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陆眺“嗯”了一声,道:“你怎在此?”
此言一出,张署令颇为意外地看了青鸾一眼,听这意思,莫不是陆中丞识得此婢子?
青鸾起初也很是惊讶,陆眺怎会认识自己,但下一刻,她旋即反应过来,大约是宫宴时陆眺看见她站在李昭身后,应知她是陆皇后和太子的人。
这话言外之意是:你为何不在东宫,而出现在掖庭?
她有意瞄了张署令一眼,而后隐晦回道:“奴婢受命来此办差。”
陆眺见青鸾说得含糊,刻意不提“受谁的命”前来此处,猜测莫不是自己的皇后妹妹派她前来打探漪澜殿之事,而她又刻意看向张署令,应是怕张署令听到外传,于是配合道:“既办完了差,就快回去罢。”
青鸾借机连忙告退,毫不犹豫就要抬脚离开,张署令却道:“可是……”
青鸾脚步一顿,只闻陆眺严声道:“张署令,陛下还等着回话,你且速带我去看那些宫人关在了何处。”
张署令一听陆眺这话,心中已是了然,他得罪不起眼前这位年轻的御史中丞,更得罪不起金陵陆氏,虽不知那婢子是何来历,但眼下,其擅入掖庭之事,定是不能再追究了。
他堆着笑脸将陆眺迎进掖庭大门,转头间,望向青鸾远去的背影,耸搭的眼底划过一抹精光。
昭阳殿熏香袅袅,掺杂着一丝清幽酒香。
李洵正在矮榻上斜倚,扶额闭眼,脸色很是难看。他面前案几摆着金樽玉盏,下朝才没一会儿,便已饮下不少梨花醉。
“陛下。”宁晏礼迈入殿中,闻到淡淡梨花清香,不觉微微皱眉,那酒由他亲手酿制,虽甜,但很是醉人。
李洵闻声睁开双眼,不知是酒上了头,还是因李淑妃之事,他面容疲惫,甚至显得有些病态的憔悴,见宁晏礼立于殿前,他抬起手道:“宁卿来了。”
说完,他挥手屏退两旁,为他执扇的宫婢悄然退至五足莲花铜炉边,熟稔地填了些香料,才最后退出。
“方才朝上你都听到了。”待殿中只剩二人,李洵缓缓道。
“是。”宁晏礼知道,李洵说的是陈暨所言的边防之事。
他扫了一眼案几上的酒盏,淡声道:“陛下,梨花醉不宜多饮,太后午时便会回宫,见陛下酒醉定然不悦。”
听宁晏礼提到陈太后,李洵忽而嗤笑一声。
他踉跄起身,险些将身后屏风撞倒,带着一身酒气,走到宁晏礼面前,声音里略带一丝沙哑:“宁卿可知太后因何而归?”
“臣不知。”宁晏礼回道。
李洵双目被酒意醺得赤红,直视宁晏礼,笑了笑道:“宁卿知朕如己,怎会不知?宁卿只是不忍与朕拆穿罢了。”
接着,他指向东南方,那是皇家佛寺的方向,似笑非笑道:“朕知,卿亦知,太后此时回宫,不是为了朕,亦不是为了她死去的孙儿,而是为了那淮南王李鳌。”
宁晏礼抬眸,似顺着李洵的话道:“陛下,淮南王世子现下正跪于殿外。”
李洵眯眼向殿外看去,眸光阴厉不明,“看来他淮南王府是有所辩驳,既如此,便让他进来吧。”
很快,李慕凌被传至殿前,他低头疾步上殿,不忘用眼角狠剜了一旁的宁晏礼一眼,伏身叩道:“臣代淮南王府前来,为淑妃娘娘求请陛下宽恕!”
李洵冷笑一声:“宽恕?”
李慕凌伏身道:“淑妃娘娘因腹中皇嗣被害,悲伤难抑,一时犯下大错,不求陛下饶恕,只求陛下念及往日情份,留娘娘一条性命!”
李洵面色幽深,“听世子这语气,此事乃淑妃一人作为,淮南王府之前并不知情?”
李慕凌抬起头,神情恳切,竟让人一时难辨真伪,“陛下,淑妃娘娘要强的性子陛下最是清楚,娘娘在宫中受的委屈从来不肯与母家提起半句,若王府早知她被人下毒暗害,岂会等到今日让她糊涂之下酿出大祸!”
“世子所言,怎么与朕查到的不大相同?”李洵的目光扫向宁晏礼。
宁晏礼微微颔首,很快有两个小太监呈着托案走上殿前,案上还搁着一叠薄纸,细细密密的供词与血红的手印交错,不用看也知吐出这些的人曾受过怎样的酷刑。
宁晏礼居高临下道:“世子上前看看罢。”
李慕凌暗中咬牙,正欲提摆起身,双腿却因久跪而踉跄半步,落在宁晏礼澄黑的眸中,显得十分狼狈。
他走到供词前,当真于殿上一张张翻阅起来。
李慕凌双目在供词间游走,眉目愈发皱起,神色渐渐愤然,直至看完最后一张,他再次向李洵跪道:“陛下,自古屈打成招所至的冤狱不在少数,这些宫人怕是被审了一夜才被迫说出此事与王府有关!”
“世子的意思,是朕冤枉了淮南王府?”李洵冷道。
李慕凌瞥了宁晏礼一眼,然后伏手,“臣不敢,只是宁侍中素来擅于酷刑,别说那些宫婢太监,就是士卒武夫怕也捱不住他的拷问,严刑折磨之下,宁侍中想要的证词怕是不难得到。”
李慕凌话中矛头直对宁晏礼,但李洵却叫人呈上物证——李淑妃蓄意留胎所服用的汤药残渣,以及淮南王府医官手书的药方。
李慕凌脸色陡变,自己明明已于三日前夜里,安排侍卫将那医官送回淮南!
他倏然瞪向宁晏礼。
“淮南王府胆大包天,与淑妃合谋欺君,世子还有何话说?”李洵的声音仿佛是从牙齿缝里发出来的,阴戾森寒,让李慕凌不由滞住。
正待此时,一只黑鸦从殿前飞远,御前常侍钱福疾步入殿,对李洵道:“陛下,廷尉有十万火急的要事禀报!”
李洵火气正盛,遂没好气地道:“何事?”
钱福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回道:“回陛下,太,太后娘娘回来了……”
李洵一惊,“不是说太后要午时才到?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钱福道:“太后娘娘回来直奔廷尉,将宁侍中前夜关押的那个医官给……给……”
宁晏礼眸中微黯,冷声道:“太后娘娘将淮南王府那医官如何了?”
钱福看向他,脸色难看道:“给杀了……”
“……”宁晏礼看向李洵,李慕凌亦是浑身一震。
“杀了?”李洵登时拍案而起,瞪圆了眼睛道:“太后竟把此案人证给杀了?”
钱福见李洵大怒,扑通跪地,回道:“太后娘娘说,说那医官蓄意谗言,引陛下对诸侯猜疑,破坏宗亲君臣关系,就把人在大牢里杀了……”
李洵脸色青紫,“廷尉监顾準何在?”
钱福道:“顾大人拦了……但是被当场革职,太后娘娘说他办事不利,不能侍君奉主,然后将被陛下贬到马厩喂马的陈璋陈大人任命为新任的廷尉监了……”
钱福话音一落,李洵勃然盛怒,他“哐”地一声将面前的案几踢翻,白玉酒盏应声滚落,梨花醉从掀倒的金樽里盈盈流出,漫出浓郁酒香。
他大步走向侧殿,一把从伏虎剑架上取下天子剑,又快步向李慕凌走去。
李慕凌当即面露惶然,叫道:“陛下!”
李洵置若罔闻,在他面前“铮”地拔出利剑,指在了他的鼻尖上,眼底猩红道:“淮南王府既有太后撑腰,世子还何必跪在朕的面前?”
李慕凌上身微微后仰,梨花醉沿着衣袍纹路渗入,却不敢妄动,他白着一张脸,吞了吞嗓子道:“陛下言重了……太后娘娘也是体察臣与父亲对陛下的忠心,才信任淮南王府。”
“忠心?”李洵狠道:“李鳌对太后的忠心朕倒是看得真切!”
提及此处,他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少年时,他便看得清清楚楚,李鳌望着自己母亲的眼神,不是臣子对太后的尊仰,亦不是小叔对兄嫂的敬护,那双僭越背德的眼里,赤。裸裸的,分明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慕与渴望。
他恨李鳌,竟然胆敢觊觎皇帝的母亲。
但他更恨自己,明明身为天子,却不能将李鳌除之而后快。
就在李洵与李慕凌僵持间,钱福偷偷抬眼瞧向宁晏礼,只见宁晏礼稍一垂眸,钱福当即心领神会,又道:“陛下……”
李洵闻声冷眼看他。
钱福道:“太后娘娘还说,皇嗣夭殇,她心中悲恸,回宫后百官嫔妃不必相迎,只请陛下即刻到长寿殿稍候,待她回宫后与陛下母子相聚。”
李洵眼中浮起一抹讥讽,喃道:“好一个母子相聚……”之后,他又像是自嘲般嗤笑一声,将天子剑“哐啷”一声扔在地上,对李慕凌道:“世子且回去与淮南王传信,有太后在,就让他把心放回肚子里罢!”
李洵所言之意,在场几人皆心知肚明,既在此事保全了淮南王府,李慕凌怕他反悔,遂不敢久留,又深深叩拜后,匆忙退了下去。
李慕凌走后,李洵又在昭阳殿发了好一通脾气,将一应摆设砸了个遍,直到陈太后回宫派人到昭阳殿请他,李洵才更衣准备去往长寿殿。
宁晏礼从昭阳殿退出,正逢四下无人注意,方才为李洵执扇的宫婢悄然走近,低声道:“大人,鸦青传信,有一个漪澜殿的宫人求见,口中提及‘军师’二字。”
宁晏礼眸光一动,不着痕迹道:“安排到刑室殿见我。”
“诺。”那宫婢轻声应了,而后又道:“近日皇帝梦魇的症状愈来愈重了。”
宁晏礼面容清冷,没有说话,就在二人即将擦肩而过时,他却忽而道:“流萤。”
那宫婢脚步稍滞,随后听到宁晏礼淡漠的声音:“最近将香燃得轻些。”
流萤微微怔住,良久,她猛然回头,却见宁晏礼绛色的衣摆已翩然消失在宫门之外。
第32章 第32章
慧儿跪在刑室殿里,殿内幽暗森冷,她又想起方才进殿前看到的白幡,不觉心中愈发惴惴,对青鸾的话也油生一丝怀疑。
宁侍中真的会保自己性命吗?
她没见过宁晏礼,只曾在漪澜殿时听其他宫婢说过,那位大人有谪仙之姿,虽为宦臣,但风华绝代,胜过这世上万千男女,就连陛下都曾为他一见倾心。
她不晓得谪仙长什么样子,但只觉天人应该不会待在这么阴暗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殿前角落一处暗门突然打开,慧儿神经一紧,只见一个青衣男子手持烛台而出。
她偷瞟向青衣男子的脸,狭长的双眸,窄细的鼻梁,瘦削清俊,倒也还算好看。
鸦青刚将四处宫灯点亮,却突然听见怯懦懦的一声:“侍中大人……”
他愣了愣,回头看向殿中跪着的瘦小身影。
慧儿见他视线落过来,急将跪着的姿势正了正,慌忙叩道:“侍中大人,奴婢,奴婢定将知道的如实禀明,请侍中大人饶过奴婢,奴婢不想再回掖庭了,那里的罪奴早晚会被打死的……”
说着,她眼底红通通的,泫然涌上一层泪花。
鸦青怔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还从来没人会将他与他家大人弄错,不禁哑然失笑:“你跪错人了,我不是侍中大人,我是大人府中的长史。”
这回换做慧儿愣住,她汪着晶莹的泪珠,直直看向鸦青,喃喃道:“长史大人?”
鸦青笑了笑,“你是在漪澜殿当差的?”
慧儿抹了把眼泪,点头道:“奴,奴婢在漪澜殿做些粗使。”
鸦青打量着眼前的小宫婢,顺手将烛台放在宁晏礼的案几上,“你与凤仪宫当差的那个叫顺喜的,是同乡?”
他在方才已经查过慧儿的宫籍。
慧儿是浔阳柴桑人,而他刚好记得,曾经查与青鸾共同出宫的那个小太监时,那小太监的老家也在浔阳柴桑。
他见慧儿怯弱胆小,不像是敢托人向他家大人传话的样子,猜测幕后大约有人指使。但经查探,她底细确是清白,虽在漪澜殿当差,可与淮南王府并无瓜葛。
只是不知她与顺喜同乡一事,是否是个巧合。
慧儿听到他问顺喜,不由得警觉起来,但她记得青鸾说过,若问旁的事要如实回答,于是又迟疑着点了点头。
鸦青察觉到她神情里的防备,但见她又点头承认,心中反倒生出一丝不解,遂直接问道:“你说自己在漪澜殿值夜时,曾听见有人在宫墙外提及‘军师’二字?”
慧儿吸了口气,看着鸦青道:“是……”
鸦青狐疑地看向她,“那你可知军师是谁?”
“不,不知。”慧儿摇头道。
“你当时还听见什么了?”鸦青道。
“那夜有风,旁,旁的听得不大真切。”慧儿被问得没底,眼中略显闪烁。
这时,屏风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修长的身影,慧儿抬眼看去,待那身影走出,她不觉怔住。
她从前不知谪仙人是什么样的,但今日算是知道了。
宁晏礼抬眼看她,见她表情怔愣,不禁微微蹙眉,“你找我何事?”
这如淬冰似的一句,让慧儿倏然惊醒,她打了个寒颤才反应过来,连忙叩头道:“侍,侍中大人,求侍中大人开恩……”
宁晏礼看了鸦青一眼,凤眸浓黑疏冷,似在问他: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鸦青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将慧儿传话所说,方才的询问,以及查到慧儿与顺喜同乡之事,一并告诉了他。
宁晏礼闻言一顿,脑海中自然浮现出一张清艳的面孔。
他黑眸闪动,不觉间将掌心攥紧。
又是那个婢子,每一件看似不相干的事,千丝万缕间,总会联系到她的身上。
他看向慧儿,声音极冷,“你在掖庭可是见过了什么人?”
听宁晏礼忽然问到此处,慧儿想起青鸾的嘱托,不由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俯身埋头道:“不,不曾见过……”
宁晏礼眸中神色微凝。
眼前这婢子目光闪躲,分明有所隐瞒。
这婢子是见过她吗?他心中油然生出这样的直觉。
慧儿趴在地上,久不闻宁晏礼开口,心中忐忑至极,怕他不信,又道:“大人,奴婢当真在值夜时听到有人暗中交谈!”
这时,鸦青也在一旁附道:“方才臣已派人查看,漪澜殿偏殿西侧宫墙上,确有可用来传递物品的细洞。”
之后他又压低了声音:“依臣看,这婢子城府不深,大半是不敢说谎的,应是被心机之人利用了。”
他口中所言“心机之人”是谁,二人自然心照不宣,可听到宁晏礼耳中,却莫名腾起一股烦躁。
他瞥了慧儿一眼,又看向鸦青,冷道:“你与她认识?”
“不认识……”鸦青愣道,不知话题怎的扯到自己头上来了。
“既不认识,你怎确定她是被心机之人利用,而非与人合谋?”宁晏礼直视着鸦青,眸光冷冽。
鸦青怔怔回看向他,隐约觉得他说这话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悦。
难道是自己说错什么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故而只能暂时缄口,转头却见宁晏礼突然撂摆起身,于是又不得不急道:“大人不审了?”
宁晏礼脚步微顿,目光落在慧儿的头顶,“你既信她,便依她所言,去把那军师安排的下毒之人找到。”
鸦青本以为宁晏礼对慧儿有所怀疑,还以为他想对她用刑,却不想他今日的态度竟少见的松动,遂连忙伏手应道:“谨诺,臣这就去安排。”
伏在地上的慧儿这时也慌忙抬起头,她见宁晏礼脸色沉冷,没问几句就要离开,不知过后要如何处置自己,心里一时又慌又怕,几乎带着哭腔道:“大人……奴婢,奴婢还能活吗?”
却不料,只这一句,宁晏礼耳中仿佛被轰隆一声炸响。
他面色倏然僵住,没等反应,下个瞬间一阵强烈的嗡鸣穿透耳廓,殿中的灯火忽然变得愈发晃眼,他下意识眯起双眸,视线里却霎时变成一片灼烈的火海。
宁大人,我还能活吗?
如鬼魅般的话语再次响起,宁晏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身子猛然失控栽倒下去。
“大人!”鸦青陡然大惊,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扶住,同时大喝道:“快来人!”
话音一落,几个银甲侍卫顿时于外殿涌入。
屠苏率先入内,一眼看见倒在鸦青怀中的宁晏礼,脸色唰然煞白,“大人又昏倒了?”
“快去请霍大人!”鸦青急道。
鹤觞应声,转身就要向御医院急去,却忽闻一道虚弱却仍旧冷硬的声音传来——
“不必……”
鹤觞脚下一滞,愕然回头看去,只见宁晏礼缓缓偏过头,紧拧着眉,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乌黑的鬓角已被冷汗打湿,那如纸的薄唇微微启合:“不必惊动长玉……”
“大人!”屠苏焦急道:“这已经是大人第四次昏倒,不能再硬扛下去了!”
屠苏的声音不小,宁晏礼此时却根本听不真切。
他冷白如玉的脸上已没了半点血色,脑海中不断有纷乱画面闪过,耳中的嗡响愈演愈烈,强烈的眩晕感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将目光艰难穿过众人,落在正因惊惧而不住颤抖的慧儿身上。
自己这副模样绝对不能外传。
他缓慢指向慧儿,想要下令将其灭口,然而话未说出,慧儿的脸却在视线里逐渐模糊,转而变成一张毫无生气的清艳面孔。
宁晏礼微微睁大了双眼。
女子静静躺于玉棺之中,断臂下连着由金丝帛锦缝制的假肢,只见他一袭龙纹玄袍立于棺前,漠然挥手命人合棺。
在玉棺盖上的瞬间,他顿觉胸中一窒,口中喷出腥甜血气。
“大人!”众人一拥而上。
青鸾刚回到东宫,未入殿门,就听到两声翠鸟鸣啼。
“这季节翠鸟甚多,一会儿我便上去将这几颗歪脖子树上的鸟巢摘了,省得平时打搅殿下午睡。”白芷盯着宫中的梨树叉腰道。
几个宫婢被她这话逗得捂嘴直乐,转头见青鸾回来,纷纷礼道:“随侍。”
白芷回头瞧见青鸾从宫外进来,惊讶道:“随侍何时出去的?”
“太子殿下呢?”青鸾反问道。
白芷道:“殿下方才被凤仪宫来人喊去了,说是太后娘娘回来了。”
然后她凑近青鸾身边,压低声音道:“殿下以为随侍昨夜下棋太晚还没起呢,就带白薇他们去了。”
“这么早?不是说太后娘娘过了午时才会回来吗?”青鸾道。
白芷眨了眨眼道:“或许是行程赶了一些吧,毕竟昨夜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
翠鸟的清鸣再度传来,青鸾又与白芷说了几句,随后便托辞转去了东宫后门,见四下无人,她将后门开了一道缝隙,侧身迈出。
她抿了抿唇,望向前方假山后闪过的身影,疾步走近。
“阿鸾!”李慕凌在看到青鸾的瞬间,急忙上前拉住她的手。
手臂的刀伤被他一下扯痛,青鸾暗自倒吸了口气,作出向四周打量的模样,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出,“殿下,此处虽然僻静,但也偶有宫人往来,若有急事便长话短说吧。”
听她这样说完,李慕凌也面露警惕,他将半个身子探出假山外,再次确认无人经过,才回身道:“阿鸾,若不是急事我也不会此时找你。”
他顿了顿,又道:“漪澜殿的事想来你已听说一二,只是有一件不为旁人所知的,阳华昨夜在宫中抓到了一名细作,那细作恐怕是针对淮南王府而来的。”
青鸾闻言一滞。
长公主昨夜抓到的细作……
李慕凌继续道:“只是那细作昨夜已被阉狗宁晏礼带走,我与军师商讨过了,想来那细作不是阉狗的人,就是陆氏安排的人,此人藏身宫中终是祸患,阿鸾,还需你暗中将那细作查出除去。”
“呃。”青鸾怔了怔,手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阿鸾?”李慕凌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
确是有些难处,那个细作就是她,难不成要她自戕?
“没有,只是长公主可看清了那细作长什么模样?”青鸾忍着痛,双眼清澈道:“或是有何特征?”
“昨夜阳华似乎也没大看清,只言那细作应是个宫婢,身量与她相近。”李慕凌想了想,又道:“昨夜那细作的右臂应是受了不轻的刀伤。”
“……”青鸾不觉将右臂往身后挪了挪,诚恳道:“眼下对那细作所知的信息太少,但我会尽力一试。”
李慕凌面露感动,“不知那细作身手如何,你要千万小心。”
青鸾“嗯”了一声,正欲脱身离去,却又被李慕凌唤住,“阿鸾,你近日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青鸾顿住,难道是李慕凌察觉出什么了?
她回过头,露出不解的表情:“世子殿下所言何意?”
“你……”李慕凌犹豫片刻,才似下定决心般问道:“阿鸾,你阿母留下的玉簪何在?”
第33章 第33章
青鸾睫羽微颤,那玉簪在宁晏礼手中,李慕凌为何会突然问到这个?
“世子殿下怎的会突然问起那玉簪?”青鸾作出颇为惊讶的模样,“那簪子从入东宫后就一直未见,不知放在了何处,前些日子我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却还找不着,正为此事忧心呢。”
随后她垂眸道:“殿下知道,那是阿母留给我的遗物,若要就这么丢了,来日我还有何颜面去九泉下与阿母相见?”
“阿鸾……”李慕凌见她如此,心中不由一动,安慰道:“我只是久未见你戴那簪子,故而多嘴提起,阿鸾莫要伤心了。”
青鸾缓缓颔首。
李慕凌反倒松了口气,猜测宁晏礼应是于宫宴时对青鸾生了疑心,才派人偷了那簪子试探于他。
回想今日宁晏礼拿出那簪子后并未有所表露,想来应是试探无果。
“你在宫中一定要倍加小心,那阉狗心思极细,一直在找王府埋的暗线。”李慕凌嘱咐道:“军师为玄武所设的替身已经被他除去,他定会将视线转移到你们另外三人身上。”
青鸾眸光一亮,看来那赵鹤安果然不是真的玄武。
真正的玄武,应该还隐藏于朝廷之上。
“玄武的替身?”她装作疑惑道:“那白虎与朱雀可有替身?”
李慕凌道:“你们四人中,只有玄武身份特殊,他若没有替身,做起事来极易被人发现,那王府长久以来下得这盘大棋便前功尽弃了。”
青鸾刚要再问,却见远处走来两名宫婢。
“此处不能再留。”李慕凌用口型对她说道。
青鸾约莫着时间,若再问下去,东宫那边也会发现她不在宫内,长此以往难以解释,定会叫人生疑,遂待那两名宫婢走远,她便先一步离开假山。
只是她一时心事太多,却没注意那两名宫婢之一,在不远处悄然折返,看着她回到东宫后门,李慕凌又从假山疾步走出,才默然离去。
陈太后回宫第二日,李昭照例要去长寿殿请安,青鸾与白芷刚为他穿戴整齐,白薇便匆匆进殿,礼道:“殿下,刚刚太后娘娘派人来传,说今日的请安免了。”
“请安免了?”李昭疑惑道:“通传之人可有提到为何?”
青鸾向殿内其他宫人使了个眼神,待几人退下,白薇走到她与李昭跟前,低声道:“回殿下,据说是陛下下朝之后去了长寿殿,又与太后娘娘大吵了一架。”
太后皇帝母子二人这番反应,青鸾倒并不意外。
昨日陈太后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到廷尉把前夜相关的人证灭口,她死保淮南王府的态度显而易见,李洵为此已与她大闹一场,气得连晚膳都掀了。
昨个夜里,李洵大约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连夜派人送了三尺白绫、一把匕首,以及一杯毒酒到漪澜殿,却不想李淑妃撕了白绫,砸了毒酒,熬到天亮,宫门一开,淮南王府竟送来了免死的丹书铁券。
那是当年为表李鳌于淮水救驾,陈太后赐予淮南王府的,想来李鳌也是怕此事再闹下去不好收场,才不得已将这传家的宝贝搬了出来。
可是如此一来,李洵的怒火找不到出口,就免不了与陈太后再度冲突。
“陛下的火气,恐怕这阖宫上下只有太傅大人能劝得了。”白芷道:“但奴婢听说太傅大人今日告病,连早朝都没上。”
宁晏礼病了?青鸾长睫一颤。
那人铁打的心肠,连在身上插刀见血都不形于色,什么样的病会让他在这种时候连朝都不上?
那日审问她的时候,他还一副唇红齿白的模样,倒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太傅告病?”李昭一听宁晏礼抱恙,脸上顿时现出担忧之色,“可请御医瞧过了?”
“陛下前后派了十几位御医到太傅大人府上,可都叫府中长史托辞打发了,最后只有霍大人进去,这会子还未回宫呢。”白芷道。
“太傅大人竟没在宫中?”青鸾颇为惊讶。
宁晏礼自入门下省以来,虽不用时时伴驾,但李洵仍叫他居于宫中,他本是宦臣,也没那么多忌讳,外面偌大的宅子放了许久都未用过,这次他竟突然住到了宫外。
莫不是真有什么隐疾发作,怕在宫里走漏风声?
白芷颔首,“奴婢听御前的人说,太傅大人昨日午时出的宫,入夜也没回来,一早才派人告假,许是近来忙碌,身子有些吃不消了。”
“太傅平日公务繁杂,本就辛劳,本宫还将功课频频送去叨扰,叫太傅不得休息,本宫真是思虑不周。”李昭小脸皱成一团,坐回案前自责道。
“……”想到宁晏礼极尽敷衍的批语,青鸾不想打击李昭,只得微笑安慰道:“殿下无需自责,太傅大人也是尽了身为人臣的职责。”
李昭撑着下巴思忖片刻,而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对青鸾道:“那便去库房取些补品送到太傅府上,也算聊表本宫心意。本宫出宫不便,此事由你代劳最为合适。”
“……”青鸾笑容登时一滞。
巳时,宁府。
日光透过雕花窗柩打进殿内,勾勒出熏香弥漫的轮廓。
“怎么燃这么重的香?”霍长玉伸手在空中挥了挥,皱眉道:“夜里还是睡不安稳吗?”
“谁放你进来的?”纱帐内传出低哑的问话。
霍长玉将木窗推开,回头道:“你觉得他们几个拦得住我?”
一丝微风夹杂草木清香灌入殿中,白纱轻盈摆动,映出帐内人影,“我已经没事了,你回宫便说我只是稍染风寒,明日就可正常上朝。”
“你眼下这副样子如何上朝?”霍长玉道:“我已为你开了几副安神的方子,你且在宫外养上几日再回去罢,宫中那边我自会交代妥当。”
“此时正是让李洵与陈氏反目的最好时机,我怎能在此耽搁?”掀开薄衾的窸窣声传来,一只指节修长的手将纱帐拨开,或许是过于白皙,手背上的脉络清晰分明。
宁晏礼散着如缎的墨发,披着外袍走下床榻,素白的寝衣衬得脸色有些苍白憔悴,“北郡的战事一触即发,绝对不能让陈暨和李鳌在朝中占了先机。”
霍长玉急道:“什么先不先机的?我已听屠苏说了,你这已不是第一次晕倒,你日日不得安枕,前日又连着熬了整夜,纵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的!”
宁晏礼俯身坐到案前,树影隔窗投在身上,挡住半张侧脸,“你今日前来也好,便帮我与长翎传信,此次若是与北魏开战,他必要率镇北军拔得头筹,才能彻底断了李洵在戍边之事上对淮南王府的依赖。”
“我现在同你说的不是朝堂之事,亦不是边关之事!”霍长玉见*他头也不抬,只顾自润笔,声音不觉提高了两度:“你三年前替陛下挡那一剑本就伤及内里,如此消耗下去,你还要不要命了!”
三年前,李洵在雍州巡游途中遭北魏细作刺杀,宁晏礼为得李洵信任,用苦肉计硬是在那利刃袭来时挡在了李洵身前,那一剑虽避开了致命要害,但仍伤及腑脏,生生用汤药吊了半年才见起色。
霍长玉话音一落,偌大的府院除了风动枝叶的沙沙声,就剩偶尔几声叽喳的鸟鸣。
寂静中,屠苏为首的几名影卫围在殿外,不禁对他纷纷暗赞。
一只青雀从他们头顶飞过,在半空兜了一圈,收翼落于窗前。
案边铜炉沉香袅袅,宁晏礼刚落下的笔锋稍顿,他抬起长睫,看向霍长玉,平静道:“我的命早在十六年前就交代在了淮水之滨,你知眼下有些事,我看得比性命更重。”
言语冰冷坚硬,上挑的凤眸中没有一丝波澜。
霍长玉看着那双眼,腹中备好的说辞,此刻却突然一句也说不出了。
他凝视着那张清冷苍白的面孔,良久,才重重叹了口气道:“你为何这般拼命,我自是明白……可是你也要珍重自己的身子。”
“我的身子,我心中自是有数。”宁晏礼再次提笔蘸墨,淡道:“我还没那么容易死。”
“……”
此言一出,噎得霍长玉不禁瞪了他一眼,自己当初怎么就弃武从医,跟在这冰山身边操这样的窝囊心了呢?
宁晏礼低头将信写完封好,递了过去,“北魏屡次来犯,李洵早有反击之意,我会在朝中主战,并上书力荐长翎为主将,但我想陈暨定会从中阻挠,推李鳌或他陈氏之人,届时还需霍将军从旁相助。”
霍长玉“嗯”了一句,接过信,“听父亲说,今日上朝陈暨的态度已很明确,但不知李鳌如何看待此事。”
宁晏礼道:“如今北魏侵犯的皆是北郡襄阳一带,未从淮水犯进淮南,他李鳌也许还打着作壁上观的主意,毕竟现下淑妃的事已让淮南王府自顾不暇了。”
霍长玉颔首,“李鳌为平息此事搬出了丹书铁券,想必他早在淮南坐不住了。只是如此一来,约莫陛下也无法继续深追此事。”
宁晏礼冷笑:“有那位说一不二的太后娘娘护着淮南王府,他追不追究又有何用,不过借此,这母子二人的间隙便再不可修复了。”。
午后,宁晏礼服过了汤药,命人添了些香,在案前又疾书了起来。
一沓沓公文从书案右侧渐渐减少,很快从左侧摞起厚厚一叠,他拿过最下面的一份,翻开后,隽秀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这份是东宫送来的,李昭的功课。
对于李昭,宁晏礼除了太子太傅这个头衔,确实未尽过为人师的职责。
李昭定时将功课送来,他也只是草草于末尾批注一句“殿下勤勉,臣心甚慰”,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他从不愿在毫无意义的事上浪费功夫。
或者说不止是事,还有人。
但今日不知怎的,或是因为少有这会子清闲,或是因为莫名生出些身为太子太傅的觉悟,在宁晏礼刚要落笔写下第一个“殿”字的时候,却手腕一顿,将笔提了起来。
他撂下笔,将功课翻回
第1篇,一页一页开始审阅。
纸上的字迹工整有序,对于李昭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确是能看出其沉稳的性子,字里行间所表达的观点也颇显仁爱敦厚之心,最难得的是又如此勤奋好学,若在未来好好加以匡扶,倒是个能成为一代明君的料子。
可他偏是李洵的儿子,当真是可惜了。宁晏礼眸中划过一抹嘲弄。
想到此处,他便失去再看下去的耐心,刚要直接跃至末尾,却在下一篇战策论的空白处看到一行小字批语——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那字与李昭的字迹明显不同,清丽灵秀如行云流水,像是女子温婉的手书,却又带着一丝男儿郎的恣意潇洒。
宁晏礼目光久久凝视在那行字上,黑眸幽深莫测。
看来东宫之中,还有另外一位“太傅”存在。
正待此时,殿外传来鸦青的声音:“大人,事情办妥了。”
宁晏礼收敛视线,拿过一本书卷盖在那篇战策论上,淡声道:“进来回话。”
鸦青进殿伏手道:大人,臣已带那慧儿指认出了与淮南王府军师暗通的宫人。”
宁晏礼顺手翻开卷页,眼眸垂在书间,心思却全然还在那行清秀小字上,“既已抓到细作,直接上刑拷问出那军师的下落即可。”
“这恐怕不妥……”鸦青犹豫道。
宁晏礼抬眸,“不妥?”
鸦青道:“大人,这宫人……臣不敢贸然处置,因此特来向大人禀报,望大人决断。”
第34章 第34章
宁晏礼眼中生疑。
“与那军师勾结的宫人,是在凤仪宫里当差的,名唤兰心。”鸦青道:“若是一般宫婢也就罢了,但这兰心不仅是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婢,还是当初从陆府带进宫里的。”
换言之,就是陆氏的家仆。
这确实有几分棘手。宁晏礼思忖道。
高门的贵仆,又是皇后的心腹,这样的婢子往往活得比一些士族女郎还要体面。
若说她被淮南王府收买,是任谁也不会相信的。
因此,要是将此事捅破天,就会被淮南王府反咬一口,说是陆皇后派人向李淑妃下毒在先,这虽不能掩李淑妃换子欺君的罪过,但却会叫李洵转移对陈氏和淮南王府的怨怼。
而且这毕竟是陆彦的家事,他不好在明面上插手过多。
见宁晏礼沉吟,鸦青又道:“大人,眼下还有一事。”
“何事?”宁晏礼道。
“流萤传来消息,淮南王世子昨日离开昭阳殿后,与东宫那位女史私下里见面了。”
宁晏礼凤眸微凝。
在他用玉簪试探后,李慕凌就敢在光天白日里与她相见。
二人便这么迫不及待吗?
“大人?”鸦青看他又半晌不语,以为身体仍有不适,遂关切道:“大人是否要歇息片刻?”
话音将宁晏礼的思绪打断,他倏地看向鸦青,淡道:“那副画像呢?”
鸦青愣了愣:“哪副?”
为抓细作,他们派人绘制的画像不下百副,宁晏礼突然没头没脑的一句,让他一时蒙住。
宁晏礼漆黑的眸光射来,鸦青浑身一凛,不知是打通了哪道关窍,他脑中顿时灵光一闪,恍悟道:“啊!大人说的是那一副!”
他随即又道:“那副就在偏殿书房中,臣这就前去取来。”
“不必。”宁晏礼起身,在鸦青讶然的目光中朝偏殿走去。
殿外日光正盛,暖意铺在院中,叫人忍不住犯困。
在廊檐下打盹的屠苏,忽而感受到面皮上刮过一道冰冷,他蓦地打了个冷战,刚一睁眼,就看见一个墨色身影从面前走过。
屠苏惊讶道:“大人,你怎么不好好在寝殿休息,霍大人临走前可是有过交代的——”
说到一半,一记眼刀飞来,后半截话被他咽回了肚里。
这时,跟在后面的鸦青走到他身边,小声道:“从我方才进殿就发现大人心情似乎很是不好,这几日你说话小心着点儿,别总惹大人不悦。”
“我——”屠苏瞪眼道:“我怎么就惹大人不悦了?”
宁晏礼迈入偏殿,一眼就瞧见卷筒中用绢帛包好的卷轴。
他将绢帛拆开,把卷轴在案上铺开。
那个清媚撩人的女子又出现在他面前。
“那不是陆氏小姑吗?大人总看她的画像做什么?”屠苏趴在窗上,低声道:我记得上次那玉簪,大人也没还给人家……”
说到此处,他突然转头看向鸦青,错愕道:“大人不会是动了凡心了吧?”
“你说什么呢?”鸦青剜了他一眼:“大人是……怎么会?”
“大人虽然……但他也是人啊!你几时见大人用这般神色看哪个女子了?”屠苏往殿内指了指,说得愈发笃定。
见宁晏礼视线久久盯在画上,眼中神色莫测,鸦青也犯起了嘀咕:诚然,他家大人往日里对女子的态度只有两种,对普通的无视,对怀疑的上刑。
若照以往,这女史早就被抓来拷问,何必等到现在?
“有事就进来,不要在窗前挡光。”
宁晏礼的声音忽然从殿内响起,将二人吓了一跳,鸦青埋怨地看了屠苏一眼,屠苏讪讪一笑,将他推在前面,一前一后进入偏殿。
二人进殿时,宁晏礼已提笔蘸墨,在那画像上洋洋洒洒勾勒着什么。
屠苏伸头看去,不禁睁大眼睛道:“大人,这好好的画,为何要改?”
鸦青闻言也走上近前。
只见宁晏礼笔尖快速流转,轻描重墨,几笔下来,画中女子媚眼浮出笑意,眸光波动,竟似秋水荡漾,花般的笑靥明显比方才更加清隽,还透出一丝机敏狡黠。
看着画像上逐渐鲜活过来的女子,鸦青不觉怔住。
这已经不是相像的程度,甚至可以说是东宫那位女史活脱脱出现在了眼前。
宁晏礼撂下笔,冷眼端详女子的面容。
本是用来辨认细作的,故这画像只至胸肩,没画到半身。
看着女子双臂的线条在纸张边缘戛然而止,他想起晕倒前眼中浮现的画面。
玉棺中的那个断臂女子,果然与她一模一样。
若非要说出不同,便是现在的她还活着。
“大人,你这画得也太像了!”屠苏目瞪口呆地看向宁晏礼。
要在心底将那容颜描绘了多少次,才能画到如此境地?
待画干了,宁晏礼刚将画像卷起,屠苏乐呵呵地伸手去接,“大人是要将这画挂在哪?”
却闻宁晏礼道:“把这个交给司白。”
屠苏一愣,转眼向鸦青看去,鸦青似乎明白过来:“大人是要将那女史……”
“杀了。”宁晏礼道:“在宫外找机会动手。”。
东宫仪仗在朱红府门前停了下来。
青鸾掀开帷幔,抬头看向门上的烫金匾额,宁府二字显得格外刺眼。
那夜与宁晏礼的针锋相对还历历在目,虽然她搬出李昭和陆氏,让宁晏礼一时忌惮没有对她动手,但刚时隔两日就要走进宁府的大门,这让青鸾莫名有种深入虎穴的紧张感。
随行的小太监已候在车边,青鸾提起裙摆,由他虚扶着迈下牛车。
后面跟着两排宫人,个个手里捧着漆木托案,上面都是李昭一样样挑选的,有药材,有补品,还有青鸾做的点心。
点心是李昭磨她现做的,要不然也不会等到快日落了才到宁府。
看着那些东西,青鸾轻舒了口气:毕竟自己今次是代李昭前来,宁晏礼大概不会过分为难。
但为求稳妥,她还是留了个心思,特意没让人提前通传,以防宁晏礼知道是自己前来,心里提早生出别的打算。
于是,待一切备好,她才让小太监前去通传。
朱红的大门被轻轻叩响,开门的是张生面孔,但看那身银甲,应是宁晏礼的影卫。
那影卫听小太监说完,连忙进去通报,不出一会儿,就见鸦青带着数名影卫开门走出。
“女史代太子殿下前来,府中有失远迎,实在失敬。”鸦青走到青鸾面前,恭敬伏手道。
“殿下不想叨扰太傅大人休养,故特意交代莫要提前通传,只将心意带到即可。”青鸾客气回礼。
她向鸦青身后看去,见到身后的屠苏,面上不由得浮出温和笑意。
屠苏也笑了笑,只是神色有些不大自然。
这稍纵即逝的不自然却被青鸾看进了眼里。
屠苏心性淳质率直,是个藏不住事的,见她时这般表情,想必宁晏礼对她的怀疑,已不止于赵鹤安的死。
“这些都是殿下的心意,还望长史代太傅大人收下。”青鸾抬手让宫人将托案呈上。
宁府乃是非之地,她只想赶紧办妥差事速速离开。
鸦青携众人躬身拜道:“大人风寒不宜外出,臣等便代大人谢太子殿下厚恩。”
待宁府众人将赏赐接过,青鸾微笑:“既如此,奴婢就不多打扰了。”
说完她盈盈一拜,转身欲走,却忽闻鸦青道:“女史留步。”
青鸾回身面露疑问,“长史还有何事?”
鸦青拜道:“太子殿下日前送来的功课大人已做好批注,还请女史随我入府为殿下带回。”
“太傅大人病中未愈,奴婢风尘仆仆不便进府,以免将污浊气带入府中,使大人病情加重。”青鸾眸色微沉,但脸上还保持着笑容:“就劳烦长史帮奴婢进府取来,可好?”
鸦青却不买账,“东宫福泽深厚,女史怎会身带污浊之气?女史莫要说笑了,大人还有几句话,想亲口托女史带给殿下。”他抬手引道:“女史,请吧。”
青鸾心中了然:看这架势,这鸿门宴倒是不赴不行了。
她莞尔一笑,回头与一个小太监道:“你先回东宫禀报殿下,就说我随长史入府去见太傅大人了,以免迟迟未归,殿下久等心急。”
那小太监得令,翻身上了一匹快马,朝宫里去了。
看着小太监远去的背影,鸦青笑道:“女史思虑周全,鸦青实在佩服。”
青鸾朝府门走去,眼中似笑非笑,“与你们大人打交道,若不思虑周全,是要吃大亏的。”
日暮西沉,青鸾随鸦青走在偌大的府院里。
府中虽少有人住,花草却被修剪得很好,适逢眼下正是枝繁叶茂的季节,一眼望去,错落的亭台游廊间,尽是花红翡绿。
其间,一道流水蜿蜒穿过小桥,向院落深处延伸而去,更显风雅清新。
看着眼前景致,青鸾不禁想起阴暗的刑室殿,很难想象,这两处所属竟是同一个人。
走了好一会儿,鸦青将青鸾带入一间殿室。
屏风帷幔,木几铜炉,萦绕的沉香是宁晏礼平时用的那种。
殿中安静,仿佛除了她和鸦青就再没旁人。青鸾看到斜阳在地上拉出的斜影,莫名感到几分寂寥。
“大人,臣将女史带到了。”鸦青对帷幔中说道。
“进来吧。”是宁晏礼的声音。
鸦青将帷幔一侧拉开,露出殿内轻纱盈动,重重烟帐映出矮几和坐具,以及床榻的一角。
青鸾怔住。
她本以为鸦青带她来的,是府中迎客的殿室或是书房,却不曾想,这分明是宁晏礼的寝殿!
第35章 第35章
另一侧帷幔后传来极其细微的脚步,青鸾下意识稍退半步。
她突然有些后悔跟鸦青进府,宁晏礼如果派人埋伏在此,自己定难逃生天。
犹豫间,却闻鸦青又道:“大人不能沾风,还请女史入殿。”
青鸾手心微微汗湿,紧盯着那面帷幔,用平静的声音道:“太子殿下还等着奴婢回去,大人若有话要捎给殿下,奴婢在此处听着便可。”
她在提醒宁晏礼,若她在宁府有半分闪失,李昭定会知晓,李昭知晓陆皇后和陆氏亦会知晓。
帷幔里的脚步停了下来,殿内此时静得落针可闻,青鸾屏息等了片刻,却没听到宁晏礼任何回应。
她看向面前的鸦青,后者还保持着与方才一模一样的姿势,眼中盛着客套的笑意。
可刹那间,他眸底分明映出一道寒芒,那寒芒源自帷幔之后。
难道是剑光?青鸾心中一窒。
她明白,说到底自己只是一个奴婢,宁晏礼真将她杀了,虽会过早引起东宫与陆氏对他的戒心,但却并不会因此与他反目。
所以她在赌,赌现在的宁晏礼还不想把自己挟持皇权的野心明目张胆表现出来,上次在刑室殿她赌赢了,但看眼前这架势,她心里却有些没底。
宁晏礼难道当真不顾忌了?还是说这两日他又掌握了什么新的证据,确定她就是淮南王府安插在后宫的细作?
安静中,青鸾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在脑海中迅速划过这两日经历的点滴,却在想起李慕凌找她提及玉簪一事的时候,倏然愣住。
彼时她只担心被李慕凌察觉异心,却忽略了那簪子正在宁晏礼手中,他突然发问怎么会是巧合?
就在这时,帷幔突然晃动。
青鸾眸光一暗,下意识就要闪身退后。
霎时间,却见一柄银杆从幔帘后探出,将帷幔豁然拨开。
两名侍婢从帘后走出,将两侧帷幔用银杆撑着,又拿出红绸绑好,而后向她和鸦青福身一礼,翩然退下。
青鸾钉在原地,怔怔看向殿内端坐的墨影。
雕花窗下,宁晏礼容姿清俊,脸上不带一丝病色,如玉般通润莹白。
他视线落在面前的棋盘之上,修长两指将一颗黑子落定,淡道:“你将防备都写在了脸上,莫不是怕我在此杀了你?”
语气里的嘲弄毫不掩饰。
青鸾面颊微烫,心头顿时涌上一种被人愚弄的愤怒,“大人擅弄玄虚,奴婢一介弱女子,心有惶恐不得不防。”
弱女子?
宁晏礼心中冷笑,只道:“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我不喜沾染人血,在此处杀你,我也怕血污溅入殿中,扰我安睡。”
“本还要感谢大人那日为奴婢包扎伤处,现在看来,大人不喜沾血,全然是奴婢想多了。”青鸾回嗤道。
眼前这人,前世今生杀人如麻,竟还好意思顶着一张谪仙似的脸,说自己不喜沾染人血。
当真是大言不惭。
宁晏礼掀起眼,眸中蔑然,“你想的确实太多,此事要谢还是谢他罢。”说着他将目光在鸦青身上扫了一下。
一旁的鸦青莫名愣住:谢我什么?
青鸾无心争辩下去,她调整呼吸,伏手道:“大人言语间中气十足,想来身子已然大好。大人若没有话要带给太子殿下,奴婢就先行告退,速速回宫秉明殿下,也好叫殿下放心。”
“我是没有话要带给太子。”宁晏礼从棋奁中拈出一颗白子,“但我却有话问你。”
“大人想问的,前夜奴婢已经答了,大人若是不信,奴婢也没有办法。”青鸾语气不善。
宁晏礼端详着手中的白子,视线缓缓上移,停在那张清丽的面庞上,此刻那张脸上媚色少了一半,换成了五分的倔强。
刚才还紧张得面色发白,这会子又像是什么都不怕了。
情绪都掩饰不住,淮南王府培养的细作,就这种水平?
还是说,在他面前,她脸上的神色都是做戏。
“你前夜所答,我可以相信。”良久,他缓缓道:“你往后所说,我亦可以相信。”
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鸾蓦地抬眸,却见宁晏礼拿着那颗白棋,用眼神示意她上前接过。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青鸾没有动身。
宁晏礼直看向她,似漫不经心道:“你就不想知道,那局接下来走向如何?”
此言一出,青鸾当即明白过来,宁晏礼所指,是东宫那盘没有下完的残局。
她执白子,本是稳压黑棋一头,却因宁晏礼落的一颗黑子,将局势生生扭转。
“对弈之人,哪有对棋局走势不好奇的?”青鸾坦诚道:“尤其是将死之局枯木逢春,谁不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宁晏礼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语气不容辩驳:“那便过来与我下完这局,看这死局究竟能否复生。”
日落黄昏,夕阳余晖将殿中照成柔和的琥珀色。
宁晏礼将白子放入青鸾手中。
玉石棋子冰凉的触感落在掌心,下一刻,便被青鸾紧紧攥住。
他在威胁她。
宁晏礼所言的“死局能否复生”,乃是一语双关,棋盘上的死局,亦是当下她的处境。
他对她已经起了杀心,即便不打算在宁府动手,换在别处,他也有无数种方法让她身首异处。
但他给了她一次选择的机会。
这盘棋局后,他会重新定夺她的生死。
接过白子后,青鸾在宁晏礼对面撂摆跪下,视线落在棋盘上的瞬间,她面色微不可察地僵滞了一下。
虽说是要将之前残局下完,但看到黑白棋子与东宫那张棋盘上分毫不差的摆布,她还是稍稍有些惊讶。
没想到宁晏礼竟真有如此闲情逸致,将那副残局一颗颗棋子地摆了出来。
鸦青不知何时退了下去,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细微的呼吸,以及交替落子的清脆声响。
但青鸾知道,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定会有十数影卫暗中注视着她,但凡自己稍微作出半分对宁晏礼产生威胁的举动,就决计无法全须全尾地走出宁府。
“我记得你说自己生于淮水之滨。”宁晏礼将手伸入棋奁,取出几颗黑子,语气不似平日冰冷,倒更像是在拉家常。
“不敢欺瞒大人,奴婢阿母原是先王妃的侍婢,奴婢自幼在淮南王府长大。”青鸾落定一子,自然回道。
宁晏礼定是早将她的底细摸得差不多了,才会故意试探她的反应,若此时在他面前作伪被发现,自己下一颗棋子便会是终局。
“淮南王府?”几乎没有间隔,宁晏礼很快又落一子。
“奴婢幼时在世子身边侍奉,待阿母故去,奴婢……奴婢因一些旧事,无法继续在王府当差,先王妃看在奴婢阿母多年伺候的份上,不忍将奴婢变卖,就在三年前把奴婢送进了宫里。”青鸾道。
“旧事?”
宁晏礼落子极快,青鸾一边应对黑子反扑的攻势,一边掂量着如何回答,鬓边不觉微微渗出薄汗。
她露出一个颇为勉强的笑容:“说来,那是奴婢少时的私事了。”
听这话音似有暧昧,宁晏礼的手在棋盘上方忽而顿住。
他凤眸轻抬,只见那双媚眼明暗闪烁,好像藏着什么难以言说的秘密。
青鸾对上他注视的目光,眼神交错间,她看出他眼里的探究。
他要她继续说下去。
然而下一刻,青鸾却吞吐起来,犹豫道:“大人……此事关乎奴婢清誉,还望大人听后切莫外传。”
宁晏礼黑眸微震,他像是忘了自己还停在半空的手,即不落子,也不收回,蹙眉道:“清誉?”
青鸾轻轻颔首,双颊浮出一抹尴尬。
宁晏礼见她如此,不觉语气一沉:“你和李慕凌?”
青鸾又含羞地点了点头。
眼前女子扭捏的神态让宁晏礼没了耐心,他将手中棋子倏然丢回棋奁,冷道:“你和他发生过什么?”
玉石棋子发出清碎的撞击声。
青鸾看着宁晏礼,却似突然怔住:“大人你——”说着,她像是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脸上腾地红了起来,错愕道:“大人此言何意?”
青鸾此番变脸,反倒叫宁晏礼一愣,眼见女子媚眼泛红,他呼吸没来由地一窒。
这副暗含指责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他此言何意?他说的明明都是她的意思。
“奴婢自幼侍奉世子,在王府时便有人恶意揣度,将主仆情份编排捏造,说成了……说成了……”青鸾眼中噙泪,像是憋了满腹的怨屈:“当年因为此事,奴婢在王府处处受人挤兑,几欲自戕,幸得先王妃怜悯将奴婢送入宫中,又遇到皇后娘娘赏识,才苟活至今日……”
话音甫落,一颗泪珠晶莹滑落,与此同时,窗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那叹息粗中有细,应是屠苏的声音,青鸾没想到他在窗外对自己这番真假掺半的话,竟听得如此投入,脸上的神情差点没有绷住。
但面对宁晏礼致命的怀疑,她还是尽力压下了唇角。
这样既说得通宫宴那日李慕凌对自己的态度,也圆得上玉簪一事。
只是这番说辞能否打动宁晏礼,却是未知。
青鸾掏出锦帕,在眼角轻拭,顺便用余光向宁晏礼瞄去。
只见他正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眼眸浓黑,像是没有化开的墨。
“奴婢知道,大人一直怀疑奴婢是王府安插的细作,可自先王妃故去,奴婢对王府就再无任何留恋。”青鸾将帕子紧紧攥在手中,继续道。
“虽然世子因旧日主仆情份,每次入宫顺路都会前来探望奴婢,奴婢纵是心怀感激,但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对奴婢亦有知遇之恩,奴婢何必舍近求远,放着未来的储君和金陵陆氏不去依附,转而去为一个边远的诸侯冒死?”
青鸾的声音不大,但言辞诚恳真挚,若是换作旁人,她大有信心将其说服撼动,但宁晏礼究竟揣着什么心思,她竟坐在对面也看不出来。
两只青雀盘旋而至,从窗前飞过,原来不知何时,夕阳早已沉没。
府院中掌起明灯,光线透窗而入,照在玉石棋子上,显得幽亮晶莹。
宁晏礼没有作声,仍旧默默看她。
他本是寡言之人,更擅用沉默隐藏自己的心思。
青鸾被他盯得很不自然,遂将帕子收起,转而道:“今日天色已晚,奴婢还要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去。大人若没旁的要问,奴婢便就此告退。”
说完,她起身行了一礼,见宁晏礼垂眸不答,便当作默认,径自躬身退下。
然而在她转身的瞬间,宁晏礼唇角却忽而勾起一抹冷笑。
第36章 第36章
“哎呀!”只闻少女一声惊呼,青鸾刚转过身就与一人撞个满怀。
“见谅,我——”青鸾急忙道歉,然而在抬头看清对方相貌的时候,却愣在了原地。
慧儿!青鸾一惊。
她为何会出现在宁府?
这时,只见慧儿抬头亦是一怔,刚要张嘴,却突然顿住,向殿内小心翼翼瞄了一眼,硬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青鸾旋即反应过来,稍退半步欠身道:“方才没有看路,不甚撞到女郎,还望女郎见谅。”
慧儿明显有些紧张,她深深看了青鸾一眼,才躬身道:“女,女史客气了,奴婢只是新入府的侍婢,奉长史之命前来为大人掌灯,走得急了撞上女史,是奴婢的过错,请女史恕罪!”
宁晏礼竟将慧儿留在了府里?
青鸾心中颇为惊讶,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将慧儿扶起,只轻道了一句:“不妨事。”
她一时间参不透宁晏礼的用意,但眼下更重要的,是要抓紧时间离开宁府。
不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是否奏效,所以她只能趁着宁晏礼尚未做出决断,迅速赶回宫中。
青鸾礼别慧儿,刚要错身离去,却又听到宁晏礼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棋局未完,怎么急着要走?”
殿门外,清风拂过,灯影婆娑。
青鸾长睫颤了一下,慢慢回过身去。
此时,宁晏礼的目光正落在慧儿身上,静静看她将一盏盏灯火点亮,光晕照在他的脸上,呈现出一丝温和暖意。
然而他眸中却极黑极冷,反差之下,尤显乖戾。
青鸾瞳孔微微收缩,她骤然明白过来宁晏礼将慧儿留在宁府的用意。
果然,下一刻那双上挑的凤眸就对上了她的视线。
宁晏礼的眼中泛着冷光,明明不带情绪,青鸾却从其间感觉到如山的重压。
原来不是棋局未完,而是他设的局,才刚要开始。
“你先下去吧。”
宁晏礼的声音轻飘冷然,正掌灯的慧儿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在对她说话。
她偷瞟了青鸾一眼,而后伏身退出殿外。
待慧儿走后,宁晏礼自如地拿出一颗黑子,落于棋局之内。
本该习以为常的玉石轻响,此时却像一记重击敲在青鸾心上。
她定定看向宁晏礼。
大约是此生没打算与他为敌,竟一时忘了他这副皮囊下,还藏着一颗酷虐曲折的玲珑心窍。
他怎会因她寥寥数语就动摇迟疑?
“怎么?这棋下不下去了?”望着青鸾逐渐泛白的面色,宁晏礼反而露出少见的满意神色。
青鸾抿唇看他,没有言语。
宁晏礼端起手边的玉盏,轻抿了一口,冷嗤道:“没想到你自身难保,还想顺手搭救别人。”
既已被他看穿,青鸾也不愿再演下去。
“奴婢救她离开掖庭已是尽了本分,她如今是大人府上的侍婢,大人要杀,奴婢无意阻拦。”她视线不动声色划过玉盏,平静道。
“你倒是拎得清楚。”宁晏礼撂下玉盏,“那我留她便也没什么必要了。”
言罢,他轻轻抬手,鸦青很快从殿外进入,揖道:“大人。”
“去把那婢子处理了。”宁晏礼淡然道。
“诺。”
鸦青伏手退下,青鸾瞪着宁晏礼,在鸦青即将转身而出的时候,她咬牙道:“宁大人既怀疑奴婢,还为何非要牵涉无辜之人?”
鸦青脚步一顿,暗自退到外殿等候。
“无辜之人?你若是淮南王府的细作,而那婢子又受你教唆,何来无辜之说?”宁晏礼的话冷如淬冰:“我从不在无用之人身*上浪费功夫,与其验证怀疑,不如直接斩草除根。”
青鸾眼底渐渐泛起寒意,“大人何必把事做绝?”
宁晏礼没有回答,只是看向她,“既然棋下完了,你也可以回宫向太子复命去了。”
青鸾紧攥着拳,望着那双如霜般冰冷的黑眸。
她此生本不必,亦不想与宁晏礼为敌,但奈何仍无法摆脱淮南王府,终究是会被他怀疑,再次走上和前世一样,数次被他逼入绝境的道路。
如果她现在对他说,她确是淮南王府的细作,但因前世所遭受的背叛,她已决心脱离王府向李慕凌复仇,他会信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但他都会选择杀了她。
对于无用之人,与其验证怀疑,不如直接斩草除根。
他已给出了答案。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闪电顿时将夜空照亮,细密的雨声哗然而至,夹杂着风卷动树叶的沙响。
这场夜雨来得又大又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通过敞开的殿门砸在光滑的石板上。
鸦青连忙将外殿门窗关好,嘈杂的雨声疏尔静了下来,才听到身后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似是玉石棋子打翻的声音。
随后又是“哐啷”一声异响。
鸦青心下一凛,登时朝内殿跑去。
刚疾步绕过屏风,殿内高度刺激的画面让他倏然一愣。
他连忙退了出去,深吸口气。
殿内的画面,一打眼看去,他脑中只闪过四个字。
非礼勿视。
那东宫女史与他家大人,在窗边正一上一下,保持着绝对暧昧的姿势。
对,是那东宫女史在上,他家大人在下。
或者用严格意义来说,那东宫女史是欺身压在了他家大人身上。
而且那女史手中似乎……
想至此处,鸦青脸色蓦地白了下来。
他再次冲入殿内。
雕花窗扇不知何时已被吹开,夹杂泥土味道的凉风呼呼灌入,殿内灯火不断跳耀,晃动的光晕笼罩在女子纤细的薄背上。
在她身下阴影之中,宁晏礼衣冠凌乱,微仰着头,呈现出一种极其被动的姿势。
细密的雨点随风而入,打湿他额前的墨发,又落在他的脸上。
那张从来都如璧玉般完美的面孔,此时竟显出几分凄凌破碎。
若不是女子所持尖利正抵在宁晏礼的喉间,鸦青竟有种自家大人终于铁树开花的错觉。
“来——”一句来人没叫出口,鸦青就被宁晏礼冷冽的眼刀喝止。
“滚出去。”宁晏礼嗓音低沉。
这番狼狈之色,他不想被人看见。
“可是……”鸦青面露急色,正迟疑间,屠苏等人也跟着一窝蜂涌入。
“……”宁晏礼面色愈发沉冷。
“大人——”屠苏的惊呼在进殿的瞬间戛然而止。
众人进殿的第一个反应皆是一愣,第二个反应就是埋头转身。
“滚。”宁晏礼轻声道。
冰冷雨点砸在脸上的滋味并不好受,若不是此时身上脱力,他定要亲手拧断眼前女子的脖子。
目光扫过案上打翻的玉盏,他竟不知她是何时将药下进去的。
屏风旁的一众影卫面面相觑,但宁晏礼的命令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他们犹豫片刻,背后又挨了几记眼刀,才不得不纷纷退了出去。
“大人就不怕奴婢失手,就此取了大人性命?”待众人离去,青鸾将桃木簪在宁晏礼喉间轻轻一顶,莞尔道。
“你不敢杀我。”宁晏礼面色苍白,但气势却不弱半分,“除非你想陪我一起死。”
青鸾微微一笑,媚眼灼灼打量着宁晏礼的脸,“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大人前夜便是如此对我,今夜趁着霏霏细雨,我将之如数还给大人,还望大人莫要记恨。”
宁晏礼冷眼瞪着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看出她刻意的羞辱,大约将他按在窗下,也是有意为之。
这番下来还要让他不要记恨,简直是做梦。
“被人如此威胁,让大人不悦了?”青鸾看出他正强压着怒火,不禁调笑道:“大人用慧儿性命威胁奴婢的时候,可想过奴婢心中是何滋味?”
“你是认定自己受太子和陆氏庇护,能在我手中全身而退?”药劲愈来愈大,宁晏礼气息愈发不稳,好在有雨水让他还能保持清醒。
“面对大人,奴婢怎敢轻易托大?”青鸾言笑晏晏:“只是奴婢没有别的选择,纵然再对大人毕恭毕敬,大人为了自己的疑心,也会将奴婢置于死地。”
她微俯下身,轻道:“大人,奴婢说得对吗?”
桃木簪随着她的动作再度逼紧,宁晏礼不得不将脖颈又仰高了半分。
他眼底聚起幽深戾色。
他早晚要杀了她。
他早该杀了她。
斜风将女子两鬓青丝吹拂而起,上翘的美目仿若含情,宁晏礼想起那副画像,今日的她,似乎要比那像中多了一分狠厉。
那分狠厉藏在清艳的眉目之下,当真不易察觉。
“你说得对。”宁晏礼道:“我原是打算杀了你。”
“眼下大人还没改变主意?”青鸾作出颇为意外的神情。
宁晏礼看着她,眸光幽暗难测。
她也回看着他,媚眼婉转如波。
二人对视良久,窗外雨声渐弱。
宁晏礼忽而勾起一抹冷笑,“你确是有几分能耐。”
“大人谬赞了,淮水之滨战火不断,奴婢只是自幼习得些保命的本事。”青鸾笑意盈盈:“奴婢本不想冒犯大人,可大人以慧儿的性命威胁,着实吓坏了奴婢。”
宁晏礼微微眯眼:“你看出来了?”
“大人若想取她性命,何必非要做给奴婢看?”看着宁晏礼白着一张俊脸,凌乱的墨发贴在额前,青鸾话音里不觉带了一丝戏谑。
“只是——大人若有差事交代给奴婢,下次还请直言,以免再吓到奴婢,又让大人落得此般狼狈境地。”
面对如此挑衅,宁晏礼脸色陡然一黑。
眼前女子好像总有办法在一句话间挑起他的怒火。
青鸾见他几欲气绝,只觉心中无比畅快。
半晌,她听到他没好气地说:“先把窗关了。”
第37章 第37章
伴随着天空一道巨闪,又一次雷声紧接着响起,宁晏礼顿觉喉间桎梏一松,下一刻,身上的女子已翩然起身。
他缓缓撑起上身,迷药虽然下得不重,但没有一时半刻还是难以完全恢复。
青鸾利落将桃木簪插入髻中,抬手时,宫衣宽松的袖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截光洁的手腕,以及小臂上包扎的帛布。
雨水将素白帛布洇湿,未愈的伤口渗出一丝血红。
宁晏礼眸光浮出一抹森暗。
这种宁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愿吃亏的狠辣路数,短短两日,他已是第二次领教。
此女心机不浅又颇有手段,不管她是淮南王府的人,还是陆氏的人,都不可久留。
青鸾察觉到宁晏礼的目光,旋即将手放下,衣袖自然垂过手背,掩住伤处,“大人有事尽可吩咐,纵是不以慧儿性命威胁,奴婢力所能及,也定不会推辞。”
“你这变脸的功夫倒是精湛。”宁晏礼冷哂道。
这婢子上一刻还言笑晏晏,下一刻就能刀兵相见,她口中真心假意,大多时候他也分不真切。
这样的人若生得男儿身,倒是个游刃朝堂的料子。
面对宁晏礼的讥诮,青鸾一张俏脸不红不白,只勾唇笑道:“大人过誉了。”
随后,她掏出帕子,径自将浮在袖口的雨滴拂去,刚擦两下,却忽然感到面上袭来一道寒意。
她掀起眼,瞧见宁晏礼正用那双漆黑的眼眸瞪她。
他头脸尽数湿透,雨水正顺着两鬓流入修长的脖颈,额前散落几缕墨发,亦在不停往下滴水。
看宁晏礼如此狼狈的模样,青鸾压抑住内心翻涌的快意,面色平静地将手帕向他递了递,“大人要用?”
宁晏礼脸色顿时又黑一层。
青鸾候在外殿,看见两名奉衣的侍婢将更换的衣物送入殿内,人却很快退了出来,并未留在殿内伺候宁晏礼更衣。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一般宦官因为身体残缺,对更衣时有旁人近身,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忌讳,想来宁晏礼亦是如此。
她看向殿外,雨虽然小了很多,但天色已全然黑了下来,宫门应该早已落锁。
好在来时的车驾还在府中候着,她又揣着东宫令牌,回宫倒不是难事。
因为细作的习惯,这会子得空,她双眼就在殿中四处打量起来。
不知是侍婢疏忽还是怎的,内殿的帷幔还敞着,虽有屏风遮挡,但从青鸾的角度,自影影绰绰间看去,宁晏礼修长挺拔的背影轮廓清晰可见。
他内衫褪下的一瞬,自上而下现出线条分明的背脊,以及劲瘦的腰线。
青鸾面颊腾地一下红了,她紧忙别过脸。
虽知宁晏礼是个宦官,但那副皮囊确是任哪个女子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
她素来干的都是刀尖舔血的差事,从未有功夫多想儿女私情,即便上一世与李慕凌有过一段孽缘,但也仅止于拥抱牵手这般简单的接触,且大多都是被动,现在回想起来,也只叫她嫌恶不已。
大概是清心寡欲了两辈子,那副宽肩窄腰的背影竟在她脑海久久挥散不去。
她用手扇了一会儿试图降温,却反倒感觉耳根子也开始发烫。
目光再度不经意掠过,宁晏礼已经将新的内衫披好。
青鸾呼了口气,只觉一时间口干舌燥,便顺手拿起案上的琉璃壶,给自己倒了一盏清茶,仰头吨吨两大口饮了个干净。
撂下茶盏,她开始思考一些其他事情,以此来转移自己的注意,比如宁晏礼以慧儿威胁,究竟要她做些什么?
或者说,他手下能人异士不在少数,有什么事是非要她做不可的?
正思忖着,宁晏礼从内殿走了出来。
大约药劲此时已散了七八成,他重理了发冠,换上了干爽的新袍,整个人又恢复到平日矜贵冷漠的模样。
青鸾看了他一眼,眼前却忽而闪过他在屏风后的背影。
胸口登时突突作响,她下意识将目光避开。
见她眼神躲闪,神色亦是慌慌张张,宁晏礼不禁暗生疑窦。
他微微蹙眉,视线在外殿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青鸾手边的一对琉璃盏上。
难道在自己更衣期间,她又暗中做了什么?
与此同时,他审视的目光也让青鸾愈发心虚起来。
难道自己方才偷看那两眼,被他发现了?
为掩饰尴尬,她一边想着,一边将另一只琉璃盏斟上茶水,端到宁晏礼面前,“大人更衣辛苦,先润润喉……”
“……”宁晏礼防备地瞥了一眼茶盏,又冷眼斜睨向她,寒声道:“先搁那吧。”
青鸾讪讪将琉璃盏撂回案上。
二人各怀心思,相继无言。
一阵沉默之后,宁晏礼少见的先开了腔:“你说自己曾在淮南王府侍奉,可曾见过李鳌的军师?”
怪不得找上她了,原是为了这个。
然而别说亲眼见过,就是那军师姓甚名谁,年方几何青鸾都全然不知,这叫她如何回答?
青鸾思忖片刻,眼下看来,她对于宁晏礼的“用处”似乎仅限于此,若坦言不知,恐怕不仅是慧儿,连她的命宁晏礼也不必再留了。
想到此处,她只能道:“回禀大人,王府往来客卿众多,奴婢虽随世子见过许多,其间也确有几位大人深受王爷与世子厚待,但却不敢说他们几人中,哪位才是军师。”
宁晏礼狐疑打量着她。
诚然,这话虽难辨真伪,但李鳌与李慕凌既存心隐藏那军师身份,想必在王府也不会以军师相称,比起她直言自己见过,这般说法反倒可信一些。
“三日后戌时,那军师会在仙乐楼与陈暨见面。”
折腾半日,他已不愿再绕弯子,直言道:“陈暨这些年在军中私吞了不少饷银,这些饷银一部分被他自己私获,另一部分通过太后流入了淮南王府。”
青鸾眼底划过一抹诧异。
怪不得前世李慕凌敢于寿春拥兵自立,淮南王府银钱充足,兵马齐备,堪与朝廷抗衡,自然不甘称臣。
陈太后为防大权尽数落入陆氏之手,反而自掏家底供出个夺权篡位的反贼,真是令人唏嘘。
只可惜淮南王府谋反前,她已于长寿殿阖目长辞,否则将亲眼目睹上京那个烽火连天的长夜,不知届时心中会作何感想。
“陈暨将这些私吞的账目誊写了两份,他们此次见面,就是要将其中一份交到那军师手中。”宁晏礼继续道。
青鸾心中暗忖道:将这么重要的账目誊写两份,想必陈氏和淮南王府互相之间亦有猜忌,都怕对方哪天万一翻脸不认,反将己方供出,因此各执一份互相制衡。
如此紧要的秘辛,虽不知宁晏礼是从何得知,但他今日与她说出,应是要她将那账本弄到手。
果然,宁晏礼接着就道:“我要你三日之后混入仙乐楼,将那账目拿来给我。”
“‘拿’这个字,大人用得当真客气了……”青鸾戏谑道。
与其说“拿”,倒不如直说是让她去将那账本偷来。
宁晏礼眉眼冷峭,“那婢子的性命就系在这帐上,至于是‘拿’还是‘偷’,那是你的事情。”
听完这话,青鸾眉心微凝,暗自犯起了难。
一般地方还好,那仙乐楼是陈暨为一外室所开,在上京打着陈氏的招牌,其间出入往来皆是达官贵人,想要入内,必要由人引见,或是亮出士族的玉牌。
那等烟花酒巷,扮个男装混入也倒无妨,可这进门的玉牌,她总不好用陆氏之名招摇过市……
而且这样的事,宁晏礼派手下的影卫去办,岂不更加稳妥?
“大人就不担心奴婢伪作一本假账回来?”青鸾试探道。
“真伪我自能辨认。”宁晏礼道。
霍长翎早将军中饷银亏空查出报给了他,待账本拿回,他只需将数额对照,便知真伪。
“而且这只是其一。”他又道。
还有?
青鸾睁大双眼,这黑心宦官也忒会使唤人了。
“我还要你伺机将那军师指认出来。”宁晏礼道。
原来如此。
这才是非要她去的目的,王府军师深居简出,露面一次极为不易,他与陈暨的交接也一定十分隐秘,若换做旁人,恐怕去了也未必认出。
只是……
她方才那番话亦是用来诓骗宁晏礼的,偌大的仙乐楼,她要怎样才能从无数张面孔里认出一个素昧谋面的人?
“只需将那军师认出即可?”青鸾硬着头皮问道。
宁晏礼颔首:“届时仙乐楼自然会有人与你碰头,你将那军师指认给他即可。”
陈氏的仙乐楼里,竟有宁晏礼的人?青鸾微微惊讶。
宁晏礼忽略掉她眼中的诧异,只道:“你将账本拿到,可保那婢子性命。找出军师,可保你自己性命。两件差事,两条性命,孰轻孰重,你自己把握。”。
淅淅沥沥的雨滴还在飘着,落在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荡出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看到东宫随行的小太监撑伞来接,青鸾提起裙摆向殿外走去。
这时,鸦青拿着一把桐油伞,从内殿追了出来,唤道:“女史留步。”
青鸾闻声回头。
鸦青此时已将伞骨撑开,抢在那小太监之前,将伞递到她的面前。
青鸾抬头,只见伞面枝影横斜,数朵梨花翩然如雪,有的含苞待放,有的莹莹绽开,淡白清绝,宛如春归。
置身伞下,她竟恍然有种闻香枝头的错觉。
“大人命我前来送送女史。”鸦青将话中前两个字,刻意加了重音。
青鸾朝内殿紧闭的雕花窗瞅了一眼。
大约殿中人将要休息,已将灯火熄了两盏。
见幽暗的光亮未映出那个颀长的身影,她便收回视线,接过伞,福身向鸦青道了句:“多谢大人。”
听着院中声音渐远,宁晏礼迈入外殿,他站在门内,沉默望向伞下女子的背影。
女子一手撑伞,一手提裙,一身利落宫衣,尤显腰身纤细。
她走在霏霏细雨的夜色之下,身姿灵巧地迈过路上每一处水洼,不让裙摆沾染一丝泥泞。
少时在淮南王府的雨夜,她是否也是如此轻盈机敏,才叫李慕凌这么多年过去仍旧念念不忘?
待脑海再度浮现那日李慕凌看到白玉簪时的情形,青鸾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宁晏礼眸光一寸寸黯沉下去。
第38章 第38章
鸦青回来时,正见宁晏礼将一件锦袍丢进火盆。
莲花团纹被火焰慢慢侵蚀,鸦青认出,那是方才他家大人换下的那件外裳。
“大人,已经将人送走了。”他伏手道。
“嗯。”宁晏礼又将李昭的那篇战策论掷入火中。
火光洞穿纸面,朝四角迅速蔓延,那句批语勾连的笔画渐渐卷曲,很快燃烧殆尽。
“大人,还要通传司白灭口吗?”鸦青试探道。
宁晏礼眸中倒映出炽烈的火光。
隔了良久,他才道:“不急,待她将此事办完。”
等锦袍烧尽,夜雨也停了,他转身时余光恰好划过案上的琉璃盏。
盏中未饮的茶水清亮莹润,宁晏礼止步凝视片刻。
一旁覆手而立的鸦青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那套琉璃茶具是西域的贡品,满大梁不过两套,一套在皇帝的昭阳殿,另一套就在眼前。
在皇帝赏赐时,他曾见宁晏礼多看了那杯盏两眼,故而在迁入新府后,他特命人将之摆在此处。
果然大人对这套琉璃盏颇为喜爱。鸦青寻思道。
然而半晌,他却见宁晏礼将视线漠然收回,又冷道了一句:“将这套杯盏丢了。”就径直向内殿走去,只留他呆愣在原地。
三日后。
暮色将至,青鸾乘着东宫车驾行至承明门处,她将出宫腰牌递给守门侍卫。
那侍卫看了脸上顿时浮出笑意,客气道:“这个时辰还要出宫为太子殿下办事,女史辛苦了。”
“殿下勤学,隔日就要将功课交予太傅大人审阅,咱们做下人的自然不能惫懒。”青鸾微笑道:“只是太傅大人已居于宫外,为送殿下的功课,免不了多出宫跑上几趟。”
那侍卫将腰牌递还,挥手放行,“女史放心,上面早已吩咐过,若是晚些时候宫门落锁,女史从东阳门回宫便可。”
青鸾点了点头,回以一个感谢的笑容,待车驾驶出宫门,她面上的笑意倏然收敛,迅速换上提前准备好的衣衫,又将宫髻改梳成男子发髻。
之后,她将从御医院“顺”来的霍氏玉牌系在腰间。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车驾拐入小巷,停进一处僻静的密林。
青鸾将帷幔小心掀开,看到不远处停着一驾蓬幔华丽的牛车。
东宫车驾太过惹眼,若乘此行至仙乐楼门前,定会被陈氏之人察出端倪。因此,她早向宁晏礼提出要求,帮她另外安排一辆士族常用的车驾。
只是……
看着眼前的雕梁画毂的牛车,青鸾微微吸了口气,这比她预想中的,还要好上很多。
这样的牛车,怕是在世家之中,也得是陆彦、陆眺那样的身份才能坐上的。
再想到宁府气派的宅院,青鸾不禁咋舌,看来这些年宁晏礼在李洵身边,确是没少得赏。
驾车的是个脸生的侍卫,见她走近连忙拱手,“可是东宫女史?”
青鸾刚一颔首,不等她拿出腰牌自证身份,那侍卫就已将踏凳摆好,恭敬请她上车,“女史,请。”
青鸾虽有疑窦,但还是迈了上去。
她抬手掀开幔帘,却被车中端坐着的人吓了一跳,“你怎么会在这!”
原本正闭目养神的宁晏礼缓缓睁开双眼。
如今她对他,竟都不用敬语了?
然而下一刻,在发现青鸾脸色被吓得微微泛白后,他眼中生出的薄愠疏尔褪去,换成了一种略含嘲弄的神情,悠悠道:“我为何不能在车中?”
“……”青鸾喉中一哽,这是宁晏礼的车驾,他确实有十足的理由坐在里面。
牛车空间宽敞,宁晏礼只占据了一侧,另外一半显然是提前给她空出来的。
她猜测,他大约是怕自己中途使诈,所以特来监视。
与宦官同乘一车倒不算僭礼,青鸾也没什么忌讳,遂撂摆上车,施施然坐到了宁晏礼的对面。
车厢内浮动着清幽的沉香。
连车驾里都要熏香,宁晏礼怕是比士族女郎还要讲究。青鸾腹诽道。
车驾缓缓驶动,牵动牛颈上的铜铃,发出叮铃脆响。
宁晏礼上下打量了青鸾一圈,银冠墨发,月白衣衫,倒是一副风流俊俏的世家郎君扮相。
这番模样到仙乐楼,该是那些乐伎争相追捧的对象。
“你看我干嘛?”青鸾察觉到宁晏礼的目光,脱口道。
宁晏礼面上浮现一丝不悦,皱眉道:“你对我不说敬语?”
“……”青鸾再度哽住,毕竟他官阶在那,此事终究是她理亏,于是只能道:“奴婢想到一会儿的差事,一时紧张说走了嘴,还望大人见谅……”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能掺和进这趟差事,青鸾其实非常乐意。
一来可以拔除淮南王府一部分军饷来源,二来她正好也想会会那位军师,若幸而能将其除去,那李慕凌的野心便是想也难成。
但在明面上,她却要表现出十二分的不情愿,才会叫宁晏礼感觉到“两件差事换两条人命”,其实是他赚她亏。
因为她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阿母留下的玉簪还在宁晏礼手中。
上次在宁府,她本想借机要回,但又怕宁晏礼性情乖僻,她越是想要,恐怕他越会找些借口囫囵过去。
遂她盘算着,莫不如等账本到手,届时再与他一并开出条件,拿回玉簪。
宁晏礼眸光一动不动地定在她的脸上。
面对她这副做小伏低的模样,他经三日前淋过的大雨,已经有了十足的防备。
她若露出带刺的底色还好,可一旦伪装出乖顺姿态,定是在心里算计着什么。
青鸾被他盯得难受,只得回头掀开牛车侧面的窗幔,作出向外张望的样子。
牛车驶入朱雀大街,夜幕已至,华灯初上,整条长街酒肆乐坊林立,楼台错落间,花窗倒映着觥筹人影,笙歌曼舞与男欢女笑交织在一起,宛如世间极乐。
她少有机会于夜里出宫,上次从宁府回宫时心事重重,也无心东张西望,今日才发现,在这条街上,上京的夜晚与白日竟判若两城。
因为只有入夜,那些供世家子弟消遣的酒肆乐坊才会开门迎客。
青鸾向外看时,宁晏礼注意到她的发冠上的冠笄是一只银簪。
“今日怎么没带那支木簪?”他问。
“哪有世家郎君会带木簪的?”青鸾撂下窗幔,回过头道。
宁晏礼不置可否,余光却蓦地发现她腰间的玉牌,上面赫然写着一个“霍”字,不禁冷嗤一声道:“怪不得昨日长玉说他玉牌遗失,原是遭了贼了。”
青鸾随着他的视线低下头,看向自己腰间的霍氏玉牌,坦然道:“替大人办差,这些个东西还要自己准备,奴婢自然要费些心思。”
面对此番揶揄,宁晏礼想到自己怀中另外一块霍氏玉牌,没有说话。
铜铃清鸣,牛车停在整条大街最为繁华的楼坊门前。
驾车的侍卫轻唤了一声:“郎君,到了。”
青鸾掀开帷幔,抬头看到仙乐楼的金字匾额。
与此同时,大敞的坊门中很快迎出数位花枝招展的女郎,托着甜蜜的长音,向牛车围了上来,“郎君——”
一旁出入的恩客也不禁纷纷侧目,“那是哪家的车驾?竟这般华丽。”
另一人瞧见车幡,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霍氏本家的人。”
大约是霍家的名号忒过响亮,瞬时吸引来更多花娘,青鸾刚要倾身下车,就被浓重的胭脂味呛在了原地。
她不由得轻咳了起来。
这时,帷幔间递出一方素白锦帕。
青鸾微微一愣。
那帕子在两道帷幔之间,刚好遮住车内递帕之人的手,只露出极小一块白皙的皮肤,让人不禁浮想联翩,引得众花娘一个劲儿地伸头向车内探看。
青鸾迅速接过帕子,同时用帷幔倏然一挡,把车中之人严严实实地与车外分隔开来。
她这动作颇有些“金屋藏娇”的意思,加之她男装扮相隽秀俊俏,更显风流韵味,花娘们围在车旁,不禁一个个用丝帕掩嘴偷乐,向她投来暧昧的笑容。
“霍郎倒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风流情种哩!”一位胆大的花娘调侃道,随即引来一片娇嘻嘻的笑声。
“不知车中女郎究竟是何等的花容月貌,能被霍郎这样的郎君看中,又被他这般小心护着,当真令人艳羡呢!”
嬉笑间,仙乐楼门前被一时围得水泄不通,不消半刻,几个壮汉从门中跑出,朝着那些花娘喝道:“散了,快散了!别挡着迎贵人进门的路!”
“呀!柳娘来了!”一个眼尖的花娘道。
她这一声惊呼,使得众女子登时规矩许多,纷纷从青鸾身边退开,于中间让出一条通畅的小路来。
随后,一个年轻鸨母从仙乐楼走了出来,向两旁花娘呵斥道:“仙乐楼的规矩都让你们吃了不成!咱们这儿什么样的贵人没见过,稍微看见两个细皮嫩肉的白面小郎就露出这副不经世的模样!”
她家大人要在今晚于坊内迎接贵客,门前这番混乱实在不成体统,若是叫贵客见了,莫不是丢了大人的脸面?
“柳娘,那是霍家的人!”一个花娘小声提醒道。
“咱们仙乐楼背靠之人是什么身份,你给我提霍家……霍家?”柳娘蓦地一怔,旋即抬眼瞧见面前的“玉面郎君”,以及“他”身后的车驾。
下一刻,她脸上的神情顿时转变,露出极尽谄媚的笑容,扭着腰身迎上前来,“原来是霍家郎君,妾身未曾远迎,实在是失礼!”
说着,她瞄了一眼青鸾腰间的玉牌,在确认了那个“霍”字之后,眼中愈发闪亮。
八大世家之中,只有霍家的人从未进过仙乐楼,今次终于聚齐,往后这仙乐楼更是名正言顺的大梁第一楼了。
青鸾察觉她眼底的神情,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笑道:“不知依照仙乐楼的规矩,我这个‘白面小郎’可否入得?”
第39章 第39章
话中的揶揄柳娘自是听得明白,她讪笑两声,娇嗔道:“什么白面小郎,霍郎惯是会打趣的,都怪下人有眼无珠,才叫妾身误会。”
而后她向身后的壮汉翻了个白眼,指着车幡斥道:“你这没眼力的,纵不识得霍郎,也该识得这徽纹!还不速来向贵人请罪!”
那壮汉听完立即上前,未等青鸾反应,他便径自甩了自己两个耳光。
“啪啪”两声极为响亮,叫青鸾当即看得眯起了眼。
“郎君可消气了?”柳娘娇声问道。
青鸾看她一眼。这柳娘乃是极其市侩之人,这一会的功夫,就将拜高踩低诠释得淋漓尽致,不过这样的人,倒是很好利用。
“下人自是有眼无珠,但柳娘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也需得改改。”青鸾靠近柳娘耳边,带着一丝笑意轻声说道。
柳娘闻言脸色陡变。
霍家是什么样的门第,就是她家大人陈暨,也不可能为包庇她一个奴婢而得罪霍家,自己若就此开罪了他们,往后还如何在上京立足?
青鸾瞥见柳娘额角的冷汗,知道刚才的敲打起了作用,遂将话锋一转,笑道:“我不过是开了个玩笑,柳娘怎的这般严肃?”
听这话里似有不再追究的意思,柳娘顿时松了口气,脸上又堆出媚笑,“郎君所言极是,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还望郎君莫要怪罪。”
“我怎会怪罪?”青鸾笑如春风:“只是今次前来,我不想被人过多打扰,还需柳娘费心安排。”
“郎君尽管吩咐便是。”
柳娘眉开眼笑,“妾身定安排妥帖,将郎君服侍得心满意足。”
说完,她向一旁两个花娘使了个眼神,那两个花娘旋即贴了上来,一左一右同时挽上青鸾的胳膊,拉着她朝门内走去。
青鸾背脊一凛。她虽已束胸,但这贴身的距离,极易被这两个花娘察觉端倪。
正待此时,一柄刀鞘忽然横在其中一名花娘眼前,吓得那花娘惊声一叫。
青鸾脚步顿住,才看清横刀之人,竟是刚才驾车那个侍卫。
“我家郎君不喜与生人靠得太近。”那侍卫冷声道。
青鸾微微一怔,此时身旁的两个花娘已经飞快撒手躲到一旁,她浑然不觉,只将余光望向不远处的牛车。
车上的窗幔拉得严密,在四周的喧闹中纹丝不动,青鸾顿了顿,旋即转过头,汇入仙乐楼的人流之中。
“大人,人进去了。”侍卫回到车上,侧头低声道。
宁晏礼两指将窗幔挑开一道缝隙,看着那道月白背影消失在攒动的人群之间,才道:“*走吧。”
铜铃轻响,牛车缓缓驶去。
仙乐楼内,华灯璀璨。
伴随着不绝于耳的丝竹酒令,青鸾穿梭在往来宾客之间,小厮在前引路,她随柳娘走上楼梯。
众人见是柳娘亲自迎接的客人,想必一定背景了得,纷纷伸头来看。
青鸾微微侧头,以防被人认出。
此时,两个花娘搀着醉酒的恩客踉跄而过,擦肩时,她顺手牵出花娘腰间的纨扇,挡在面前。
进入三层最里的雅间,青鸾将纨扇撂在案上,柳娘看了那扇子一眼,隐晦一笑,随后轻轻拍了拍手。
很快,莺莺燕燕鱼贯而入,几个花娘浓妆艳抹,嬉笑着向青鸾投来媚眼。
“郎君瞧着她们之间可有中意的?”柳娘挨个介绍一遍之后问道。
青鸾看着眼前这些叽叽喳喳的女郎,相貌确是上乘,只是她要的可不是这些。
柳娘见她蹙眉,只当是不合心意,于是又将人换了一批,新的花娘比方才那几个姿色愈发出众,却见青鸾还是摇头。
“郎君可有中意的类型?”几番折腾下来,柳娘有些扛不住了,但又不敢发作,只能小心问道。
那些花娘聒噪缠人,很不利于之后行动,于是青鸾想了想,道:“我喜欢安静寡言的,不粘人的更好。”
安静寡言是她的偏好,不粘人有利于她下药。
安静寡言不粘人?
柳娘犯起了难,这仙乐楼里的花娘平日迎接贵人,若显出半分怠慢定然免不了一顿毒打,早就训练得热情似火,柔情如水了。
见柳娘面露难色,青鸾从腰间取出三片金叶子,搁在了案上。
柳娘当即两眼冒光。
出手阔绰的她见过,但第一次上来就亮金子的确实少有,不亏是高门贵族之人,若这霍家郎君来日成了常客,霍家的金银还不得流水似的往仙乐楼里进?
想到此处,柳娘美滋滋地就要上前去拿,结果指头尖还没沾着,青鸾就将那金叶子往回一拢。
柳娘一愣,只见青鸾又从腰间取出两片。
五片明晃晃的金叶摆在案上,柳娘不禁咽了咽嗓子,她见青鸾脸上神情隐晦,当即明白过来。
这位霍家郎君,应是有点什么特殊癖好。
这种事,在表面光鲜的士族之间也算不得什么。
不就是安静寡言不粘人吗?
为了霍家的金银山,她就是上外面现抓个良家的回来,也得给眼前这小爷伺候明白了。
柳娘凝神寻思着,脑海突然灵光一闪。
提起良家小姑子,确实前阵子新来了那么一个,要说安静寡言……她自然也算得。
只有一个难处,就是那个小姑子已被陈家二郎陈璋相中。
柳娘犹豫起来。
看着案上摆着的五片金叶子,青鸾心中已在滴血,这是前阵子李昭赏赐的,她手里仅有那么六片……
替宁晏礼办的差事,不仅危险,还很费钱!
只是明明她刚才见柳娘神色已经松动,怎么转瞬间又迟疑上了?
想着后面还有要紧事要办,青鸾从腰间掏出最后一片金叶子,几乎是咬着牙道:“事情若办得妥帖,这是单独赏你的。”
说着,她将那片金叶子推到柳娘面前。
柳娘摩挲着金叶子,当即把心一横:那良家小姑落在陈璋手里定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眼前这霍家郎君看着至少纤弱一些,应该不至于要了她的命,这次就全当自己是积德行善了。
于是,她喜滋滋将金叶子收入袖中,应承道:“确有那么一位,还请郎君稍候。”
柳娘出去的空当,很快有四名乐伎抱着瑶琴琵琶福身而入,清冷弦音中,又有几个小厮将酒菜呈上。
闻着佳肴美酒,青鸾空荡的胃里顿时起了反应。
服侍过李昭晚膳后,她便匆忙出宫,哪里顾得上自己吃饭。
想到这些酒菜是用那六片金叶子换来的,青鸾心头顿感揪痛,她拿起玉箸,想趁着时间还算充裕,先饱腹再说。
却在此时听到有人轻声叩门:“郎君,人送来了。”
是柳娘的声音。
柳娘带着两个壮汉将一名花娘推搡进来,青鸾愣了愣,只因那花娘看着,似乎与这楼中的其他女郎很不一样。
一张小脸因惊惧而泛白,瞪大的眼中惶然无措,两颊的泪痕还未干透,下两行泪珠便已滚滚落下。
最主要的是,少女青涩的面孔,与身上暴露大片皮肤的花裙,极度违和。
青鸾眼底泛起一丝怀疑:这柳娘带来的与其说是花娘,看起来倒更像是良家小姑。
“郎君,妾身把人送来了,保证安静寡言不粘人。”柳娘向青鸾抛出一个暧昧的眼神,“既如此,妾身就不扰郎君兴致了。”
说完,她回头向那小姑露出一个狠厉的表情,低声威胁道:“霍家郎君身份高贵,你若伺候得有半分差池,该知道后果!”
柳娘走后,青鸾让四名乐伎也退了下去,房中只剩她与那小姑二人。
见那小姑不住啜泣,青鸾顺手从玉盘中拿起一颗桃子给她,刚要开口,却见她身子倏地一缩,连哭声都噎了回去,整个人害怕极了,只管发抖。
青鸾遂放下桃子,转手将她面前的茶盏倒掉,拿过一只空盏,倒上热茶递了过去,柔声道:“莫哭了,饮口茶吧。”
那小姑愣了愣,这才敢稍稍抬眼。她伸手碰了碰茶盏,嘴唇翕动了两下,嗓中却只发出含糊的气声。
青鸾执箸夹菜的手倏然一顿,惊讶地看向她。
这已经不是安静寡言的程度,那柳娘带来的,竟是个哑女!
仙乐楼早有拐骗良家小姑的传闻,今日看来莫不是真的?
察觉到青鸾错愕的神情,那小姑登时将手缩了回去,却被青鸾一把抓住。
“你……”青鸾顿了顿,斟酌片刻才道:“你是被迫到这里来的?”
那小姑闻言又是一愣,随后像是在惧怕什么,面上露出万分的恐惧,急着摇了摇头。
青鸾攥着她的手,注意到轻纱广袖下隐约显现的伤痕。
显然是被仙乐楼的人打怕了。
“你莫怕,我不是坏人。”青鸾松开手,轻声道:“你可还有家人在世?”
那小姑微微睁大双眼,两行眼泪簌然而下。
“你先莫哭。”青鸾向窗外看了一眼,“我要弄清楚你的情况,才好尽力帮你。”
夜色渐浓,戌时将近,她还要先去将账本拿到,眼下时间有限,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见那小姑终于擦泪颔首,青鸾又问了几个问题,才得知这小姑家人并不知其身在此处,大约是被人毒哑虏进来的,只可惜她不会写字,短时间内,青鸾无法得知更多。
陈氏到底是名门望族,不想竟会干出这等龌龊之事。青鸾心中一时愤然。
想着自己往后不会再来仙乐楼,她思忖着要如何才能于眼下顺手将这小姑救了。
赎人的银钱自然不够,用霍家的旗号讨要花娘也不可取,此事一旦传入朝堂,便是将霍家三代洒血边关的英明玷污了。
青鸾前世也是上过沙场的人,这样的事,她做不出来。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法子。
青鸾掏出袖中藏的瓶瓶罐罐,摘下腰间玉牌,抬手开始解外裳的暗扣,那小姑面色倏地一白,怯生生地看向她。
“你我更换衣衫,你挡着脸用我的身份出去,外面巷子里会有一个虎纹车幡的牛车接应。”她将外袍褪去,露出素白内衫,“上车之后,你将这玉牌交给车中之人,他定会保你周全。”
青鸾顿了顿,又补充道:“至少到我活着回去之前。”。
仙乐楼三层,两道身影从最里侧的竹字雅间内交颈而出。
月白锦袍的郎君略显矜持,身边的花娘倒很是殷勤,两人用一把纨扇半遮半掩,露出厮磨的耳鬓。
“从大门出去之后,谁唤你都不必回头,只需找到那车上去便好。”青鸾低声道。
那小姑脖颈僵直地点了点头。
青鸾看出她的紧张,顺势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别怕,只要上了那车,这仙乐楼里便没人再敢动你。”
那小姑转头看向青鸾,纨扇遮出的阴影打在女子清艳的面庞上,她不曾想到,柳娘口中的“霍家郎君”竟是位俊俏的女郎。
而且这位女郎,竟要代替自己,留在这吃人的地方!
一股热意顿时涌上眼眶,她反握住青鸾,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知你的意思。”青鸾平静道:“放心,我自有办法出去。”
仙乐楼此时正是上客的时候。
青鸾凭栏望去,一楼门前人流混杂,又没瞧见柳娘的身影,这是让那小姑出去的最好时机。
她将那小姑送至二楼,却忽而看见柳娘正迎着陈暨走进门中,后面还跟着依附陈氏的几名朝臣。
青鸾心中一紧,连忙拉着那小姑后退几步。
过了半晌,青鸾将纨扇挪开半寸,余光瞄向楼下,陈暨像是在向柳娘吩咐什么,只见柳娘福身之后便匆匆向后院走去。
“快!就趁现在!”青鸾对那小姑道。
见那小姑迟疑,她急道:“我曾与楼下那人见过,若被他认出是我,你我二人便谁也走不成了。此时不会有人注意到你,你直接出门上那牛车,定不要被旁的事动摇!”
说着她又紧紧握了握那小姑的手。
听了这话,那小姑面上终于浮出一丝勇气,她向青鸾点了点头,朝仙乐楼的大门走去。
她看着那道大敞的门,热泪在眼中打转。
那道门外有她的家和阿父,自那日被人虏劫到了此处,她还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脚下的步伐不禁加快,那道大门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亦越来越快,来往人影车马之后,她似乎已经隐约看见一辆牛车,正像那位女郎所述,贵气华丽,还悬着车幡。
只是,那幡上纹的,似乎并不是虎。
一个男子从车上迈下,在看清那人面目的瞬间,她脚步猝然一顿,脸色唰地白了。
第40章 第40章
仙乐楼二层。
青鸾的视线正随着那小姑向门外移动。
一名恩客却突然挡在眼前,带着一身酒气,目光油滑地掠过她白皙的肩颈。
青鸾心中嫌恶,面上却娇媚一笑。
她将外披的薄纱轻轻一敛,顺势勾住了那人的腰封,而后垂眸扫过玉牌。
原来是赵氏的人。
“美人儿……”那恩客见她媚骨天成,又这般大胆主动,自然乐得压不住嘴角,伸手就要搂了上来。
青鸾脚下一转,轻巧躲过,反手揪着他的领口旋身将他按在一个雅间门前,娇声道:“郎君别急呀。”
“好好好,不急不急!”
青鸾侧了侧脸,趁机用余光扫向楼下,却见那小姑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之间。
按照距离来算,她若走得快些,这个时候应该已经上了宁晏礼的车驾。
青鸾暗自松了口气,刚要收回视线,却见一个身形威武的男子带着几名属下,大步走进仙乐楼。
她前世回到淮南之后见过那男子,他是陈暨的嫡子,陈璋。
见他手中捧着一只木匣,看那木匣宽扁,又由他亲自拿着,青鸾猜测,里面放的应该就是宁晏礼想要的账目。
仙乐楼人流庞杂,王府军师行踪莫测,在这里暗中交接账本,确是不易被人认出。
但只要盯住这账本,那军师迟早都会现身。
“美人儿?”那恩客被她按在门上,却见她久久没有下步动作,心里急得发痒。
青鸾瞥他一眼,刚要将他甩开去楼下跟上陈璋,却不料一回头,就见陈暨与几名朝臣从一层上来。
青鸾眉心微皱。
宫宴时宁晏礼曾叫她为李慕凌献酒,陈暨当时就坐在一旁,若今日被他看见,极有可能认出她来,到时别说是账本,恐怕性命也是难保。
眼见几人走近,青鸾连忙回过头,对那恩客甜蜜一笑:“就这么心急?”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背后隐约飘来两句低语。
一人道:“……北郡的仗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打的,只是眼下,我怎么瞧着陛下是更想用霍家的人?”
另一人冷哼一声,“陛下再想用霍家的人,也得看看太后娘娘是否同意……”
楼内嘈杂,随着陈暨向三层走去,青鸾便再听不清他们后来的话。
余光再探向楼下。
却见陈璋正狠厉地瞪着什么,随后便将木匣塞进身后小吏的怀中,同时抬手指向三楼陈暨的方向,交代几句后就疾步向刚才盯的方向走去。
“美人儿,莫不如咱们到雅间一叙……”
眼前的恩客纠缠不断,青鸾却已无暇理会,适逢七、八个花娘跟着小厮路过,她借机混入其间,顺便将那恩客甩开。
“你这花裙倒是好看。”身边的花娘盯在青鸾裙摆上瞧了半晌,小声叹道;“见你脸生,应是个新来的吧?”
青鸾微微颔首,心里却一直想着木匣里的账本。
“你刚来不久,柳娘却这样重视你,莫不是被哪位贵人看上了?”那花娘道:“我在这儿三年也没见谁用过这么好的料子做衣裙。”
青鸾看了她身上的织锦花裙,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花裙,不禁微微诧异。
竟是浮光锦。
这料子大多是诸侯世家才用得上的。
她久在宫中侍奉皇后太子,名贵料子见得多了,当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你们走快些,贵人还等着呢!”前面的小厮闻声回头道。
那花娘闻言瘪了瘪嘴不再作声,青鸾回头见那小吏已捧着木匣走向三层,便连忙托辞内急,就要转身跟上前去。
刚迈出一步,她却忽然被人拉住。
青鸾心下一紧,回头却见那花娘朝抬手指了指:“再急也不能走错了路呀!”
青鸾闻言愣了愣,同时却见那小吏的身影再度消失在楼梯处。
她一时心如火烹。
若是那木匣送到陈暨身边,她便再难下手了。
可那花娘所指的方向,却偏偏需要绕到另外一侧。
青鸾不禁暗叫后悔:自己怎么就偏偏想了个内急的借口?
时间不容耽搁,她只能硬着头皮朝那花娘所指快步走去,待一行人远去,才匆匆转头向三层追去。
三层往来间已寻不见陈暨等人的影子,青鸾又仔细望了一圈,只见远处几名乐伎走过,露出那捧匣小吏疾行的身影。
青鸾眸光一动。
只要将他引至无人处,想要拿到账本便不是难事。
身旁正有一醉酒恩客手持酒壶蹒跚路过,转瞬之间,青鸾计上心来。
她顺手将酒夺过,趁那恩客回头之前,迅速掩入人群。
行至不远处,青鸾冷眼扫过那小吏的背影,举起酒壶仰头饮了大口,又淋了一些在衣裙上。
清酒带着一丝微凉洇透丝锦,勾勒出纤细的腰身,薄纱之下,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勾得往来恩客纷纷注目。
烈酒流进胃里灼烧滚烫,青鸾面上很快泛起红晕。
她将外披的轻纱稍稍拉下一些,露出光滑白皙的香肩,脚下的步伐却骤然加快。
步履凌乱,似带着朦胧醉意,青鸾猛然撞在那小吏的背后。
“呀!”的一声娇呼,紧接着便是木匣坠地的声音。
风月之地,美人醉酒不是什么稀罕事,虽然声响引得不少视线,但很快,他们又沉浸在自己眼前的欢愉之中。
一时间的小小骚动淹没在笙歌曼舞间,滑脱的木匣敞在地上,两本黄皮账本赫然映入青鸾眼中。
那小吏来不及恼火,慌忙拾起账本和木匣,刚要回头发难,却见一美艳花娘,面上带着茫然歉意,正抬眸望他,浑身还萦绕着浓郁的酒香。
“妾一时头晕冲撞了郎君,还望郎君莫要怪罪。”那花娘声音娇软,可怜可爱,眼角甚至还微微泛着一丝绯红。
“……”
那小吏不觉有些痴醉,责难的话语刚要脱口,到了嘴边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他在陈府当差,虽也见过不少貌美女郎,但有这般风韵的,还是第一次见。
目光划过薄肩,他心中有些躁动,但想到自己还有要务在身,才稍稍冷静下来。
若将今日的事办砸了,他在陈府的差便也砸了。
青鸾见他紧了紧手中的账本,心中似有挣扎,果断又添了把火,她轻盈转至那小吏身后,娇呼道:“呀,郎君的衣裳被妾弄湿了。”
听她这么一说,那小吏才察觉,背后果然湿漉漉的。
他伸手一摸,在鼻下嗅了嗅,浓烈的酒味顿时冲入鼻腔。
不等他皱起眉,青鸾连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指尖刻意从其肘间滑至腕处,媚眼如丝道:“郎君这身衣裳湿了,到妾身房中换换吧。”
话间似有几分撒娇的味道。
只见此言一出,那小吏视线便再离不开她的脸,他喉咙上下一动,整个人定在原地,一时也想不起旁的了。
青鸾微微一笑,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无人雅间内,那小吏将木匣搁置妥当,便迫不及待地回头看向青鸾。
嫣红的长裙委地铺开,半遮半露的裙摆微微敞开一条缝隙,隐约露出白皙的小腿。
青鸾在他胸前轻推了一把,娇嗔道:“郎君先去把衣裳换了。”
那小吏却只轻薄一笑,当着她的面就开始低头去解腰封。
目光微移,他看到裙摆下的纤细脚踝,以及脚踝上缠着的一道白色帛布。
而帛布中似乎绑着什么硬物。
他眼中生出一抹疑惑,借着灯亮,却见那帛布边缘突然晃出一道寒光。
心中咯噔一响,他头脑顿时清醒过来。
那小吏蓦地抬头,却见一双勾魂摄魄的媚眼对上他的视线,未等反应,一张锦帕袭来,只在两息之间,他便浑身麻软下去。
“你,你是,是谁派你来的?”他周身无力,连声音都轻得发虚。
青鸾从脚踝处摸出一只刀片,刻意从他面前晃过,之后抵在了他的颈间。
见那小吏瞳孔微颤,她冷声道:“你被人收买出卖陈府,郎君已拿到实证,今日特派我来取你性命。你死前可还有什么遗言要讲?”
此言一出,那小吏愣了,脸色苍白道:“怎么可能?郎君方才还与我一起!”
“你以为郎君为何将那账本交由你手?”青鸾作出一个冷笑,“郎君以这假账试你,你果然上当。”
她手上力道一紧,刀片压进皮肉,顿时生出一道血痕。
疼痛让那小吏瞪红了眼,明明四肢毫无知觉,可那锋利的痛感却分毫不轻。
他呼吸登时急促起来,颤声道:“那是郎君从府中带来的,怎么会是假账?”
“那我问你,你拿着账本鬼鬼祟祟要到何处?”青鸾逼问道:“莫不是已与淮南王府暗通?还是被宁晏礼那狗贼收买?”
“你莫要,莫要血口喷人!”那小吏口中挣扎道:“我,我是听了郎君的吩咐,要将账本送到主君房里!”
“你这细作竟还敢诓我?”青鸾微微眯眼,故意道:“那为何你方才的去向却不是主君的房间?”
“你这贱人竟想要空口污蔑于我?”那小吏急了,“我方才去的明明就是主君所在的梅字房!”
话音甫落,青鸾将刀片一收,面上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
那小吏看着她变脸似的表情,先是一怔,而后突然意识过来,“你——你这贱人是在诈我!”
青鸾将刀片上的血在那小吏衣襟上蹭了蹭,嗤笑道:“现下你确是已将陈府出卖了。”
“你!”那小吏双眼充血,刚要叫骂,口中却被顿时塞满,只发出几声“呜呜”的闷响。
青鸾快速从腿上解下缠绕的帛布,将他手脚捆死,托到房中角落。
没人会相信东宫随侍会出现在烟花巷地,她也不会与这小吏再见,遂没必要非得灭口。
而且仙乐楼的背后东家毕竟是陈氏,若真弄出人命,反倒不好收场。
只要让这小吏在她事成之前无法离开此处便可。
青鸾将身后房门关紧,向对面的梅字雅间望去。
只见门外一左一右守着两个小厮,很快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近,两个壮汉见他连忙躬身伏手。
青鸾远远看那身影,应是陈璋。
陈璋在门前片刻,房门才从内打开,待其进入,又被很快合上。
既然陈暨、陈璋父子二人均已到场,想必那军师应也快了。
青鸾理了理衣裙,将外披的轻纱拢紧。
为掩人耳目,她将那两本账目绑在了腰间,以便带出仙乐楼。
但眼下她必须尽快想办法认出那王府军师,否则一旦被陈氏察觉账本遗失,就会立即打草惊蛇。
只是,宁晏礼安排的碰头之人,又在何处?
青鸾疾步走向梅字雅间,目光游走在众人脸上,心中却一团乱麻。
正待此时,她瞧见一人正带着几个壮汉匆匆走上三层。
看清那人面孔时,青鸾不禁愣了愣: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她眯眼将眸光聚拢,心下却登时一惊。
陈璋?
怎么又是陈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