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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太子眸中神光微敛, 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容从锦心头略微一轻,不敢怠慢依旧镇定缓声道:“惠州安抚使是贤妃母家,在惠山之巅为陛下大修道观号称瑶光观, 上可揽群星沐晨曦, 下观云霓…”

    “开山凿路在惠山之巅建造如此宏伟的一所道观, 不知要花多少银两, 伤亡多少百姓。“容从锦平静道,“恐怕惠州境内所有壮年男子都要服徭役。”

    不只如此,这所道观不仅剥削民脂民膏, 伤及百姓,前世建成后四皇子更是大出风头, 皇帝念四皇子孝心, 甚至想要废而再立, 群臣均觉荒谬, 谏臣以死相逼,几个老臣撞在金銮殿的盘龙柱上才逼得皇帝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撞死了两个, 另有一位老臣年纪太大, 气力衰败只是撞晕了过去。

    瑶光观的事, 对太子一党损伤极大, 不得不低调行事,对后面皇帝很多昏庸之举不敢出言反对, 即使如此皇帝还是对太子诸多猜忌, 若不是最后突厥南下, 先帝自己吓死了自己, 谁继位还说不定呢。

    “惠州屯兵数万,孤插不上手。”太子沉默许久,开口道。

    他不信容从锦有这个本事, 能把手伸到四皇子的心腹之地,惠州是老四最后一张牌,即使是他也轻易动不得。

    “不知殿下有没有留意到,这个月来望京干旱,南方的雨却是接连不断。”

    “夏日多雨,南方的气候适合耕种。”太子颔首道。

    “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再多下几场雨,只怕九州河堤就稳不住了。”容从锦道,“益州与惠州相连,惠州地势更低,殿下以为惠州能独善其身么?”

    太子心底微微一动,曲起食指在桌面上轻叩了两下,“你是哪里听来这种消息的?”

    “臣不需出门只看月相星辰,水经注便知。”容从锦垂眸应道,“臣倒是希望自己错了,免去益州百姓水患之灾。”

    太子却多想了一层,向来天灾运用得当就能当作上天警示,瑶光观之事自解,若真如容从锦所言,提前谋略,不仅可以脱困,还能重创四皇子。

    这是个能扭转局势,极为重要的消息。

    “为什么帮孤?”太子双眸沉郁得看不出情绪。

    容从锦侧身望向身后,顾昭坐在紫檀雕五福纹隐几上,神情专注的推着一枚核桃,将三个核桃摞成一堆,然后再用一个板栗弹起,板栗滴溜溜转动几圈,把核桃堆成的小堆推倒,顾昭发出一声快活的欢呼声,又开始埋首修建一个更大的核桃堆。

    容从锦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那笑容中就是难以言喻的甜蜜和餍足。

    “臣并非是帮太子,而是帮自己。”容从锦转过身轻声道。

    “顾昭是您的亲弟弟,我比任何人都盼着您平安顺遂,得登宝座。”

    “君有凌云志,我愿意辅佐君。除臣洗马,鞠躬尽瘁。”容从锦一拜到底。

    “以你聪慧之才,早就知道定远侯府在望京独木难支,亟需盟友。你在定远侯府时,怎么从来不见你有半分想要投靠孤的意思。”太子定定看了他半晌,唇角微微牵起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终有一日大难临头,一家人在一起也无所谓了。”容从锦垂眸道,皇帝猜忌武将重臣多时,他能逆天改命么?不如少做些挣扎,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他总陪着父母亲人就是了。

    现在却是为了顾昭,顾昭还如此年轻,朝气蓬勃,他不忍心让顾昭的笑容里染上任何阴霾,更不愿他刚开始的人生戛然而止。

    太子轻笑了一声,忽然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让你哥哥做太子府的统领么?”

    容从锦默默摇头。

    “定远侯府初进京的那年春秋大宴后,你哥哥交到父皇案上的谢宴文当真是锦绣文章、文采斐然,就是历年最潇洒典丽的探花郎,也不及他一半。我顿生惜才之心一定要招此人到孤麾下。”

    “但见了容逸,孤略试探几番就知道你哥哥虽然也读过书,但还是个武将,但能写出那样文章的并不是他。只怕是有人在背后替他捉笔吧。”

    容从锦顿时默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当今陛下一年举办大宴七八次,小宴也有二三十次,再加上再加上赐冰赐碳等事。这些都要臣子写成骈四俪六的文章上表给皇帝,以谢皇恩,他的父亲兄弟都是武将,哪有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出众的文采来写这些东西呢?

    他看不得父兄为难,索性替他们写了,反正也不是多难的事。想不到容逸竟然是这样入了太子的眼。

    “孤本以为你是个爱慕虚荣的。今日一见却见到了那个三年前孤就曾想招募过的人。你与我想象中所差不远。如今你是我弟弟的王妃,千回百转你还是站在了孤面前。”太子略带几分感慨。

    容从锦不语,若不是和顾昭有了感情。他还是会躲在院内过自己平淡的生活,太子永远不会见到他。

    他们没什么缘分,一切只和顾昭有关,但在这点上,他们是站在同一立场上,只要顾昭还在他就是太子最坚定的臣属。

    “太子胸怀大志应该知道,若任由突厥发展削弱漠北军力,长此以往,必生大患。”容从锦转开话题道,“绝不是遣公主和亲就能安抚突厥,让他们永不侵犯边疆的。”

    太子沉默片刻,黯然的点了点头,“只是父皇心意已决,谁也不能违逆,只能先暂时按下,再做打算。””孤不会真让归德将军空手而归的。”这是他的位置上能给出的最大的援手了,老四和老七都等着寻他的疏漏,仅是今年,他就已经违背父皇的意思多次了。

    “臣想请太子的一句承诺。”

    “什么承诺?”太子问道。

    容从锦缓缓抬眸直视着太子,一字一句道:“若是臣能筹措到二十万两银子,太子可否筹措到剩下的三十万两白银,共计五十万两交给漠北军。解了漠北今年的燃眉之急。”

    “三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必得开国库。”太子没有直接回答,他对国库的情况大致清楚,三十万两拿的出来,但是父皇宁愿奢靡挥霍,修建殿宇招舞姬开宴会,也不愿意将银两花在看不见的漠北边防上。

    容从锦道:“五十万两真金白银。漠北三十万大军感激涕零,该知道是谁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从此太子便有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了。”

    太子瞳孔微缩。墨色的眼瞳里流露出一点锐利光芒。

    漠北军久拒突厥于荒漠,陌刀饮血,戍卫边疆,是大钦最悍勇无畏的一支铁骑。

    谁能得漠北军,就是将一半的江山握在了手里。

    “孤应你。”太子慨然应允。

    顾昭在后面暗中观察了一会,觉得兄长没有要暴怒的意思,就是跟王妃交谈,他们说的自己也听不懂,就在屏风前安心的推干果。

    “从锦…”看他们好像谈完了,顾昭起身把钳开取出的核桃仁都放到王妃手里,“给你吃。”

    “谢谢王爷。”容从锦眼眸极轻的弯了一下,眼底盈满星光。

    顾昭背着手,看他将核桃仁放入口中,不由得抿着唇笑,无形的尾巴在身后疯狂甩动,没什么言语甜蜜的氛围却悄然萦绕在两人身侧,外人丝毫没有立足之地。

    “你给孤剥过核桃么?”太子在后面酸溜溜的问道。

    钳核桃是个技术活,顾昭恰好最不擅长,钳了半盘才弄出几个完整的,闻言很不舍得的把左手里的一把递给太子,“兄长。”

    一把碎渣渣,太子用两指夹着勉强找出一个能吃的,然后覆掌,让手里的碎沫掉落在地面上,清风拂过碎末被卷得了无痕迹。

    再看容从锦手里完整、饱满的果仁,太子心中酸涩,竟有一种男生外向的感觉。

    “那双金雕昭儿既然喜欢,你们就留着吧。”太子道,“告诉刘止戈,让他安静些别再满望京的寻门路了。”

    省着门路还没寻到,先被父皇扣上一个蔑视皇威的帽子,投进大狱里去了。

    他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没功夫去捞刘止戈。

    “是。”容从锦指尖不自觉的收拢,金雕昨天才进了瑞王府,太子已经收到消息了。

    “你性格宽宥了些,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太子停顿一瞬道,“瑞王府只有你们两个主子,也用不着那么多侍从…”他在外面竖敌颇多,顾昭不争不抢,与世无争,四弟和七弟都没把他放在心上,他这个王妃,至少明面上和顾昭性格是一路的。

    “是。”容从锦颔首应道。

    “你先下去吧,孤叮嘱顾昭几句。”太子微一侧首道。

    “是。”容从锦恭敬倒退两步,才转身离去,回到前厅,太子妃还在殿中,又温婉和气的跟他聊天,将王妃主母的本分做到了十成。

    容从锦能看得出来,太子妃并不是像他为了省去许多麻烦装得温柔顺从,而是本性良善性情温和,跟她相处如沐春风,大约太子在污泥般的朝堂上跋涉争斗一天,回到府中也是愿意同太子妃安静的休息片刻。

    书房内,顾昭老老实实的端坐在太子兄长面前,双方放在膝上。

    “孤问你。”太子打量他半晌,见他消瘦下去的肉又补了回来,面色红润精神也好,竟然还有点春风得意的意思,不由暗暗点头。

    他在东宫总有许多顾及不到的地方,他的王妃若是肯多上些心,定能照顾好顾昭。

    顾昭立刻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其实心思早就跟着王妃飞走了。

    他的王妃是第一次到东宫,他应该陪着王妃呀,省得王妃找不到路。

    太子面无表情在他头上敲了一记。

    “哎呦!”顾昭捂着头叫道。

    “专心。”太子整理措辞,想了想斟酌着道:“你跟他…有没有……”

    “嗯…圆房?”太子难以启齿,压低声音问道。

    “什么?”顾昭茫然看着兄长。

    “就是行房圆房,周公之礼。”太子无奈,“孤给你的书你看了么?”

    “我是好郎君,不能看那种东西。”顾昭挺直腰迅疾反驳道,“兄长你也不该看的,否则嫂嫂会生气的。”

    太子:???

    我还不是特意找给你看的。

    “孤知道了,你王妃一直冷落你是吧。”太子以退为进,向后微倚拾起茶盏漫不经心道。

    “没有!”顾昭果然按耐不住,眉飞色舞傻乎乎笑着炫耀道,“他什么都听我的,我们一夜行房七…”七十次。

    “行了!”太子迅速打断他,俊美面庞上带出一丝面对他大胆言论感到羞耻的尴尬,呵斥道,”以后这种事不要再对外人讲。”

    “不是兄长问我的么?”顾昭委屈道。

    太子没想到又被他顶了回来,口中道:“孤只是担心你被人蒙蔽。”

    停顿一下又道:“你还年轻,要注意节制。”

    其实他有自己的缘由,见到容从锦前他只以为对方是一个贪恋皇室权力的年轻双儿,如今既见了,才知道容从锦心机深重、城府颇深,这种人不会甘居人下,和顾昭成婚多半也是权宜之计。

    但看他做派待顾昭的温柔缱绻,又是情真意切半分也掺不了假,一时却也难下定论,太子压下心思,斜睨顾昭道:“你们既是夫妻,子嗣上的事也该抓紧些。”

    顾昭赧然,又嘿嘿笑了起来,明显春心荡漾的模样,嘴上却道:“兄长你别为难他,我在找狗了。”

    等他找到合适的狗,就封为世子!

    太子无语,皇室血脉里竟然有一只狗,连物种都不一样了。

    太子挥手赶他走了,顾昭迎风咧着嘴傻笑着奔出房门,衣摆铮铮盈满了风,太子又在背后叫住他:“回来。”

    顾昭垂头丧气的小步挪了回来,跟刚才健步如飞的模样判若两人,太子站在游廊石阶上,午后暖煦的光束投在修长挺拔的身躯上,在他身旁牵出一道深色阴影,单手落在他肩上微吐力捏了一下,叮嘱道:“他要是欺负你,你要懂得告诉孤…”

    “从锦才不会欺负我!”顾昭气鼓鼓反驳,一溜烟的跑走了。

    太子站在他身后,负手而立,凤眸中似有怅然,游风携着花叶卷过地面,青翠枝叶间漏下的光落在他眸底,细看时却似水波荡漾那点怅然转瞬无踪,唯有一丝欣慰。

    *

    回到府中,得到太子的支持,容从锦立即着手,先把府中四处窥探的侍从奴婢撵了一批出去,又把几个油滑的送到望京外的庄子里,没有王府的召见,这辈子不用想着回望京里,西枝混在其中倒是没人关心她的去向。

    几个仗着自己岁数大,是伺候着顾昭长大的嬷嬷,都被容从锦不动声色的圈在王府竹林后面的清净轩里让她们“颐养天年”了。

    这几个老嬷嬷最是可恶,婚后他们第一次一起用膳,顾昭竟然震惊的跟他说原来碧梗米也是热的,以前嬷嬷跟他说冷的才好吃呢。

    气得他仰倒,仔细一问才知道皇子每日膳食的六到十二个菜不等,顾昭最多只能看见四个,汤也只有一道,只有太子在的时候是六道菜肴。

    顾昭虽然有些痴愚,但是总该知道皇子每餐有几个菜、几道汤品,容从锦当时便问他,为什么不回了太子,赶她们出去。

    “跟着本王本就没什么油水,换了新人来也是一样,还不如她们。”顾昭很有哲理,深沉道,“至少她们不曾害过本王。”

    容从锦无言以对,顾昭在皇宫长大,总是有自己的生活哲学。

    皇后太子顾及不到的地方,顾昭的折衷也是他生存的办法,不过既然到了王府,他就不允许这帮人再来算计顾昭。

    各处都提拔了容从锦带来的心腹或是换了可靠的,整个王府情形一改往日混乱懒散,井然有序焕然一新。

    顾昭并未察觉,一道晴天霹雳震得他心神俱丧。

    “奴婢一直留在府中,确实从未见过有人进了卧房!”碧桃急得额头渗出一点晶莹汗珠,连连保证道,“一定是忘记盖上盖子了,不会跑远的奴婢立刻去找。”

    这只黑将军可是王爷心头的爱物,向来都不让别人碰,连喂食都是王爷亲自动手的。

    “不用了。”容从锦望向窗外,在院中廊下鹰架上歇息一双金雕,雌雕嘴边还有一小半黝黑泛着细腻光泽的背甲,雌雕隐约察觉有人朝这边看,稍稍不安的轻展翅膀,哧溜一声把金灿灿尖锐倒钩似的喙边的点心吞下去了。

    容从锦眼皮轻轻一跳,这双金雕是一对,雄雕和雌雕形影不离,虽然并未认主,但是用银链拴着雄雕,雌雕就不舍远去…却也不影响它觅食。

    黑将军算是给它垫了肚子了。

    容从锦把自己的猜想跟顾昭讲了,顾昭如遭雷击,呆楞在原地,半晌颤抖着声音道:“黑将军…没了?”

    “臣再给您寻好的。”容从锦迅速安慰道,“一定比黑将军更强壮、漂亮。”

    “那还会被雕吃掉么?”顾昭沉吟半晌,幽幽道。

    他记得自己是盖上蛐蛐罐的青玉盖了,并不是像碧桃猜测的忘记盖了,这双金雕连鹿都能抓起来展翅飞上苍穹将鹿摔死,一个盖子想来不在话下。

    容从锦:“……”

    “我们把吟蛩收好了,放在书房柜子里应该无碍。”

    顾昭沉默不语,踱步到外面,认真对金雕道:“你们吃了本王的黑将军,以后不能再啄本王了。”

    否则黑将军死不瞑目。

    金雕不知道听懂了没有,雄雕还是半阂着眼睑打盹,无视他。倒是体型略小一些的雌雕歪着头用灿若融金的鹰眸凝视顾昭半晌,倏然略一展翅仰首轻鸣,不复严厉威慑,带了几分平和的意味。

    顾昭试着探手,用指背轻触雌雕翅膀上的羽翎,触手如丝绸般光滑,又带着一丝温热和包裹在羽翎下的肌肉的紧实感,雌雕侧首看了他一眼,眼神依旧桀骜却没有躲闪,雄雕眼眸微睁,见雌雕没有不满,半撂开的眼睑又阂上了。

    似是为了验证容从锦的推断,拜见太子后数日阴霾不开,这场在南边连绵数日的暴雨还是到了望京,乌云压境,遮住了整片苍穹,天幕低垂厚密的雨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今日王爷没有出府吧?”容从锦站在廊下问道,风携起他的衣摆。

    “没出府,在书房呢。”碧桃微微躬身在他身后应道。

    容从锦微微颔首:“这些天看着他些,少让他出门。”

    “望京怕是要有一场暴雨了。”

    第22章 益州水患

    风驱急雨, 云压轻雷,窗外暴雨如注,雨滴连成细密珠帘, 砸在地面上发出清脆响声, 水汽氤氲, 站在廊下就能湿了衣襟。

    “这雨下得简直连天都要掉下来了。”扶桐急匆匆的从抄手游廊上跑过来, 站在前厅拂去在院外沾上的水珠,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快烤烤火。”碧桃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前厅中间的熏炉旁让她暖和些。

    “公子呢?”扶桐边伸手将纤纤手指虚拢熏炉上, 边问道。

    碧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扶桐会意, 两人去厢房等侯差遣了。

    “黑将军没了。”卧房内, 顾昭躺在拔步床上, 双目放空做失神状。

    容从锦倚在他身边, 心疼的给他拆开发冠,修长手指按着他太阳穴的位置缓缓按摩, 低声道:“臣怎么做, 殿下会觉得好受一些?”

    顾昭声音细若游丝:“本王没事, 只是想休息片刻。”

    “嗯。”容从锦低声应道。

    安静片刻, 容从锦微微侧身,见顾昭还是望着拔步床的雕花架子发呆, 俊朗的面庞上写满了难过, 容从锦凑过去, 在他侧颜落下一个轻吻。

    顾昭眼珠略转了转, 又侧过首将另外一边脸颊露在他面前。

    容从锦会意,梅香轻拢在顾昭另一侧脸颊上留下一个温柔的吻。

    顾昭心底已经不难受了,但还是微垂着眼皮, 做出失落的模样来,他眼睫浓密,刻意垂下眼睫时着阴影遮掩住了大半眼瞳,容从锦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又知道他一向爱这两只蛐蛐,之前跑了一只就够他心疼的了,前几日另一只蛐蛐也被金雕当作了点心,猜测他一定极为难过。

    不由得升起十二分的爱护怜惜来,只想着抚平他的伤痛,竟被他哄弄过去了。

    顾昭骗了一顿吻,心底美滋滋的,又板起脸来训斥他:“王妃怎么主动与本王行房?真是孟浪!”

    不等他说什么,又忍不住笑起来,”不过本王可以不介意。”

    “你以后可以对本王尽情孟浪。”

    容从锦微微挑眉,略坐起来些打量着他,不过还是没有揭穿他,少顷笑着微微颔首。

    顾昭愈发得意了,翻过身和王妃半拥着亲呢的不时浅吻,在他的唇瓣上轻啄一下,肌肤相贴时有一种无与伦比的亲密和满足感,如今他身体也好多了,搂着亲了片刻呼吸逐渐变得粗重,只觉得王妃今日身上格外的甜,疏冷梅香隐约带着丝缕般引诱的清甜。

    顾昭下意识挑开他衣襟大片雪白滑腻的皮肉擦过掌心,宛若玉石光洁,他只低头看了一眼,就被恍得一片炫目,脑海里像是炸开了数朵烟花,燃亮了苍穹,顾昭不敢再看,手掌却流连忘返的在他纤巧肩膀上不住摩挲。

    “王爷…”容从锦眼尾泛起一抹带着水光的绯红,却没有躲闪。

    廊下的暴雨顺着琉璃瓦凹陷处如碎珠般连绵落在地上,掩住了室内轻微的响动。

    顾昭身下也有了反应,他一般是置之不理想着他的蛐蛐们,很快就能恢复正常,他体型比同龄人略清瘦一些,这种情况也不多忍一忍就过去了,召见太医还要母后担心。

    不过略有些不同于以往,他撷着王妃下唇,彼此浅吻间他每次略想停下来想想他的黑将军和金甲将军,就忍不住被容从锦身上浅淡的梅香吸引,一如他本人冰冷却又只对着他想要展颜的人露出覆雪梅花浅黄色花蕊间的馥郁香气。

    顾昭情不自禁的一次次靠过去,投入的与他亲吻。

    容从锦察觉了他的异状,却没有要退却的意思,任由顾昭黏糊糊的靠近在他身上凭本能轻轻蹭着。

    顾昭蹭了许久,容从锦半边身子都麻了,刚略转了个角度,顾昭本来仿佛林间被鲜嫩草芽吸引的迷鹿缓缓靠近,骤然被他的动作惊醒,唰的转过身,哗啦一声将锦被盖过头顶。

    将自己像裹粽子似的蒙了起来,少顷,结实的床板有节奏的轻颤了起来。

    容从锦眸间潋滟水光逐渐褪去,重新恢复清醒,唇瓣嫣红泛着一层晶莹的水光,望向身侧眸间不禁染上笑意,又带着一丝不明显的失落,他能察觉到顾昭对他的感情,但是顾昭总是时而清醒时而迷茫,反应比常人要慢一些。

    “王爷。”容从锦将锦被掀起一道缝隙,借着光往里面望去,顾昭正趴在拔步床上,面色潮红的在床榻上来回摩擦。

    眼角余光瞥见光线映进密闭的空间,顾昭惊呼一声,连忙从里面又把锦被压紧了,翁声道:“从锦…你先出去。”

    容从锦纤长眼睫微垂着,似轻巧蝴蝶背起双翅停留在花瓣上不时轻颤,他没有回答,而是静了片刻再次将锦被掀起一些,自己微微侧身,锦被再次落下。

    一片漆黑中,空气都带着潮热,还有一种淡淡的麝香味,目不能视物,反而心中格外平静,容从锦从背后拥住顾昭,侧颜在他背脊上眷恋轻蹭了一下,低若游丝的声音悄然响起:“王爷想知道…真正的行房么?”

    顾昭忙着自我舒缓,又不知道为什么心绪不宁,王妃的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能让他的心弦剧烈颤动,仿佛一张弓上被绷到了极致的弓弦,连雨滴落下的轻盈相触都能引起弓弦嗡鸣轻颤。

    容从锦在他脖颈上落下一连串亲密的吻,柔荑游弋着下移。

    顾昭陡然瞪大了双眸,两炷香后,顾昭冷静下来,翻身抱着王妃,含糊道:“我不想出去了。”

    “那臣陪您待着。”容从锦向来平静克制的声音里,也染上了一抹情意。

    顾昭皱了皱鼻子,觉得味道实在不好闻,将锦被掀到一旁,拥着王妃不住在他脖颈肩窝留下轻吻,片刻含糊道:“这才是真正的行房么?”

    那本王之前都在干什么?!

    不等容从锦应声,顾昭又幽幽道:“本王总觉得你在骗我…”

    怎么又聪明起来了?容从锦还是不愿骗他,无奈道:“其实…还能更亲密一些。”

    “我们现在就试!”顾昭眼前一亮,翻身将王妃压在身下,像是只大狗似的在王妃已经散乱的衣襟里蹭着,耳鬓厮磨间极尽讨好。

    “不行!”容从锦眼眸闪过一丝无奈和惊惧,顾昭前些日子还像个半大的少年,他还一心想着给王爷补身体,谁能想到他这么快就补好了,这玩意要是进来,他哪还有命在?

    顾昭不得其法,哼唧两声:“从锦…”

    声线略微低沉喑哑一些,带着浓浓的引诱和讨好意味。

    “王爷饶了我吧。”容从锦扶额,他是双儿…没做准备是受不了的,除非他今天就想进太医院。

    顾昭机智的又蹭了两下,纵然有些遗憾但还是抱着锦被滚远了。

    *

    七月,阴霾散去,这场下了近一周的连绵细雨终于退去,雨过天晴,云霓辉映出斑斓色彩,陛下以暴雨唯由罢朝数日,也重新开始上殿,群臣入朝。

    首日,益州太守冲破层层阻碍,冒死越级上奏,言九洲河堤被暴雨冲垮,清河、信核湓溢,乃是决口之患,益州安抚使知情不报。

    “益州大雨半月有余,河水决濮阳金堤,泛郡十六,灌三十二县,水侵良田十五余万顷,深者三丈。”[1]

    “流民骤增,不知纲纪,民众或以干草雁粪充饥。”[2]

    建元帝大怒,将奏折甩在含元殿汉白玉地砖上,勃然大怒道:“九洲河堤年年加固,何至水患?定时那刘泉霖危言耸听。”

    他在惠州的瑶光观修到一半,现在告诉他流经惠山山脚下的涣河溃堤,山洪爆发,瑶光观的修建进度岂不是也要延后,他能高兴得起来么?

    “望京突降暴雨,离益州数百里都有所波及,想来益州的情形也有几分真。”李阁老出列,严肃道,“且益州九州河堤决堤并非首次,礼宗、仁宗时都曾有先例,若是不及时处理疏导水患归流,只怕其患无穷。“”为今之计,只有派钦差大臣率领役夫协助益州太守引水患归江,重建九州河堤。”

    “臣附议!”

    “臣附议。”数名老臣纷纷出列道,这是最稳妥也是钦朝面对水患最常见的处理方式。

    四皇子眼皮微微一挑,惠山山脚下的涣河是清河下游的一个分支,现在清河被冲垮将益州良田尽数淹没倒也无碍,但若是依李阁老之言,让清河归流,涣河必溢,为了修建瑶光观,惠山山巅被削平了大半,上个月母妃父亲就往望京送了消息,提及惠山山势不稳,地动数次,不得不削减工匠,缓缓图之。

    若是涣河河水疾涨,只怕惠山要倾倒了。

    “父皇,益州水患由来已久,想必益州对如何处置自有章程,益州太守为民心切,这才忧急了些。”四皇子出列道,“儿臣愿意亲自前往,查明情况。”

    建元帝心念一动,暗道顾昇前去,就不必担心瑶光观的事情了,也能看看益州太守是否虚报危言耸听。

    督察院御史道:“四皇子从未代天子巡视,恐有不妥之处。”

    “既如此,那朕就再派几人与四皇子同往,不知哪位愿往?”建元帝威严问道。

    处理水患的一般都是皇帝倚仗重臣,此言一出朝廷议论纷纷,建元帝最厌烦动用国库的事,益州水患处理不当必受拖累,但置之不理水患后还有饥荒和瘟疫,望京也会受到牵连。

    朝臣忌惮,不敢接下这烫手山芋,建元帝又问了一次,御史大夫李允文和枢密使吕居正才出列应下,建元帝颔首又点了明威将军携三千军队护卫,授予四皇子调拨益州粮仓之权,即刻前往益州巡视水患。

    第23章 当时明月在

    阳光缓缓透过飘渺的云层, 悄然移到卧房中线,明媚阳光里细微的灰尘在半空中闪烁着柔和的边缘,拔步床边温柔披上了一层浅金色薄纱。

    顾昭沉在阳光里, 半倚着枕屏, 一动不动的仅用视线勾勒着枕边人沉睡时平静姣好的容貌。

    容从锦眼睫纤长鼻梁挺拔, 唇不点而朱, 肌肤宛若清雪,这样的相貌在他身上不会显得过于艳丽,反而中和了他偏冷淡的气质, 昳丽无双。

    王妃平时也很好,留意到他的视线时也会对他笑, 不过王妃不经意打量别人时的眼光总让他想起东宫里的太子兄长, 冷然而锋利, 难免心有戚戚觉得屁股痛。王妃睡着时就少了一丝侵略性, 变得恬静温和,让他想起莹润无暇的玉器, 觉得心里像是有一条暖融融的小溪在阳光下轻轻的蜿蜒流淌。

    顾昭忍不住翘起唇角, 静静看了他半晌, 试探着伸出手指, 在王妃唇瓣上轻按了一下。丰盈唇瓣像是花瓣似的柔软带着柔顺丝绸的触感,温润饱满, 吻起来时仿佛触碰到了覆雪枝梢下轻盈梅瓣携着疏冷的清香, 再用力些, 他会发出细微的喘息…

    王妃也好好亲, 难怪大婚时王妃对他说洞房花烛是人生乐事,已经成了婚的四哥每次谈到男女之事也总是带着得意,顾昭恍然大悟, 又有些郁闷,这么好的事为什么没人早告诉他!

    “王爷怎么不多歇息一会儿?”容从锦半阂着眼眸,声音中略带慵懒。

    “本王已经睡好了。”顾昭说着,却和衣重新躺到王妃身边,指尖悄然握住了王妃修长的手指,“从锦你睡吧。”

    容从锦自然翻身,半倚在顾昭怀里,在他臂膀上轻蹭了一下回握住他的手:“王爷陪着臣…”

    新婚入门的双儿都要向婆母立规矩,卯时就要站到院子里等着吩咐,婆母用膳时站在一旁布菜,更有拜宗祠等事,钟鸣鼎食之家尚且得立一两个月的规矩,才逐渐松懈下来,再体健的也得瘦一圈。

    但他却不同,到了王府反而过得更松快了些,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陪着顾昭用膳,瑞王府与定远侯府相距不远,定远侯夫人想念他了打发一个侍从过来通传,一顶轿辇片刻就到定远侯府。反倒是面见皇后有些困难,即便他想“伺候婆母”,皇后恐怕也没时间让他伺候,连召他进宫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一国之母许多事情都要亲自过问才能放心,皇后的权力必须牢牢握在手心里才能和太子互为臂助,为太子铺平道路。

    皇后和太子将顾昭放心的甩给了容从锦,从永宁宫挪到瑞王府,顾昭始终是一个人。

    容从锦掩下眸间的深思,前几日枢密院的吕居正跟随四皇子巡视益州,他就知道太子虽表面上装作毫不知情,其实私下已经做好了安排。

    这个吕居正没什么能力,却是自认纯臣最刚正不阿的,以前是谏议大夫时,时刻准备着抬棺上殿,以死进言,若不是谏议大夫里还有许多比他资历更老的轮不到他来撞鎏金盘龙柱,他早就心满意足的死在了自己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上。

    建元帝昏庸,但也怕了这个刺头,把他打发去了枢密院,让他远离谏言的事情,前世吕大人也是因为建元帝信任一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老道,要为老道在望京修建一座道观。

    想要夷平从金桂街到青晖桥所有民居,迁走数千百姓,吕大人气得披发跣足上殿终于如愿以偿撞在了盘龙柱上,当场毙命,建元帝迫于群臣上柬,只能放弃修建道观,不过也就是押后了两年,还是夷平了足有琼林苑大的区域,给那老道修建了一座比瑶光观更为恢弘的道观。

    吕居正是纯臣,视名声高过性命,这种人有非常严格的底线,太子不会想要试图去拉拢他,却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让他主动站出来跟去益州。

    “从锦你能抚琴给本王听么?”顾昭期期艾艾的问道。

    “怎么想起来听琴?”容从锦失笑,不过还是一口应允,“午后吧,不知王爷喜欢什么琴曲。”

    “扶桐说你古琴特别好,犹如万壑松涛之声,本王很想听。“顾昭有一点害羞道,他向来最不耐烦这些文雅的玩意,也什么曲意都听不出来,以前兄长按着他,他都扭动着从兄长手下逃出来玩蛐蛐去了,但是王妃的琴他很愿意听,唯有彼此,伴着袅袅不绝的悠扬古琴声,那一定是温柔而从容的。

    顾昭心底很向往这些。

    “王爷跟扶桐关系还不错。”容从锦坐起来,手指微微撩过脖颈,将青丝拢到一旁笑吟吟道。

    顾昭点头,跟着起身披上外衣道:“她们待本王都很好,跟…跟以前的人不一样。”

    他是能察觉出来善意和恶意的,身处皇宫他的感触只会更加敏锐,碧桃和扶桐虽是因为他是公子的夫君,待他礼敬有加,他却也能感觉到从锦跟他关系紧密后,这两个侍女拿他当作亲近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王爷,细微之处的照料和用心是骗不了人的。

    容从锦笑意微敛了几分,一双桃花眸凝视着顾昭,忽然轻声问道:“王爷,臣想问问您,为什么入府后您身边只有一个小乐子呢?”

    顾昭跟他的侍女都能融洽相处,那些曾在皇宫中服侍过他的侍从反而不见他提起,顾昭不是这样薄情的人。

    他们起来的时辰不固定,卧房外的侍女也没发现,容从锦自己用手指整理着发丝准备随便束一个发冠,顾昭将他按在梳妆台前的秀墩上,拾起玉梳缓缓为他梳理青丝,细致的梳开略微打结的地方,抬眸望着镜中王妃。

    略显昏暗的铜镜里,他精致的眉目中略带慵懒,眼波流转间仿佛盈着一泓潋滟秋池,是一种勾魂摄魄的美,似有烟霞轻拢像是住在月宫里的仙子。

    “你知道为什么本王喜欢你么?”顾昭脸红起来,半晌翁声道。

    “因为臣生得美,王爷已经说过多次了。”容从锦莞尔,抬眸在铜镜中与他对视,眸光潋滟间带着浅淡的温柔,他不在乎外貌,但王爷喜欢这副皮相,这幅相貌也就略有用处了…情不问何起,他只在乎此刻顾昭是真心待他的。

    “不是。”顾昭缓缓摇头,王妃比许多人都生得美,他也知道,却不是这个缘由。

    “三年前春秋大宴,集英殿外,你见过本王的。”顾昭低声道。

    “臣。”容从锦愕然,回想良久歉意道,“臣不记得了。”

    顾昭却没有难过,唇角不自觉的高高扬起,语气轻快像是指尖轻触到了那晚瑰丽的美梦,“你不记得没关系,本王记得就够啦。”

    “其实那时跟在本王身边的是小喜子,他吧…”顾昭斟酌了一下,挠头道,“他应该是厌烦本王吧,总是碰壁、丢脸,连带着他们这些侍从也会被责骂。”

    “扣月例。”

    其实小喜子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不过就是抢了他的午膳,数落他两句,偷偷把永宁宫里的值钱偷出去,他虽然痴愚,但是每天都在永宁宫里,一草一木他心里都有数,少了东西自然也看得出来。

    但是他也没有跟母后告状,因为三年前宫里有一位柳淑仪极为得宠,父皇不是要给她修宫殿,就是带她去避暑的庄子,还总疑心母后要害这位柳淑仪,母后不得不暂避锋芒,留在长春宫里。

    他就想着不给母后添麻烦了,只把要紧的东西都藏在了他的秘密基地里。

    三年前,春秋大宴前,他忽然发现母后送给自己的翡翠手串不见了,这是母后的爱物,特意送给了他,他心知一定是小喜子又偷出去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就开口让他还回来。

    小喜子欺负他不肯,晚上还有宴会,他只能赌气先去春秋大宴,找了更衣的间隙,出来继续和小喜子在僻静的地方分说,要求他把翡翠手串还回来。

    偷东西在宫里是重罪,小喜子自然不愿意承认,两人在廊下拉扯,情急之下小喜子推了他一把,他将要跌下玉阶时,容从锦路过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让他避免了滚下玉阶撞得头破血流的一幕。

    当时游廊上只有一盏昏黄宫灯,烛光摇晃间大约容从锦也没看清,只以为是哪个宫的侍从,年长的欺凌瘦弱年幼的,当即呵斥阻止,问小喜子是哪个宫的宫人。

    小喜子胡编了一个,容从锦却眼眸微凌,淡淡道:“把腰牌拿出来。”

    小喜子见糊弄不过,只能拿出了永宁宫的腰牌。

    “这事既已有痕迹,你再欺负他我就回明了宫里,让内侍省来调走你。”容从锦训斥了小喜子。又转过身安慰了他两句。

    “你虽然比他小,但也是一样的,男子汉不可卑躬屈膝,首先要自己挺起腰来,他才不敢欺负你。”

    “他有没有打你?”容从锦关切问道,指尖抚平他衣领上推搡间攥出的褶皱。

    顾昭怔怔摇头,暖橙色的灯光摇曳间,仿佛看见了高贵温柔的神仙向他走来,似璀璨星河下皑皑白雪间的一支清梅,皎若明月,耳边是他关心的温和声音,他顿时看得痴了,胸前被推的那一把也不痛了。

    行即衣裾扫落梅,那清雅的莹白梅花花瓣乘着那夜的月光,飘飘荡荡的落在了他心头。

    容从锦事后也没有就此撤手,而是回了长春宫的掌事,永宁宫是六皇子的宫殿,里面太监吵闹的事情可大可小,但小喜子这种人留在六皇子身边恐有不妥,含光立即警醒,查出那晚职守的侍从,惊愕发现跟小喜子争吵的另一个侍从竟然是六皇子。

    “后来兄长发了脾气,就把小喜子撵出去了。”顾昭闷声道。

    容从锦不语,以太子护短的性格,这在他头上动土,只怕是要死无全尸。

    “太子呢?母后不方便,当时您为什么没回了太子?”容从锦追问道。

    “兄长被派去凉州巡视驻军了。”顾昭道,“含光查出来时,兄长刚回来。”

    “兄长让进忠拨了小乐子过来,一年后嫂嫂和兄长成婚,嫂嫂就经常关照着我,再没有人欺负本王了。”顾昭说得很轻松,他也不觉得小喜子是欺负他,最多是不痛不痒的待他不太好罢了。

    顾昭抿着唇很害羞的笑,明亮眸底染上星光,手里笨拙的为容从锦束上发冠,“他们都说小喜子刁钻,是在欺负本王。”

    “可本王却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能让本王遇上你就很好了。”

    他也说不上来,集英殿外初遇从锦,就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第24章 千山暮雪 只影向谁去

    容从锦视线与他澄澈谱满欢欣的星眸相触, 久久无言。

    痴傻的人那点喜爱,也是流于表面的,像是在路旁逗弄狸奴似的可有可无, 因此他不在意顾昭喜他颜色, 毕竟这也是能吸引顾昭关注的一种方式, 反而与他举案齐眉。

    所有人都说顾昭傻, 其实他心底也是承认的,只是事物都有正反,玉石也有色浮的地方, 每个人都不会是完美的,他又何必苛求, 所以不放在心上刻意忽视了。

    但今日才意识到顾昭一点也不傻, 他的感情远比自己想象得深, 傻的是他自己。

    这是一份太过纯净而无暇的爱, 顾昭也不求回报,只是挺起胸膛骄傲的献上他的爱。

    容从锦不觉轻轻侧首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像顾昭似的坦然、毫无保留的爱着一个人, 但是他愿意试一试。

    唯此一次, 唯这一人。

    “我不知道那是王爷。”容从锦低声道。

    顾昭提起当时他们在争执, 他就想起那夜确实在集英殿外见到两个小太监相互推搡,其中一个身量较高穿着绯色幞头袍衫的咄咄逼人, 把另一个穿着青衫的瘦弱矮小的少年像是个鞠球似的推得来回摇晃, 集英殿有汉白玉台阶二十多阶, 夜晚微风清爽, 星辰闪烁,葳蕤枝叶间的清香攀过险峻白玉台阶。

    他担心盛气凌人的太监会把那个瘦小单薄的小太监失手推下去,就留了心, 在关键时刻拉了他一把。

    他只看清了推人的太监身着正五品绯色袍衫,另一个穿的又是青衫,就先入为主的以为他穿得是宫里品级最低的太监的九品青色袍衫。

    宫中年长的自持资历,指使年幼的太监侍从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是臣子家眷,没资格在宫中训斥侍从,只是这么高的台阶会闹出人命的,那个小太监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隐在夜色里像是林间瘦弱的白兔,被他揽在身后前还在瑟瑟发抖,他这么小,性格又怯懦在龙蟠虎踞的皇宫如何生存下去呢?

    当时他心头涌起淡淡的怜惜,忍不住教训了那个欺凌侍从的太监,又点拨了瘦弱小太监两句,希望他在深宫里能改掉这个软面团的脾气,无论何种境遇,人总要先自立自强,才能找到出路。

    谁知道那个小太监是顾昭…他也没辜负自己,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挺起腰背来正大光明的娶他做了王妃。

    “王爷长得好快啊,比那时长高了许多。”他从不知道这件事,前世他们关系冷淡,顾昭只敢在远处扒头张望,估计也没机会告诉他。

    容从锦尚有几分不敢置信,他从没把身为皇子挺拔清俊的少年跟那个瑟缩矮小的太监联系在一起,不仅是因为气质,这三年顾昭长高了至少两尺,体型也矫健流畅了许多,与那个在夜色中被欺凌的身影判若两人。

    顾昭灿烂笑道:“本王还在长呢!以后不用从锦护着本王了。”

    他可以把从锦护在身后了。

    太子体型修长挺拔身高八尺有余,顾昭现在七尺多,营养充足的话追上兄长应该不成问题。

    容从锦心情复杂,顾昭吃得好一些就黏糊糊的来蹭他,然后蹭够了卷着锦被滚远,恍惚间总让他有一种养了头小狼崽,以后小狼会来“报恩”的感觉。

    他极少管闲事,那日实在看不过才训斥了两句,却成全了他们的缘分。

    “从锦本来就应该给本王做王妃的。”顾昭撇嘴,“于公子…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

    若论先来后到,虽然是于公子先跟从锦订婚,可是三年前他就动了心,一直偷偷留意着容从锦,他在皇宫的宴会上若是不自觉的笑了一下,他回到永宁宫里能回味上几个月。

    “王爷怎么总提于陵西?”容从锦无奈,正了正王爷给他束的发冠,起身拿起他外袍抖开,顾昭好像特别在意这件事,他从没吊着过顾昭,成婚前甚至违背礼法和顾昭亲近,只希望他能快活一些。

    谁知道他们没这么亲密默契时还好,顾昭觉得自己地位稳如泰山后,总是心怀不满的提起于陵西,任谁都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斤斤计较的酸水。

    他是皇子,却总不满的记着于府的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年轻公子。

    于陵西要是知道自己成了太子胞弟心底的天字第一号威胁对象,一定吓得夜不成寐。

    “于公子是举子,明年可能就中进士了。”顾昭穿上外袍,低声道,“本王连字都写不好。”

    他有练过的,他的书法水平却停留在了从前。

    “那有什么,臣陪着王爷练字。”容从锦浅笑着给他整理袖口。

    “练不好呢?”顾昭垂头丧气,又偷偷掀起眼皮挑眸观察着王妃,皇宫中的皇子有名师教导自己也勤奋刻苦,都写得一手好字,兄长更不用提了,兄长的字王妃也称赞过的。

    只有他每个字都胖胖的。

    “练不好就练不好了,又能如何?”容从锦不假思索道。

    顾昭眸底坠入一缕晨曦,眼瞳中像是染着一簇跃动明亮的火光,唇角不自觉的越牵越高,脸颊上浅浅的酒窝里注满了甜蜜,笑容阳光的展开双臂,用力拥住容从锦。

    容从锦眼前一黑,顾昭已经不是他们大婚时单薄清瘦的模样了,这一招“乳燕投林”,现在使出来像是“巨石压顶”,双臂紧紧的箍着他,就是铁环似的让他动弹不得,彼此身躯贴近,再无一丝缝隙。

    “松一些…”容从锦连忙拍他的手,气若游丝道,“臣喘不上气来。”

    “哦哦。”顾昭连忙收了些力气,容从锦眼前昏暗的视野才逐渐恢复清晰明亮。

    毛绒绒的头大狗似的在他肩窝里蹭了两下,容从锦亲昵的轻抚着他的发丝,触碰到了顾昭修长挺直的脖颈,顾昭不明显的微微颤动了一下。

    容从锦怀里有闷沉的声音传来:“从锦…”

    “嗯?”容从锦心底满是温暖,语气也柔和了几分。

    他性格或许冷淡,在顾昭面前却总是忍不住卸下心防,望着他的时候心底也是欢愉的。

    “本王想跟你行房。”顾昭黏糊糊的在他怀里蹭了两下,又重提旧事道。

    容从锦的笑容顿时僵硬了几分,其实他有点心怀畏惧,不知道顾昭是天赋异禀还是王府的饮食补得太好,这…很难成事。

    “从锦。”顾昭察觉出他无言的推拒,又是一连串的撒娇,像是午后明媚阳光下,躺在青石砖上的大狗被人轻挠着下巴,慵懒的摇着尾巴时发出的幸福小呼噜声。

    “好…好吧。”容从锦艰难启齿道。

    顾昭当时就不再失落了,兴冲冲的拽着王妃的手想回到拔步床上,容从锦连忙顿住身形,手腕略微挣扎着道:“王爷您让臣先做准备,不然…臣会受伤的。”

    顾昭停下脚步,斜眼睨他:“王妃是不是又在骗本王,拖延本王?”

    他到底是不是真傻,为什么有时候如此机智?

    容从锦无语,半晌道:“臣怎么会骗王爷呢,您是臣的夫君,同房本就是常事。”

    “只是王爷提出的突兀,让臣先准备一下好么?”

    “那要多久?”顾昭咄咄逼人,维持着斜眸瞥他的动作,想让自己看起来冷酷一些。

    但落在容从锦眼里,跟狸花猫装老虎没什么区别。

    不知为何,容从锦心头一软,他是觉得这种事没什么意思,却看不得顾昭委屈的模样,想要抚平他眉间皱起的折痕,垂眸道,“等永宁宫的莲池荷花盛开,臣就跟王爷行周公之礼。”

    莲花七月中就能盛开,不过半个月,他也不完全是骗人,双儿婚前都会先做准备,不是每个夫君都愿意耐心温柔的,提前准备能让双儿避免受伤,不过顾昭有些痴症,他就没考虑过这事。

    顾昭也不懂得讨价还价,王妃能答应他就很快活了,欢欣的用力点头牵着他衣角认真道,“本王会待你很好的。”

    容从锦望着他俊朗阳光的面庞,心头泛起浅浅涟漪,温柔像是晨曦凝结在礁石上的露珠,浸润了原本干涸暗淡的岩石,让灰扑扑的石块也染上了玉石般的柔和光泽。

    原来感情是这样的,只要对方一个笑容,你就会心甘情愿的退让。

    “早膳应该已经备好了,昨天臣把从侯府带来浸梅花的龙泉瓷坛取出来了,王爷用一碗暗香汤吧。”容从锦指尖略微酥麻,垂下眼睫掩住眸底流转神情,其实顾昭已经是望京最好的郎君了,除去顾昭他想象不到自己能和另一个人形影不离互有情意的模样。

    总觉得…很恶心。

    “碧桃,梅枝洗过了么?”容从锦踏出房门,在前厅圆桌旁坐下随口问道,打量四周却空寂一片,不由颦眉扬声道:“碧桃?”

    “公子,您起来啦。”却是扶桐掀开棉帘进来,秀眉微拧着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金雕好像病了,不大吃东西,现在连站都站不稳了。”

    “扶桐去找郎中了,还没回来。”只是不知道哪里有会给雕治病的郎中。

    “什么?”顾昭大惊失色,风一样的掠过,扶桐察觉身边风声呼啸而过,眼前一花,王爷已经甩开她冲出门查看金雕了。

    容从锦连忙跟上。

    那雄雕被银链锁着,还站在鹰架上但是已经不再打盹了,反而金灿灿的鹰眸里满是焦躁,不时振翅侧首查看情况。

    体型比他娇小一些的雌雕就半卧在廊下的松木美人靠上,扶桐还给它盖了一层薄锦,身下用松软的棉和绸缎给它临时搭建了一个小窝,雌雕阂着眸不时能看见眼珠在眼睑下不安转动的模样。

    “怎么病成这样了!”顾昭焦急的来回踱步,想要伸手去碰那雌雕却又不敢吵醒它打盹,低声向扶桐追问。

    “奴婢也不知道,我们都是按照送金雕过来的侍从的叮嘱,喂的都是上好的鲜肉。”扶桐连忙解释,“每餐的鲜肉都是奴婢看着切的,绝不会掺进去不新鲜的。”

    容从锦也站到顾昭身边,倾身打量软窝里的雌雕,几日前其实他就察觉这雌雕好像不似来时强壮矫健,金羽也略微暗淡了些,所以叮嘱扶桐多喂些肉,这双金雕是只吃肉的,小心照料着着雌雕还是病了。

    “打发人去定远侯府了么?去问子渊,这双金雕是漠北上的霸主,他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碧桃临走时已经派人去了,只是还没有消息。”扶桐道,“奴婢再派人去问。”

    站在高处鹰架上的雄雕看身下雌雕身边围了一圈人,不知在做什么,忽然锐利清唳,久久不止。

    随即凶性大发,昂首振翅不顾自己被锁住的右爪凶猛扯着鹰架飞上苍穹,巨力扯着整个鹰架倾斜,在半空中晃动,铁链相击时发出铛铛的清脆声响。

    刹那间,雄鹰被紧锁住的右爪上就渗出一圈血珠,这纤巧的鹰链为的好看,外面鎏了一层银,但里面却是精钢铸成的,这雄雕一夜不知试了多少次用尖喙啄击始终不见银链损伤半分。

    此刻横下决心,振翅牵着沉重鹰架直上云霄,已经飞到院中,银链纤细一缕绷到极致依旧坚固在阳光下泛着金属的冷光,雄雕再凶猛神俊毕竟是肉身,如何能与钢铁抗衡,它却丝毫不在乎急速振翅,搅动气流抬升鹰身,银环猛然勒入皮肉,右爪顿时鲜血淋漓,温热的血顺着银环滴落在地面上,顷刻右爪就会被勒断。

    顾昭愕然,大叫道:“快停下!你会断爪的。”

    扶桐短促惊呼一声,抬高了手臂想去抓那鹰架,但是鹰架固定在梁上,被雄雕扯到半空,她伸直了手臂还差得很远。

    “把钥匙拿来。”容从锦轻声道。

    “公子?”

    “去拿吧。”容从锦道,这雄雕已经做了取舍,它早知自己打不开银链,要借振翅飞翔的力气扯断右爪,重归碧空,没人能驯服这双桀骜的金雕。

    扶桐一路小跑的从房里的紫檀匣子里取来一把精巧钥匙交给容从锦,容从锦缓步走到院里,朝梗着脖子忍受痛楚每一次拍动双翅都在缓缓扯断自己右爪的金雕亮了亮手里的钥匙。

    金雕视线锐利锁住他,倏然俯冲,顾昭来不得思索,蹬上美人靠一把越过游廊,按着容从锦的肩膀将他护在自己身后,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容从锦,随即本能举起手臂遮挡头脸反射性闭眸等这野性大发的金雕凶猛攻击。

    他是见过这金雕闪烁着寒光的尖喙撕咬猎物时的模样,两指厚的肉块,用力一啄就能撕成两片,吓得手臂都不大感觉的到了。

    顾昭等了片刻,手臂却始终没有疼痛传来,缓缓睁开眼眸。

    “没事的,王爷。”容从锦没被金雕伤到,反而被顾昭情急时手指用力扣在肩膀上,此时略有些刺痛。

    金雕牵着锁链在空中悬停,高度刚好够容从锦为他打开锁链。

    “臣要把这只金雕放走了。”容从锦低声道。

    顾昭特别喜爱这双金雕,连金雕把他的黑将军当点心吃了都原谅了他们,听闻金雕要离开,不禁黯然,却没有纠结太久,“放它走吧,它留下来也会折爪的,何必让它受伤呢。”

    顾昭依然半挡在容从锦面前,接过钥匙亲手打开了鹰爪上的机关。

    精密机括发出一声轻响,陡然失力,锁链荡过半空,垂在地面上。

    金雕清鸣一声,矫健宽大的翅膀摩擦空气发出呼啸声,振翅如璀璨流星划过天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它就这么把这只雕抛下了?”扶桐也站到院里,仰首望着湛蓝高远的天空,金雕何等迅疾,全力飞行似离弦之箭转瞬无踪。

    扶桐不知该说什么,平日看这双金雕感情倒是很好,总是依偎在一起,雌雕不过是生病了,雄雕就抛下它独自翱翔。

    “用心照料着吧,看起来像是脾胃不和。”容从锦猜测道,回到廊下那雌雕虚弱的睁开鹰眸,望了一眼空荡荡还在摇晃的鹰架,又阂上了浅褐色的眼睑。

    容从锦也没法从金雕身上看出情绪变化,只隐约察觉到好像雌雕不是很担心雄雕的去向。

    扶桐却很心疼这只被抛下的生病雌雕,怕廊下的风吹着了雌雕,打开房门小心翼翼地捧着金雕和它的窝,把它安放在了避风安静的室内,让它修养。

    出了这样的事,顾昭哪里还有心情管别的,容从锦劝着才勉强吃了些东西,又跟扶桐用中空的草管吸了点水,滴在金雕的喙上,让没有力气站起来的雌雕不至于喝不上水。

    雌雕勉强半睁开鹰眸,视线扫过顾昭温和发出一声短促的清鸣,又昏沉着睡去了。

    “王爷。”侍女进来躬身行礼,“去定远侯府的管事回来了。”

    “快让他进来。”顾昭急忙走出房门。

    李管事满头是汗,在院外擦了两下,连忙跟着侍女进来,在院里行礼道:”刘公子今日不在侯府,不过问了刘公子身边从漠北带来的侍从,他说这双金雕凶悍强壮,几天几夜不吃不喝都没关系,虽然生病了应该也不打紧。“”只要给它们吃鲜肉,很快就能恢复体力。”

    “它吃不进去啊!“顾昭气得跺脚,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挥手让他下去,心事重重的掀开帘子要回去照顾雌雕。

    却听背后风声呼啸,映在浅蓝色绣仙鹤门帘上的阳光迅速沉落,阴影逼近,顾昭猛然转首,惊喜看着飞到面前灿若流金的雄鹰道:“你又回来了!”

    金雕失而复得,廊下却已经空空如也,透过半开的窗扇,金雕看到了桌子上无力趴着的雌雕,毫不犹豫的撞开窗扇,飞到室内,双翅轻盈振动,灵巧停落在桌面上。

    顾昭喜滋滋的跟着它进来,和王妃坐在桌边的紫檀祥云纹高背椅上,眼睛眨也不咋的看着那飞回来的金雕。

    金雕左右爪各抓着一只灰兔,右爪的灰兔还在扭动挣扎,显然是刚猎来的,金雕垂首一口就啄断了它的喉管,苍劲弯钩似的利爪牢牢嵌入灰兔背脊上的肉里,尖喙撕扯数下就拽下大片皮毛,露出里面新鲜殷红还散发着热量的兔肉,它扯了几下,把滴着血的肉撕成小条,低鸣一声温柔侧首,喂到雌雕喙边。

    雌雕嗅到血腥气,艰难睁开鹰眸,一小条兔肉半晌才吃了下去。

    雄雕喂了它半只灰兔,雌雕精神好了些,翅膀轻颤要起来自己进食,雄雕却仍把兔肉喂给它,只是处理兔肉的速度越来越快,跟上雌雕逐渐恢复的进食速度。

    容从锦若有所思,望京里是没什么野兔的,这金雕算上捕猎的时间一个时辰就折返了回来,肯定是直奔郊外狩猎,然后带着猎物疾速折返。

    它知道雌雕需要什么。

    “好了,好了!”顾昭看到雌雕恢复力气,不禁欣喜道。

    “它们是不是只能吃野味?”容从锦迟疑道,从没有人在望京养过金雕,这金雕向来是漠北草原上的王者,即使偶尔被驯服,也不用主人喂食,漠北草原上遍地都是猎物。

    所以漠北那边的人也不知道金雕吃不了那些精细饲养的鸡豚,只告诉他们金雕吃肉就可以。

    “去厨房看看,从庄子上要来给王爷下午烤的那只鹿处理了么?倘若没沾上什么佐料,就要几斤过来。”

    “是。”扶桐应下。

    金雕把另一只灰兔也撕开递到雌雕面前,雌雕自己起身,单爪按着不时扯下兔肉进食,雄雕松了一口气,缓缓靠近它,用喙温柔的给它梳理了两下脖颈上细密的浅金色的绒毛,健壮翅膀轻振就要再出去狩猎,扶桐恰好端着青白缠枝牡丹瓷碟进来。

    “鹿肉还没腌上呢,赵大娘给奴婢切了几斤。”

    雌雕突然转首双翅激动的轻颤了一下,扶桐把瓷碟放在桌子上。

    雌雕垂涎欲滴,三两口把兔肉吃完,就蹦到鹿肉面前又开始进食。

    “它走路的样子好傻哦。”顾昭看它在桌面上背起翅膀有节奏摇摆着的步伐,不由得笑弯了星眸,小声跟容从锦道。

    这双金雕在天空上是毋庸置疑的王者,在鹰架上歇息时也是霸气十足,但是走路时却是反差的好笑,走出了六亲不认的嚣张步伐。

    雌雕恢复精神,埋首迅速吃着鹿肉,不忘清鸣一声,让雄雕也过来吃,自己往旁边挪了挪,顾昭看它走路又是一阵笑声,两指立在桌面上模仿着雌雕滑稽的走路姿势,容从锦也不禁微笑。

    雄雕随意吃了两口就专注的停在一边看雌雕进食,顾昭笑意渐敛,握着容从锦的手低声道:“它不舍得雌雕。”

    金雕尚且如此,即使能重获自由还是会为了雌雕毫不犹豫的折返。

    “若是在荒野上,只有它自己应该会很孤单吧。”顾昭拇指摩挲着王妃手背,轻声道,“孤身一人,再大的天地又有什么意思呢。”

    竟是前所未有的深沉,容从锦怅然侧首,顾昭的侧身被午后暖旭的阳光勾勒上一层浅金色的柔和边缘,少年气逐渐褪去,下颌线优雅清晰恰到好处的收拢衔接修长脖颈,浓密眼睫上带出一道墨痕,轮廓分明的俊逸侧颜深邃如墨的双眸里映出一抹沉思,此刻顾昭的憨傻褪去,就像一个世家大族的翩然公子,又带着皇室特有的矜贵气质,容从锦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容从锦也想不到顾昭能考虑到这些,他心头曾担忧过的事情仿佛也有了答案,他中毒之后,顾昭真的回望京求援了么?大约没有吧…

    他们就像这双金雕,始终没有分离。

    第25章 危楼高百丈

    暑热渐涨, 瑞王府里虽然还没用冰,容从锦已经给顾昭换了轻薄的衣裳,饮食上也格外精细。

    顾昭对他的话都是一丝不苟的执行, 之前他担心永宁宫守着一片莲池, 初开春时寒风沾着水汽让他生病, 叮嘱他穿夹棉的衣裳, 顾昭就一直把夹棉的衣裳穿到了五月,他没说可以脱下来,顾昭就不愿意换衣裳。

    这些照料顾昭饮食起居本来是小乐子的事, 顾昭也随和,只要他不太过刻意的欺负顾昭, 小乐子的安排顾昭也是会听的, 但御花园中相会后, 小乐子就发现王爷不再听他的了…在瑞王府里, 王妃随口一句就比他苦口婆心的劝上半晌管用得多。

    小乐子名义上只是顾昭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却是太子拨过来的, 地位和进忠无异, 只是顾昭没有实权, 他也只能做个服侍顾昭的。

    不过太子刻意让进忠选过太监的品行, 经历过小喜子的事,他也不要求顾昭的贴身太监有多机灵, 本分忠厚些的就好, 小乐子虽然被王妃夺了差事, 平时的活也被王妃的两个侍女代劳了, 但他也并无不满,仅是在顾昭需要他的时候才上前听候吩咐。

    “小厨房做了冰酥酪来。”碧桃小心翼翼的捧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两只天青釉的薄壁碗来, 里面颤悠悠的像一块酥雪似的冰镇酥酪上还淋了一层蜂蜜。

    “等他回来吃。”容从锦握着书,侧首撇了一眼,“这几日厨房进得略微多了些。”

    “王爷点名要的,还赏赐了赵大娘。”碧桃轻手轻脚的将两只瓷色如晴朗碧空的碗放下,笑道,“王爷喜欢赵大娘的手艺,赵大娘喜得跟什么似的,每天都亲制了冰酥酪送来。”

    “嗯。”容从锦颔首,修长手指挟着青瓷勺,在冰酥酪里略搅动了两下就放下了。

    他在越地栽了那么大的跟头,吃一堑长一智,入口的东西都格外仔细,也不许顾昭在外面胡乱买食物,王府中的厨房层层看管,除了信得过的厨娘,连取菜这样的小事都是交给碧桃或扶桐亲自做的。

    “从锦!”顾昭快步推门进来,脖颈间略微渗出一层细汗,身着云青色的右衽长袍,没有任何刺绣仅是顺滑布料云青色的底色泛起柔和的光泽,腰间系了一个折枝梅花的香囊,坐在鹤膝桌旁的交椅上,灌下王妃手边的茶,神秘兮兮道,“四哥回来了。”

    容从锦眼皮一跳,顾昭这趟是进宫去探望他母后的,知道的消息自然比朝臣要快上几分,不等他追问顾昭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竹筒倒豆子似的讲了出来。

    “四哥遭了山匪,伤了右臂,他带着的一个大人,叫吕…”顾昭皱眉。

    “吕居正。”容从锦不动声色道。

    “对,就是吕居正。”顾昭抚掌,“四哥倒是伤得不重,太医说修养两日就好,可惜了那个吕大人没能逃出来,尸骨无存。”

    “不过父皇已经下旨赏赐他的家人了。”顾昭没见过那位吕大人也谈不上伤心,只是略有些惋惜罢了,不过片刻就垂首忍笑了起来。

    “四皇子只是伤了右臂么?”容从锦心念微转道。

    “哈哈哈!”顾昭被窥破心思,笑出声来,“四哥还被山匪在左颊上划了一道,本王去看过了,不知道是怎么弄的,现在还红肿着呢八成是要留疤了,这次贤妃娘娘可是生了气了。”

    顾昭在自己侧颜上比划了一个长度,从颧骨的位置一直斜划到下颌,眸底满是幸灾乐祸。

    贤妃现在也很受宠,但比起她最风光的时候还是要差上不少,建元帝喜新厌旧,再好的姿色时间长了也厌倦了,贤妃最大的依靠就是四皇子,权力已经不能倚靠丈夫的喜爱,那就要仰仗皇子的地位了。

    贤妃伏低做小的讨好建元帝,一切为的都是大局图谋,日后的权柄富贵。

    本朝皇帝至少要相貌端正,身无残缺,钦朝虽也有一位面颊有灼烧痕迹的皇帝,但他文治武功都是上乘,当时也只有一个闲散王爷算得上是他的竞争对手,见兄长才能如此出色,那个王爷就先退居一旁了,算得上是兄友弟恭。

    建元帝不算已经殁了的大皇子和二皇子,成年的皇子就有四个,还有三个正迅速成长眼看就要入朝堂了,即使除去顾昭这个痴傻的,能与四皇子竞争皇位的还有数人,都是各有本事,四皇子在这个时候受伤,贤妃怎能不心急如焚?

    建元帝知道四皇子受伤当天,还是像个父亲似的关切了一番,不过很快就把他抛诸脑后,态度也冷淡许多。

    贤妃忙着四皇子这边的事,皇后危局自解,顾昭当然为母后高兴了。

    “母后有没有提起益州的事?”容从锦问道。

    顾昭想了半晌,挠头道:“没有吧。”

    “好像没什么事,是他们小题大做了,四哥已经处理过了。”

    “那有无放粮?”容从锦追问道。

    顾昭茫然摇头,容从锦心底微微一沉,山匪水患,四皇子带了数千兵马前去益州,竟然还负伤而归,益州的情形只怕是不太好了。

    “王爷先去洗手,再用碗冰酥酪吧。”容从锦按下心思,温和笑道。

    *

    树上的蝉嗡嗡的叫着,天空像是倾了一盆火下来,朝堂上的气氛紧绷而炙热,像是烧红的银盘,一滴水落上去就会瞬间被蒸发。

    “益州太守竟然如此大胆!”建元帝起身在皇椅旁踱步,“昇儿亲自去看过,九州河堤不过是漏了一个小口子,淹了两个县,益州完全有能力自己处理,益州太守却置之不理,任由水患淹没良田,却要骗粮仓让户部拨款赈灾。”

    “他想做什么?”建元帝厉声质问道。

    国库里就这么些银两,眼看一年税收不如一年,他加税也没什么用处,这些银两还得用来举办宴会呢,他自己享乐都不够,益州太守竟然想贪墨他的银两。

    “陛下,臣请旨将罪臣刘泉霖提到大理寺,大理寺自会审明案情呈交陛下。”大理寺卿已经年近古稀,历经三朝也未能入内阁,还是个大理寺卿,轻叹一声颤悠悠的出列道。

    “不必了!”建元帝摆手,宽大袖口上金丝绣成的五爪金龙泛着耀眼光芒,冷声道,“昇儿在益州时曾快马请旨,将刘泉霖处斩,朕已经准了。”

    “只是可惜不能将他提到望京,五马分尸。”

    建元帝犹不解气,老四回来后已经密报了他,惠山的瑶光观略受波及,可能得停工几个月,那他巡视惠州的时间不是还要往后延迟么?因为此事,他看老四也没有往日顺眼,恰逢他受伤,索性让他静养了。

    “刘泉霖受朝廷恩惠,在朝为官,却不能谋其位忠其事,反而贪墨修建河堤的银两,致使九州河堤被冲出缺口,淹没良田,若非晋王亲自监工修复河堤,还不知道益州百姓要受多久的水患之苦。”

    “将刘泉霖的家人全都提到望京,满门抄斩。”建元帝冷声道。

    钦朝处斩官员是要陛下亲自复核的,若有冤情也可及时发觉,大理寺卿雪白的胡须抖动两下,佝偻的腰弯得更低了,本是为了公正严明定下的法规,竟成了刘泉霖的催命符。

    大理寺卿曾澹延半是惊惧半是心灰意懒,前些年建元帝虽然昏庸,至少大事上不曾出过纰漏,他辅佐过三朝皇帝,也已经到了致仕之年,既无明君辅佐,何不激流勇退。

    大理寺卿浑浊眸光斜向上瞟,看到了玄色蟒袍一角,又垂下眼皮,太子倒是有明君之相,处事清明,奈何朝中还有其他有亲族支持的皇子,皇帝身体也硬朗,朝堂风起云涌没有十年八年的,估计不会发生皇权交替,他看不到了…

    “陛下,有人敲了登闻鼓!”内侍首领太监不敢上前,御前侍卫解剑上殿道。

    “什么?”建元帝头疼不已,他正烦着呢,又有人来给他找麻烦了,挥手道,“把他压下去,明天再审。”

    御前侍卫却并不离去,含糊道:“好…好像敲登闻鼓的是枢密院的吕大人。”

    此言一出,犹如一滴水投入了滚油里,群臣哗然。

    吕居正不是死了么?明威将军带着兵马都没能抢回他的尸身,吕家只能以衣冠冢给他下葬,皇帝还赐了奠仪,他们还准备去送一松吕大人呢。

    吕居正虽然看谁都不顺眼,总是鼻孔看人,但也算得上是两袖清风,清流朝臣里还是尊敬他的。

    “让他进宫。”建元帝面色晦暗不明,半晌重重坐在龙椅上道。”是。”御前侍卫倒退而出。

    不多时,就将一个瘦弱身影带到了大殿上,那人身上的灰随着走路动作一路簌簌像下了场雪似的落下来,他发冠半歪着一缕发丝粘在脖颈上,膝盖处衣袍也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虽然身形狼狈,面色也颇为苍白,但眸底一片澄明,上了含元殿看见建元帝就来了精神,一蹦三尺高,抢到建元帝面前叩首行礼,“陛下,臣有本要奏!”

    群臣虽未出声,却将耳朵都悄悄竖了起来,这种情形建元帝也不能直接把吕居正拉下去,建元帝如芒在背,即使不情愿还是只得道:“爱卿一路奔波…”

    “陛下,臣有本要奏!”吕居正扬声道。

    他初时声音微弱,却是越说越声若洪钟了。

    “爱卿讲来吧。”建元帝无奈道。

    “臣要告四皇子陷害忠良、穷奢极欲、罔顾百姓性命,贻误救灾、谋害朝廷官员!”吕居正气得鼻子都歪了,得到许可顿时连珠炮似的道,字字掷地有声,众朝臣不敢置信,这次议论声像是廊下的铜铃,轻微震颤嗡鸣声久久不止。

    这吕居正大约是疯了,连皇子也敢告,陛下已经定下是那益州太守玩忽职守,贪污银两,他这是在跟陛下做对啊。

    建元帝被他们吵得头疼,左掌拍在龙椅浮雕的龙首上,怒道:“都住口!”

    群臣刹那间敛声,建元帝冷眼斜睨着跪在地上的吕居正,声音低沉道:“吕卿,益州的水患四皇子已经处理好了,你大难不死重返望京,这就是你想说的么?”

    吕居正直起腰背,掩在破旧衣裳下的脊梁笔挺昂然道:”是!“”臣请四皇子上殿,臣要与四皇子当面对质。”吕居正不是听不出建元帝的杀意,但他死而复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句句戳着建元帝的肺管子来。

    倘若能平息益州水患,告慰亡灵,就是今日撞死在含元殿上,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建元帝看他坚定神情,就知道他又要“以死谏言”,不让他和老四见面,他现在就要撞盘龙柱了,那他的名声…

    建元帝心头先怯了三分,到他这个年纪,无非是皇权尊贵,身后名声,微一沉吟就生了退意,老四没做过最好,他要是让吕居正抓住了把柄,那他也只能弃卒保帅了。

    “召晋王。”建元帝沉声道。

    顾昇破了相,贤妃极为忧虑留他在宫中,让太医为他医治一定不能让这道伤口留下伤疤,内侍太监来传时,他正在青鸾宫里换药,不多时就被召到了含元殿。

    朝堂还未散,贤妃未收到风声,晋王一头雾水的上殿,远远瞧见一个跪在地上有几分熟悉的背影,顿时脚步迟疑。

    “吕居正!”那人听到动静,微微侧首,晋王看清他的容貌,瞳孔微缩惊愕道。

    “托殿下的福,臣还没死。”吕居正拱手,冷笑连连道。

    第26章 皇权更迭

    顾昇瞠目结舌, 背后升起阵阵寒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那日, 行至惠山山腰。虽沿途官员都把他们捧得如在云端, 丝毫没让他们见到腌臜事, 他也乐意装聋作哑, 走个场面就回望京领政绩博得父皇欢心,但吕居正这个副使,他是固执却不是真正的蠢货, 自己偷溜出去见到了饿死遍地,民众无处可归的惨状, 回来就劝他开仓赈灾。

    他能开仓么?又不是他的粮食他当然不在乎, 但开仓后望京就知道益州灾情严重, 根本不像他说得那样是益州太守意图贪污, 顾昇搪塞了几次,吕居正对他的恭敬逐渐消失, 到了途径惠山返程的时候, 吕居正已经是明火执仗公然和他做对了。

    眼看他都开始写奏本, 回去就要狠狠参他一笔了, 顾昇先下手为强,除掉了吕居正, 亲眼看着明威将军长槊刺入吕居正左胸, 泛着冷光的长槊拔出时鲜血飞溅, 那伤口血流如注在阳光下宛若一条殷红蜿蜒的溪流, 吕居正踉跄两步就摔落了山崖,粉身碎骨。

    顾昇思绪飞速转动,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四皇子大约没想到臣竟然能死而复生吧。”吕居正目光仿佛淬了毒, 恨不得一口口咬下四皇子的肉,冷笑道,“四皇子不仁,让人假扮山匪来暗杀臣,臣却命大,心长偏了几分,这一刀只伤了皮肉,掉下山崖又被真正的山匪所救。”

    “是他们给了臣盘缠,一路把臣送到直隶!”

    就是话本都写不出这么离奇的桥段,吕居正也只能感叹自己的运气好,钦朝历代先帝有知,不肯让他就这么被四皇子冤死,让他从炼狱似的益州又爬了回来,将真相公之于众。

    那些面目狰狞的山匪本来磨刀霍霍是想杀了他的,但有一个斥候在益州城里见过他,知道他和四皇子不是一路人向大当家的给他说了情,他又极力保证回到望京后一定揭发四皇子,那些山匪才改了主意,甚至派了一小队人把他送到望京附近,让他跟商队回望京。

    四皇子一路享乐,各地官员供奉,虽然走的是平坦的官道也花了半个月才回到望京,他是稍养好了伤就轻骑快马捡小路归京,即便山匪离去后他浪费了几天才找到合适的商队把他带回望京,也是前后脚仅比四皇子慢了一天。

    “晋王殿下是如何告诉陛下,您的脸是怎么伤的?难道告诉陛下是山匪所伤?”吕居正质问道。

    “你!”晋王想到此事也是目露凶光。

    从益州折返后,他毫不顾忌的带着吕居正经过惠山,就是已经动了杀心,吕居正大约也料到了几分,竟然在靴子里藏了一把匕首,从不离身连安插在他身边的侍从都不知道这把匕首,明威将军来提他,他反手就是一把锐利匕首朝对方颈间刺落。

    当啷一声,明威将军下意识横槊挑飞了匕首,匕首寒光如流星银光曳过,这是他记得的最后一个场景。

    下一刻脸颊上就有粘稠温热的液体缓缓流淌。

    那把匕首好巧不巧的越过他的心腹将士们,划伤了躲在人群外的他。

    吕居正虽然摔下山崖,侍从也及时的给他包扎了伤口,但这把匕首被吕居正揣在靴子里,淌过河水,踩过烂泥,在烈日下混着汗闷在靴子里,他当晚就发起高热来,临近望京为了把苦肉计做到全套,又在右臂上也划了一道,现在还没恢复元气。

    彼此对视间都恨不得至对方于死地,吕居正尤为愤怒,他是臣子不能死在谏言上,却被皇子刺杀,这是奇耻大辱。

    吕居正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大亏,干瘪的唇上下翻动唾沫横飞,慷慨陈词随着叙述连苍白的面色都变得红润起来,在他的描绘中,四皇子俨然是一个无耻小人,手握重权却辜负陛下托付,一心为着私利着想。

    “益州太守没有夸大其词,益州城被河水淹没了大半,灾民食不果腹,甚至易子而食,臣就亲眼所见一个男孩被人掳走,父母一路追赶却因为体力不济摔倒在路旁…”

    “莫说是人了,就是燕雀都时有薨在路旁,被人捡去吃了。”

    “益州太守将城中仅有的粮食拿出来,设粥棚赈济灾民,倾其所有也不过是让益州不至于陷入全城付丧的地步。”

    “且臣等取道惠州时,发现惠山山顶竟被人力削去大半,惠州安抚使要在惠山山顶修建瑶光观,臣向工匠打听,竟然得知那是惠州安抚使要给陛下修建的道观!”

    “陛下,荒谬啊!!”吕居正气得左右摇摆,声音提高了两个八度,胡子都跟着抖动。

    本来是专心骂四皇子的,一个不留神连陛下也受到了波及。

    皇帝面色不虞,撂开眼皮斜望着晋王,目光如炬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漠和责难,顾昇一软跪道在地:“父…父皇。”

    他也没想到吕居正还能活着回到望京啊。

    他跟太子争夺皇位,但却稍有不同,太子多谋善虑,又有经世济民之才虽然因为建元帝猜忌一般敛声不语,但动摇钦朝根基的大事,太子宁愿违背建元帝也会让事情重回正轨,朝臣不是傻的,因此太子的声望日隆。

    猛虎枕畔岂容他人酣睡?太子声望与日俱增,那他这个皇帝又该置于何地,建元帝愈发厌恶太子,再加上一个失宠多年的周皇后也不足为虑,他跟贤妃都善于取巧,最擅长揣度建元帝的心思,也得了不少实惠的好处。

    也是因为这个缘由,顾昇刹那间就看出了建元帝舍弃之意,在他的皇帝名声面前,他不过是一枚弃子,建元帝本就是这样冷漠无情的帝王。

    “什么瑶光观?”建元帝语气低沉,暗含怒意道,“晋王!”

    “是惠州安抚使想给父皇贺寿,让工匠做的,儿臣不察请父皇降罪。”晋王心如死灰道。

    “晋王你大胆!”建元帝重重一拍龙椅扶手,沉声道,“把他带下去除玉带,削去晋王封号,禁足王府,无诏不得出。“

    太子唇角微微一撇,似是觉得有些好笑,这对父子如出一辙,建元帝弃车保帅,顾昇也把惠州安抚使丢出来当替死鬼。

    “惠州安抚使…”建元帝眸光在太子身上打了个转,改口道:“降为惠州知州,罚俸禄三年。”

    “陛下,瑶光观。”吕居正急忙道。

    建元帝手掌微微竖起,正气凛然道:“爱卿不必多言,传旨惠州,令惠州知州即刻停止修建瑶光殿,遣散工匠、役夫。”

    吕居正来不及吹捧建元帝,又追问道:“益州水患已不能再拖延了,不知陛下遣何人前往?”

    “臣以为,吕大人既为山匪扣押,可见流民叛乱,民不聊生,长此以往天灾必生人祸。”都察院御史道,“为今之计,只有立即遣熟悉水情、惯于安抚百姓的良臣前往。”

    “臣附议。”

    “臣附议。”

    又有人再提了开粮仓户部动用国库赈灾的事,建元帝肉痛不已,也只能颔首。

    朝堂上安静一瞬,显然众人又想到了一处去,但是谁也不敢先开这个口,大理寺卿曾澹延轻叹一声出列道:“臣以为水情严峻,益州太守又已被处斩,望京临设的水政大臣恐不能平定益州。”

    这场水患再加上安抚流民恢复生计,总要数十万两白银才能平息,各级官员层层盘剥到了益州手里只怕也剩不了多少,指望建元帝再拿出来一笔银两不太可能,事情不能一次解决,必后患无穷。

    “臣请旨,由皇子亲往。”大理寺卿还是开口了。

    众臣垂首不敢言,益州的情形在吕居正口中已是濒临崩溃,顺民不再,无论哪位皇子前去都有受伤的可能,倘若…他们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皇帝视线在太子和七皇子身上转了一圈。

    太子势力坐大,绝不能让他再添民望了,”老七…“皇帝有了决断。

    七皇子早就在心底瑟瑟发抖,闻言打了个摆子,比四皇子还绝望几分,四哥外祖家就是惠州安抚使,刚降的惠州知州,做惠州安抚使的时候手握兵权至少不会让四哥躺着回来,他就不一样了。

    那个地方有山匪流民,还有水患啊。

    “孤暽,还是你去一趟吧。”建元帝道,“朕封你为总河大臣,户部拨款粮草由漕运跟上,你明日就启程吧。””是,父皇。”七皇子面如土色。

    “陛下…”大理寺卿颤悠悠道。

    “不必再言了,朕相信暽儿能处理好的,是吧?怡王。”建元帝威严问道。

    “是父皇。”七皇子欲哭无泪,“儿臣必不辜负父皇期望。”

    太子一言不发,退朝就回了太子府。

    七皇子连忙入宫跟宸妃商量对策去了。

    *

    太子府鸦雀无声,静寂一片,唯有蝉鸣的聒噪声不知疲倦的响着,像是抻到极致紧绷弓弦上的游风,每次拂过都令人心惊胆战。

    “太子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谁也不见。”太子妃走在前面,微侧身跟落后一步的旁边的人说着话,秀眉微拧露出几分担忧神情,“午膳还没用呢,本宫也不知道他肯不肯见你。”

    “您不用担心,臣只是来开解一二。”一道如玲琅碎玉落于银盘上的清朗声音响起,略压低了声音透露出几分亲昵,令人心生好感。

    太子妃心神稍松懈了些,唇角微抿起一个和气的浅笑。

    “殿下。”太子妃将他引入游廊,自己就不再上前了,身着月白色云锦袍的身影叩响雕游龙纹书房门,等了片刻,未听到回应,自己推门进去了。

    “你倒是有胆量。”太子大半身影拢在阴影里,眼皮微垂着声音低沉道,“便是你哥哥,太子府的统领也不敢擅入孤的书房。”

    “殿下。”容从锦恭敬行礼,起身唇角含笑道,“瑞王殿下午睡要醒了,臣还得回去陪瑞王用午膳呢。”

    太子没再说什么。”四皇子负伤而归,短时间内再无与您争锋的能力,太子殿下已经达成所愿,又何须愁眉不展呢?”容从锦问道。

    太子顿了顿,手指微微收拢低声道:“父皇派了老七去益州,他信不过孤。”

    “但是…”太子苦笑一声,“老七根本没这个能力,受苦的还是益州,刘泉霖已经被冤杀,他倾尽全力护住的益州还是保不住了。”

    “孤要请旨,亲去益州。”太子平淡道,纵知此行备受父皇猜忌,他也不得不去。”臣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此事。“容从锦上前两步,站在茶床前的不远处,”殿下万万不能去。”

    “七皇子未必想去益州,他必会想尽办法推脱,这桩差事多半还是落到您身上…”

    太子眼前微微一亮,容从锦刚开口就打破了他刚升起的些许念头,“您却绝不能顺水推舟的应下。”

    “为何?”太子沉声道。

    “皇权威严,手握生杀大权,无可匹敌。”容从锦语气依旧温和道,“钦朝,不会有两位陛下的。”

    太子抬眸寒光掠过,“是么?”

    容从锦却像是没听出太子语气中冷意,微微垂眸恭敬道,“七皇子在朝中势力远不如四皇子,恐怕会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陛下年纪大了,只希望得到长生之术…”容从锦道,“臣听闻,宸妃娘娘在青州等地找到了一位老神仙的踪迹。”

    前世这位“老神仙”可帮上了七皇子不小的忙,让七皇子的地位几乎能与四皇子并肩,倚靠陛下的信赖,七皇子暗中收拢了大笔金银,再用重利笼络朝臣,七皇子、四皇子和太子此消彼长甚至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势。

    若非建元帝骤然薨逝,太子在乱局中迅速掌控了局势,将积弱多年的钦朝缓缓推上山脊,只怕钦朝就要有亡国之患了。

    不过多年皇子争斗,国库空虚各地官员繁冗无能,太子实在是极为艰难…他重活一次,也希望能提前为太子扫平阻碍,充盈国库。

    至于官员,如今朝堂上的这些老臣,还有一些能用的,暂时不会像前世尸位素餐,只知道站队奉承皇子。

    “若是世上真有长生之术,太宗、礼宗等长生不老,又哪用得上皇子继位。”七皇子在找什么神仙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太子嗤之以鼻,极为嘲讽。

    “太子说的是。”容从锦垂首道,“只是长生一事虚无缥缈,陛下对道观仙道的渴慕却是真实的。”

    “太子殿下多年来为钦朝殚精竭虑巡视凉州、永州边防,又料理了泉州受海寇侵扰等事,已经是名声显赫,百姓宾服了。”

    太子清楚这不是夸赞,而是警告,声线低沉道:“难道孤就坐视不理么?”

    他要是有办法置之不理,早就抛开手了,被父皇忌惮的日子很好过?

    “自然不是。”容从锦抬眸,直视太子道,“殿下已经做了许久的贤良太子了,也该抽出些时间向陛下尽忠尽孝了。”

    “七皇子为陛下寻求长生之术,殿下难道就不能做么?”

    “然后呢?”太子冷道。

    容从锦笑意温驯,望着太子缓缓道:“陛下在成为天子前,也曾是皇子。”

    太子沉默良久,打量着眼前一袭白衣,恍若仙人下凡般清雅的公子道:“你心中果然毫无忠义可言。”

    那日容从锦在他面前展露锋芒,他就开始懊悔为顾昭娶了这位王妃,这种人就像是一匹烈马,铁鞭、铁锤驯之,倘若还是不能驯服就应该趁其羽翼未丰前除去,免去后患。

    容从锦图穷匕见,太子一颗心不尽下沉,只道顾昭驾驭不住这匹烈马…他的幼弟满心爱慕难舍,容从锦心底却只有定远侯府权势,他们之间微妙的局势,完全是因为自己太子的地位,若是地位被打破,容从锦在顾昭面前就不会如此温顺了。

    “殿下谬赞了。”容从锦莞尔。

    “倘若依你所言,孤去寻什么神仙,七弟也不肯去,那谁来安定益州?”

    “臣愿以东宫臣属的身份,代殿下前往。”容从锦收敛笑意,拱手恭敬下拜道。

    “你…”太子阂眸,没再说下去,容从锦或许会玩弄权势,但金尊玉贵的长在望京,又如何知道治理水患呢。

    容从锦并不恼:“益州水患由来已久,盖因水流冲刷,泥沙积压,时日一长抬高河底,历任官员又只知道一味的修高河堤不敢擅动。”

    “每隔几年九洲河堤就会小范围的冲垮一次,带来沃土千顷,百姓见了沃土就会移居冲刷出来的新和河畔,无论益州太守如何严令都不肯搬迁。”

    “以至于每次九洲河堤溃败,都会死伤无数平民。”容从锦道,“与其一味加高河堤,不如让河流改道。”

    “河流改道?”太子反问道,仿佛听见了极为荒谬的事情。

    “九洲河上引清河,下接涣江,因地势曲折得名九洲,强征役夫改道河流自然是要耗费数十万两,征近十万役夫的浩大工程。”

    “但若能借水利,让九洲河引过永定再接涣江,益州水患可平,益州百姓可临近九州河耕种而不受水患困扰,下游惠州亦可受利。”容从锦上前,用手指蘸着茶,在桌面上随手勾勒出九州河和两侧地势、县郡城池,手指微微一划,九洲河扼襟控咽的狭窄关要轻折打开些许,下游水流平缓。

    太子眸光闪动,他并不是只知道朝堂争斗的寻常皇子,而是真正走过钦朝的山河,知道容从锦谋划若是成功,能给益州甚至是附近几个州带来多少良田、百姓生计。

    “顾昭离不开你,你不便前往。”太子不动声色的记下桌面逐渐干燥的水渍勾勒出的河流地形,语气温和几分道,“孤会派信得过的臣属前去,你放心。”

    “臣会跟瑞王商量的。”容从锦道,“殿下不必信得过臣,信得过瑞王就足够了。”

    他甘愿为太子的皇位耗费心血,难道为得是太子的封赏么?

    第27章 须作一生拚

    轻薄锦被团成一个棉花球被一个身型清俊修长的少年揽在怀里, 他睡觉不老实蹬了半圈,踹飞了一个粟玉枕斜躺在床榻上,露出一截雪白劲瘦的腰, 像是丝绸包裹着的钢铁, 流畅又带着隐约的力量感, 不知是做了什么美梦, 睡梦中还不时嘿嘿笑上两声。

    容从锦侧坐在拔步床边上,望着他拢在暖煦阳光下的睡颜片刻,徐徐垂首在顾昭唇角下方印了一个吻, 淡色的薄唇落在顾昭唇角上光影涂抹着他的姝丽侧颜,携着难言的眷恋爱慕, 少顷若无其事的直起身, 手里握着一把泥金松间团扇, 轻轻给顾昭扇着风。

    太子霁月光风的外表下自有君王一脉相承的狠戾, 他这个时候强行出头只怕太子已经留意到了他,日后…难免太子对他动了杀心, 可是好像也不要紧了。

    忽然想起看过的书, 佛语说, 你有多爱那少女, 徒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 只愿她从桥上走过, 我能再见她一面。[1]

    他却不在乎是否能再见顾昭, 只愿他能当真成为这石桥, 让顾昭踩着他的脊背平安度过这乱世,在太子的羽翼下安稳一生做他的富贵王爷,或许再娶一位不必太美, 像太子妃一样和善的王妃和他共度余生。

    容从锦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眸似一泓湖底躺着坠落星辰的秋池,温柔的光在水波潋滟间轻盈荡开涟漪。

    这个季节本应让侍女用手摇式风扇来降暑解热,顾昭却不愿让侍女进他们的房间,他两个侍女也是做惯了精细的活的,这种体力活不太习惯,他还没找到信得过的人进他们的卧房,容从锦给他拽了拽衣角,扇了大半个时辰,拔步床上的少年嗯哼一声,微侧首在床榻上蹭了两下睁开双眸,还没完全清醒过来黑亮的眼眸略有些懵懂。

    “王爷醒了,起来坐坐吧。”容从锦放下团扇,笑着扶起顾昭。

    “你怎么不睡?”顾昭声音略有些沙哑,茫然的看着面前端庄昳丽笑容温柔的王妃,他记得王妃是同他一起睡下的。

    “臣睡不着,就站起来走了走。”容从锦轻声应道,取了斗柜上准备好的苍山浮翠奉给王爷,看他轻啜着茶小猫似的卷着水,低声道,“王爷也太贪凉了些,睡着时衣裳乱了都不知道么?”

    “你会帮我盖上的啊。”顾昭回了一句,又低头喝茶想起什么问道,“没踹着你吧?”

    他睡相不是很好,新婚时羞怯怯的生怕让他思慕的神仙一般的王妃看不上他,睡觉都只敢睡五分,从不敢睡得沉了怕惊扰到了王妃,两人关系逐渐亲密他才少了许多顾虑,同床共枕是他从未想到过的美好。

    顾昭倏然傻笑两声。

    “没有。”容从锦无奈的看着他,让他站起身帮他穿上外衣问道:”王爷想到什么了。”

    “你是本王的王妃…”

    “是呀。”容从锦为他系上腰带,顾昭手掌轻按在他修长的手指上,低声道,“百年之后你是要跟本王同葬的,那时候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这话听起来惊悚又古怪,顾昭却说得很开心,语气中还带着一缕不似少年的深情。

    “王爷乱说什么呢?!”容从锦手指一僵,忍不住在他腰间轻推了一下责难道,“快出去把茶泼了。”

    钦朝的规矩,把茶或者水泼出去就能把晦气一同泼走。

    “本王不。”顾昭也生气了,他平时是很听话的,这时候却发倔,抓过还带着余温的茶扬起脖颈咕咚咕咚全喝了。

    “诶!”容从锦来不及阻止,只看到晶莹的水光沿着顾昭线条流畅的脖颈一路坠到他领口,刹那间洇湿了一小片衣襟。

    “当啷。”顾昭放下茶盏,背着手一副你拿本王没有办法了的倔强模样。

    “本王什么都听你的,这件事你得听本王的。”顾昭手指点点他,斜眸瞥着他道,“王妃大婚时亲口允诺过和本王携手一生,你不许反悔。”

    容从锦阂了阂眸,拽过顾昭衣领,用力吻上了他的唇,苍山浮翠浅淡幽长的茶香混了清雅梅香在唇齿间相渡融合,混成了一种光怪陆离青草旁湖畔带着氤氲水汽的清甜,游风拂过,吹皱一池春水。

    “只要王爷肯念着我一点,我就不会离开你。”一吻终了,容从锦的唇轻拂过顾昭侧颜低声道,无论前路如何险阻,他都愿意拼尽全力去试一试。

    午膳摆了十几样,顾昭先给王妃盛了一碗汤又夹了两样他爱吃的荤菜堆在王妃面前的青莲花纹小碟里,才自己吃起午膳,定远侯夫人打发人来叫扶桐,扶桐回定远侯府去了,只有碧桃服侍着,不过也用不上她,只是站在半支开的雕花窗扇旁,望着他们用膳罢了。

    十几样菜肴都做得精致,份量不多变着花样的让顾昭多进些,一半是顾昭夸赞过的菜肴,另一半是小厨房研究出来的新菜,顾昭吃了一口眼睛就亮了起来:“这胭脂鹅脯不错。”

    说着给容从锦夹了两片,直接堆到了王妃碗里的碧梗米上,胭脂鹅脯的油脂刹那间将碧梗米浸润出了浓郁脂润的浅褐色痕迹。

    “哎呀。”顾昭想起什么,忙用公筷想夹走胭脂鹅脯,王妃是有一点洁癖的,他刚才吃到一半想让王妃尝尝,忘记换公筷了。

    “没事。”容从锦红木镶银箸压在公筷上轻声道,撷起鹅脯慢条斯理的一点点吃了。

    顾昭看着他就忍不住笑起来,单手托腮饭也不吃了,美滋滋的打量着王妃,只觉得他眼光真的好,一眼就看上了最好的王妃,整个望京,不、整个钦朝都不会有比从锦更好的王妃了。

    “王爷笑什么?”容从锦侧首也不觉温声问道。

    “这汤好喝。”温柔含笑的眸光轻盈拢在他身上,顾昭脸颊都滚烫了,慌忙垂下首去喝汤来不及拿青瓷勺,直接让唇对上了碗边,不敢抬头去看他。

    碧桃忍笑,微侧过身去对着透出明媚光束的窗扇无声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那王爷多喝点。”容从锦不禁浅笑,也没拆穿他,只是把青瓷勺轻放在了他手边。

    用过午膳,顾昭同王妃在王府里散步,找他的蛐蛐,不过日头太大,蛐蛐都藏了起来,顾昭是此中好手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两人并肩散步不知怎么的,顾昭就悄然牵住了王妃的手,俊逸阳光的面庞微泛着红,心里却格外甜蜜。

    他喜欢床榻之上与王妃耳鬓厮磨的亲密,也爱午后闲来在湖池水榭间的湖心亭上王妃垂眸读书而他可以安静的注视着王妃,连牵手也能让他心弦悸动。

    其实对他而言这些亲昵举动并无高下之分,只要是王妃在他身边,无论做什么他都是欢愉的。

    “王爷,臣要出一趟门。”铺满青翠枝叶的粗壮紫藤游廊下方,两人并肩坐在美人靠上,容从锦任由顾昭摆弄他的手指忽然道。

    “回侯府么?本王陪你。”顾昭茫然道,定远侯夫人待他很好,他在定远侯府也不像是个客人,而是儿婿。

    “不,臣要出一趟远门。”容从锦摇头。

    “去哪里?去多久?”顾昭急忙追问道,手指不自觉的用力握紧了容从锦的手。

    “总有几百里,这次出门快则一个月,慢则…”容从锦吃痛,不禁颦眉却没有反抗,略微停顿一下温声道,“臣会尽快回来的。”

    “不许去。”顾昭立刻否决,匆匆道,“外面多乱啊,你应付不来的。”

    兄长当年去凉州巡视,回来时跟母后说一切都好,他却意外看见了兄长解衣时胸前多了的一道狭长的新伤,从右肩贯穿到胸膛前。

    兄长可是太子!在顾昭看来,他就是不可战胜的,连他在外面都会受伤,何况是文雅温柔不染纤尘的王妃呢?

    “臣也不愿去,只是我们不能仅看眼前,还要多为以后想一想。”容从锦不知他能否听懂,解释了一句,头轻倚在顾昭肩膀上慵懒微阂双眸道,“会有许多侍卫护着臣的,臣去处理一些事情,王爷留在府中有任何事都可以去找母后,去定远侯府找我的母亲。”

    “王爷一眨眼,臣就回来了。”容从锦温声劝道。

    “怎么会呢。”顾昭郁闷道。

    “那你什么时候出门?”

    “明天。”容从锦低声道,益州水患每拖一天就是千人的生死,再拖上半个月就是太宗亲临也无力回天了,他和太子都是果决性格,商定后太子已经着手去安排了。

    “这么快…”顾昭闷声道,手指缓缓抬起轻松开了王妃的手,他已经习惯被抛下了,无论他如何恳求兄长、母后都会抛下他,跟他说那是不得已的事情,让他体谅,现在王妃也要抛下他了么?

    容从锦反手握住了顾昭的手,拇指搭在他的手背上直视顾昭双眸道:“您是我的夫君,臣永远都不会骗王爷。”

    容从锦褪下手腕上的金镯,放在他手心里,手掌轻覆低声道,“这个暂交给王爷保管,臣回来时王爷再给臣戴上好么?”

    顾昭怔怔望着手里合叶托着的娇艳芙蓉,累丝嵌花的工艺上点缀着两颗明艳红宝石的手镯,王妃很少戴饰品,这只金丝芙蓉镯他选的时候觉得足够艳丽华贵,但王妃戴上后似乎与他清雅疏冷的气质不符,他打量嫂嫂和晋王妃,好像也是常戴白玉镯、翡翠镯一类的饰品。

    王妃却从未提起,也从没摘下过这芙蓉镯,这只手镯连他们大婚那日,王妃穿着嫁衣都隐约在他手腕上露出一角灿然流转的芙蓉纹路。

    “好。”顾昭忽然多了一点信心,用力握住了手镯,想了想又小心的把金丝芙蓉镯塞进了袖口里,抬首有一点可怜道,“你真的要回来哦。”

    “一言为定。”容从锦含笑点头,两只金雕落在游廊顶端的一根粗壮紫藤枝条上,雄雕看起来还是爱答不理的,半阂着眸打盹,若不是那日他拼着折断一爪也要重新展翅救下雌雕,倒真像是个冷淡模样,雌雕亲昵的在他身边蹭了两下,喉中发出温柔的清鸣,视线又穿过苍翠茂盛的绿叶打量着游廊下依偎在一起的两人。

    这双金雕在雌雕病愈后就没再锁上,顾昭也说了任由它们去留,想回到漠北草原也随它们去,不过这双金雕除去自行狩猎的时候还是会回到王府,扶桐准备的鹿肉有时雌雕也会去吃。

    容从锦将府中大小事情打点一遍,点起宫灯,留下了碧桃,不忘叮嘱她:“我出门后看好门户,王爷本就不爱出门,也少让他出去。”

    “是。”碧桃应了,又担心道,“让奴婢跟着您一起去吧,益州远在千里之外,奴婢…实在是不放心。”

    “我只信得过你和扶桐,你照顾好王爷,我便没有后顾之忧。”容从锦半边昳丽面庞映着摇曳烛火,眸中神色晦暗不明,低声道,“这次出门,前路不明,若是…我出了什么意外,碧桃。”

    容从锦侧首,注视身边侍女道,“你留在王府,我就将王爷托付给你了。”

    碧桃心里一跳,急忙问道:“公子您不是说益州的情况没那么糟糕么。”怎么就托付给她了?”沉香…不要让她进院子了,你留意着点。”容从锦不答,低声安排道。

    “是。”碧桃有很多事想问,却什么也没说敛衽郑重下拜。

    *

    车队在官道上疾驰,扬起细密灰尘,前面官兵后面马车,还有一队骑兵断后,两列骏马箭一样的飞奔,鬃毛被风吹拂向后掠去,一身矫健肌肉揉了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车厢不住摇晃颠簸。

    扶桐觉得自己像是骑在了跃动的马背上,半躺在车厢里生无可恋的跟着车轴晃动起伏。

    沿途驿站换马不换人,走的又是官道,虽带着马车也是日行百里,星夜兼程,她前两天还吐了两回,现在连吐都吐不出来了,精神倒是好了些。

    五日,离益州境内已经不到百里了。

    “公子,一会儿马车停了,奴婢给您弄点茶。”扶桐躺在铺了厚实锦垫的车厢内道。

    现在马车还在飞速前进,沏了茶也喝不到口中会尽数泼洒在车厢里,扶桐道:“应该多带点茶的。”

    “不要紧。”容从锦闭目眼神。

    “公子,辎重跟得上呢?奴婢怎么没看见赈灾的粮食。”扶桐养了半天的精神,爬起来向后张望道。

    “赵郎将已经去嘉兴调粮了,走水路比马车更快。”容从锦停顿一瞬,“也该派人去接应他。”

    钦朝三个粮仓分别在雍州、江南、和永州,分别对应漠北、中部和沿海地区,并不用从望京拨粮,只需圣旨令符就能如臂使指,数日粮草皆到,正因为太宗的谋划安排,整个钦朝的体系能自行完善运转,建元帝慢待政事也没将钦朝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九洲河堤被冲垮,最后一段水路改陆运,沿途灾民无数,若是没人接应赵郎将恐怕到不了益州城内。

    “先生,前面马车过不去了。”高头大马踱到马车旁,骑在马上的人身着甲胄不便下马,上半身微倾道。

    “牵两匹马,剩下的都不要了。”容从锦早就换了窄袖劲袍的轻便装束,马上的人应了一声,侍卫解下两匹骏马分别给了两人。

    扶桐翻身上马,容从锦接过马缰,上马动作也是矫健利落,到望京前,在滇南他们武将世家哪有不会骑马狩猎的,倒是让颤悠悠坐在马背上的吕居正多看了一眼,他又瘦了一圈,建元帝再厌烦他表面上的活也不得不做,留他在望京养伤。

    但吕居正放心不下,接连上书一定要跟着重新拨过来的治理水患的队伍回到益州,容从锦虽也给了他一辆马车,但是他伤势未愈,又担忧益州情况不能安心休养。

    吕居正不是看某个人不顺眼,他是看谁都不顺眼,众人都是骑马赶路,他是因为受伤才在马车里休养的,东宫派来的臣属却也坐了一辆青蓬马车,多半又是个花架子。

    吕居正不禁郁闷,这次本应该派七皇子来的,七皇子连夜高烧,已经“卧床不起”了,他本来还暗自窃喜,以为要换太子来,太子可以说是钦朝皇子中唯一一个有能力料理这种灾情的了,建元帝看太子不顺眼又有什么重要的?太子贤明是大钦之福啊,他本来还准备年末时写一封奏折赞扬太子仁德,他可是从来不说这种话的,太子将成为整个钦朝第一个被他称赞的贤能之士。

    想不到太子竟然上书要去青州给陛下找什么“玉玄真人”,据说能改生死起沉疴,让人长生不老,建元帝很是满意,赐了太子殿下千金,让太子尽力去寻,益州水患的事,太子给出的解决方法是,东宫的秦统领和长史柳大人,还有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闲散先生。

    建元帝沉浸在即将见到真人的喜悦里,大手一挥就同意了。

    这些天他观察一番,发现东宫派来的三人里,竟然是以那个闲散先生为首,吕居正差点没气晕,这东宫派来的人,还不如四皇子的部下呢。

    吕居正握紧马缰,暗自发誓若是东宫派来的人也不靠谱,他就是留在益州也要处理好水患。

    骏马飞驰,少了马车的拖累速度更快,不过路面逐渐泥泞也影响了速度。

    “吁!”前面斥候回报,秦征控马,神情严肃一牵马缰回到容从锦身边低声道,“先生,我们得绕路过去了,水深不明,马受伤我们天黑也到不了益州城。”

    “嗯。”容从锦颔首,他们骑的都不是凡马,而是军中育出来的战马,领头的自行选了可靠的路,拢做一队沿陡峭高处迅速前行。

    低矮之处,放眼望去,被侵泡鼓胀的浮尸飘在浑浊水面上,随着水波飘动,枯枝断叶衬着瑰丽夕阳的余晖这样的尸首还有许多,扶桐只看了一眼就不忍的收回了视线。

    他们在望京衣□□致,哪见过这等惨状。

    “益州太守还在的时候,衙门的人还会收一下浮尸。”吕居正沉声道,“如今…可能是没人管了,或许也是收不过来了。”

    能从水患中活下来的多是壮年男子,少是老幼妇孺,本来及时拨粮赈灾很多人都能活下来的。

    吕居正去瞧那位先生,对方面无表情只是对秦统领道:“我们尽快进城。”

    城中的水足有三丈高,骏马不适的发出唏吕的鸣声,淌过民区,走在青砖街面两侧均是有着门前石狮的高门大院时才略好一些,水深降到了两丈。

    益州郡丞没收到消息,连忙来迎,滚圆的肚皮险些系不上蹀躞带:“臣不知钦差大人驾临,有失远迎。”

    柳宗理官阶最高,代为应之:“这里没有钦差,只是东宫臣属奉令来料理益州水患,代陛下行事。”

    “是,是。”益州郡丞额头布满细汗,站在水里颇为狼狈。

    容从锦目光自他玉色莹润的蹀躞带上一扫而过,笑容温和道:“我们奔波数日,大人先带我们去驿站休息吧。”

    “是。”益州郡丞几乎不会说别的话了,他不敢将几人引到衙门或驿站那边常围着一圈流民,赶都赶不走,只能把他们带到官员暂住的松间阁,不想这边也围着一群人。

    “大人,臣想起来此处地势过低,恐不能居住还是去臣的陋舍暂住吧。”幕僚迅速来报,但还是慢了一步,益州郡丞远远都能看见那群流民了,连忙转身道。

    “不必了。”容从锦道,“还有许多事要料理,就住在此处吧。”

    他们能看见流民,百姓自然也能看到他们,一群人稀稀疏疏的朝这边走过来,迎面和他们对上。

    “望京…朝廷。”隐约有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听不清楚。

    “你们就不管我们死活了么?!”忽然有一个穿着粗麻破破烂烂短打的青壮男子大吼一声,眼底赤红朝马队冲来。

    他的吼声好像给众人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人群嗡的一声都朝他们涌来。

    “狗官!”那青壮男子从水中朝起一段有尖锐断口的断木,就朝益州郡丞刺去,若不是他拦着村民,不许附近的村民入城,他的妻儿本已从水灾中活下来了啊,怎么会冻死在了深夜里。

    益州郡丞看起来圆滚滚的,身法倒是很灵活,短促尖叫一声滴溜溜的滚到了领头身着甲胄面容冷峻的统领秦征身后。

    唰!利刃出鞘,一排雪白寒光对准了平民,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甚至被刺破了衣领。”上前者,死。”容从锦平淡道,“各位稍后,我必给你们一个交代。”

    又问益州郡丞,“他们可有篷帐、屋舍?”

    “这…”益州郡丞支支吾吾道,“有的。”

    “有什么!”一个老者大怒,扒着利刃道,“刘大人给我们搭了蓬子,但是前两天水流太大又给冲垮了。”

    “刘大人…你们把他也杀了。”人群提到刘泉霖又是一阵义愤填膺,甚至有人开始试图撞击手持长剑的侍卫。

    益州郡丞面色时青时白,若不是衙役也因为水患太大跑掉了一批,他怎么会控制不住这些流民?还让他们跑到上面使臣的面前。

    容从锦颔首,看不出喜怒朝益州郡丞做了个请的手势。

    军士将百姓挡在了松间阁外。

    容从锦解下外袍,扶桐给众人倒了茶,不多时,益州自太守以下所有官员皆到,容从锦环顾四周温声问道:“大人在益州为官十几年,比前几日被斩的刘大人还多做了几年,想必对益州的情况很清楚吧。”

    “分…份内的事还是清楚的。” 益州郡丞低着首道。

    “那户部年年拨款,请问大人益州水患为何如此之烈呢?”

    “水乃上天之源,岂非人力可改,况且九洲河地势特殊,九爻中曾言‘周行四时,指示八方,上卦为天,下卦为地,中卦为人。’山川河流也是三才八阵中的一环,我等修补一二,却也不能强改水势啊。”益州郡丞越说越顺畅道。[2]

    “荒谬!”吕居正气得又抖着胡子要拿茶盏丢他。

    容从锦缓缓颔首:“大人所言甚是,那请问百姓又该如何生活呢?”

    “这阴阳相对,是上天安排啊,顺则祥,逆则不祥,这也是他们的命数。”益州郡丞得到容从锦的支持,心略安了几分笑道。[3]

    “大人精通九爻,我自愧不如。”容从锦笑着让扶桐拿了几个铜板出来,与他言谈甚欢口中道,“不如我也给大人算上一算。”

    说着,将手中的几枚铜板往桌上一抛。

    “命犯流年,刑克衰绝。”容从锦遗憾抬首,神情微冷道,“斩。”

    秦征已站在益州郡丞身后,手握长剑,寒光一闪,剑已收鞘,益州郡丞笑容未敛只是眸中刚浮起不敢置信,已然人头落地,在地上咣当滚了两圈,鲜血喷溅而出落在茶盏里,澄澈茶汤染上暗红。

    “我的算理不如郡丞,不知哪位大人还想来算一算?”容从锦含笑扫视益州城各位官员,众人皆是瞠目结舌,鲜血甚至溅到了周围官员的脸上,官员瑟瑟不敢言,均是背后寒意阵阵,“很好,看来今日没有了。”

    “将他的人头提到外面,找个杆子撑起来。”

    益州城上下勾结沆瀣一气,益州太守虽然官职较高,但也无法对抗这些本地富商支持的官员,早就在上书给陛下的奏折里言明了,可惜…来的是四皇子。

    第28章 山回路转不见君

    “以前益州太守在的时候, 益州城是何等情形我不知,但我的规矩,想来各位大人是清楚一二了。”容从锦锐利目光缓缓扫过松间阁每一个官员。

    “坝官何在?”

    “下官在。”一个年过五旬的老者在人群外颤声道。

    “我问你, 益州内有多少河坝?浅铺浅夫几何?益州水患已有一月, 如今还有多少物资?”

    老者额头渗出汗来, 支支吾吾打着摆子道:“五里坝、李家沟、槐楼等总有浅铺, 每铺浅夫数十,其余的各郡县应该也有浅铺吧。”

    “应该?”容从锦轻哼一声,嗤笑道, “益州坝官每年支银数千两,置办桩木四千余根, 浅夫数百, 你却连有几个浅铺都说不清楚。”

    “下官…下官知罪。”坝官大惊失色, 膝盖一软跌倒在地抖若筛糠, 眼睛瞄着手握利剑身着甲胄的秦征,生怕他又安静的绕到自己身后一剑也削去他的头颅。

    浅铺是钦朝设来清理河道积淤, 置办防洪物资的地方便利, 地位和驿站差不多, 但是驿站毕竟有烽火急报的功能, 沿路都是军马更换不会过于懒政,但益州地处偏僻, 连年水患当地百姓已经习以为常, 浅铺机构名存实亡, 坝官也只是一个白领银两的差事罢了。

    “提举司管河通判、管河主事何在?”容从锦又问。

    “臣在。”另有两个红袍官员出列道。

    “清河、涣河盘经益州, 另有数十小河,越河入淮水,益州附近各河堤坝情形如何?“容从锦问道, “清河上游数个堤坝如今还有几个?”

    “这…”提举司管河通判诺诺不知何言,胡乱起了几个头都说不下去,按常理望京使臣到了都是应该由益州郡丞接待,再给他们时间准备设宴款待,彼此心照不宣,他虽为管河通判但是对于水情是一窍不通啊。

    他唯一懂得跟水有关的,就是夜色掩映下清河雕梁画舫上的船妓,水患什么情形都不重要也没有人盘问他们,历来都是等数月之后水患自行退去。

    这次水患虽是十年未见的灾荒,但对他们这些官员的影响也不大,四皇子不是也转了一圈就回去了么?

    “清河上游…有游四个堤坝,两闸已毁,不过过…响水闸和东关闸,是石闸修复后应该还能用。”管河主事结巴着道,面色涨红极力捋顺舌头,“小河板闸一座,减水闸一座。”

    管河主事也是中年,皮肤黝黑手指关节粗笨,每说几个字就得停顿一下才不至于结巴得说不出来。

    容从锦认真听他说完,微微颔首,手指微微一抬。

    管河主事没看懂,或许是太过紧张了还跪在地上。

    “大人请起吧。”容从锦开口,“益州同知何在?”

    “臣在。”坐在下首和容从锦仅隔了一把椅子的益州同知紧张道。

    益州太守几日前就斩了,今天当着他的面益州郡丞也被杀了,益州最大的官就剩下他了…

    “大人不必担忧,您不负责治理下属各郡县水患,我只问您,如今益州城中流民如何安置?益州还有多少赈灾粮?下属郡县呢?”

    益州同知擦汗:“刘大人…罪臣刘泉霖还在的时候,曾设篷帐、粥棚安置,也令各地富户开设粥棚,不过我等愚昧蠢钝如今这些篷帐可能不在了吧。”

    “至于赈灾的粮食,请大人明鉴,半个月前益州粮仓就已经空了,如今是一点粮食都没有了,全靠益州内善心富户接济,才不至于全城皆丧。”

    “你无耻!”吕居正本已被这个看起来文弱的东宫臣属吓得腿脚都软了,脸上鲜血还顺着往下淌,闻言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血跳起来骂道。

    东宫臣属不知内情,他还不知道么?他上次来益州时刘泉霖还在呢,明明是益州郡丞、益州同知仗着自己宗族是本地乡绅望族,或是益州盘桓多年,那些富户不肯出力甚至毁堤灌田,益州太守处处受他们二人掣肘,加上衙役不足才无法将篷帐、粥棚设到益州下属的每一个郡县。

    没有粮食更是无稽之谈,益州常有水患冲刷出无数沃土,更是临近水源,附近几个粮仓益州向来都是装满的,益州水患不过一月,这些粮仓就全空了么?

    “没派衙役去检视?各郡县的回报呢?”容从锦不动声色。

    “这些以前都是郡丞大人负责的,下官实在不知啊。”益州同知索性把事情都推到已经死了的益州郡丞身上,遇到事情第一时间甩开责任,这也是他们一贯的做法了。

    “嗯?”容从锦却不吃他这一套。

    “不过臣会去查的,明日…不今晚就去。”益州同知听到了背后锐利长剑缓缓摩梭过剑鞘的嗡鸣轻颤声,顿时跪倒在地两股战战。

    “不会太辛苦大人么?”容从锦温声问道。

    益州同知连忙摇头,再不敢推脱连声道,“为民解忧是臣的本分。”

    “那就劳烦大人了。”

    容从锦将益州水患情形一一问过,无论官员如何应答皆按下不提,待详细问过一遍已经是冰轮升到夜空当中了,唇角勾笑,指尖一推茶盏对扶桐低声道,“这茶凉了,给诸位大人换新的吧。”

    扶桐轻手轻脚的将染着血的茶汤倒了,又换上新茶退下。

    “我初到益州,还望诸位大人多多指教。”容从锦拾起茶盏遥敬诸位官员,垂首轻啜一口。

    跪在地上的几个官员刚被侍从搀起来,不得不抓过茶盏手指不住颤抖着闭眸饮下茶汤,仿佛还能喝到血腥气。

    “诸位大人,明日卯正请到松间阁,我们共同商议如何治理水患。”容从锦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好几个官员连站都站不起来,是被两个侍从架着出去的,水患不便乘轿辇,他们大多都是骑马过来的,彼此目光相接时都从对方眸底看出了胆战心惊。

    这个使臣是个狠角色,他不在乎杀多少人…项上人头何时搬家都得看这些天他们怎么应对了。

    官员骑马鱼贯出去的时候,看到望京来的侍卫正在外面插了一排竹竿,第一个赫然就是面带笑容唯有眸间惊恐尚不知死到临头的益州郡丞。

    后面十几根空荡荡的竹竿在月光清晖中随风轻盈颤动。

    此夜不知多少人无眠。容从锦倒是安稳,换下沾染血渍的外衣,门外有人叩门。

    “进来吧。”扶桐给他找了件浅色的衣裳,容从锦拆开发冠,单手按着略微刺痛的太阳穴。

    “卑职秦征,拜见瑞王妃。”东宫统领秦征已卸下甲胄佩剑,换了常服仍是衣襟整齐神情严肃,单膝跪地微垂着眸不敢冒犯王妃。

    整个东宫派来的处理水患的队伍里,只有他知道容从锦的真实身份不是什么东宫臣属,而是瑞王妃。

    他向来是东宫如何下令,他就怎么行事,但也觉得此事荒谬又有着极大的风险,益州不比望京太平,双儿虽然从外表上与寻常男子看不出什么不同,只是略显纤弱罢了,却难保那些急红了眼满腹怨恨的流民上前冒犯王妃。

    瑞王妃若是有什么闪失,他担待不起。

    “抬起头来。”容从锦道。

    秦征依言抬首仍是眼皮微垂,容从锦打量着他心底不由得升起一点感慨,东宫人才济济,有他哥哥这样武将世家出身的统领,也有得太子信赖办事滴水不漏,又是周皇后母族那边的人。

    秦征虽然武艺超群,人品贵重,但在东宫也不算得什么,若非前世太子想将周皇后胞弟的次子周松涛派给瑞王府做统领,陪他们一路去越地却被周松涛推脱,换了不会谄媚只知道埋头办事的秦征,跟他们一路远上越地,日日相处间逐渐了解,他也不知道东宫还有这么一块遗失的璞玉。

    “我有一件事,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容从锦片刻开口道。

    “王妃吩咐。”秦征垂首。

    “不必唤我王妃,在外从简。”容从锦摆手,沉吟道,“益州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这场水患不仅是天灾更是人祸,益州的粮食一时查不清楚,我等得起百姓等不起,赵郎将押送的赈灾粮绝不能出差错。”

    “你亲自去一趟,带千名将士押送粮草。”

    秦征极快的抬了一下首,本是想出言反驳,却见昏黄烛影下坐着一个肤光胜雪,青丝低钗的美人,不见白日冷酷,反而多了些难言的慵懒温柔。

    秦征心头一跳,连忙垂首不敢再看:“陛下只让我们带两千人,虽然太子殿下挑选的都是东宫中的好手,但毕竟人数不足,又日夜赶路需要休整,卑职带五百人前去足以,剩下的还是留下来保护王妃…公子吧。”

    “不必,我自有安排。”容从锦问道,“你有把握把赈灾粮带入益州城么?”

    “必不辱命。”秦征严肃道。

    容从锦微微颔首,秦征是言出必行的人,他告诉秦征让他持剑,闻令便斩,即便是益州郡丞他也敢动手,既然答应了他,秦征就会做到。

    “你记着,不管是谁碰赈灾粮,将士、百姓沿途官员,一律就地斩处。”容从锦抬手,扶桐将一个小竹筒放在他手里,容从锦拆开腊封取出里面一道明黄色的锦帛道,“这是陛下密旨,你代陛下行事。”

    “是。”秦征恭敬行礼,双手接过锦帛确认圣旨御印无误,妥善收入怀里。

    卯正,众官员披星戴月的起来,刚到松间阁外,军中一个校尉骑马过来,拱手道:“诸位大人,先生已经在东城门等着了。”

    众人愕然,这才睡了几个时辰,都已经在东城门了,众官员只能往城门赶去,这次来巡视水患的人来得太快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本来以为至少还要在益州城内休整数日询问他们昨夜没能答上来的事情,想不到今日就出城了。

    “诸位大人,早啊。”容从锦摆手,除了吕居正、柳宗理两个文臣外,只有几十个军士在旁,有眼尖的发现昨夜一剑斩去益州郡丞项上人头的那个冷峻侍卫不在,顿时就有人心思活动起来。

    益州水患猛烈,最近多了不少山匪呀…

    容从锦一日便巡视了十几个县,他不在乎沿途村落城区被水流的摧毁程度,只沿着水脉在高处印证益州地形水脉是否与他在水经注上看到的一致,水患又让河道改流了多少,至于堤坝水闸,能用的他也在心里记下了。

    管河主事凑上前,结巴道:“响水闸是石闸,万世之功…不过常有百姓窃盗,成为砧础之具,下官屡禁不止。”他也派人去巡视,但益州积弊已深,常有治理水患的官职空缺。

    第29章 九重亲擢公为此

    湛蓝天穹上点缀着飘渺白云, 像湖畔的铃兰随风轻盈摇曳,放眼望去,冲毁的低矮民舍间漂着稻草木梁等物, 偶有几件衣裳被水流裹挟着打着旋冲刷走了, 浮尸漂荡在浑水间鼓涨得几乎不成人形, 眺望远方视线与水平面相接的尽头, 类似的浮尸还有许多。

    柳宗理黯然垂首:“这些是我们在望京无论如何也不得而知的。”

    三位皇子争斗,损伤的却是益州百姓。

    吕居正向来是旁人说一句,他想也不想就要顶上三句的性格, 闻言却是一言不发,干瘦的手指拉紧了皮质马缰良久道, “靡不有初, 鲜克有终。”

    他们在朝为官, 都是想着造福百姓效忠陛下, 结果到头来早已迷失本心,善始却不能善终, 受苦的还是百姓。

    “悼念往事有什么意思。”容从锦记过所有水脉拉转马缰, 高大矫健的骏马顺从转首, 往山下走, “我们早来一日,救得一人也是值得的。”

    “你!”吕居正气得翘起胡子, 在背后指着他骂道, “铁石心肠!”

    见了数千浮尸, 沿途被冲毁无数村落, 他竟然毫不动容。

    益州官员在背后交换了一个视线,默契的轻拢住了马缰,让马缓步而行落后在望京来的使臣一行身后。

    行至山腰, 枝梢鸟雀振翅掠过苍穹,唯有山间不知疲倦的风呜呜的吹着,如泣如诉,吕居正背后升起一点寒意来,莫名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顾不得跟容从锦怄气,一夹马肚行到容从锦身侧,压低声音道:“别再往前走了,不太对劲。”

    益州这帮官员盘踞本地多年和土皇帝无异,东宫臣属来的第一日就动了他们的利益恐怕会有一场血腥。

    “大人多虑了,还有三个郡没有看过水情,我们早些巡视完也能回到益州城内休整。”容从锦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吕居正虽然是望京官员但只是谏臣,东宫臣属手握天子所赐的利剑,代陛下巡视,他也只能听从。

    吕居正说服不了他,马还在跟着缓缓前行,鬓角不由得渗出细密的汗珠,胸口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又作痛起来,微微俯身单手伸入袖口里,握住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心才略微安定了几分,一双精光闪烁的鹰眸扫视一番,直勾勾的盯住了山崖尽头的狭窄转角处。

    两侧都是高耸陡峭的山壁,山间唯有一条人工开辟出来的羊肠小道,两侧草木茂盛,连天穹都只能看到一线。

    容从锦的马领头踏入山坳,马匹不安的仰首嘶鸣一声不情愿的进入山坳,疾风呼啸拂过身侧,走了数百米石壁震动,有拇指大小的碎石块从数百米高的山巅滚落,簌簌掉在马腿旁,化作齑粉。

    巡视使臣队伍的最后一匹马从山谷中穿过,吕居正不敢置信的回头张望,容从锦束马转身唇角带笑,眸底却是冷然的。

    益州官员摸不着头脑,只能跟着穿过了山谷,容从锦的马还是走在了前面,他扬声问道,“诸位大人可想好了如何料理水患?”

    益州官员尚未作答,远远就看到了一群人影,有机敏的立即调转马头逃跑,背后长矛寒光闪过,却是不知什么时候一小队护卫绕到了他们身后,手臂一抬长矛锐利冷光就抵在了他们咽喉处。

    几个官员被押过来,看到军容严整的数百将士和跪在地上的一排身形健硕的山匪,对面丢着砍刀等兵刃的场景顿时面若土色。

    “恐怕是想好了如何料理我吧?”容从锦道。

    身着银盔甲胄的将军下马步行,在容从锦马下单膝跪地,“末将李阏,益州安抚使帐下郎将,奉令协助望京使臣,已将山匪三十一人擒获,缴获投石百余块。”

    “请使臣吩咐。”李阏恭敬道。

    “斩。”容从锦开口,李阏指尖一挥,军士抬起长矛就要刺穿这些山匪。

    “等一下。”吕居正叫道,慌忙下马挨个打量这些山匪,想看看有没有熟悉的,但全都是生面孔。”大人。”郎将询问道,吕居正摆手失魂落魄的走到一旁。

    噗噗几声血肉与利刃接触的声音,这些被堵住嘴的山匪顷刻就栽倒在地抽出两下,再不动弹了。

    “我才到了益州一日,诸位大人就按耐不住了么?”容从锦收回视线笑着问道,郎将打了个呼哨,众将士将益州官员团团围住。

    “使臣大人,这些人如何处置?”郎将问道。

    益州官员吓得呆若木鸡,比地上鲜血横流汇作潺潺溪流的山匪也强不到哪里去,望京使臣才到了益州一日,手上已经沾了几十条人命,就是行刑的刽子手也没有他狠戾冷血。

    容从锦微笑着打量他们,益州官员吓得一动都不敢动,汗流浃背宛若被投入了蒸笼里,紧盯着望京使臣的唇生怕他薄唇起合两次,随口道都斩了吧。

    旁人他们或许不知,但这位第一日就斩了益州郡丞,现在又把这些名义上是山匪其实都是他们暗中布置的强盗毫不留情全部斩杀。

    四皇子能平安无事,是因为惠州安抚使是他的外祖,而且四皇子也不在意益州的情形,他们当然愿意送些金银了却此事,但是这次来的东宫臣属截然不同,明显是要整治整个益州的风气,与其等到逐个击破,不如他们主动出击还能搏一搏生死。

    “难道诸位大人是想给益州郡丞报仇?”容从锦笑意微敛,“不见得吧,似乎诸位大人和益州郡丞关系并不亲近,那就是益州修河堤的银两了…“

    容从锦从袖口中抽出一个油纸包着的账本丢在灰尘遍地的山路上,冷声道:”这是昨夜从郡丞府邸抄出来的,详细记载了每年望京拨给益州修建河堤的银两他贪墨了多少,诸位大人贪墨了多少,各富户、乡绅甚至是各郡县每年以敬冰敬碳的名义送了多少银两。”

    “修建河堤的银两用在九洲河堤上的十不存一,上行下效益州连年水患,百姓如此贫困你们却能在各郡县搜刮数万两,真是厉害。”容从锦赞道。

    “荒谬!荒谬!!”吕居正已经不会说别的话了,冲过去捡那本账册,他虽然有一颗谏臣的心却没有谏臣的细致,只能在望京弹劾一些王爷生活过于奢靡,毁人姻缘强抢土地等事,让他去详细的摸索出一个贪污的上下绳索,他却是没这个本事。

    如今账册就在他面前,吕居正刹那间就来了精神,李阏剑眉微皱,身边两个军士将他拉离了益州官员面前。

    众官员抖若筛糠站立不稳,接二连三的跪倒一片,他们以前还能贪得更多,是益州太守到了益州后不收这些孝敬,而且盯得也比往日紧,他们才不得不收敛了一二。

    益州太守刘泉霖甚至像蚂蚁似的开始一点点修补九州河堤,只是他运气不佳,九洲河堤荒于休整,已是千疮百孔,不走运在他任上被冲垮了,又恰逢四皇子巡视,双方一拍即合,益州郡丞代他们上贡了二十万两,四皇子帮他们写了一封奏折,言刘泉霖玩忽职守贪墨银两,将罪责都推到了刘泉霖身上。

    昨夜益州郡丞被斩,他们就知道这个秘密是瞒不住了,都是掉头的死罪不如博一把。

    “这件事,望京的人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容从锦翻手掌心向上,李阏亲自将账册放到他掌心里,容从锦扫视众人,语气略微和缓了些,“过去的事情我不追究,你们贪墨了多少银两,那也是益州自己的事,只是水患…谁若是贻误时机,那就休怪刀剑无眼了。”

    “是是。”众官员没想到他竟放了自己一马,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晚间入城,众官员又是微微一怔,卯正出城时益州内还是一片混乱,回来时虽水患尚未退去,但城中井然有序,在地势较高的地方用砖石磊起平台,隔绝水势,沿途青蓬帐子,足有上百个,能容纳上千人,粥棚也已搭建完毕,热气腾腾谷稻香气氤氲,底下木柴燃烧通红的火焰舔舐着金属质地的锅。

    “先生。”秦征过来道,“已经按您的吩咐都准备好了。”

    容从锦环视四周,有了粮食这些灾民眼底的愤恨已经少了些,其实益州百姓所求的不过是活下去…

    “水都要煮过才能饮用。”容从锦低声道,“粥要稀一些,多放些汤水。”

    益州灾民至少半个月没吃到过正经的食物了,记一顿饱一顿,骤然进食医术上有注会致内府不畅,涨腹而亡。

    必须要少食数日,才能逐渐恢复。

    “大人真是神乎其神,不过一日功夫就安置好了数千灾民。”益州同知连忙上前吹捧,容从锦笑而不语。

    秦征代为答之,“城中未被水淹的区域不多,各位大人府上倒是没受到水患侵扰,末将已经按吩咐将各郡县带来的部分灾民安置在了各位大人府上。”

    益州同知笑意微微一僵。

    “只是暂时安置。”容从锦解释道,“等水患退去,房屋重建,这些流民也能回到家乡。”

    换句话说,水患不退,没有新建的房屋,这些人就要一直在他们府上住下去了,益州同知几乎维持不住自己面上的笑容,容从锦又悠悠问道:“人数清点好了么?”

    “暂居在各位大人府上的所有流民名单已经整理好了。”秦征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这是名册。”

    “嗯。”容从锦翻动两下满意抬首,和颜悦色的对益州同知道,“大人知道,第一批调来的粮食不多,益州城内人口又多,若是大人能为我分忧…”

    益州同知咬牙拱手道,“臣府中粮食尚有剩余,愿意为您效劳。”

    “大人真是爱民如子、高风亮节啊!”容从锦肃然起劲,拱手回礼道,“我一定为大人请封。”

    “哪里哪里。”彼此相对而笑,以益州同知为首的诸位官员都是垂头丧气。

    夜深如墨,忙碌一天容从锦还坐在书桌前绘图,将今日见到的益州境内被水患冲得改道的水脉勾勒在益州地形图上,扶桐上前为他换掉已经变得冰冷的茶水,低声道:“公子早些歇息吧。”

    “还差一点。”容从锦摇头。

    “那奴婢帮您解了发冠休息一下吧。”扶桐心疼道,他们公子忙了一天估计水都没顾上喝,唇色都发白了。

    “不必。”容从锦道。

    说话间,外面有叩门声响起。

    “你先出去吧。”那人进来,打量扶桐一眼就拧起眉心,冷哼一声道。

    深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

    扶桐无措望向公子,容从锦道:“下去吧。”

    扶桐下拜行礼,退到门外守候,那人衣摆尚有泥泞,瘦得两颊凹陷带着三寸长的倔强胡须,朝容从锦拱手行了半礼,就迫不及待道:“你今天犯了个大错,你可知道?”

    自是吕居正。

    “大人,请。”容从锦亲自为他奉茶。

    吕居正却将茶推到一边,摇头叹气道:“这些蛀虫你今日放他们一马,难道日后他们会放过我们么?”

    “君子有德,更有杀伐之决。”

    “大人认为应当如何?”容从锦问道。

    “将账目交给陛下,由陛下决策,你既然能从益州安抚使那里调兵,当然是圣旨到将这些蛀虫全部处死。”吕居正昂首道。

    容从锦沉默不语,从宽袖里取出了那个贴身保管的账本。

    吕居正迫不及待的打开,只见两指厚的账本里纸张雪白,空空如也。

    吕居正不信邪的翻到了最后一页,仍是一片空白。

    “这…”吕居正错愕不已。

    “我不过是试探他们,并无实证。”容从锦低声道,“陛下恐怕不会相信。”

    若是换了以前,吕居正必然翻脸回去写奏折将草菅人命的使臣告上一状,但先后在益州境内经历了两次刺杀,吕居正便黯然无言了,对方是错杀冤杀还是真的斩了贪官呢?好像不言而明,绕过了大理寺和钦朝律法,这自然是重罪,使臣必然受罚,即使益州官员当真受到了惩处,也是数月之后了。程序的正确却会延误时机,于他们自然无碍,但对益州百姓而言,每一刻都无比煎熬。

    最终,吕居正选择什么都没说,站起身朝容从锦深深一拜道,“先生。”

    “大人请起。”容从锦连忙扶住吕居正,隔着袖口摸到了他的手腕,凸出的腕骨膈得他指尖微微一痛。

    吕居正却没有起身,躬身低声道:“我自知无能,救不了刘泉霖,也帮不了益州百姓,先生若有能力,就请帮帮他们吧。”

    “大人不必如此,我们来这一趟本就是为了此事。”容从锦低声道。

    和吕居正商议两句,送他出门,吕居正站在门口瞥见扶桐,嘴唇嗫嚅两下转身道:“先生问心无愧,却也要留意自己的名声。”

    扶桐:??

    容从锦失笑,颔首应下,吕居正这才离去。

    “这位大人好奇怪啊。”扶桐忍不住道,虽然王妃在外是做寻常公子打扮,不便让侍女单独服侍,但是望京使臣里他们公子的地位最高,又有谁会当面指出不妥呢?

    “这世上能坚持自己本心的人本就不多。”容从锦望着他的清癯背影道,在扶桐看来他是个有些古怪的中年人,世间熙熙攘攘大多或为利益谄媚,或不得不屈从权势,那些不忘来路的人在人群中就显得格外古怪。

    回到书房,将水脉图画完,星河都已暗淡,容从锦挑亮烛火,找出一片细腻轻薄的丝绸来,换了紫毫笔,微微沉吟落笔。

    [见信如晤,王爷亲启,时怀想念…]

    他处理公务时毫不犹豫,这封家书却是写写停停,叮嘱顾昭照顾自己,他不愿过于刻意,可情感却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字里行间,化作笔墨婉转低诉情思,容从锦的神情逐渐温柔,一封信字迹清雅笔力暗含锋芒的家书写了满满一页,才意犹未尽的停笔,起身打开窗扇,在窗台上轻敲了两下。

    “枭!”金雕落在窗台的木梁上,微侧着首望着他。

    “辛苦你跑一趟。”容从锦将信收进竹筒里,束在金雕右腿上,也不知它是否能听懂,低声道,“你们也能团聚了。”

    这只雌雕前几日一直在马车里,后来换了马匹,它就掠上苍穹远远的跟着,金雕能捕捉到方圆数里之间的动静,跟上骏马倒也不难。

    容从锦屈起食指轻轻摩挲雌雕颈侧,雌雕喉中发出温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随即清唳振翅如流星迅速曳过长空。

    第30章 修建河堤

    休整数日, 记录各郡县流民名单,提供食物住所偶有生病的立即有医馆为病患看病,容从锦坚持饮用的水包括煮粥的水必须要煮沸后才能饮用, 众人虽不以为然, 但他号令严明下属不得不从。

    况且大水逐渐退去, 找些干枝枯木也不像从前困难。

    粥香飘荡, 阳光和煦洒落在水面上细风拂过搅起碎金涟漪,修长挺拔的身影涉水而过,容从锦身着玄色窄袖劲袍, 衣袍下摆有些湿了他却并不在意,天气渐热了, 益州比望京气温更为炙热, 不过半个时辰水痕就能干了。

    “从先生。”青蓬帐前的一个老者远远瞧见他们的身影就出来迎, 恭敬拱手道。

    “老人家不必多礼。”容从锦扶起他低声问道, “帐中情形如何?可有生病的。”

    “一切都好,您让人把帐子垫得极高, 那水淹不过来。”老人家笑着道, “前两天小三子他倒是夜里发热我们告诉了官爷很快就有人把他送到医馆里去了, 这不, 人都回来了一顿能吃两碗粥。”

    “那就好。”容从锦笑应道。

    老人家喋喋不休的又说了许多,他本是益州下属青石县边上的一个名为平蒲村的小村庄的村长, 平蒲村不过百余人, 临九洲河一段弯曲水域而居, 偶有水患但也带来良田, 平蒲村就自己修补河堤在河旁居住,不过这次的水患太大,将整个村落夷为平地, 幸亏他警醒,午后看鸟雀惊走就心里不安定,把村民们都赶到了高处。

    大家还有时间收拾了一些细软粮食,这才挺过了水患后的第一个月。

    “您每天都来我们这边巡视,赈灾的官爷们都很和善,您真是个好人。”老村长感叹道,浑浊的眸底满是感激之情。

    容从锦摆手,其实百姓是最好满足的,他们在水患里苦苦煎熬了一个月,不知死伤了多少亲人,若非活不下去看不到一丝希望,他们都不会反抗那些官员,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四皇子若是懂得天下并非只有朝堂之争还有万千百姓的道理,恐怕他和太子的争斗早就占了上风了。

    容从锦垂眸敛起眸底的神情,他却不关心朝堂也不在意这些百姓,他亲力亲为夙兴夜寐,只是想让国库多省一分银两,粮仓少放一些谷稻,同时还能让百姓毫无怨言,敬仰望京。

    银两、粮食和民心,这都是太子日后登基的础石,盛世清明,皇帝宝座安稳,他跟顾昭才能平静的过自己的生活。

    他不是什么善人,数万百姓的死活他从未放在心上,容从锦转身望着远处笔直竹竿上挑着的益州郡丞的头颅,数日风吹日晒,头颅上的皮肉逐渐变得干瘪,蚊蝇从他的眼眶嘴唇里翻进翻出。

    容从锦面无表情的注视片刻,平蒲村村长在他身后道,“这些大官平日都好威风,我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我们县的县令,郡丞老爷是我从没想过大人物不知道他是生了三个脑袋还是八条胳膊…”

    “现在您见到了。”容从锦嗤笑一声。

    “他们都怕您呢,您是个好官。”老村长停顿一瞬道。

    “不。”容从锦摇头,“他们怕的是我手中的利刃。”

    乱世中,利剑是比权力更为令人畏惧的东西,所以他尚未到益州境内就已经由太子密令让益州安抚使调兵,打消了益州官员所有妄念,唯有顺从他,他或许才会给他们一条生路。

    “我这次来是有事情跟您商量。”容从锦再次转过身,面对着村长和声道,“如今益州的情况逐渐平稳,等大水再退些也该开始重新修建民居,那时我就应该返回望京了。”

    “是。”白发苍苍的村长有些失落的颔首,其实他不过六十多岁但多年的生活艰辛已经将他的背压得佝偻。

    “益州水患由来以久,数年之后也许大水重发,又是一样的惨状。”容从锦轻声道。

    “有什么办法呢。”村长摇头苦笑,拱手道,“那时估计我都不在了,益州注定世世代代受水患侵扰,只盼到时候望京还能派一位像您一样公正有为的大人来。”

    他的小孙子才能活得下去。

    “若是我有办法制止水患,了结这个循环呢?”

    老村长睁大双眸不敢置信的望着容从锦,等他下一秒就说只是个玩笑,但是静了片刻,他只能看到容从锦清澈眸底含着的笑意逐渐退去,双眸间唯有郑重严肃。

    “您让我们做什么都行!”老村长毫不犹豫道,“让我去填河堤也成。”

    “哪用得上村长去填河堤。”容从锦失笑,“只是来问您,是否愿意让村里的青壮年来帮把手。”

    这一去就是徭役了,益州几乎每隔几年就来征傜役修河堤,去得多回来的少,还有被拉去给益州官员修建府邸干私活的,好端端一个健壮汉子,几个月下来累得面黄肌瘦躺在床上几个月下不来,这是常态。

    老村长却没有一丝迟疑,这望京来的大官和那些益州官员都不一样,倘若有谁真能了结益州水患,他愿意相信就是眼前这位清俊公子了。

    “老六、石头、小三子…”老村长一连点了几十个人,都是村里的壮年汉子,“你们去跟大人修河堤。”

    听到是这件事,被点到名的村民就有些迟疑,少顷前面一个最为健壮肌肉块块分明的高大汉子生疏拱手:“大人,不是我们不愿意跟您去…而是大水尚未完全退去,这个时候没法动工啊。”

    “粮食照发,每日饮食都是修水道的队伍包了,每天每人再发一吊钱。”容从锦平静道。

    众人立刻就被说动了,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眸底看到了意动,平蒲村地势太低,没有水患的念头遇到汛还会河水倒灌到田里,遇见这种水患有经验的都能估计得出入了秋平蒲村的大水才能完全退去,今年耕种是荒废了,手头能留点银两总是好的。

    “好!我们跟您去。”还是领头的壮汉粗声应道。

    *

    短短一日,容从锦就征集了万名劳工,他梳理河道并不是像之前益州官员似的敷衍了事,拿着上面拨下来的修补河堤中饱私囊,而是有条理的将九洲河道分为几十段,先从上游开始清淤。

    借水势冲刷已经变得松软的土壤,劳工扒开河堤事半功倍。

    易积淤的地方,益州向来是让浅铺浅夫负责,但容从锦却用石块砌在河道壁上,收拢九洲河,令水流骤急,极速奔流而过的河水将带走河底的泥沙。

    附近县村的民居也毁得差不多了,容从锦便少了顾虑,不必绕开民居,只按照自己绘制出的水脉图和设想中的九洲河道图施工。

    人借水利,数日九洲河的梳理重建工程就初见成效。

    上游水患逐渐褪去,被淹没的良田水患后第一次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劳工都是益州百姓,看在眼里更是干劲十足,修河这种苦差事他们都是藏着亲眷,生怕益州官员见修河进度落后强征百姓,这次却不同,甚至有人叫来了自家女眷,不为银钱只为了能早一天完工。

    容从锦也没闲着,上游沃土重新露出水面,他便带着各村的老者乡绅凭借地方志和县里的记录,重新给各村、县划分土地,规划出以后修建民居的地方。

    夕阳沉入水面,瑰丽橙红的波澜辉映苍穹,寻着水波轻盈荡漾。

    月光清晖缓缓笼罩大地,夜色低垂,容从锦骑马返回松间阁。

    “公子。”容从锦几乎下不来马,扶桐给他找了个木阶又站在上面扶着他,半搀半拖才把他护送到房间里。

    “秦统领不是陪您去乡里了么?他既然已经熟悉了益州情况,您就把这些去县城田间下水的活都交给他吧。”扶桐心酸的扶着他在床畔坐下,给他捧了热茶来,“您千金贵体的,怎么好去做这些事,要是…”

    “要是王爷知道了,恐怕是要心疼的。”扶桐抿唇轻声道。

    提到顾昭,本已累得双眸幻涣散的容从锦眸底浮现起一点盈盈柔和的光亮,他脱下半湿的靴赤脚踩在床边木条上,喑哑着声音低声道,“他多年来对我念念不忘,为了迎娶我拼尽全力。”

    “我也能为他拼一次。”

    “其实王爷哪里懂这些。”扶桐帮他宽了外衣轻声道,“您能在王府陪着王爷,我看王爷就很快活了。”

    容从锦摇头,那称不上是在帮他,他不愿只做顾昭的一个玩伴,王爷不能多思,他就不得不多想一些,担起两个人的重担为顾昭铺就一条坦途。

    窗外响起笃笃两声礼貌的敲击声。

    “谁呀。”扶桐奇怪过去开窗,一只金雕跃了进来,轻震翅膀打量一圈布置略显简陋的卧房,展开宽广矫健双翅划过空气,落到床畔。

    扶桐只看得到一缕金芒闪过,再一眨眼床边就多了一只全身金羽体型修长的金雕。

    “怎么换了你来?”容从锦看见金雕又惊又喜,忍不住问道,金雕斜睨他,垂首啄了啄自己腿上的竹筒,容从锦连忙解下,一边找了小刀刮去竹筒上的蜡封一边吩咐扶桐道,“快给他找些食水来。”

    去望京的雌雕,回来的却是从未来过益州的雄雕,也不知道这双金雕之间是如何沟通的。

    扶桐找了一些肉类和一碟清水来,金雕立在书桌上似有一些满意,背起双翅慢悠悠的进食。

    容从锦在灯下展开竹筒里的一小片丝帛,字迹逐渐显露,还未读信他就忍不住笑了两声。

    顾昭的读写是没问题的,只是字体没有筋骨,比常人的字略大一些显得每个字都圆滚滚的,每一笔都极为小心,容从锦几乎能想象出来顾昭是怎么在瑞王府的书房,守着他的青玉蛐蛐罐,垂首一笔笔精心的写出这封信的。

    顾昭先是回应了他的关照,表示碧桃将他照顾的很好,只是她像王妃似的管着他,多吃了一碗冰酥酪闹肚子也要唠叨他,总让他想起远在益州的王妃,定远侯夫人给他寻了一只蛐蛐,比金甲将军还大一圈,背上也有金纹。母后知道王妃出门代太子兄长办事,接他进宫住了两天。

    宫中一切如旧,他却总是在御花园里站着的时候想起那日在御花园相见时的场景,有时候会扒开花丛进去坐一会,回去碧桃看到衣裳脏了又免不了唠叨他,又让他想起了王妃…

    顾昭委婉表示了碧桃管得他太紧,他有些受不了了,容从锦看到这不禁失笑,他在王府的时候,王爷很喜欢他两个侍女,碧桃虽然没有扶桐跟王爷投脾气,但碧桃做事沉稳也得王爷看重,两人算是和谐相处,他才离家半个月,王爷就一状告到了益州,若是碧桃也有机会写信,估计也是要控诉王爷不听劝告的。

    信至末尾,顾昭圆滚滚的字变得拖拉了几分,像是不舍得写完这封信。

    [永宁宫荷花盛开,莲池送爽,本王却总是想起你…赠莲叶一瓣,盼归。]

    容从锦笑意微微一顿,指尖轻抚过信上的“归”字,心底满是眷恋,身在益州心却已经飞到了千里之外,他甚至有些懊悔,为什么要想许多,做很多事,就像扶桐提到的跟王爷在瑞王府里平静生活不好么。

    容从锦将竹筒倒扣过来,一片半干的莲花花瓣落在了他掌心里,玉白色的莲花花瓣边缘处泛着干黄,可仍能嗅到些微清香,似乎能透过这片花瓣感受到顾昭把玩着宛若白玉的莲花花瓣时掌心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