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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41章

    青鸾倏然看向前方的梅字雅间。

    她分明才见陈璋进入房中,这会子怎么又出现在楼梯上?

    怔愣片刻,她转头再看,陈璋已然走向仙乐楼四层。

    青鸾心中疑窦丛生,却见一小厮匆匆跑来,“怎么还在这里发愣?郎君唤你过去呢!”

    这小厮口中的郎君,想来又是陈璋!

    陈璋为何会偏偏唤她过去?莫不是暴露了?

    青鸾勉强按住心悸,四周人多且杂,往来花娘众多,或许是这小厮是找错了人也说不定。

    她定了定神道:“你确定郎君唤的是我?”

    小厮将她上下打量一眼,点头确认道:“郎君唤的就是你。”

    青鸾长睫一颤。

    她回头望了望,见方才关那小吏的房门仍紧闭着,心下稍安。

    “郎君可有说唤我何事?”她用轻纱在腰前一敛,不着痕迹道。

    “郎君只说有待会儿贵客前来,要你过去伺候。”那小厮道:“旁的就没再细说了。”

    陈璋所说的贵客,应该就是淮南王府的军师。

    青鸾眼底划过一抹精光。

    若真是暴露,她现下想跑也是来不及了,倒不如前去探探虚实。

    而且宁晏礼安插的人一定也在附近,在她认出那军师之前,大抵会替她周旋一二。

    青鸾跟在那小厮身后走向梅字雅间,顺手摸出刀片割下一块薄纱遮于面前。

    雅间门外把守的壮汉见二人走近,看了青鸾一眼,对小厮道:“没有主君和郎君的同意,谁也不能随意进去。”

    “她是郎君安排前来伺候贵客的。”那小厮道。

    壮汉闻言露出恍悟的表情,“眼下贵客未到,主君与郎君正于房中和几位大人交谈,便让她稍候再进吧。”

    听到这话,青鸾耳中嗡嗡作响。

    陈璋在这房中?

    那她刚才楼梯上看见的是谁?

    在她惊讶之时,小厮已将隔间的房门推开,对她道:“你先在此等候,待传唤时再到主君房中。”。

    确认房中无人后,青鸾将房门轻声合上,紧绷的神经陡然一松,只觉指尖都攥得发麻。

    怎么会有两个陈璋?

    刹那间,青鸾猛然想起,幼时曾在阿母收藏的古卷中看到过一种说法。

    江北云都曾有一族极擅巫蛊,该族祖上负责宫廷祭祀,能制傩舞面具,尤其是他们做出的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几乎以假乱真,久而久之,便被传为了易容术。

    但转眼,她又将这种可能否定。

    江北云都人,早在十六年前已被北魏……

    当年旧都之乱,魏人将先帝与太子斩杀后,为绝李家皇室血脉,随后派出铁骑,一路向南追杀。

    云都作为淮水北岸最后的防线,太守林弘与城中百姓为保大梁国祚,誓死抵抗,用血躯挡住魏人铁蹄,才让李洵一行等来了李鳌的接应。

    待李鳌出兵时,淮水以北已尽数陷落,云都满城亦被魏人屠杀殆尽。

    莫不是那族中有人侥幸生还?

    青鸾心绪杂乱,在房中踱来踱去,视线忽而落在案几之上。

    一枚玉石棋子犹如曜石,在房中灯盏照映下熠熠发亮。

    看着那枚黑子,青鸾蓦地愣住,良久,才忽而勾唇。

    相识两世,她还是小看宁晏礼了。

    若这易容成陈璋的人,就是宁晏礼所说的碰头之人,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陈璋”唤她前来,正是为她创造机会,接近王府军师。

    青鸾将那枚棋子攥入掌心。

    想不到宁晏礼手下竟还有此等异士,真是每次都能叫她意外。

    窗外夜色愈浓,此时早已过了戌时,而那军师的影儿还未见,当真是十二分的谨慎。

    大约是她所在的房间过于安静,隔壁不时传来交谈的话音,虽不真切,但若附耳于墙边,也大致听得一些。

    青鸾趴在墙上侧耳探去,陈暨等人似乎在议论朝中之事。她隐约听到陛下、淮南、贼宦官那些零散的话语,将这些只言片语拼凑起来,并不难理解其间意思。

    李洵与陈氏的关系似乎已很是僵硬,宁晏礼也借此于朝中将陈氏逼得节节败退。

    其中不知是谁,像是说到气急之处,音调也不觉提高几分,“……陛下也不想想……当初先帝三子……若不是太后娘娘与淮南……”

    大约意识到这违逆之言的份量,话音落下后,隔壁房中寂静许久。

    青鸾入宫时间不算太长,先帝时期的许多秘辛都成了宫中禁忌,稍微上些年纪的宫人都缄口不提。

    她只知先帝确是曾有三位皇子,但太子与三皇子皆死于旧都的那场劫难,南渡后,就仅剩下李洵这一根独苗。

    又过了好一会,隔壁再度传来声响,模糊间,青鸾似乎听到“和亲”二字。

    她于心底冷嗤一声。

    前世,北魏新帝刚出三年孝期,就迫不及待对南梁北郡一带进攻袭扰。

    面对北魏的攻势,李洵意图反击,但彼时宁晏礼还未入前朝,淮南王府与陈氏并不像如今这般被动,朝中大臣有许多见风使舵已依附于他们。

    他们恐霍家兵权更盛,李鳌又不愿消耗淮南兵马,因此,在朝中力荐陈氏之人带兵出征,却不想陈璋与几个兄弟本是草包,到了战场上几度兵败,反被北魏又连下了襄阳、义安等雍州数郡。

    最后,他们一如眼前,也想到了和亲的法子。

    这时,隔壁不知是谁将木窗推开一些,声音进而清晰起来。

    只听一人道:“……若执意用霍家的人,我等就上书主和,北魏那等蛮夷之地,随便送些布匹绫罗再加个公主便可打发了。”

    另一人冷哼一声,听着像是陈暨的声音:“公主?先帝子嗣凋零,宫里未嫁的公主就阳华一个,你认为太后娘娘可会舍得?”

    “将军所言甚是。”那人又道:“但依臣所见,根本不必真让长公主和亲蛮夷,只需从诸侯里随便找上一个,请太后娘娘收为养女便可。”

    “你这倒是个法子。”陈暨道:“如此一来太后娘娘倒是不会反对,只是此事涉及诸侯,老夫还要与淮南王商议才能决定。”

    青鸾面露讥诮之色。

    与李鳌商议?不过是他不想自己得罪诸侯罢了。

    北魏被梁人视为蛮夷,诸侯之中哪有人愿将女儿平白远嫁?

    前世此事便是在这二人商议之下,谁也不愿得罪诸侯,最后才由她假代长公主之名前去北魏。

    虽因宁晏礼的追杀,终究将这和亲毁了,但如今想来,青鸾亦懊悔得很。

    自己当初竟会因李慕凌一跪而心软。

    不仅心软,而且眼拙,若他对她真心,怎会愿她嫁给旁人?

    她眼底生出一片凉薄。

    在这权柄争斗的漩涡中,连父子手足皆能相残,何谈真心。

    自己从前真是太傻,太傻。

    感叹至此,隔壁已传来相互道别的声音。

    青鸾将房门开了一条缝隙,看见那几个与陈暨同行的朝臣相继告退。

    她捻声将门关好。

    既将那几人支走,想必王府军师应是快到了。

    果然,隔壁再度传来话音,青鸾迅速行至窗边,听陈暨道:“你可将账本可带来了?”

    她心下一凛。隔壁的“陈璋”哪有账本?

    由此,她又忽然转念,都到了这会儿,真的陈璋又去了哪里?

    方才见他火急火燎冲上四层,不知所为何事。只是,眼下这种时节,难道还会有比那账本更重要的?

    “儿担心被方才那几人撞见,就将账本暂放在了冯主簿处,儿这就将他唤来。”隔壁“陈璋”哑声道。

    又闻陈暨道:“你这嗓子怎么了?”

    “无妨,儿只是多贪了几杯酒。”

    话音甫落,青鸾呼吸一窒:坏了!

    她清清楚楚记得,宫宴时,陈暨说过,陈璋平素从不饮酒!

    很快,隔壁沉默下来,片刻后,只听陈暨声音一沉:“贪酒?”

    青鸾发鬓间渗出一层薄汗。

    易容之人改变不了声线,他应是怕嗓音有异引陈暨怀疑,但这话偏偏遇上不饮酒的陈璋,反倒成了纰漏。

    此人若是暴露,陈暨定会惊觉,别说那王府军师不会来了,便是她都未必走得出去。

    眼下该当如何?

    脚底抹油的念想在青鸾脑中一闪而过。

    而下一刻,她又想起宁晏礼的话——两件差事,两条性命。

    青鸾盘算起来,至少账本在她身上,总还能与宁晏礼有个交代,军师的事显*然是被他的手下搞砸,应该算不得她头上。

    想到此处,她抬腿打算开溜。

    “瞒不过父亲,儿此前被陛下贬入马厩当差,日日愁闷才开始染上饮酒的习惯。”

    隔壁话音传来,青鸾脚下一顿。

    此人会这般自圆其说着实超她预料,陈璋喂马的事竟都知道,当真是下了些功夫。

    “陛下对我陈氏真是要恩断义绝了。”只听陈暨叹息一声,“罢了,好在太后已经回宫,定不会再叫我父子二人受那般屈辱了。”

    而后,他又道:“你且去叫冯主簿将账本拿来,再一并将账目的后半部分带来。”

    后半部分?青鸾再次怔住。

    那账本她方才已经看过,两本一模一样,难道竟都是不完整的?

    “此账目事关我父子二人性命,那贼宦官和霍家一旦发现军饷缺漏,定会设法来寻,这仙乐楼每晚往来繁杂,有多少细作混入其中,便是数都数不过来。”陈暨道:“你那法子想得甚妙,他们即便再找,也定猜不到那账目会带在一个哑女身上。”

    听到“哑女”二字,青鸾耳边轰隆一响。

    然而还未来得及反应,下一瞬,一声凄厉的闷叫划过夜空,一个身影倏然从窗外坠落。

    青鸾转头的刹那,正对上一双绝望的眼。

    第42章 第42章

    “嘭”地一记闷响,重物坠落的声音从窗外传来,紧接着便是一片惊叫。

    青鸾冲到窗边,向下看去,面色登时煞白。

    只见坠落之人衣衫凌乱,正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倒在地上,很快,其身下漫开一滩殷红,将月白锦袍衬得格外刺眼。

    朱雀大街熙攘依旧,夜色如幕,繁灯如鱼龙舞,丝竹箜篌不绝于耳。

    仙乐楼前渐渐聚满了人,惊恐褪去后,围观的看客开始互相窸窣私语。

    他们眼神轻飘地看着那朵血中枯萎的残花,或是唏嘘,或是同情,一边叹啧,又一边揣测。

    血泊中的少女发出痛苦的呜咽,但她声音太细太轻,根本没人察觉。

    这时,一个面容清艳的花娘焦急地拨开人群,白着一张脸,来到少女面前。

    鲜红的血不住流淌扩散,攀着祥云纹细密的针脚曲折而上,慢慢变成深暗的颜色,将月白锦袍浸成殷红。

    待看清少女的容貌,青鸾的心彻底一沉。

    竟然真的是她,可是她明明应该已经逃出仙乐楼了。

    难道……

    青鸾眼前倏然划过陈璋刚进门时狠厉的目光。

    她猝然抬头望向仙乐楼四层。

    那小姑坠落的上方,一扇木窗大敞,而窗中漆黑一片,无人无影无光,哪里还看得到陈璋的踪迹?

    那小姑噙着血泪的眸中,倒映出如霞的花裙,她艰难翕动双唇,发出几个微弱的音节。

    青鸾握上她的手,心中不觉揪痛。

    明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她就可以离开。

    很快,那小姑双目黯然,她虚弱地望着青鸾,用最后一口气,动了动僵硬的指尖。

    青鸾蓦地怔住。

    看着面前逐渐灰冷下去的面孔,她突然反应过来,伸手那向小姑指间探去,竟在其间触到一抹温润。

    是一块玉牌!

    在巨大的震撼中,青鸾眼眶蓦地红了,奔涌的热意几乎抑制不住。

    翻开那只冰冷的手,玉牌上赫然刻着一个“霍”字。

    那小姑是怕被陈璋看到玉牌将她牵连,所以一直紧紧攥着,至死不肯撒手。

    青鸾取出玉牌,却又在玉牌下看到一小块攥皱了的帛布。

    那帛布素白,染着鲜红的血滴,边缘毛糙又不成形状,像是从人衣衫上撕下来的。

    这是……

    看着那块帛布青鸾眼里生出疑惑,然而还未容她多想,十几名壮汉便从仙乐楼疾步而出,朝众人喝道:“与此事无关人等速速闪开!”

    这些壮汉手持刀棍,来势汹汹,仙乐楼的背景众人自是知晓,遂闻声慌忙四散。

    青鸾迅速将玉牌与帛布收入袖中,抬眼望去,却见陈璋和柳娘正向她望来。

    刹那间,青鸾忽然被一人拉起,下一刻,一个素白的身影迅速将她拥入人群。

    那人是个男子,怀中带着一丝甘甜清新的果香,未等看清他的相貌,那人已抓住了她的手,带她朝与仙乐楼相反的方向逃去。

    几乎同时,陈璋带人追了出来,看到二人飞逃的背影,大喝道:“在那边!快追!”

    青鸾来不及再看那小姑最后一眼,只能跟着那素白背影一路狂奔。

    那人似乎对四周不知名的巷道很熟,带她穿梭在数条漆黑小路之间,很快就将陈璋甩得不见踪影。

    二人又跑了一会儿,待四周彻底没了追喊的声音,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小巷静谧幽深,只有月光清清冷冷铺洒下来,在地上拉出两人的影子。

    青鸾抚着胸口不住喘气,抬头看去,那人大约也累得不行,只见他双手撑膝靠在墙上,单薄的背不停起伏,大口喘着粗气,连话都顾不上说。

    待气息缓匀了些,青鸾伏手问道:“敢问郎君……”

    话未说完,素白身影已回过头,露出一个温朗的笑容。

    青鸾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张清俊面庞,不可置信道:“谢郎君,怎么会是你?”

    眼前的人,竟是谢辞。

    “今夜天气甚好,又刚好闲来无事,便想看看宗族子弟平素都是怎样活的。”谢辞笑了笑,“却不想遇到了女郎。”

    青鸾闻言稍适沉默。

    谢辞曾提过自己的身世,同为谢氏之人,他却过着与宗族天差地别的清贫生活,想来心中也会偶有不平。

    谢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面上露出一丝歉意,“方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还望女郎莫要怪罪。”

    他端正一礼,温雅清润,月华之下,宛如芝兰玉树,其身间不见一丝狼狈,竟让青鸾恍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刚才带着自己一路窜逃的并不是他。

    谢辞伏手时,青鸾刚好看见他指尖沾着一抹猩红,在素白的手上格外显眼。

    那血应是方才从她手上染的。

    “谢郎君哪里的话。”青鸾回礼道:“今日又得郎君相助,该言谢的是我才对。”

    说完,她刚要伸手取出帕子,就忽而想起,自己的帕子已用来捂那冯主簿了,如今袖中的帕子是进仙乐楼前宁晏礼递她的。

    青鸾想了想,取下面纱,双手递予谢辞,“谢郎君若不嫌弃,便用这个擦擦手吧。郎君身着白衣,若沾了血,很不好清洗。”

    谢辞看着她,微微怔了怔,但很快,他脸上又浮出笑意,接过薄纱微笑道:“多谢女郎。”

    就在此时,二人之间忽而刮过一道劲风,“嗖”地一声,一柄长剑凌空斜穿而过,贴着谢辞耳侧,钉进他身后的墙面。

    剑身发出刺耳的嗡鸣,谢辞眼底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寒意。

    陈璋的人追上来了?青鸾蹙起秀眉,刚要摸出刀片,却见谢辞身后那剑甚是眼熟。

    未待她细想,紧接着,小巷两端就响起整齐的行军脚步。

    清脆的铜铃声响划过夜空,屠苏与鹤觞带着黑甲军刀枪森严,很快将整条巷子围得水泄不通,一侧士卒整齐在中间留出一条宽敞的小路,小路尽头,一驾牛车缓缓停了下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起车帘,其间投来一道冰冷的视线。

    宁晏礼……

    青鸾看到车中的面孔,一时心情复杂,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喜的是来人不是陈暨陈璋父子,忧的是仙乐楼的任务到底是砸了,宁晏礼此番定是兴师问罪来了。

    “上来。”车中传出宁晏礼的声音。

    他只说了两个字,却仿佛将四周的空气凝出寒霜。

    这话应是对她说的,可青鸾却见宁晏礼的双眼,正冷冰冰地盯在谢辞脸上。

    那眼神中,有怀疑,亦有杀意。

    周围除了微风掀动铜铃,只剩下树叶的沙响。

    只见谢辞风轻云淡地回看向宁晏礼,面上还带着一丝微笑,清清朗朗,泰然坦荡,全然没有半分惧色。

    青鸾胸口发紧,稍稍担心起来。

    谢辞不知宁晏礼脾性,恐怕还没搞清楚眼前的情况。

    宁晏礼生性多疑,或许会以为她是要借机逃跑,把谢辞当成她的同伙也说不定。

    谢辞一个纤弱书生,别说这些影卫,便是黑甲军都够要他性命,他们二人萍水相逢,她不想牵累无辜。

    想到此处,青鸾伏手道:“宁大人,方才在仙乐楼……”

    然而未等她将话说完,宁晏礼便生生打断,又将方才说的二字冷硬重复了一遍:“上来。”

    这回,他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脸上。

    一瞬间,两人视线交错,没有预料中的狠戾与冷绝,他只是那么看着她,定定的看着她。

    青鸾怔住,面上划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然而此时,后者却已垂下目光,挑着车帘的指尖也倏然一落。

    鹤觞已收回剑,走到她的身边,像是在等她上车。青鸾猜测这已是宁晏礼耐心的极限,便转而看向谢辞,伏手道:“今日之事多谢郎君相助,来日若得机会,青鸾定会报郎君今日之恩。”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谢辞向她回以一个温柔的笑,“你既已脱离险境,我便无虑了。”

    青鸾愣了愣,这是谢辞第一次以“你我”相称,不知为何,从他口中说出竟有种亲昵的感觉。

    可眼下她无暇多想,遂急着向谢辞告辞,朝牛车快步走去。

    今日之事出了意外,她眼下既逃不出宁晏礼的视线,倒不如坦白一些,看他反应再做周旋。

    她提裙走上牛车,刚将车帘掀开,却听身后传来谢辞悦耳的声音,“多谢了。”

    青鸾回过头。

    只见谢辞举起手中那块染血的薄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下次见时,我会将这纱洗好了还你。”

    青鸾愣了愣,本想说句“不必”,但却发觉车内骤然冷了下来。她回过头,看见宁晏礼愈渐沉冷的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不知为何,只这一句,气氛莫名再次紧绷起来。

    她看了看宁晏礼,又望向谢辞,旋即轻出了口气。

    她算是明白过来了,同时与这二人凑在一起准没好事。

    第一次,宁晏礼虽未到场,但追杀赵鹤安的事是由他指使,后来谢辞出现,她牛车被毁,抵了簪子;

    第二次,从陆府回宫,先遇谢辞,后撞见宁晏礼,东市就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害她回宫迟了;

    第三次,也就是眼下,青鸾不敢再想,连忙对谢辞微微一笑,算是礼数,便赶紧钻进车帘。

    牛车缓缓驶动,黑甲军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在夜幕之中,幽暗的小巷再度沉寂下来,若不是墙边的一道剑痕,安静得仿佛像是没人来过。

    谢辞唇边的笑意疏尔一敛,眸光泛起一道幽暗的冷光。

    半晌,沉默的少年再次出现在他身后,剑上的寒意压制不住。

    谢辞看他一眼,面上又恢复以往的悠然神情,“这么重的杀意,还怎么杀人?”

    稚奴“铮”地一声收剑入鞘,手语道:军师,刚才为何不让我动手。

    谢辞挑了挑眉,漫不经心道:“那些兵卒倒是没什么,但眼下未探出那宦官的虚实,动手不必急于一时。”

    而且,今夜还有一层意想不到的变数。

    他看向手中的薄纱,轻柔缥缈,仿佛一场不甚真实的梦境。

    夜幕下,修长的五指倏然收紧,将薄纱攥入掌心。

    第43章 第43章

    窗幔不时被微风卷起,偶尔透进皎白的月光,将车厢内照得忽明忽暗。

    周围气息有种僵硬的诡异,两人沉默对坐,谁也没有开口。

    青鸾看了宁晏礼一眼。

    自打她上车之后,他就一直阖目没睁过眼,面上沉黑阴冷,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种不好的预感萦绕心头,青鸾回头将窗幔掀起一角,呼吸登时一沉。

    这不是回宫的路。

    她鬓间微微浮出冷汗。

    宁晏礼这么快就带人追了上来,恐怕自己在仙乐楼的一举一动,一直被他掌握着,既然如此,两件差事的结果他也都心知肚明。

    他若想就此将自己杀了,今晚就是最好的机会。

    她出宫后换过车驾,如果当真死在郊外,宫里也只会当她是借机私逃遇了匪徒,根本不会有人追究。

    好在自己对此已有所防备。

    青鸾掩手探入袖中,将掌心大的瓷瓶攥在手里。

    她指尖轻旋,刚把瓷瓶的木塞启开一条缝隙,就闻宁晏礼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怎么?是又打算给我下药,还是思量着直接把我杀了来得痛快?”

    青鸾手中动作一滞。

    她想起去仙乐楼的路上,宁晏礼问她今日怎么没带那支桃木簪子,显然,他也从未放下对她的提防。

    “刚与你那姓谢的郎君柔情似水,转脸到了我这,就换了副面孔?”

    宁晏礼缓缓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一双黑眸被月色尽染,浑身散发出令人心惊的戾气。

    下一瞬,风停幔落,车厢内又暗了下来,那张冷如月光的俊脸顿时隐入黑暗。

    一滴冷汗倏然滑落,青鸾心中突突直跳,她不打算与他多费口舌,亦未打算就此罢手。

    这次任务失败,她于他已失去了唯一可利用的价值,他既生杀意,二人也该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凭你那些微末的伎俩,对付士族的酒囊饭袋仍将将能看,在我这里,劝你还是省些力气吧。”

    话音刚收,车帘忽而垂落而下,夜风顿时灌入车厢,青鸾鬓边青丝飞拂眼前,只见宁晏礼手掌一松,帘幔陡然滑落。

    封闭的车厢霎时敞开,驾车的影卫侧了侧头,见自家大人没有吩咐,便又转回身去,继续专心赶路。

    青鸾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将瓷瓶收了回去,转而摸向藏着的刀片。

    瓶中药粉遇风易散,而且影卫会第一时间发现,纵是侥幸解决了宁晏礼,她也逃不成了。

    她见宁晏礼眸光冷冽,从头到手地一路打量着自己,不由将神经绷得越来越紧。

    然而下一刻,宁晏礼却疏尔移开目光,皱着眉道:“账本没有找全,反倒连自己的衣裳也丢了?”

    青鸾闻言一愣。

    本以为他开口会下令影卫将自己缉拿,却不想是在讥讽她的丢盔弃甲。

    她这时才想起自己的一身狼狈,低头看去,花裙前襟血迹深浅不一,还混杂着斑驳的酒渍,外披的轻纱也不知何时被扯出一个大洞,露出锁骨下的整片肌肤。

    自己方才就是这么一路跑出来的?青鸾将纱向前拢了拢,耳根微微有些发烫。

    正待此时,宁晏礼突然从身边抓起一叠什么,迅速抬手丢进了她的怀里。

    青鸾下意识将要躲闪,手中却触碰到一抹柔软。

    见怀中是一方叠得整齐的衣物,她随即又是一愣。

    她抬手将衣衫展开,云锦上俨然绣着莲花团纹,宫中司织署的针脚精湛细密,这料子和这纹饰,分明是宁晏礼常穿的。

    她拎起云锦两角再抬高一看,是件披风。

    可眼下已入了夏,哪有人出门前会准备披风?

    青鸾惊讶地看向宁晏礼,他此刻正转头看向车外,月色朦朦笼罩在他的侧脸,线条清冷分明,透着一股矜贵的疏离。

    “大人,这是?”青鸾拿着披风,试探道。

    宁晏礼没有回头,只淡淡斜瞥了她一眼,冷道:“披上,别污了旁人的眼。”

    青鸾指尖一僵,但转念想了想,自己问那一句本也多余,于是将披风一展,只道:“既如此,那奴婢就不与大人推辞了。”。

    待她将露出的皮肤尽数包裹在披风之下,宁晏礼才回过头,冷言戏谑道:“看来你自身难保还要顺手救人的毛病,还是没改。”

    仙乐楼内外都有他安插的眼线,起初听说她与人换了衣裳,他还以为她是打算就此逃走,没想到却是为了救人。

    这婢子明明是个极懂趋利避害的油滑之人,却总在这种事上犯蠢,倒是让他意外。

    宁晏礼的话让青鸾顿时想起那小姑的死,不由得心里一沉。

    她从袖中将霍家的玉牌掏出,指尖摩挲过玉牌上的血痕,缓缓道:“大人心性坚硬,自是不会懂得淋雨之时有人递伞的温暖。奴婢纵没有通天的本事普度众生,但既决定沾人因果,便不会怕那因果反噬到自己身上。”

    宁晏礼冷嗤一声:“连死也不怕?”

    “怕。”青鸾收拾情绪,抬眸迎上他视线,“但奴婢相信天道昭昭,因果不爽。上天公允,自会主持这善恶之报。”

    宁晏礼看入她的眼中,说这话时,那双常含媚态的眼眸竟与平日截然不同,带着一丝锐利逼人的英气,目光灼灼,叫人移不开视线。

    “天道昭昭,因果不爽。”宁晏礼面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三千世界,善恶何其繁多,上天哪会将事情桩桩件件都摆得那般正。”

    青鸾眸光一动。

    宁晏礼这人,果然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般来说,在身子长成后还愿承受那样的痛苦入宫做宦官的,不是家中陡遭变故,就是实在穷途末路。

    但以宁晏礼的心机手段来看,带着这副皮囊,即便在宫外也定不会过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而且他在宫中得势不过是这两三年间,陆、霍这样的世家却对他鼎力相助,暗中又有那么多奇人异士为他奔走卖命,甚至今日在仙乐楼时,她竟发现他手下还有江北云都的巫族遗孤。

    宁晏礼平日对人防备太深,可谓是滴水不漏,但今日自打见过谢辞之后,她便发现他心气似乎并不像往时那般平稳,果然就被她抓住了这个空子。

    不过,对他这种心思敏锐之人,探究不能贪图一时,若将话题再引下去,恐怕就会被他察觉出她的意图。

    于是,青鸾将视线一敛,转而呈起玉牌道:“大人,这玉牌缝隙处一时擦不干净,待奴婢回宫清洗好了,再去还给霍大人吧。”

    宁晏礼垂眸看了那玉牌一眼,在她刚要将玉牌收回的时候,突然道:“搁这吧。”

    青鸾愣了愣。

    “你心机太重,日后离长玉远些。”宁晏礼道:“长玉为人心性率直,免不了被你诓骗利用。”

    一听这话,青鸾差点乐了出来。

    这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她是无法分辨什么,可被宁晏礼这样的阴险狡诈之人说心机深重,她却是半分也忍不下去。

    “奴婢本事愚钝之人,只是几次与大人接触下来,深得大人教诲,这才学聪明了些。”她暗中揶揄道。

    “咳咳……”驾车的影卫听到青鸾这话,被呛得没忍住咳了出来,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敢和宁晏礼这般说话。

    宁晏礼沉脸瞥他一眼,他大约感觉道背后的寒意,登时住嘴,不敢再出声。

    车驾行了一会儿,青鸾终于认出四周的道路,竟是去往宁府的方向,遂开口问道:“东阳门那边已经做好了打点,大人为何不送奴婢回宫?”

    宁晏礼嗤道:“难道你要穿着这身回宫?”

    青鸾哽住。

    “我已与太子传话,说留你于府中对弈,你明日回宫便可。”宁晏礼道。

    他果然是要趁今晚将那两件差事的帐算个明白。

    “大人,奴婢的宫衣就在出宫时的车驾上。”青鸾道:“驾车的太监是个机灵的,定不敢多嘴,奴婢在车上换了衣裳便将腰间的账本拆下来呈与大人……”

    “人和车此刻都在我府上。”宁晏礼打断道。

    青鸾怔了怔,道:“那奴婢只需先与大人回府,再赶回宫中便可。”

    宁晏礼眸光一沉,定定看向她,那化不开的浓郁墨色陡然散出危险气息。

    “上一次,我便发觉你似乎对迈进我的府门很不情愿,那种感觉就像……”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旋即眯起眼道:“就像是从前抓到的细作,没暴露之前,一个个费尽心机也要混到我身边,等嗅到危险,怕身份藏不住了,又对我避之不及。”

    青鸾心下一惊,一时竟不知该说他是直觉敏锐,还是过分多疑。

    “大人多虑了。”青鸾道:“奴婢只是怕宫中人多口杂……”

    “我见你与那淮南王世子倒不避讳,怎的同我就这般拘礼?”宁晏礼眼底凝聚起阴翳之色,“与他在宫中私会,就不怕人多口杂?”

    私会二字在青鸾听来很是刺耳,但她若说不是,与李慕凌私下见面的事更难解释。

    “奴婢的拙劣心思果然瞒不过大人。”青鸾面色平静如常:“大人身居高位自是不会明白。奴婢在宫中生存不易,见了贵人总免不了有意巴结,想着万一哪天能以此为自己搏个出路,这有何不对?”

    宁晏礼凝眸看她,“他李慕凌能给你搏的出路,难道我就不能?”

    说到此处,他突然顿了顿,像是顿时明白过来什么,面上旋即浮出一抹讥诮,“就因为我是宦官?”

    第44章 第44章

    青鸾抿唇不答。

    虽然将李慕凌与自己混为一谈让她觉得很是不适,但这心理上的不适,也比被宁晏礼发现她的细作身份要好上很多。

    至少不会要人性命。

    反正在他心里,她本也不是什么纯良之辈。

    见她不语似是默认,宁晏礼面上表情愈发凉薄,“可你不是蠢人,你既然依附于东宫和陆氏,又与李慕凌纠缠不清,那早就应该想得明白,出路不只有一条,且不止有一种。”

    “奴婢明白与不明白又当如何?这些出路本也不是奴婢自己能选的。”青鸾道:“难道奴婢今日想要依附于大人,大人就愿意给奴婢一个更好的出路?”

    “如果我说是呢?”宁晏礼看着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青鸾怔了怔,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正撞入那双黑如凝墨的眸中。

    她问出那话,本意只是想将宁晏礼一军,却不想他竟会如此回答。

    青鸾飞快在脑海中过了几种可能,忽然想到,或许宁晏礼是有意将自己招揽到他手下?

    不,不会。她很快在内心否定了这种可能。

    宁晏礼手下能人众多,哪里会差她一个?且他对她身份的怀疑始终没有放下,怎会轻信于她?

    既如此,那他此番不是试探便是陷阱。

    倘若真到了他眼皮子底下,自己那要命的细作身份,怕是真藏不住了。

    想到此处,青鸾笑了笑道:“大人所指更好的出路,就是被人利用,日日机关算尽与人勾心斗角,就像奴婢今日明知危险也要身赴仙乐楼,与大人的政敌和那些醉酒的恩客斡旋逢迎吗?”

    听了这番话,宁晏礼微微顿住。

    “谁不想活得轻松一些?”青鸾避开他的视线,看向车外,“与奴婢一同入宫的侍婢中,有人曾一朝承蒙圣宠,摇身成了贵人,敢问宫中的奴婢们谁不羡慕?”

    “你是说孙美人?”宁晏礼哂道。

    他果然早就调查过她。

    甚至连同批的宫人都了如指掌。

    青鸾露出一个自嘲般的浅笑,“奴婢自知没有孙美人那样好的福气,但到了这般年纪,也该为自己多做打算,总不能一生为奴为婢,老死在这宫中。”

    “你当真不让我失望。”宁晏礼看着她的脸,眸光幽深难辨。

    “世子殿下与奴婢有旧日的主仆情分自不必说。”青鸾媚眼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奴婢攀附东宫和陆氏,也是想等着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有朝一日能为奴婢指上一门好的婚事。”

    她顿了顿,笑着问道:“这条路,敢问大人可能给我?”

    青鸾的笑靥格外明艳,宁晏礼定定地看着她,面色在夜月映衬下显得愈发冷白。

    片刻沉默后,他唇边忽而绽出冷笑,“若你所求的真是这个,那方才姓谢的村夫又是什么?”

    青鸾脸上的笑意微微凝滞。

    他还是认为谢辞与她有所牵连。

    方才他说的那句,果然是在试探她。

    晚风清冷拂过身畔,卷起一缕沉香幽幽,她于披风下紧紧攥住一角,心头莫名浮现出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但很快,她又将那滋味死死地按了下去。

    “那人与奴婢只是萍水相逢。”她道:“还望大人不要因对奴婢动怒,而随意牵涉旁人。”

    青鸾说这话时语气很硬,叫宁晏礼听得尤为刺耳。

    “萍水相逢?你倒是急着替他开脱。”他目光如刀,在她脸上寸寸刮过,“你这婢子,口中真真假假,惯是会颠倒黑白,叫我如何信你?”

    “奴婢刚为大人在仙乐楼卖过命,大人莫不是就要过河拆桥?”青鸾道。

    “账本少了半部,军师没了踪影,你说你是为我卖命,安知是不是去通风报信?”宁晏礼看着她道。

    “大人与我提那账本,只说有两本一模一样的,却未言每本还有一部分记在了别处。”青鸾平静道。

    “再说那军师,大人给的消息是他会于戌时在仙乐楼现身,可过了亥时,奴婢却仍不见其踪影,大人与其怀疑奴婢,倒不如问问传回这些消息的探子。”

    宁晏礼眉目间愈发沉黑。

    这婢子的伶牙俐齿他已不是第一次领教。

    然而当他刚要再度开口,却突然听到屠苏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大人……不如咱们进府再聊?”

    “……”宁晏礼斜瞪过去,屠苏倏然将嘴合成了一条线,讪讪退至一旁。

    牛车停在宁府偏门,黑甲军整齐列于其后,鸦青带着一众影卫覆手候着车上的二人,互相眼神交错,意味不明,尤其是在看到青鸾身上的披风后,更是个个双眼如炬。

    见宁晏礼一时未动,青鸾率先迈下了车。

    她回头对宁晏礼伏手道:“夜已深了,奴婢待会换了衣裳便将东西托由长史转交大人,奴婢就此先与大人别过,以免届时扰了大人休息。”

    众影卫闻言纷纷瞄向鸦青,鸦青却是一脸“这叫我该当如何”地望向宁晏礼。

    却见宁晏礼随后走下牛车,冷着一张俊脸,径自从青鸾身旁走过,只是二人交错时,他似乎侧头低声说了句什么,声音极低极轻,旁人根本听不清楚。

    只有将那话一字不漏听到耳里的青鸾,登时将牙咬得咯咯作响。

    宁晏礼说:“我已命人将东阳门今日值夜的侍卫换了,你若自有本事,便回宫去吧。”。

    宁府东阁。

    绛纱帐后,殷红的裙曳地而落,灯影之下映出一个曼妙的身影。

    素白帛布一圈圈绕解开来,落在地上,青鸾将腰间的账本取了下来。

    “咚咚咚。”

    纱帐外传来叩门声响,她浑身一凛,迅速将内衫披好,朗声应道:“门外何人?”

    “女史,奴婢是慧儿。”门外传来慧儿的声音。

    青鸾轻舒了口气,将内衫系好后,一边前去开门,一边又将外裳披在肩上。

    走近些,看清门外映着的确是一个提着灯的少女身影,青鸾才将门打开一道缝隙,“慧儿,你怎么来了?”

    “见过女史。”慧儿从门缝看见青鸾,登时露出欣喜的笑容,双眼亮晶晶的福身一礼,“长史安排奴婢前来伺候。”

    青鸾愣了愣,还是将门打开,先迎了慧儿进屋,“怎么这么晚把你叫到这来了?”

    “长史说,怕女史在府中信不过旁人,就把奴婢叫过来了。”慧儿道:“长史还说女史大约没用晚膳,所以特叫人准备了些小菜,奴婢这就将饭菜一并送来。”

    青鸾闻言一怔。

    自进了宁府,青鸾心头的防备便不敢卸下半分,虽不知宁晏礼对今晚的事会作何打算,但他既然将她强留于此,定是藏了什么心机。

    可是……

    她看向窗外浓黑的夜色,卯时宁晏礼还要上朝,眼下不过还剩四五个时辰了,他不仅没有动作,竟还有心情等她用膳?

    “长史可还交代什么了?”青鸾问道:“宁大人现在何处?”

    “没有,长史只说让奴婢伺候好女史,旁的就没提什么了。”慧儿想了想又道:

    “大人此刻应是在他院里,只是夜里除了长史等人,大人从不让外人近身伺候,就连院子也是不让奴婢们靠近的,所以奴婢也不大清楚。”

    听慧儿这么说,青鸾微微蹙起了眉。

    夜里不让人近身,是怕人刺杀,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过了一会儿,慧儿将四道小菜和两份点心摆到案上,青鸾看着那些精致可口的菜肴,胃中酸涩起来。

    同时酸涩的,还有她的心口,想起六片金叶子换的那顿饭才吃了一口,心口的酸涩又变作阵痛。

    她坐到案前寻思片刻,对慧儿道:“慧儿,你可能帮我烧些水来?”

    “女史可是要沐浴?”慧儿道。

    青鸾颔首,面*上露出疲倦之色:“折腾一日也是乏了,待沐浴更衣后也能睡得安稳些。”

    “那奴婢再去帮女史准备些花瓣和藻豆。”慧儿欢快应道。

    趁慧儿准备时,青鸾从宫衣中取出银针,将饭菜检查了一遍,确认无毒才放心下来。

    宁府饭菜的口味较东宫并不逊色,青鸾吃相很好,又很安静,只是吃得极快。

    这是宫中侍婢的习惯,若不吃得快些,中途被叫去当差,饿着肚子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待撂下银箸,房门被再度叩响。

    这次是鸦青,还有与其同行的两个侍婢。

    青鸾从房中走出,忽而闻到一丝浓苦的药味,然而她向三人手中瞄了一圈,除了两个侍婢提着灯,却再无其他。

    这药味……像是前几日宁晏礼用的……

    方才回来时还见他好好的,这一会的功夫就病了?

    与鸦青见礼后,她伏手道:“长史招待周全,奴婢感激不尽。”

    鸦青脸上划过一丝尴尬,伏手回道:“女史不嫌弃便好。”而后,他直奔来意道:“大人派我来向女史传话,待晚些时候,请女史带着东西去大人院中一叙。”

    鸦青两袖盈起,那药味便更重了一些。

    这个时辰还晚些时后?

    青鸾看了看天色,试探道:“明日大人还要早朝,莫不如奴婢现下先去见过大人?”

    “此刻女史前去怕是不便。”鸦青道:“大人回府后皆有焚香沐浴的习惯,大人此时正……”

    听到这话,青鸾轻咳一声,面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回道:“既如此,我便过些时候再去。”

    鸦青走后,慧儿已将热水备好,

    房中织锦屏风后,湿雾氤氲中铺着一层娇艳的花瓣,萦绕出淡淡的芬芳。

    慧儿本想留下来伺候,青鸾笑着推辞,到底让她退了下去。

    出门前,慧儿看到青鸾刚刚换下的花裙,“女史这衣裳奴婢拿去洗了吧。”

    说完,她刚要伸手去拿,却被青鸾蓦地叫住,“慧儿!”

    慧儿一愣,手上的动作疏尔顿住。

    青鸾眼中含笑,“你先去休息吧,那衣裳待明日洗也来得及。”

    第45章 第45章

    雕花窗内,绰约映出一个伏案疾书的身影。

    “大人头痛可好些了?”鸦青朝殿内望了一眼,对身旁的影卫道。

    “药仍熏着呢,但属下方才瞧着脸色还是不好。”那影卫道:“大人的性子长史知道,便是吞了刀子都不吭声的,这会儿还不歇息,长史进去劝劝吧。”

    “我知道了。”鸦青颔首道,刚要进殿,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雾山,你今日为大人架车也折腾了半日,也先回去歇息吧。”

    被唤作雾山的影卫愣了愣,“可是大人此时正……”

    “我已唤了屠苏来,鹤觞他们还在周围守着,不会有事的。”鸦青道:“不出几个时辰大人还要上朝,趁这功夫,你也去睡上一会儿养养精神。”

    雾山闻言犹豫了片刻,才伏手道:“那属下便先退下了。”

    看着雾山离去,鸦青眼底划过一抹异色,见他背影消失于夜幕下,才转身向内殿走去。

    绕过屏风,他走到案前低声道:“大人,已经借着今晚闹出人命的由头把仙乐楼围了,司白传信所言的哑女,就是今晚坠楼的那个,尸体也叫人看管起来了。”

    宁晏礼没有抬头,“可在其身上发现了那账目的后半部分?”

    “都验过了,没有。”鸦青道:“或许如大人所料,那哑女死前曾与那东宫女史换过衣裳……”

    宁晏礼蘸墨掭笔,“陈璋抓到了吗?”

    “抓到了,但陈璋是太后娘娘新提的廷尉监,廷尉下面的人不敢接手。”鸦青道:“此事是否要与陆相通个气?”

    “不必。”宁晏礼道:“直接传信到宫里给流萤,让她叫钱福把此事禀报给陛下,待拿了陛下手谕,今晚就是把陈璋的皮扒下来,也没人拦得住。”

    “可大人,眼下这时辰……”鸦青迟疑道:“钱常侍若是把陛下生生叫醒,怕是会被陛下当场砍了。”

    “叫流萤把那香断了,陛下自然就醒了。”宁晏礼道:“另外,派人在各大宫门盯着,绝不能让陈暨在明早宫门打开前把消息传入长寿殿。”

    私吞军饷的账本丢了,淮南王府和陈氏今夜注定无眠,必会想尽一切手段将账本夺回,他要先将陈暨陈璋父子按住,才能专心招呼淮南王府派来的细作。

    鸦青伏手道:“臣这就去办。”

    待他刚要退下,宁晏礼忽而抬头道:“东阁那边可有动静?”

    鸦青脚步一顿,回道:“暂时是拖住了。臣方才过去瞧着并无异常,女史刚用过膳,还叫人烧了水打算沐浴。”

    “沐浴?”宁晏礼愣了愣。

    今晚她竟还有此闲情逸致?

    见鸦青点了点头,他将笔撂下,“你去之后,她可有什么反应?”

    “面上看着似乎没什么反应。”鸦青回道。

    “她就没问什么?”宁晏礼皱起了眉。

    “此事臣也觉得奇怪。”鸦青道:“按大人的吩咐,臣又在药炉边上熏了半刻才去,这药又是前几日女史来府上时大人用的,照理说她应该察觉得到。”

    说着,他抬起袖子嗅了嗅,登时被药味苦呛得轻咳了两声。

    “……”宁晏礼不说话了。

    “大人……”鸦青见他脸色凝滞,小声问道:“淮南王府的人以为大人又犯了头痛的毛病,想必会趁机动手,可要往东阁那边再派些人手过去?”

    宁晏礼又拿起笔,“不必。”

    “可是若女史不是淮南王府的人,被误伤了怎么办?”鸦青道。

    漆木案几后,宁晏礼悬笔的手忽而顿住,脑海中不知怎的,竟又浮现出那张明艳的笑颜对他说:“这条路,敢问大人可能给我?”

    上挑的凤眸骤然一黯。

    片刻后,他忽而冷笑一声,“一个婢子而已,死了便替她收尸,也算是厚待了。”。

    宁府东阁。

    待慧儿出去后,青鸾迅速合上房门,将灯吹熄了两盏,房中顿时暗下了半边。

    她将账本收好,拿起花裙走入屏风之后。

    指腹从浮光锦面上寸寸滑过,传来细腻柔润的触感,她借着灯烛将花裙在案上铺开,殷红锦面在火光映照下闪出莹润的光泽。

    确是上好的浮光锦,丝织紧凑,染色饱满,表面看着没有任何异常。

    难道是她猜错了?

    青鸾颦眉凝视着花裙,又反正看了看。

    按陈暨所言,账目的后半部分应藏在那小姑身上,可自己与她互换过衣裳,根本没发现她身上带了什么。

    若说真有,那便是这件花裙了。

    不过,用浮光锦给花娘制衣,也确是反常。

    思忖片刻,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或许这衣裙之内有什么门道?

    想到此处,青鸾取出刀片,小心翼翼将针脚缝合的丝线挑开一道。

    她手指轻拈,浮光锦下,竟有一层丝帛露了出来。

    中间果然暗藏夹层!

    就在这时,她只专心于裙上,却没注意门底缝隙中,正有一缕清烟飘入房内。

    半晌,门闩被从外挑开,“哐啷”一声轻响掉在地上。

    一人蒙面迈入房中,又悄然将门合上,带着浓郁混杂的迷香,向织锦屏风望去。

    蒸腾的水汽从屏风后溢出,摇曳的灯光映出一个人影,纤细的手臂攀附在浴桶边缘,侧倚着头,任凭一袭青丝倾泻而下,像是睡着。

    透过薄锦,还能看见连串的水珠从发梢滴落。

    俨然是一副活脱脱的美人出浴图。

    来人又等了一会儿,确认那美人半天一动不动,才捻手捻脚走向屏风。

    待走到美人身边,那人凝视了许久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转头去拿叠在一旁的衣裳。

    然而下一刻,只听水声哗然一响,未等那人反应,一抹锋利就倏然贴上了侧颈。

    那人手中的衣裳应声滑落。

    “是何人派你来的?”青鸾在其身后冷声问道。

    那人背影瘦瘦小小,浑身抖得不成样子。

    青鸾看这身影很是熟悉,心中虽然已有答案,但仍不敢相信。

    于是她将手中刀片一紧,低喝道:“快说!”

    “女,女史……”慧儿带着泣声,终于颤抖着开口,“奴婢,奴婢也是迫不得已……”

    一时间,青鸾只觉满身的血液都在倒涌,不止是心中,便是连整个身子都不禁颤抖起来。

    迫不得已,好一句迫不得已。

    前世,她的副将被长公主收买,在战场上将刀插进了她的后心,也说了一句迫不得已。

    青鸾浑身湿透站在慧儿身后,霎时间,她突然想起宁晏礼略带嘲讽的嗤语。

    没想到你自身难保,还想顺手搭救别人。

    寒意从心头一直漫到手脚,青鸾扯下掩面的纱,唇边绽出一个凉薄的笑。

    自己沾惹的因果,到头来竟还是背叛。

    她缓缓将刀片放下,口中吐出六个字,冰冷如刀:“是谁派你来的?”

    利刃松开的一瞬,慧儿双腿倏然软倒,她回身跪伏在青鸾脚下,涕泪满面,“女史,奴婢,奴婢对不起女史的恩情!”

    青鸾红着眼看她,没有应声。

    “是掖庭的张署令找到了奴婢。”慧儿泣道:“他得知了那日女史进掖庭找奴婢的事,并以奴婢家人的性命威胁,要奴婢……要奴婢……”

    “张署令?”青鸾冷道:“你是浔阳人氏,他一个掖庭署令,难道有到浔阳地界杀人放火的本事?”

    “女史,奴婢说得都是真的!”慧儿抱住她的腿,哭道:“张署令与奴婢提了长公主,他说这是长公主的旨意,要不然奴婢怎敢轻易背叛!”

    听到长公主三个字,青鸾双眼倏然瞪大。

    竟又是长公主!

    “她可是让你杀了我?”青鸾的声音冷得渗人。

    听她语气陡然沉冷,慧儿的身子猛颤一下,点头啜嗫道:“张署令问了奴婢女史的身份,奴婢只说不知,他便叫奴婢,叫奴婢伺机对女史……可奴婢不敢,他就给了奴婢这包毒药……”

    说着,慧儿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颤抖放于面前。

    灯火于眸中跳跃,两世的憎恨叠加在一起,反倒让青鸾愈发清醒了起来。

    长公主既能顺藤摸瓜找到慧儿,必是一直在追查漪澜殿那晚的事。

    自己曾与张署令打过照面,身份早晚都要暴露,纵是慧儿下不了杀手,待长公主查出她来,定也不会轻易放过。

    如此也好。青鸾眸中生出一抹狠厉。

    自己本也没打算放过她。

    “女史,奴婢若不是受人胁迫,定不会做出此等恩将仇报之事!”慧儿仍在哭求:“求女史开恩,饶了慧儿这一次吧。”

    青鸾看了她一眼,冷然道:“你如今已是宁府的侍婢,你虽杀我不成,但却实实在在与外人勾结背叛了宁府,我既有心饶你也于事无补,还是自求多福吧。”

    不知慧儿与长公主牵连到一处的事,宁晏礼此前是否知晓。

    若他早知此事,那今日便是故意以她为饵,将慧儿安排过来借此铲除。

    想到这一点,青鸾不由得眸光愈沉。

    “女史……”慧儿堆坐在地上,脸色越来越白。

    她在宁府有段时日,对宁晏礼的手段自然有所耳闻。

    青鸾不愿看她,径自向藏着账本和花裙的柜匣走去。

    慧儿的事反倒提醒了她,宁晏礼有意拖着不见,不知是真病还是装病。

    但不管是哪个,此时他这不紧不慢的态度都尤为反常。

    缝好花裙,青鸾望了一眼窗外。

    正值夜色漆暗,适合杀人放火。

    半晌,宁府东阁里的灯光又熄一盏。

    一个侍婢开门走出,挎着为房中女史打水的木桶,悄然步入夜色。

    然而就在她走后不久,一个黑衣身影又持刀进入房中。

    第46章 第46章

    一只翠鸟从东阁飞入长夜。

    数十发火弩凌空而下,殿室树木被顷刻点燃,劈啪作响的火蛇在夜空中狂舞,宁府主院陷入一片火海。

    “走水了!”

    大火熊熊燃烧,滚滚浓烟直入夜空,府中下人连同把守的士卒纷纷动身救火。

    “糟了!大人喝过药刚刚歇下!”

    “快!先进去救大人!”

    一众影卫向殿内冲去,却见十几个士卒忽而从袖中抽出尖刀,将他们去路拦住,众影卫登时反应过来,纷纷拔剑。

    双方厮杀起来,一时间血光与火光交错,府中下人惊叫四散。

    与此同时,院墙又翻入二三十蒙面壮汉,两个影卫刚挥刀劈出一条血路,就又被拦在殿前。

    有人急叫:“大人还在里面!”

    一个仆从闻言,趁隙向殿内钻去,慌乱间,却没人注意到其袖中暗藏的短刀。

    殿中浓烟扑面,炽热的烈焰到处乱窜,透过不时崩落的火苗,屏风后的纱帐里,果然有个人影。

    只见那人长发披散,一身素白寝衣,虽看不清脸,但除了宁晏礼,还能有谁?

    那仆从抽出利刃,疾步向榻前走去。

    看着主院通天的火光,东阁里的黑衣身影亦从腰间将刀拔出。

    他拿出柜匣中的两册账本,迅速翻开其中一页,确认与王府传信中提到的一致,便回头看向床榻。

    榻上的女子侧身相背,看似睡着,但双肩却在微微颤动。

    黑衣身影卷起账本塞入腰间,而后将长刀架在了她的颈间,“那条花裙在哪?”

    话音甫落,女子浑身战栗更甚,口中发出“呜呜”的闷响。

    黑衣身影愣了愣,旋即伸手将锦被掀开,见女子手脚皆被死死捆住,而其身上,正穿着一条殷红花裙。

    他一把将女子揪起,映入眼帘的面孔却叫他大出所料。

    “怎么是你?”

    慧儿嘴被堵住,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模糊的叫声。

    就在这时,整齐的兵甲声从四面传来。

    房外顿时亮起无数火光,东阁内外通明一片。

    黑衣身影浑身一震,隔窗望去,四周黑甲军密布,士卒们持弓搭箭,严阵以待。

    房外传来屠苏的叫喝:“贼细作还不速速出来受死!”

    黑衣身影自知中计,面色由青转白,干脆把心一横。

    他将慧儿从榻上拎起,一手提着后领,一手把刀横在她脖子上,挟持着行至门前。

    他一脚揣开房门。

    在房门倾倒的瞬间,羽箭起发,密集如雨。

    接连的箭声中,黑衣身影挟着慧儿,躲在墙后向外喊道:“屠苏兄!你我一起共事三年,可否看这三年情谊今晚放我一条生路!”

    见门洞中并无人影,屠苏将手一摆,弓箭手同时停了下来。

    他朝门内喝道:“雾山!大人待你不薄!你为何投贼背叛大人?”

    “人各有志!我不过是想为自己某个出路罢了!”黑衣身影喊道:“屠苏兄,你一身武艺,若跟对了人,来日也是能封侯拜将的!为何偏要屈居在阉人之下做个侍卫?淮南王世子宅心仁厚,是个惜才爱将的明主!我若帮你举荐,你定能受他重用!”

    “你放屁!”屠苏骂道:“若没有大人,你这厮还在山上做草莽,安能有今日?”

    雾山咬了咬牙,“我劝也劝过,你若执意把路走死,自是没人拦着!但眼下与其取我性命,莫不如带人到主院去救大人!”

    “我呸!”屠苏啐了一口,“大人岂是你这叛徒能叫的!淮南王府那些狗伎俩早被大人料到,你休要耍弄心机,爷爷这就来取你性命!”

    说罢,屠苏将腰间长刀拔出,刀光锃亮。

    “别过来!”雾山大叫,将慧儿长发拨乱在面前,推至门口,“若不放我,我便将她杀了!”

    屠苏心下登时一惊。

    雾山挟持的女子一袭殷红花裙,分明是青鸾回府时穿的那件!

    同时间,另一边的主院,血刃仍在火光中交错,燃烧声与刀戈声混杂不断,蒙面壮汉一个个倒下,众影卫的银甲也渐渐染红。

    殿内浓烟之中,那仆从行至宁晏礼榻前,毫不犹豫便双手将刀举起,飞快向榻上刺去。

    下一瞬间,只听噗嗤一声,寒锋刺穿胸肋,一道猩红飞溅,纱帐洇出数滴血痕。

    鲜血如注而下,洒满素白寝衣。

    那仆从瞪大了双眼,眸中映出鹤觞冷决的面孔。

    “怎么会——”他话未说完,口中就满溢出大口鲜血。

    鹤觞将剑拔出,带出一道血注,那刺客身子摇晃了两下,便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轰然倒入火中。

    待他提剑赶到殿外,院中已如血染,横七竖八躺了满地的人。

    最后几名刺客见大势已去,纷纷拿出毒丸自鸠。

    为首的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笼,他将笼中翠鸟放出,之后亦掏出毒丸。

    鹤觞眼疾手快一剑飞出,将其手臂刺中,毒丸滑落的瞬间,那人被迅速按倒在地。

    宁府西南角的二层阁楼上,宁晏礼手持银弓,反手抽出一支长箭。

    夜色下,他黑眸如漆,抬头望向空中疾飞的鸟儿。

    他拉弓上弦,迅速瞄准,修长指间果断一松。

    弓尾震颤间,羽箭如霹雳弦惊,随着一声尖锐的啸鸣落下,便悄无声息地穿入夜空。

    圆月之下,长箭穿透翠鸟,鸦群嗜血扑簌而上,乍起无数飞羽。

    “大人。”鹤觞走上望月阁二层,伏手禀道:“主院那边已处理妥当,剩下四个还有活气的,已经捆了叫人送到地牢里了。”

    “好吃好喝的喂着,日日将他们放血,直到他们把知道的吐干净为止。”宁晏礼将银弓递给鸦青,在一副未下完的残局前坐下,“七日后,若有能说出那军师下落的,赏金百两放还。”

    “诺。”鹤觞应道。

    这时,楼梯传来“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大人!”

    宁晏礼信手拿出一颗黑子,“可是东阁有何异动?”

    前来的黑甲士卒伏手回道:“回禀大人,混入府中的细作确是雾山,他现已被围困在东阁之中,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宁晏礼淡声道。

    “可是他以那东宫女史的性命威胁,屠苏大人一时拿不定注意,故而特派属下前来询问大人。”黑甲士卒道。

    宁晏礼正要落子的动作顿了顿。

    他望着棋局,良久,面无表情地开口:“若有妨碍就一并杀了。”

    “诺。”黑甲士卒得令匆匆离去。

    不等他走远,鸦青连忙上前道:“大人,那女史毕竟是太子殿下的随侍,若是真在咱们府上出事,恐惹非议。”

    宁晏礼没有说话。

    鸦青见此与鹤觞面面相觑,想是他心意已决,顾不再多言。

    这时,宁晏礼又取出一颗白子,拈在指尖,刚要落下,却又犹夷不定,迟迟放不下去。

    这并不像他往日凌厉的棋风。

    半晌,他将那颗白子攥入掌心,在鸦青错愕的目光中突然起身,向楼梯走去。

    “大人去哪?”鸦青追了上去。

    只听宁晏礼冷然回道:“东阁。”

    黑甲军连片的盾牌分开一处,屠苏回头,看见宁晏礼从其间走出,后面跟着鸦青等人。

    “大人!”屠苏急忙上前,“那厮正挟持小姑躲在房中!”

    宁晏礼闻言望去,睫羽微微一颤。

    夜色昏暗,火把照不亮门中,但却能看出一男一女前后而立的轮廓。

    那女子长发散着,双手似被捆束,男人躲在身后,将长刀横在她颈间。

    最后,他将视线落在紧扣女子肩膀的那只手上。

    见宁晏礼来了,雾山不觉咽了咽嗓子,“大人!雾山自知对不住大人,不敢求大人饶恕,只求用这女史一命换我一条活路!”

    “你跟了我三年,既敢背叛,也应该料得到下场。”宁晏礼仍盯着那只手,眸色愈发幽黑。

    雾山两鬓渐渐滴汗,“大人若能高抬贵手,雾山愿将大人要的账本留下!”

    宁晏礼从鸦青手中取过银弓,拈弓搭箭,寒声道:“今日你的命和账本,都得留下。”

    话音一落,一支长箭顿时裂空破出。

    雾山瞳孔骤缩,还未来得及闪躲,那箭已贴着身侧嗖然飞过。

    他刚要松了口气,却听身后“哐啷”一声响起,回头看去,竟是那箭将地灯射翻,灯油倾洒一地霎时间燃起大火。

    火势迅速蔓延开来,房中已无法藏身。

    雾山遂将面前女子推搡出门,大喊道:“大人若再苦苦相逼,我便将账本丢入火中!大人饶我一命可换得陈氏罪证,有可不——”

    他话没说完,三道飞箭已疾速而来。

    尖鸣穿透耳膜,雾山顿时只觉头中嗡然一响,一道温热从侧颊流下。下一刻,撕裂的剧痛从左耳传来,他松开扣住慧儿肩膀的手,捂住耳畔。

    宁晏礼把弓一扔,只身向前走去。

    疼痛让雾山青筋突起,血淌入颈间,浸染领口,他捂住空荡的左耳,血流从指间滋滋冒出。

    他早知宁晏礼心狠手辣,但却不知他竟真能无所顾忌。

    看着宁晏礼步步走近,他终于对临近的死亡有了实感,面上露出狰狞惧色。

    他几乎歇斯底里,“你这阉狗莫不是疯了!难道东宫的人死在你府上你也不在乎吗!”

    言罢,他将手中的刀稍一用力,在慧儿颈上赫然划开一道,连同割断了一缕发丝。

    “呜呜——”慧儿口中挣扎着发出闷叫。

    宁晏礼脚步一顿,眸中幽暗汹涌,泛起一抹阴鸷之色。

    少顷,他开口道:“放了她,我放你走。”

    雾山睁大双眼,左耳令人近乎昏厥的痛意让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你,你说什么?”

    宁晏礼微微抬手,雾山认出,那是命令众人后撤的手势。

    “给他在后门备上一匹快马。”宁晏礼道:“所有人不得跟来。”

    雾山自知宁晏礼是将慧儿当成了那东宫女史才会放他,故而不敢轻易撒手,挟持着她退至宁府后门。

    宁晏礼虽屏退众人,但却一直在远处步步紧跟着他,他不敢掉以轻心,遂用余光瞥向身后。

    大敞的后门外,果然拴着一匹肥马。

    “待我放了女史,大人可会信守承诺?”雾山退至后门旁,准备伺机上马。

    眼下长夜将尽,天色已然蒙亮,他以慧儿威胁瞒不了太久,必须加快动作。

    宁晏礼睫羽之下,一抹狠戾悄然划过。

    “这是自然。”他说道。

    雾山深吸了口气,看准马的方向,一把将慧儿推向宁晏礼。

    宁晏礼疾步上前,却在怀中女子抬头刹那面色一滞。

    怎么回事?她呢?

    几乎在瞬间,他立即推开慧儿,向雾山追去。他身后暗藏的影卫见此,也纷纷跳出跟了上去。

    雾山迈出府门,一把捞过缰绳,正要上马。

    然而很快,他的动作却蓦地凝住。

    他的身体僵滞片刻,随后便如柱般向后倒下,鲜血从胸前赫然洇开。

    正要追上去的众人皆为一震。

    云锦披风下,青鸾手握长剑,黏腻血液从剑身滴滴答答落下。

    屠苏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小姑子,你怎会在此处?”

    迸溅在披风上的血很快融入墨色,仿佛消失不见。

    青鸾“哐当”一声把剑扔下,没有一丝犹豫,迅速翻身上马。

    她刻意避开宁晏礼,回头看众人,“在府上一夜多有叨扰,眼下宫门将开,奴婢便先行告退。”

    宁晏礼脚步一顿,望着马背上的身影,眸中情绪一时复杂交错,幽深如化不开的墨。

    青鸾轻瞥了他一眼,抓紧缰绳道:“大人既以奴婢性命为饵,此马奴婢就当是为大人卖命的赏赐了。”

    说完,她夹紧马腹低喝一声,披风扬起,在宁晏礼的目光中策马而去。

    第47章 第47章

    拂晓时分,淡青的天穹泛起微光。

    大火燃尽,烧毁的殿室残垣还冒着烟,空气中烧焦味与血味弥漫。

    宁府经历这漫长的一夜,主院与东阁一片狼藉,到处是焦土碎瓦。

    士卒和下人们在院中清理,屠苏用刀鞘在偏殿的余烬里翻来翻去,一个紫衣影卫提桶从身后走过,顺口问道:“找什么呢?”

    屠苏头也不抬,“大人的画。”

    “什么画?”

    “就是前些日子要给司白送去,后来没送,又叫大人收起来那副。”

    “啊,那副啊。”紫衣影卫恍悟似的,朝府中西南角方向扬了扬下巴,“昨晚大人就让一并送到望月阁去了。”

    屠苏回头愣住。

    望月阁旁的殿室内,宁晏礼已换好官袍,在坐榻上阖目养神。

    一夜未眠,他姣好的面容略显苍白。

    染血的账本铺在案上,其间记录他已经对过,确实照霍长翎信中所言缺少一些。

    待会儿早朝会商议发兵北郡的事,对于谁作为此次主帅,朝中已在陈暨与霍远山之间争执多回,今次再议,就是要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所以,他需要扳倒陈暨父子的铁证,以此让陈氏在朝中彻底失去权柄。

    “大人。”鸦青呈着托案匆匆走了进来,托案上放着一件花裙,花裙边叠着一方锦帕。

    他道:“这花裙臣已命人里外查验过了。”

    “可有何发现?”宁晏礼睁开双眼,眼底隐约有几道血丝。

    “将这花裙拆开后,确是有所发现,只是……”鸦青吞吐道:“在这锦中夹层里发现的,并不是账目的后半部分,而是这个……”

    说着,他看了眼托案上的锦帕,面露难色。

    宁晏礼眉目冷峭,等他继续禀报。

    然而鸦青张了张嘴,却像是不知从何说起,“这个……还是大人亲自看了比较合适。”

    不知他到究竟卖的什么关子,宁晏礼蹙眉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呈上来吧。”

    鸦青小心翼翼将托案端到宁晏礼面前。

    宁晏礼垂眸看去,一张素白锦帕赫然映入眼帘。

    看着锦帕一角绣着的莲纹,他睫羽微颤。

    这分明是他昨晚递给青鸾的那方帕子。

    怎么会在这?

    帕上帛锦透光,他看到其间密布着的字影,短短几行,颇为工整。

    他快速伸手取过,在面前展开。

    只见帕上洋洋洒洒,笔划恣意流畅: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今掖庭一人为奴婢所患,若大人相助除之,大人所求,奴婢自当奉上。

    奴婢翘首示复,铭感涕零。”

    宁晏礼呼吸一滞,双手攥着帕子,一动不动。

    书写之人,语气真挚,字里行间尽是殷切诚恳,若不是认出这笔迹,他都要信了。

    他看得出来,青鸾写这话时很急,笔迹相交为李昭做批注时略显仓促,但笔墨横姿,反倒有几分行云流水的恣意韵味。

    这应是她昨晚在东阁时写的。

    她不仅猜到账目后半部分藏于裙中,以慧儿假扮成她骗了他一夜,还早预料到眼下情形,用那账目和他谈起了条件。

    她戏弄了他,还要他帮她杀人。

    宁晏礼盯在那字间,眼眸愈发漆暗。

    锦帕的边缘已被他攥得发皱,指尖泛白,但却撒不开手。

    回想这荒诞的一夜,一种被愚弄的怒意席卷心头,久久挥散不去。

    脑海中闪过长刀架在女子颈间的画面,他忽而生出狠意,如果昨夜被挟持的人,是她就好了。

    若是那样,他定会毫不犹豫将箭指向她的心口。

    然而,这想法冒出的瞬间,宁晏礼却蓦地怔住。

    他一直自认为足够理智,而今竟会因为一个女子出离愤怒,实在不该。

    她只是一个奴婢,连对手都不算。

    这样的人,怎需他过多费心?

    只要寻个时机,将她彻底碾碎于掌心便好。

    想到这里,宁晏礼迅速冷静下来。

    良久,他折上帕子收入袖中,对鸦青道:“可从那侍婢口中审出了什么?”

    鸦青知道他所言的是慧儿,便将昨夜慧儿意图给青鸾下毒前后的事情说了一遍。

    待说到张署令曾于掖庭见过青鸾,宁晏礼明白过来。

    青鸾要除的,就是此人。

    长公主一直在追查漪澜殿那晚的事,宁晏礼早就知晓,他已派人将相关线索清理干净,但却没想到,还有张署令这个变数。

    既然这张署令是长公主的人,尽早除了倒是未尝不可。

    “大人,上朝的时辰马上到了。”鹤觞从旁提醒道:“马车已经备下了。”

    宁晏礼颔首起身,鸦青上前拿起案上的账本包好,送他走出殿外。

    鹤觞将车帘掀开,宁晏礼撂摆坐了进去,鸦青在车下低声问道:“大人,此事是否立即通传宫中去办?”

    宁晏礼直视前方,眸光冷然,“陈暨的事今日下朝前必须得见分晓,她既开口求我,我就当给东宫个脸面。”

    “诺。”这话里的意思鸦青听得明白,旋即伏手应了。

    车帘撂下,马车正要出发,宁晏礼又突然想起一事。

    他挑开窗幔,上挑的眼多了一丝阴戾。

    “趁着这次也别叫长公主闲着,一并给她找些事做。”

    以免她闲来无事,总盯着旁人的猎物不肯撒手。

    东宫西偏殿。

    折腾一夜,青鸾手臂上的伤口已经撕裂,她重新上了药,咬着纱帛一端,一圈圈重新包扎。

    给自己上药止血的手艺她早已熟稔,但缠上之后,她看了看,总觉得还是那日在刑室殿昏倒后,鸦青包扎得更为整齐。

    放下衣袖,青鸾扫过案上的一叠帛绢。

    上面细细密密绣书的,正是陈暨私吞军饷账目的后半部分。

    藏得*这般严谨,陈氏父子俩确实费了功夫。

    青鸾将帛绢用绸子包好,放进食盒下层。

    宁晏礼此时应已看到她留下的锦帕,只是不知他是否会为拿到账目的后半部分,而答应她提出的条件。

    目光扫过叠在一旁的披风,青鸾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拂过莲花团纹。

    指尖染上一缕沉香,极轻极淡,很快在空气里消散。

    她想了想,将心中浮现的异样压制下去,抓起披风丢入火盆。

    到李昭寝殿时,白薇向她伏手低声道:“随侍,殿下还未起呢。”

    青鸾面露意外,以往李昭天没亮就早起背书,今日贪睡,实属罕见。

    “可是殿下身体有何不适?”她问。

    白薇摇头,“昨夜殿下一直在等随侍回宫,到了很晚才得太傅大人派人传信,说要留随侍在府上下棋,殿下才睡。”

    听了这话,青鸾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歉疚,她向内殿忘了一眼,才道:“既如此,便叫殿下多睡一会,待殿下醒后再传早膳。”

    “诺。”白薇轻声应道。

    “对了。”青鸾从袖中取出一块布料,对白薇道:“我记得你曾在司织署当过差,可认得这种料子?”

    白薇闻言看去,只见那帛布只有掌心大小,素白一块,带着细密的褶皱,四周牵拉出粗糙的线头。

    她伸出双手取过,仔细端详起来,半晌道:“禀随侍,这料子没什么特别,线制不算粗糙,但织纹却不细密,应是最寻常的麻布。”

    “只是麻布?”青鸾问道:“这种麻布可在士族之间常用?”

    “虽然时下士族郎君有追求清雅,喜穿布衣的,但他们所用的都是细麻布。”白薇道:“这种粗麻,便是世家之间有头脸的下人,也很少会用。”

    青鸾心里生出疑惑。她本以为这料子是那小姑坠楼前,从陈璋身上撕扯下来的。

    可若不是陈璋,与其同行的那些下人,却没有一人是穿白衣的。

    如此看来,这布或许不是那天撕下的。

    “你可知这样的料子能在何处寻得?”青鸾又道。

    “这就难说了。”白薇道:“这料子太过寻常,想来在宫外各大布庄都能找到。”

    宫外的各大布庄,这范围可实在太大。青鸾一时没有头绪,只好将那块布料收起。

    正待此时,白芷从殿外走了进来,一脸急色,“随侍,宫里出事了!”

    青鸾比出一个嘘声的手势,瞄了眼李昭熟睡的内殿,低声道:“你慢慢说,别吵了殿下。”

    白芷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道:“掖庭的张署令死了!”

    青鸾心中一颤,面上不露痕迹道:“怎么回事?”

    “宫里的冰用完了,奴婢想一早带人去凌室领些回来,好叫殿下睡得安稳。谁料回来路过九龙池,奴婢瞧见有人围着,就上前凑个热闹,没想到……”

    白芷心有余悸道:“那张署令叫侍卫捞上来时,已经断了气了。”

    “怎么可能?”青鸾惊讶道:“张署令应在掖庭,怎么会死在九龙池里?”

    张署令死的时间如此凑巧,她猜测应是宁晏礼派人动了手,但她不解,宁晏礼为何非要让张署令死在了后宫的九龙池里?

    “奴婢亲眼所见,千真万确!”白芷道:“陛下此刻正在上朝,方才奴婢离开时,皇后娘娘已经派人前去查看了。听一旁侍卫说,张署令被捞上来时,手心死死攥着,掰开才发现里面竟有一颗明珠!”

    “明珠?”青鸾眸光一闪,顿时猜到一种可能。

    “奴婢虽没看见,但听说,那明珠应是长公主扇子上的那颗。”白芷道:“虽然大家明里不敢说,但都在猜测会不会是这张署令哪里得罪过长公主。”

    果然!

    一瞬间,青鸾只觉头皮有些发麻。

    虽然除掉张署令是她向宁晏礼提出的交换条件,但她万没想到,宁晏礼出手竟会如此之快。

    不仅如此,他还一石二鸟,将长公主也算计了进去。

    这宫中不知他究竟藏了多少眼线。

    “张署令是因何而死,你可有听说?”她向白芷问道。

    “听旁人说瞧着像是淹死的,廷尉那边也派人去了,估计这两日就能有个结果。”

    白芷叹了口气,又小声啧道:“这九龙池不知怎的,前不久死了个赵御史,今日又折了一个张署令,实在不详。”

    “这话莫要往外说了去。”青鸾提醒道:“另外,今日这事也叫他们不要在殿下面前提起,以免叫殿下受惊。”

    “诺。”白芷、白薇应道。

    “你们二人守着殿下。”青鸾道:“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

    眼下距离今日上朝已有段时间,宁晏礼既已帮她除掉了张署令,那她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说完,青鸾匆匆回到西偏殿,拿起装着帛绢的食盒,朝刑室殿方向赶去。

    第48章 第48章

    待青鸾赶到刑室殿,鸦青已久候多时。

    二人匆匆见礼,青鸾不多耽搁,直将食盒递向他:“大人要的东西,就在盒中。”

    鸦青取出帛绢,翻阅过绣得密密麻麻的账目,果然加上账本记录的,正好与霍长翎传信所言一致。

    他连忙将帛绢收好,向青鸾躬身一拜:“无论如何,能拿到这账目还是多亏女史相助,臣代大人多谢女史了。”

    青鸾微微一笑:“既如此,也托长史转告大人,至此奴婢已与大人互不相欠,往后在东宫遇见,还是装作不熟的好。”

    言罢,她伏手回了一礼,转身就要离开。

    “长史!”这时,一个小太监疾步进殿,青鸾无意久留,径直从其身旁走过。

    “太后娘娘方才将钱常侍传到长寿殿了!”小太监急得声音压不住:“眼前陪陛下在朝上的,已换成了太后娘娘新安排的卢常侍!”

    “上朝的时候还是钱常侍,怎会在这时突然换人!”鸦青面露诧异,“陛下竟然允了?”

    “朝上正为战事吵得厉害,陛下根本没有心思理会这些,只听太后娘娘派人来宣钱常侍过去,就随手应了!”

    小太监道:“卢常侍把此刻御前当值的人暗中换了,大人正在朝上,流萤阿姊就让我速来向长史禀报!”

    听到此处,青鸾脚步顿住。

    昨夜宫门侍卫被宁晏礼换了一批,陈暨消息传不进来还好,但今晨宫门一开,事情就瞒不住陈太后了。

    此刻正在上朝,若要将账本呈上太极殿,必得经过御前的人,可若御前都被换成了陈太后的人,那最后呈到李洵面前的,就未必是这真账了。

    到时,陈暨恐怕还要在朝上反咬宁晏礼诬蔑,这一切筹谋就算是前功尽弃了。

    她虽无意参与宁晏礼与陈氏的纷争,但既陈氏与淮南王府同气连枝,眼下这情形她却是不能视而不见。

    想到这里,青鸾又转头回到殿内。

    见鸦青正一筹莫展,她道:“若眼下这账本送不进太极殿,长史何不干脆把它送到太后娘娘的长寿殿?”

    闻言,鸦青蓦地抬头,面上露出恍悟的神情。

    上朝近一个时辰,太极殿上,百官一直在为边境的战事喋喋不休。

    北魏新帝好战尚武,派兵袭扰雍州北郡一带已有半月,如今镇北军来报,传魏帝将于秋后御驾亲征,发兵三十万,誓取雍州。

    雍州以南就是上京,这一消息传来,无疑对南梁朝堂震动不小。

    朝中大臣,以陈、卫两家为首的力荐由车骑将军陈暨为主帅,以霍、桓两家为首的主推骠骑将军霍远山为主帅,双方争吵不断,李洵坐在殿上,手里快速转动着扳指,面色沉黑。

    陆彦在众臣首位,默默听着殿上的争吵。

    因陆氏本就势强,他恐李洵忌惮太深,故而在兵权问题上很少表态,但却不代表他对此漠不关注。

    他暗中向陈暨瞄了一眼,只见后者垂眸覆手,一言不发,很是反常,于是侧头对宁晏礼轻声道:“昨夜你当真将陈璋抓了?”

    宁晏礼手持玉笏立于他身后,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他视线扫过李洵身边的卢常侍,眸光暗了暗,但面上依旧平板无波。

    朝堂另一边,吏部尚书陈雍向陈暨使了个眼色,像是在问他:今日为何不替自己争取。

    陈暨见此,先是往宁晏礼的方向恶狠狠瞪了一眼,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块染血的陈氏玉牌。

    陈雍当即变了脸色,低声道:“这是璋儿的?”

    “是那奸宦在上朝前给我的!”陈暨极力克制着愤怒,“他用璋儿的性命威胁,叫我还如何相争!”

    陈暨本以为宁晏礼会在朝上拿出账本,为此,他昨晚还连夜在军中安排了替罪之人。

    那人虽禁不起深查,但也够帮他抵挡一时,好叫他有机会与太后见面商量对策。

    但他不曾想,宁晏礼大费周章偷了账本,最后使出的,竟是此等下三滥的威胁招数。

    想到此处,陈暨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陈雍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此事太后娘娘可知?”

    “昨夜宫门临时换人,消息递不进来,方才已派人去向太后传信了。”

    陈暨眯眼看向宁晏礼,“你我且耐心候着,太后自会出手对付这奸宦!”

    他的声音不大,但不知怎的,还是引来一道冰冷的视线。

    只见宁晏礼侧了侧脸,上挑的凤眸斜睨过来,眼底尽是轻慢。

    陈暨见此更是怒火中烧,气得把牙咬得咯咯作响。

    朝上的争执还在继续,但随着大殿两侧不断有内侍被悄然替换,一些老臣已察觉出端倪。

    卢常侍年轻时曾在陈太后身边伺候,其间的门道老臣们自然心如明镜。

    没过多久,方才还带头吵得最凶的尚书令桓昱已不说话了。

    支持霍远山为主帅的,除了几个官居末流的寒门,世家出身的朝臣也渐渐不再出声。

    朝中形势正在逐渐倾斜,待李洵意识到时,众人口风已一边倒向了陈暨。

    “看来太后娘娘已有所动作。”陈雍对陈暨说道:“霍家居然选择投靠一个宦官,当真是穷途末路了。”

    “朝堂之事,哪是他一个出卖皮相的寒门贱奴几日就能学会的?”陈暨看了一眼宁晏礼,冷笑道:“与我陈氏作对,他怕是要先找对娘胎。”

    正待此时,早前退下的钱福匆匆上殿,双手将一只托案举过头顶,从群臣中间快步走过。

    百官伸长脖子向托案看去,上面只有一物,金黄的锦书分明是一道手谕。

    李洵正坐在殿上,这道手谕出自谁手,众人一想便知,目光不禁都朝陈暨瞟去。

    陈暨挺了挺腰背,面上浮出傲然之色。

    他目不斜视看向殿上,只等着钱福将陈太后手谕呈给李洵。

    “族兄,太后娘娘手谕怎是由钱常侍送来的?”陈雍在一旁道。

    陈暨听了虽也有疑惑,但见钱福已行至殿前准备传旨,遂来不及思考太多,连忙与百官一同下跪接旨。

    殿上,李洵也被卢常侍扶起,覆手立于一旁,等候宣旨。

    只听钱福声音尖细高亢:“传太后娘娘手谕——”

    “雍州北郡屡受侵扰,陛下心怀吏民,欲举兵伐夷,本宫心中甚慰。然陈氏乃外戚士族,虽身负皇恩,但不宜掌握重兵,望陛下与诸位朝臣再三深虑。”

    一道懿旨念完,太极殿上下静如死水,文武百官眼睛瞪得浑圆,愕然望向殿上。

    陈暨一时面如土色,死死盯着那道手谕,满脸的不可置信。

    一瞬间,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倏地向宁晏礼瞪了过去。

    然而此时,宁晏礼眸中也泛起疑色,他察觉到陈暨的怒视,但却没心思理会。陈太后这道懿旨太过吊诡,就连李洵都难以相信,他夺过手谕看了半天,发现确是陈太后的笔迹。

    李洵望向宁晏礼,见宁晏礼微微摇了摇头,便干脆挥手退朝。

    陆彦看着宁晏礼迈出大殿,走到陆眺身边,语气间带着一丝考较:“依你看,方才宁侍中为何不趁机请陛下定下主帅?”

    陆眺恭敬道:“回父亲的话,依儿看这仗换了霍家,也未必能赢。”

    “哦?”陆彦道:“此话怎讲?”

    “陛下倒是想对魏人出兵,但眼下国库空虚,银粮匮乏,面对兵强马壮的北魏,纵是霍家良将,也难以抗衡。”陆眺道:“大约这宁侍中,从开始就是冲着陈氏去的。”

    陆彦笑了笑,似乎对这回答颇为满意。

    陆眺又道:“想必宁侍中的目的,不是陛下选择谁为主帅,而是唯有陈氏之人不能为主帅。”

    陆氏父子二人迈过太极殿的门槛,远远望去,宁晏礼颀长的背影正消失于宫院尽头。

    “只是儿有一事不解。”

    “何事?”

    “按说这宁侍中一介寒门出身,为何偏要同这陈氏之人过不去?”

    说到此处,陆彦停下脚步,转头看了陆眺一眼,眸中深意难测,“为父同你说过多次,天下之大,除了天家贵胄,何谓贵门,何谓寒门?”

    陆眺微微一愣,伏手道:“父亲教训得是。”

    “罢了。”陆彦挥手道:“近来北郡战事频繁,三郎在那边也不知如何。为父已同霍将军叮嘱过,你记得再修书一封发往镇北军,叫他们一定要护三郎周全。”

    “儿知道了。”陆眺应道,提到陆衡他又想起一事,“对了父亲,还有月余就到三郎及冠之时了。”

    陆彦点了点头,叹道:“一晃数年衡儿也已成人了。”

    他顿了顿,又道:“但眼下他既在军中,冠礼之事便延后再议吧。”。

    宁晏礼刚要走进昭阳殿,一个侍婢就疾步追了上来。

    “侍中大人请留步。”

    宁晏礼回过头。

    那侍婢正巧对上他的视线,惊艳间微微一愣,脸颊登时绯红起来,忙行了一礼道:“侍中大人,奴婢是长寿殿的,太后娘娘派奴婢来请大人过去一趟。”

    宁晏礼闻言蹙眉,刚要开口,又听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太傅!”

    只见李昭匆匆赶至近前,身后还带着一众宫人。

    宁晏礼视线从李昭头顶穿过,直向后看去,果然在他身后发现了青鸾的身影。

    却不想青鸾此时并未看他,目光反倒落在他身旁侍婢的脸上。

    “臣见过太子殿下。”宁晏礼默默收回视线,对李昭伏手一礼。

    “太傅快快免礼。”李昭抬手道,他仰着小脸看向宁晏礼,双眼莹莹发亮,“本宫来向父亲请安,太傅若是与父亲有要事相商,本宫便在殿外侯着就是。”

    “太后娘娘召见,臣此时正要去长寿殿。”宁晏礼道,再抬眼时,正与青鸾的目光对上。

    不知为何,二人不过三个时辰未见,他却感觉像是隔了许久。

    看着那张俏丽的面庞上,露出少见的恬静神情,恍惚间,他竟觉有几分陌生起来。

    适逢两只青雀飞过,翅影先后投在二人身上,如水墨氤氲。

    青鸾也看着宁晏礼,不禁微怔。

    暖阳之下,他一袭绛红官袍,前襟绣着精致鹤纹,腰间蹀躞环玉,身姿笔挺如芝兰玉树。

    她忽然想到,这大约是她今生初次见他穿官袍的模样。

    第49章 第49章

    能与宁晏礼偶遇,李昭明显十分兴奋。

    他拖延着想与宁晏礼多聊几句,寒暄之后又滔滔不绝讲起近日所学。

    青鸾的视线从宁晏礼的身上,不觉飘到他的脸上。

    此时日光正足,却见宁晏礼容姿清冷干爽,如玉般华美净白,不见一丝浮躁黏腻,光晕铺洒下来,竟有几分晃眼。

    他静静看着李昭,时而面露沉思,时而微微颔首,今日不知怎的,似乎很有耐心。

    青鸾发现,若褪去那些危机四伏与血影刀光,其实,她也能与他平和相见。

    青雀叽叽喳喳,从昭阳殿飞檐下扑簌而过,引动惊鸟铃,叮铛响起。

    霎时间,她如惊醒般回过神来。

    此人虽可利用,但绝非善类,断不能被其外表迷惑。

    想到此处,青鸾唰地把目光从宁晏礼脸上移开。

    余光察觉到她的异样,宁晏礼不动声色地稍稍侧目,循着她视线看去,却远远瞥见一个身着暗红冕服的身影。

    李慕凌正向昭阳殿走来。

    宁晏礼脸上表情纹丝未动,但上挑的眼角却已冷如淬冰。

    突然这么大反应,原来是看见旧主了。

    一时间,他心中生出一种复杂感觉,像是鄙夷,又像是嘲弄。

    他有点想笑,嘴边却根本笑不出来。

    旧日的情份,更好的出路。

    想到那晚于车厢内的对话,宁晏礼眸光愈发幽沉。

    “大人,太后娘娘还在长寿殿等着呢。”这时,长寿殿的侍婢在一旁提醒道。

    宁晏礼闻言把目光缓缓收回,冷冰冰落在她脸上,眉眼间的寒意吓了那侍婢一跳。

    那侍婢连忙把嘴闭紧,稍稍后退几步,不敢再催。

    “太子殿下,陛下此刻心绪烦闷,臣斗胆劝殿下还是换个时辰再去请安。”宁晏礼转头对李昭突然说道。

    李昭愣了愣,向昭阳殿内望了一眼,面露疑惑。

    此时,青鸾也看到李慕凌正向这边走来,她来不及收回视线,李慕凌已看了过来,于是只能俯身在李昭耳边道:“殿下,淮南王世子来了。”

    李昭望过去,小脸上浮出一抹厌恶,囔道:“他又来找父亲做什么?”

    见长寿殿的侍婢还在一旁,青鸾低声提醒道:“殿下慎言。”

    她此言声音不大,但却刚好飘进了宁晏礼耳中,在他听来倒像是对李慕凌的袒护。

    宁晏礼冷瞥了她一眼。

    一边巴结东宫和陆氏,又一边攀附淮南王世子,这婢子左右逢源的本事,确是了得。

    这会子功夫,李慕凌已走近上前,对李昭伏手道:“见过太子殿下。”

    说着,他视线似不经意般从李昭身后划过。

    青鸾不愿与其对视,迅速敛下眼眸。

    宁晏礼将二人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只觉有几分荒谬。

    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在李昭头顶眉来眼去,当真无所顾忌?

    待李昭说过免礼,李慕凌垂下手,感到身旁凉意涔涔,他侧眼看向宁晏礼,却发现宁晏礼眼中倒映的,竟是青鸾的脸。

    他心中一惊,蓦地想起上次在昭阳殿外,宁晏礼故意用那白玉簪试探自己。

    莫不是青鸾真被他发现什么了?

    “宁侍中今日——”他试图打断宁晏礼对青鸾的审视。

    不想宁晏礼突然开口,对李昭道:“夏日闷热,殿下既决定晚些再来昭阳殿,便先暂回东宫避暑吧。”

    李慕凌面色一滞,斜睨向他,却闻李昭点了点头,附和道:“太傅所言及是,本宫这就要回去了。”

    在场明眼人看得清楚,这师生二人一唱一和,是有意晾着李慕凌。

    李慕凌脸上露出讪笑,倒不恼火,只躬身伏手恭送李昭。

    能随李昭尽快离开,青鸾心中舒了口气。

    宁晏礼心思极深极细,与李慕凌同在他眼前,恐怕他再生怀疑。

    转身时,青鸾趁着空隙,眼角扫过那袭绛色锦袍,宁晏礼似乎还在看她,眼中藏雾,让人捉摸不透,她不敢再看,遂匆匆跟着李昭的脚步,向东宫回去。

    东宫一行人在林荫尽头渐渐缩小,待那个纤薄笔直的背影消失于视线,宁晏礼转过头。

    见李慕凌的目光亦随之收回,他黑眸又沉了下去,冷笑道:“斯人远去,世子再看,也追不上了。”

    李慕凌心生诧异。

    这宦官素来乖戾寡言,虽与王府明争暗斗已久,但鲜少主动开口呛他,今日怎的反常?

    他回过头,看宁晏礼唇边带着一丝讥诮,联想上次宁晏礼以白玉簪试探,他顿时明白了。

    或许自己与青鸾的私情已被察觉。

    面对宁晏礼的敏锐,李慕凌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压力,但却仍于面上竭力克制。

    他挤出一抹笑,故作轻松道:“追不追得上,可不是宁侍中一言能断定的。”

    他想,既已被察觉,若再遮遮掩掩,恐怕反而会暴露青鸾身份。

    “虽早知世子胸襟似海,却不想他陈府刚弄丢了东西,世子还有心贪慕风月。”宁晏礼淡淡道:“倒叫臣对世子生出几分敬意。”

    提到“丢了东西”李慕凌面色骤变,勉力扯起嘴角道:“情之所至,难以自抑,此等男女之事,宁侍中自然不懂。”

    宁晏礼笑了出来,冷峻的面孔顿时染尽风流,有种近乎妖异的俊美。

    “臣确实不懂。”他从袖中摸出白玉簪,在阳光下举起,仔细端详起来。

    李慕凌眉心跳动,五指攥起拳。

    白玉炫目,宁晏礼微微眯起双眼,“不过正因如此,臣倒是有意向陛下求个对食,以宽慰长夜寂寥。”

    他转向李慕凌,笑道:“世子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李慕凌终于按捺不住,他额角跳起青筋,咬牙切齿道:“宁晏礼!你在朝上处处针对我淮南王府暂且不论,但眼下为了折辱于我,竟要使出此等腌臜手段,未免太卑鄙了些!”

    他堂堂皇室宗亲看上的侍妾,这阉狗居然要讨去做对食,岂不是在刻意践踏淮南王府?

    宁晏礼收敛笑意,冷睨向他,眸色浓黑幽深,“臣本是卑鄙小人,难道世子才知?”

    “你这阉狗莫要欺人太甚!”

    李慕凌气急,却见身后有两排宫人匆匆走过,目光正偷偷瞟向他们这边,遂不得不将声音放低:“待有一日,你若落到我的手里,我定将你曝尸城楼,且让世人看看你这皮囊之下,心肝究竟是何颜色!”

    宁晏礼收起玉簪瞥他一眼,冷硬地勾了勾唇,“那臣就拭目以待了。”。

    宫人通传后,宁晏礼步入长寿殿。

    牡丹纹窗柩嵌着琉璃,日光炽碎,更显干净清透,殿内一侧熏香,一侧置冰,两旁宫婢持扇,淡淡香气弥散在清爽的凉意间。

    隔着金丝串的明珠帘,宁晏礼向帘后的身影伏手道:“臣见过太后娘娘。”

    陈太后年逾五十,风姿仍不减当年,她闻声掀起眼皮,将手中茶盏搁在手边案几上。

    这时,宁晏礼身边的一个内侍尖声道:“宁侍中,你可知罪?”

    宁晏礼瞥向帘后,见陈太后未有动作,便撂拜跪下,淡声回道:“臣不知。”

    陈太后穿过珠帘看他,只见他虽然跪着,但背脊直如青松,形姿矜贵端正,没有半分势弱。

    那双上挑的凤眸,清冷疏离,每次见时,都让她觉得无比刺眼。

    像极了她从前最为厌恶的那个人。

    “宁晏礼。”陈太后拿起手边麈尾,曼声道:“你昨夜私自调换宫门禁卫,包藏祸心,其罪当诛,你可还有什么要分辩的?”

    宁晏礼脸上不见半分波动,“昨夜京中有恶贼行凶,臣得陛下手谕加强宫中戍卫,还望太后娘娘明鉴。”

    “得陛下手谕?”陈太后冷声笑道:“你这嬖孽挟势弄权,陛下年轻受你蛊惑,本宫可会轻纵于你?”

    嬖孽二字既出,宁晏礼眼底陡生戾色,“臣以为太后娘娘传臣前来,是为陈氏阖族生死之事,却没想到是来与臣谈笑。”

    陈太后唇角笑意一僵,攥着麈尾的手因用力而泛白。

    一旁的内侍旋即反应过来,迅速使眼色与殿内侍婢退下。

    待殿内只剩二人,宁晏礼缓缓起身,轻拂两袖,正了正前摆。

    来时路上,他得到鸦青传信,因账本递不到朝上,遂已转而将誊抄的备份直接送到了长寿殿。

    其实在听了陈太后那道手谕之后,他就猜到了这种可能,但却不想,这主意竟是出自青鸾之口。

    论起威逼利诱的手段,她果然不输于他。

    “宁侍中能在短短数年,如步青云,从一个小小内侍走到今日,果然非同寻常。”陈太后声音再度响起,“从前是本宫小看了你。”

    宁晏礼瞳中漆黑,冷如噙冰:“太后娘娘谬赞。”

    “但有一事,本宫却是想不明白。”

    “太后娘娘请讲。”

    “宁侍中何故非要对陈氏和淮南王府处处紧逼?”陈太后道:“皇后与陆相给了你什么好处,难道是本宫给不了你的?”

    宁晏礼没有直接回答,只道:“臣布衣出身,承蒙陛下厚爱能有今日,心中所想只为陛下。”

    珠帘后,陈太后冷嗤一声,“这么说来,宁侍中倒是个刚正不阿的忠君之臣了。”

    宁晏礼余光划过帷幔,其后露出一角衣袖,绛色袖口平整绣着云纹,是一件官袍。

    “想陈璋此刻正在受刑,太后娘娘多耽搁一刻,他就多受一分罪。”他见那袖口微微颤抖,又道:“若太后娘娘不顾其性命,臣今日便与娘娘多叙些闲话。”

    “宁晏礼!”陈太后闻言陡怒,啪地一声将手中麈尾拍在案上,“本宫已于朝上表明态度,你既已达到目的,为何还不放人!”

    宁晏礼一哂,“太后娘娘那道手谕,只能换得陈氏一族性命,可陈璋昨晚于仙乐楼行凶杀人,这罪,却是要另当别论的。”

    陈太后脸色微变,“你当真以为拿到那账本,就能奈何本宫?”

    宁晏礼望向珠帘之后,声音透出寒意,“陛下念着与太后娘娘的母子情分,娘娘自然可保无虞,但娘娘的母族就未可知了。”

    边境战事不断,魏帝又扬言攻破雍州,李洵为此终日战战兢兢,夜不能寐。此时若叫他得知,自己的母亲与舅舅私自挪用军饷,定是龙颜大怒,别说陈暨父子的命,便是陈氏阖族也难逃其咎。

    这个道理陈太后自是明白,不然也不会下诏命陈暨退出此次兵权之争。

    果然,珠帘后沉默下去,半晌,才闻陈太后几乎是咬着牙说出:“那依宁侍中所言,要如何才能放了陈璋?”

    宁晏礼没有回话,从袖中取出一方包着的帛锦,骨节分明的手从中取出一颗明珠。

    明珠在殿内映出荧荧光芒,陈太后透过珠帘一看,面色唰地白了。

    这颗明珠南梁上下只此一颗,分明是阳华长公主扇上的!

    她倏然起身,喝道:“宁晏礼,你这是何意?”

    第50章 第50章

    “想来掖庭署令张尚今早死在九龙池的事,太后娘娘已有所耳闻。”宁晏礼道:“而这颗珠子,便是从他尸身手里扒出来的。”

    殿内一隅正供奉着佛像,金佛庄严,慈目垂眸,仿佛透过袅袅檀香俯瞰那颗明珠。

    陈太后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颤抖抬起指尖,“你,你竟从逝者手中——”

    宁晏礼转身走到佛龛前,用帛锦垫着将明珠奉在香炉中间。

    之后他微垂玉颈,双手合十,淡淡道:“臣听人说,天道昭昭,因果不爽。依太后娘娘所见,长公主既沾惹了张尚的死,应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听出这话里的威胁,陈太后不禁身形一晃。

    躲在帷幔后的陈暨见此终于忍耐不住,快步冲出将陈太后扶住,“太后娘娘莫要信这奸宦信口雌黄!张尚曾侍奉娘娘多年,公主亦对其颇为信任,怎会突然下此杀手?张尚之死怕不是这奸宦从中作梗,用明珠诬陷公主!”

    宁晏礼放下双手,回头看向陈暨,冷然笑道:“原来车骑将军也在。”

    他话中带着讥诮,陈暨猜到自己方才就已被发现,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你这奸佞之徒,立于佛前也敢妄语,就不怕遭报应吗!”

    宁晏礼笑意收敛,一双凤眸被墨色染尽。

    怕遭报应,应是你身边那位太后娘娘该想的事。

    这话在他心里说出,但口中却道:“臣心里的天,只有陛下一人。只是臣不知,这颗明珠若是呈到陛下面前,陛下会是什么反应?”

    陈暨浑身一震,瞪大眼睛接不上话了。

    在宫中明目张胆诛杀内官,无异于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放火,以李洵的性子,此事很难善了。

    他转头看向陈太后,本想请她拿个主意,却见其指尖扶额,一时头晕目眩,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依照宁侍中的意思,想必此事还有寰转的余地,宁侍中究竟意欲何为,还请直言吧。”良久,陈太后缓缓开口。

    她没有想到,短短一夜之间,宁晏礼手中的筹码竟已压得她与陈氏难以喘息。

    “太后娘娘圣明。”宁晏礼唇角勾起,一双眸子泛起幽暗的冷光,“北郡纷扰不断,陛下一直为此忧心,此时若以长公主和亲北魏,一则了结陛下心事,二来公主为大梁远嫁,张署令的死,陛下定不会再追究。”

    此言一出,陈太后与陈暨同时怔愣。

    “你帮霍家拿了兵权,竟还要阳华和亲?”陈太后怒不可遏,“宁晏礼,你莫不是太贪心了些!”

    “臣不敢贪心,是太后娘娘忘了,这里面还挂着陈璋的一条性命。”宁晏礼冷声道。

    他目光中带着戏谑,隔着珠帘望向陈暨,“如此算来,还是臣吃亏了些。陈将军,你*说是吗?”

    陈暨闻言脸色一僵。

    东宫后门,青鸾走进假山阴影。

    李慕凌已在此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见她才来,急道:“阿鸾,怎么耽搁这么久?”

    青鸾自然避开他伸出的手,瞄了一眼东宫的方向,“东宫人多眼杂,我是待太子午睡才得机会出来的,世子若有吩咐,请尽快长话短说。”

    她语速很快,一副脚跟没落随时要走的模样,频频回头张望时,因为宫髻梳得整齐,露出耳后到领口之上一片白皙的皮肤。

    光滑的侧颈落在李慕凌眼底,他心跳滞了一下,一时竟忘了急着要找她的目的。

    青鸾回过头,见他怔然不语,不禁疑问:“世子?”

    李慕凌回过神,脸上划过一抹尴尬,随口遮掩道:“上次——”

    他顿了顿,本想说上次青鸾提到遗失的玉簪,其实是在宁晏礼手中。但话到嘴边却突然止住,转而道:“上次要查漪澜殿的细作可有结果了?”

    “已经查到了,但是没有机会下手。”青鸾露出难办的神情。

    “哦?”李慕凌一愣,没想到此事竟真查出结果,诧异道:“是何人?”

    “那细作名唤慧儿,应是宁晏礼的人,她原在漪澜殿当差,事发后,宁晏礼从掖庭保下了她。”青鸾道:“她常在宁晏礼身边,我不好下手。”

    张署令已死,只要将那晚的事推到慧儿身上,慧儿无论曾向长公主透露过什么,都不再可信。

    “又是这卑鄙小人!”李慕凌一听到宁晏礼的名字,脸上顿时生出愠怒,“此人如同疯狗,一旦盯上什么,就断不会轻易撒口。”

    虽然对李慕凌的恨意从未消减,但他这话青鸾却很难不认同。

    “阿鸾。”李慕凌眼中似有挣扎,“你在宫中实在危险,我已经想好了,让军师物色新的人选,接替你在后宫的位置。”

    青鸾微微一愣。

    李慕凌这是何意?

    “可是眼下我已在东宫立足,若临时换人,何时才能重新取得皇后和太子的信任?”青鸾道:“何况以王府现在的处境,再向宫中安插暗线,恐怕没那么容易躲过宁晏礼的眼睛。”

    她如果离开,要报前世之仇就更难上加难了。

    “就是因为他!”李慕凌差点压不住声音,回头见远处有几个小太监,一个个猫着腰低头像是在寻觅什么,连忙往假山里躲了躲。

    “阿鸾,旁的事你不必挂心,七日后我回淮南,你便与我一同回去。”

    七日后?青鸾睫羽骤然抬起。

    本还想伺机周旋,没想到竟这样快。

    “禁中有王府的人,到时候会在东阳门接应,送你出宫。”李慕凌继续道。

    青鸾眸光一动,淮南王府四条暗线之一,就藏在禁中。

    她似心怀疑虑道:“世子所言的接应之人,是否可信?宫婢私逃出宫并非小事,若是被人发现……”

    想到青鸾即将随自己离开上京,李慕凌口风便松了些,安慰道:“阿鸾放心,此人出身卫氏,曾在陈璋手下当差,是个信得过的。”

    他再次回头,瞧见那几个小太监越来越近,遂来不及多说,匆忙道:

    “这几日待他安排好了,我会传信与你,你且安心等待就好。”

    青鸾颔首,假装答应。

    李慕凌见此,被宁晏礼挑起的愤怒终于缓和了些,朝她郑重地看了一眼,就从另一侧迅速溜走。

    青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心里悄悄盘算起来。

    两个小太监埋头在灌木花草间,其中一个口中念叨着:“侍中大人究竟让咱们找什么呀?”

    另一个道:“不知道,让你在这一片埋头找,照做就是了,哪有那么多废话,莫不是活腻了!”

    先开口的小太监缩了缩脑袋,刚要扭头活动一下酸硬的脖子,就见一道阴影从头顶盖了下来,一抬眼,差点吓得两腿一软跪到地上。

    他啜嗫道:“侍,侍中大人……”

    宁晏礼却像有急事,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径自疾步走过。

    飞扬的下摆卷起一瓣落花,那小太监似乎听到一句:“回去吧,已经找到了。”

    声音清清冷冷,随花瓣落下,两个小太监在原地面面相觑,直道被鸦青哄走,才反应过来,匆匆离去。

    锦履踏过草地,发出沙沙轻响,看着李慕凌的背影消失于视线尽头,宁晏礼将目光定在了那座刚好够两人藏身的假山上。

    青鸾在假山后等了片刻,约莫李慕凌走远,正要转身离开,却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

    此时探头看去定会被发现,东宫随侍躲在假山之后,这很难解释。

    青鸾背靠在岩石上,察觉到脚步不断逼近,她心跳微微加快,脚下开始缓缓向相反方向挪动。

    起初,她以为这脚步声是方才那几个找东西的太监,想着等他们路过,再伺机回去便好。

    但看这架势,此人是冲她来的。

    青鸾屏住呼吸,在来人迈入假山背面的瞬间,旋身向另一边闪去。

    然而她刚抬前脚,下一刻,一股力道就从背后袭来,有人揽住她的腰,将她猛地拉回假山阴影之下。

    衣袂交错间,清冽沉香将她包裹。

    青鸾下意识抽出髻间的桃木簪,却被一只大手叩住,连同整个人都被按在岩壁上,后脊撞上岩石,痛意让她登回过神来。

    她倏然抬头,瞳中倒映出宁晏礼如玉的面孔。

    怎么会是他!

    青鸾心脏停了一拍,之后又在胸口猛烈跳动起来。

    “你见了我,为何要逃?”宁晏礼垂眸盯在她脸上,眼里铺满寒霜。

    二人近在咫尺,呼吸交叠。

    他本不喜与人靠得太近,但若非如此,又怕她诡计多端,趁机逃了,遂不能有半分松懈。

    青鸾被他死死抵在假山背后,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中,她想起幼时阿母的教导,越是面对强大的敌人,越不能露出怯色,就好比驯兽,一旦让猛兽发现人眼中的恐惧,定会毫不犹豫地扑咬上来。

    她暗中调息,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奴婢托长史向大人带的话,大人应该已经知道了。”她微微抬头,迎上宁晏礼的视线,“若大人还有吩咐,可与奴婢在东宫光明正大地相见,而非眼前这般。”

    青鸾的镇定,让宁晏礼心中莫名的失衡。

    一股邪火腾地从心底燃起,他手上猛一使力,五指狠狠掐住她的细腕,“你昨夜偷梁换柱,盗走账本,又利用我除去张尚,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说与我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