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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51章

    青鸾被他攥得吃痛,手指一颤,桃木簪陡然滑落。

    宁晏礼偏头看向她的手,指尖细如青葱,但却覆着一层薄薄的茧。

    应该是在宫里数年留下的。

    之后,他蓦地将她袖口向下一拉。

    纤白的小臂赫然暴露,青鸾心中一惊,忙要抽手,却被宁晏礼制住。

    “别动。”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

    他目光落在缠绕包扎的素帛之上,青鸾不知为何,只觉他视线途径之处,仿佛被火烤般灼热。

    那股热意渐而从手臂传到肩颈,又从耳根蔓上脸颊。

    午后日光炽烈,虽在假山阴影之中,青鸾仍觉脸上发烫。

    宁晏礼见素帛上洇出淡淡血迹,疏尔松开手上的力道。

    青鸾见机连忙将手抽回,快速放下衣袖,低头道:“昨夜大人以奴婢为饵,引出府中细作,奴婢虽有不满,但却不敢因此刻意奚弄大人。”

    她声音诚恳,“奴婢出此下策只为活命自保,还望大人见谅。”

    宁晏礼的手还悬在空中,听她说完,才缓缓收回,在背后握紧。

    她又在示弱了。

    而每次示弱之后,她都会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与其如此,他倒更愿意见她伪装之下的真面目。

    “口口声声说着不敢,却处处算计利用。”他斜睥向青鸾,眸光如刀。

    却见她埋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在话音落下时,长睫却颤动了一下。

    她道:“这次为大人取得账本,奴婢已足够自证清白,还请大人明鉴。”

    青鸾说这话时声音轻软,但语气却不卑不亢,宁晏礼不知她在真假两面之间,是如何做到这般游刃有余的,忍不住好奇她此刻究竟是何表情。

    于是,他捏住她的下巴,再次逼她抬头。

    目光在她脸上寸寸描过,想到这张美人皮下的反骨,宁晏礼唇角勾起一抹戏谑,“你以为我是李慕凌?会吃你这一套?”

    青鸾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若大人认为奴婢所言诚意不足,奴婢愿将从世子处得到的消息献给大人。”

    “什么消息?”宁晏礼又将她下巴抬起二寸。

    青鸾仰头望着他,“禁中藏着淮南王府安插的人,此人是卫家的人,曾在陈璋手下当差。”

    宁晏礼眸光微震。

    安插在禁中的细作,淮南王府的四条暗线之一。

    “你怎么会知道?”他问。

    那四人身份藏得极深,李慕凌怎会轻易说给她听?

    青鸾别开视线,眼角垂落一侧,面上露出一抹尴尬:“世子说,若在他回淮南之前,奴婢想好了要跟他,就去找此人带奴婢出宫。”

    “你说什么?”宁晏礼眼眸倏然一沉。

    他手上力道加大,迫使青鸾与他对视,狠戾道“你想好了要跟他?”

    青鸾下巴被捏得生疼,但转回视线,却叫宁晏礼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

    他眸色又幽深了些,“你当看清形势,陛下早对李鳌心怀不满,如今淑妃也已失势,淮南王府并非是好的出路,李慕凌亦非良人,你跟了他,早晚是要后悔的。”

    青鸾怔住。

    他是不是抓错了重点?

    “大人……”她看着宁晏礼,喃喃道:“奴婢并未有此意。”

    宁晏礼眉目一顿,但很快,他脸上神色又如冰封一般,看不出破绽。

    他松开她的下巴,冷睨向她,“我只是想告诉你,与其选择淮南王府,倒不如攀附皇后和太子,届时或给你指给陆氏嫡子做贵妾,刚好遂了你的意。”

    宁晏礼这话说得中肯,以她的身份和陆氏的地位,纵是进门做贵妾也是抬举。

    但青鸾心里却没来由地不悦。

    她重活一世只想报前世之恨,其余的,没心思想那么多。

    而且嫁人是她的私事,她不喜旁人随意论断。

    “奴婢没打算做谁的妾。”青鸾语气生硬,之后将话题拉回,“大人若觉得这消息可信,还望大人来日莫再揪着奴婢不放。”

    宁晏礼望着她,黑眸泛出的亮光转瞬即逝。

    说这么多,还是为了躲他。

    “你急于撇清自己,倒是不惜出卖旧主。”他讥诮道:“不知李慕凌若有朝一日知晓,是你屡次在他背后插刀,会作何心情?”

    青鸾脸色微变。

    眼下若是淮南王府知她背叛,她定会死无全尸。

    这一丝细节没能逃过宁晏礼的眼睛。

    他凝视着青鸾,察觉到她身体正在渐渐绷紧,忽而笑了出来:“你与他有仇?”

    唇边带着三分冷漠,七分戏谑。

    这厮竟这般敏锐。

    青鸾心下一紧。

    宁晏礼行事目的性极强,这话绝不会是单纯的疑问,定是又要打算以此威胁于她。

    青鸾迅速将泄露的情绪敛回,飞翘的眼角弯出弧度,“大人又是为何偏偏与淮南王府过不去?”

    宁晏礼唇边笑意一滞,目光一动不动盯在她脸上,不说话了。

    渐渐,他眼底浮现出冰凉的杀意。

    四周像是一直无人经过,假山后沉默一瞬,就只剩树上的蝉鸣和二人交叠的呼吸。

    再度焦灼的气氛中,青鸾心中的疑问被豁然拨开一处。

    宁晏礼对淮南王府出手从不留余地,这种狠决与其说是政敌,倒不如用仇敌形容更为准确。

    政敌尚能谋求短暂的共同利益,彼此得到喘息,但仇敌不行,恨在心口埋着,只要对方不死,就一刻都不得安生。

    这种感觉她很明白。

    宁晏礼应当和她一样,与淮南王府有私仇。

    而且这仇,只能缄之于心,不能宣之于口,大约与他藏着的秘密有关。

    “奴婢无意探究大人的心思,大人问的,奴婢也当从未听过,大人意下如何?”青鸾打破沉默。

    这话说得隐晦,却相当于是互相揭了牌。

    之前,她不敢冒然提及,是怕宁晏礼生疑,反倒会对她咬得更紧。但有了账本的事和禁中那条暗线的信息,她就有了十足的把握。

    这两件事份量太重,没有哪个细作会用这样致命的条件,去换取敌人的信任,纵使宁晏礼再多疑,也会相信她与淮南王府不是同路。

    既如此,她不如直接挑明,二人对淮南王府的态度心照不宣,与其针锋相对,莫不如联手对敌。

    这道理,宁晏礼定然明白。

    宁晏礼注视着青鸾的双眼,缄口不语,但身上的寒意明显褪去一些。

    良久,他淡声道:“你是承认之前利用我了?”

    青鸾微微睁大双眼,没想到他开口说的,竟是这个。

    可是他也利用她了。

    “之前的事应已扯平,大人何故再提。”青鸾道。

    扯平二字一出,宁晏礼眯起眼,“你从赵鹤安那时便借我之手善后,还敢跟我说扯平?”

    青鸾一哽,“当初大人追杀赵鹤安,无故牵累旁人,毁了奴婢借来的牛车,为此,奴婢还当掉了阿母留下的玉簪。如今那玉簪还在大人手里,大人有何不平?”

    提到白玉簪,宁晏礼没有接话,转而冷道:“你既不是细作,今日往后就莫要在见了我时躲躲闪闪,摆出一副鬼祟模样。”

    青鸾早知他性情乖戾,先前让他吃瘪两次,定不会轻易把玉簪还她,遂不愿与他多做争辩。

    “奴婢并非刻意躲闪,只是心中仍有未竟之事,不想早早丢掉性命罢了。大人手段雷厉,但却不顾奴婢死活,这样的水,奴婢蹚不起。”

    说着,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

    宁晏礼听出这话中隐有怨怼,是暗指他让她几次涉险的事。

    虽深谙她这些细小的手段,但他还是循着她的视线,看向她袖口下露出的一小截素帛。

    他眸光黯了黯,半晌,嘴唇动了一下,轻吐出三个字:“知道了。”

    声音虽然还是冷,但语气郑重。

    显然未料及宁晏礼会是这个反应,青鸾愣了愣。

    “长公主不日就会和亲北魏,你在东宫可以安生一段时间。”宁晏礼道:“照看好太子,陆氏未来自是不会亏待于你。”

    青鸾长睫一颤。

    虽猜到将那明珠塞进张署令手里,就是为了设计长公主,但她却没想到,宁晏礼竟真逼得陈太后点头同意了和亲。

    正惊讶时,却见宁晏礼突然抬手,青鸾下意识就要将他推开。

    然而,在她掌心覆上他胸前的一瞬,一丝清冽的呼吸拂过额角,混合着沁人心脾的沉香,将她从头笼罩。

    青鸾浑身一僵,下一刻,只觉有什么东西被缓缓插入髻间。

    时间仿佛静止,她呼吸微窒,听到自己如擂的心跳。

    宁晏礼的动作很轻,全然不似他平素雷厉风行的手段,他像是极有耐心,将玉簪寸寸推入。

    随着他的动作,青鸾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撞击,一下一下,沉稳跳跃,仿佛在她心间砸出一圈圈涟漪,不断散开,扩大。

    她活了两世,从未有过这样的混乱。

    白玉斜穿乌髻,宁晏礼还未落下双臂,就被青鸾像烫手般一把推开。

    他猝不及防,踉跄退了两步,倏然抬眸,却见青鸾低着头,眼睫弯翘而颤抖,双手还保持着对抗的姿势。

    “东宫怕不是没人教你礼数?”宁晏礼睨向她,用手拂了拂她方才掌心覆盖的位置,不想竟被她汗湿了些许。

    他微微蹙眉。

    这件外裳不能穿了。

    可这是官袍,若是烧了会有些麻烦。

    夏日热意难捱,青鸾脸上发热,背上发汗。

    她瞄了眼宁晏礼,却见他仿若无事一般,正低头整理衣裳,面上还隐约带着一丝嫌恶。

    她胸口莫名生出火气,“东宫的宫人都是由奴婢教的,大人是太傅,若看不过眼自可亲自教导。”

    宁晏礼唇边弯出一丝冷笑,“你既有心要学,往后便日日到刑室殿,我亲自教你规矩。”

    第52章 第52章

    青鸾攥了攥拳,忍不住瞪向他。

    想着眼下自己思绪混乱,再说下去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她遂伏手道:“大人日理万机,奴婢不敢叨扰。何况大人与太子殿下今日已有约在先,大人还是莫要在此耽搁了。”

    言罢,她也不顾更多礼数,趁宁晏礼还未反应,转头便匆匆离开。

    只是她不知,宁晏礼又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她于后门进入东宫,他才将视线收回,转而落在假山背后的草地上。

    他看着静置于其间的桃木簪,瞳中墨色流转,漆黑明亮。

    宁晏礼在东宫时,青鸾刻意托辞去了凤仪宫。

    还有月余就是陆三郎的生辰,他到了及冠之时,人却在军中,陆皇后记挂胞弟,亲手缝了几件衣裳,叫青鸾隔日送去陆府,好与家书一并传到边关。

    青鸾从画屏手里接过衣裳,瞧见画屏暗递了个眼色给她。

    她从殿内退出,在一旁等了稍许,就见画屏很快跟了出来。

    “青鸾,几日不见你怎么瘦了?面色也很不好。”画屏将她拉到偏殿一处角落。

    青鸾摸了摸脸颊。

    近日被宁晏礼那厮折腾,昨晚又一夜没睡,此刻应当很是憔悴。

    但想到画屏身边还有个霍长玉,而那霍长玉就像是宁晏礼的耳朵,她遂不敢多言,只道:“太子殿下用功,这些日子陪他读书,睡得晚些。”

    “你总是对自己的身子不管不顾。”画屏叹了口气,“东宫还有白芷白薇她们,那是娘娘选给殿下未来做侍妾的,你莫要事事都抢在她们前面,以免遭人记恨。”

    青鸾听得出来,画屏这话确是实实在在为她所想,“阿姊放心,我会记着分寸,也好在白芷、白薇二人都是好相处的性子。”

    “在这宫里,谁又看得清谁的底细。”画屏低声道。

    说着,她顿了顿,看殿外无人,才又继续道:“你可听说了兰心的事?都说她是染了恶疾,被送出宫了,但我偶然听娘娘话音里的意思,她似乎是因为勾结外人,已被丞相暗中给……”

    说着,她比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青鸾不语。

    早先她已听顺喜说过,当时慧儿向宁晏礼指认之人,就是兰心。

    纵然兰心被那军师利用,向李淑妃下毒的初衷,是为了陆皇后,但于陆氏而言,她此举已是背叛,还怎会留她性命?

    “兰心在娘娘身边侍奉多年,又是娘娘从陆府带进宫的,谁能料到,她会做出背主忘恩之事?”画屏虽不知内情,但与兰心相识多年,话中也带着一丝惋惜。

    青鸾闻言,心中亦是复杂。

    兰心两世皆为忠心而死,却均未得善果。

    或许有些事情,真应了那句话。

    过犹不及,极则必反。

    约莫着时辰,青鸾回到东宫,宁晏礼果然已经离开。

    晚上值夜,青鸾帮李昭做批注,李昭见她眼下乌青,叫她回去休息。但太子身边不能离人侍奉,青鸾不肯,李昭便让她到一旁的矮榻上小憩片刻。

    青鸾用手支着头,李昭不时从书卷中抬头向她望来,她便以微笑回应。

    她竭力抬起眼皮,不让自己睡着,但意识却渐渐混沌模糊。

    “……世子已将淮南十三座边城割献北魏,他知你听后定然不肯,便连下了十二道密诏……”

    “长公主挟我妻儿,末将也是迫不得已!……”

    “你这双手生得甚美,今日本宫便将其斩断,看它还如何以暗器伤人。”

    嘈杂的声音愈渐远去,画面倏而具象起来。

    乌云飘洒下雨滴,城楼上幡旗卷动,风铃在飞檐四角发出清响。

    叮铛叮铛——惊起数只黑鸦。

    视线仿佛隔着血雾,漫天鸦群越聚越多,朝城楼正中飞去。扑簌的羽翅间,露出一具悬尸的半幅面孔。

    苍白,冰冷,但却依然风华绝世。

    她想要伸出手,却只缓缓抬起一截断肢,最后淹没于温热血流之中……

    “哐啷”一声脆响,青鸾浑身一凛,从梦中惊醒。

    “白芷你——”只听李昭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青鸾伏案而起,却差点与白芷贴上了脸。

    “奴婢该死,吵醒了随侍……”白芷急忙将打翻的托案拾起,又去一个个地捡掉在地上的糕点。

    青鸾坐起身,一件外袍带着周身的温暖,顿时从双肩滑落。她回手去捞,双手却被压得发麻,一时僵硬,难以动作。

    “你醒了?”李昭撂下笔,抬头道。

    青鸾微微点头,伸了伸僵硬的腰身,回手捡起外袍,“不知奴婢在睡梦中可否扰了殿下?”

    李昭撇了撇嘴,“打鼾,咬牙一样不落,吵得本宫一页都看不下去。”

    青鸾愣了愣,脸颊浮起绯红。

    自己睡相竟这般豪放?莫不是这两日太累了?

    白芷趁着捡糕点的功夫,对青鸾悄声道:“随侍睡得安静,殿下是在诓随侍呢。”

    声音虽小,奈何夜里安静,还是叫李昭听得一清二楚,他佯装呵斥道:“白芷!”

    白芷眨了眨眼,嘻嘻一笑,将地上狼藉收好后,适宜地躬身退了下去。

    青鸾拎起手中的外袍,见是李昭的衣裳,会心一笑,将之整齐叠好。

    “你今日怎么换了玉簪?”李昭在案几后撑着下颌看她。

    方才她睡着时,他就发现了这一点,往日她戴的从来都是一只木簪。

    青鸾一怔,这才猛地想起桃木簪应是被她落在假山后了。

    “怎么了?”李昭察觉她神色有异。

    “奴婢从前戴的木簪大约是掉在路上了。”

    “那簪子也没什么特别,掉了便掉了。”李昭道:“本宫倒觉得这玉簪更好。”

    白玉青丝,相得益彰。

    青鸾笑了笑,“那木簪奴婢戴久了,已经习惯了。”

    李昭思忖片刻,“那本宫便叫人帮你去寻。”

    青鸾看了眼窗外,夜色漆暗,就算此时去找也看不清楚。

    “奴婢大约知道那簪子掉在了何处,待明日一早天亮取来便是。”

    “如此也好。”李昭将书卷合上。

    “殿下要歇息了?”青鸾颇为意外,现下刚过子时,李昭往往读书要到丑时才睡。

    李昭站起身,看了青鸾一眼,瞧她眼底藏着倦色,遂道:“本宫今日乏累,想早些休息,你也去睡吧,值夜有白芷便好。”

    说完,他径自朝寝殿走去。

    月明星稀,夏蝉鸣脆。

    桓府后堂的荷花池旁,几名朝臣酒行数巡,桓昱拍了拍手,下人将五石散呈上,随后一众舞姬身披绫罗,翩然而至。

    轻歌曼舞中,他见宁晏礼独自把盏,神情冷漠,便暗中向一旁的二子桓越使了个眼色。

    桓越点头受意,父子二人暗聚于廊下。

    “人可准备好了?”桓昱道。

    “备好了。”桓越隐晦一笑,“阉人行那事儿时的东西也备齐了。”

    桓昱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桓越道:“若不是准备这些个东西,儿此前也没想到他们阉人都已经……竟还会好这口。”

    桓昱瞟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越是没有,压抑久了,才越想要。”。

    桓昱回到席间,几名朝臣服了五石散浑身燥热,宽衣散袍,已与舞姬们交缠在了一起。

    他视线扫了一圈,宁晏礼并不在其中。

    桓昱刚皱起眉,一个下人走上近前,禀道:“主君,侍中大人在凉亭等着与主君告辞呢。”

    原来如此。桓昱晦暗一笑。

    桓昱到八角亭时,正见宁晏礼长身玉立其间,身旁还守着一个佩剑的侍卫,借着廊下灯望去,他眸光正落在池中,像是在赏荷。

    “老夫还以为怀谦不辞而别,原是躲在此处逃酒。”桓昱哈哈一笑,步入亭间。

    宁晏礼闻声回身,散着淡淡酒意:“尚书大人府上美酒醉人,再饮下去,就要耽搁明日早朝了。”

    “怀谦难得赏脸贲临寒舍,何必急着要走。”桓昱走到他身边,笑道:“酒可以不饮了,但老夫有一株珊瑚,高长两尺,绮丽非凡,怀谦若感兴趣,可随老夫到内殿一观?”

    宁晏礼看向桓昱,只见其面藏深意,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宁晏礼随桓昱穿过回廊,七转八拐,迈入一座隐蔽殿室。

    殿中温香浮动,却不见珊瑚。

    “尚书大人所言的珊瑚何在?”他虽猜到桓昱用意,但还是淡声问道。

    桓昱笑了笑,“那株珊瑚老夫已派人送至府上,怀谦回府便可一观。老夫今日托辞将怀谦引至此处,乃是有一事相求。”

    宁晏礼扭头看他,神色并不意外。

    四周没有外人,桓昱直言道:“不瞒怀谦,老夫家中二郎桓越在禁军右卫将军一职耽搁多年,眼下中领军之职空悬已久,还望怀谦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成全小儿心意。”

    桓昱言辞恳切,却不料宁晏礼闻言后,面上露出一丝沉吟,“禁军中领军,掌管禁军及宫中戍卫,倒是个抢手的差事。”

    他看着桓昱,眉目幽深,“只是尚书大人应当知晓,陈氏的眼睛,一直都盯在这位置上。”

    闻得此言,桓昱会意。

    这不是一株珊瑚就能办得的事。

    他遂道:“怀谦所言甚是,但老夫想着,眼下陈氏自顾不暇,正是时机。怀谦在陛下心中的份量,老夫看得明白,此事若得你相助,必定事半功倍。”

    说到此处,桓昱顿了顿,轻拍了三下手。

    霎时间,殿中一道帷幔飘然垂落。

    只见其后现出一袭轻纱,纱后灯光昏黄,映出的一道纤丽的倩影。

    循着轮廓能够看出,那女子半跪在地上,乖顺垂首,薄肩正微微颤动。

    虽看不清相貌,但却足以惹人怜爱。

    桓昱望向纱帐,隐晦笑道:“这是二郎的一点心意,今夜良宵,怀谦若不饮酒,也切莫辜负了才好。”

    宁晏礼随他目光冷瞥过去,心下蓦地一动。

    不知是今日饮了酒的缘故,还是为何,只觉那身影竟有几分眼熟。

    第53章 第53章

    思忖间,桓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殿中暖香愈浓,宁晏礼的视线忽而模糊起来,再望去,那纱帐后的美人已盈盈起身,向他走来。

    玉手撩开薄纱,映入他眼中的,恍然竟是那张清艳媚绝的面孔。

    桓昱拐过游廊,桓越连忙迎上前去。

    “父亲,如何了?”

    桓昱一笑:“面上装得正经,但爬到这位置上的人,最后为的,唯有财、权、名、利、色五物耳。”

    尤其是宁晏礼那样的性子,平日一副冷漠寡言的嘴脸,待佳人在怀,阉人也一样是人。

    “啧啧。”桓越咂了咂嘴,玩笑似的道:“都说他们这种人,在这事上格外残忍,不知今夜会不会闹出人命来。”

    桓昱瞪了他一眼:“就算真出了人命也要把嘴封好,他们忌讳这个。”

    二人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哐啷”一声传来,紧接着,一个下人匆匆跑来,“主君!不好了!”

    “混账,什么不好了,好好说话!”桓昱喝道。

    “杀,杀人了!”那下人白着一张脸道。

    “什么!”桓昱、桓越父子二人同时惊道。

    桓越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父亲:“他,他就算是……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把人给……”

    桓昱亦是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带人匆匆赶了过去。

    赶到殿室门外,看着挂在框上摇晃的殿门,以及一路蜿蜒的血迹,桓家父子二人彻底傻了眼。

    “里面人呢?”桓昱颤声问道。

    “回主君,侍、侍中大人在奴婢闻声赶来时,已经不在殿内了。”

    “不在殿内?”桓越急了,“还有一个呢!”

    “那,那女郎,应该还在殿中,只是……”回话的侍婢浑身抖得像个筛子,“内殿到处是血,奴婢,奴婢不敢去看……”

    “废物!”桓越一把将她推开,大步迈入殿内。

    只见殿中纱幔破碎,香炉倾倒,四处狼藉混乱,洒落的血迹一路沿至内殿。

    桓越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

    这短短的一会儿,宁晏礼究竟做了什么?

    他扯开纱帐,看到榻上的女子,裙角虽有血迹但却不多,于是伸手去探鼻息。

    感受到扑在指间的温热,桓越瞪大了双眼。

    居然没死,只是昏了。

    那这么多血是谁的?

    “主君——”又一个下人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主君!侍中大人此刻在府门外,正要离开!”

    “什么?”桓昱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时,桓越又从殿内疾*步而出,“父亲!这血是宁晏礼的!”

    “你又在说什么?”桓昱顿时只觉脑中嗡嗡鸣响。

    宁晏礼怎么会受伤?

    “快!”他急道:“快去请宁侍中留步!”

    当桓府一大群人赶到府门外时,黑甲军已整齐待发,宁晏礼一行正要离去。

    桓昱急忙上前,在车驾旁拦道:“怀谦请留步!”

    一旁的鹤觞兜转马头,冷眼睨向桓昱:“大人乏了,要回去歇息了,尚书大人若还有事,可明日与大人在朝中相谈。”

    鹤觞话音生冷,把桓昱呛得一愣,一旁桓越见了却不让了,刚要上前呵斥,就听马车传来宁晏礼的声音:“鹤觞,不得无礼。”

    鹤觞望了马车一眼,面上还是冰冷,但却很快翻身下马,向桓昱伏手一礼,冷声道:“尚书大人见谅。”

    碍于宁晏礼的面子,桓昱只尴尬地笑了笑,但当他瞧见马车边缘的血迹,登时笑不出来了。

    宁晏礼在他府上出了事,若被皇帝得知,后果不敢设想。

    “怀谦怎么突然急着要走,可是老夫府上招待不周?”他急忙上前半步,向马车内试探道。

    车帘纹丝不动,片刻,只听宁晏礼的声音再度传出:“尚书大人多虑了,府上的酒很好,只是鄙人不胜酒力,不便久留。”

    他话音平稳,桓昱品不出背后何意,遂屏退众人,单独走近上近前,低声道:“怀谦,今日之事,其间或许有什么差错。那女子老夫已叫人绑了,定会严审给你个交代!”

    “尚书大人想必是记错了。”宁晏礼道:“今日鄙人只在府上饮了几杯酒,并没有什么旁的事。”

    “……”桓昱愣了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这……老夫明白了。”

    “令郎任右禁中卫将军多年,中领军一职无人比他更能胜任。鄙人会极力向陛下进言,尚书大人自当宽心。”宁晏礼又道。

    桓昱诧异地望向车帘,又闻宁晏礼轻唤道:“童让。”

    接着,只听“诺”的一声应道,还没等桓昱反应,几名黑甲士卒已抬出一个长木箱,一个银甲侍卫提灯上前,将木箱打开,里面赫然映出红灿灿的光芒。

    一株两尺高的珊瑚,形如树状,晶莹剔透,美奂绝伦。

    桓昱再次愣住。

    这便是他派人送去宁府的那株。

    “这珊瑚通体无暇,确是难得的珍品,鄙人能有幸一赏,已经足够。”宁晏礼道:“鄙人寒舍日前不甚走水,眼下处处狼藉,此等宝物还是放在桓府,更为相得益彰。”

    一番话下来,桓昱面色已然僵滞。

    从前,他以为宁晏礼出身寒门,虽有些心机手段,但乍然得势,必定藏不住私欲,却未料到面对财色引诱,宁晏礼竟真能坐怀不乱。

    他面上油生一丝愧色,连忙抬起双手,尽管隔着帘幔,还是揖手一礼,郑重道:“今日是老夫唐突了,望怀谦莫要介怀。我桓氏虽不及陆、谢两族,但也自诩世家清流,竟做出此等荒唐事,当真惭愧。”

    “尚书大人言重了。其实鄙人今日前来,亦有一事相求。”

    “哦?”桓昱闻言竟有种如获大赦的心情,连忙道:“怀谦快快请讲,若桓氏上下力所能及,老夫定不推辞。”

    半歇,又听宁晏礼道:“禁军之中,有卫氏一人曾在陈璋手下当差,此人与我有些私人恩怨,还望大人委托令郎,帮我查出此人。”

    桓昱一听,当即应承下来:“怀谦放心,此事三日内,老夫必给你个答复。”。

    听闻宁晏礼受伤,鸦青屠苏等人在府中坐不安生,便骑上马早早迎了出来。

    两边在半路相遇,引得城中巡夜的士卒来看了几波,见是宁府的车驾,便不敢再问。

    屠苏一掀开车帘,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登时瞪大了眼睛:“大人怎么伤得这样重?”

    他转而向鹤觞吼道:“早就说应是我陪大人去才对!”

    鹤觞无奈地瞥他一眼,没有做声。

    “莫要闹了。”宁晏礼眉目间露出一丝疲倦,“不干鹤觞的事。”

    屠苏一怔,刚要询问,鸦青就提灯照了过来。

    灯光晃得宁晏礼皱起了眉头。

    他身墨色衣衫虽看不清血迹,但被血洇湿的地方倒依稀可辨,鸦青盯着宁晏礼左侧袖管,所有血迹都是从手臂内侧蔓延开来的,伤处应该也是在此。

    可若是被他人所伤,伤处大多应在手臂外侧才对。

    察觉到鸦青的目光,宁晏礼抬手将灯挥开。

    车厢内顿时暗了下来。

    这时,比屠苏矮了一头的童让将脑袋挤了进来,悄声对鸦青道:“那是大人自己刺的。”

    童让还未及冠,虽比他们几个年纪小些,但身手极好。鸦青刚将他从影卫中选出,代替雾山之职,平日随宁晏礼进出驾车。

    这话鸦青听了倒不意外,屠苏却受不了了,诧异道:“竟是大人自己刺的?”

    屠苏这一声不小,震得宁晏礼耳中嗡鸣不已,同时引来黑甲士卒纷纷侧目。

    车厢漆黑,看不清宁晏礼的脸色,童让眨了眨眼,对屠苏点头道:“对啊,多亏大人有急智,要不在那桓府恐怕就清白不保了。”

    “……”

    此言一出,四野皆静。

    鸦青一时只觉自己仕途之路,大约要折在童让手里了。

    屠苏也哽住,木然看了眼鹤觞,见其沉默不语,遂睁着溜圆的眼睛望向宁晏礼。

    方才那殿中燃的香里有些催情的迷药,宁晏礼虽发现得早,吸入不多,但毕竟昨晚就已一夜未眠,经此更是头痛欲裂。

    他深深出了口气,抬手示意屠苏将车帘放下,沉声道:“先回府再说。”。

    一行人回到宁府时,夜已深重。

    鸦青呈着托案进殿,却见宁晏礼已将灯火熄灭。

    “大人,臂上的伤先包一下吧。”鸦青隔着帷幔道。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许久,才听里面传来淅沥的水声,而后便是衣物摩挲的声音。

    宁晏礼从冷水中走出,乌黑的长发散在肩上,不断滴着水珠。

    他披上内袍,淡道:“撂下吧,我自己来。”

    他借着月光,将手臂层层缠绕,一张俊脸苍白如霜。

    少时为求活命,他练就出一手包扎的好手艺,纱帛在指翻转,很快在末端打出一个整齐的结。

    然而当余光瞥见案上的桃木簪,他神情稍顿,又将结打开,狠狠把纱帛紧了紧。

    伤处压迫的痛感传来,他微微蹙眉,眸光却愈发黑亮。

    人在混沌时,唯有痛楚会让头脑清醒。

    他缓缓擦拭掉桃木簪上的血,看了眼挂在衣桁上的官袍,在黑暗中沉默一夜。

    第54章 第54章

    青鸾一连在假山附近寻了几日,也没发现桃木簪的踪迹,阿母的玉簪她舍不得戴,遂将之前陆皇后赏赐的一支银簪找了出来。

    为防不时之需,银簪末端已被她磨得尖细。

    青鸾对着铜镜,将其簪入发髻,然而青丝被拨动的瞬间,她却忽地一滞。

    她突然想起那天在假山后,宁晏礼为她戴簪的场景。

    没来由的心悸再度出现,偏殿外却传来白芷的唤声,青鸾快速深吸了两口气,理了理衣襟,应声走向正殿。

    白芷领了本月东宫的俸银回来,交给她,“奴婢听说尚书大人已经与北魏的使臣开始商议和亲细节了。”

    “竟这么快?”一旁做针线的白薇抬起头。

    “北魏本就是蛮夷,说是省得麻烦,连着去了好几道流程。太后娘娘为此大发雷霆,但经太傅大人劝说,也就作罢了。”白芷道。

    青鸾已在案前坐下,一边对照账簿,一边核对俸银,但二人的对话却一句也没漏掉。

    她闻言失笑。

    宁晏礼对陈太后的劝说,怕不是威胁。

    “听长寿殿的人说,长公主为此闹得厉害,已经到陛下的昭阳殿连跪了三日了。”白芷道:“再不行明日就要跪到太极殿了。”

    白薇惊讶:“难道这样的事还能反悔?”

    两国往来的事白芷也不懂,便转头望向青鸾,“随侍,此事可还有圜转?”

    青鸾用笔在对好的账目后画了个圈,之后抬起头,“既然已与北魏使臣开始商议细节,哪里还能轻易反悔?”

    白芷好奇:“反悔会怎么样?”

    青鸾将账簿拢好,“若此次联姻不成,梁魏必有一战。”

    白芷木然半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之后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凑到白薇身边,嘻嘻笑道:“不过,这回长公主嫁去北魏,太后娘娘曾给她定的婚约,倒是不作数了,有人怕是要偷着乐了。”

    青鸾闻言看向二人,却见白薇脸上突然飞起两抹红云,嗔怪道:“莫要胡说!若叫旁人听去,我怕是命都没了。”

    青鸾顿时明白过来。

    一年前,陈太后曾口头与陆彦定下,欲将长公主许配给陆家二郎陆羡。

    如此看来,白薇是对陆羡……

    她想起上次在陆府见过陆羡,其人丰神俊逸,温文儒雅,确是叫人过目难忘。

    尤其是那副眉眼……

    想到此处,一股强烈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青鸾不禁陷入沉思。

    之前见陆羡时就觉眼熟,难道是在何处见过与其相貌相似之人?

    思忖间,青鸾脑海中忽而闪过一双眼——

    剑眉下一双黑眸璀璨如星,透着掩不住的锋芒傲气。

    虽与陆羡的温润气质截然不同,但却极为相像。

    是他!

    青鸾心中一滞,思绪霎时回到前世。

    ……

    边关古道,血光横飞。

    她假代长公主和亲北魏,宁晏礼从赵鹤安口中将她细作身份审出,派人于半路截杀。

    宁晏礼下了死令,和亲队伍的兵卒死伤殆尽,只剩青鸾一人血染红纱,被影卫与黑甲军逼得节节后退。

    她本以为将要命丧于此,却不想,伴随一声怒马长嘶,耳边嗖然划过一道银光,一柄银枪破空飞出,瞬间将包围撕裂。

    青鸾回眸望去,只见一人策马冲出尘嚣,倾身向她伸出援手。

    视线交错的刹那,他将她一把捞至马上,拾起长枪杀出重围。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青鸾艰难睁开双眼,那人似乎感受她的目光,侧了侧脸,眼角弯出飞扬笑意。

    ……

    青鸾回过神,突然开口道:“你们可知陆氏中,是否有一位小郎君名唤子远?”

    白芷、白薇愣了愣。

    陆子远?

    她们入宫前曾在陆府侍奉多年,却从未听人提到过这个名字。

    白薇道:“随侍所说的小郎君,会不会是旁支所出?”

    青鸾沉吟片刻。

    陆子远倒是曾经说过,自己出身于陆氏的一个旁支。

    可若如此,他与陆羡这般相像,难道只是偶然?

    “陆氏在雍州襄阳有一支脉,与金陵陆氏本是一祖同源。只是襄阳陆氏虽在雍州颇负盛名,但比起金陵陆氏却是云泥之别,故而京中鲜少有人提及。”白薇又道。

    “襄阳陆氏……”青鸾眸光渐渐黯然。

    是啊,陆子远在镇北军中只任了个小小的百夫长,若他是金陵陆氏之人,怎会在边陲做这样的低阶武官?

    窗外天气有些沉闷,青鸾望着灰朦的云,视线逐渐拉远——

    前世救命之恩还未得报,只可惜,边关路远,此生大约难再见了。

    分月俸时,宫人们都围在西偏殿外,三五成群数着俸禄。

    空气闷湿,翠鸟叽叽喳喳在半空乱飞,白芷又想起要上歪脖子树摘鸟窝的事,遂在领了俸银后,带着宫人们到正殿前的梨树下琢磨起来。

    青鸾把自己的那份月俸收入妆匣下层,随后从后门走出东宫。

    远远瞧见李慕凌在假山后的身影,她脑海中忽而浮现宁晏礼的脸。

    她想了想,沿着路,从假山旁径直走过。

    李慕凌看了一愣,低声唤了她一句,却见她头也不回,还是一个劲儿往前走。

    李慕凌没有办法,只能从假山后出来,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待远离东宫,青鸾又扰了大半圈,途径昭阳殿,果然老远就见长公主跪在殿前,她暗自笑了笑,又走一会,才在一处僻静的宫墙角落停了下来。

    李慕凌很快跟了上来,青鸾不等他开口,先道:“那假山离东宫太近,往后不要在那见面了。”

    李慕凌一愣,还是点了点头,面露急色道:“阿鸾,今次我来找你是有要事,之前我与你说出宫的事,计划有变。”

    看李慕凌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情,青鸾心下冷嗤,前世求她假代长公主和亲时,他也是这副面孔。

    “之前我与你说的接应之人,他昨日被突然从禁中调离,你出宫的事我且需再想想法子。”李慕凌道。

    青鸾心下一怔,禁中的暗线竟这么快就找到了?

    几次下来,她开始有些佩服宁晏礼的办事速度了。

    “眼下出宫的事倒不急。”青鸾话锋一转:“世子可听说了长公主要去北魏和亲的事?”

    此事阖宫人尽皆知,何况以淮南王府与陈太后的关系,李慕凌怎会不知,听青鸾提及,他当即叹了口气,“唉,太后娘娘近日为阳华和亲的事很是忧心,已派人连传了三封急信给父亲,我也正为这事发愁呢。”

    “和亲之事既已定妥,王爷又能有何办法?”青鸾试探道。

    “父亲那边还没有回信,但太后娘娘的意思……”李慕凌话音一顿,深深看了她一眼,“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想要找个影子,替阳华嫁到北魏去。”

    青鸾故作惊讶,“此举是否过于冒险?若被发现,别说是北魏,便是陛下也不能容许。”

    “所以若真选了这条路,就只能瞒天过海,不能有半分差池。”李慕凌说完犹豫片刻,又道:“阿鸾,其实……”

    该来的终于来了。

    青鸾不动声色地看着李慕凌,等他把后面的话说出口,心中暗自冷笑。

    “其实……太后娘娘的意思,我曾与军师商讨过几次。”李慕凌吞吐道:“可眼下人选之中,唯有以你代替阳华和亲最为稳妥。”

    沉了半日的天,终于飘飘洒洒滴落小雨。

    说这话时,青鸾一直静静地看着李慕凌,她突然想起前世,他所言与今日几乎一字不差,脸上摆的亦是这副无奈又为难的神色。

    她顿时觉得有些恶心。

    恨意弥漫心头,同时,她也痛恨曾被蒙蔽的自己。

    天家之人,生来就在权力绞杀之间,哪里会有真心?

    这样粗浅的道理,她竟到死才醒悟。

    李慕凌被她眼底的神情戳得难受,一时只觉心里发虚,于是将稍微移开目光,低声道:“阿鸾,我知你定然不愿,我想……”

    他顿了顿,才像下定决心似的道:“你若不愿去北魏,人选的事,我再同军师商议。”

    青鸾微微一怔。

    想前世,李慕凌为此事几乎跪求于她,这回是怎么了?竟然从他口中说出这样的话。

    她正心生狐疑,又闻李慕凌道:“借由此事,我正好可与父亲坦言你我之事。”

    “世子与我?”青鸾不解:“何事?”

    李慕凌愣了片刻,以为她是害羞,遂道:“阿鸾你放心,你出身虽低,但与我本就是竹马青梅,我纳你为侍妾,父亲定是不会反对的。”

    看着面前女子飞翘撩人的美目,他脸上露出殷切之色,“如此,你也可光明正大地出宫,跟我回淮南,届时我们就……”

    这一番话听得青鸾比杀了她还难受。

    她忍着翻涌的胃,和拔簪叉死他的冲动,立即打断道:“世子,青鸾自知命贱,不敢高攀,还望世子往后莫要再说这话了。”

    李慕凌脸色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良久,才缓缓问道:“我知你心高气傲,但却没想到做我的侍妾,就让你这般不屑吗?”

    青鸾不知该作何表情,但还是忍不住蹙眉。

    李慕凌问完那句,心底本腾出一丝薄怒,他没想到,青鸾跟了他多年,竟这般不识大体,但见濛濛细雨之中,她媚眼幽暗,如有哀怨,刚想斥责,心就软了下来。

    他拿出耐心哄劝道:“阿鸾,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嫡子,我将来是要承袭诸侯爵位的,以你的出身,侍妾已是荣宠。”

    他向前靠近了些,双手握住青鸾的肩膀,“我答应你,若你为我诞下子嗣,我定许你侧妃之位——”

    话未说完,青鸾刚想从他手中挣开,就听“啪嚓”一声脆响传来,像是杯盏摔碎的声音。

    接着,便是一个小太监的求饶:“侍中大人饶命!侍中大人饶命!”

    听是宁晏礼在外面,李慕凌脸色唰地一白。

    第55章 第55章

    食盒洒落,玉盏碎了一地,小太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埋着头欲哭无泪。

    侍中大人方才从昭阳殿出来时还好好的,这会儿怎么就突然恼了呢?

    自己挨上一脚也就罢了,连陛下赏的冰糖圆子都给摔了。

    回去可怎么交代啊……

    一旁,屠苏正为宁晏礼撑伞,见此忍不住同情地看向那小太监,压着嗓子提醒道:“还不收拾了快走!”

    那小太监怵然抬头,偷瞄向宁晏礼阴沉的脸,委屈道:“可是侍中大人的冰糖圆子……”

    屠苏恨不得踢他。

    醋坛子都掀了,还冰糖圆子!

    他看了眼洒在地上的羹汤,低喝道:“快滚快滚!在陛下面前若是敢胡言乱语,爷爷拧了你的脑袋!”

    小太监闻言打了个寒颤,连忙点头告退,捡起食盒一溜烟跑了。

    桐油伞下,宁晏礼冷着一张脸,视线穿过细雨,望向前方的背阴角落。

    这婢子有意带着李慕凌招摇过市,一路在宫里晃了半圈,就是为了引他来听这些的?

    雨势愈渐密集。

    墙檐边,雨滴如断了线的玉珠,坠落在石板路上,溅起片片水花。

    “他怎么会在这?”青鸾瞪大了眼睛,面上露出惊乱之色。

    李慕凌看着她俏丽的面孔,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脸色瞬间由白转青。

    看来那阉狗是真盯上青鸾了。

    “阿鸾,你听我说。”他压低声音道:“这些日子你且待在东宫,莫要让那阉狗寻得与你独处的机会,待阳华和亲的事想到办法,我定会接你回淮南。”

    青鸾听不懂他说这些与宁晏礼有什么干系,但见雨越来越大,她的目的也已达到,遂急于脱身,敷衍应了。

    “无论如何,眼下世子与我还是不要被他撞见的好。”她回头看了一眼,正有一行宫婢冒雨走过,“我穿着宫衣,混入她们不易被认出,便先走一步,就委屈世子待他走后再出来吧。”

    “可是阿鸾——”

    李慕凌话刚出口,青鸾便已从他手中挣脱,快速转身步入雨中。

    她装作没听到李慕凌在身后的低唤,余光划过桐油伞下的墨色身影,亦没有回头,匆匆跟上宫婢的队伍,径自离去。

    看着青鸾渐远的背影,屠苏疑惑道:“大人,青鸾小姑子分明应该是看见咱们了,她怎么不——”

    话未说完,宁晏礼就侧头瞥了他一眼,那眼角冷如沁冰,寒意逼人。

    屠苏被他脸色吓住,当即闭了嘴。

    雨点越来越大,噼啪砸在桐油伞上,凝成水帘。

    屠苏闷了半天,实在憋不住肚子里的话,“大人既不去找她,咱们还何必在此淋雨呢?”

    此言一出,他明显感觉宁晏礼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

    宁晏礼缓缓回头,而后将目光上移,看了眼绘制着梨花的伞面,冷然道:“让你淋着雨了?”

    屠苏哽住。

    他窘困地看着宁晏礼,在心里直抽自己嘴巴:怎么偏不长记性,总在大人心气不顺时多嘴!

    然而下一刻,他却见宁晏礼将视线落在他手里的伞柄上。

    “大人?”屠苏迟疑地把伞递了过去。

    宁晏礼接过伞,目光掠过前方的背阴角落,只说了一句:“你在此处盯好他。”之后便循着青鸾离开的方向疾步走去。

    大雨哗然淋下,正向司织署赶路的几个宫婢吓了一跳,纷纷遮着头,跑向远处廊亭避雨。

    青鸾跟在她们身后,想待雨小些再回东宫,却不料她正跑着,突然被一只手从身后拉住。

    那手的力气太大,她脚下不稳,回头便撞进一个胸膛。

    漫天大雨仿佛被桐油伞隔绝,沉香萦绕鼻息,她顿时反应过来,错愕地抬起头,目光却被一双漆黑的眼擒住。

    青鸾心脏猛地一跳。

    她没想到宁晏礼竟跟了上来。

    “你怎么跟来了?”她诧异得脱口而出。

    宁晏礼看着她,微微皱起眉:“又对我不用敬语?”

    两人距离太近,青鸾心中不觉怦然,兀自向后退了半步,欠身一礼,“大人跟在身后没有声音,吓了奴婢一跳,还望大人见谅。”

    伞面有限,她刚退一点,冰凉的雨滴就灌进了脖领。

    雨水顺着后颈流入,湿意腾得难受,正待她犹豫是否要再悄悄挪回原位时,伞面突然向她移了过来。

    顿时,她身后的雨仿佛停了。

    青鸾惊讶地看向宁晏礼,只见他面色依旧冰冷,说道:“伞就这么大,你还要躲哪去?”

    雨落在他肩上,洇入锦袍的墨色,青鸾心里陡生出一丝愧意,遂往回挪了挪。

    这时,她忽然见宁晏礼目光一抬,敏锐望向远处。

    青鸾狐疑,亦回头看去,才发现方才那些宫婢正在廊下,视线聚在他们身上,互相窃语。

    她心下一惊,立即回头握住伞柄,向下一拽,用伞面挡住他们的脸。

    宫婢与朝臣私会本就不合礼数,何况二人还同撑一伞,宁晏礼虽是宦官,但这场景叫人看了也难免非议。

    若传出去,她往后在东宫就不好立足了。

    伞面压下,遮出一方天地。

    青鸾稍稍安心了些,可宁晏礼比她身长,在这局促方圆之下,不得不被迫低头。

    伞下,女子温香浮动,是皂角和花瓣混合的味道,宁晏礼喉间稍动,垂眸从青鸾乌黑的发髻,看向她白皙的侧脸。

    虽已近距离看过她几次,但他仍不习惯。

    从少时起,他就不喜欢与旁人靠得距离太近,尤其是在这种逼仄的空间内。

    他突然感觉有些窒息,刚想抬手松一松领口,却被青鸾制止——

    “大人别动!那边的人看过来了!”她侧头提醒道。

    因中间只隔着一道伞柄,青鸾侧头的瞬间,二人呼吸交缠在了一起。

    宁晏礼凝视着她的眼,目光微微一错,视线顺着她鬓梢的雨水,滑至她耳下,又流入莹白的脖颈。

    他眸光愈发浓黑,下一刻,便忽然抬手,将她揽入怀中。

    伞外雨声很大,仿佛砸在了心上,让人没来由的慌乱。

    宁晏礼衣裳用的云锦料子,冬暖夏凉,青鸾手背擦过墨色外袍,却只觉烫手,刚要闪躲,却被他搂得更紧。

    带着压迫感的沉香将她笼罩,青鸾瞪大双眼看向宁晏礼。

    却见他漠然瞥了眼身后,亦提醒了一句:“此处不是能说话的地方。”

    言罢,就带她朝反方向快速走去。

    青鸾被宁晏礼带到掖庭旁的一处闲置宫殿,见四处无人,她提起裙角,从伞下跑向殿前的廊檐。

    殿前的石板路碎裂不平,汪出深浅不一的水洼,青鸾身姿如燕,轻巧躲过,跃上石阶。

    宁晏礼看着她的背影,倏然冷下来的臂弯僵了一僵。

    青鸾一边用手掸去溅在裙上的雨水,一边用视线探向四周,不动声色道:“奴婢入宫将近四年,竟不知此处还有一座殿室。”

    宁晏礼撂袍迈上石阶,收起伞,没有说话。

    青鸾顺着破败的窗柩向内看去,除了床榻矮几,到处都蒙着白布,虽久无人住,但殿内却还算整洁。

    如今的皇宫是在南渡后,由先帝行宫扩建而成,有些旧殿不知因何,陈太后下令不许人用,也不让人打扫,久而久之渐被废弃,除了宫里的老人,很少有人知晓。

    青鸾想起刑室殿,从前亦是一座空殿,也被宁晏礼改成了“刑房”,想他那诡戾的性子,别说是这些宫殿的位置,便是在殿里挖了暗道,她也不太惊讶。

    正想着,宁晏礼已将伞支在门外,推开殿门迈了进去。

    今日雨水大,殿内扬尘不算太多,只是天色阴沉,室内愈发昏暗。

    青鸾在敞开的门前迟疑片刻,“大人来找奴婢,可是有什么吩咐?”

    宁晏礼不知顺手从哪拿了支火折,呼地吹亮,回头反问道:“不是你找我来的?”

    青鸾哑然。

    “你今日刻意引李慕凌从昭阳殿前经过,难道不是有意而为?”

    宁晏礼走到案几旁,引燃一盏地灯,火光霍地亮起,在他侧脸映出一抹戏谑的琉璃色。

    青鸾被他拆穿也不意外,坦然迈进殿中,伏手道:“大人玲珑心窍,奴婢不敢欺瞒。”

    她此番所为,一是为了将陈太后有意找影子代替长公主和亲的消息透漏给宁晏礼,二也是想试探出,他藏在昭阳殿的眼线究竟是谁。

    只是她没有料到,最后来偷听墙角的,并不是那眼线,竟是宁晏礼。

    “大人既已亲耳听闻李慕凌所言,可有何对策?”青鸾又道。

    宁晏礼将火折“嗒”地一声合上,语气不善,“你若不愿,他还能逼你不成?”

    青鸾不解其意,“若不是我,他们也会找旁人代替长公主和亲北魏,难道大人就要这么轻易放过?”

    宁晏礼蹙眉,望了她一会儿才道:“你指的,是这件事?”

    青鸾愈发不懂,“不是此事,还会是何事?”

    面对青鸾的疑问,宁晏礼蓦地将目光移开,轻咳了一声,冷冷道:“没事。”

    第56章 第56章

    一道斜风卷入殿中,灯上的火苗挣扎了一瞬,待风平息,又渐渐重新燃起。

    宁晏礼把火折“啪嗒”搁在案上。

    “桓昱今日与北魏使臣商议好了细节,陛下亲诏和亲定于下月,仪仗十日后就会从上京出发,国书现下应该已经送出了。”

    “这么快?”青鸾有些意外。

    甚至说这样的速度,已经不能用快来形容了。

    按常例,还要为和亲公主商定陪嫁,以及送嫁的使团人员,前后最快也要月余,没想到仪仗竟在十日后就要出发。

    “她多留一日,就多一日的麻烦。”宁晏礼道:“他们还在追查漪澜殿的事,阳华那晚曾与你见过,你若被她揪出,难保会不会把我一并供出来,我在陛下面前亦难开脱。”

    说完,他淡淡瞥了她一眼,又补上一句:“你这婢子惯是会在人背后插刀的,我如何信得过你?”

    青鸾听出他语气里的揶揄,“大人是听了世子今日所言,觉得奴婢做得过了?”

    宁晏礼蓦地直视向她,眼底生出一丝莫名。

    他话里几时有这个意思了?

    青鸾笑了笑,双眼弯出一抹好看的弧度,“大人放心,奴婢若有被淮南王府揪出的一日,定不会辜负大人今日所言。”

    宁晏礼望了她一会,眼里冷嗖嗖的,“依你这么讲,我若不护你周全,你日后定是要牵累于我了?”

    青鸾莞尔道:“奴婢与大人如今既已目的一致,那奴婢与大人就是同党,大人理应关照。”

    没想到她把话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宁晏礼几乎要被她气笑,戏谑道:“我与你是同党?”

    “大人若觉得这词用得不好,那奴婢便换一个?”青鸾用指节抵住下巴,沉吟起来。

    宁晏礼冷睨着她,目光不自觉落在她稍稍垂落的长睫上。

    他倒想看看她究竟会说出什么。

    见青鸾眸光闪亮,他不禁屏住呼吸,很快,就听她道:“若奴婢说,大人与奴婢如一丘之貉,大人以为如何?”

    一丘之貉?

    宁晏礼凝视着她晶亮的黑瞳,唇角勾出一抹讥诮。

    半晌,他看着她道:“所以你今日大费周折,是又打算怎么利用我?”

    如此伏低献媚,定是又有算计。

    青鸾微微一笑,将话题引到正途:“大人既已知晓他们的意图,岂能任由他们李代桃僵?”

    宁晏礼听出她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出手阻拦他们找人代替阳华和亲?”

    “大人所言正是。”青鸾道。

    殿外雨声哗然,一阵大风刮过,水汽从敞开的殿门扑进来,带着潮湿凉意,将灯火瞬间熄灭。

    殿内失去唯一的光源,骤然暗了下来。

    “这倒不算什么大事。”宁晏礼踱至门前,微仰着头,像是在看檐下如注的雨帘。

    青鸾看着他的背影,一时不知他在算计什么。

    良久,才听他道:“只是如此,我却有一点想不通了。”

    宁晏礼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忽然划破天际,将他墨色的背影照亮一瞬,紧接着,便是轰隆一声巨响,滚滚天雷仿佛将整座殿室震动。

    青鸾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却直觉不对。

    “大人何处想不通?”她试探道。

    “回想起来,你之前几次主动找上门来,都是为了利用我对付淮南王府。”宁晏礼清冷的声线穿透雨声,“而今日,却似乎是为了阳华。”

    青鸾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大人何出此言?”

    “眼下,和亲既已定下,无论是否有人代替阳华北上,待她离宫之后,便对你再构不成威胁。这道理,你应该明白。”

    宁晏礼道:“可你今日费此番心机,倒像是很在意最后*去北魏的,是不是她本人。”

    他回过身,但因是逆光,青鸾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继续道:“此前,我只当你是因那晚漪澜殿的事,怕阳华将你认出,但如今看来,你似乎是有意针对于她。”

    听这话间语气不似疑问,青鸾心头微微发紧。

    但她不敢松懈,仍竭力稳住心绪,平静道:“大人想不通的,就是这个?”

    此时二人对立,青鸾虽看不清宁晏礼的神色,但宁晏礼却将她看得真切。

    他视线落在她绷紧的腰身上,不觉于唇边挑起一抹弧度。

    脸上藏得很好,但身子却很诚实。

    他上次在假山后有意试探,已发现她在紧张时浑身戒备,整个人就像一根拉紧的弦。

    人的表情可以作假,但紧张时的本能反应却无法控制。

    她果然还有秘密。

    但看着青鸾的反应,宁晏礼却忽然不想急于拆穿。

    他有意在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问道:“你与淮南王府有仇,我尚能理解。但你与阳华交集甚少,又是何时何处结下的仇怨?”

    话音刚落,凌空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两人于瞬息间对视,青鸾终于看清了宁晏礼眼底的审视。

    她感受到脉搏正克制不住的加速。

    长公主收买副将暗害她在先,又斩她双手,教唆李慕凌杀她再后,此等大仇,岂止是“过节”二字可以寥寥带过的?

    前世之仇犹在眼前,青鸾从没打算轻易把长公主放走。

    她要的不仅不是长公主去北魏和亲,而且恰好相反——她要的是长公主,永远都无法再去北魏!

    但这些话青鸾无法与宁晏礼解释,若论起前世仇怨,她与宁晏礼的渊源倒是更深,因此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论罪尚有连坐之说,长公主与淮南王府关系匪浅,奴婢心窄,因此结怨,大人有何不解?”她道。

    “此事你若是为针对淮南王府,大可以待他们将人换完,再向我揭发,如此一来,他们罪证坐实,牵涉其中之人皆是重罪,淮南王府亦难脱其咎。”

    宁晏礼缓步向她走来,“可你却避重就轻,盯在是否由阳华本人去北魏的事上,难道不是反常?”

    二人距离渐近,宁晏礼的敏锐让青鸾下意识想要回避。

    待他逼至近前,她不觉稍稍后退,“若依大人所言,大人手中已掌握了淮南王府诸多罪证,陛下也早已对其生出疑心,大人却迟迟不将其揭发,难道不也是反常?”

    话刚说完,哐”地一声被滚滚轰鸣掩盖。

    青鸾腰间一记吃痛,手向后扶,先是摸到一片粗喇的帛布,而后便是香案的硬角,在这慌乱的瞬间,她抬眸正对上宁晏礼泛起寒光的眼。

    他看着她攥紧桌案的手指,白玉似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你似乎很善于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宁晏礼神情间带着嘲弄,让青鸾觉得刺眼,便也不甚客气道:“大人也很善于直接回避问题。”

    宁晏礼眯起双眼:“你定要阳华去北魏,莫不是在途中为她准备了什么‘惊喜’?”

    提到去北魏途中的“惊喜”,青鸾不禁暗中咬牙。

    他前世在和亲途中埋伏,险些要了她性命,居然还好意思在此大言不惭。

    果然这阴险的奸宦满脑子里都是陷阱。

    青鸾担心再在此事绕下去,会被他套出话来,遂迅速把话岔开。

    “大人怎的就认定奴婢避重就轻就是反常?”她道:“世人皆道,制衡之术是帝王术,但却鲜有人知,其亦是朝堂斡旋之术。”

    这话冷不丁扯得太远,宁晏礼不禁皱起眉。

    青鸾见他不语,继续道:“狡兔死、走狗烹,陛下忌惮诸侯士族,才会倚重大人。想必大人深谙此道,遂握着淮南王府诸多把柄,但却只剪除其党羽,蚕食其势力,处处弹压而不一举溃之。”

    宁晏礼静静看着她,眸中泛起微光。

    他有些惊讶,不想她竟将朝堂之事也能看得透彻。

    “奴婢虽不在庙堂,但想得太子殿下和陆氏倚重,用的亦是这个道理。”青鸾道。

    “何况,若真将此事揭发,其间牵涉太后,陛下也未必会降重罪,倒不如退而求其次,让长公主永远离开,剪除淮南王府在后宫的肢翼。”

    说这话时,青鸾眸光熠熠,平素娇媚撩人的眼竟显出几分飒气。

    宁晏礼注视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青鸾见他神色似有松动,稍松了口气。

    腰被香案硌得酸疼,她打算换个位置,谁料,她刚要从宁晏礼身前走出,他却突然将她攥住。

    青鸾眉心一跳,低头就看见修长的五指正握在她的腕上,她旋即抽手,向另一边走去。宁晏礼反应极快,欺身上前把她逼退,抬手搭上香案,用身体和两臂将她禁锢。

    青鸾只觉冰凉的沉香顷刻压了下来,后腰一紧,被他紧紧抵回案上。

    在交叠的呼吸中,她愕然抬头,“大人这是何意?”

    “我的问题还没问完。”宁晏礼沉声道。

    青鸾微微凝眉,“大人还要问什么?”

    “还有一事,我很是好奇。”宁晏礼深深看着她,眼底疑云翻涌,“阳华和亲之事本就匆促,想必太后和淮南王府也才想好对策,你却提前将我引去,像是早就料定了他们的想法——”

    他顿了顿,冷然道:“难道你会未卜先知?”

    青鸾眉心微微一跳。

    她早知宁晏礼心思极深,但却不想竟会敏锐到这般地步,她急于向长公主报仇,疏漏掉的这点竟偏偏被他抓住。

    青鸾不敢松懈,良久,她沉了口气,浅淡地勾薄唇,叹道:“在大人面前,奴婢当真是半寸都藏不住。”

    之后她看向宁晏礼,双眼澄明,“大人是否记得,奴婢曾与大人提过已故的阿母?”

    宁晏礼闻言想起那支玉簪,不禁将视线移到她髻间。

    他早发现今日她换了支银簪,只是不知这银簪是否与那桃木簪一样暗藏玄机。

    “我自是记得。”他收回视线,淡声道。

    “奴婢这些求生的本事,都是幼时由阿母所授。”青鸾幽幽道:“其中,便有大人口中所言的,未卜先知。”

    宁晏礼冷笑,脸上写满了不信。

    青鸾见此也笑了出来,而后却将话锋陡然一转,“不知大人在入宫前,是哪里人氏?若是江南人,可能未必听说过。”

    她盯着他脸上的反应,缓缓说道:“十六年前,江北曾有一郡,名为云都,其间有一司姓氏族,极擅巫术,大人可曾听闻?”

    话音未落,只见宁晏礼面色已森冷如冰,眼底骤然布满寒霜。

    第57章 第57章

    青鸾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陡然一动。

    仙乐楼那日,她见宁晏礼手下有一司氏后裔,便一直心怀疑问,尤其是在得知他对淮南王府的态度后,就更加怀疑他与云都当年的血债有什么关系。

    眼下看来,她的猜测或许没错。

    “你想说什么?”半晌,宁晏礼冷如淬冰的声音响起。

    “奴婢想说,大人所言的未卜先知,便是源于司氏一族的占卜之术。奴婢就是通过占卜,提前算到了世子今日会与奴婢提起长公主和亲一事。”青鸾信口道。

    “云都司氏早已不复存在,那些巫术也无人证实。”宁晏礼眸光狠戾,“若想用这些道听途说的把戏来蒙骗我,劝你还是省省吧。”

    “原来大人听说过云都司氏。”青鸾故作讶然。

    宁晏礼于嘴角扯出一抹讽刺,“司氏在十六年前云都陷落时已被灭族,就算真有巫术,十六年前的你,怕是连路都走不稳又要如何习得?”

    “大人所言不错,但奴婢这占卜的本事并非司氏人所教,而是奴婢阿母所授。”

    青鸾看着宁晏礼,回忆着阿母留下的手札中的记录,不动声色道:“彼时旧都之乱,魏人将陛下一行追到云都,太守林弘与城中百姓竭力抵抗,却不想淮南王故意延迟发兵,致使云都最后满城被屠——”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见宁晏礼脸色愈发沉冷,稍稍放慢语速道:“世人都以为云都司氏族人为护林太守家眷,皆死在魏人刀下,其族中相传数百年的巫术也随战火一并灰飞烟灭。”

    “不然呢?”宁晏礼半眯起眸子。

    青鸾道:“实则并非如此。”

    宁晏礼冷哂:“你这信口雌黄的功夫倒是日日渐长。”

    青鸾缠不过他,直接揭了底,“如今大人手下还有会易容术的司氏后裔,为何偏偏不信奴婢所言?”

    宁晏礼眸光一沉,没想到她竟于仙乐楼那日发现了司白的身份。

    “他与你不同。”他果断回道。

    此言一出,二人沉默了一瞬,之后,青鸾忽地笑了。

    她静静地看向宁晏礼,“好,既然大人不信,那依大人之见,奴婢为何会提前料到今日之事?”

    这一问,让宁晏礼蓦地顿住。

    是啊,若非占卜,难道他要相信她当真是未卜先知吗?

    霎时间,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荒诞。

    但即便如此,他心底还是有种直觉,她在骗他。

    这种直觉不知源自何时,或许是从第一眼见她开始,亦或是从他频频昏倒、眼前浮现那玉棺女子的画面开始。

    每次见她,他都会被一股巨大、错杂、没有来由的混沌所侵蚀,这种混沌仿佛正在一口口啃噬掉他的理智。

    他有明确的目的,亦有未完的大事,但此刻,他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为什么要执着于她的答案,自己又究竟想要得到她怎样的答案,一时间他竟有些想不通了。

    他注视着青鸾的脸,眼底渐渐蔓出蜿蜒的血丝。

    “要我相信你,你便证明给我看。”他道。

    “今日之事就是证明,大人还要奴婢怎么做?”青鸾不懂他为何偏要在这一点过不去。

    宁晏礼将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眼里,“你便与我说说,你还能占卜出什么?”

    青鸾与他视线错开,垂眸看向锢在身侧的手臂,“那大人先把奴婢放——”

    “就这么说。”宁晏礼的回答几乎没有犹豫。

    “……”青鸾一脸莫名地看向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

    前世的他有这么难缠吗?

    她轻出了口气,“大人想要奴婢占卜什么?”

    一瞬间,宁晏礼脑海中再次浮现出置于玉棺中的女子。

    他搭在案上的手倏而一紧,停顿片刻后,才开口道:“你便来看看,我的命数如何,活到几时又死于何处?”

    青鸾蓦地怔住。

    几乎是瞬间,她想起前世城门上的那具悬尸,那是她死前眼中的最后画面——

    彼时,李慕凌割献淮南十三座城池给北魏,换其调兵合围上京,朝廷军溃败,宁晏礼最终死于李慕凌之手,后又被悬尸城上,受尽世人唾弃凌辱。

    大约是前世落得同样境地的惺惺相惜,青鸾一时不忍再看宁晏礼的脸。

    她错开他的视线,望向殿外。

    “大人命格极旺,一生高官厚禄,福寿绵长。”她拣出两条大吉的卦签批语,轻声说道。

    此言,便当做对他今生的祈愿了。

    风雨不断拍打着殿门,木柩吱呀地忽扇着,像是随时摇摇欲坠

    半晌,她听到宁晏礼的声音:“但看你这表情,我的下场似乎并不太好。”

    话音刚落,“哐”的一声木门被风合上,殿外雨声静下一半。

    青鸾只觉两只冰凉的指尖覆上下颌,旋即,侧过去的头被一道轻柔的力量带回,微微仰起,重新对上宁晏礼的视线。

    在青鸾诧异的目光中,他缓缓问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轰隆——”一声巨响掩盖住青鸾的心跳。

    电闪雷鸣间,她只见宁晏礼面色苍白,上挑的眼尾泛出血色,有种近乎妖异的俊美。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他又问了一遍,眼中露出如蒙雾般的迷茫,“在你我未入宫前,或是比那还久之前,我们是不是见过?”

    刹那间,觉雷声仿佛炸响在了脑海。

    青鸾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宁晏礼,她只觉头脑发胀,浑身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她几乎瞬间就明白,宁晏礼说的很久以前,是有多久!

    “没——”青鸾刚要开口,就被宁晏礼打断。

    “你在抖。”他道,同时将另一只手托上她的腰,将她禁锢在怀中,笃定道:“腰身紧得像根弦,你又要骗我。”

    青鸾腰间一僵,几乎脱口道:“我没有!”

    宁晏礼挑眉,“你以为我会信你?”

    青鸾瞪向他。

    “每次见你这副神情,我都觉得无比熟悉。”宁晏礼眸光闪出幽暗的异色,“后来,我开始反复做两个梦。”

    青鸾只觉后领氤氲潮湿,不知是未干的雨,还是流出的冷汗。

    “其中之一是李慕凌打着‘清君侧’的名号逼宫谋反,入我陷阱,被我当场擒获。”宁晏礼道:“但却有一女子为了救他,不惜以身犯险,与我以命相搏——”

    幽冷的话音仿佛噙毒的剑,直悬于青鸾心头。

    她虽不知宁晏礼所谓的梦,是他已得知前世之事故意诈她,还是真的做了前世之梦。

    但她确定的是,他所言的场景,就是前世她为救李慕凌,将他挟持的那晚!

    青鸾感觉到血液流速的加快,恍然间,竟如同回到了那个烽火燃天的夜晚,与宁晏礼剑拔弩张的针锋相对,似乎就是这般热血翻涌。

    “难道大人看清了梦中的女子,是奴婢?”青鸾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我原本还不确定。”宁晏礼扬唇冷笑,“但现在,我觉得是。”

    “奴婢还记得大人曾说的话。”青鸾顿了顿,宁晏礼凤眸半眯,像是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漪澜殿那夜,大人曾在刑室殿与奴婢说过,大人若想杀奴婢,不需要证据。”她道。

    宁晏礼阴恻地笑了笑,“你居然还记得。”

    “大人若有意取奴婢性命,何必托辞发梦?”青鸾咽了咽嗓子。

    宁晏礼定定望着她,唇边仍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你认为,我是想杀你?”

    不然呢?青鸾察觉到他身上散出的危险气息,余光微微瞄向殿门。

    必要的话,走为上计。

    然而就在此时,宁晏礼在她腰上的手力道骤然一提,将她几乎贴在了他身上,青鸾踉跄半步,他手在身后托着,让她不由得微微点起脚。

    巨大的惊讶中,青鸾呼吸蓦地一滞。

    清香温热的气息寸寸烫过她的脸颊,宁晏礼抬手将她发间银簪抽出,扬手一掷,“咚”地一声银簪钉入门柩。

    “往后莫要在我面前耍弄这些拙劣把戏。”他低声道。

    “大人你——”青鸾视线从银簪上收回,愕然看向宁晏礼,但很快,她便说不出话了。

    宁晏礼眸子里翻涌的眸色让她心下一紧。

    “你就不好奇另一个梦是什么?”他道。

    青鸾沉了口气,“大人请讲。”

    宁晏礼凝在她脸上,目光却似拉远,“另外一个梦中,我似乎梦到了与我死后同穴之人,而这人,好像与前一个梦中的,是同一个人。”

    青鸾愣住。

    死后同穴,岂不是夫妻?

    虽然自前朝起,常有权宦娶妻的情况,但在她前世记忆中,并未听说宁晏礼有过对食。甚至因为此事,很多人都曾以为他有断袖之嫌。

    而且宁晏礼是死在了李慕凌手里,李慕凌怎会好心将他安葬?

    惊疑间,宁晏礼又问道:“我再问一遍,梦中之人可是你?”

    第一个梦她不能承认,第二个梦又实在诡异,青鸾根本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道:“大人不觉得这问题实在荒唐可笑吗?”

    “是很荒唐。”宁晏礼唇角勾起讥诮,像是在自嘲,“但你却一直在回避。”

    “大人平素都是这般与手下人说话的吗?”青鸾有些受不了了,她只觉耳根热得厉害,脚尖也点得酸痛。而且不管他究竟做了什么梦,眼下这般场景都很荒谬。

    “只与你是这般。”宁晏礼毫不避讳道:“你惯是爱用阴谋诡计,我信不过你。”

    第58章 第58章

    “你——”青鸾哽住。

    但眼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也无意义,她咬了咬牙,脑中飞快思考起来。

    不管怎么说,那第二个梦里的人定然不会是她。

    如此看来,宁晏礼梦中信息零散,恐怕他自己还未理出头绪,无法确认梦中人究竟是谁,所以才会不断逼问,试图从她口中探寻答案。

    “大人是信不过奴婢,但想必大人也同样无法相信自己的猜测。”她道:“奴婢若肯舍命去救世子,又何必暗中与王府处处作对,难道这一点还不足以证明?”

    “我方才听闻李慕凌要许你侧妃之位。”宁晏礼眸光幽深,“谁知你是否会因此动摇。”

    听到这话,青鸾脸上顿时浮生出恨意,“大人可会对仇敌动摇?”

    宁晏礼漫不经心冷笑道:“当然不会。”

    青鸾也笑了,“既如此,大人还要怀疑奴婢会委身于他吗?”

    宁晏礼却不为所动,冷然道:“那要看你与他究竟是何仇怨了。”

    “奴婢与他自是有血海深仇。”青鸾攥起拳,“此仇若不得报,奴婢便白活这一遭了。”

    宁晏礼观察着她面上的神色,没有说话。

    视线交织中,青鸾凭借方才的猜测试图挑起他的共情,“十六年前云都陷落,淮南王府欠了多少血债,大人难道没听说过吗?”

    宁晏礼的手臂果然微微一滞。

    半晌,他脸上浮现出一种颇为复杂的情绪,很快,青鸾就感觉到腰间的禁锢缓缓松了下来。

    紧接着,笼罩在周身的温热气息如潮般退去。

    殿外的雨声渐渐小了起来,宁晏礼放开手,落在青鸾眼里的目光也随之冷却,仿佛将自己重新冰封回沉默的躯壳中。

    他淡淡看了青鸾一眼,“既有仇,便少与他私下相见,以免打草惊蛇,横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青鸾愣了愣。宁晏礼已转身向殿外走去,然而行至殿门处,他脚步突然一顿,又道:“阳华离宫前这些日子,定会加紧追查那晚漪澜殿的事,你便在东宫藏好,其余的事我会安排。”

    青鸾看着他,忽而有种莫名的感觉堵在心口。

    “今日之事不许对旁人提及。”墨色背影透出一丝凉薄。

    青鸾薄唇翕动,“奴婢明白。”

    银簪还钉在门柩上,宁晏礼轻扫了一眼,见是宫里做的普通样式,猜测多半是皇后赏的,便收回目光,打开殿门。

    一股潮气扑进殿中,吹起青鸾两鬓的发丝。

    “多谢大人相助。”她倏然开口道。

    墨色衣袍被风吹得翻飞,宁晏礼的动作稍稍一滞,但却没有应答,径自撂摆迈出殿门,迎着斜风簌簌,踏入雨中。

    不知过了多久,青鸾突然回过神来,向殿外追去。

    跑到殿门口,果然见到支在墙角的桐油伞,伞尖下还汪着一滩水迹。

    青鸾急忙将伞拿起,撑开跑下石阶。

    她追得太急,没注意鞋袜已被石板下的积水溅湿,然而此时,宫墙尽头下的一点墨色,已在嘈杂的风雨声消失远去。

    一场大雨直至入夜才停。

    “吁——”

    童让将缰绳一勒,马车缓缓在宁府门前停了下来。

    鸦青带众人从门内迎出,一个下人上前把马凳摆好,童让回身将车帘掀开,唤道:“大人,到了。”

    两名影卫提灯上前,一左一右,将马车照亮。

    一阵马蹄哒哒而来,屠苏也从后面跟了上来,到门前勒马停下。

    鸦青见他一身淋透,像刚从池里捞出来似的,当即一懵,“你怎么淋成这样?”

    “别提了——啊嚏!”屠苏打了个喷嚏,一脸怨念地揉了揉鼻子,“那贼世子也不怕被雨淋坏,竟生生与我僵持了两个时辰!害我腿都蹲麻了!”

    这时,宁晏礼从车厢躬身而出,鸦青转头看去,又是一愣,“大人你怎么也——”

    然而话未说完,只见宁晏礼冷飕飕抬眸,将一记眼刀飞了过去,当即就把他后半截话堵在了嘴里。

    宁府众人见此,不禁都缩了缩脖子。

    宁晏礼撩起湿漉漉的衣摆走下马车。

    湿透的外裳紧贴在身上,这种混沌狼狈的感觉,让他此时心情极度阴沉。

    他径直回到寝殿,砰地一声带上门,将众人的疑问隔绝于门外。

    鸦青赶紧吩咐让人去备姜汤,回头又把童让拉到身边,低声道:“我只这一日没随大人入宫,怎的一个个回来落得这副样子?今日雨下得急,宫中就没人给大人备伞吗?”

    童让朝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备了,出来时还是钱常侍亲自送的呢,只是那会儿大人就已经淋成这样,再撑伞还有用吗?”

    鸦青一脸讶异,“在宫里时淋的?今日入宫发生何事了?难道是陛下不悦了?”

    “没有。”童让道:“听屠苏兄说,是大人把他们的伞送人了。”

    “送人了?”鸦青瞪大了眼。宫中除了陛下,何人是需要他家大人送伞的?

    “长史。”一个下人匆匆上前,“大人又要备冰水了。”

    鸦青怔了怔,很快明白过来那伞是送给何人了,遂转头对童让道:“去把火盆端来。”

    童让躲过拎着冰水桶的下人,将火盆在殿前撂下,“长史,这么晚了,大人要那么多冰水作甚?”

    鸦青将刚晾干了些的墨色衣袍放进火盆,“等你再大些就明白了。”

    “我都十八了,有何不明白的?”童让用铁钩在火盆里捅了捅。

    鸦青望了眼一片漆暗的殿室,笑道:“大人也不过是才明白的,你十八怎的了?”

    夜深,殿内空荡得发冷。

    宁晏礼拧干长发,静坐在案前,掌心里的桃木簪露出一点锋利的银光。

    经霍长玉嘱咐,铜炉中已又加了一味安神的香料,沉香混合着药味,充斥着整个空间,但他仍是整宿的难以安眠。

    睁眼时,是女子在烈火中回望他的身影。闭眼时,是云都陷落兵戈血染的长街。

    “外祖——母亲——”

    撕心裂肺的凄喊中,呼啸的风声掠过耳边,马背上的孩童回手伸向愈渐远去的城,去向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宁晏礼睁开双目,将桃木簪缓缓锁入匣中。

    那场大雨过后,天一连晴了数日,又愈发闷热起来。

    往阊阖门走的路上,两个青袍文官匆匆路过,青鸾止步伏手一礼,待二人远去,她偏过头向顺喜低声问道:“我瞧这些大人今日怎的都行色匆匆的?前朝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特意送阿姊过来,就是要说此事呢。”顺喜道:“这两日宫外似乎乱得厉害,阿姊这次一人出去,定要格外小心些。”

    “宫外怎么了?”青鸾不解,战火离上京还远,前世记忆中,此时并未发生什么动荡。

    “侍中大人前日刚向陛下请了诏,说是要搜捕一个重犯。”顺心道。

    青鸾神色微凝。

    全上京城搜捕,这么大的阵仗,究竟是要搜什么人?

    顺喜见青鸾面色凝重起来,以为她有些怕了,“要不我还在陪阿姊一块出宫吧,咱们两人也有个照应。”

    青鸾此行还有两件要事,带着顺喜怕牵累于他,遂笑了笑道:“放心吧,我身上带着宫牌,抓重犯又抓不到我头上。”

    二人经过太极殿,又路过门下省,青鸾不经意地往里瞧了瞧,其间有官吏往来的身影,却不见穿着绛袍的。

    “阿姊看什么呢?”顺喜也跟着往那边瞧了瞧。

    “没什么。”青鸾敛回视线,“对了,别忘了帮我打听,掖庭旁那座闲置的殿室,从前是谁用着的。”

    “记着呢。”顺喜痛快应道。

    待侍卫查了宫牌,青鸾朝顺喜挥了挥手,转身朝朱雀大街疾步走去。

    路上确如顺喜所言,不时有官兵士卒成队走过,偶尔还有几个黑甲士卒在街边盘问。

    青鸾在大街两侧寻了片刻,抬头望见前方不远处“绫罗记”的招牌,便将幂篱的薄纱放下,匆匆走了过去。

    这“绫罗记”据白薇所言,背后是乌山谢氏的生意,整个上京城的衣料,包括宫内司织署的供应,都经他家一手进出,若要查布料来源去处,此处是唯一的可能。

    青鸾穿过进出的人流,迈过门槛,胭脂味夹杂着新布料的生涩味迎面而来。再抬头看去,她不由得微微睁大了双眼。

    堪比凤仪宫主殿大的布庄内,四周堆满了各式各色的衣料,墙面还挂着成衣,嘈杂声中,十几个衣着鲜丽的女郎穿梭在选购料子的人群间,将各种时兴的样式比在身上,向众人介绍。

    一个小厮见青鸾进来,立即跑到一个身着鹅黄纱裙的女郎面前,耳语了几句,那女郎远远将视线投过来,立即将手中料子搁下,眉开眼笑地向青鸾走了过来。

    她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对青鸾盈盈福身道:“女史是宫里来的?”

    青鸾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笑道:“女郎好眼力。”

    “女史算是来对了,常有宫里的贵人来咱们绫罗记挑选时兴的料子呢。”黄裙女郎双手自然搀上青鸾的胳膊,“咱们这虽比不得宫里司织署的手艺,但胜在样式新鲜,咱们女子嘛,谁不爱……”

    “女郎。”青鸾实在没有时间耽搁,开口道:“我今日前来,是想寻一种料子。”

    黄裙女郎被打断也不恼火,脸上依旧挂着笑意,“女史若想寻料子,那来绫罗记就更对了,这上京城便数咱们这的衣料最齐全。”

    青鸾将从仙乐楼那小姑手中拿到的布料从袖中取出,摊在掌心,问道:“这料子女郎可识得?”

    一小块皱皱巴巴的麻布映入眼帘,黄裙女郎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撒开青鸾的胳膊,又低下头定睛瞧了瞧,片刻后,脸上神色微微变了,“女史莫不是用这麻布考较我眼力呢?”

    宫里的人,哪有要这种粗麻的?

    “女郎莫要见怪,我是诚心寻这料子的。”青鸾道。

    黄裙女郎抱着手臂,掀起眼皮又将青鸾打量一番,轻慢道:“这种料子,女史在我们绫罗记可寻不到。”

    青鸾不动声色,“可我听说,整个上京的料子都要由贵庄经手进出。”

    “经手是经手,女史既是宫里来的,那便应知晓绫罗记背后是何人,这种粗陋料子我们可不卖。”黄裙女郎语气里有些不耐烦道:“女史若没旁的事,还是请回吧。”

    说着,她就白了一眼准备离开。

    然而刚一抬脚,就被一直白皙的纤手拽住。

    她愣了愣,回头瞪向青鸾,“我都说了没有这种料子,女史这是何意?”

    青鸾将拽她的手向上一翻,黄裙女郎狐疑地垂眸看去,待瞧见数块银晃晃的碎银,双眼登时锃亮。

    她强压着嘴角,喜滋滋地看向青鸾,“不知女史还有何吩咐?”

    第59章 第59章

    “上京的料子既然都经贵庄进出,那这种麻布都送到何处,想必应有记录。”青鸾把碎银放进她手中,“女郎可否帮我查查?”

    “女史算是问对人了。”黄裙女郎四处看了看,见布庄其他人都在各自忙碌,便笑盈盈地将银子塞入衣袖,对青鸾道:“可再将那布料借我一观?”

    “有劳女郎费心了。”青鸾将那料子递到她手上。

    只见黄裙女郎用两指摩挲片刻,又扯出一截线头,指尖稍稍一搓,把线捻散,仔细分辨了好一会,才道:“这确是经咱们庄子分出去的粗麻。”

    而后,她将青鸾引到一旁,“女史且在此稍候,我去将送货的账目取来。”

    青鸾微微颔首,黄裙女郎便穿过人流向后堂走去。

    这时,两个官兵跨刀迈入,门口的小厮急忙迎了上去,躬腰揖道:“两位大人来我们绫罗记是要挑选点什么,还是——”

    一个官兵唰地将手中卷轴向下抖开,“你们这布庄上可见过此人?”

    青鸾装作挑选布料的样子,隔着幂篱循声瞟去——

    那卷轴散开是一张画像,画像上是个十七八岁左右的英气少年,其人面容瘦削,剑眉长目,额角有一条斜疤,透出一股与少年人不相符的煞气。

    青鸾想起顺喜的话,不由得心中暗自惊讶。

    宁晏礼满城搜捕的重犯,竟是个少年人?

    青鸾放下手中的料子,又随手拿起一匹素绫,不动声色靠近了些,只见那小厮伸头看了半天,挠着脑袋道:“大人,小的日日在这门前站着,并没见过此人。”

    “你再仔细看看!”另一个官兵道:“此人不会说话,是个哑巴,十七八岁,身长七尺有余,随身佩着一把长剑。”

    “大人,咱这庄子来的大多是妇人,哪有这这这样的。”那小厮一脸为难,指着画中少年额头上的疤说道。

    两个官兵互相看了一眼,大约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便将画像一收,提声道:*“这两日你们庄子里要是见了此人,速到京中府衙禀报,若敢欺瞒窝藏,你们这些人谁都活不了!”

    “是是是——”那小厮连着点头,压下声音道:“两位大人该知道咱这绫罗记背后是谢氏,怎会做出违抗朝廷的事呢。”

    一个官兵听了这话,冷笑一声,“你不必用这话来搪塞,京中谁人不知你们这庄子的底细?只是这次不同,这贼人惹上了不该惹的人,谁也保不了他!”

    那小厮连忙赔笑,“对对对,大人所言小的一定搁在心上,这就与庄上众人交代!”

    那两个官兵还要有整条街要走,遂不再与他多言。

    那小厮点头哈腰恭送二人去了隔壁酒肆,回来便砸着嘴,跟旁边一人嘟囔道:“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阉人,竟连乌山谢氏的脸面都不看,我呸!”

    青鸾闻言眼角划过一道冷光。

    乌山谢氏当今的家主谢璟,虽官拜三公,但因不愿参与朝廷党争,常年称病明哲保身,据说已向李洵请辞多次。不想谢司徒本人谦逊温恭,这布庄里的小厮反倒仗势不逊。

    “让女史久等了。”这时候,黄裙女郎拿着账目回来,青鸾才从那小厮身上收回视线。

    两人行至角落,黄裙女郎一边翻开账目,一边道:“整个上京城大大小小的布庄加在一起共有一十八家,这条街上三大布庄的料子都是供贵人用的,自然没有这种粗麻布,卖这种粗麻的……”

    说着,她将账目翻到了最后,“只有四家布庄,一家在西市,三家在东市。”

    青鸾不解,“这粗麻布不是很常见吗?另外十一家布庄,他们也都没有?”

    黄裙女郎神秘地笑了笑,“女史有所不知,在你们眼里,这同样都是粗麻布,看着没什么分别,但在咱们眼里却不尽相同。”

    “有何不同?”

    “女史给我看的,是用淮南苎麻绩成的线织出来的,这种粗麻虽与其他粗麻价格相当,但穿在身上要更为挺括舒爽一些。这其中的门道,便是做了多年布商的也未必明白。不过倒是有些上了年纪的淮南人懂得这个,专挑这样的料子制衣。”

    青鸾心中一动。一直藏在脑海中的两个猜测,似乎因此产生了联系。

    在此之前,青鸾就有所疑问,王府军师轻易不将真实身份示人,为何陈璋会把账本藏在那小姑子身上带给他。

    除非有一种可能,就是那小姑子早已与他见过,并因此被毒哑送进了仙乐楼,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那军师与陈氏传信的工具。

    而在仙乐楼当晚,青鸾本以为那小姑子死前走投无路,把这布料连同霍家玉牌一并给她,是想抱最后希望,让她揪出害死自己的陈璋。

    然听闻白薇所言,陈璋定不会穿这等粗布衣裳,青鸾便猜测,那小姑死前最恨之人,除了陈璋,或许就是将她送进仙乐楼的元凶。

    倘若黄裙女郎所说为实,那这两个猜测就都说得通了。

    青鸾将视线落在账目上,暗中记下了那四家布庄的名字,不露声色道:“当真是隔行如隔山,不想女郎如此年轻,竟对这些料子如此熟稔。”

    这话似乎让黄裙女郎很是受用,她两眼笑得弯成了一条线,“女史谬赞了,我也不过是见得多了。”

    “今日多谢女郎赐教。”青鸾道:“既如此,我便不多打扰了。”

    “女史当真是太客气了。”黄裙女郎将她送至门口,“趁着今日天好,可去东市那三家布庄先瞧瞧,那料子供得不多,晚了恐怕没有了。”

    青鸾路过门口那小厮面前,眸光暗中一垂,落在他的脚背上,颔首向黄裙女郎应道:“听女郎所言,我这便过——”

    话未说完,就听那小厮“哎呦”一声抱起脚尖,青鸾慌忙躲开,作势道:“呀,我这光顾着说话,竟没见有人在这儿。”

    青鸾这一脚又准又狠,踩得那小厮疼得蜷缩起来,脸登时憋得通红。

    他当面不敢发作,只能含着眼泪花道:“女,女史这这这一脚,哎呦喂——”

    “别在这装憨,快上一边儿喊去!”黄裙女郎向那小厮使了个眼色,“挡了女史的路,还敢啰嗦。”

    “是是是!”那小厮苦丧着脸,耸搭着眉眼躲到一边去了。

    青鸾在幂篱后微微仰起唇角,迈出门槛,向东市方向走去。

    一进东市,青鸾先买了个糖人,之后便凭着前世记忆拐进南边第二条巷子。

    刚进巷子,她远远就看见一道褪了色的红幡,没走几步,又听见“锵锵”的打铁声。

    她循声踏进小院,一股热气迎面扑来。

    院中炉火烧得正旺,火苗吐着长舌,一蹿一蹿将一截锻铁烧得通红。

    炉前一个干瘦的老叟背对着她,一手持钳,一手持锤,叮叮当当地敲着。

    倒是蹲在一旁执扇的小童眼尖,先瞧见了青鸾,“阿姊?”

    老叟闻言回过头,看了青鸾一眼,又沉默地转回去继续打铁。

    小童撂下扇子起身跑了过来,仰起被火烤得通红的小脸,对她道:“阿姊有日子没来了。”

    青鸾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瓜,把糖人递了过去,微微笑道:“许久未见,小虎子莫不是想我了?”

    小童接过糖人用力点了点头。

    “她不来是好事,一来又是有要命的事。”老叟一边打铁,一边冷飕飕地丢出一句。

    “吴叟。”青鸾掀开幂篱,走到他面前伏手一礼。

    吴叟冷哼一声,“我以为你这小姑子终于想通,不再干那些个舞刀弄枪的行当了。”

    青鸾找他打过很多暗器,还有那桃木簪子的铁芯,他虽从未问过,但也不难料到她买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

    青鸾低头苦涩一笑,“吴叟,我此番来,是想要一柄短刀。”

    吴叟眉毛都没抬,“老朽赚不了你的银子,到别处去吧。”

    “吴叟……”青鸾陪笑嚷求道:“还是你打的刀最称手了,我要早去别处买,恐怕就活不到今日了。”

    吴叟闻言停下手,将锤子砸在铁砧上,“你年纪轻轻休要说这些惹我晦气。”

    他用钳子将打到一半的锻铁搁回炉中,用下巴点了点前面的屋子,“自己去挑,挑个称手的。”

    见他终于松口,青鸾双眼一亮,连忙道:“多谢吴叟!”

    推开门,一屋子刀枪剑戟琳琅满目,青鸾环视一圈下来,心中不免生出一丝酸楚。

    前世,李慕凌带兵逼宫前,她从淮南回到上京,便是在吴叟的帮助下,在这间屋子提前挖了暗道,才在挟持宁晏礼后得以逃脱。

    时隔一世,这间屋子烽火退去,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叫青鸾心中不免感慨。

    她走向角落的长案,各种尺寸的短刀匕首映入眼帘,吴叟这里的兵刃没有多余繁复的点缀,但却足够锋利耐用。

    青鸾看上的便是这一点,都是实打实搏命的东西,没必要弄那些个明珠宝石镶嵌,花里胡哨又惹人注目,还如何杀人?

    她看一圈下来,选了两把长度刚好能掩于袖中的,在手里反复掂了掂,而后将其中一把的刀鞘“铮”地一声拔开。

    刀锋寒光森然,青鸾唰唰在空中比了两下,正好合手。

    小虎子正坐在门前舔糖人,见青鸾从屋子里出来,立刻凑了上去,仰头问道:“阿姊要走了吗?”

    吴叟手中的锤子在半空顿了顿,片刻后又重新落下。

    青鸾看过去,踟躇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颇有份量的布包。

    “吴叟。”她走上近前,炽热的炉火倒映在眼里,泛出幽暗的红光。

    “铿铿锵锵”的打铁声代替沉默,吴叟还是没有抬头。

    青鸾将布包放在搁铁钳的案子上,手刚撂下,布包便“稀里哗啦”扁塌下去。

    里面是她攒下的全部碎银和铜板。

    吴叟用钳子将锻铁翻了个面,“一把匕首而已,要不了那么多。”

    “我曾梦见自己在那屋子里中了一箭跌落暗道。”青鸾转头望向方才那间屋子。

    吴叟手中动作一滞,抬起头看她。

    “在我濒死之际,是吴叟冒险将我从暗道中拖出,让我捡回一条性命。”青鸾道:“这些钱,又怎么算多呢?”

    第60章 第60章

    绫罗记内,黄裙女郎正躲在角落美滋滋数着银子。

    “奉命查案,都不许动!”

    这一嗓子吓得她差点脱手,赶紧将银子收回袖中,抬头看去,十几个黑甲士卒突然一窝蜂涌了进来。

    正在挑选布料的女郎们不知发生了何事,顿时惊叫连连,纷纷退后,人挤着人躲到一处。

    门口小厮被这阵仗吓得腿软,颤颤巍巍迎了上去,“大人!刚才已经来人盘问过了,你们这这这样让我们没法做生意呀!”

    屠苏跨着长刀迈进门,一把揪起他的脖领,“休要废话!今日你们这布庄的帐,都记在宁府名下了!”

    “宁宁宁府?”那小厮被扔到一边,愕然道。

    “闲杂人等选好料子速速离开!”屠苏朝众人大手一挥,“有敢耽搁办案的,定不轻饶!”

    选好料子直接离开?

    众女郎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嗡一下地炸开,如蝗虫过境般扎进布料中,迅速把绫罗锦缎塞满了怀,撒腿就往外跑。

    有两个女郎动作慢了,要不是黑甲士卒及时拉开,差点就为抢最后一匹浮光锦撕打起来。

    片刻的轰然过后,原本还堆成山的布料转眼就连个线头都不剩了。

    屠苏看着洗劫一空的布庄,面露怔然。

    小厮哆哆嗦嗦递上一摞账本,“大人,小的是回头把这这这帐送到府上,还是直接给大人您带回去……”

    屠苏低头看了眼那摞账本的厚度,不由得吞了吞嗓子,刚要开口,就听宁晏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什么账?”

    屠苏后脊一凛,连忙用身子将那小厮挡住,“大人,没没没什么。”

    宁晏礼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却见那小厮从旁钻出个脑袋,把账本捧了上来,“大人,这这这账说好了要记在贵府名下,可不能出尔反尔啊!”

    话音甫落,屠苏脸色一青,忙把那小厮的脑袋按回身后,向宁晏礼讪讪一笑,“大人,这其中有些误会——”

    宁晏礼没功夫理会,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冷冷道:“这些就从你下个月的俸禄里开始扣。”

    “大人我……”屠苏苦着一张脸,一时欲哭无泪。

    鸦青随后走进,不知该如何安慰,便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倒是一旁的童想了想,认真建议道:“屠苏兄,你莫不如签个身契给大人算了。”

    屠苏:“……”

    很快,布庄其他人被屠苏带人轰进了后院,唯独剩那黄裙女郎一人被留了下来。

    起初她还有些紧张,但当瞧见宁晏礼后,她双颊不禁浮出两片红云,登时面露娇羞,盈盈拜道:“不知大人独留贱妾一人在此,是有何事?”

    宁晏礼却极不解风情,像是一句都不愿啰嗦,没头没尾地直白问道:“她都与你说什么了?”

    “他?”黄裙女郎怔了怔,“大人说的是谁?”

    宁晏礼微微蹙眉,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解释,鸦青见此,连忙接道:“就是方才带着幂篱的女郎。”

    黄裙女郎恍悟,“她呀,她——”

    她顿了顿,抬眼瞄向宁晏礼,“她也没说什么,就是向妾身询问了些料子的事,不过出手倒是大方,开口就给了妾身许多银子。”

    宁晏礼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他向鸦青看了一眼,鸦青当即会意,从袖中取出一颗金珠。

    金珠何其贵重,黄裙女郎双眼一亮,忙不迭伸出双手去接,“多谢大人,多谢……”

    “铮”地一声剑鸣,童让将剑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冰冷的锋刃把她的话堵回了嘴里,黄裙女郎的双手顿在半空,脸上登时没了血色。

    “若如实秉明,这金珠就是你的。”宁晏礼淡淡道,“若有半句虚言,它就当做你的陪葬。”

    没想到外表看着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竟能说出如此狠戾的话,黄裙女郎两腿一软,扑通跪了下去,颤抖道:“大,大人放心,妾身定知无不言!”

    童让嗖嗖挽了个剑花,把剑“锵”地收回鞘中,“你便从头到尾细细讲来,我这剑可不是一般的快,你若有稍有迟疑,脑袋就再也接不回去了。”

    黄裙女郎瞳孔剧颤,双唇苍白啜嗫道:“是,是。”

    “那位女史是宫里来的,她给了我些银子,是为了让我帮她寻一种料子。”

    “料子?”宁晏礼道。

    黄裙女郎怕他不信,用力点了点头,“是一块粗麻布料。”

    童让手扶在剑上,“你信口胡诌也不过过脑子,宫里哪有用粗麻布的?”

    黄裙女郎急忙摆手,“不不不,妾身说的是真的!”

    她摊开掌心看向宁晏礼,“那粗麻布也就掌心大小,皱皱巴巴的,像是从哪撕下来的。”

    宁晏礼眼中划过疑色,“继续说。”

    “她问妾身那料子何处有卖,妾身就如实说了,在西市有一家,东市有三家。”黄裙女郎回忆道。

    “她问这个做什么?”宁晏礼道。

    “妾身也觉得奇怪。”黄裙女郎道:“一般来寻这种麻布的,都是些上了岁数从淮南来的,鲜少有女史这般年纪的人——”

    “淮南?”宁晏礼突然打断。

    黄裙女郎不明白他的疑问,只道:“那麻布是用淮南苎麻制的,一些老人曾在淮南穿惯了,独爱用这料子裁衣裳。”

    虽不知青鸾从何处得的那块布料,但听这黄裙女郎说完,宁晏礼心中生出一个猜测。

    “所以,她从你们这出门去了东市,就是为了这个?”他道。

    黄裙女郎点头,“那种麻布供得不多,妾身同她说完,她便朝东市那边去了。”

    宁晏礼看了鸦青一眼,鸦青受意,拿出金珠到黄裙女郎面前,黄裙女郎激动万分,颤抖抬起两手去接。

    待金珠落入掌心,她急忙连磕了几个头,口中不住道:“多谢大人赏赐!多谢大人赏赐!”

    “谢恩倒不必急。”宁晏礼却冷声道。

    黄裙女郎闻言一愣,脸上浮现一丝茫然。

    “还有一事要问你。”他道,“这淮南苎麻所制的麻布,比起其他地方的麻布,价钱可是贵上许多?”

    黄裙女郎没想到他是要问这个,如实道:“回禀大人,粗麻的价钱都是一样的。”

    此言一出,宁晏礼眸光一沉,而他身旁的鸦青也跟着笑了笑,道:“这谢氏的生意做的倒是有趣。”

    童让也从中听出了门道,不解道:“淮南距上京远去八百余里,卖着同样的价钱,谢氏居然舍近求远,还特要到淮南进苎麻,这是何意?”

    黄裙女郎攥着金珠,眼神躲闪,“这……这其中原委妾身亦不知晓。”

    “你只需要将你所知的实情说出,大人定会保你性命无虞。”鸦青看出她的心思,恫吓道:“你若不说,不用等到谢氏,今日你就要活不成了。”

    与此同时,童让配合地将剑拔出一截,明晃晃的利刃倒映出黄裙女郎苍白的脸,她实在害怕,终于道:“庄子上与郎君说过多次,这淮南苎麻做的料子在京中贩卖不赚反亏,可是郎君坚持……咱们做下人的,也没有办法。”

    “你们谢氏的郎君多了。”童让道:“你说的是哪个郎君?”

    “……”黄裙女郎犹豫片刻,才道:“自然是如今要接替主君当家的那位……”

    宁晏礼眯起眼,“谢阮?”

    谢司徒的侄子,朝中现任的尚书仆射。

    鸦青挥手叫人将黄裙女郎带了下去,转而对宁晏礼道:“大人,谢氏素来不参与党争,这谢仆射又是个风流恣意的性子,不像是会与淮南王府有纠葛的人。”

    谢阮此人虽一身才气,但性情过于洒脱,平日只与陆羡等人一起喝酒赋诗,因谢璟无子,他才被迫接管谢氏,又不得不入朝为官。

    前年宫中元日宴,他还曾醉酒失足掉进九龙池,为此惹出好大的笑话。

    “不过,”鸦青话锋又突然一转,“大人,彼时那乌山郡丞于淮南王府暗中勾结,谢氏于乌山势力极大,倒难说他们是否真对此一无所知。”

    宁晏礼早就有此猜测,遂面露沉吟之色。

    正待此时,一个黑甲士卒从门外匆匆而入,“大人!有急报!”

    宁晏礼正盘算着谢氏与淮南王府的关系,连眼都没抬,“何事?”

    黑甲士卒双手一伏,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大人,人——跟丢了……”

    宁晏礼听完一怔,蓦地抬头,寒声问道:“在哪跟丢的?”

    “刚一进东市,就,就跟丢了……”黑甲士卒囔道:“东宫女史买了个糖人,那糖人摊子人多,一转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宁晏礼吸了口气,说不出话来。

    鸦青无奈,指着那黑甲士卒道:“你们六个人,竟盯不住一个女郎?”

    黑甲士卒不敢抬头,委屈巴巴道:“那女史哪是一般女郎?她一路上走走逛逛,带着我们在街上溜了一大圈,我们都不知是何时被她发现的。”

    鸦青叹了口气,对宁晏礼道:“大人,女史会不会已经离开东市了?”

    宁晏礼低声道:“不会。”

    她一定也察觉到谢氏的问题,既然去了东市,就定不会轻易罢手。

    那黑甲士卒也道:“回长史,东市两头都有人暗中把守,女史现下定然还未离开。”

    听了这话,鸦青面露迟疑:“大人,咱们要抓的人也常在东市出没,据那晚抓的刺客所言,那军师的少年侍卫身手高深难测,女史只身而行,会不会有些危险?”

    宁晏礼缓缓闭上眼,两指摁了摁眉心,良久说道:“派人速去东市,顺路把那几个布庄围了。”

    “诺。”鸦青应声出门安排下去。

    绫罗记门前,童让跨上马背,见鸦青牵着两匹马走到门前,疑惑道:“这种小事,大人何必同去东市?长史牵两匹马作甚?”

    鸦青暗含深意看他一眼,笑而不语。

    这时,宁晏礼从门中撂摆走出,自然地从鸦青手中接过缰绳,墨袍翩跹,利落翻身上马。

    童让不禁瞪大了眼睛,看了看鸦青,又看向让他捉摸不透的自家大人。

    宁晏礼单手持缰,刚要向东市出发,却似察觉到身后的诧异,侧头向童让斜睨过去,“还不走,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