说。”

    钱福深知宁晏礼的脾气,知道糊弄不过,便在心中暗暗拿捏了一下分寸,才开口道:“舍得之道,想来陛下定比老奴想得明白。”

    宁晏礼知钱福口中所言“陛下”是指李洵,可偏在二人交谈听来,却像前世钱福唤他时的语气。

    这话就好像是直对他说的——

    既坐拥江山天下,高居万人之巅,便是同时选择了那皇位上的孤独与冰冷。

    其间的舍与得,不过在他心念之间。

    “大人。”

    正待这时,流萤匆匆走近,伏手道:“长寿宫那边的人方才来报……太后娘娘眼下闹得厉害。”

    今早因有霍远山等老臣支持,已通过设立监国寺,既李洵卧病期间,由宁晏礼为首,与几位老臣共同辅佐李昭理政。

    虽说名义上是辅佐李昭,但因其年少,实际朝政却是牢牢把在了宁晏礼等人手中,陆彦自是不愿同意,便撺掇陈太后出面极力阻止。

    然大势至此,宁晏礼背后又有手握重兵的霍家相助,便干脆快刀斩乱麻,以陈太后往日窜同陈氏插手军政为由,借李洵之名下诏,将其禁足于长寿宫内。

    说是禁足,其实就是软禁。诏令一下,陈太后便在长寿宫大闹起来。

    宁晏礼对此倒不意外,只冷冷道:“随她去。”

    “可……”流萤面露犹夷:“太后娘娘在宫门口一直大骂,很是难听……”

    大骂?骂谁?

    宁晏礼挑眉冷笑:“骂我?”

    流萤不敢作声。

    钱福见此也跟着埋低了头。

    宁晏礼几乎能猜到陈太后骂了些什么。

    无非大奸大恶,不忠不义,顺带再对他宦官出身羞辱一番。*

    可若不是因她和李鳌,他又何至于此?

    想起十六年前在云都的血仇,宁晏礼眸中深鸷下去,一张谪仙般的俊脸显出几分妖冶之感:“她若想骂,便由着她。”

    流萤以为自己听错,诧异抬头。

    却见宁晏礼森然笑道:“让司白把陈暨伏罪的血书送到长寿宫,若太后娘娘还想不通——”他顿了顿,“就将陈暨的头,一并送去。”

    钱福流萤闻言,心中都微微颤了一颤。

    流萤旋即伏手:“诺。”

    宁晏礼又道:“传陆衡进宫。”。

    童让正百无聊赖地用树枝戳墙,抬眼就见远处霍府下人将刚套好的马车停在了门前。

    他伸头看去,少顷就见一身材纤细的女郎身穿罗裙,头戴幂篱,带着两名侍婢上了马车。

    从霍府走出的女郎,除了青鸾,还会有谁?

    马车很快从霍府门前驶离。

    童让丢下树枝,抬脚正要跟上,却从身后被一只手拍住肩膀。

    几乎在瞬间,银光骤闪。

    剑身在女子面前映出一双飞翘的剪水瞳,童让一怔,旋即收手,诧异道:“女史?”

    他没想到青鸾方才竟使了一记声东击西。

    青鸾未料及童让出手会这般迅猛,也是吓了一跳,脱口道:“你这剑术哪里练的?”

    童让听出这话里暗含惊叹,有点不好意思,挽个剑花收剑入鞘。青鸾瞧着他收剑的架势有点眼熟,但未及多想,就听他问道:“女史何时发现我的?”

    青鸾扯了扯嘴角。宁晏礼都出现在她房顶了,再发现不了有人盯着,她这么些年细作也是白做了。

    “大人现在何处?”青鸾不欲浪费时间,正色对童让道:“带我去见他。”

    她猜测不错,这些日子宁晏礼大多都在宫中,通过童让去找他是最便捷的法子。

    宫门侍卫显然都换成了宁晏礼的人,童让带她一路畅通无阻。

    不过让青鸾颇为意外的是,童让带她去的并非门下省,亦非刑室殿棠梨宫,而是昭阳殿。

    黑甲军肃然而立,四处充斥着隐而未发,暗流涌动的气氛,一如前世。

    行至朱红宫门前,青鸾顿了顿,抬头看向昭阳殿的烫金匾额。

    想来宁晏礼欲设立监国寺一事,已经成了。

    自他有了前世记忆,想必事情会更加顺利地按照他的谋算发展。

    眼下唯余一桩事,或许他尚存顾虑。便是与上一世不同的一点,她和陆衡的婚事,也就是霍陆两家的联姻。

    好在监国寺已立,霍远山的立场也已表明,宁晏礼大概不会再为此多心而怀疑霍家。

    想到这里,青鸾轻舒了口气。

    不过她又突然想到一点:莫不是今日宁晏礼的贺礼,只是为了安抚霍家?

    宁晏礼终日在权柄争斗中斡旋算计,哪里有心思想些旁的事?倒是她,自回霍府过上清闲日子,心思就怠惰许多,竟在这种时候想出那些有的没的!

    青鸾心中羞臊,面上也跟着有些泛红。

    童让不知她为何忽然止步不前,也停下来回头看她:“女史怎么了?”

    青鸾真的犹豫了,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心绪不宁,冲动着要来见宁晏礼:“我思量,这些日子大人或许政事忙碌……我还是……”

    童让愣了愣。眼见到了门前,青鸾却打起退堂鼓,他也一时进退两难。

    女史要见他家大人的事方才已派人传了话,这会子又说不见,依他家大人的脾气岂不是又要黑脸?

    正踟躇间,宫门却突然开了。

    一袭绛色麒麟纹武官袍映入眼帘。剑眉星目的英气郎君长腿跨出门槛,抬头撞上青鸾惊讶的视线,亦是一愣。

    陆衡俊秀的脸上划过一抹稍纵即逝的不自然,但很快便恢复如常,露出惊喜的神色:“阿鸾,你怎么来了?”

    青鸾仍未从惊讶的余波中回神:“我……”

    “今日天凉,你怎穿得这样单薄?”陆衡说着就从身后内侍手中取过自己的外氅,不由分说地给她披上。

    青鸾莫名有些心虚,低声道:“出门时有些匆忙,不过这就要打算回去了。”

    陆衡用宽大的外氅把她捂得严严实实,满意一笑,对她道:“正好,我还要去寻你。我送你回去吧。”

    皂角清香隔档住秋日的凉风,青鸾不觉紧了紧袖下的手指,下意识往宫门里瞟了一眼。

    本就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误会,真见了面又能理出什么头绪?

    既已无法同路,往后还是少见为好。

    青鸾从内抓住氅摆,拢紧了一些。

    周身渐渐生出暖意,她在心中迅速做出决断,微笑着对陆衡点了点头。

    童让眼见着二人转身要走,有些急了。

    他睁大眼睛张了张嘴,未等将“留步”二字说出口,却听身后传来钱福尖细的嗓音:“骁骑将军留步!”

    陆衡与青鸾同时停下,回头。

    钱福迈着碎步紧赶慢赶,待行至近前,才躬身回道:“侍中大人方才忘了一句话。”

    陆衡面露不解:“什么话?”

    钱福笑了笑:“大人说,去京郊大营的事耽搁不得,还请将军即刻动身。”

    陆衡与青鸾对视一眼,诧异道:“这么急?”

    他看着青鸾有些犹豫,说好了要送她回府,可军令在身却也是断不能违背的。

    钱福像是早料到他会因此陷入两难,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看了看,又是一笑:“霍大人很快会来昭阳殿为陛下施针,女郎可在偏殿稍等些时候,与霍大人一同回府。”

    青鸾与陆衡眼下相见,本就不符合婚仪前的礼数,钱福又搬出了霍长玉,二人自是没有道理反驳。

    可钱福素来圆滑,断不会无故说出这话,来找他二人的不痛快。

    青鸾捏紧指尖,视线穿过敞开的宫门。

    明明从这方向瞧不见偏殿,却觉有一道沉寂的目光正从偏殿投来,冷冰冰地落在她和陆衡身上。

    第107章 第107章

    陆衡得了军令,只得先行离开。

    钱福躬身引着青鸾行至偏殿,而后便极有眼力的退了下去。

    此处显然不是平时朝臣觐见等候的偏殿,而是皇帝处理日常公务的偏殿,即为书房。

    进殿时,青鸾并未见到预想中因近日李洵卧病,而堆叠如山的公文奏章。

    反倒是书卷齐整,熏香怡人。

    不过正如所料,权势正盛的侍中大人果然在此。

    宁晏礼端坐于案后,玉面乌鬓,端肃自持,正提着朱砂笔在奏章上批复。

    他身上虽仍是为臣的官服,但圆领红袍挺阔,仪姿不凡。恍然间竟让青鸾思绪拉远,想象起他前世登基后在此处理政务的场景。

    对了,那时的宁晏礼,应已恢复真名。

    一个万民皆不敢再直呼的名讳。

    李衍。

    想到这个倍感陌生的名字,青鸾强迫自己收敛思绪,恭恭敬敬地伏手一礼:“见过侍中大人。”

    殿内除他二人,连左右侍奉的宫人都没有,大约是已被提前吩咐出去。

    青鸾声音带着刻意的疏远,显得这帝王居所竟有几分空荡寂寥,一开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冷冰冰的。

    但她还是忍不住想到,大抵前世宁晏礼在此时不会是这样。既已贵为天子,自然免不了红袖添香,佳人环伺。

    宁晏礼不知青鸾这一刻的千头万绪。

    他闻声停笔,抬起眼,目光却在看见她身上的外氅时,瞬间定住,而后黑沉下去。

    这分明是陆衡方才进殿时穿的那件。

    几乎是一瞬间,面前的奏章就变得枯燥乏味,甚至令人心烦意乱。

    宁晏礼把朱砂笔一丢,“啪”地在案上溅开一片朱红。

    青鸾蹙眉看他一眼,旋即收回视线。

    空气渐渐凝固。

    “来人。”宁晏礼突然道。

    内侍闻声疾步进殿,躬身伏手。

    宁晏礼看着青鸾身上的外氅,凤眸微眯,冷然吩咐道:“取火盆来。”

    “诺。”

    这期间宁晏礼没再开口,青鸾便一直深埋着头,仍按规矩保持着伏手的姿势。

    她感觉得到,宁晏礼如刀的目光始终盯在自己身上。

    内侍很快取来火盆,宁晏礼抬了抬下巴,示意把火盆放在青鸾脚边。

    炭火烧得极旺,热气腾腾地往裙底和氅内钻,青鸾平举的手臂开始发酸,发鬓后颈也渐生薄汗。

    她终于明白宁晏礼要火盆的用意。

    两人暗自僵持了一会儿。

    青鸾深谙宁晏礼喜怒无常的脾气,以及肚子里不时冒出的坏水,每每这种时候,她心底都会生出一丝不甘和不服,莫名想要同他较劲。

    渐渐地,她脸颊开始泛红,不断有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下,手臂也抖得厉害,直至绯红的袍摆映入眼帘,才察觉宁晏礼已行至身前。

    宁晏礼越过她交叠于面前的双手,抬起她的下巴,语气虽不算温和,但也不似平素冰冷。

    他道:“还要继续忍下去吗?”

    青鸾被迫抬眼看他,双眸仍旧明净,但呼吸却因火盆持续散来的热气而干涩发重。

    一滴汗珠沿着鬓边,从红润的侧颊滑过,顺而流入脖颈。青鸾抿了抿唇,没有答话。

    宁晏礼知道她那股子倔劲又上来了。

    不仅倔,且能忍。是隐藏在娇纤外表下,骨子里的难以动摇。

    否则也不会把心思藏得那般深,若不是醉后的模样被他撞见,他还一度以为她当真对自己全无感情。

    他差点又被她骗了。

    想到昨夜,宁晏礼眸光渐渐平和,抓着青鸾的手放了下去,淡声道:“以后见我不必行这些虚礼。”

    青鸾早就热得难耐,而宁晏礼的掌心刚好冰冰凉凉,覆在手背皮肤上很是舒服,但她还是费力抽出手,收回氅内。

    宁晏礼垂睫看了一眼落空的双手,不急不恼,又抬手拭去她额角的汗珠,平静道:“此处没有旁人,何必非要刻意装作与我疏远。”

    青鸾向后退了半步,薄唇翕动:“宫中礼数严苛,大人应该比我明白。”

    这一句未免过于冠冕堂皇,宁晏礼声音微冷:“这么急于分清界限?”

    说着,他长指一拢,掐着外氅两襟往前一提,把她又兜回面前,垂眸看着女子清艳潮红的面颊,皱眉道:“昨晚主动的不是你了?”

    虽早知与宁晏礼一见,必然躲不开这话题,但真搬到台面上被他说出来,青鸾脑中还是嗡了一下,顿时更觉浑身燥热,后脊也要腾出汗来。

    她吞了吞干涸的嗓子,哑声道:“昨晚酒后失态,是个误会……还望大人见谅。”

    单论此事而言,确是她冒犯了宁晏礼,原本想要见他,其实也是想道一句歉意。

    宁晏礼眸光微动:“你果然还记得。”

    不枉费他特意写了那纸条提醒她。

    倒是想忘。青鸾汗珠如雨:“……此事过错在我……”

    “两次。”宁晏礼低声打断道。

    “什么?”青鸾愣了愣。

    宁晏礼漆黑的目光稍向下移,落在她微张的嘴唇上,暧昧溢于言表。

    青鸾额角倏地一跳,脑海里唰唰唰划过数个唇齿厮磨的画面,脸红得更厉害了!

    她要热死了!她一定回去就将“醉酒误事,君子慎独”八大字写出来日日摆在榻前!

    可宁晏礼显然不打算给她“回去”的机会。

    他沉声戏谑道:“你的歉意似乎从来都只在嘴上。”

    青鸾心中突突,咬着牙根看他:“所以呢?”

    没想到宁晏礼会摆出一副欲拿此事大做文章的架势。

    虽然她酒后失态实在很不体面,但若论“冒犯”二字,他宁怀谦也不在少数……只是眼下她对此难以启齿,那些“旧账”自然也不好再提。

    “所以,”宁晏礼似有沉吟,掐着外氅又将她兜近了些,低声道:“我要你还我。”

    青鸾怔住。

    宁晏礼所言的“还”是怎么个“还”法,她几乎瞬间就猜到了。

    二人眼看就要贴上。

    宁晏礼清冽的呼吸不时打在眼睫,青鸾有些发痒,但却眨都不敢眨一下,只是那样惊怔地看着他,一时连热都忘了。

    宁晏礼好像与从前有什么不大一样了。

    但论阴险狡诈,却是更进一步。

    半晌,青鸾终于找回声音,艰难开口道:“那日在棠梨宫我已与大人言明——”

    “那日我亦说过,我后悔了。”宁晏礼道。

    青鸾呼吸微窒,趁心头漫出锥痛前,用力将外氅从他手中扯出:“我与陆衡大婚在即,大人何必?”

    宁晏礼却不让她逃,从氅内揽住她的腰,紧紧箍住:“只要你点头,一切仍来得及。”

    青鸾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宁晏礼低声道:“你若对我全然无意,我不会强求,可你昨晚明明——”

    “昨晚只是误会。”青鸾错开视线打断道:“是我错将大人认成了旁人。”

    “将我认成旁人?”宁晏礼双眼眯了眯,漆黑的目光扫在青鸾脸上,像是在分辨她所言的虚实。

    少顷,深冷的眉目舒展开来,他唇角勾起一抹浅笑:“你又在骗我。”

    青鸾哽住,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不想以现在的身份委屈你,”宁晏礼挣开她抵抗的手,慢吞吞脱掉披在她身上的外氅,平声道:“待事成后我恢复身份,我们成婚可好?”

    青鸾闻言一震,瞪着双眼看向他。

    她万没想到,自己与陆衡的婚仪近在眼前,宁晏礼竟会如此轻而易举说出这样罔顾人伦礼制的话。

    莫论陆氏,便是霍远山知晓怕也会与他当场撕破脸面。

    “你疯了?”青鸾几乎脱口道。

    宁晏礼轻蹙起眉,淡淡道:“我若不疯,你早已是我的妻。”

    说着,他猛一发力,从她手中扯出外氅的衣角,长指一松,把整件外氅丢入火盆。

    火焰轰地一下窜出老高,灼热的火光映在宁晏礼的侧脸,将玉白的面容照出一抹乖张的琉璃色。

    青鸾大惊,微张着嘴,声音卡在嗓子里,说不出话来。

    “霍老将军那边你不必担心,”宁晏礼眼中倒映着火光:“我知今日那些薄礼入不了霍家的眼,择日我会亲自登门,向老将军请罪。”

    衣料很快在火中蛐卷成灰,青鸾只觉好像被什么堵住胸口,闷得她无法呼吸。

    她知道宁晏礼没有在开玩笑。

    如今他军政大权在握,莫说是抹杀一道赐婚,只待时机一到,便是那至高无上的皇位他也坐得。

    青鸾紧咬着唇,试图挣开他的臂弯:“你先放开我。”

    宁晏礼腕伤已然大好,轻松发力将她锢住:“你先回答我。”

    青鸾心底刺痛,挣扎半晌却无奈宁晏礼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

    她只得看着他咬了咬牙,道:“我不愿。”

    这三字如冷水兜头灌下,宁晏礼睫羽一颤,漆黑的眼底蜿蜒出细小的裂纹。

    桀骜如他,但仍因心中不甘作祟,生生顶着扎心的疼,还是从齿缝里艰难追问出一句:“为何?”

    她明该对他有情,为何能将他拒绝得这般冷硬果决?

    青鸾将唇咬得泛白。

    事已至此,他二人既不是善缘,就不该强行纠缠。

    莫说宁晏礼的性情诡谲不定,便是她眼下也已不似从前,孑然一身可以不管不顾。她有伯父,有兄长,有亲族,他们护她爱她,她又如何能不顾霍家颜面,在婚仪之前改嫁旁人闹出满城风雨?

    何况,还有陆衡。她怎能负了陆衡?

    思绪深埋于心,青鸾不敢说出口,只是以沉默回答宁晏礼。

    她知他城府甚深,行事又向来乖僻,若此时提起陆衡,难说他会动出什么心思。

    青鸾沉默抗拒的神情刺红了宁晏礼的眼底。

    他捏起她的下颌,目光深邃仿佛直要看穿她的心,沉声逼问道:“你敢说你对我不曾有半分情谊?”

    眼鼻不可控地一酸,青鸾强忍着将要缀出的眼泪,死命攥着拳,仍不开口。

    良久,宁晏礼却似一笑,冷声问道:“可是因为陆衡?”

    第108章 第108章

    青鸾瞳孔轻颤,泪光旋即将视线模糊,接着又听到宁晏礼略带讥诮的声音:“你可知,只需一道军令我便能让你二人今生不复相见。”

    清冷的话音如同一支冰锥刺入心头,痛楚裹挟着凉意在胸口蔓开,明明鬓间的潮湿未散,青鸾却已觉浑身冷得发抖。

    她抬头死死盯着宁晏礼的脸,终于开口:“我不愿嫁你,与陆衡何干?若没有他,也会有旁人,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

    “旁人?”宁晏礼怒极反笑:“你以为他若不是陆衡,还能活到今日?”

    青鸾浑身一滞。

    她的反应尽数落在宁晏礼眼中,渐而激起他深埋心底的戾气与妒意。

    眸中映出错落的睫影,他抬起青鸾的下颌,森然勾唇:“亦或是你以为嫁进相府,我就不敢动你?”

    话音甫落,青鸾面色蓦地一白,额上的汗尽数成了冷汗:“金陵陆氏百年公卿士族,即便你有朝一日登上帝位,难道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夺取臣妻?”

    青鸾素来知晓宁晏礼看似清冷的谪仙皮囊下,裹着的是怎样一副阴戾反骨,但却也未曾想到,他竟能谬妄到如此境地!

    宁晏礼看了她一会儿,挑唇冷笑:“莫说日后,便是眼下我若执意要你,金陵陆氏又奈我何?”

    “你!”青鸾瞬间如置冰窟,浑身不禁颤抖起来。

    她忍不住扬起手,却在刚要靠近宁晏礼侧脸时被一把抓住:“倘若你只为报恩,我可以替你还。陆衡一生志在戎马,你莫要为你那可笑的心思,反害了他。”

    青鸾红了眼,挣扎着要抽出手:“你是在威胁我?”

    宁晏礼反将她手背到身后:“我比你更了解陆衡。”

    青鸾只觉绷紧的理智濒临极限,几乎声嘶道:“究竟是你了解他?还是你不肯放过我!”

    一刹那的沉默,火焰终将外氅最后一片衣角吞噬殆尽。

    宁晏礼用那深不见底的黑眸注视着青鸾,缓缓道:“莫不是回到霍府躲了两日清静就忘了?你与我皆身负血仇,早就置身暗处无法回头。难不成你要将那些血淋淋的过往带给陆衡,让他与你共同背负前世的仇怨?”

    他将她攥得更紧:“还是说你已甘心放下断臂、诬毁、鸠杀之恨,甘愿至此往后被淮南王府追杀灭口,甚至不惜牵累陆衡和霍家!”

    凌厉的话语如一记重锤,青鸾只觉耳中仿佛“砰”地一声,心底好像有什么被赫然击碎,零落满地。

    断臂、诬毁、鸠杀。

    沉重的六个大字穿透皮肉,烙入骨缝。前世那些痛苦血腥的回忆再度袭来,鲜血淋漓间,她恍若坠入一道永不见底的深渊。

    她倏然想起,上一世决意与“陆子远”分别时,自己早已想得明白,陆衡是活在晴空朗日下的人,而踽踽独行于黑暗才是她的归处。

    宁晏礼所言不错,她怎能因一时贪恋陆衡给予的温暖,反而自私地将那样明朗的人拖入混沌?

    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看着青鸾几欲破碎的神情,宁晏礼心中抽痛,也不觉放低了声音,抬手为她拭泪:“把你的顾忌都交给我,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淮南王府近日已有所动作,难道你不想亲手杀了李慕凌为自己报仇?”

    前世恨意带着委屈翻涌上来。青鸾泪水如断了线的玉珠,紧紧咬住下唇。

    手刃李慕凌是她做梦都想做的事。

    “我会让李慕凌再次被俘于司马门下,”宁晏礼不断替她擦去眼泪,低声道:“前世的遗憾,届时由你自己亲手弥补。”

    青鸾诧然抬头,眼眶湿红地看着他。

    上一世李鳌与李慕凌父子二人便是被宁晏礼用计擒于司马门,而她却愚蠢至极,不仅舍命救下了李慕凌,还用毒簪刺中了宁晏礼,最后又因他一箭险些丧命。

    所有的痛悔与纠缠仿佛就是从那一晚开始。

    她为此悔恨过无数次,却不想有朝一日可能会将历史重演,真正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而要给她这机会的人,竟是宁晏礼。

    前世被她亲手害死的宁晏礼。

    至此,青鸾已泣不成声,混乱断续地说出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为何,为何偏要帮我……为何不放过我……明明前世你亦是被我所杀,明明你该恨我至死……就像我恨李慕凌和淮南王府那般……为何偏偏是你……”

    “不是帮你,是为我自己。”宁晏礼轻叹道:“你怎知那一晚就不是我的遗憾?”

    他若能早些在内侍里发现她,若能在她出手前阻止她,若能在她逃走前留住她……

    是否她就不会在后来遭受那些残忍的背叛与伤害,是否他们二人相背的命数也会因此改变?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将青鸾轻拥入怀:“何况你我乃是一丘之貉,你既知我底细,我若不护你周全,来日岂不是要被你牵累?”

    青鸾心头揪紧。

    一丘之貉……这是他二人曾经在棠梨宫时说过的话。

    “待解决淮南王府前,这些日子随我待在宫里吧。”宁晏礼继续道:“他们为将你灭口已派了两拨人,你不在我眼前,我终日放心不下。或是你嫌宫中规矩多,我们就回府上住。”

    宁晏礼少见的温和让青鸾泪水愈发汹涌。

    两世的情绪交叠在一起,她只觉心脏像是被从数个方向反复拉扯着,不断将埋藏的旧痕撕裂,血流不止。

    她有愧于陆衡,更不知往后该如何面对宁晏礼。

    泪眼模糊中,她胡乱将他推开,忘了自己正在宫中,亦忘了擦掉泪水,转身便逃出了昭阳殿。

    青鸾几乎是落荒而逃。

    待她回过神时,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棠梨宫。

    一路上无人阻拦,昭阳殿的内侍又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知道,这是宁晏礼的安排。

    还好,他尚知为她留一分余地和颜面,没有当即拦下她,亲眼看着她在他面前崩垮最后一丝理智。

    青鸾独自平复了许久,直到宫门将要下钥,才到御医院去寻霍长玉,打算与他一同出宫。

    来时是童让带她进的宫门,如今想要出去,没有腰牌怕是有些麻烦。

    因为李洵的身子,御医院前所未有的忙碌。

    青鸾在门外等了许久,才见通传的内侍出来回话:“霍大人眼下正在昭阳殿,怕是要到深夜才能出来了。”

    青鸾刻意道:“可我记得今夜不是兄长当值。”

    那内侍唉了一声,隐晦道:“霍大人医术精湛,又得侍中大人信任,以眼下昭阳殿的情况,这些日子怕是要日夜待命,还有什么当值不当值的。”

    青鸾伏手道了句谢,便匆匆离开。

    眼看宫门就要下钥,青鸾终于有些急了。

    霍长玉在昭阳殿,而昭阳殿却有宁晏礼,她尚未想好要如何面对他,自然不能再去。

    青鸾远远望着阊阖门前的侍卫,不禁感叹:出宫竟比入宫还要困难。

    正待她一筹莫展之际,两驾马车停在了止车门前。

    少顷,一皂袍文官从门内走出,向身旁两位同僚伏手道别,便掀帘迈上了其中一驾。

    那皂袍文官侧身看不清面孔,但青鸾瞧另外两位面生,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也就随之熄灭。

    若再没办法,她就只能硬着头皮回去寻霍长玉了。

    “女郎。”一个清润的声音传来。

    这附近除了自己还有哪位女郎?

    青鸾旋即转头看去,只见方才那驾马车缓缓向她驶近,身着圆领皂色官袍的文官掀起车帘,正微笑着向她望来。

    一张与陆衡有五分神似的俊朗面孔,气质却是截然相反,不似陆衡的洒脱不羁,倒更多些温润秀逸。

    青鸾很快将他认出,竟是日前刚由宁晏礼举荐,入了门下省做给事中的陆家二郎,陆羡。

    她伏手恭道:“见过陆给事中。”

    陆羡笑道:“你二兄知你在此,特让我带了出宫腰牌给你,送你回府。”

    直到马车行出阊阖门,青鸾仍余惊讶。

    陆羡倒不见外,微笑道:“我与你兄长素来要好,纵是不提三郎,你也不应与我这般见外,该唤我一声兄长才是。”

    这事青鸾倒略有耳闻。

    先前在提及陆霍两家婚约时,她便听霍远山说过,最早这指腹为婚的娃娃亲,是从陆羡在娘胎里定下的。

    彼时霍长翎三岁,陆夫人孕中数位妇科圣手都曾断言,她腹中所怀定是个女娃,两家夫人便就此定下了娃娃亲。

    谁料陆羡出生偏是个男儿郎,婚约是结不成了,但随着两家小郎君长大,陆羡与霍长翎一文一武,性情倒是投缘,反成了挚友,也算上京城中一桩美谈。

    青鸾笑应了一句“陆二兄”,但看着手中的出宫腰牌,心下却仍存疑惑。

    陆羡方才所言,是受霍长玉所托,可这腰牌上写的却并非御医院,而是门下省。

    陆羡入仕不久,刚刚官至五品给事中,门下省的腰牌除了他自己那块,旁的却不是随便能拿的。

    陆羡素有惊才绝世之名,为人自是通达,早就看出青鸾的疑问。

    他笑了笑,也不遮掩,直言道:“怀谦所言不错,果然瞒不住你。”

    第109章 第109章

    心中猜测被印证,青鸾倒不惊讶。

    她惊讶的是听陆羡的语气,竟与宁晏礼颇为亲近。

    陆羡微微勾唇,又将她心思看破:“你不必多虑,我虽与父兄流着同样的血,但政见却与他们不甚相同。”

    青鸾眼中划过一抹诧异。

    她几乎怀疑此人能够洞穿人心。

    “可我曾听闻,陆二兄对朝堂之事素来不感兴趣。”青鸾道。

    “是。”陆羡坦然一笑,如清风朗月:“但我曾在三年前演过命。”

    青鸾:“关于前朝?”

    陆羡颔首:“还有陆氏。”

    他道:“大势不可违逆,父兄行差踏错,恐至陆氏于水火。我便只能效绵薄之力,以盼来日怀谦念及于此,留得父兄性命。”

    青鸾不想陆羡竟早料到今日局势,难怪从前屡次受人举荐不肯入仕,却偏在宁晏礼开口后,甘心屈居五品为他效力。

    她垂睫,苦涩道:“陆二兄这番话倒是点醒了我,三郎如今所面临的,何尝不是这样的局面?”

    陆羡笑叹:“今次见你,我倒真不想为他宁怀谦说话了。如你这般聪慧的女郎,若真能嫁给三郎,当是陆氏之幸。”

    青鸾苦笑:“可眼下看来,我若真嫁到陆氏,怕是反而害了你们。”

    陆霍两家联姻,早晚会成为宁晏礼的一块心病,届时他即便能留下陆羡、陆衡,却未必再容得了陆氏其他人。

    这话题不好再往下引,陆羡笑着摇了摇头,青鸾也不再说话,只听车夫不时驱赶马车,传来木轮转动的轻响。

    青鸾思忖着,宁晏礼特让陆羡送她出宫,应该不只是为了拿这话点她。果然,自城中暮鼓敲响开始,街上成队梭巡的士卒多了起来。

    沉咚咚的鼓声敲得人心发慌,黑甲军不时驱赶着街上的行人,青鸾才意识到,竟是整座上京城开始戒严了。

    沿途商户府宅大门紧闭,他们的马车被拦下几次,陆羡拿出盖着监国寺大印的谕令,才被顺利放行。

    回到霍府,还没进门,青鸾看着层层把守在院外的黑甲军,以及在府门前等她的缙云等人,就已愣住。

    宁晏礼让她留在宫里或者住在宁府,她没同意,他竟干脆将人手搬到了霍府。

    陆羡从袖中取出一物。

    青鸾随之看去,竟发现是自己那支桃木簪。

    “怀谦说你见此簪便能明白,”陆羡道:“淮南王与世子近日或将进京,他嘱咐你这两日在府中莫要外出,待时机一到我来接你入宫。”

    青鸾接过簪子,在手中攥紧。

    宁晏礼此番用的是阳谋。

    李洵病重,他以监国寺名义戒严全城,倘若淮南王府没有动作,等京中局势一定,就再无法名正言顺地入京“勤王”。

    这样好的时机,纵是李鳌能忍,李慕凌也不会甘心错过。

    但淮南王父子若选择进京,便会和前世一样,落入宁晏礼提前准备好的陷阱,加以谋反罪名当场将他二人伏诛。

    然此计并非没有风险。

    权柄厮杀本就是成王败寇,棋差一招都有可能改变结局。

    青鸾想起前世宁晏礼被李慕凌悬于城门之上的“尸身”,虽如今已知那是易容术做的替身,但一想起,还是不免心有余悸。

    陆羡似乎看出她的忧虑,安慰道:“你且放心,近日大将军和三郎都在京郊大营领兵待命,淮南王父子此番若带兵入京,只会是自投罗网。”

    青鸾勉强勾了勾唇角,但心里却是明白,既然前世她能暗中埋伏救出李慕凌,那这一世淮南王府未必就没有其他后手。

    城里一连戒严三日,没有监国寺谕令,皆不可擅自于走动。

    府中下人惶惶不安,眼看青鸾大婚之日将近,原本他们还热热闹闹为此准备着,但见如今形势,也都不敢再提。

    更让他们不安的是,这三日霍远山和霍长玉没有回府。

    二*人虽曾派人传信,嘱咐青鸾多加小心,不要擅自外出。但府里下人都明白,他们一个在军中,一个在御医院,一连数日未归,宫里定是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大事了。

    府中大门紧闭,消息也随之闭塞。

    好在缙云一直跟在青鸾身边,她又是宁晏礼的人,行走自是方便。青鸾便会借着给霍远山、霍长玉送信的由头,托她到外面探探风声。

    第四日,青鸾与侍婢给二人备了一些换洗的衣裳,还特煲了温补的鲫鱼汤,做了些他们平日在家中爱吃的点心。

    缙云快马加鞭,从京郊大营返到宫里的时,刚过正午。

    这几日霍长玉在昭阳殿的时间,比在御医院还长。

    缙云先到御医院寻人未果,摸着食盒里的鱼汤尚温,不想浪费青鸾一大早起来煲汤的功夫,便提着食盒到昭阳殿,托流萤帮忙递了进去。

    可谁料,不知其间听出什么差错,正在李洵病榻前搭脉的霍长玉连鱼骨都没瞧见,食盒就被送到了宁晏礼面前。

    流萤要进偏殿时,鸦青正伏手与宁晏礼说话:“启禀大人,屠苏鹤觞已带人截下了淮南王府送出的密信。信中正如大人所料,李慕凌欲图让楚王、豫章王三日后派轻骑于城外策应。”

    宁晏礼“嗯”了一声,顺手将一本请他还政于太子的奏疏丢入火盆,淡道:“把信中时间改为五日后,再派人给他们送去。”

    鸦青伏手:“诺。”

    “大人。”流萤在门外唤道。

    “何事?”宁晏礼冷然应道。

    “霍家女郎送了补汤和点心来。”流萤回道。

    宁晏礼神色一顿。

    鸦青眼见他眉眼间的冷意迅速化开,合上刚打开的奏折,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把案上的公文拢好,摞到一旁,空出面前的案几。

    之后才道:“进来。”

    流萤呈着食盒进殿,见鸦青也在,怕是二人正谈要事,连忙请罪打算退下,却被宁晏礼叫住。

    汤盅和点心很快摆好。

    宁晏礼先夹了一块透花糍,晶莹剔透,卖相尚可,尝了一口却顿时蹙起眉。

    太甜了。

    他本就不喜食甜腻之物,哪里知道青鸾这是依照霍长玉的口味,特比平常做法多加了半匙糖在豆沙馅里。

    硬吃下一整块甜得发齁的透花糍,宁晏礼又夹了一筷子水晶龙凤糕。

    看着叠在一起的糯米、红豆、蜜枣,他犹豫片刻,还是放入口中,结果刚一下咽,就齁得嗓子发紧,止不住咳嗽起来。

    鸦青眼疾手快,忙呈上一盏清茶递了过去。

    宁晏礼白玉似的双颊泛起薄红,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鸦青见他吃得痛苦,把汤盅摆到他面前,不忍劝道:“大人还是先用汤吧。”

    宁晏礼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待呼吸平缓下来,拿起银匙,打开盅盖。

    清润奶白的汤底,其间还有大瓣的鱼肉,枸杞,参须。

    这鱼汤倒看似清淡一些。

    他尝了一口,将将咽下,又皱起眉。

    这次倒是忍住没咳出来,但喉咙里却像蒙了一层白盐,紧得厉害。

    他清了清嗓子,鸦青旋即明白过来,苦笑着将茶盏倒满。

    宁晏礼到底是把鱼汤和点心都用完了。

    晚些时候李昭来昭阳殿侍疾,一听他开口,嗓音有些暗哑,心里顿生愧疚:“这些日子太傅忙于国政,着实辛苦了些,若本宫能多担些事,也不至让太傅忙碌至此。”

    “……”宁晏礼哑道:“臣份内之事,殿下不必自责。”

    李昭撂摆跪于李洵榻旁,挽袖在金盆中打湿帛帕,想要为李洵擦身。

    流萤连忙上前:“殿下,这些事还是由奴婢们来做吧。”

    李昭却摇了摇头:“而今本宫身为太子,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流萤回头看了宁晏礼一眼,见他用眼神示意自己退下,便躬身退出殿外。

    李昭余光见宁晏礼也要退下去,忽而开口道:“太傅难道就不担心只留本宫在此,会害了父亲?”

    宁晏礼脚步一顿,回头道:“殿下仁孝,不会,也不必做出那等倒行逆施之事。”

    少年白皙的脸上露出一瞬间的伤神,放下帛帕,理正衣冠,向宁晏礼伏手行了个大礼。

    宁晏礼淡道:“殿下这是为何?”

    李昭看着昏睡中的李洵,抿了抿唇:“本宫明白,若非太傅日夜守在昭阳殿,恐怕父亲或许就被……”

    被他的外祖害了。

    李昭顿了顿,后半句话终是没能说出口。

    宁晏礼没有说话。

    李昭垂睫,低声道:“本宫自知自幼受父亲厌弃,若非因为陆氏,这太子之位轮不到本宫头上。本宫亦知,这宫中危机四伏,若非太傅相护,这储君之位本宫也坐不长久。”

    “殿下有话尽可直言。”宁晏礼道。

    李昭于袖下攥了攥拳,犹豫片刻,又伏手一礼,郑重道:“眼下本宫不妄图其他,只求太傅保本宫与母亲性命。”

    “殿下多虑了。”宁晏礼眸中没有一丝波澜,平声回道。

    李昭却道:“本宫明白外祖本无恶意,但诸多行径却确是将本宫与母亲的性命弃置不顾。太傅平素虽看似冷漠,但本宫深知,太傅并非冷血无情之人,故而特求太傅相护。”

    宁晏礼蹙起眉:“殿下言重了。”

    李昭年纪虽小,但也明白宁晏礼久于朝堂,不会轻易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遂又直道:“太傅若存疑虑,那本宫只求太傅一事。”

    宁晏礼看着他,像是在等他会说什么。

    李昭道:“若宫中生变,太傅可持东宫储君印信,名正言顺主持大局。”

    宁晏礼微微眯了眯眼。

    前世他无子嗣,临死前又将皇位传回到李昭手中,自是知李昭聪颖淳厚,但却从未有时间再多了解这个侄子。

    “殿下所图为何?”他不禁问道。

    “平安。”李昭垂眸道:“母亲与东宫的平安。”

    第110章 第110章

    ……

    “三殿下小心着点儿!”

    “哎呦!老奴看得心惊肉跳,殿下还是快下来吧!”

    棠梨宫的四月,初春乍暖,素白梨花抱满枝头。

    一个糯白团子似的俏娃娃扒开嫩绿枝桠,从树上笑嘻嘻探出一张小脸,对树下一身华服的文弱小少年得意道:“阿兄!我在这儿呢!”

    一众内侍宫婢围在树下,见糯白团子悬着半个身子探出来,一个个急得跳脚,纷纷伸出双手去接,生怕他一个不稳掉了下来。

    文弱小少年也是一脸焦急,招手道:“阿衍,你先下来!”

    糯白团子却不以为意,一双黑瞳亮晶晶地眨了眨,用稚嫩的童声道:“阿兄,冬日就要到啦!”

    眼下正是逢春时节,说什么冬日到了。

    文弱小少年急得想哭,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若真出什么意外,父亲定然饶不了自己。

    一想起父亲严厉的脸,他更想哭了。

    却在这时,头顶忽而有片片梨花飘落,素妆淡抹,宛若飞雪。

    他愣住,仰起脸,一时竟看呆了去。

    糯白团子抱着枝桠奋力地摇着,咯咯笑道:“阿兄你看!下雪啦!”

    ……

    孩童笑声清澈,梨花纷飞如雪。

    红墙碧瓦的宫苑飘满落白,随着时间泛黄,继而远去。

    肩上的外氅倏然滑落,发出轻微声响。宁晏礼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晰起来。

    烛火忽明忽暗,照在在面前尚未批完的奏折上,他捏了捏眉心,轻舒了口气。

    刚要提笔,余光突然瞥见窗棂间,隔着窗纸映出簌簌飘落的影。

    宁晏礼微微一怔。

    内侍推开窗,刚打开一道缝隙,便有雪花被凉风裹挟,抽入窗缝。

    居然下雪了。

    可眼下尚未入冬。

    宁晏礼思忖片刻,蓦地起身,大步上前一把拨开那内侍,把窗推得大敞。

    冷风簌簌刮过脸颊,漫天飞雪在夜幕下起舞,飘落,挂在院中海棠树的秃枝上,压落最后一片枯叶。

    莫名的,他心下油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大人!外面天凉,把外氅披上吧!”

    内侍捧着衣裳忙不迭跟在后面,宁晏礼却置若罔闻,径自顶着风雪,向李洵寝殿走去。

    守在李洵寝殿外的钱福见宁晏礼疾步而来,面色严肃,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不由得一愣:“大人?”

    “今晚是谁在里面侍疾?”

    宁晏礼话音未落,就听“啪嚓”一声,殿内传来瓷盏摔碎的声音。

    众人脸色同时一僵,接着就见门扇被猛地拉开,侍疾的赵淑仪白着一张脸出来,哆嗦道:“来,来人,陛下,陛下……”

    宁晏礼目光陡沉,向钱福使了个眼色。钱福会意,立即命人将赵淑仪捂住嘴绑了扭送到后殿。

    “守住宫门,此事不得声张。”宁晏礼对两旁道。

    言罢,便撂起袍摆,带着钱福迈入殿中。

    龙榻上的皇帝面色青白,双目紧闭,刚吐出的汤药洇在枕边,透出浓黑的深褐色,仿佛陈年的血。

    宁晏礼伸出两指探到李洵鼻息下,少顷,紧锁的眉头才稍舒展些。

    “传霍长玉。”他道。

    “诺。”钱福匆匆退了下去。

    殿中浓苦的药味压抑而窒息,短短月余,李洵已形如枯槁。宁晏礼看着他,不禁想起二人孩提时候。

    李洵自幼体弱多病,夏日着单衣常显得小小少年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散,唯有冬日裹上厚厚实实的毛绒大氅,才看着不那么孱弱。

    可而今看着病榻上的他,怕是难捱到冬日了。

    宁晏礼沉默地站在榻前,半晌,却忽见李洵苍白的唇微微翕动。

    “阿衍,下雪了……”

    宁晏礼睫羽一颤,深深看向他。

    李洵的手指动了动,接着,双眼虚弱地,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他灰暗的眸子微微转动,视线由远及近,最终定在了宁晏礼身上。

    “宁卿……”他虚弱道,声音几不可闻。

    宁晏礼顿了顿,道:“臣在。”

    李洵极其缓慢地合了一下眼:“朕做了个梦……”

    “梦到孩提时,在棠梨宫……朕的衍弟爬到树上,抱着枝干……梨花漫天,如隆冬飞雪……”

    李洵说得极其艰难,每句都要缓上半天,才似攒足了力气道出下一句话。

    “奈何,花枝辞树,终不抵流水,亦不复年少……朕回想一生,或许那才是最畅意的年岁……”

    “秋去春来,周而复始。”宁晏礼平声道:“待陛下龙体康健,昭阳殿的海棠便又开了。”

    李洵默默看了他一眼,艰难扯了扯唇角:“如今连你,也不同朕讲真话了……”

    他灰暗的眸子浮上一丝苦涩:“想来是朕这皇位,来得不正,所以人心叛离,子嗣凋零……”

    “当年,若不是朕藏了私心……刻意替母亲和舅舅隐瞒,阿衍和宸妃就不会被……”

    李洵的话音缓慢,却将宁晏礼瞬间坠入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

    染血的长戟,混乱的哭喊,为保护自己而被魏兵拖走的母亲……

    宁晏礼目光愈渐冰冷。

    “是朕……”李洵攥紧锦被,眼底泛起殷红:“是朕害了阿衍……”

    宁晏礼眼底聚起戾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觉于袖下收紧五指。

    这时,殿外突然传来钱福的声音:“霍大人到了。”

    一句话将宁晏礼骤然拉回眼前。

    他刚要抬起的手顿了顿,少顷,平声道:“御医来了,臣先告退。”

    说着,便向殿外走去。

    “阿衍……”李洵望着他的背影,忽而唤道。

    宁晏礼侧了侧脸,没有回头,径直走到门前。

    李洵的呼吸越来越轻,攥紧锦被,勉强撑起模糊的视线:“……阿衍,如今只有你我,为兄唤你,你为何,为何不应?”

    宁晏礼抬手搭上门扇,低声道:“陛下认错了。”

    “太,太极殿,匾额后,有一道遗诏……”

    宁晏礼微微顿住。

    “朕若将这皇位还你……你可愿原谅朕?”李洵气若游丝道。

    宁晏礼陡然望向龙榻。

    “为兄最后,只求你一事,”李洵艰难地侧过头,回望向他,眼里倏然流下一道泪水:“阿昭……别杀……”

    宁晏礼漆黑的瞳孔轻颤了颤,半晌,终于闭上眼,低应了一声:“好。”

    李洵放下心似的轻出了口气,视线缓缓移向殿里的雕花窗。

    风将窗纸吹鼓,廊檐下的宫灯映出大片雪花的影。

    李洵微微勾起唇,用最后的气力抬手伸去,似是想要抓住那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光。

    “真想……”

    再看一次棠梨宫的雪啊……

    ……。

    殿门倏然打开。

    “大人——”钱福看见宁晏礼的神情,蓦地将话音咽了回去。

    霍长玉也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错身疾步迈入殿内,在确认龙榻上的皇帝已然停止了呼吸后,脸色白了白,匆匆退出殿外。

    他关好殿门,回身对宁晏礼道:“眼下你打算怎么做?”

    “派人到太极殿,把匾额后的诏书取来。”宁晏礼道。

    霍长玉愣了愣,没明白是什么诏书,但还是应道:“好,我这就带人过去。”

    “大人!”司白带着两名黑甲军扭送着一个小内侍上前:“这厮方才要去长寿宫传信,被属下拦住,当如何处置?”

    那小内侍被堵着嘴,不停挣扎发出“呜呜”的闷叫。

    几乎是瞬间,剑光陡闪,一道血注飞溅,哗地洒在朱红的檐柱上。

    那小内侍瞪大了眼睛,呜咽一声,应声倒地。

    宁晏礼手腕一抖,将天子剑收回剑鞘,扔给司白:“传信给京郊大营随时待命。另传陛下口谕,立即召五品以上官员至太极殿觐见,违者立斩。”

    司白抱剑伏手:“诺。”

    院中已被雪铺成素白一片。

    宁晏礼穿过风雪,点了几个黑甲军跟着。

    钱福捧着墨色大氅追了出来,为他披上:“大人眼下这时节要去何处?”

    寒风吹动氅领,宁晏礼眸光森寒如雪,冷道:“长寿宫。”。

    长寿殿内,烛火幽暗。窗柩嵌的琉璃将雪光折映在地上,泛出粼粼波光。

    陈太后看着更漏,掐着佛珠道:“算着时辰,淮南王府的兵马应该到了,为何还没人传信?”

    “太后娘娘息怒。”卢常侍小心翼翼地为她捏着肩膀:“各处宫门都有宁晏礼的黑甲军把守,王爷想要传消息进来并不容易。”

    陈太后冷嗤一声:“你们这些阉人心思极细,最是不好对付。”

    卢常侍的嘴角僵了僵,赔笑道:“太后娘娘所言极是。”

    “不过,他宁晏礼也得势不了太久了。”陈太后想起陈氏折在宁晏礼手里的性命,不禁银牙一咬,狠声道:“李鳌已携本宫手谕,连同楚王和豫章王带兵进京,清君侧,除佞臣。只待大军一到,宁晏礼便是死期将至。”

    “太后娘娘圣明。”卢常侍耸搭着眼,笑着附和。

    陈太后侧头瞥了他一眼,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挥开,叹了口气:“昭阳殿今日可有什么消息?皇帝还是那般时常昏睡吗?”

    提到昭阳殿,卢常侍想起什么似的,古怪道:“回太后娘娘,今日昭阳殿不知怎的,也没传信来。”

    陈太后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就听殿外传来响动。

    她望了过去:“何人在殿外?”

    谁料话音甫落,外面又响起一记闷声惨叫,几乎同时,一道血影唰地泼溅在了门扇上。

    “哐”地一声,殿门被赫然推开,震动廊檐下垂挂的宫灯。

    黑甲军持刀冲入殿中,吓得卢常侍两腿一软。

    陈太后心下大惊,当即拍案而起,立目喝道:“放肆!竟敢擅闯长寿宫!”

    正待此时,一道颀长的身影逆光走来,墨色大氅卷着飞雪,裹携着周身的寒意与戾气,迈入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