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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71章

    青鸾理所当然地看着他。毕竟俸禄这种事还是要提早说明白的好,她虽为报仇,但平日还是要吃饭的。

    宁晏礼见她一脸认真,遂也正色道:“你从前在东宫的月俸是多少?”

    “一千二百文。”青鸾道:“但,这还没算平日里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赏赐。”

    宁晏礼听出她的小心思,莫名有点想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既如此,除一具吃穿用度和年节的赏赐外,你在我府上每月领六贯钱,如何?”

    青鸾心中一颤。

    六贯钱!六千文!

    相当于朝廷三品官的月俸,还不算赏赐?

    这厮究竟是打算让她做什么要命的差事?这哪里是影卫的价码,他莫不是要让她做刺客?

    不过想想前世,自己为淮南王府卖命,最后也没落下什么,眼前看来倒是不如在宁府,至少还能攒些积蓄,加上事成之后折合的金子田产,差事辛苦些也倒是值了。

    真怪不得宁晏礼的影卫日日跟着他奔波,又要受他阴晴不定的脾气。从前只知有钱能使鬼推磨,今日自己既都能投入宁府门下,可谓是有钱亦能使磨推鬼了。

    青鸾如是想着,脸上却不想表露出对这月俸格外满意的样子,遂低下头,伏了伏手道:“这些身外物,属下但凭大人做主。”

    宁晏礼看着她,唇边勾起浅笑。

    “只是——”青鸾拖着长音道。

    “这些我会让鸦青立字据给你,定是分文不会差你的。”宁晏礼道。

    见他直接道出自己心中所想,青鸾也不避讳,端端正正躬身一拜:“多谢大人。”

    虽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一日会到宁晏礼手下当差,但既谈拢了条件,也没什么好别扭的,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宁晏礼腕上有伤,没有抬手,便微微颔首让她起身。

    青鸾从端举的两袖之上,抬头瞟他一眼,见他这会儿难得没有冷着一张脸,心情似乎不坏,遂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又道:“属下还想向大人破例求一次恩典。”

    宁晏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往后,属下既食俸禄,便会为大人分忧,只是从前的事……今日也算扯平了,还望大人莫要记恨为难。”

    说到扯平,青鸾不禁咬了咬唇,被宁晏礼咬伤的位置又传来刺痛,面颊也跟着飘出两朵红云,心里虽仍有余愤,但想想复仇和六贯钱的月俸,倒也很快平息了。

    “这是自然”宁晏礼答应得仍很痛快,“你只要不破府上的规矩,便没人会为难你。”

    青鸾却坚持要把话说得再明白些,“还望大人承诺,若某日大人因从前的事对属下生了杀心,能想着今日之约,饶属下一次。”

    听这话里似有门道,宁晏礼笑意一敛,半眯起眼,“你若不忠不信,我也要饶你?”

    青鸾暗叹这每月六贯果然不是那么好赚,但口中只道:“属下原未在大人手下,过去经历总有难言之隐,还望大人体谅。”

    之前宁晏礼梦到过前世被挟持的场景,青鸾对此始终有忌惮,若某日他又做个什么鬼梦,发现了挟持他的那人是她,怕是会当场翻脸。

    在人屋檐下,她不得不防。

    宁晏礼沉默片刻,这时,殿外传来鸦青的声音:“大人,桓尚书已经到了。”

    他向门口看了一眼,旋即又将视线落回青鸾身上,“稍后引他在书房相见。”

    “诺。”

    外面脚步声远去,殿内安静,又过须臾,青鸾才听宁晏礼道:“从前之事,我皆可既往不咎,但今日往后你若——”

    青鸾抬头直视向他,“今日往后,属下若有背主弃义之举,任凭大人千刀万剐。”

    宁晏礼看着她略有红肿的下唇,轻笑一声,转过身去,“束发。”

    青鸾垂下两袖,像是又被这两个字定住,“……”

    “你在东宫每月领一千两百文,难道不用做这个?”

    “这倒不是……”

    只是她没想到,宁府的影卫,还需要干这个,那府上的侍婢是做什么的?

    “我府上不养闲人。”宁晏礼似乎又洞穿了她心中所想。

    青鸾不语,却忽而想起,之前端水进来的“侍婢”,自称为属下。她顿时明白过来他所谓“不养闲人”的意思,影卫对外是侍卫,在内亦是家仆。

    看清这点,青鸾便也不造作,毕竟六贯钱月俸在那,多些差事也无可厚非。且从前在凤仪宫和东宫,伺候起居她早做得顺手。

    青鸾取了梳子屈膝在宁晏礼身后,沉香和皂角的清香在鼻息下浮动,她眼底微微波动,深吸了口气,把宁晏礼想象成李昭,抛却杂念,缓缓将梳子插入乌发。

    “和亲仪仗已经出城,现下你该说明如何分辨谢阮的身份了。”宁晏礼背对着她道。

    “大人既在使臣队伍里安排了人手,便请叫他们的日夜留意是否有翠鸟盘旋。”青鸾道。

    “翠鸟?”

    “淮南王府以此暗中传信,只要在途中稍卖破绽,让谢仆射发现长公主的问题,他定会与淮南王府联络,届时拿他,人赃并获,使团出了城,怎么杀,怎么审,都看大人的意思。”

    宁晏礼想起淮南王府派人放火抢账本的那晚,他于空中射下的,确是翠鸟,不禁生疑:“你怎知淮南王府以此传信?”

    青鸾早猜到他会问,便道:“属下是从前在李慕凌口中套出的。”

    宁晏礼微微偏过头,一缕发丝从青鸾手中滑下,青鸾刚要将之梳起,就听他冷嘲道:“连这种事都说,他对你倒是知无不言。”

    青鸾哑然。

    宁晏礼的脸变得太快,她感觉自己从前在宫里也没见几个比他难伺候的,只能想着过会儿到鸦青那拿到字据,把六贯钱的月俸落实下来,内心才稍适平息。

    乌黑的长发很快成髻,戴冠插簪一气呵成。宁晏礼更衣不许人近身伺候,青鸾便伏手退下,拉好帷幔。

    此时,殿外传来一个女声:“女史?”

    青鸾拉开雕花门,见是先前端水进殿的那个女影卫,旋即伏手一礼:“女郎客气了,我已不在东宫,唤我青鸾即可。”

    那女影卫笑了笑,捧起手中的衣裳:“属下名唤缙云,奉命带女史到偏殿更衣。”

    青鸾低头看了眼自己,一身素白里衣,胸前还染着宁晏礼腕上滴的血,从前在宫里好歹也是个体面的女官,此番这般形象示人,她着实有些尴尬,遂没有推拒。

    跟着缙云来到一旁的偏殿,青鸾合上门,缙云候在门外:“属下在此侯着,女史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便是。”

    一直被唤作女史,青鸾有些不好意思,但想着往后时间久了,称谓也就跟着改过来了,便只道了一声“多谢。”

    换完里衣,青鸾展开外裳,指尖在裙摆上一模。

    竟是蛟绡纱。她稍稍惊讶。

    这料子是宫里娘娘们常穿的,虽不逾制,但贵比金箔,太过奢华。宁府的影卫竟穿得起这个?

    “这纱裙实在珍贵。”青鸾犹豫着开口道:“女郎可还有别的衣裳能借我穿的?布衣便可。”

    却不料,缙云在门外回道:“这纱裙并非属下的衣裳,是大人午时回府路上,买给女史的。”

    青鸾长睫一颤。

    “女史可还有吩咐?”门外又传来缙云的声音。

    青鸾怔愣良久,待缙云又问了一遍,她才恍然回神,匆匆叠起纱裙,问道:“女郎可否暂借我一身衣裳?”

    “可是……”缙云迟疑道。

    “我如今在大人手下,若穿这纱裙叫外人见了,恐影响大人声誉。”青鸾道。

    门外沉默了片刻。

    “女郎莫要为难。”青鸾道:“若大人问起,我自当向他解释,如若不然,我就只能穿着入府时的衣裳了。”

    缙云想起昨夜帮她脱下的那件被血沁透的宫袍,顿了顿才道:“还请女史稍候。”。

    大约是腕上有伤的缘故,青鸾换完衣裳回到门前,宁晏礼还未从殿里出来。

    少顷,见雕花门扇上映出一道修长的身影,青鸾先一步帮他推开了门。

    宁晏礼已换了常服,一身墨袍裹着劲瘦的腰身,午后斜阳慢照,将云锦映出淡淡华光。

    青鸾收回手,垂眸立在一旁。

    宁晏礼看她一眼,又转头看向缙云。

    缙云连忙伏手:“属下自愿领罚。”

    青鸾愕然抬起头:“大人!是属下——”

    “你是你。”宁晏礼冷声打断:“规矩是规矩。”

    青鸾窒住。

    宁晏礼径自从她身旁走过。

    “大人!”青鸾不想牵连旁人,转身跟上了他。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游廊,再往前走,进了海棠门就是书房所在的院落。

    宁晏礼脚步一顿,青鸾旋即走到他面前,伏手道:“大人若执意要罚,属下愿代缙云受罚!”

    宁晏礼一双黑眸带着薄寒,凝视在她脸上,“我这里的规矩岂会因你一人所破?你既愿意,便去同她一道领罚。”

    风吹过廊亭,鼓起青鸾的两只衣袖,明明还是七月,她却莫名感觉有些刺骨。

    她咬了咬牙,说道:“国有法,家有规,属下并非是要破大人立下的规矩。”

    宁晏礼冷冷道:“擅自违令者罚,这便是规矩。”

    青鸾抬头看向他,“属下直言劝谏,大人可否一听?”

    “说。”

    “大人身居高位,又深得陛下信任,前朝后宫,世家诸侯的眼睛都盯在大人身上,那蛟绡纱贵重,若被人看见穿在宁府下人身上,恐惹旁人非议。”

    话音甫落,宁晏礼神情微微松动,“你不穿那衣裳,只是因为这个?”

    “望大人明鉴。”

    宁晏礼看着她,半晌又道:“你觉得那衣裳如何?”

    “啊?”青鸾没反应过来。

    “难道你不喜欢?”

    青鸾愣了愣,“蛟绡纱贵如金箔,哪有人会不喜欢。”

    “那便穿着。”宁晏礼淡淡道,说完便越过她,继续朝书房走去。

    青鸾有些无言以对。自己与他说的,明明是缙云不该受罚的事。

    于是,她又跟了上去:“大人若觉得属下说得有理,就应当免了缙云的罚!”

    宁晏礼没有看她,只道:“你既喜欢,那便穿着,惹了旁人非议又如何?”

    “大人与属下皆是身有所负之人,若不忍痛割爱,何以求全大局?”青鸾有些急了。

    不料,宁晏礼却突然停住,青鸾差点没收住脚撞他背上。

    她连忙退后,抬头却见宁晏礼已转过身来,面色森寒。

    第72章 第72章

    “依你所言,若不忍痛割爱,便是不顾全大局了?”宁晏礼冷冷道。

    见宁晏礼再次变脸,青鸾蓦地僵住。

    她忽然意识到:当着宁晏礼的面提到忍痛“割”爱,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大人……”她心中生愧,嗓子也有些发紧:“属下的意思是,若因我一件衣裳给大人带来麻烦,很不值当。”

    宁晏礼嗤道:“若因你一件衣裳我便会有麻烦,怕是早活不到今日了。”

    “可是,朝中那些言官——”

    青鸾话未说完就被打断,只听宁晏礼冷硬道:“不想让缙云受罚,就换好衣裳,备车在门前等我。”

    青鸾不明白他为何偏要为了她穿什么衣裳较劲,刚要开口,话就又被堵回嘴里:“再有异议,你与缙云各领十杖。”

    “……”

    青鸾叫宁晏礼呛的实在憋屈,但又怕牵累缙云,遂只能咬唇不语。

    下唇的伤口传来刺痛,她却偏要咬在那处,感受那一丝让人清醒的痛意。

    宁晏礼看了她一会儿,视线落在她咬得泛白的唇瓣上。

    青鸾下唇那块小小的伤口,仿佛一道深红的烙印,此刻正清晰地倒映在他眸中。

    “已经肿成这样了,还要再咬吗?”他道。

    “……”

    没想到宁晏礼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青鸾只觉面上一热。

    她倏然松开下唇,低头伏手道:“属下这就去备车!”

    宁晏礼勾了勾唇角,算是默许,之后便转身向书房走去。

    清幽沉香随风而散,又过了一会儿,青鸾才顶着一张通红的脸,缓缓抬起头。

    见宁晏礼的背影消失在海棠门后,她咬牙朝游廊的檐柱,狠狠踢了一脚。

    说是让青鸾备车,实际等她换好纱裙出来,鸦青已将车马备好。

    青鸾老远就望见门外的莲纹车幡,映在斜阳下,被风吹得一荡一荡。

    屠苏童让等人带着十数黑甲士卒候在门前,除了宁府的车驾,一旁还停着桓府的马车。马匹在原地逡巡,不时发出踢哒的马蹄声。

    “青鸾小姑!”屠苏见青鸾走来,双眼一亮,翻身从马上下来,“少见你穿得这样鲜亮,当真是好看!”

    几次下来,青鸾与屠苏也算是旧识,此番成为同僚,自然愈发亲厚。

    青鸾闻言一笑,大大方方向他伏手道:“屠苏兄谬赞了。”

    这时童让也凑了过来,盯着青鸾的纱裙道:“没想到大人的眼光竟这么好!”

    青鸾循着他的视线低下头,淡色的蛟绡纱随风轻盈,泛起粼粼波光,清雅又不失灵动。

    不亏是被宫里娘娘和世家贵女炒到贵如金箔的料子。

    以往在宫中当差,青鸾大多一袭利落宫衣,即便从前在王府时,为了方便行走,她也很少穿纱裙。

    如今既不用自己掏银子,又有这样好的衣裳穿,若抛却顾虑,她心底自是欣喜,为此,她还特意施了淡妆。

    没等三人寒暄几句,童让眼尖,率先瞧见府内几人中间的那道墨色,便道:“大人出来了。”

    青鸾与屠苏同时回头,果然见宁晏礼与桓昱向门外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众随从下人。

    鸦青亦在其列,远远朝他们比了个手势,屠苏随即让人把两府马车靠近门前,分别摆好踏凳。

    宁晏礼与桓昱并行,仍在说着什么。

    二人同时迈过门槛,宁晏礼目光似不经意一扫,偏落在一个烟青纱裙的身影上。

    只一眼,他的视线便堪堪定住不动了。

    为了搭配衣裳,女子似乎稍作了一番打扮,乌髻玉簪,娥眉淡扫,涂了口脂的唇薄薄一抹绯色,把本就清艳的面孔衬得更加明媚动人。

    此刻,她正与众人一样,用那双飞翘的媚眼,向他望来。

    “怀谦?”桓昱见宁晏礼话音突然止住,不禁疑惑唤了一声。

    宁晏礼旋即收回视线,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设立枢密院一事,还望尚书大人从旁相助。”

    桓昱*点了点头:“如此既能永绝陈氏作为外戚重掌兵权的可能,又能为怀谦在朝中添一分助力,于公于私,老夫皆义不容辞。”

    “多谢尚书大人。”

    宁晏礼说完,便侧头向身后看了一眼,鸦青立即会意,带着几名影卫将先前备好的厚礼交给桓府下人。

    桓昱见此微微一笑,倒也没有推辞,只道:“怀谦与老夫本已是同休共戚,何必如此客气。”

    宁晏礼携鸦青等人将桓昱送上马车,桓昱坐进车厢,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掀开车帘,“对了,还有一事差点忘了,上次从禁中调离的那个卫家的,叫什么来着……”

    桓昱回忆片刻,又道:“对,是卫淮川,卫家的五郎。前两日他又得太后娘娘钦点,进了羽林军。老夫虽不知怀谦与他有什么仇怨,但他既是太后亲信,依老夫看,还是先将他的事暂时撂下,以立枢密院为重的好。”

    设立枢密院是掌握军权的要事,宁晏礼当然分得清孰轻孰重,不过处理一个细作,倒也费不了多大精力,何况他已早有安排。

    二人告辞后,桓府马车缓缓远去,鸦青走到宁晏礼身边:“大人,云舫那边已经布好了人。”

    宁晏礼颔首,转身走向马车,用眼角向青鸾瞥了一眼,径自撩摆迈上踏凳。

    青鸾见宁晏礼上了马车,便从一个黑甲士卒手中接过缰绳。

    其实此行究竟要去往何处,她还并不知晓。

    但日落时分,以如此阵仗外出,想来宁晏礼不是要去哪个朝臣的府上,就是与人约在了朱雀大街的某家酒肆乐坊,便也没多问。

    反正作为影卫,她只要不远不近地跟着,随时听候命令就好。

    眼见就要出发,青鸾手持缰绳准备上马,谁料,一脚刚踏上马镫,就听身后道:“女史,大人请你与他同乘。”

    青鸾怔了怔,回头看向鸦青,又望向马车,脱口问道:“为何?”

    鸦青还是习惯地叫着原先的称谓,笑了笑道:“大人说,女史今日衣着不便骑马,遂破例一次。”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就齐刷刷聚集过来,青鸾脸上一时有些挂不住,低声道:“还劳烦长史转告大人,这裙摆宽松,不碍事的。”

    说着,就提起裙摆,重新踩稳马镫。

    正待此时,宁晏礼挑开车帘,眸光如刀子般向她飞了过去,冷道:“上来。”

    “……”青鸾动作一滞,双颊微微泛红。

    “女史还是上马车吧。”鸦青在一旁小声劝道:“大人的脾气你该明白。”

    见周围一众影卫和黑甲军的视线仍落在自己身上,青鸾脸烫得愈发厉害。

    鸦青说得很是在理,宁晏礼这人偏执得很,开口的事从来不留余地,再僵持下去,也是白白耗时费力,保不齐最后丢的,还是她的颜面。

    青鸾不禁向宁晏礼瞪了过去,两人对视片刻,宁晏礼见鸦青已从她手中接过缰绳,便满意地撂下车帘,闭上了眼。

    他昨夜被青鸾折腾了整宿,一早就进了宫,午后回来刚稍憩片刻,又伤了一双手腕,方见过桓昱,待会还设了个局。

    趁这间隙,他打算养养精神。

    青鸾存心拖沓,宁晏礼阖目等了半晌,才听到她迈上马车,掀开车帘。

    窸窣的衣物摩擦声后,车厢再度安静下来。

    马车行驶片刻,一缕缕若有似无的胭脂暖香拂过,不时撩拨着嗅觉,起初还好,但当想起这阵馨香的来源,宁晏礼就开始莫名的心烦意乱,于是,他很快睁开了双眼。

    青鸾正坐在他的对面,青葱似的指尖掀起窗幔,侧身向车外望着,落日余晖将她瞳孔映成了柔和的琥珀色。

    微风拂乱青丝,鬓边的碎发被捋到而后,顺着耳骨向下,垂在白皙的侧颈。

    青鸾察觉到宁晏礼的视线,转过头时,却见他已重新合眼。

    “卫淮川这名字,你可曾从李慕凌口中听过?”宁晏礼开口问道。

    “卫淮川?”

    青鸾在两世记忆中搜罗一圈,忽而想起之前李慕凌欲带她回淮南时,曾说过“禁中有王府的人,出身于卫氏,曾在陈璋手下当差”。

    “这是上次属下与大人说过的那人?”她道。

    宁晏礼“嗯”了一声,“此人先前被桓二郎调离禁中,两日前又被太后调回羽林军,想必在淮南王府麾下,不是个轻易能舍弃的小角色。”

    “大人打算何时出手?”青鸾知道,宁晏礼从不愿说废话,此番骤然提及,定是已起了杀心。

    不过,此人毕竟是卫氏的人,又在羽林军任职,想要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他,倒也没那么容易。

    不料,宁晏礼却回道:“今晚。”

    青鸾一愣:“今晚?”

    “此人不在宫中当值之时,晚间便会出现在云舫。”

    “云舫是哪?”青鸾从未听过此地。

    宁晏礼错开她的目光,“待会你就知道了。”

    夜幕将临,朱雀大街已攒动起人流,来往车马不息,青鸾掀起窗幔,却见他们的马车正避开大道,拐入一条庇荫小路。

    又走了许久,经过一道坊门,他们终于在一座宅院前停了下来。

    府宅的漆门两侧红灯高挂,正上方悬着一块匾额,青鸾抬头看去,却发现那竟是一块无字匾。

    “大人,到了。”童让的声音传来。

    青鸾微微诧异,回头道:“这就是云舫?”

    宁晏礼没有应声,径自掀帘走下马车。

    青鸾朝他背影白了一眼,也紧跟着下去。

    这时,府宅的大门被推开一道缝隙,其间探出一个紫衣男子,见门前的阵仗,惊讶道:“大人怎带了这么多人?”

    屠苏持着马鞭上前,“废话,大人又不是来嫖……擒贼当然要多些人手!”

    那紫衣男子挥开马鞭,回头望了望,方侧身迈出门槛,在宁晏礼面前伏手道:“大人,里面的画舫上都准备好了。”

    宁晏礼点头示意他免了虚礼。

    “只是……”那紫衣男子看着眼前的一行人马,面露难色。

    “说。”宁晏礼道。

    那紫衣男子看了看青鸾,“想要上那画舫,恐怕只有大人和这位女郎不易被人怀疑。”

    青鸾早猜出了这云舫究竟是什么地方。

    听了紫衣男子的话,她不禁向宁晏礼看了一眼,适逢宁晏礼闻言也向她看了过来。

    二人对视一瞬,又几乎在同时移开视线。

    “那怎么行?”屠苏急了:“只有大人和青鸾小姑二人进去,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画舫上已安排了我们的人。”紫衣男子道:“你这愣头就莫要跟着添乱了。”

    “这云舫素来只招待朝廷官员和世家贵子,舞妓的眼睛都毒辣得很。”鸦青也道:“若冒然混入被人发现,惊动了细作,往后就不好抓了。”

    屠苏仍不放心:“可是——”

    “走吧。”宁晏礼却突然开口,虽是看着紫衣男子说的,但唤的是谁,青鸾自是心知肚明。

    她不曾想到宁府的第一个任务竟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突然,只道:“大人稍等。”

    宁晏礼回头,见青鸾从袖中拿出了一只细银簪,簪子锋利的末端晃出一星寒芒,倒映在众人眼底。

    除了宁晏礼的几人都微微愣住。

    青鸾莞尔,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将银簪与先前戴着的白玉簪,并排插入髻中。

    迈入府门,穿过一片寂寥漆暗的庭院,见眼前豁然开阔起来。

    青鸾方知,何为云舫。

    偌大的荷花湖一望无边,与远处夜幕蜿蜒相接。

    临近岸边的湖面上荷叶成片,其间悠悠荡着无数河灯,水波荡漾,星星点点,与悬在空中的祈天灯相应成趣。

    再往远处望去,湖面正中,数座画舫平稳相连,笼罩着旖旎的水汽,在灯影下绰约朦胧,如置云端,加上船中不时传来笙歌笑语,恍然间,竟宛若仙境。

    紫衣男子唤来一架小船,宁晏礼迈上船后,回过身,却见青鸾正盯着微微随水波摇晃的船身,面露犹豫。

    “你怕水?”宁晏礼意外道。

    青鸾脸色有些难看,声音也明显紧张,却道:“我在淮水之滨长大,怎么会怕水?”

    宁晏礼挑眉:“既如此,你还犹豫什么?”

    青鸾咽了咽嗓子。

    她确是不怕水,但是怕船。

    尤其是这种晃晃悠悠的小船,那种漂泊在水面之中,无力无助,又无所依的失控,是她最为恐惧的感觉。

    挣扎间,青鸾却见宁晏礼突然把手伸了过来。

    “抓住我。”他淡声道。

    青鸾眸光映着湖面的波光,泛起一丝涟漪。

    宁晏礼墨色袖口下露出一截缠绕的纱布,青鸾刚要抬起的手顿了顿,转而攥紧裙摆,迈步轻跃。

    纱裙盈动,飘然落在船上,船身微微晃动,青鸾面色倏地一白,下意识就扭身抱住了身旁的人。

    宁晏礼收手的动作僵了僵。

    青鸾纤细的臂紧缠在他身上,明明力气不大,此刻竟让他感觉有些窒息。

    他能感受到背后紧攥着他衣裳的那双手,手指细而缺失温度,死命的抓着他,仿佛只要稍不用力,她整个人就会随时被风吹散。

    “你若是害怕,便与他们一道在外面候着吧。”宁晏礼想了想,最终还是把手落在了青鸾的手臂上,轻轻握住。

    手臂上传来的力量让人莫名安心,船也似乎比方才稳了一些。

    青鸾很快冷静下来,与此同时,也很快意识到自己方才在慌乱之中,竟主动抱住了宁晏礼!

    第73章 第73章

    片刻僵滞后,青鸾烫手似的撒开了他,尴尬道:“方才情急,属下……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恕罪!”

    宁晏礼也缓缓松开手,揶揄道:“无妨,也不是

    第1回 冒犯了。”

    “……”

    青鸾一时语塞,正待说话的功夫,紫衣男子也上了船,她便不再多言,于原地抱膝坐下。

    木浆拨开水纹,孤舟如叶轻摇,徐徐向湖心划去。

    “大人,画舫已按计划,埋伏了我们的人。”紫衣男子说道:“待拿下细作,大人问完了话,咱们仍从方才走的后门出去即可。”

    宁晏礼颔首,余光却一直落在蜷缩在脚边的青鸾身上。

    “画舫往来之人,除了这云舫的下人,就是舞姬和恩客——”紫衣男子顿了顿,委婉道:“待会就委屈大人和女郎了。”

    宁晏礼垂眸,见青鸾仍抱膝坐着,额角渗着汗珠,似有晕船的征兆。

    他想了想,旋即脱下外袍,展开,从身边人头顶罩下。

    青鸾只觉视线骤然一黑,幽幽沉香便从鼻息进入肺腑,顿时安抚住了翻江倒海的胃,以及惶然不安的神经。

    眩晕中,青鸾顾不得太多,蜷缩着伸手将云锦外袍拉紧,试图让那沉静的气息把自己包裹得再紧一些。

    过了好一阵,木舟终于在画舫边停靠。

    青鸾脚下发虚,刚晕晕乎乎想要起身,就突然被人架住了胳膊,用力一带,跨上了浮台。

    未等她反应,双肩又陡然一紧。

    意识回笼的瞬间,她已被宁晏礼揽在了怀里。

    青鸾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划过一丝错愕,“大人你——”

    宁晏礼却是神色如常,望着画舫上来往的男女,淡淡道:“怎么了?”

    青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立即想起方才紫衣男子的嘱咐。

    其间恩客舞姬,皆是浓情缠绵,此时他们二人若不显得亲密些,实在与周围格格不入。

    青鸾旋即作出配合姿态,依偎在宁晏礼身上,仿着舞姬的口吻,低声道:“没怎么,只是奴从前不知,大人竟也很会做戏。”

    宁晏礼微微垂下眼帘,看向附在腰间的柔荑,冷然勾唇:“我会的多了。”

    正待此时,前方一男一女迎面而来,虽只有一刹,但青鸾已认出其中一个,是她曾在华光殿宫宴见过的,云骑将军褚冉。

    未及反应,她便被宁晏礼揽着双肩,背过身去。

    “奴今晚再为褚将军舞上一曲,如何?”

    那一男一女越来越近,舞姬柔媚的声音清晰可闻,接着,便是男人粗犷豪爽的大笑。

    青鸾抬眸,只见随着这阵笑声,宁晏礼蹙起了眉。

    他虽料到在此处,极有可能遇到朝中同僚,但却万没想到,第一个遇上的,偏偏是平素舌头最长的褚冉。

    若是叫褚冉认出,怕是不用等到明日早朝,他来云舫的事就会在朝中传遍。

    宁晏礼迅速向紫衣男子使了个眼色,打算先带青鸾避开。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褚冉笑声突然停住,口中竟喃喃念道:“那舞姬披的衣裳怎像是……”

    紫衣男子飞快上前,用身体挡住褚冉的视线,笑道:“小的已为褚将军在上房备好酒菜,将军这边请——”

    “那衣裳的纹饰怎的看着像是莲纹?”褚冉伸头望向渐渐走远的,一双依偎在一起的背影,“那人身形竟也与宁侍中极为相似……”

    紫衣男子笑容一僵:“怎么会呢?”

    “本将军这双眼能百步穿杨,怎会认错?你别挡着——”

    宦官进青楼本就是个笑料,宁晏礼平日又惯是一副冷脸,若能确认方才搂着舞姬的人当真是他,那朝中往后一年,就不缺谈资了。

    为此,褚冉不依不饶地拨开紫衣男子,一边大步追上去,一边道:“待本将军前去看看!”

    青鸾与宁晏礼迈上画舫,穿行在来往人流之间。

    纵然见他佳人在怀,路过的舞姬们瞧见宁晏礼的脸,仍纷纷投来暧昧的目光,走远后也忍不住扭回头再过看一眼。

    那些视线让青鸾感觉很不自在,她便从肩上扯下云锦外袍,随手团成一团。

    宁晏礼看了一眼外袍上的褶皱,唇边漫出冷笑:“利用完了就弃如敝履,惯是你行事的作风。”

    “方才确是要多谢大人。”青鸾一把将成团的外袍按在他怀里:“然这外袍上的莲纹实在惹眼,属下披在身上,如芒在背,还望大人体谅。”

    宁晏礼神情一顿,缓缓把外袍抓在了手中。

    二人拐过一道转角,青鸾余光瞥见了褚冉竟丢下舞姬,独自追了上来。

    “看来大人平日在朝中,得罪的人不少。”她笑着嘲讽道。

    这一整日,青鸾在宁晏礼手下屡次吃瘪,好不容易寻得噎他的机会,她当然不会错过。

    宁晏礼显然也看到了褚冉,“此人头脑平直,今晚若不给他个结果,怕是要一直纠缠下去。”

    青鸾笑了笑,“也不尽然。”

    “你要做甚?”宁晏礼垂眼看她。

    只见她弯翘的睫羽下,一双明眸正如水光潋滟,表面含着盈盈笑意,眼底却分明是心机暗涌。

    “大人先去房中。”青鸾道:“属下这就去将褚将军引开。”

    说着,她便将肩上的衣料向下拽了拽,露出一片雪肤,转身就要朝褚冉迎去。

    宁晏礼脸色登时一黑。

    几乎在瞬间,他就明白过来,她所谓的“引开”是指何意。

    他飞快抓住青鸾的手腕,把她拉回到面前。

    青鸾踉跄着勉强站稳,疑惑地抬起头,却对上他愠怒的黑眸。

    “你疯了?”宁晏礼周身迸发着冷意。

    “大人若被在此缠住,就无暇顾忌淮南王府的细作。此时由属下引开褚将军,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法子。”

    由于情势紧迫,青鸾的语速极快,然而她此刻的冷静,却愈发挑起宁晏礼的怒火。

    “你就不想后果?”

    “属下自有办法脱身。”

    “他是武将!你若不得脱身,又该当如何!”

    宁晏礼只觉周身的气血都在逆涌,说这话时,他差点就吼了出来。

    可青鸾却仍平静地看着他:“大人把属下带到这里,不就是为了用在此时?”

    宁晏礼闻言一怔,攥在她腕上的手不禁微微锁紧。

    “褚将军!”远处,紫衣男子追着褚冉喊道。

    褚冉不断拨开缠上来的舞姬,伸头望向舫柱后的一对侧影。

    宁晏礼眼角划过寒芒,瞧准青鸾身后的厢房半晌没有响动,抬脚便将门扇踹开,把她拉入房中。

    雕花门“咚”地一声合上,将褚冉的视线瞬间隔绝,他打算推门而入,手上却感受到极大的阻力,房门内侧有人抵着。

    青鸾此时终于能够理解“此人头脑平直”的含义。

    她死死靠在门上,背后不时传来极大的推力,以及门外褚冉反复的疑问“怀谦?里面的是你不是?”,大有得不到答案,绝不罢休的架势。

    身子被门撞得一颤一颤,青鸾欲哭无泪。

    房中灯盏未燃,只有门外透进来的微薄光线,宁晏礼撑在她面前,虽不知他是否能够看清,但青鸾仍摆着口型道:“快把门闩插上!”

    宁晏礼低头看她,视线掠过白皙的肩颈,之后飞快腾出一只手,将她衣裳拢好,盖住一片春色。

    青鸾垂睫,耳根微微发热,刚要再开口,就听身后磕嗒一声,宁晏礼插上了门闩。

    虽能短暂松一口气,但叫门声仍不绝于耳,不管紫衣男子如何劝阻,褚冉却像是认准了宁晏礼就藏在房中,愈发地执着。

    “本将军看得分明,那莲纹袍除了他宁怀谦,大梁上下还有何人敢用?”

    “将军,莲纹与云纹本就相近,一时认错也是有的。”

    “可若不是怀谦,他为何躲着不敢见本将军?”

    ……

    听着门外的争辩,青鸾既觉可笑又深感无奈,只能比着口型向宁晏礼问道:“眼下该当如何?”

    难不成他们要与这憨子僵持一夜?

    宁晏礼眸光落在她唇上,其间情绪幽暗难辨,嘴唇动了动,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青鸾以为他也没辙,遂静心思考起来。

    她对宁晏礼方才的一句极为认同,面对褚冉这种一根筋的脑袋,不给他个结果,定是会没完没了的纠缠下去。

    可是要如何才能让他相信,房中之人并非宁晏礼呢?

    此时,房外紫衣男子似乎被逼得没招,山穷水尽之下,终于道:“将军,侍中大人乃是宦官……好端端的,怎会来云舫呢……”

    房内静得瘆人,青鸾闻声看向宁晏礼的脸,不禁冷得打了个哆嗦。

    但这一个哆嗦,却忽而让她脑海中划过一道灵光。

    她似乎想到能让褚冉相信房中之人不是宁晏礼的法子了……

    青鸾看向宁晏礼,脸上一直红到了脖子根,而宁晏礼察觉她瞳中的闪躲,顿时也猜出她应是想到了那个办法。

    四目相对的一瞬,似有火花相撞,两人同时错开了视线。

    这么下去很可能错过擒住淮南王府细作的时机,半晌,青鸾反复思量,终于从嗓子眼里囔道:“大人,要不我们试试……”

    不料,很快就被宁晏礼哑声打断:“不行!”

    “可是……”

    青鸾料到他会拒绝,毕竟宦官对那事向来敏感。可即便如此,面对眼下境况,她却仍想尝试。

    反正都是做戏,只要让褚冉闻得些“非礼勿听”的声音,相信房中人不是宦官,或许就能成功摆脱纠缠,他们才好顺利办今晚的正事。

    宁晏礼见青鸾红着脸,双眼却执拗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呼吸一窒。

    她眸中散发的灼灼逼人的温度,几乎在刹那间,就将他体内的血液彻底引燃。

    第74章 第74章

    浅尝过的一抹柔甜划过脑海,立即勾动心底更大,更深的贪婪。

    尚未出走的理智极速归位,巨大的定力和长久的自持让宁晏礼还能勉强保持表面的冷静,但身体的某种应激变化却是难以控制。

    此处没有冷水,唯有一间漆黑厢房,和一个折磨人的祸首,宁晏礼不敢再看青鸾,只低声留下一句“没什么可是”,便转身朝厢房深处走去,迅速在黑暗中化为一道寂静的墨影。

    青鸾没想到他会沉着脸走开,连忙紧跟上去,但谁料刚走两步,脚下却被突然一绊。

    青鸾心下大惊,整个身子失去重心,向前扑去。

    矮几发出声响,宁晏礼倏然回头,一道力量蓦地撞了上来,他下意识伸手搂住青鸾,却因此扯动腕上的伤口。

    一声低沉的闷哼从黑暗中溢出,带着一丝隐忍克制,却又因身处的环境,而显得格外暧昧。

    叫门声戛然而止,少顷,又传来褚冉对紫衣男子问话的声音:“……你可听到什么声音?”

    “……”紫衣男子顿了半晌,才道:“大约……是狸奴窜动,撞翻了香炉吧……”

    “可方才,本将军明明还听见有男子……”

    “有,有吗?”

    房中二人僵滞地定在一起,拍门声再度急促,情急下,青鸾把心一横,接着宁晏礼那道闷哼后,在嗓中喃出更加血脉喷张的一句:“卫将军莫急,今晚就由奴好好服侍将军。”

    “……”

    撩人的语调钻入耳中,明知青鸾是故意为之,宁晏礼却有些忍不了了,一种极度矛盾复杂的心情,让他不由得收紧手臂。

    青鸾被勒得呼吸一窒,抬眸对上宁晏礼冰冷如刀的视线,她眨了眨眼,直直望着他,故意娇声道:“将军轻点。”

    宁晏礼浑身瞬间绷紧,修长的手指不禁微微发力,陷入青鸾后腰的凹陷。

    指腹的热意透过薄纱,沁入肌肤,青鸾被他捏得生疼,又挣脱不开,便索性点起脚尖,咬着牙在他耳边道:“卫将军不悦,难道是因为奴伺候得不好?”

    兰气轻吐,吹拂过耳畔,引起一阵从头到脚的酥麻,女子有意撩拨的声线娇细婉转,带着惹人怜惜的柔弱,宁晏礼瞥着青鸾的侧脸,上挑的眼角渐渐聚起猩红。

    话音落下,房外传来一声抽气,以及尴尬的咳嗽声。

    “将军,小的早说房中的并非侍中大人……”紫衣男子的声音接着传来,他故意压着声音,含糊道:“这种时候……还是,别打扰了吧。”

    褚冉显然被他说动,房门外迟疑片刻,很快就响起离去的脚步,以及紫衣男子刻意的提醒:“褚将军这边请。”

    房外两人已经走远,但房内却仍僵持着。

    心脏在胸膛中跳跃,仿佛是囚笼中横冲直撞的猛兽,宁晏礼想要松开青鸾,手上的动作却反倒把她腰肢固得更紧。

    “你一声声卫将军,叫得倒是顺口。”他沉声讥诮道。

    青鸾咬唇,“属下的权宜之计,还望大人见谅。”

    “权宜之计?”宁晏礼眼底浮出清晰可见的戾色,“你做事可是素来不考虑后果?”

    青鸾试图拨开桎梏,却仍被他死死掐着腰身,一动难动,“眼下既已脱困,大人还何须计较?”

    宁晏礼眸色幽深,沉默地看着她,还是不肯撒手。

    这是分明不想与她讲理了。

    青鸾抬眼瞪向他,也较起劲来。

    两人暗中角力,青鸾没想到宁晏礼竟丝毫不顾腕上的伤,硬挺着与她相持半晌,直到见他额上渗出薄汗,青鸾犹豫间身上力道一松,便踉跄半步,被宁晏礼揽入怀中。

    身体陡然贴紧,二人同时一僵。

    刹那间,青鸾只觉身前隐约有些异样,她微微怔住,旋即意识到了那异样源自何处。

    脑中轰然响起,青鸾倏而定在了原地。

    虽未经人事,但男女之事她也并非全然不懂,何况是正常男子与宦官的区别。

    她顿时忘了先前的较劲,怔怔地望向宁晏礼。

    一种极其颠覆的可能性,在心中油然生出——

    难道,宁晏礼不是宦官?

    但很快,青鸾就在这种可能性上,又生出一重疑惑。

    宫中对宦官身份的查验十分严格,除了入宫前的数次校验,便是入宫后,也有三年一次小检,五年一次大检,纵是如今的宁晏礼手眼通天,但早些年,他又怎能做到瞒天过海?

    巨大的惊愕和怀疑中,宁晏礼已不知在何时放开了手。

    青鸾腰间一松,但悬着的心却不敢落下。

    宁晏礼的身份如果真有问题,便是欺君杀头的重罪。此事干系重大,在没能确认之前,她断不能轻易暴露对此的疑心。

    青鸾强压下面上的震惊,迅速避开宁晏礼的视线,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紫衣男子的声音:“大人,卫淮川到了。”

    见宁晏礼转身走入房中深处,半天没有应声,青鸾莫名的心虚,她屏息听见黑暗中传来窸窣的声响,不禁咽了咽嗓子。许久,却见房中豁然一亮。

    榻边的红烛燃起,宁晏礼放下火折,深呼了一口气,才背对着她,哑声道:“准备动手。”。

    画舫正中的圆台上,舞姬随着异域胡曲,妩媚地扭动着腰肢。

    一个身形高大的武将左拥右抱,搂着两个美人儿经过圆台,看着台上舞姬的细腰,眼睛登时就挪不动了。

    轻柔的披帛随舞飘落,他松开身边的美人儿,顺手将之抓入掌中,放在鼻下轻轻一吸,神情仿佛陶醉。

    待嗅够了香味,他摘下腰间玉佩,就要往台上扔去,谁料,身旁的美人儿连忙抱住他的胳膊,央求道:“卫将军这个月已经赏了三块玉佩,何时也能赏奴一块?”

    女子娇声软语,卫淮川笑了笑,也没拒绝,反手掏出一块金锭,丢在她怀里,然后唤来不远处的紫衣龟公:“这玉佩赏给台上的,叫她舞完这一曲,来房里伺候。”

    这位爷是常客,他的规矩云舫里的舞姬和下人都懂。

    紫衣龟公接过玉佩,立即点头奉迎道:“中郎将回房稍候,小的一会儿就把人送过去。”

    一曲舞毕,专供舞姬更衣的厢房传来女子的嬉笑声。

    “花奴,得了卫将军的玉佩,往后你可是攀上高枝了!”

    “他算什么高枝?”

    被唤作花奴的舞姬摘下披帛,仔细叠好收起,又将玉佩锁入妆奁,“这卫五郎不过才是个羽林军的中郎将,若不仗着家世,有什么好稀罕的,咱们云舫出入的贵人还少么?”

    “这话也是了。”

    一个身着鹅黄纱裙的舞姬随口附和道,之后,她似突然想起什么,双眼忽而一亮:“说来,我方才在外面见着一张生面孔!好像是第一次来咱们这儿的。”

    “第一次来的?”另一个舞姬对着铜镜整理发髻,疑问道:“也没听褚将军提起朝中近来有什么新贵,怕不是又有新登科的举子混进来了吧?”

    “我伺候过多少贵人?”鹅黄纱裙指着自己的双眼,“这双眼看得出人身上的官气,那位若不在三品往上,我算是白干这么多年了。”

    “哦?”一听这话,舞姬们纷纷凑了上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鹅黄纱裙故意拖着长音,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一旁在颊上补粉的花奴,也不禁停下动作,朝她看了过去。

    “说呀说呀!”其他舞姬催促道。

    鹅黄纱裙被催得挺不住了,才道:“最重要的是——那位大人,还是位俊俏郎君!”

    她话音一落,一众舞姬顿时兴奋起来。

    “有多俊?”

    “比起谢仆射如何?”

    “三品往上的郎君,莫不是陆氏那位?”

    “哎呦,你们可小点儿声,吵得我耳根子疼。”叽叽喳喳的问题涌了上来,鹅黄纱裙被围在中间,笑着与她们推搡,“你们若想知道,待会儿被那位大人看中,自己去亲眼见过就是了!”

    “花奴,可准备妥了?”嬉闹中,门外传来龟公的催促:“别让贵人等得太久!”

    “来了。”花奴懒声答了,又补了层胭脂。

    “花奴,如此看来,你可是亏大了!”鹅黄纱裙扭过身子对她笑道:“论姿色,你可是咱们舫内数一数二的,照理说,今晚你最有可能被那位大人叫去伺候,却不想偏偏先被卫五郎看上了。”

    这话里透着幸灾乐祸,花奴倒也不恼。

    只见她慢吞吞扶髻起身,轻声一笑:“红烛未熄,你怎知谁会躺在谁的榻上?”

    言罢,便摇着细腰,向门外走去。

    这厢卫淮川正在上房,倚着凭几哼曲。

    一旁的舞姬手持酒壶屈身上前,佳酿撞击盏底,发出脆响,卫淮川目光落在舞姬纤细的指间,探身过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往怀中一带。

    绫罗飘转,那舞姬顺势跌入他的臂弯,娇羞垂睫。

    “将军今晚不是已将玉佩给了旁人,还撩拨奴来作甚?”

    卫淮川用手抚过她脸颊,“你叫什么?”

    “云娘。”那舞姬拿起酒盏,递到卫淮川嘴边,“将军觉得奴如何?”

    卫淮川接过酒盏,笑道:“极好,若早见过你,那玉佩便是你的了。”

    云娘娇笑,注视着卫淮川将酒盏拿到嘴边,刚要饮下,动作却倏然一顿。

    “将军怎么了?”云娘杏眼泛起疑惑。

    卫淮川看了一会儿,笑着把酒盏送到她面前,“这酒不错,云娘尝尝。”

    酒香入鼻,云娘挂在唇边的笑容稍滞,就在这时,门扇突然被轻轻叩响,“中郎将,人带到了。”

    卫淮川抬眼望去,未等回答,房门却已被打开。

    一名舞姬面覆*薄纱,推门进入房中,与此同时又有几个小厮,呈着酒菜进来。

    卫淮川看向那舞姬的眉目,面色骤变,手掌覆上腰间,只见一道银光,唰地抽出软剑。

    一声“来人”刚叫出口,房门就“哐当”被猛地合上,云娘从案下摸出一把匕首,抬手便刺,卫淮川闪身躲过,挥剑冲入从腰后拔出短刀的小厮中间。

    卫淮川乃是禁军出身,身上功夫扎实,被人群围斗几个回合,虽被砍中数刀,但却仍在负隅拼杀。

    他想着只要冲出房门,或许就有一线生机,可怎料打斗中,忽有一利器飞来,笔直刺入右肩。

    软剑脱手的一瞬,数柄长刀架上脖颈,卫淮川睨向门前的舞姬,轻蔑道:“暗器伤人,果然是小姑子的把戏。”

    伪作小厮的黑甲士卒很快把他捆了,青鸾扯下面纱,走到他面前,也不废话:“你与那叫花奴的舞姬是何关系?”

    说着,她将那枚玉佩丢到他面前。

    卫淮川看了玉佩,面容果然有所松动,但嘴上却仍兜着圈子:“这云舫上下舞姬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便是得过我玉佩的,也有十余,你所说的花奴,我并不认识。倒是不如说说你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既然这样,再扣着那舞姬也无用处,便启禀大人直接杀了吧。”青鸾故意对缙云道。

    缙云配合颔首,抬腿就要出门,却闻卫淮川突然急道:“慢着!”

    缙云回过头,青鸾与她暗中相视一笑。

    “你们是宁晏礼那奸宦派来的人吧?”卫淮川狠狠道:“你们想从我口中询出什么,我自然知晓,只是在此之前,我要先确认花奴的安危。”

    没想到这卫淮川竟是个情种,这性子倒不像做细作的料子。

    青鸾约莫着时间,想那花奴在宁晏礼手下受审,估计用不了太久,便与缙云商量着,待会可将花奴押到他面前,也好让他撂得快些。

    正待此时,却只听卫淮川口中忽然发出呜咽,青鸾心下一紧,转头看去,竟见他双眼赤红突出,痛苦地大张着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面色也渐而呈现出窒息的青紫色。

    “这是怎么回事?”缙云愣住。

    卫淮川身后的黑甲士卒也同时愕然,这期间他们视线从未离开,为何会毫无征兆地发生这种情况?

    “他莫不是中毒了?”青鸾看着卫淮川泛黑的唇色,猜测道。

    不想此言刚出,卫淮川额上突然暴起青筋。

    下一刻,众人就见他后背弓起,口中噗地一下喷出黑血,睁瞪着双眼,浑身抽搐片刻后,便僵直倒地。

    第75章 第75章

    “啊——”

    尖细的惊叫从画舫传出,划破夜空。

    几名舞姬看着倒在角落里的人,登时吓白了脸。

    云舫的管事闻声赶来,钻进围聚的人群,乍着胆子上前,扶起地上的紫衣男子。

    他哆嗦着伸手去探他鼻息,待感受到呼吸的的瞬间如释重负,大喊道:“诸位放心!是活的!是活的!”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皆松了口气,云舫管事的拍了拍紫衣男子的脸,好一会儿,紫衣男子才睁开双眼,迷糊着怔了半晌,迷药的劲儿才稍缓过一些。

    “那舞姬……”他脱口喃道。

    “你说什么?”管事的俯身去听。

    紫衣男子的意识渐渐回笼,脑海骤然浮现晕厥前的画面——

    那名为花奴的舞姬长袖一挥,在半空扬起了某种不知名的粉末,他来不及闪避,在吸入的刹那,眼见其他伪装成小厮的黑甲士卒纷纷倒了下去,而后,他便也双眼一黑,对后面的事浑然不知了。

    他茫然看过面前的人群,哪里还有那花奴的影子?

    擒住花奴是宁晏礼交代给他的任务,此番若是搞砸,他便无颜再回府上了。

    想到此处,紫衣男子蓦地从地上弹起,拨开人群冲了出去。

    画舫四面环水,外面又有鸦青带人守着,料想那花奴一时也逃不出此地,若带人加紧搜查,没准还能把人押回来。

    待他疾步拐过一个转角,却不想突然被一人伸手拉住,他抬头看清来人,还没开口,就听对方劈头问道:“那舞姬人呢?”

    青鸾抓着他,飞翘的眼眸此时已不见媚色,取而代之的,是满眼凌厉的杀气。

    紫衣男子被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面露愧色道:“让,让她逃了……”

    本以为那花奴只是替卫淮川传信的下线,却没想到她身手相当了得,竟让他们一时大意,吃了暗亏。

    “逃了?”青鸾闻言一顿,心中的猜测被隐隐印证。

    能在影卫和黑甲军手中逃脱,那舞姬果然不是普通细作。

    紫衣男子见她神情严峻,忙问道:“莫不是卫淮川那边也出了问题?”

    青鸾微微颔首,如实道:“他被人灭口了。”

    “灭口?”紫衣男子十分诧异。

    “应是提前被人下了毒。”青鸾看出他的疑惑,“我猜,下毒之人便是那个花奴。”

    “怎么可能?”紫衣男子不可置信道:“在探子先前传来的消息中,这花奴是卫淮川的下线,她若敢对淮南王府的暗线下手,便是摆明了要与淮南王府为敌,她为何要这么做?”

    青鸾却道:“他们二人,恐怕谁是谁的下线,还未可知。”

    就像赵鹤安和真正的玄武,或许这花奴和卫淮川之间的关系,也有相似之处。

    “女郎是说,也许淮南王府的暗线并非卫淮川,而是花奴?”紫衣男子道:“若如此,她便是得知我们盯上了卫淮川,故而要将之灭口。”

    青鸾点了点头,“眼下来不及秉明大人,还请速速派人与长史传信,务必在云舫周围增派人手,以防细作趁乱逃脱。”

    紫衣男子应了,刚一转身,袖间藏的短刀却被倏而抽出。

    他蓦地回头,见寒芒划出一道弧线,迅速被青鸾收于腰间,遂怔然道:“女郎这是……”

    “待会安排完了,若还有多余人手,可派到大人所在的厢房附近。”

    时间紧迫,青鸾来不及解释太多,“若我是淮南王府的暗线,毒杀卫淮川后若被发现,穷途末路之下,与其冒险逃脱,倒不如放手一搏,先去取了大人性命。”

    紫衣男子愕然瞪大双眼,“女郎的意思是……大人现下会有危险?”

    “是。”

    青鸾平静地看他一眼。

    且这危险,大概是宁晏礼自己安排好的。

    原先她还想不通,宁晏礼此次为何亲自前来,但如今她却猜到几分,或许他早已察觉端倪,才要以自己为饵,引出真正的暗线。

    此计虽险,但却是最为精准有效。

    不想青鸾答得如此干脆,紫衣男子愈发焦急,“我这就派人前去保护大人!”

    青鸾却将他拦住。

    若非影卫,仅靠画舫上这些黑甲军,根本不是淮南王府暗线的对手,届时恐怕不仅保护不了宁晏礼,反倒容易打草惊蛇,坏了计划。

    “大人既宁可以自身为饵,也要抓那细作,自是早有筹谋。”青鸾道:“你们只需切断那细作的后路,旁的事姑且放心交给我来。”

    说完,她一拢裙摆,将刀刃用轻纱遮住,转身朝厢房方向走去。

    厢房内,红烛摇曳。

    一根迷香缓缓穿破窗纸,探入房中。

    缕缕轻烟悄无声息地弥散开来,融入安静的空气。

    迷香燃烧过半,便有薄刃插入门缝,缓缓抬起门闩。

    木闩“哐啷”落地,房门被应声推开,伴随着一道幽香,罗裙拂过门槛,一双光洁的足踩过地上绒毯,悄然行至榻前。

    昏黄火光透过纱帐,照在一张如玉的脸上。

    帐中的郎君面容清冷,阖目盘坐榻边,双手松弛搭在膝上,若不是袖口露出的纱布隐约洇出血色,根本叫人看不出有伤。

    “花奴见过侍中大人。”女子盈盈一拜,声线甜柔如鹂鸟:“早闻大人容姿无双,奴今日有幸得见,果然非同一般。”

    话音落下,房中寂静无声。

    宁晏礼合着双眼,置若未闻。

    花奴笑了笑,起身上前,一边用纤纤玉手拨开纱帐,一边娇嗔道:“眼下看来,大人性子淡漠,不近人情的传闻,也并非虚言。”

    红烛的光在长睫下拉出一道阴影,宁晏礼静得连睫羽都不曾动一下。

    花奴却不心急,垂手将披帛褪去,绯红轻纱自臂弯滑下,抚过手背,层层叠叠,飘然滑落榻边。

    “枉费奴一番心思,助大人杀了那卫淮川。”她幽幽抱怨着,在榻边靠近宁晏礼的位置坐下,“大人对前来投诚的降将,竟都不睁眼看上一看吗?”

    “青龙,朱雀,白虎,你是哪一个?”宁晏礼终于开口,声音冰冰冷冷,仿佛不带有一丝情绪。

    花奴微微一怔,不想他竟如此直接,少顷,又于朱唇挑起一抹浅笑,双臂撑在榻边,倾身贴近,“大人对奴好奇?”

    耳边气息温热,身旁馨香浮动,宁晏礼面上无波,脑海中却划过一张清艳的面容。

    “你既知我身份,就当明白,这套下作手段对我无用。”他冷然道。

    “是吗?”

    花奴看着宁晏礼的侧脸,目光从纤长的睫上,移至细挺的鼻骨,再到薄唇和下颌。

    “说来也是奇怪。”她话里似带着疑惑,娇声道:“奴虽未伺候过宦官,可形形色色的男子却是见得多了。”

    她说着,又将视线再度往下,停留在宁晏礼的喉颈,“在奴看来,大人分明与正常男子毫无分别,莫不是宫中验身之人搞错了?”

    宁晏礼缓缓睁开双眼,眸光阴鸷地看向身旁,“淮南王府的军师姓甚名谁,平日藏身何处,他与你都是如何传信,以上你若如实招来,我可以让你死得没有痛苦。”

    “大人想知道的这些问题,都不是难事。”花奴眉目间尽是贪恋。

    她抬手从他侧脸虚拂而过,在空气里划出一道流畅的线条,痴痴说道:“奴对大人一见如故,心生倾慕,若大人肯成全奴的拳拳心意,奴愿一生效忠大人。”

    宁晏礼冷冷看着她,不为所动道:“我只给你半柱香时间考虑,在此之前若未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待香燃尽,便是你的死期。”

    窗角丝丝缕缕的淡青烟雾后,一截香灰倏然掉落。

    花奴收回视线,故意装作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嫣然笑道:“半柱香?”

    她目光向他身下一扫,“大人难得肯以寻常男子身份待人,只给奴半柱香的时间,会不会太吝啬了些?”

    “如此看来,关于那军师的事,你是不打算交代了?”宁晏礼道。

    “大人既早发现了那香,难道不知吸入会是什么后果?”

    花奴用纤指勾下外裳的薄纱,露出锁骨下的皮肤,娇媚一笑:“奴倒是想知道,以大人现下动都动弹不得的模样,要赐奴一个什么样的死法?”

    宁晏礼微微蹙眉,眼眸一转,看向了别处。

    青鸾曾在他饮的茶盏中下过类似的迷药,那日他被她按在窗下淋了半晌的雨,怎会轻易忘记那般滋味。

    思忖间,花奴又道:“奴看男人自信绝不会错。”

    她纤细的手臂如水蛇般,顺着衣袖缠绕上来,“纵是有宦官身份所限,但以大人如今的权势,无论什么样的女子,还不是唾手可得?奴真不懂,大人明明是正常男子,为何偏要这般隐忍克制,过修行似的日子,非要与自己过意不去?”

    不知是被话中哪句触动,宁晏礼浓黑的眸子微微一震,但只在瞬间,又很快恢复如常。

    半晌,他于唇边勾出一抹阴蛰的冷笑,“你当真对自己的眼力如此自信?”

    花奴把手环在他的腰间,柔声道:“当然。”

    宁晏礼垂落眼睫,眼底渐渐凝起杀意,“你若看错,又当如何?”

    花奴不屑一笑。

    她打过交道的男子,没有成千,也有数百,宁晏礼的宦官身份究竟是真是假,她早在开始就已试出了七八分。

    “大人的定力虽已远超常人,但男子么,只要是个健全的,就难保没有心魔。”

    她指间摩挲,抬头望着宁晏礼的侧脸,“奴若猜错,情愿死在大人手中,可倘若奴猜对了,待会儿还望大人多卖些力气才好。”

    言罢,花奴抬手覆上宁晏礼的腰带,却不想手臂突然一紧,垂眼看去,竟是被宁晏礼的手死死钳住。

    “怎么可能?”她面露错愕:“你明明吸了那么多迷香——”

    话未说完,宁晏礼便反手将她丢至榻下。

    他起身理正衣襟,缓步走到花奴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已捞出一把长剑,剑花的寒光在空中唰然一转,架在了花奴颈间。

    花奴趴在地上,余光刚好看见窗下的一小撮香灰,顿时明白过来。

    宁晏礼分明是早已察觉,将她插在窗上的香换成了普通的线香,又一直佯装不动,以此叫她放松警觉。

    花奴顶着脖子上的剑,在绒毯上狼狈爬起,“你怎料定我会来此杀你?”

    宁晏礼居高临下道:“穷途末路,垂死挣扎,惯是你们这些细作的路数。”

    花奴冷笑:“你这奸佞心狠手辣,竟以自己为饵,诱我上钩,也不怕阴沟里翻船,真死我手里?”

    “一个细作,倒是敢大言不惭。”宁晏礼把剑压紧,“趁着香未燃尽,你还有交代出那军师的机会。”

    “见你皮囊不错,本欲让你在死前做个风流鬼,你却偏不识趣。”花奴于朱唇边浮现出一抹阴冷的笑意,“这便怪不得我了。”

    说着,她已于裙中摸出一根细针,指尖一抖,朝宁晏礼持剑的手腕掷去。

    二人距离相近,暗器飞出时又悄无声息,待宁晏礼察觉,提剑的手腕却忽然扯动伤处,动作僵滞的刹那,他便做好了生生被那银针刺穿皮肉的准备。

    谁料此时,一道寒光骤然穿透门扇的棉纸,向房内破空而来,“锵”地将针撞飞。

    接着,便有一支尖细的银簪,“当啷”一声,坠落在宁晏礼的脚边。

    他一眼认出簪子的样式,眸光不禁微微一动。

    第76章 第76章

    花奴抓住这个时机,迅速旋身一滚,避开剑锋。

    几乎同时,房门被“砰”地一声猛然破开,宁晏礼抬眸看去,只见一道身影凌空盈动,伴随着刀锋冰冷的光芒,飞快向花奴移动。

    与宁晏礼视线在空中接触一瞬,青鸾就果断看向眼前,朝花奴挥刀刺去。

    花奴面色陡变,迅速捏出数根细针,抬手便掷。

    银针如水滴横飞,针针直逼颈间要害。

    青鸾发现她下意识回头看向窗口的动作,怕她借机逃脱,干脆迎着针,脱手将短刀飞掷过去。

    又是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

    宁晏礼心下一紧,忙道:“小心!”,同时飞身上前,一把将青鸾拉入怀中。

    护住青鸾的瞬间,银针贴着他的袖管嗖然飞过,悉数钉入敞开的门扇。

    而另一边,青鸾掷出的短刀已直割破花奴的纱裙,唰地一声,一道鲜血飞溅,在薄纱上迅速洇开。

    青鸾想从花奴口中问出军师,遂有意避开要害,想留活口。这一刀不偏不倚,正刺在花奴腿上,她骤然失衡,连退三步,终以手撑住窗沿,才没倒下。

    看着宁晏礼紧拥着青鸾的手臂,花奴忍着痛,在嘴边勾出一丝讥笑,媚声道:“大人心魔积压太深,小心遭了反噬,若某日想开,不再忍了,冲着大人这副皮囊,奴随时愿意分忧。”

    暧昧的眼神,撩惹的话语,衣衫不整的女子。

    青鸾与宁晏礼神色同时顿住,下意识对视一眼,又迅速将目光弹开。

    就在这时,花奴笑了笑,反手推开窗扇,上身一倾,随即翻窗而下。

    青鸾刚要抬脚去追,就被宁晏礼牢牢拽住,她面露不解,未等开口,就听窗外传来女子“啊”地一声尖叫,然后便是一声闷响,以及紫衣男子的声音:“快把她绑了!”

    周围伪装成小厮的黑甲士卒,应声一拥而上,花奴摔得七荤八素,很快就被五花大绑,押上了木舟。

    青鸾听着外面窸窣的嘈杂声,这才想起,这间厢房下面对着的,并非水面,而是画舫的船板。

    她诧异地看向宁晏礼,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这厮不会连这层都是提前算计好的吧?

    宁晏礼低下头,见青鸾神情复杂,不禁用余光扫过凌乱的床榻,和散落在地上的衣裳披帛。

    他面色微微凝滞,薄唇动了动,似乎有话要说。

    青鸾静静看着他,宁晏礼素来果决,鲜少这般欲言又止,不知究竟要说些什么。

    等了半晌,才听他道:“方才我与那舞姬并非——”

    听他语气中竟带着解释的意味,青鸾微微睁大双眼,却不想,未等宁晏礼把话说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怀谦!果然是你!”

    青鸾浑身一滞。

    宁晏礼倏然抬头,只见门外的褚冉瞪圆了一双眼,正直勾勾地望着他们。

    “你你你——”褚冉目瞪口呆地看着房中“依偎”的二人,半是惊讶,半是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本是路过,听到这边隐约有打斗声响,才被吸引过来,竟不料会撞见此等景象。

    他宁怀谦搂着一名舞姬,在房中卿卿我我,且还大敞着房门!

    宁晏礼眸光一沉,错身将青鸾挡在背后,“褚将军可是有事?”

    “无事无事。”褚冉没想到他竟如此坦然,反倒有些尴尬,“只是没想到会在此地与怀谦相遇。”

    “我记得,大梁似乎并没有宦官不能进风月场的规矩。”宁晏礼冷道:“还是说,褚将军觉得我不配来此?”

    “怀谦这说得是哪里的话?”褚冉见他似有不悦,连忙道:“你我二人同朝为官,既是同僚,见面怎么也该打个招呼。”

    说着,他伸着头,暗自向宁晏礼身后瞄去。

    刚才虽然只晃过一眼,但他怎么都瞧着那舞姬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宁晏礼横在他面前,把青鸾挡得严严实实,褚冉只瞧见一角烟青色的裙摆,再要凑近,就被他冷声制止:“身后是我的人,褚将军此番莫不是有些失礼了?”

    青鸾正要拢起裙摆,听到宁晏礼的话,明知只是事从权宜,却仍觉心中某处像是被攥了一下,轻轻陷入一块。

    她微微沉了口气,想着自己如今已投入宁府门下,按说“她是他的人”,这说法倒也没错。

    褚冉闻言一愣。

    宁晏礼性情虽冷,但在朝上时,多少也会给他三份薄面,从未把话说得这般生硬,眼下看来,怕是真触了什么逆鳞了。

    他缩回脖子退了一步,讪讪道:“我见这舞姬的衣裳,倒像是宫里娘娘常穿的料子。”

    “褚将军眼力不错。”宁晏礼侧头看了一眼,见那裙角正被身后的人儿悄然提起,藏在自己身后,他眸中寒意稍稍缓和了些:“这衣裳是我送与她的,将军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褚冉又是一愣,半晌,干笑了两声:“怀谦说笑了,给瞧着顺眼的奴婢略施些赏赐,哪里会有什么不妥?”

    宁晏礼也勾了勾唇,“与其说是赏赐,倒不如说是我想用这些自认拿得出手的东西,来讨她欢心罢了。”

    “一个舞姬而已,怀谦说这话莫不是太当真了?”褚冉显然未料到他会说出这话。

    “我已安排好今晚就要带她回府,褚将军若没旁的事,我就先走一步了。”宁晏礼说着,就在身后握住青鸾的手,准备护着她迅速离开。

    他掌心温凉,青鸾却感觉被烫得刺手。

    宁晏礼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平日看似寡言持重,但必要时做起戏来,倒是也能脸不红心不跳,说得如此一本正经。

    她埋头走在宁晏礼身后,又听褚冉诧异道:“可本朝早有规定宦官不可在宫外私自纳妾,何况还是云舫里的贱奴,怀谦如今身居高位,何必自降身份,平白惹人闲话——”

    “此事不由褚将军操心。”

    宁晏礼脚步一顿,转头看向褚冉,冷冷道:

    “我自会奏请陛下,届时一纸赐婚,便是罪奴我也娶得。”。

    从云舫出来时,夜已深了。

    此时城中有士卒巡夜,虽见宁府的车驾不敢严查,但为求稳妥,还是把花奴和卫淮川的尸体藏进了来时的马车。

    卫淮川因剧毒暴毙,死状很是惨烈,花奴面色苍白地扭动着身子,瞪向把她塞进车厢的屠苏,又朝着宁晏礼的方向呜声叫个没完。

    负责押花奴的缙云,在她后颈劈出一记手刀,很快,众人的耳根子都清净下来。

    鸦青见此把车帘放下,转头对童让道:“去把马为大人牵来。”

    “诺。”

    童让将马牵到宁晏礼面前,双手呈上缰绳,却见宁晏礼半天没接,冲不远处烟青纱裙的女子抬了抬下巴,道:“叫她过来。”

    屠苏正与青鸾滔滔不绝地说话,青鸾回头听见童让前来唤她,便把缰绳暂递给屠苏,自己朝宁晏礼走了过去。

    “大人唤属下何事?”她伏手道,故意低头避开宁晏礼的视线。

    宁晏礼看了童让一眼,又垂眸在他手里的缰绳上。

    童让眨了眨眼,明显没有看懂。

    两人的眼神交流全然失败,让一旁的青鸾也生出一头雾水。

    三个人一匹马,在夜幕下大眼对着小眼,瞪了半天,青鸾几乎可以看见宁晏礼冰封般的冷脸上,仿佛浮现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骏马顿足在原地甩了甩头,将鬃毛抖出流畅的波浪。

    鸦青安置好马车,回头见这边又莫名僵持起来,不禁露出苦笑。

    他连忙把童让驱到一边,接过缰绳递到青鸾手中,低声道:“大人腕上有伤,骑马多有不便,回去的路上就劳烦女史了。”

    青鸾对着手中的缰绳怔了怔,刚要开口,鸦青却已悄然退至远处,她转过头,却对上宁晏礼理所当然的表情。

    “……”虽屡次明显感受到宁晏礼的针对,但青鸾不是多事的属下,既食人俸禄,她只能尽力放平心态。

    不就是给他牵马吗?

    她全当是在宫里伺候那些个矫情的嫔妃就好。

    青鸾拽着缰绳让马立定,对宁晏礼道:“大人请上马。”

    宁晏礼却看着她,反问道:“不应是由你先上?”

    这话倒让青鸾一愣。

    他这又是何意?

    难道宁晏礼不是让她牵马,而是要她骑马带他?

    半晌,青鸾见他微微蹙眉,像是在催“怎么还不上马”。

    她深吸了口气,道:“来时大人不是还说,属下今日衣着不便骑马吗?”

    宁晏礼平静道:“我彼时亦说过,只破例一次。来时乘了车,回去便只能骑马。”

    “……”

    “难不成你要我与他们同骑?”

    宁晏礼向四周的影卫扫了一眼,青鸾不禁也跟着看了过去,适逢屠苏向他们望来,她想到宁晏礼坐在他身后的画面,顿时说不出话了。

    青鸾一脚踩上马镫,翩然翻上马背,又把纱裙向前一拢,在身后留出足够宽敞的位置,以此避免他们发生不必要的接触。

    “大人可扶着马鞍——”她侧过头,话未说完,宁晏礼便已翻身上马。

    温热的气息从背后包裹而来,青鸾只觉后脊一凛,宁晏礼的鼻息正一下一下,轻轻地扑在她的耳后。

    她连忙转回头,笔直地看向前方。

    众影卫纷纷上马,宁晏礼回头看了鸦青一眼。

    鸦青颔首,之后抬手一挥,道:“回府。”

    清脆的马蹄声在暗巷中响起。

    青鸾一抖缰绳,跟在前面的马后,缓缓出发。

    这时,宁晏礼的手臂却忽而从身后环了上来,青鸾腰间一紧,垂眼就看到宁晏礼的手,以及被血洇透的纱布。

    经这一晚的折腾,白纱已成了红纱,青鸾本想让他扶在鞍上,但见此景,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能开口。

    大约是有些疲惫,宁晏礼一路无话。

    他不说话,众人也跟着沉默,就连平日话多的屠苏和童让也闭上了嘴,只是不时朝他和青鸾瞄上一眼,然后又用眼神暗中交流着什么。

    青鸾没想到回府的路,竟是这样漫长。

    耳畔是宁晏礼微热的呼吸,背后是他沉稳的心跳。

    二人实在贴得太近,她对宁晏礼防备了两世,这样近距离地,完全地背对着他,让她有种莫名的不安。

    青鸾感觉得到,自己此时心跳极快,且难以自制。

    “什么人!”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暴呵。

    众人面色皆是一变,纷纷勒马回头看去,只见一队巡夜的士卒正迅速向他们跑了过来。

    马车里毕竟还绑着一个活的,藏着一个死的,虽有宁晏礼在,怕是给巡夜的士卒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搜车,但凡事就怕万一,众影卫都暗自把手扶在了刀上。

    童让回身掩紧车帘,向宁晏礼点了点头。

    本就凝固的气氛,又平添几分危机,青鸾不禁浑身都跟着紧绷起来。

    这时,宁晏礼突然从后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问道:“方才我就想问,你到底在紧张什么?”

    第77章 第77章

    青鸾呼吸一窒,随便找了个托辞道:“属下从未遇到过巡夜,不知他们会不会搜车。”

    宁晏礼望着她耳垂上的薄红,似笑非笑道:“敢在宫里刺杀公主的人,难道还担心搜车?”

    “……”青鸾倒是佩服他在这种时候也能开出玩笑,忍不住回呛道:“常在河边行走,大人还是小心为上,否则哪日又骑不了马,还得这般和人挤在同一匹上。”

    宁晏礼冷嗤一声,握着她的手,猛然将缰绳用力向后一拉——

    伴随着一声嘶鸣,马头忽而一扬,高高抬起两只前蹄,青鸾只觉身体骤然失衡,全部陷入身后人的怀里,错愕间,双手又被紧握着把缰绳一扯。

    马头被倏而扭转,青鸾视线随之一转,待马蹄落地,他们已于原地转向了身后。

    望着马背上的二人,不远处的童让忍不住探身到屠苏耳边,小声问道:“大人不是说伤了手腕,拉不住缰绳吗?我怎么瞧着像是没什么问题。”

    屠苏扯着缰绳在马上晃悠一下,露出一个不甚纯良的笑容:“大人那些心思,你个毛头小子能懂什么。”

    这厢青鸾愕然回头,“大人这不是——”

    宁晏礼却示意她望向前方,低声道:“待会再说。”

    巡夜的士卒已跑至近前,为首的借着火光率先看到了鸦青,连忙伏手,余光向马背上的众人一扫,才发现宁晏礼居然也在。

    而且怀里还带着一名面容清丽的女郎。

    他急忙小跑到跟前,在马头前伏手一拜,谄媚道:“下官见过侍中大人,方才离得太远,竟没看清大人的车驾,下官该死!”

    宁晏礼垂眼看向他,“现下可看清了?”

    “是是是!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是下官眼拙!”那士卒回道,说着,他还向青鸾偷瞄了一眼。

    见青鸾容色瑰丽,他脑袋里随即浮想出一些腌臜画面,遂有意奉承道:“下官见大人平日大多乘车,鲜少骑马,难得今夜良宵,大人能有这等闲情,是下官冒然打扰了。”

    那些细小的动作和心思,全然被宁晏礼看在眼中。

    他微微皱起眉,眼底渐渐凝起一抹戾气:“你这双眼若是用不到正处,倒不如不要。”

    此言一出,那士卒登时懵了,一股巨大的压力如山般压在了他的头顶。

    他双腿当即一软,差点直接跪倒,“大,大人……下官,下官……”

    一旁的鸦青连忙翻身下马,疾步走了过来。

    眼下无论如何,还是要先安稳回府再说。

    “大人白日里公务繁忙,方才饮了酒,这就要回去歇息了。”鸦青捞着那士卒的胳膊,生怕他瘫了下去,同时笑着从袖中取出银锭,放到他手中,“兄弟们巡夜辛苦,这是大人的赏赐。”

    那士卒都要哭了,哪里还敢要宁晏礼的赏赐,慌忙推道:“下官不敢!这本就是下官分内的差事,哪里敢要侍中大人的赏赐!只求大人莫要怪罪!”

    鸦青笑了笑,把银锭直接塞进了他的怀里,“即是当差,大人怎会怪罪?”

    那士卒被吓得身子一缩,怯然朝宁晏礼望去,见他眉目间寒意骇人,不禁脸色泛白。

    青鸾虽不知宁晏礼为何突然来了脾气,但马车里的花奴随时都有可能醒来,万一发出响动被人听见,怕是不好收场。

    于是,她侧过头,对宁晏礼低声道:“大人,夜已深了,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

    青鸾此言声音不大,甚至略显轻柔,配合她微微上扬的声线,叫人听了有种说不出暧昧。

    宁晏礼敛回视线,目光落在她纤长的睫羽上,不觉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良久,才沉沉声吐出一个字:“好。”

    青鸾没想到他竟真的应了。

    但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宁晏礼说完便忽而调转了马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夹紧马腹,低喝一声,带着她飞驰而去*。

    马儿如离弦的羽箭,驮着二人飞速穿过长街。

    风在两耳边呼啸而过,伴随着宁晏礼不时的一声低喝,滚烫的气息透过疾风拥在青鸾的身后。

    在渐渐适应这速度后,她于双眼睁开一条缝隙。

    长街两侧的树木铺宅,在视线中疾速后退,待看清这是回往宁府的方向,青鸾稍松了口气。

    “大人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大声唤道。

    虽不知宁晏礼莫名其妙发了哪门子的疯,但为自身安全起见,她觉得有必要试探一下。

    话音落下,身后除了滚烫,仍是沉默。

    “此番甩开影卫独行夜路实在危险!”风不断灌入口中,青鸾尝试着劝道:“大人现下回去,或许正能与他们迎上!”

    宁晏礼此时正是心浮气躁,不敢再多看她一眼,遂只冷冷道:“你若不想再受白日时的那般痛,现在就把嘴闭上。”

    青鸾蓦地一怔,下意识咬住下唇上的伤口,紧紧地抿住嘴,红着脸不说话了。

    疾驰的马蹄声中,女子鬓间的发丝被风吹起,刮在他的侧脸和颈间,宁晏礼没想到这样的速度下,竟还能闻到她身上花瓣和皂角的香气。

    他深深沉了口气,试图让自己心境平缓下来。

    虽明知一切都源于自己的心魔,但有些反应,却叫他仍难自控,其中,让他最为失衡的,是频频勾动这一切的祸首,竟对此浑然不知。

    而这样的失衡,又会诱发出他更大的心魔。

    二者常常循环往复,才让他不断在这漩涡中越陷越深。

    但好在,他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想起留在青鸾唇上的伤,宁晏礼于唇角勾起一抹讥诮。

    此间种种,他待时机成熟,早晚要从她身上一一讨要回来。

    宁府众人紧赶慢赶,才在宁晏礼关上殿门时,才回到府中。

    鸦青派人把花奴和卫淮川的尸体关进地牢,便急匆匆去向宁晏礼禀报,却不想他家大人殿门紧闭,灯也不燃一盏,任凭他请了几次,都不曾开门应声。

    若不是屠苏一直守在窗边,他差点破门而入,以为宁晏礼又犯了晕厥的毛病。

    鸦青想了想,此时能让他家大人开门的,恐怕府上只有一人。

    他遂转了一圈,才找到在井边打水的青鸾,和垂手站在一旁,一脸“拦也拦不得,劝也劝不住”的缙云。

    见青鸾独自一人拎水,鸦青连忙上前帮忙,“府中男丁甚旺,这些粗使怎用女史来做?”

    青鸾看他一眼,只低声道了句“多谢长史”,便躲过他前来接桶的手。

    “这是……”鸦青看向缙云。

    “是大人……”缙云欲言又止。

    鸦青想起方才宁晏礼极为反常的反应,突然明白过来。

    一提宁晏礼,青鸾脸色登时又黑了下去。

    她把刚从进中提上来的木桶,哐地一声撂在了地上。

    早知宁晏礼有诸多怪癖,没想到还有自虐一项。

    深夜里不睡,偏要用冷水沐浴,想必他这副冰冷心肠,便是这夜夜在冷水里泡出来的。

    冰凉的井水从桶边溅出,打湿了裙边鞋袜。

    鸦青急忙回避目光。

    瞧这架势,他家大人和女史回府后,应是又闹出了什么别扭。

    青鸾运了口气,把桶中水折入另一个里,然后又将之丢回井中打水上来。

    见她一直这么闷头打水也不是办法,鸦青抬头对缙云道:“去把童让他们喊来帮忙。”

    却不想缙云犹豫片刻,才艰难开口道:“大人说……往后夜里打水的差事,叫女史一人来做……旁人不许伸手。”

    “……”鸦青闻言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诚然,这冷水说到底,确是因女史才用的,但自家大人这路数会不会实在诡僻了些?

    青鸾来来回回折腾十几趟,在宁晏礼寝殿中摸着黑,足足把浴桶里的水灌到边缘,才对着空气,恭恭敬敬伏手道了一句“请大人沐浴更衣”,之后便把门一摔,退出殿外。

    殿内伸手不见五指的角落,宁晏礼反复压制几次,才强行忍住唤回她的冲动。

    他沉默地摘掉腕上湿漉漉的纱布,褪下内衫,迈入冷水。

    待听见有水声哗然从桶边溢出时,他终于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一脚把桶踢翻。

    “哐当”一声巨响,把在窗根下打盹的屠苏吓了一跳,他倏地从地上弹起,扶刀朝窗子里急道:“大人发生了何事?”

    宁晏礼沉脸在漫着冷水的地上站了半天,许久才道:“明日早朝后,随我入宫请旨。”。

    乌云密布,薄雨霏霏。

    太极殿上,度支尚书念着近来国库的几项较大开销。

    他声音平平,犹如念经,除了大殿正前的李洵脸色越听越黑,其他朝臣都低垂着头,暗自将眼珠子往宁晏礼身上瞟。

    陈暨低低冷笑一声,侧头对身后的褚冉道:“你上朝前说的,可是真话?”

    褚冉对他后脑勺瞪了一眼,“我何时有过虚言?云舫里许多人都瞧见了的。”

    “他这阉人心思倒多。”陈暨讽刺道:“也不怕被人因此参上一本。”

    褚冉倒有不同见地:“他已说了要亲自奏请陛下赐婚,别看他虽是宦官,在这事上倒有些魄力。”

    听褚冉话里似乎带着一丝赞许,陈暨撇嘴嗤道:“一个空有皮囊的废人,哪有士族女子看得上他?也就是那些贱奴才多瞧他几眼罢了。”

    一旁,骠骑将军霍远山闻言皱了皱眉。

    陈暨和褚冉在他耳边嗡嗡半天,他早听得厌烦,方才那一句更是莫名刺耳。

    好不容易捱到下朝,待出了太极殿,见陆彦与宁晏礼告辞后,他拿过内侍为他撑的伞,疾行几步,跟了上去。

    “怀谦留步。”他道。

    宁晏礼闻声回头,见是霍远山,遂伏手礼道:“霍老将军。”

    其实霍远山刚过半百,与陆彦、桓昱等人皆是同门,朝中人之所以唤他为霍老将军,并非因他年迈,而是为与其长子,镇北将军霍长翎区分开来。

    霍远山微微颔首,走到宁晏礼身边,想要开口,却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

    宁晏礼见此已猜到八分。

    他虽与霍家往来甚密,但大多都是与霍远山的两个嫡子,尤其是霍长玉。

    霍远山这般主动前来找他,算来还是第一次。

    他平静地看着霍远山,半晌,先把话挑明了出来:“今日朝中传言非虚,我昨夜确是去了云舫。”

    霍远山一怔,“你自幼时起就定力极强,亦不是贪恋风月之人,怎会……”

    宁晏礼微垂下眼帘,“让老将军失望了,其间虽有缘由,但眼下既已在朝中传开,便是木已成舟了。”

    霍远山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我方才听闻,那陈暨还想以此参你一本,若是如此,你倒不如先去奏明陛下,给那女子一个妾室名分。”

    宁晏礼沉默少许,“我并未想过纳她为妾。”

    霍远山面露不解。

    “若去昭阳殿请旨,我打算娶她为妻。”宁晏礼道。

    此言一出,霍远山蓦地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你打算迎娶舞姬为妻?”

    “她说过,定不会为人妾室。”宁晏礼无奈勾唇。

    霍远山用一副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你莫不是忘了自己是何身份?你若娶了贱籍女子为妻,来日要是——

    他话音一顿,自觉失言,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又道:“你当真想明白了?”

    宁晏礼望向太极殿的飞檐,视线因拉得过远,而显出一丝茫然。

    “虽然现下还不得头绪。”他道:“但我直觉与她似乎颇有渊源。”

    霍远山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道:“旁人向来是做不得你的主的,若是想通,我也不能再说什么,只是还望……还望大人莫要忘了十六年前,在云都枉死的亡魂。”。

    霍长玉从宁府地牢出来时,宁晏礼也刚从宫里回府。

    二人迎面相遇,细雨纷飞中,撑着两把样式极为相似的桐油伞,伞面梨花如雪,枝影横斜,皆是出自一人所绘,宁晏礼只消一眼便可认出。

    两人在雨中对望片刻。

    宁晏礼皱起眉,冷冷问道:“这伞你是从哪得来的?”

    其实问这话时,他脑海中已隐隐浮现出一种可能。

    但同时他又不太确信。

    毕竟印象中,霍长玉与她并不相熟,她怎会莫明送伞给他?

    难道是之前在宫里的时候?

    霍长玉在阴暗潮湿的地牢,帮宁晏礼验了半日的尸,刚血漉漉的出来,就遭他劈头一问,顿时愣了愣,“什么伞?”

    宁晏礼向他头顶上方一瞥。

    霍长玉跟着抬头,望向梨花伞面,才反应过来,“你是说这个啊。”

    说着,他嘴角浮出一抹缱绻的笑意,“当然是有情人送的。”

    话音甫落,宁晏礼脸色骤变,这时青鸾也撑伞路过,三把相似的桐油伞局在庭中面面相觑。

    一旁的屠苏登时心叫不好。

    第78章 第78章

    雨点开始密集,落在伞面,发出急促的敲打声。

    霍长玉看见青鸾,在一瞬间的怔愣后,脱口向宁晏礼问道:“她怎么在你府上?”

    不料,宁晏礼却看着他,寒声反问:“她为何不能在我府上?”

    霍长玉被他呛得一咳,莫名其妙地瞪起眼:“你在宫里遇到何事了?怎么一回来就跟吞了炮仗似的?”

    青鸾闻言差点没忍住乐出来。

    从前只觉霍长玉的脾气又臭又硬不好相处,现在看来,对上宁晏礼这副喜怒无常的性子,他倒是把好手。

    于是,她竭力压制着唇角的弧线,向霍长玉伏手一礼:“见过霍大人。”

    见青鸾一双媚眼分明含着笑意,宁晏礼面色又黑三分。

    侧旁,屠苏看着他握伞的骨节渐渐泛白,生怕他一个猛力把伞柄捏碎,刚欲上前劝他小心腕上的伤,但终是长了点记性,只嘎了嘎嘴皮子,没敢开口。

    霍长玉耿直,心中疑问没在宁晏礼口中得到答案,便转去问向青鸾。

    他颔首应了青鸾的礼,挑眉道:“你今日怎的没在东——”

    然而没等他把话说完,宁晏礼就横插进二人中间,左右各瞥了一眼,冷飕飕道:“我这儿不是让人叙旧的地方,无事别在这碍眼。”

    说完,便径自穿过二人向书房走去,与霍长玉交错时,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伞面稍往侧旁一拱,当即把霍长玉手里的伞挑飞了去。

    青鸾屠苏看着桐油伞在空中划出弧线,同时瞪大双眼:“……”

    急雨哗然而下,霍长玉猝不及防被淋了个满头。

    他愣着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掌心,旋即反应过来,抬头吼道:“宁怀谦!你什么毛病!”

    说着,还举袖抹了把脸上的水。

    却闻宁晏礼头也不回道:“我这没有给你换的衣裳,要么回你霍府,要么进来烤火。”

    “……”。

    火盆前,霍长玉还在不停往下淌水。

    他黑着脸,一手用巾帕按在头上颈间吸水,一手拿起案上的杯盏,猛灌了两口。

    温热的姜水下肚,身上寒气散了些,连带着也消了些火气,但嘴上还是免不了抱怨:“不过是错拿了你一把伞,枉我在那腥臭的地牢里为你出了半日的力!”

    何况那伞还是自己出现在御医院的!

    “我只是提醒你要慎言。”宁晏礼举起茶盏,轻呼了呼茶水上的热气,平声道:“既没弄清楚来源,就莫要胡说。”

    霍长玉气不过:“我在御医院问了一遍,都说不知,适逢画屏拿着伞来找我,我还以为是她——我,我怎知她也是来问此事的!”

    误会的来龙去脉尽已掌握,宁晏礼呷了口热茶,看向门扇的棉纸,其上映出一道清丽背影,双肩薄而端正,腰身细而挺直。

    他咽下茶,暗自冷嗤。

    倒是很会拿他的东西来送人情,只是,送人前也不曾想想,她还不还得起这债。

    他面上乌云早已尽散,看起来心情畅然不少,转入正言道:“可查明了那卫五郎的死因?”

    霍长玉撂盏在案,“又是中毒。”

    一听“又”字,宁晏礼印证了猜测,“和赵鹤安所中的是同一种?”

    霍长玉点了点头:“南疆毒,用量少则毒性缓发,用量重则立即暴毙。”

    “这毒很常见?”

    霍长玉怪异地看他一眼:“前朝就禁了的,怎么可能。”

    宁晏礼沉默片刻。

    彼时赵鹤安的毒是谁下的,他心中有数,虽然青鸾从未正面承认。

    “关起来的那细作你可看了?”半晌,他又道。

    “看过了。”霍长玉道:“腿上有刀伤,还有摔的骨伤,已经接上了,死不了。”

    宁晏礼“嗯”了一声。

    霍长玉顿了顿,手肘撑在案上,探近身子,眼中带着光亮问道:“她就是你昨晚赎回来那个舞姬?”

    带着地牢血腥味的潮气逼近,宁晏礼不禁蹙眉,向旁躲了躲,“不是。”

    “不是?”霍长玉略显诧异:“那你把赎回来的那个藏哪了?”

    宁晏礼没应声,顾自端起茶盏,以袖遮住半张脸,又呷了一口茶。

    霍长玉盯着他看了半天,也没从他表情中察出端倪,只好悻悻坐了回去。

    “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他道:“听父亲下朝回来说,你欲娶那舞姬为妻。”

    宁晏礼用眼角瞟他一眼,想起今日在昭阳殿,李洵听他请旨后,极度夸张且毫无忌惮地嘲讽大笑,眼底不易察觉地冷了下来。

    “你也觉得荒唐?”他道。

    霍长玉笑了笑:“难道不是?”

    宁晏礼撂下茶盏,冷哼一声,“以我现在的身份,难道娶你霍家嫡女,你们霍家就肯舍下脸让女儿嫁给宦官?”

    这话让霍长玉微微变了脸色,“你明知我不会有这个意思,今日怎么总拿话来呛我?”

    宁晏礼许久没有说话。

    霍长玉倒也明白,在这身份的问题上,许多年来他实在背负了太多。

    他想做的,是改天覆命的事;他要走的,是条由死到生的路。所以只能选择这样的身份,一个不会让皇帝忌惮的身份,一个无法延续权力的身份。

    虽到底用了极端手段让他躲过那一刀子,但于他自己,于这世人,他已是真的,也只能是真的。

    因而身体上的伤可躲,但心上的疤却难愈,何况他心上的伤,又岂止这一道?

    想到此处,霍长玉叹了口气,“我对此好奇,只是好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入了你的眼。”

    若按常理,大事未成以前,宁晏礼是定不会在这些事上费半分心思的。

    又是半晌沉默。

    但这一次,宁晏礼倒不禁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消一瞬,在他脑海中跳出的,竟是两个字——骗子。

    再接下来去思考,他竟觉有些模糊起来。

    明明她的面孔,她的身影都在眼前,但若叫他一字一眼地说清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竟一时有些词穷。

    还有那两个梦,那样真实的触感,会是她吗?是今生?还是来世?

    雨滴拍打着窗柩,阴天让人一时辨不明时间。

    宁晏礼思忖着,眼中渐而浮现一丝茫然。

    这种神情在他脸上是极为罕见的,除了二人年幼时,霍长玉这些年眼见着他变得愈发冷漠,愈发狠绝,几乎不记得自己上次见他如此,是在什么时候。

    “你常言自己死在十六年前,我从前不懂,但今日却明白了。”霍长玉突然道:“如今的你,确是比从前有几分活人气了。”

    宁晏礼看他一眼。

    这话他反倒没有听懂。

    从前与现在,他都是他,有什么分别?

    霍长玉双手伸在火盆面前,火焰映在他眼中,照出温暖的光芒:“旁人也许不懂,但我倒真希望这么些年,能有个体己人在你身边,暖暖你这性子。”

    独行惯了的人,看似把什么都看得清明透彻,却唯独不懂自珍自怜。

    体己人……

    宁晏礼想了想,不觉将目光落在自己双腕的纱布上,默然勾唇。

    她这也算得上体己人?

    不过算不得又如何?他不过是想把她捏在手里,把她带给自己的失衡一点点还给她,把她欠他的债一寸寸讨要回来罢了。

    “可知当初你父亲为何不让你从军?”宁晏礼话锋蓦地一转。

    “什么?”

    霍长玉不知怎么跳到这个问题上来了,疑惑转脸看向他,“我自幼跟在你身边,五年前又随你入宫,还从的哪门子军?”

    “你真当是因为这个?”宁晏礼道。

    “不然呢?”霍长玉挑眉:“难不成我比我大兄差?”

    宁晏礼一脸平静道:“你这性子,若上了战场,上阵前怕是还要为敌人烧一炷香。”

    “你——”霍长玉噎住,在家时,霍远山还真没少用这话数落他。

    他纵是在心底深处还记着自己与宁晏礼身份有别,但二人自幼要好,真性情上来也常会忘了尊卑,遂忍不住回呛道:“倒是你这性子,待功成之日,我霍家也断不肯把女儿嫁你受罪!”

    宁晏礼挑唇一笑,也不在乎,径自扯过信纸在案上铺展开来,蘸墨书写。

    雨下到快晚膳的时候才停。

    待宁晏礼写完给镇北军的传信,霍长玉的衣裳也烤干了。

    他在火盆前起身,直了直腰,看着宁晏礼的手腕道:“我给你带了药,待会重新上了,宫里那些庸医的金疮药用处不大。”

    宁晏礼撂笔折信,瞥他一眼。

    这话说得好像他不是宫里的御医似的。

    “唤她进来。”他把信递向霍长玉。

    “谁?”

    宁晏礼抬眼望向房门,门外廊檐下,还立着那道清丽的背影。霍长玉这才想起,那位东宫随侍现已投入宁府门下,他虽然方才听宁晏礼简单提了一句,但还是很不理解。

    “唤她做甚?”他收信入怀。

    宁晏礼提起两袖,完整露出腕上的纱布,“唤她上药。”

    “她?”霍长玉没想到宁晏礼竟放心让她近身伺候,往常这样的事,大多都是他自己来做。

    宁晏礼理所当然道:“她已是我的人了,如何不行?”

    霍长玉哑口无言。

    这话的意思他懂了,就是听这说法,莫名觉得有些别扭,但具体是哪里不对,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青鸾被唤进书房,本以为是有什么要紧差事,却不想案上整齐摆着药和白纱,以及宁晏礼的手腕。

    在霍长玉奇怪的目光下,她也觉得很是奇怪。

    有霍长玉在,这种事还用得着她吗?

    从昨晚她就在想,会不会宁晏礼是故意用这每月六贯钱来挤兑她的。

    不过想来想去,她也没打算得出什么结论。

    宁府家大业大,倒是不差这个,但本质上对她来说,既能方便复仇,又能攒下积蓄,纵是心里有气,也值得一忍。

    大不了夜里打水时,再给他灌到桶边就是了。

    青鸾一边腹诽,一边认真上药。

    霍长玉拿的药,药力似乎很是强劲,洒在伤口上,宁晏礼虽还是不吭一声,但手臂微微的痉挛却骗不了人。

    青鸾也不觉跟着有些紧张,直到听见宁晏礼一句“看什么呢”,紧绷的神经才倏然回神,不解地抬头道:“属下没——”

    话说一半,她才发现宁晏礼这话不是问她,而是在问霍长玉。

    宁晏礼看着霍长玉,眼神凉津津的。

    霍长玉闻言,却仍未把视线从青鸾发髻上移开,嘀咕道:“这簪子好生眼熟。”

    青鸾愣了愣,下意识抬手碰了碰头上的白玉簪子,“大人见过?”

    话音刚落,就听宁晏礼把话插进来:“玉簪无非就那么些个样式,哪个不曾眼熟?”

    霍长玉摩挲着下巴,一时想不起,便觉宁晏礼说得也对,“大抵是我记错了。”

    青鸾把纱布一层层缠绕,宁晏礼不知是疼了还是怎的,全程皱着眉。

    末了,待她打完结,他方掀起眼皮,突然开口问霍长玉:“你怎么还在这?”

    “什么?”霍长玉一愣。

    青鸾也被这一句问得摸不着头脑,抬头却见宁晏礼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对霍长玉又道:“回去吧,我这的晚膳没给你带份。”

    第79章 第79章

    自从青鸾被宁晏礼喊进书房后,屠苏就一直趴在窗旁,提心吊胆地听着里面的动静,生怕宁晏礼又因为什么突然不悦,和霍长玉动起手来。

    “屠苏兄!”

    “嘘!”

    童让的声音吓了屠苏一跳,他回头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才把童让拉到离窗边较远的廊檐下。

    “方才宫里来信,说钱常侍正带着陛下旨意往府上赶来。”童让压着声音道。

    屠苏一怔,“竟这么快?”

    午时才请的旨,这满打满算也才过半日。

    “也不知是什么急事,估计是见雨一停,就赶着出宫了,约莫这会就要到了。”童让道:“屠苏兄,快些让大人准备接旨吧。”

    屠苏下意识往书房瞧了一眼,心里有些打怵。

    但想到眼下鸦青正在地牢审人,鹤觞司白又都不在,能进去传话的也只有自己,他在犹豫片刻后,还是下定决心,踯躅到书房门前,清了清嗓子,低声试探道:“大人?宫里——”

    谁料话未说完,房门“砰”地一声被突然推开,屠苏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觉鼻下一热,顿时被撞出血来。

    “我早应像陆三郎活得那般恣意,辞了御医院的差事,投入镇北军戍边,也好过在此受气!”

    霍长玉带着腾腾怨气,大步而去,屠苏捂着鼻子,一时欲哭无泪。

    待霍长玉走后,屠苏一边感激地接过青鸾递来的纱布,一边按捻出两揪塞住鼻孔,囔声道:“钱常侍正往府上来呢,大人是不是要准备一下,和……咳咳,一起接旨?”

    说着,他眼神又不自觉往青鸾那边瞟了瞟。

    青鸾前世便知钱福是宁晏礼的人,猜测他赶着宫门下钥前来宁府,定有急事,而见屠苏欲言又止,怕是这事不方便让自己听见,遂极有眼色地伏手退了下去。

    “诶——”屠苏想要留她,却被宁晏礼一记眼刀制止。

    他登时把嘴一闭,待青鸾映在门扇上的身影走远,才回过头不可置信道:“大人是不想让她知道?可这种事早晚还是会……”

    宁晏礼长睫微颤,“此事你若说走了嘴,那根舌头往后就不必要了。”。

    待宁晏礼换上官袍于殿前跪拜,青鸾方知是李洵传了旨意下来。

    殿中,唯有鸦青屠苏在他两旁,其余人都在外面候着。

    隔着一道雕花门,青鸾听不清钱福说了什么,但见宁晏礼一身绛红,在灯火下显得琼姿玉影,格外风流明艳。

    他跪得庄正,神情持重,双手接过圣旨,又叩首一拜,才撩摆起身。

    起身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目光稍稍一侧,用眼角向殿外划过一瞬。

    视线隔着门扇相撞,青鸾微微一怔,再看去,宁晏礼已与钱福交谈起来,面上神情与先前一般无二,仿佛刚才的瞬间只是她的错觉。

    宁府众人将钱福一行送至府门外。

    钱福连连躬身,不敢让宁晏礼再送,离开前还不忘悄声嘱咐:“大人在陛下跟前,面上的规矩还是要做足,以免遭旁人诟病。”

    此言不无道理,宁晏礼沉吟颔首,“明日我自会带她进宫,面圣谢恩。”

    听了这话,钱福稍放心了些,向宁晏礼伏手一拜,挥手带着身后的宫人缓缓离去。

    澄黄的诏书铺在案上,宁晏礼看着“赐婚”二字,默然良久。

    鸦青与屠苏都摸不清他此刻所想,两人眸光交涉几个回合后,决定由鸦青率先开口。

    他想了想,才道:“大人,明日臣是否要派人看看,择个吉日?也好将事情提前筹备起来。”

    屠苏闻言向他暗暗比了个佩服的眼神。

    却不想宁晏礼神色淡淡,“不过是事从权宜,择什么吉日。”

    鸦青与屠苏相视一眼:“……”

    “眼下事主还囫囵不知,明日大人还要带人进宫……”屠苏忍不住嘀咕道:“这谢得是哪门子恩?”

    宁晏礼抬眼看他,“你如此不平,莫不是要代她进宫谢恩?”

    屠苏一哽,不敢说话了。

    诏书被修长的十指卷起,放入木匣,“地牢里的那个审得怎么样了?”

    宁晏礼把诏书和桃木簪并排放在一起,合上木匣,锁好。

    鸦青没想到话会突然转到这上,“这三年她笼络禁中之人,为淮南王府做的事交代得倒是利索,卫淮川便是被他利用的一个。但一问到那军师,任怎么审她都缄口不言。”

    “那村夫的画像可给她看了?”宁晏礼道。

    “看了。”鸦青道:“虽然咬死了不认,但依臣看,像是识得。”

    宁晏礼微微颔首:“那便继续审,那村夫的下落也要继续查。”

    “诺。”

    宁晏礼看着案上的灯盏,思忖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在云舫的厢房,他点燃的红烛。

    “去取烛台来。”他道。

    此言一出,鸦青屠苏同时一愣。

    二人不明其用意,屠苏刚想发问,鸦青却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止住他的疑问,面带笑意地对宁晏礼伏手应道:“灯盏黯淡,臣这就命人将殿里都换成烛台。”

    宁晏礼嗯了一声,把案角厚厚一摞公文放到面前,平声道:“叫她进来伺候。”。

    青鸾正撸起袖子,提桶准备去井边打水,却听身后传来鸦青的唤声。

    “长史。”她忙放下衣袖伏手道。

    “女史。”鸦青回礼:“大人唤你进去伺候笔墨。”

    青鸾诧异地望向紧闭的窗柩,“大人今晚不用冷水了?”

    鸦青面上浮出欣然笑容:“大人今晚使的热水。”

    青鸾哑然。

    看来宁晏礼不止性情反复,怪癖也很不稳定。但她面上还是点了点头,推门进殿。

    殿中灯盏不知何时已换做了烛台。

    高低红烛,火光燃动,摇曳的光圈照亮殿内的陈设,让人暖意油生。

    青鸾悄声合门,不忍打搅殿内的安静。

    走过帷幔,她见案几后的人,已摘掉发冠,鬓间在洗漱后还带着一丝水汽,凝在发梢,显得尤为乌黑。

    宁晏礼伏案疾书,整个人笼罩在烛影中,素白中衣外只披了件月色薄衫,衬得面容不似平日冷峻,反倒多了分俊朗的温润气。

    他持笔的手腕虽缠着纱布,却仍如行云流水,唯有在顿挫时才稍显颤抖。

    青鸾久侍于宫中,自是知道批阅公文时的规矩,遂不敢轻易上前。

    她立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上,悄声侯着,但心里却犹豫,是否要开口劝劝宁晏礼,要注意腕上的伤。

    正当这时,就突然听他轻声唤道:“上前来。”

    宁晏礼没有抬头,青鸾只得听令上前几步,站到案边。

    宁晏礼悬笔一停,掀起眼角,蛟绡纱的裙摆如水,再抬眸便是女子纤细的腰身。

    仅凭感觉买的成衣,倒还合身,不过往后再买,应在腰间宽松两寸,活动起来大约能更舒适些。

    “坐下。”

    “诺。”

    案边早铺了一方锦垫,青鸾端端跪好,拿起砚旁的半截墨,研磨起来,却不料宁晏礼把批好的公文摞在了她眼前。

    “大人?”青鸾研墨的手滞在半空,面露不解。

    宁晏礼用下巴点了点案角的白玉印信,淡道:“盖印。”

    青鸾定定看着他。

    能经手宁晏礼手中的公文信件,可是她前世为淮南王府效力时,想都不敢想的。宁晏礼如此谨慎多疑,这种事照理说应该安排给多年的心腹,怎会突然放心让她来做?

    “怎么了?”见她半晌没动,宁晏礼察觉到她的迟疑。

    青鸾连忙搁下墨,伏手道:“属下不敢窥探大人公务。”

    宁晏礼注视着她,挑唇戏谑道:“看来你从前在东宫,也不是全然没学到规矩。”

    青鸾:“……”

    “不过,我既应允,你便无需多言。”宁晏礼道。

    青鸾怔了怔。

    他当真已这般信得过她?

    宁晏礼稍活动了下手腕,再次提笔:“东市那个吴姓的铁匠,我已派人将他们迁至了别处。”

    青鸾闻言心中一窒,但面上不敢表露,只试探道:“哪个吴铁匠?”

    笔尖在砚边荡开墨迹,宁晏礼脸上浮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行刺的胸器从何而来?”

    青鸾脸色稍稍有些僵硬。纵是了解宁晏礼的手段,她也不曾想到,他竟这么快就顺藤摸瓜找到了吴叟。

    所以,宁晏礼敢让她经手公文信件,是因为处处拿稳了她的把柄,料定了她不敢背叛。

    宁晏礼瞥了她一眼,“这回想起来了?”

    他声音虽不似往常冷冽,但青鸾依旧从中听不出情绪。

    她不敢对吴叟和小虎子表现得太过在意,只能道:“可怜那吴铁匠年岁已高,又带一小童,此番遭属下牵连,倒是无辜。”

    宁晏礼听出她的句句防备,不禁蹙眉嗤道:“你是怕我对他们用刑?”

    青鸾手里的印信差点不稳,“属下不敢。”

    “……”宁晏礼盯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青鸾听到自己的心跳,殿中烛火炙热,她只觉后脊微微发汗*。

    许久,宁晏礼竟是无奈一笑,“他们祖孙二人如今在新宅中住得很好。”

    “大人你……”

    看着那浓黑如夜,让人时常猜不透深意的双眸,青鸾微微睁大了眼,在一瞬间,心里仿佛有常年压满枝头的积雪掉落,无声融化于泥土之间。

    夜色渐深。

    沉香从铜炉中屡屡飘出,与烛光在空中交织。

    除了中途添了一次香,宁晏礼就没再抬过头,一直专注在如山的公文间,连呼吸都静得让人不忍打扰。

    盖印本就枯燥,四周弥漫的沉香更是让青鸾眼皮渐沉,待终于盖完最后一份,方开口道:“大人日日辛劳,今晚还是早些歇息吧。”

    “你乏了?”宁晏礼停笔看她。

    “属下不敢。”青鸾垂眸。

    是不敢,而非不是。

    这是宫里人惯用的婉转句式,她想宁晏礼应当听得明白,再熬下去,她怕是要直接睡过去了。

    不想,宁晏礼却只道:“印盖完了,便继续研墨。”

    “……”青鸾正困得点头,被他这一句惊开了眼皮,才慢吞吞拿起墨锭,扼袖细研。

    磨墨发出规律的沙沙声,像是催人入睡的曲调,砚中墨汁渐厚,她迷迷糊糊看到自己的倒影,头也随眼皮越来越沉。

    腕上的剧痛愈演愈烈,宁晏礼持笔的手也越来越抖,终于,在血洇透纱布前,他轻出了口气,撂下了笔。

    一旁,伏案熟睡的青鸾似乎察觉到声响,微微颦了颦眉。

    宁晏礼扶腕看向她,半晌,勾起唇角,忍痛抬手又在案上的铜炉里添了些安神香,然后摘下肩上的薄衫,披在了她的背后。

    无意触碰到青鸾的肩膀,宁晏礼指尖微微一僵。

    第80章 第80章

    一刹那的触碰,仿佛让身边人的存在终于有了实感。

    随着女子均匀的呼吸,她单薄的双肩正缓缓起伏,以水色的蛟绡纱勾勒出蝴蝶骨纤丽的线条。

    温度从冰凉指尖传入,似乎点燃了心底的某处蠢动,宁晏礼迅速将薄衫为青鸾披好,密密实实地遮住她整个肩颈背身。

    纤长的睫微微颤动,睡梦中,青鸾努了努嘴,无意识地抿住了下唇。

    唇瓣上伤口的烙印已淡去了些,但这一个细微的动作落在宁晏礼眼中,却仍如天雷勾动地火。

    他眸色沉了沉,下意识地将手伸到青鸾面前。

    温热轻盈的鼻息一下一下扑在指间,灼透皮肤,渗入骨血。

    指腹拂过伤口深红的结痂,微微坚硬凸起的触感,像是有人用茅草轻轻刮在心上。

    宁晏礼突然很想用力揉捏住她的唇。

    “李慕凌……”柔唇翕动,轻吐出一个名姓。

    宁晏礼脸色顿时一黑到底。

    在他面前,她竟于睡梦中道出其他男子的名姓,且那人还是偏是仇敌之子。

    她不是说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吗?

    难道少年时青梅竹马的情义当真如此刻骨铭心?

    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宁晏礼紧紧攥住手指,盯着青鸾纯然无辜的睡颜,眸光逐渐变得狠戾。

    脑海中瞬间掠过那道赐婚的诏书,再想起数个被心魔折磨的深夜,他蓦地扯掉青鸾背上的薄衫,莲花纹被粗暴揉皱,摔在地上。

    起身掀起的风撩动烛火,殿内光影微晃。

    浓郁的安神香让青鸾在睡梦中卸下防备,对即将靠近的危险浑然不觉。

    她侧头趴在臂弯,胸口窝在案角,因呼吸受阻,四周又弥漫着沉香,便梦到自己正被宁晏礼扼住咽喉,逼她说出是否会因李慕凌给的侧妃之位而背叛于他。

    半晌,她于梦中忽觉呼吸顺畅起来,却不知自己已被打横抱起。

    “大人……属下不会……死也不会嫁他……”她口中含糊地呓语着。

    宁晏礼微微愣住,走向榻边的脚步一顿,垂眸望向怀里的人儿。

    梦中的呢喃,竟是为了向他的一句解释吗。

    榻边,宁晏礼看着安睡的青鸾,掖起被角的手挣扎了一下,旋即起身拿下衣桁上的外裳,迈出殿外。

    夜里起了微风,带着一丝瑟瑟凉意,秋日将近,夏蝉却毫无察觉,还在不知疲倦的鸣叫。

    檐下,靠在雕花窗旁的身影发出一丝轻叹,融入缱绻夜色。

    青鸾从薄被中伸出胳膊,口中喃喃地伸着懒腰,然而在睁开双眼的瞬间,却蓦地僵住。

    自己昨晚竟又睡在了宁晏礼的寝殿!

    她倏而从榻上坐起,殿中四下无人,一如平日寂静,只有外面飞过的鸟儿,落在窗前枝头,传来叽叽喳喳的叫声。

    这清脆伶俐的声音落在青鸾耳中,却如嗡嗡巨响。

    眼下宁晏礼宦官身份存疑,虽还不能全然确定,但终有是寻常男子的可能,她竟就如此堂而皇之地睡在他的榻上……

    青鸾脸颊有些发热。

    她自是清楚,行走在刀尖上的人常常命悬一线,遑论男女皆容不得矫情,前世为淮南王府投身沙场,被宁晏礼率军围困时,她日夜与将士们挤在一起,也不曾有过半分别扭。

    但如今,眼见自己衣衫完整,床榻上也只有一人躺过的痕迹,她却还是忍不住联想出一些有的没的。

    “女史可是起了?”

    帷幔外很快传来缙云的声音,打散了青鸾的漫想,她连忙下榻应道:“起了起了!”

    她一边整理衣裳发髻,一边算了算晨曦在地上铺撒的长度,这个时辰,宁晏礼应已下朝。

    自己昨晚后来明明在案边研墨,是如何睡到他榻上的?而他这一整晚又睡在了哪里?

    青鸾心中有诸多疑问,但话到嘴边,却只悄声向缙云问出一句:“缙云,你可知……大人去哪了?”

    话音一落,帷幔另一边明显有刹那的怔愣,少顷才道:“大人就在庭院里候着女史起身呢。”

    “……”

    青鸾动作一滞,还以为自己听错,迅速疾步到窗前,小心推开一道缝隙。

    潋滟晴日照耀在庭中人的身上,宽肩窄腰,形姿挺拔。

    在窗扇打开的一瞬,像是察觉到青鸾的目光,宁晏礼回过头,同时向她望来。

    唇红齿白的谪仙脸,在暖阳和红艳艳的官袍衬托下,显得极具冲击力。

    青鸾晃了晃神,恍然间,她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

    眼尖的屠苏瞧见窗扇动了,忙道:“大人!青鸾小姑子起——”

    话音未落,“砰”地一声窗被关上,院中飘落两片树叶。

    宁晏礼的眼刀未及,屠苏就已意识到自己又嘴快了,缩着脖子往远推了一步。

    像是被人发现偷窥一般,青鸾背靠在窗上,心中砰砰。

    这时,缙云已端着热水进来,还周到地带了更换的衣裳。

    青鸾净面漱口,感激地致谢,缙云却微微一笑,暗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女史不必言谢,大人还在外等候,女史先行更衣吧。”

    青鸾没懂:“大人等我?”

    缙云抿唇,笑而不答,躬身退了下去。

    青鸾看了看手中的衣裳,也没多想。

    前日去云舫,宁晏礼和府中人之前亦是只字未提,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这道理她很是赞同。

    湘妃色的襦裙映在铜镜里,泛着淡淡绯红光华,青鸾拨弄着裙摆,嘴角不禁弯起一抹浅润的弧度。

    从前她身为细作切忌惹人注意,便鲜少穿这样鲜丽的颜色,可褪去那些血淋淋的身份,她也只是普通女郎,美丽的衣饰她也喜欢。

    只是出门后,青鸾才发现一个问题,若站在宁晏礼身旁,二人的衣裳似乎有些靠色。

    几名影卫之间,唯有他二人站在太阳底下是红艳艳的,这让她很是别扭。

    在宫中数年,下人不可与主子争辉,这是最基本的规矩。

    但有了之前关于穿衣的交涉,青鸾又捏不准要如何与宁晏礼开口,才不会牵累缙云,于是她琢磨着,向宁晏礼行了礼后,径自挪向边缘的位置。

    宁晏礼皱眉唤她:“你要去哪?”

    青鸾从屠苏身后探出头来,疑惑地指向自己:“大人问我?”

    宁晏礼平声道:“不然呢?”

    “……”

    见宁晏礼又当众给自己难堪,青鸾不禁怀疑,是否昨夜自己占了他的床榻,又因此被他记恨了。

    她面露尴尬,伏手站到屠苏身旁,悻悻道:“全凭大人吩咐。”

    宁晏礼看了她一会儿,才道:“那便过来跟上。”

    门外马车已经备好,今日随行的只有童让屠苏和青鸾三人。

    青鸾瞧着单独的那匹马是屠苏的坐骑,便自觉地跟在宁晏礼身后钻进了车厢。

    见她施施然在对面坐下,宁晏礼愣了愣,旋即转过头,于唇角勾出一抹极难察觉的弧度。

    青鸾低头铺好裙摆,坐端正后,马车也缓缓驶动。

    大约是雨过天晴,昨日阴绵了一整天,今日阳光却绮丽得令人炫目。

    长街两边,挂满的店招下吆喝不断。

    蒸包子的,切蜜糕的,汆丸子的,浓郁的烟火气息,循着车帘缝隙钻入马车。

    青鸾掀开窗幔,十丈开外,东市街角的一家铺子围满了人,其上挂着一道年久褪色的招牌,离近些依稀辨认才得看清,上面写着“芙蓉记”三字。

    铺子前的大灶冒着腾腾热气,二十几个蒸笼分成三摞,在灶上叠得老高。

    四名伙计,一个收钱,一个卖货,两个不时翻腾着蒸笼,好叫上下受热均匀,待会儿一齐出锅。

    青鸾从前就知道这芙蓉记,是上京城中以卖金乳酥闻名的铺子。

    东市论起吃食,他家当属一绝,只是每每路过都挤着长队,她不得空闲来排,自然也没尝过,不知这芙蓉记的金乳酥是否真如传闻那般甜软。

    青鸾不觉将手扶在胃上。

    她从起身到现在,还未曾食过任何东西,闻着街边不时传来的香气,更觉腹中干瘪,胃里甚至有痉挛之征兆。

    正待此时,灶前的一名伙计用木夹在最上端的蒸笼边嵌开了一条缝,满满一团白雾钻出,其后便显出一只金黄油亮的大包子,扁胖胖的趴在热腾腾的蒸笼里,让人见之垂涎。

    青鸾盯盯地望着,不禁咽了咽嗓子。

    过会儿不知要去办什么差事,若办完时辰不晚,她想向宁晏礼告半日的假,来芙蓉记买金乳酥。

    她听白芷说过,金乳酥又称单笼金乳酥,一笼只有一个,每人排一次限买三笼。

    看这拥挤得架势,半日的假,她最多也只能排上两次,买到六只金乳酥。

    新到宁府当差,自是不好吃独食的,缙云不必说了,还有屠苏,鸦青,童让这三个已经熟络起来的,给他们一个带上一只,自己留上两只,如此刚好。

    青鸾严谨地计算着,却忽闻身后案几传来轻轻“咯噔”一声。

    她回过头,方见宁晏礼不知从马车哪个角落,戏法似的拿出一食盒搁在了二人中间。

    盒盖上漆绘着精致的莲纹,掀开后,其中竟赫然摆着三只油亮亮的金乳酥!

    青鸾当即愣住,满眼惊讶地望向宁晏礼:“大人这是?”

    宁晏礼没有说话,只把食盒向她又推近了些,平静地给了她一个“欲食从速”的眼神。

    青鸾却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若是放在从前,她恐怕会以为宁晏礼是算计好,提前在这金乳酥里下了毒。

    “不想吃?”宁晏礼见她久久不动,作势要盖上食盒。

    “想!”青鸾几乎没有犹豫,就把食盒揽了过来,眼中惊喜俨然可见。

    宁晏礼睫羽一颤,他从未见过青鸾这般表情。

    一双晶亮飞翘的眼,没有平日的心机与媚色,尽是纯然剔透,黑亮亮如曜石一般。

    这样的她与寻常女郎无异,却又与她们所有人不同。

    香甜的奶香味飘溢而出,萦绕在整个车厢。

    青鸾双手捧着金乳酥,低着头,猫儿似的一口口吃着,唇上偶尔沾到一片面屑,很快就被她伸出舌尖,灵巧地舔舐回去。

    几次下来,唇瓣已稍显莹润,透着粉嫩嫩的色泽。

    宁晏礼喉咙有些发紧,抬手松了松领口,把视线移向一旁。

    今早下朝,他带人顺路到东市,适逢芙蓉记开灶,听缙云屠苏议论,说这金乳酥香甜,是女儿家喜食的口味,他料到青鸾在安神香作用下会起得晚些,便叫屠苏排了队买来。

    却没曾想,她竟是真的喜欢。

    胃里渐渐丰盈,青鸾终于腾出精神去关注其他。

    她一边吃着,一边察觉到宁晏礼的反应,想了想,往食盒中剩下的那只金乳酥上瞄了一眼,问道:“大人不吃?”

    “……”宁晏礼只瞥她一眼,便迅速收回视线,侧脸显出极其紧绷的线条,足有半晌,才冷声回道:“……我不喜食甜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