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会向瑶台月下逢
益州临近战略重地, 前朝曾有官府扒开九州河堤倒灌益州,不时也有村民扒开河堤灌溉农田,以致年久失修的河堤在大水中溃败得更为彻底。
容从锦也可像前任益州太守一样严令禁止, 但堵不如疏, 容从锦设计河道之初便考虑到了这个问题, 让九洲河上游不再经过益州城避免河水决堤, 同时在下游河水逐渐平缓处增设分流水闸,打开水闸河水便可阡陌灌溉农田,省去人力之劳。
较大的河道皆可通船, 方便水路通行。
水闸因是石筑,分责到各个村、县, 各郡每年查检各水闸数目情况, 哪个村附近的水闸失窃则由村长县令一同担责, 这些水闸不再是无主之物, 又因关系到民生,估计会被各村县小心照看。
下游有一郡, 名为齐谷, 历来是谷稻丰登之处, 即便是灾年仓库中的谷稻也能平仓, 更不必说雨水好的年份了,本地较为富庶, 郡守也尽职下属各县村井然有序, 民居都是青砖所筑, 地基牢固, 郡城包括各县村民居酒楼长街大多在水患中保存完好,等大水退去齐谷百姓还能重新回到郡县居住。
其实齐谷郡按容从锦的设计,应该让河水穿城而过, 但考虑到河水会因自然冲刷变宽些许,以后齐谷郡难免受水患困扰,容从锦就牵出九州河,让九洲河绕城而过,移十四五里换全城百姓安居乐业。
金雕交替往来数次,河道修缮已经接近尾声了,说是修缮其实九洲河完全按照容从锦的设想重新铺设水脉,整个九洲河的水势焕然一新,又借地利省去不少人工,依山傍水,如无意外数百年内九洲河将不会再改道,这将是万世之功。
“从先生。”平蒲村村长佝偻着腰,登上山坡站到容从锦身后微微躬身道。
“有什么事么?”容从锦拢起鬓边一缕散乱的发丝,“那些修民居的工匠和你们起冲突了?”
“不。”平蒲村村长连连摆手,平蒲村周边的河道数日前已经重新修整,大水退入修缮过的九洲河,平蒲村重新露出地面,土地渐干燥也开始重建了,“那些工匠都肯干,我们村的年轻人从修河道那边退下来也回村里帮忙了,再有五六天估计民居就修完了,都是青砖房估计比以前还牢靠呢。
“我也下地看过了,还来得及再种一次,今年的粮食有着落了。”
“那是…”容从锦问道。
“这次要不是您,我们平蒲村没有一个人活的下来,连那些小伢子也得丢了命。”
“我们村里商量过了,想给您修一个长生祠。”须发皆白的村长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腰躬得更低了,带着一种质朴的赧然,“只是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大牛去后山上看过了找了一个平坦的高地,我们给您修一座长生祠,日夜敬香求上天庇佑您。”
“只是还不知道您的名讳。”村长道明来意。
“不必。”容从锦婉言谢绝,“你们能重新耕种,生活无虞,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村长却很坚持,还给容从锦看了他们村本来的工匠画的样式图,确实是个很小的长生祠,若是村里的壮年去盖,一两天内就能完工了。
“您或许过两天就离开益州了,总要给我们个办法感谢您啊。”村长急道。
“这是我们全村商量出来的,我要是办不好没法跟村里人交代,老脸可就丢尽了。”
容从锦心底一动,缓声扶起村长:“我不用长生祠,只是我夫君…身体不好,你们若是愿意修一个小长生祠,就请为他祈福吧。”
“您…”村长惊愕不已,仔细打量着容从锦,双儿大多身量单薄,比女子略高一些,但容从锦身材挺拔气质矜贵,怎么看也不像个双儿,倒是比寻常公子少了几分棱角俊朗许多。
“我夫君单名一个’昭’字。”容从锦笑容不变,在村长手里一笔一画仔细写下了这个“昭”字。
顾昭身在望京波诡云谲之中,他们步履维艰看着荣华尊贵,实则提心吊胆,顾昭未来的生活全在这几年的安排了,再想到前世…顾昭确实是需要一丝运气的。
“先生放心吧。”村长掌心合拢郑重点头。
“先生。”秦征和村长擦肩而过,行礼道,“十六郡民居已经重建完毕,浅铺浅夫已经重新安排。“
“嗯,余下数郡这几日就能重建了,土地分派了么?”容从锦颔首道。
“按您的意思,不论男女、年龄,每人分得水田两亩旱田两亩,以前郡县的土地记录也保留为民众分派。”秦征更为恭敬,这次河流重新修缮,得到了大片的无主肥沃土地,不少乡绅都有意购买,容从锦却分给了百姓。
“还有多少银两?”
“从益州郡丞府中抄出的各式古董书画金银玉器,折合白银二十万两,这些日子修缮河道重建民居,已经花费十五万两了。”秦征请示道,“是否要向望京请旨?”
建元帝一般是不会给额外修缮河道批银两的,但是他这些日子跟在先生身边,亲眼所见修缮过的河道是什么情形,这次整修河道完毕后,数十年的维护银两都不足过去一年修缮河道的银两,陛下或许会给他们批一笔银两,让他们修缮完河道。
“益州同知也该料理了。”容从锦又问了几个问题,自言自语道。
“卑职已集结护卫。”秦征垂首道。
骏马飞驰,一行人回到益州城内,益州同知得到消息到城门迎接,容从锦手握马鞭,足蹬锦靴,笑睨益州同知,下马亲自扶起对方道:“请来松间阁议事吧。”
“先生数日奔波辛劳,益州百姓都看在眼里,等您回京我们必上书为您请功,也好让大人的才能不埋没了。”益州同知笑得灿烂。
从先生的侍女已经开始收拾包裹了,各郡县的河道民居修缮工作都已接近尾声,想来从先生很快就会返回望京,益州不就是他的天下了?再来一个刘泉霖也是居于他之下。
当初他们刺杀过一次从先生后,还终日悬心不过从先生丝毫没有要计较的意思,反而益州事务多有依仗,他们被从先生抓住了这么大的一个把柄,自然小心应对不敢有违,双方竟达成了平衡。
容从锦浅笑着从袖口里拿出账本,温和道,“大人在益州待了十几年,连望京拨下来修缮河堤的银两,益州郡丞都要分给大人三成…”
益州同知笑容微僵,容从锦语气平缓道:“还有这些年您搜刮的民脂民膏,我去问过刘泉霖刘大人的遗孀了,她提到刘大人一直在暗中搜查您的罪证,这就是她给我的。”
容从锦晃了晃手里的账册,再加上他去益州下属各郡县查看水情时,益州同知曾派人潜入松间阁和益州郡丞府翻找,他就知道益州郡丞一定是有一本账册的。
他的人跟在益州同知的人身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益州同知的人辛苦翻找了数日,从多宝阁后的暗室里找到了账册,他的人就打晕了对方将账册取了回来。
益州郡丞做官或许昏庸无能,但记账却是一把好手,将益州各郡多年来各官员进贡如何,他受贿如何,和益州各位同僚分赃如何都记录得一清二楚。
益州郡丞在看到容从锦拿出的另一本账册时,顿时面如死灰,臃肿的身子滑倒在地,汗如雨下不断叩首求饶道:“先生饶命,先生饶命啊!”
“我是一时鬼迷心窍,只要先生肯饶我一命,府上银两一半…不全部,全都送给您。”益州同知把头磕得砰砰响,不多时就有鲜红的血浸晕在了青石地砖上,“求先生看在我这一个月尽心辅佐的份上您饶过我吧。”
“大人何需紧张呢。”容从锦双手扶起益州同知,缓声道,“我跟您说这许多,只是因为旁人所托…”
“什么?”益州同知颤声道,容从锦仍笑着,只是眸底冷了几分似浸了寒星的秋池,“刘泉霖的遗孀托我告诉您,刘大人正在路上恭候。”
“人世他为您所害,死后阎罗殿前自有分辨。”
益州同知双瞳不住颤抖,吓得心神具丧,身下逐渐洇出一片水痕,传出腥臊味。
秦征长剑出鞘,在背后用剑侧拍了拍他,益州同知神情惊惧,随即被一剑削去了项上人头。
“不中用。”容从锦松开益州同知的手,与他滚落在地上的头对视一眼,别开视线用轻薄顺滑的丝帕擦着溅上了温热鲜红的血的雪白手掌,漫不经心的把丝帕丢在地上道,“把他拖到后面去,头颅送给刘泉霖遗孀。”
刘泉霖早知越过上级冒死向望京上奏疏是死路一条,但他还是一封接一封的奏疏送到了望京,四皇子巡视益州与益州郡丞等人融洽和睦,他就知自己死期已到,却还是用心记录这些人的受贿证据,只等有一日这些能派上用场…
建元帝圣旨到,刘泉霖慨然赴死,但他还是将一粒火种埋在了灰烬之下,尽力为后来人扫清道路。
“先生。”秦征擦净剑上血迹,长剑入鞘却并不离去,垂首站在他面前。
“怎么了?”
“卑职困惑。”秦征隔着益州同知摔在一旁的身躯低声问道,“大人既然早知道益州同知也与益州郡丞一同受贿,何不早将他投入监牢,也省得说服刘大人的遗孀了。”
刘泉霖的遗孀谁也不肯信,他们为了这本账册费尽周折,若非刘大人遗孀见到了先生治理水患,益州逐渐恢复生机的模样,恐怕她是绝不会交出这本沾染着刘大人血的账册。
“这等小人也有他的生存之道,何况我们都是外乡人,虽有望京使臣的身份,难道要杀尽所有不听我们指派的官员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利用价值全部榨干,然后再将他们一脚踢开。
这益州同知若是聪颖,就该知道益州水患料理清楚的那天,就是他的死期。
“把益州同知府也抄了,再留下五万两和益州郡丞府中抄出的银两一并用做为益州百姓修建民居,剩下的全部装车,带回望京。”
“去收拾行李吧,我们准备动身了。”
益州最后一座民居修建完毕,也到了动身的时候,益州百姓来送,跟了上百里方恋恋不舍的折返,他们来的时候轻骑快马,回去的时候带着十几车的金银难免走得慢了一些。
刘泉霖遗孀携子的马车也跟在车队中间,到了直隶,刘泉霖遗孀身边的一个书童趁车队休息时来敲容从锦马车的车窗。
“先生,我们夫人求见。”
“请她稍后,我去见她。”容从锦在马车里本已拆了发冠歇息片刻,闻言淡声道,扶桐又为他重新束上发冠。
经过几辆马车,走到半掀着车帘的马车旁,吕居正在马车里同刘大人遗孀沉声道,“你们放心回去吧,等到了旧宅给我写封信,银钱上不必担忧,好好抚养他吧…”
容从锦将步子放得重了些,吕居正跳下马车朝容从锦拱手,匆匆回自己的马车了。
“夫人。”容从锦在马车外行礼道。
“先生不必多礼。”柔和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车帘掀开一个面容姣好荆钗布裙的中年夫人轻声道,“先生上来吧。”
容从锦坐在马车一角,夫人怀中搂着一个梳着总角十岁出头的男孩,低声道:“我们不同车队进望京了,先夫故宅在直隶,我们打算回故宅。”
“也好。”容从锦颔首,“我拨一队军士送您回去。”
“先生不留我们?”刘夫人略显好奇道,这一路从先生对他们关照备至,她才想着要先跟从先生交代去处,不好随意离去。
“他还这么小,安稳些最好了。”容从锦伸手轻抚男孩掌背,低声道,“刘大人想来也不求荣华富贵,只希望家人平安罢了。”
“是…”刘夫人清澈杏眸浮起水光,男孩却在他母亲怀里倔强道,“我以后也要做官的,和我父亲一样做一个好官。”
“你!”刘夫人抬手就想打他,手举在半空许久望着与先夫如出一辙暗含坚定的眼眸,手却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只叹道,“都是命…”
“夫人不必担忧,也许以后官场清明了。”容从锦安慰一句,又转向男孩温声问道,“你叫什么?”
“刘长鸿。”
“好。”容从锦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却要知道男子修身齐家、平天下,做事须得稳扎稳打,不可急于求成,守小家与治天下都是了不起的成就。”
男孩懵懂点头,刘夫人将他揽在怀里,容从锦下车,车队分开其中一队护送刘夫人一行的马车渐行渐远。
远远望见望京高耸城门,容从锦不禁露出笑容。
顾昭早就想来迎他,但却被太子制止,容从锦的身份是个秘密,不好对外张扬,青蓬马车入了太子府,又等了半晌才借太子妃例行送瑞王点心的机会上了回瑞王府的马车。
容从锦竟有些紧张,轻拢发丝又扶平衣角的褶皱,无论他如何收拾也是一路风尘仆仆,昨夜在驿站时见到镜中人自己都不由得迟疑了片刻。
马车吱呀一声,停在王府里。
一只骨节分明指腹圆润的手探了进来,容从锦犹豫一瞬轻搭上了他的手,那只手没有丝毫迟疑,迅疾将他的手牢牢握在掌心里,热度彼此交融,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容从锦刚走到马车边缘,不等他找到台阶,身子一轻就被揽腰抱下了马车,在空中旋了半圈,他的心里也只剩下了纯粹的欢喜。
“从锦!”容从锦落地,身边温柔低沉的声音响起,他循声望去,去益州前还能平视的少年,已经比他高出了一头,剑眉星目俊朗出尘,拥着他的手臂矫健有力,唇角上的梨涡里藏着阳光,望着他的眼神专注而带着暗含的炙热的爱意。
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容从锦被他望着身上的疲倦也褪去了,微垂下眼睫不觉白皙耳背染上轻薄的绯红。
他去益州前,只当顾昭是一个没长大犹带稚气的少年,这次回来顾昭却已经蜕变为相貌俊美身型挺拔如林间青竹的潇洒公子了。
他本就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意,见了顾昭的这般英武仪表,更是心跳都快了一分。
顾昭星眸定定望了他半晌,指尖轻抚着他的侧颜低声道:“你都瘦了。”
“扶桐是不是没有照顾好你?”顾昭问道,扶桐在后面背着包裹下来,闻言刚要反驳,顾昭又低声道,“以后我再也不跟你分开了,本王照顾你。”
他好羡慕扶桐啊,只要能跟在王妃身边,就是当一个侍女也比做王爷强多了。
容从锦本应关心顾昭在望京的生活,可是还不等开口,顾昭就将他打横抱起,一路走过垂花门、雕花游廊,推开卧房门吩咐一句:“你们都不准进来。”
碧桃和扶桐只能留在了卧房外。
顾昭将王妃放在他们卧房的拔步床上,软烟罗幔帐轻盈垂落,顾昭亲昵的在他唇上吻了又吻,半晌闷声道:“我好想你哦。”
“臣…”容从锦单臂搭在顾昭背脊上,顾昭的吻不带狎呢像是吻什么易碎的珍宝,他停顿一瞬沉溺的抓住这一丝悸动,轻声道,“我也想你的。”
在益州的日日夜夜,站在群山上俯瞰益州水情,伏案处理公务,他想到的都是顾昭。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1]
第32章 相思一夜梅花发
“益州生活很辛苦吧。”顾昭心疼的在他唇瓣上一连啾啾了七八下, 曲起指背划过他的脸颊道。
“很难看么?”容从锦下意识单手抚上侧颜,略微窘迫的转首。
食色性也,顾昭又年轻喜好姿容本是常理, 他伏案多时, 心中又有大事未决, 盼望早日处理完益州公务回到望京, 容貌自然不如从前。
“是啊。”顾昭特别诚实的点头。
容从锦顾不得赧然,凶狠的瞪视他一眼,哪里有在床笫之上说自己的夫人难看的?
“不过你再难看些本王也喜欢。”顾昭丝毫没有察觉, 自顾自道,“最好丑到只有我一个人喜欢你, 嘿嘿嘿。”
说到最后顾昭甚至忘我的笑了起来, 垂首在他脖颈上又落下似蜻蜓点水的一连串亲吻。
轻若花瓣曳落湖面的吻, 在容从锦心底荡开柔和涟漪, 他本应是生气的,可是却气不起来, 似春水慢涨与合拢山峦相接。
顾昭吻了片刻, 在他脖颈上轻咬了一下, 叼起玉白的肌肤在齿中摩挲。
“唔…”容从锦吃痛, 眸间浮起细碎的水雾,像搅碎的星辰。
“本王还是希望从锦, 美姿颜, 好气色。”顾昭又改了主意, 从锦健康漂亮, 纵使很多人都喜欢从锦衬得他格外不堪也没有关系,他习惯了鸡立鹤群做灰扑扑的那个,况且他心中已经不像他们新婚时那么不安, 有几分把握王妃还是会选他的。
顾昭垂首,又在他脖颈的咬痕上覆落缠绵的吻,就像他对待王妃,既想在他身上留下自己地位的象征,印刻下他的痕迹,又不舍得从锦皱一下眉头。
容从锦双臂拥在顾昭肩头,鬓发微乱,气若兰蕊,在他湿热的吻上移的时候投入的和他亲吻。
玉炉冰簟鸳鸯锦,卧榻香炉袅袅烟丝里清浅的梅香染上薄醉,容从锦微散开的衣襟下肌肤几乎透出炙热,他微阂双眸,声线不复平时从容,拥紧了顾昭略沙哑着声音道,“王爷…”
“公子,宫里的刘侍官来了,请您和王爷入宫呢。”碧桃在外面轻轻叩门道。
顾昭即使不知事,也觉得王妃此时面上轻薄似胭脂浅醉的红晕格外动人,拥着他不舍得动弹,像是大猫在树干上磨爪子,容从锦轻吻着顾昭深邃英俊的侧颜,纤巧手掌向下探去,低声道:“嘘…”
顾昭瞪大双眸,一双明亮的星眸里在瞬息间完成了狐疑、震惊到享受的全部转变…在这方面他绝对是一个好学生,黏糊糊的似大猫般在王妃脖颈间蹭了两下,抱着他滚到床榻最里面在锦被掩映下又帮了夫子。
容从锦不得不换了一身衣裳。
“备车。”容从锦绕过外间的山水屏风道。
顾昭还穿着中衣,在卧房里晃悠了一阵,坐在一旁泡茶。
三冲一煮,水入铫后急煮候松声,又等了片刻,石铫水面上有蟹眼晶莹泡沫浮起,顾昭才将茶汤倾入黑釉兔毫盏里,推到王妃面前,尚携着慵懒的星眸里流露出明晃晃的期待,语气又刻意漫不经心道:“你尝尝。”
“很好。”容从锦莞尔,拾起茶盏轻啜却不觉赞道,茶汤澄澈,茶香清幽经久不散,又没有煮得过久的苦涩味,苍山浮翠最考验煮茶的手艺,顾昭能做到这种程度是他意想不到的。”那我每天都给你煮。“顾昭没说什么,无形的蓬松大尾巴却已经拼命摇晃起来,激起无数细密灰尘。
“这好像是碧桃的手艺啊。”恰好备下马车的碧桃进来回话,闻言笑盈盈的下拜道,“王爷让奴婢教了他半个月,已经是青出于蓝了,在王府奴婢可不敢认煮茶的手艺是第一了。”
顾昭被揭穿不爽的斜睨碧桃,指尖微动催促她下去,在王府管着他就算了,怎么在王妃面前也拆他的台呢?
碧桃无语凝噎,只能行礼道:“马车已经在侧门了。”
容从锦身体疲乏,精神却很好,给顾昭换了身玄色祥云纹织锦袍,腰间依旧系了折枝梅花的香囊。
“好像有些旧了,还是换下来吧。”容从锦手指灵巧的为他系上香囊,注视片刻留意到边角处的锦缎磨损的痕迹,又想拆下香囊。
“不要。”顾昭按着香囊警惕的横跳开两步。
“臣有时间给您重做一个。”虽然在王府他只当顾昭是他的夫君,在外面顾昭却毕竟是大钦尊贵的王爷。带着破旧的香囊成何体统,容从锦不赞同道。
“那你拿新的来换旧的。”顾昭拿手指点点王妃,非常机智道,“要从锦亲手做的。”
容从锦:“……”
他确实没功夫做这种香囊玩意,而且他的绣工极差,本来是想让碧桃给他做一个的,顾昭堵死了他的道路,只能颔首。
顾昭满意的来牵他的手,“嫂嫂又给兄长绣了一个有杨柳鸳鸯的。”
“臣知道了。”容从锦无奈点头,好在太子妃没亲手给太子裁制衣裳,不然他估计下半辈子就在卧房里跟锦缎、剪子斗争了。
还是得想个办法撇开顾昭的视线。
否则顾昭“攀比”下去,还是他两面为难。
容从锦已经一个月没在宫里露面了,宫中处处窥伺不知是他身体不好还是和瑞王的关系有变,称病不出,定远侯府虽在望京中并无实权,但也是勋爵,而且定远侯府盘桓滇南多年,望京猜测定远侯府多少在滇南还有些势力,这些可都是太子的助力。
容从锦的动静或许就代表着定远侯府的意思,所以皇后迫不及待的召他们入宫,就是为了打破流言。
“王爷要记着,在宫里不能对任何人提起臣去过益州。”容从锦叮嘱道,“臣病了,一直在王府养病。”
“本王知道。”顾昭拍着胸脯保证,母后和太子兄长嘱咐过的事情他也记得,也不用明白缘由,他只要听他们嘱咐就可以了。
“本王找了只黑狗,这么大。”顾昭比划了一个不到两尺的大小,滔滔不绝的跟王妃分享着这段时间望京的趣事,兴奋道,“皮毛在阳光下就像是金子光泽似的,你见了肯定喜欢。”
“四哥伤好了,胳膊没什么事,就是脸颊上落下了一道疤,父皇还赐了他许多治疤痕的伤药,本王看是不太管用的。”顾昭皱了皱鼻子,“那些药味道刺鼻,不知道四哥为什么还擦。”
男子又不看长相,以正立身,行事坦荡,再说四哥都娶亲了,长相又有什么重要的?他或者是王妃现在毁容了变得不好看啦,难道他就不喜欢王妃了么?
顾昭撇嘴,只觉得四哥矫情,容从锦微微一怔,追问道,“陛下赏赐了四皇子治伤的药?”
“是啊,还是大食进贡来的。”
容从锦心念电转,贤妃和四皇子失势已成定局,为何一月间就能再次起复,难道是太子那边出了差错?又或是陛下急于扶持皇子对抗太子?
“对了,本王有没有在信里告诉过你,五姐的婚事定下了。”顾昭声音略低沉了几分,不复刚才快活。
“是哪家大人的公子?”
“□□,突利可汗。”顾昭垂眸掩住难过,“贤妃娘娘亲自去求的父皇,五姐自愿为大钦跟突厥和亲,再过两个月,宴射后她就要北上和亲了。”
容从锦心中一沉,不同于顾昭对兄妹的伤怀,他心底只有一个念头,贤妃母子壮士断腕,舍了一母同胞的五公主,换了重回到建元帝面前的机会,恐怕很快建元帝就要重新册封四皇子为王了。
这一招好狠,又果决,在太子蚕食四皇子的势力前,抢先做出了反应,太子虽然在这一役中获利,得到了不少朝臣世家的支持,但并没有起到他们预想中一击即胜的效果。
恐怕贤妃又要春风得意了。
“五姐一贯体弱,怎么受得了那等苦寒之地呢?”顾昭絮絮道,“那突利可汗听说已经年过三十,前面又有两帐夫人…”
顾昭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下去,满目黯然。
容从锦不禁有片刻愧疚,他想到的唯有利益,算到的都是朝廷局势,四皇子和贤妃的动静,甚至没有将五公主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或许这是皇宫中所有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唯有顾昭想到的是他们的手足之情,五公主的处境。
“公主是皇室血脉,突厥不敢不敬公主的。”容从锦安慰道。
顾昭摇头,低声道:“皇子公主的有什么好。”做只猫狗的还能过自己的生活呢。
“王爷不可妄言。”容从锦立即制止道。
顾昭抬眸,一向清澈似山间清晖的星眸染上沉郁,容从锦又心疼起来,手掌搭在顾昭的手背上低声道:“您若不是王爷,恐怕我们也难以成婚,这王爷的身份难道不好?”
“本王不是王爷,从锦就不愿跟我成婚了么?”顾昭反问,虽是问句,语气里却带着一种对世间公认贵贱的轻蔑,从锦是不一样的,就像是他喜欢从锦,只因为他是从锦,而不是定远侯府的公子。
“倒也不是。”容从锦没法骗他,沉默片刻道,顾昭不是王爷,哪怕是个贩夫走卒他也愿意的,恐怕他现在还要更愉快轻松几分,不必再为了两人的性命忙碌。
“对啊。”顾昭坦然点头,修长手臂将王妃拥入怀中,低声道,“其实你不用做香囊,本王这个还能再戴几十年呢,只要…”
“只要王妃和本王永远在一处,什么都不要紧。”自从他们成婚后,顾昭就极爱用“永远”这个词,仿佛这个词在唇齿间轻转的一圈带着缱绻的温柔,也只有这个词才能代表他的心意。
顾昭暗下决心,就是哪一天他被削王囚禁或是出了什么变故,也都不离开王妃。
长春宫,皇后和太子妃正说着话,侍官通禀,“娘娘,瑞王、瑞王妃到。”
“让他们进来吧。”皇后精神一振,太子妃也期待的微微侧首望向大殿门口。
一对璧人携手而入,容从锦略微落后一步给两人行礼。
“快起来吧。”殿内留下的都是心腹,皇后连忙招容从锦上前,仔细打量他道,“这次真是辛苦你了。”
“本宫都听说了,益州的事料理得极稳妥,更是重新修建了河堤,新建成的九洲河堤固若金汤,这是万世之功。”皇后激动道,最重要的是除去赈灾银两、粮食外,修建河堤没再动用国库一分银两。
建元帝也是满意的。
既没有让建元帝对太子再添忌惮,又得人望民心,账也做得完美无瑕,可以说是一箭三雕,瑞王妃隐去姓名,甘愿让太子居功,这些好处都是太子的。
“太子殿下回来了么?”容从锦问道。
第33章 莲池
太子比瑞王妃早回来几天, 从齐地找了一个玉玄真人来,这个玉玄真人故作高深玄而又玄,很受建元帝信重, 已经将他留在宫里了。
容从锦颔首, 神情稍微轻松了些又对太子妃道:“臣前些日子不在望京, 闻太子妃对王爷多有照拂, 臣深谢太子妃了。”
说着,转身微微一拜。
他是真心的,碧桃再精心照料顾昭, 毕竟身份只是个侍女,若无太子妃这样高贵而有权柄的有意关照顾昭, 就算他是王爷底下的小人也会给他苦头吃的, 又是一个小喜子。
顾昭性格又好, 即使吃了亏也是片刻就又笑着不在意了, 只会平白让他生气。
“都是亲眷,何必说这些呢。”太子妃连忙扶起容从锦, 不等她开口, 皇后在高位上略带嗔怪的温声道。
初时她也觉得给顾昭找一个双儿做王妃, 不甚匹配, 只是他自己愿意也就罢了,这皇宫中能让他顺心遂意的事情不多, 既为生母她也想让皇儿高兴, 容从锦成为王妃后, 处事严谨待人有礼, 将上下打点得安稳妥当,虽性情冷淡一些却也不是什么毛病。
在皇后看来,容从锦这个瑞王妃做得她至少有八分满意了, 能帮上太子的忙这却是意外惊喜了,贤惠温柔是对待王妃的要求,谋士良臣只要有才略、善筹谋,对有太子忠诚可靠,瑞王府可以由侍从照料,能为太子办事这才是首要的。
皇后笑容越发温和,细致关心了一番瑞王妃,容从锦坐在下首谨慎的不时回应,称不上言谈甚欢,气氛总是和睦的,顾昭自己拿金钳钳了半盘干果,把好的推到容从锦手边,看他依旧在条理清楚的跟皇后和太子妃交谈,眼神却总是不自觉的向下沉去,有片刻的混沌,又强令自己抬起眼眸重拾清明。
“母后,从锦累了,他想睡觉。”顾昭立即打断还在问益州情形的皇后,站起身道。
容从锦窘迫的轻推他手腕,示意他噤声,“王爷。”
顾昭却展现出了非一般的霸气,挑眉道:“你吃果子。”
容从锦也不好在皇后面前违抗顾昭,只能对一旁的太子妃报以歉意微笑,太子妃下意识回以浅笑,视线划过他脖颈,笑容却不由得微微一僵。
修长白皙弧线优美的脖颈上有一朵嫣红红痕,尚带齿痕,衬着雪白宛若透明的肌肤,无端流露出一种缠绵暧昧的气氛。
容从锦不动声色的用拇指拂过衣襟,浅色云锦拢住了桃色的暧昧痕迹。
皇后也没有多留他们,笑着责问了顾昭两句,就吩咐他们去歇息,天色尚早不必急着在宫门锁禁前出宫,可以在永宁宫暂歇。
皇宫里顾昭最熟悉了,也不用长春宫中的侍女带路,自己牵着王妃的手兴高采烈的捡了小路往永宁宫去了。
“还记得这株茶花么?”顾昭亲昵的握着王妃的手,一刻也不舍得松开,特意绕了路回到御花园中指着花丛里一株纤细枝茎道。
时至盛暑,御花园绿意盎然枝叶繁茂,茶花的花期却已经过了,容从锦只能看到两片墨绿叶片,也不得茶花花色,倒是一旁琼花尚在。
容从锦恍然间忆起琼花清幽香气,似顾昭身上的气息,优雅的白檀香气下带着一丝甜甜的气息,就像他这个人,憨愚的外表下隐着一颗赤诚坦然的心,要仔细辨别才能嗅到这缕甜意。
“记得呀。”容从锦缎哑然失笑,声音也温柔了几分,下巴微扬指着花丛间一个明显的大洞问道,“这是怎么来的?”
顾昭余光瞥见,不由得涨红面颊,粗声道:“…有时候想你,本王会进去坐一会。”
看天空云卷云舒,花枝摇曳,游风拂过间他仿佛又能听到王妃轻声对他道,”我总不负你。”
书本中最好的良辰美景都道不尽他心中欢喜的万一。
他坐在这花丛里,心底仿佛就平静了许多,时间也总是过得很快,不多时太阳就落山了,他就暗自窃喜,每次太阳落山,他就离见到王妃近了一天,又是一天。
唯一不好的地方大约是黄昏花房的人来修建花枝,修建到一半见了花丛里的他惊得跪倒在地,碧桃找了一天心急如焚,终于找到他的踪迹也急着赶他出来…后来他能在花丛后坐着的时间就变少了,碧桃发现了他的秘密据点,每次被他甩开就来御花园找他,赶着他回瑞王府换衣裳。
尽管每次在御花园花丛间坐的时间不长,但水滴石穿,一个月后花丛上还是留下了一个洞,花丛背后的泥土上还有他的屁股敦痕迹呢。
容从锦面上笑容更盛了几分,他也没想到烂泥枯叶间成全了他们的缘分,顾昭因为痴愚总是滑稽中带着深情,让人分不清他是真情还是痴愚才做出种种令人费解之举。
他却很清楚,顾昭心底什么都明白,他只是比常人少一些自制力,想做什么就会去做,毫不顾忌规矩礼仪,也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王爷,闭上眼。”容从锦轻声道。
顾昭是个不问缘由就会听从王妃的好夫君,闻言乖乖闭上双眸,只是手依旧牵着容从锦的手掌,指缝间渗出汗来也不舍得松开他的手,怕他一眨眼的功夫,王妃又不见了。
阳光拂落,浅金色的光芒融在他深邃年轻的面庞上,俊朗如星,浓密眼睫投下一片似瓷器细腻的阴影,刚劲挺拔的身影似一棵压不弯的青松,数月前的美少年,已经成了皎皎如月的英俊公子。
或许是因为这世他在王府精心照顾顾昭的原因,顾昭身高比前世还要高上几分,双肩也更加宽阔,似山间修竹,林畔清泉,容从锦面颊染上一抹轻薄红晕,探身仰起首轻吻住顾昭薄唇,唇瓣相触,丰盈嫣红的唇瓣略压下些许,唇瓣相接时仿佛揉进了花汁的清甜。
顾昭一怔,本能单手按住他的肩背,加深了这个吻。
时光迁移,融金似的温暖光束轻盈流转,莺雀啼鸣,柔风拂过几片粉白的芙蓉花瓣翩然坠落在他们肩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午后,恰是好时节。
“走吧,本王带你去永宁宫。”顾昭也不是对礼法全然不顾及,至少关于王妃的名声他还是在乎的,片刻强让自己退开些许,意犹未尽的用拇指抚过容从锦被吻得嫣红盈着一层晶莹易碎水光的唇瓣,他下意识的拇指微微用力,看着娇艳唇瓣被压落时的痕迹,莫名其妙的觉得心底一动,这场景格外让他留恋。
“嗯。”容从锦轻声应道。
顾昭说是让他睡觉,就没有半分旁的想法,唤来永宁宫留下的宫女,给王妃找了一条轻薄柔软的锦被,又换了蜀锦的床垫在房中点了安神香,和衣躺在王妃身边陪他入睡。”王爷陪着臣。”容从锦枕在舒适的粟玉枕上,嗅了些安神香的气息,本就疲乏的身躯刹那间松懈下来,侧躺着单臂搭在顾昭胸膛上道。
“本王哪也不去。”就是有人打他,顾昭现在都不会动弹了,翻过身注视着王妃,许久轻声道:“从锦…”
“嗯?”容从锦半睡半醒间语气多了一分慵懒。
“你黑眼圈快掉到下巴上了。”顾昭像是在说什么情话,语气温柔轻缓。
容从锦费力的抬起眼皮瞪了他一眼,抵抗不住睡意还是沉沉睡去了,只是修长手指抓住了顾昭衣领。
顾昭的掌心在容从锦脊背上徐徐摩挲着,他嗅了许多安神香,却丝毫没有睡意,借着轻容纱帐间渗漏进来的和煦阳光打量着王妃,目光描摹勾勒着他的相貌,他清瘦了一些,皮肤依旧白皙,只是眼下隐约有些青黑,憔悴几分无损他的美貌,反而更添了一分我见犹怜的娇弱,令人心生怜爱。
若是懂风情的公子,恨不得将这等美人揽在怀里怜惜。
顾昭却皱了皱眉,他很不喜欢。
他还是更喜欢王妃健康有活力的模样,就是训斥他也没有关系,反正王妃说什么他都会听从的。
在宫外已经立府的皇子不便在宫中过夜,不过顾昭的情况建元帝也知道,皇后细心特意遣人去请旨,建元帝准了瑞王和瑞王妃在宫中留宿一夜。
容从锦这一觉便睡了一天,次日清晨方醒。
“王妃。”一个生面孔的宫女在屏风后轻唤道。
“进来吧。”容从锦坐在床榻边上尚有几分回不过身来,宫女捧着铜盆让他净手。
“王爷呢?”容从锦起身洗漱,披上外衣问道。
“六殿下在莲池旁。”宫女垂眸,目不斜视的帮他穿衣。
容从锦挥退宫女,自己系上腰带穿戴整齐才走到外面。
永宁宫呈“凹”字型,东西配殿分别是青鸾、景云,因贤妃受宠,建元帝特意将蕙草宫改名为了青鸾宫,青鸾乃是神鸟之一,地位仅次于凤凰之下。
永宁宫的宫人们不敢再唤太宗在时就定下的永宁宫配殿名字,顾昭索性改成了重明殿,从主殿行出,朱栏临水,顾昭坐在主殿和重明殿交接的游廊转角下,眺望莲池湖面。
“王爷怎么坐在这里?”容从锦快步走过去,顾昭拍了拍身边的空地,“过来。”
容从锦扫视带着灰尘的台阶,不愿坐下,忽然想起御花园泥泞的地面不禁自嘲,湿润的泥地他都坐下了,一点灰尘又算得了什么?
跟顾昭成婚后,他的洁癖是治得差不多了。
容从锦坐在他身边,陪他一起赏满池的荷花,瑰丽的天际线下,水光潋滟,荷花繁盛,阳光坠在嫩黄的莲蕊上,润落舒展浅粉的荷瓣,游风拂过,携来沁人心脾的淡雅荷香,顾昭单手托腮,目光温柔些许低声道:“本王本是盼着荷花开的。”
“可荷花开到最盛,转眼就要败落,本王又盼着这些荷花凋落的慢一些,不为旁的,只想让你看看这些荷花。”那时是为了情思,后来就成了担忧,什么都不要紧了,只要王妃能平安归来就像现在似的,他们能并肩坐在一起,他就心满意足了。
容从锦竟不知如何言语,眸底酸涩,半晌将头靠在顾昭肩膀上低声道:“我看到了。”
顾昭侧首,亲密的吻了吻他的脸颊。
容从锦握住他的手,低语道:“王爷…臣答应过您的。”
顾昭大义凛然道:“王妃不必说了,本王不会趁人之危的。”
眸底光线却闪烁了两下。
“…是臣想跟王爷亲近。”容从锦如何看不出顾昭的心思,轻叹一声心甘情愿道。
顾昭的这点清浅心机,却能每次都让他沉沦。
第34章 芙蓉帐暖度春宵
永宁宫寝殿, 宫女熄灭了安神香,妃色轻容纱帐内光影晃动。
容从锦跪坐在紫檀拔步床上,垂眸拆开腰带, 一向灵巧的手指却迟顿起来, 在绣银丝兰草的腰带上试了几次都没能打开, 一只温热的手覆在他手背, 似晚风曳过点缀着浩瀚星辰的夜空,声线低沉温柔,“我来。”
顾昭的手沉稳而有力, 修长手指下蕴藏着力量感,温暖的热度像冬日里的手炉似的源源不断的传递到容从锦手背上, 他心跳忽然快了一拍, 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默不作声的抽出手任由他解开自己的腰带。
他好像有了一点新婚夜面对夫君的感觉, 他不再是瑞王也不再是那个抱着蛐蛐罐满院跑的少年,而是他真正的夫君。
这是他两世都未曾有过的经历, 他不会接受任何人成为他的主人, 他也不会愿意作为任何人的附庸、从属, 而成婚唤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夫君, 就相当于递给他一把刀,刀刃向着自己, 给了他对自己生杀予夺的权利, 从此必须做一个符合期待的正室, 再没有自我。他不可能接受这种感情。
不过顾昭不一样, 他能感受到自己是被尊重、放在心底深爱着的,他们始终是平等的,倘若这个人是顾昭, 他愿意试一试。容从锦微抿下唇,心底竟升起一点期许。似湖面泛起的浅浅涟漪,却扰乱了他的心神,让他只能注视到眼前相貌俊美深邃,专注在他腰间忙碌的爱人。
顾昭修长手指解开他的腰带,外衣滑落,顾昭像是在拆封一件期待多时的珍宝,不许他动手,亲自解开他的衣裳,动作轻缓,柔软轻薄的中衣逶迤坠地,肌肤瓷白莹润,线条流畅优美长腿笔直,因略清减了几分,小腹上有几块腹肌的隐约轮廓。
容从锦别过头去,竟有几分赧然,他肌肤在纱帐掩映内渗漏进来的柔和阳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像月光清晖,明珠光晕。
顾昭单手扣着他的下巴,在他唇下轻啄了一下,动作强硬语气却格外和缓,“很美。”[1]
顾昭轻吻去容从锦眼角的水光,茫然道:“本王不喜欢你哭,但你现在的眼泪特别美。”
从锦眼尾坠落的细碎水珠洇润了鸦青的鬓丝,留下一道湿润折射着光的痕迹,似鲛人坐在礁石上一半尾巴浸在海水里,背临午后阳光,贝壳似的光洁鳞片在光束下映射出的细腻珠光。
平时从锦皱一下眉头他都不舍得,现在心底却有一个隐晦的角落暗戳戳的想要弄哭他,让他哭得更厉害些,更…动人些。
顾昭在他眼眸上轻轻一吻,柔风拂过吹皱一池春水。
“嘘。”容从锦仰首,用唇瓣封住了那张吐出奇怪言语的薄唇。[2]
窗外荷花摇曳,明媚光线映在莲池如碎金般波光粼粼,游风携着清新淡雅的荷香送入窗棂与清冷梅香杂糅在一处,混成了一种勾魂摄魄的香息,似溪流旁的梅树,雪山之巅融化的冰层汇入流水,清雪溪流旁落梅花瓣随水漂落,水波潋滟间掩映一室春光。
顾昭胡闹到午后,黑漆螺钿的精巧木盒里的脂膏用了一半,才心满意足的抱着王妃歇息,不时在他眼皮上轻吻一下,这双眼睛最美。
他还是不舍得王妃哭的,虽然他眼泪落下来时很漂亮,却也不必了,这个年纪的郎君最是食髓知味,顾昭也是心痒难耐,但略一亲昵,耳鬓厮磨间他就极为满足了。
“殿下,太子来了。”永宁宫的宫女在门外轻声道。
容从锦睡梦中不安稳的微颦了一下眉心,顾昭立即用手掌在他光洁纤巧的脊背上轻轻安抚。
顾昭随意系了外衣就出去见太子,宫女一路在他身后追赶:“殿下,衣裳!”
“兄长。”顾昭踩着靴子,一边弯下腰去提靴子一边道。
“成何体统!”太子眼角轻跳,无语训斥道。
“这是我的宫里。”顾昭坐下来,咕嘟嘟把茶喝了,宫女还来不及换茶,他索性把太子喝到一半的茶盏也端起来饮下,坐在太子身边的高背椅上道。
换句话说,太子才是不请自来的那个。
太子无奈望着他,去益州是辛苦的差事,他一路往青州、齐州等地去,沿路安稳虽废了些功夫但也算顺利,容从锦刚回来,他想着这段时间顾昭无人照拂,听闻他也在宫里特意来看顾昭,枉费他担忧,他的幼弟已经见色忘义,见到王妃就不记得这个哥哥了。
“这段时间孤不在望京,可有人欺负你?”太子问道。
顾昭摇头,太子又问,“王府里侍从服侍的可还好?”
“挺好的。”顾昭想了想还是点头道,王妃不在府中,小乐子向来只顾着他不管旁的事情,王妃留下的碧桃管得虽然多了些,但是王府井井有条,他也能察觉得出生活比在皇宫中还轻松自在几分。
顾昭总是不自觉的视线往寝殿探去,极轻快的撇一眼就又收回来,几秒后却又忍不住再次望向寝殿的方向,他抱着王妃也是好的。
太子忍了又忍,无语道:“你就这么离不得他?”
“谁…谁呀。”顾昭垂首,红晕却悄悄爬上了耳背。
太子也是无话可说,大钦皇室竟然出了一个情种,偏顾昭又是有痴症的,他的王妃只要有一点不好的心思就能轻易哄骗了他,虽然现在容从锦对顾昭或许有几分真情,但人心易变,容从锦又心机深沉,太子怎么放心得下。
感情只是锦上添花,宗室皇子还是要自身有本事。
宫女换了新的茶,太子挥手让她们退下,轻啜一口清茗,放下茶盏道:“你王妃既然回来了,这几个月就在王府陪他吧。”
老四自从伤愈后,整个人阴沉许多,他瞧着有些不对劲,若是冲着他来自然无惧,却也担心老四向顾昭下手。
“哦。”顾昭憨憨点头。
太子有许多话想叮嘱顾昭,但他又听不懂,只能按下了冷峻锐利的目光逐渐温和下来,注视顾昭片刻道:“兄长在一天,就会护着你的。”
谁也不能欺负了顾昭。
顾昭不愿意自己总是像被当个小孩子似的对待,却难得没有顶嘴,因为他视线微抬恰好见到了寝殿过来的廊下露出了一片衣角。
“从锦!”顾昭惊喜叫道。
那身影停顿片刻,转了出来微微躬身行礼道,声线有些沙哑,“太子殿下、王爷。”
“快过来坐。”顾昭从椅子上跳起来,拉着容从锦把他按在自己的椅子上,又把茶水推到他手边,甚至去另一边的鹤膝桌上捧了盛着新鲜水果的缠枝纹金碟过来。
容从锦坐下的动作略微僵硬,停顿一瞬不着痕迹的变换了坐姿,又掩饰得拾起顾昭茶盏轻啜,太子也不是没娶亲,凤眸轻瞥,在他染着一抹浅淡绯红水色的含情眼尾微微一顿,恍若不经意的收回视线。
容从锦心知太子已经看穿了,任他再怎么说服自己,夫妻亲昵本是常事,不到几个时辰就被太子撞破,堵在了永宁宫里他心底始终有难掩的羞赧,偏这个时候顾昭还殷勤周到的服侍着他,连水果都剥了皮塞到他手里,生怕太子看不出来。
“王爷…”容从锦忍不住嗔怒,声音一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的声线前所未有的柔和沙哑又带着面对情人时不自觉的低喃,可太子殿下还坐在这呢,容从锦修长白皙的脖颈不禁攀上一层轻盈薄红。
“王爷先去把衣裳换了吧。”容从锦放下水果,轻拽了一下顾昭系得歪歪扭扭的腰带。
“好。”顾昭听话的望着容从锦点头,湿漉漉的黑亮瞳仁注视着容从锦,像是一只向心爱的人拼命摇尾巴的狗狗,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悄悄跟太子咬耳朵,“兄长,你不要欺负从锦。”
他的王妃那么娇弱。
顾昭刚一出去,厅内就安静下来,只能听得到容从锦拨动茶盏的声音。
“益州的事情,你办得不错。”两人隔着茶桌坐在一侧,太子似笑非笑的凤眸斜飞容从锦,“就是孤亲去,也不过如此。”
他要顾及名声,恐怕还不及容从锦果决迅速。
“谢殿下夸赞。”容从锦淡淡道。
“益州同知真的是畏罪自杀么?还将所有贪污所得捐给了钦朝。”太子颇觉可笑。
“那吕居正大人遇到的真是山匪么?明威将军那一柄长枪曾经威震西北,为什么会偏上些许。”容从锦反问。
太子定定注视他片刻,容从锦相貌并不柔美,只是一双潋滟桃花眸多情妩媚,他又刻意做出温婉模样,易让人忽视了他眸底的杀伐。
“喝茶。”太子道。
“太子请。”容从锦亲手执玉壶为太子倒茶,彼此尽在不言中。
“若是你兄长有你三分谋算,他现在也不必做一个郎将了。”太子喝了口茶,指尖把玩着冰玉似的薄壁茶盏说了一句真心话。
“兄长的长处不在这些小事上,太子殿下明白计谋只可支撑一时,真正能安定社稷的是明君和良将。”容从锦垂眸。
太子不语,眸底却多了一分赞赏。
越是聪明人越爱自作聪明,像容从锦这样知进退的倒是少见。
“玉玄真人在陛下面前颇有几分颜面,殿下准备如何做?”
“什么?”太子唇角微抬,反问道。
“四皇子与贤妃再次得势,来年例行巡盐,恐怕他们会插上一杆。”容从锦低眸道,盐、铁、茶是大钦三大税收来源,先帝在是仅盐一项收入上,每年就有数百万两,现在不过两三百万两,盐□□败已经不是一时的了,四皇子这次伤了元气,为了重获建元帝信任出了不少血,应该会在巡盐、铁等事上收拢些银两,以备不时之需。
“老四自寻死路,便由他去。”彼此都是一路人,太子索性省去了互相试探的功夫,冷笑一声直白道。
容从锦低声道:“殿下已有对策臣就不多言了,只是一点…国库不能再随意支取了。”
现在是先帝留下的家底厚,还能支撑着,但建元帝这样挥霍下去,等到太子手上就剩不了多少银两了,全都是账面好看,要知道前世突厥南下…这还有一笔庞大的军费开支。
容从锦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个费心竭力试图修补破船的渔夫。
“嗯…”太子颔首。
“从锦,我的绅带呢?”顾昭在里面叫道,“等一下,我的亵裤呢?”
太子都尴尬的说不出话了,容从锦恍若未察,起身道:“殿下稍坐。”
说着略显歉意的微微一笑,如明珠璀璨满室生晕,即便是太子也不得不赞一声容色绝艳。
第35章 映日荷花别样红
“王爷怎么弄的。”容从锦边半嗔怪的责问, 边让宫女取了新的亵衣来,看他重新穿戴整齐,修长手臂握着绅带从背后拥着他, 肌肤不经意间相触, 带着幽幽馨香。
容从锦又绕到前面来为他系上, 将白玉方胜系在他腰间。
“从锦为什么总跟兄长说话…”顾昭看他忙碌, 垂眸间自有温柔亲昵,顾昭心底暖烘烘的又按住从锦的手自己戴上香囊。
“只是一些公事。”容从锦轻声道。
“不要理他。”顾昭可怜兮兮道,尾巴都摇得没有力气了, 在太子面前他哪里有什么竞争地位,虽然他跟兄长关系亲近也不代表他愿意让自己的王妃总私下跟太子聊天啊。
“王爷信不过我?”容从锦帮他重束了发冠, 闻言手里动作停顿一瞬轻声问道。成婚后顾昭给了他太多的自由, 甚至让他远赴益州, 让他都忘了大钦对双儿和女子的限制, 没有夫君的允许他们连门都不应该出,更不用说独自见外客了。
“自然不是。”顾昭挺胸, 兄长再好也不能让从锦给他系绅带, 陪他用膳, 他还能见到从锦的眼泪呢, 兄长行么?
“本王只是不愿你们背着我聊天。”顾昭郁闷道,好像他被一个小团体排除在外了似的, 虽然他在皇子堆里、望京勋爵子弟里一直是被排斥的那个, 但是从锦和兄长, 两个生活中和他最亲近的人组成一个小团体又把他排除在外, 这种感觉很糟糕。
“王爷若是愿意,可以留在正厅陪着臣么?”容从锦看出顾昭的心思,心底隐藏的烦闷刹那间烟消云散, 莞尔一笑给了顾昭台阶下。
“兄长太吓人了,本王不在,从锦害怕了吧。”顾昭有点得意,握着王妃的手循循善诱道,黑亮深邃的星眸里写满了诚恳。
“是,王爷不在臣怕得紧呢。”容从锦被他澄澈专注的眸光注视着,既觉得好笑又感到温暖,顾昭还是和那些人不一样的。
“好吧。”顾昭做出勉为其难的态度,实则一口应下,金黄色的大尾巴又充满憧憬的在身后摇起来。
“王爷真好。”容从锦不禁俯身,坐在圆凳上束发的顾昭脸颊上传来轻盈触感,像是花瓣拂过瑶池。
顾昭心底也荡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两人相携而出,望向彼此的目光温柔深情,没做什么多余的事两人间的氛围也是含情脉脉旁人毫无立足之地的,太子神情淡定,凤眸中却滚动着“一定要在孤面前秀么”这样类似的目光,这种神情在看到顾昭将容从锦让到上首,自己坐在下首给他剥水果时升到了巅峰。
太子冰冷的面具逐渐裂开,忍不住道:“你给自己剥过水果么?”他这个弟弟对王妃真是捧在手里怕化了,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就差把他供起来了。
顾昭朝太子吐了吐舌头,专心对付着手里的水果。
“益州同知和益州官员共计’捐’了二十一万两白银,不知当时太子的承诺可否兑现?”容从锦不愿顾昭生妒,单刀直入问道。
“嗯。”太子颔首,“近日国库会再拨出三十万两,一并交给漠北军,让漠北军可以整军经武,守卫边疆。”
容从锦只用了大钦十万两和赈灾粮,就平息了益州水患额外修建了可用万年的河道,甚至还带回了二十万两,纵是太宗在世也挑不出什么差错。”那五姐…”顾昭一直在旁安静的听着,听到这忍不住插嘴道。
“清染和亲已定,不会再更改了。”太子道,顾昭嘴角向下,一贯噙着阳光的梨涡里满是失落,太子叹息道,“孤知道你舍不得她,但是身在皇室,本就是许多不得已。”
“清染既享了皇室的尊荣,大钦需要她效力,那也责无旁贷。”太子言不由衷道,其实他心底赞同瑞王妃曾经说过的,若要女子和亲,要将士何用?
偏建元帝想不费一兵一卒收服突厥,太子不由得在心底嗤笑,更多的是无奈,建元帝做了二十年的至高无上的宝座,还是如此可笑。
顾昭把剥出来的水果放到王妃手边,不再出声了,只望着窗外的莲池发呆。
太子也不好多留,只能起身道:“漠北的事,孤会尽快处理的。”
“臣代子渊兄长还有漠北军士谢过太子殿下。”容从锦深深一拜。
太子匆匆离去,想了想还是往长春宫去了。
“王爷怎么了?”容从锦慢悠悠将顾昭给他剥的水果吃了大半,将一瓣桔子塞在顾昭口中低声问道。
顾昭边咀嚼着边依旧无精打采的眺望窗外,片刻微微一叹,握着从锦的手道,“你没见过五姐,她是个很和气温柔的人。”
“所有人告诉本王应该离四哥他们远点,连兄长也叮嘱我不要往那边去。”四皇子五公主都是贤妃所出。
“五姐从不理那些事,也不会嘲笑本王,偶尔本王也会去五姐宫里坐坐,五姐会弹古琴给本王听。”
“臣陪王爷去赏莲吧。”容从锦轻叹,顾昭有一颗柔软的心,他能忽视那些恶言,也记得所有对他展露过善意的人。
永宁宫莲池旁,两人坐在延伸进湖面的石阶上,接天莲叶无穷碧,翠玉似的莲叶上点缀着温暖阳光,散发着清幽香气的荷花烂漫盛开,浅金色的阳光洒在背脊上透过衣裳带来和煦的温度,令人暖洋洋的,两人在荷花掩映下悄悄接了个吻。
*
这边是小别胜新婚,顾昭那些想念都化为了实质的亲吻拥抱,王妃在他身边一起说着话,他都会情不自禁的笑出来,看着不太顺眼的碧桃也重新变得和善起来,空气中都充满了清新宜人的香气。
那边太子也在和皇后商议顾昭侧妃的事。
“这…昭儿婚前我们已经商议过了,看中了观文殿大学士的女儿叫李嫣然的那个。”皇后略显迟疑道,“但本宫看从锦没什么不好的,将昭儿照顾得体贴周到,昭儿也心悦他。”
“除了双儿生育不利,本宫觉得瑞王妃也没别的毛病。”皇后沉吟道,“与其给瑞王选几个身份高贵的侧妃,让他们夫妻不睦,不如就选一个家世普通的,生个孩子记在王妃名下。”
“以后他们愿意打发也好,留下做个妾室也好,都让他们自己决定吧。”皇后这个念头已经在心底反复思量了几日了,此刻跟太子徐徐道来也是思路清晰。
“不行。”太子眸底划过一丝明光,“倘若瑞王府有后,这个世子一定要有容从锦的血脉才有用。”
“无论是谁生的,不都是他的孩子么?”皇后和缓道。
“母后此言差矣,嫡母跟亲生的能一样呢?不过是哄着自己玩罢了。”太子低声道,手里捻着一串翡翠珠子,色泽通透碧绿的翡翠珠划落一颗与其他翡翠珠碰在一起发出清脆响声。
若容从锦像其他双儿是个被训诫好的,好相与的也就罢了,偏他性格桀骜不驯、心机深重,像冰层下的烈焰,藏在温驯恭敬外表下的是一身傲骨,只看他在益州的狠辣果决手段就可对他真正的品性窥见一二,即便是他恐怕也压制不住这样的王妃。
他现在与瑞王正是情热,但这样的日子能维持多久?他必须为瑞王多想一层。
双儿孕育子嗣不易,能生一个就不错了,容从锦很可能一生只有一个孩子,只要这个孩子是他与瑞王的血脉,以后…他也得对瑞王这个孩子的生父留几分情面。
“母后莫要再想着给瑞王纳妾了。”太子微微阂眸道,“还是派几个信得过的太医给瑞王妃调理身子吧。”
皇后还是不解,瑞王妃在她面前一向恭敬,又不喜多言,她看着也有几分满意,才愿意退一步不再给顾昭寻侧妃,莫非瑞王妃格外善妒?不过她向来知道太子眼光毒辣,也不再多言微微颔首应下。
三日后,流水价的补品送到瑞王府,对外只说瑞王妃久病初愈身子尚有些虚弱,皇后赏赐补品给他补一补身体,太医出入瑞王府倒也没有人怀疑。
仅血燕就送了几斤来,厨房每日炖了冰糖血燕或是鲜橙血燕送来,补品吃得容从锦腻的慌,扶桐抱着红木托盘立在一旁看着容从锦撇着青莲影碗里的血燕,感叹道:“皇后娘娘送来的补品也太多了,莫说是您和王爷了…奴婢都有点吃不消了。”
补品在库房堆积如山,好多都是要尽快用了避免散药性的补品,王妃和王爷吃不下的,她跟碧桃也得吃一点。
“母后自有她的道理。”容从锦勉强又吃了两口,将鲜橙血燕随手推到了一边,纤长睫羽微敛,掩住眸底神情,那日太医入府来给他把脉,他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不由得苦笑,寻常人家三年无后才开始想着这些,皇后倒是早早的想起给他调理身体了。
“王爷呢?”容从锦望向窗外紫藤游廊道。
“王爷新得了几匹南边供上来的云霞,特意给侯夫人送去,碧桃跟着这时候也应该回来了呀。”扶桐说到一半,自己也迟疑起来,翘首顺着容从锦的视线往窗外张望。
瑞王府跟定远侯府相距不远,步行这个时候也应该到王府了吧。
“或许是夫人留王爷用午膳了吧。”扶桐不在意的猜测道。
“打发人去问问。”容从锦颦眉站起身,换了身外袍道。
顾昭不愿意讲排场,在望京出门向来只带着两个侍卫还有一个小乐子,反正满街都是巡逻的军士,望京边上的兵营随时调遣,他作为皇子在望京中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跟碧桃关系逐渐恢复后,连小乐子都不带了,去定远侯府只带着侍卫和碧桃,容从锦有些放心不下。
“是。”扶桐应下掀帘走出去,恰好和匆匆进门的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那人叫了一声,向后跌去,幸好扶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碧桃心有余悸的捂着胸口,来不及喘息连忙道,“王妃,不好了!王爷让四皇子带走了!”
“什么?!”容从锦震惊道。
“奴婢一路追赶,李侍卫脚程快一些,回来说是四皇子把王爷带到醉春院里去了。”碧桃气喘吁吁道。
瑞王府就带了几个人,根本抢不过四皇子,四皇子的人半挟半拉的把王爷从他们这边抢走了。
扶桐立即就急了,跺脚道:“王爷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
容从锦也是心神微乱,很快就又镇定下来,“碧桃去告诉秦统领,让他通知太子。”
“扶桐你去找管家,让他找几个可靠的侍卫,到醉春院对面等候。”
第36章 袅翠笼烟拂暖波
醉春院内精致楼阁飞檐角兽, 朱红扶手白玉栏杆,大殿中间有丝竹歌舞声,二层都是独立的厢房。
顾昭嫌厢房憋闷, 一定要坐在三层的室外桌边, 双臂扒着雕花红木栏杆, 郁闷的望着街上穿行的行人。
唯有四皇子跟顾昭两个人, 倒是有十几个侍奉宴席的歌妓、双儿,这些人都不大敢开口,四皇子神情阴沉, 手中把玩着一个精巧的汝窑酒盏,朝离顾昭最近的一个貌美双儿微微抬眉。
那双儿会意, 甜腻的朝顾昭靠过去, 口中道:“王爷…”
顾昭打了个寒颤, 一边拍开他拥向自己怀间的两条玉藕似的手臂, 一边慢吞吞道:“你离本王远一点。”
“王爷,我冷。”貌美双儿微咬着下唇, 一双含水盈盈秋眸斜向上飞低声道, 语气不再过分甜腻, 反而多了些楚楚可怜的示弱, 他身着一袭浅藕色衣裳外罩薄纱,在高处掠过的风里衬托得腰肢纤细, 身段轻盈自有动人之态。
“冷就多穿两件衣裳。”顾昭望他一眼闷声道。
你穿得那么少, 肯定冷。
双儿:“……”
“怎么, 这些双儿、姑娘你都不喜欢么?”四皇子开口道, 他声音低沉似粗粝礁石磨过贝壳,难掩阴测。
他伤了脸又失了父皇宠爱,连外祖家的威势也不如从前。过去围在他身边阿谀奉承的极尽讨好的那些人瞬间就变了一副面孔, 让他吃了不少闭门羹。
偶尔有肯见他的也是敷衍居多,话说得好听实际的事情却不肯帮他办,那些依附他的亲族也蠢蠢欲动,想要另投明主,他内忧外患只能故作不知,心底却已经恨得滴血了,这一个月他尝尽人间冷暖,还是把他姐姐的婚事定下来后,父皇对他才稍有了些好颜色。
四皇子经此一事后性情大变,以前他从不把顾昭这个傻子放在眼里,但现在换个角度看,顾昭一个傻子在望京却能活得安稳恣意,母后太子庇护,有一位与他举案齐眉的王妃,更有定远侯府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在军中极有威望的岳家。
四皇子不愿承认,他是嫉妒顾昭的。
顾昭每天没心事的在王府和侯府间散步,偶尔进宫去看望皇后,无论在哪里都是被小心呵护奉为座上宾的,他哪里知道人世冷暖,经历过半分忧虑惊思。
只有顾昭过得不好,他才快活,四皇子阴沉的勾了一下唇角。
“这些人都太丑。”顾昭打量一圈,诚实的点头,离他最近的这个双儿算是这些人里最漂亮的了,但是还是不及他的王妃一根小手指,他也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四哥为什么把他弄到这里来,说好的有好玩的事情呢?
“四哥,你不是说这家酒楼好吃么?”顾昭有点不耐烦,还是强压着尽量礼貌道,“再不上菜本王就回去了。”
王妃还在家里等他呢。
真是个傻子,这么多风流香艳的双儿在身边,难道不是秀色可餐?他却只惦记着吃饭,四皇子眼底是不加掩饰的恶意,侧首向身边歌妓示意。
不多时,就有侍从上了十几道菜肴和两壶酒。
醉春楼是望京中风流去处,一般都是自诩高雅的名门公子才会来此处,为了符合这些高门贵族公子的口味,虽是声色犬马嬉戏之地,菜也算做得精致。
身着浅藕色衣裳的双儿要给顾昭布菜,顾昭挥退他,瓮声瓮气道:“本王自己来。”
定远侯夫人本来是要留他用午膳的,他惦记着回府用午膳所以推拒了,他用膳是没什么王室的优雅,卷起袖口风卷残云般把十几道菜都尝了一遍。
“不错!”顾昭眼前一亮,点了点其中一道冰壶珍,“做一份新的,本王要带回去。”
“别总吃菜,喝点酒。”四皇子嘴角微微一抽,还真拿醉春院当成酒楼了?他微一招手,就有双儿拾起酒壶给顾昭倒酒,清澈酒液注入酒杯,极小巧的酒盅酒香飘溢,令人心生欢愉。
醉春楼的菜肴都是正常的,只是酒唤做桃花醉,入口清香宜人后劲却十足,里面掺了些让人动情的药物,也没什么坏处拥个合意的双儿宣泄一晚就过去了,酒里的玄机也不单单是醉春楼的规矩,所有绿瓦柳巷都是这个规矩。
顾昭闷头吃菜,就当没有看见。四皇子心中奇怪,这痴儿什么时候变得精明起来了?
他却不知顾昭心中自有计较,每次陪王妃回侯府,只要遇到岳丈或是舅兄作陪,岳丈他们也没有灌自己酒,他却莫名其妙的喝得晕头转向,眼前都朦胧一片,再看岳丈和舅兄都是神色自若还能用膳呢…
顾昭心里就有了定论,他一定是特别不能饮酒的,只要沾了一滴酒就会昏睡过去,他哪里知道他比较的这两个人都是军旅出身,望京一大半都比不过他们的酒量,滇南的酒,酒香清冽后劲绵长,望京中的烈酒都比不过滇南的酒劲。
顾昭从此戒酒,不敢再喝了,在王府中或许能在王妃面前小酌两杯,但在这种陌生地方还是不必了。
这些人穿得这么少,若是趁他睡着了扒走了他的衣服可怎么好?而且他今日还带着王妃给他的香囊呢,王妃一共就给他做这么一件贴身物件,要是弄丢了他又没地方去找,顾昭深谋远虑的想道。
四皇子眸间神色更为阴沉,朝顾昭身边的双儿冷然望去,双儿身子轻轻一颤,纤音遏云柔情似水的依偎过去,“王爷…”
贝齿轻叼了个酒杯,将酒液含在口中要与顾昭敬一个皮杯。
顾昭迷茫抬首,眼见那双儿面似海棠娇艳无比,双眸中含着潋滟水光要靠向他,顾昭瞳孔急缩,上半身急忙后仰,单手嘭得把双儿推了出去,站在椅子上,指着他气得指尖颤抖,手指点点:“你…你大胆!”
“竟敢让本王吃你的口水!”说着顾昭差点吐出来,他向来是憨憨好脾气的,就是宫人拜高踩低的欺负他,他也只是难过一会就快活的钻到假山洞里去捉蛐蛐了,何曾这般疾言厉色过。
但他到底不是狭隘心胸,看那双儿摔得可怜,躺在地上半晌没起来也就不好再责难了,闷哼一声拂袖而去,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双儿吓得匍匐在地上,以为他要惩处自己。
“本王的菜呢?”顾昭气道。
四皇子定神看了他半晌,竟笑了出来:“给他带一份。”真是个傻子,他只想着如何离间瑞王和瑞王妃的感情才把他带到醉春楼来,其实这件事对他的益处并不大,但是只要瑞王过得不痛快,他就好受了,凭什么一个傻子在望京里能过得比他一个正经的皇子还好?
不过转念一想,有这么个傻子作夫君,才是对瑞王妃最大的惩罚吧,这才是他的苦楚呢。
侍从很快捧了个雕仙鹤二撞提盒来,顾昭提了就要离去,四皇子唤住他。
“做什么?”顾昭闷声道,他已经很不爽了,只是他有点怕四哥,不好当场发怒。
“别说哥哥不疼你,今天做兄长的教你个有意思的。”四皇子笑着对侍从耳语吩咐两句,侍从很快又捧了个锦匣过来,四皇子别有深意的微笑着对顾昭道,“出门怎么能不记得给你的王妃带一件礼物呢?”
顾昭找不出错漏,隐约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冷着脸把锦匣放在提盒上从三楼下去了。
“殿下?”侍从低声道。
“不必拦他。”四皇子站在高处俯视顾昭急步走出醉春楼,在街上转了两圈汇入人群。
望京人群熙熙攘攘,他孤身一人出点什么事,难道还要怪在留在酒楼用膳的皇兄身上么?
几个身着浅褐色短打的健壮汉子悄无声息的跟在了顾昭身后,转过街角,抬起手正要抓住前面的顾昭,手腕被斜刺出来的两人握住,一拧一转,手腕顿时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软软垂了下去,不等他们惨叫出声,后面又有几个人勾住了他们的腿,壮汉脚下一滑向后倒去,被人接住堵上了嘴,从后面直接拖走了。
“王爷。”容从锦掀开车帘,轻声唤道。
“从锦!”顾昭眼前一亮,一路小跑过去,手里的食盒都摇摆起来,快活问道:“你怎么出来啦?不多睡一会么?”
王妃这段时间总是在瑞王府补觉,像只慵懒的小猫似的,他不舍得吵醒王妃才只带了碧桃去侯府的。
早知道王妃醒了就应该带着王妃一起去啊,定远侯夫人也想念王妃的。
“已经醒了。”顾昭都去青楼了,他自然是立刻醒了过来,容从锦瞪视他,语气却无比温柔,每个字都被蜜浸过似的,“王爷快进来吧。”
顾昭丝毫没察觉到不妥,摇着尾巴垂首钻过青色车帘,坐到王妃身边抓住他的手,“本王早就该回府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四哥非要拉着本王去酒楼。”
“那好吃么?”容从锦温声问道。
“好吃!”酒楼侍从衣裳虽然穿得少,但菜肴倒是出乎意料的美味,顾昭眉飞色舞道,“下次带你一起去。”
青蓬马车缓缓前行,马蹄落在青石板路面上的响声似碎玉坠落,容从锦手腕在他掌下微微一拧,顾昭手心一滑王妃纤巧皓腕就从他掌心褪出,容从锦慢条斯理的用丝帕擦着自己的手腕,浅笑道:“既然在外面吃饱了,也不必回府用膳了。”
“今天吃饱了,明天还要吃啊。”顾昭质朴的重新抓住容从锦手腕,理所应当道。
容从锦忍不住冷了脸,微垂着首敛去面上的怒色,顾昭怀里的食盒还在轻轻晃动,他小心的晃了晃容从锦的手腕,“你是不是生气了…”
“王爷是皇室宗亲,尊贵无比,臣妾不敢。”容从锦声音如泉水激石,泠泠道。
顾昭听到他自称“臣妾”,先是起了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然后在心中打了个冷颤,知道他是真生气了。
王妃本就应该自称臣妾,但是王妃心中自有傲气,向来是省去一字的,他也只做不知,听习惯了还觉得这是他们夫妻间的小乐趣,现在王妃骤然改变称呼,顾昭心里顿时像踩空了一阶台阶,空落落的。
“本王错了。”顾昭放下食盒,牵着他的衣角小心翼翼道。
容从锦闭目养神,不愿搭理他。
顾昭急得团团转,像一只看见骨头卡在角落里又不得其法取不出来的大狗狗,每次他想再靠近王妃一点,王妃就会一指点在他肩头,不许他凑近。
“王爷,王府到了。”马夫在外面道。
容从锦冷着脸下了木阶,将顾昭甩在身后。
第37章 君恩如水向东流
“从锦, 从锦。”顾昭跟在后面一路小碎步的追赶着,遇见的侍从女使都躬身退开些许,心底却暗暗奇怪。
前面那个眉间是压抑不住的怒气, 王爷追在后面却是满面茫然, 急匆匆的, 王爷和王妃一向和睦, 从未红过脸却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
“关门。”容从锦挥袖,直接回房休息了,碧桃微一迟疑还是把落后一步的王爷关在了门外。
“从锦!我错了。”顾昭在外面拍门道。
容从锦气得胸膛不住剧烈起伏, 解开外衣想换身衣裳,衣服微拧了个结他索性将外袍一把扯落。
碧桃和扶桐在屏风外听着房内的动静, 不由得面面相觑, 容从锦自顾自的倒了杯茶, 看着茶面水波轻晃, 心绪却久久没能宁静下来,他还从没这么失态过, 仅仅是想到顾昭和另一个人亲密他就无法忍受, 旁人是呷醋, 他却是吃了一筐的炮仗, 直搅得他心潮翻涌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
顾昭还在外面不知疲倦的敲门,好像意识不到王妃是故意冷落他, 可怜兮兮的想要进来, 扶桐裙摆微移, 碧桃拉住她若不可见的朝她摇了摇头。
扶桐只能留在室内, 俏丽美目睃着门扇片刻又瞥向卧房,不由得叹气,这是何苦来哉。
碧桃等了半晌, 亲沏了一杯苍山浮翠,叩门后送到卧房,容从锦还坐在紫檀圆桌旁的靠背椅上怔怔出神。
“公子何需跟王爷生气呢?”碧桃放下建窑茶盏,低声道:“王爷的脾气您知道的,他不可能做对不住您的事情。”
“我知道。”容从锦眼皮微阂,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我只是气…气他这样轻易的就被别人诓骗走了。”
前后不到两个时辰顾昭就回来了,又衣衫整齐神色清明丝毫没有躲闪回避他的意思,他就知道顾昭心中坦荡,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生气又失落,无论他待顾昭多好,平时他们如何相知相爱,这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顾昭他根本想不了这么多…
或许在他心里,他只是另一个照顾他的母后或是太子,他意识不到夫妻亲密代表着什么,可能永远也不能回馈他同样的感情。
容从锦不禁自嘲,他要跟于陵西成婚时,连他有几个鼻子眼睛都不在乎,碧桃劝他和于陵西举案齐眉时他更觉得好笑,夫君的心思在谁身上有什么重要的?自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那个夫君少来打扰他才好。
现在换了顾昭,却是想到他或许碰了别人一根小手指,他就按耐不住的想要将顾昭碎尸万段,气得郁结于胸连一杯香气沁然的清茗都喝不下去。
“这多半是四皇子看不惯王爷,给他找些麻烦。”碧桃劝道,“公子可不要中了四皇子的计谋。”
“我明白。”容从锦应道,他心中沉闷,仿佛□□和灵魂被撕成了两半,理智告诉他顾昭没做错什么,他冤枉了顾昭,可是灵魂却在叫嚣着痛殴顾昭一顿,这实在是不像他,容从锦极力压制着这种冲动,半晌低声道,“我乏了,你给王爷收拾间卧房,让他歇息吧。”
“…公子。”碧桃迟疑道。
“照我说的做。”
容从锦放下金钩里的幔帐,自己面朝床内休息了,眼眸却是睁着的丝毫没有睡意。
碧桃见一时劝不动他,只能出去安抚还在敲门的顾昭。”怎么样了?”顾昭敲得手指关节染红,声音也哑了几分拔步就要往里面走,碧桃不动声色的挡在他面前,委婉道,”王爷,王妃倦了不如奴婢先引您也去歇息片刻吧。”
“他不肯见本王。”顾昭怔怔道,眸底的光一点点暗淡了下去,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萎顿了几分,片刻摇头道,“本王哪也不去。”
顾昭就像是一只被赶到庭院里的大狗狗,嗷呜一声尾巴失落的垂在身后,在廊下美人靠上捡了个位置坐下,靠着朱红雕花廊柱,单手抱膝双眸望着他们寝殿的房门。
顾昭从没经历过冷战这么高级的手段,刹那间就慌了神,他不知如何处理,却守在门口不愿离去,碧桃无奈回去禀告了一声,容从锦默不作声只当作自己已经睡着了。
扶桐向来跟他关系好,看顾昭在廊下缩在窄条的美人靠上的可怜模样,忍不住走过去低声道:“王爷您舍近求远了呀,公子从不会真的跟您生气的,您进去哄哄他,公子很快就不生气了。”
留在外面,公子又看不到他的诚心?真想手把手教他哄公子。
顾昭摇头:“从锦不让本王进去。”
一双金雕落在花木扶疏的院内,站在鹰架上好奇的看着这个留在外面的主人。
午后阴云密布,暴雨如注,夏日的雨携着呼啸的风卷过庭院,容从锦望向窗外,已经阴沉得只能看到些微光线,不禁心生烦躁,“碧桃。”
“公子。”碧桃掀帘进来。
“他…还在外面么?”容从锦尽量平静着声线,语气听不出起伏。
他?碧桃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小心翼翼道:“王爷还在呢,怎么劝也不肯走。”
“这么大的雨,怎么能让他站在廊下呢?!”容从锦顿时顾不得生气,急忙道。
虽有琉璃瓦遮着,但是吹进来的雨丝携着寒风就够顾昭着风寒了。
“扶桐给王爷找了件蓑衣,还有竹伞不会冻着王爷的。”碧桃连忙解释。
容从锦匆匆走到寝殿房门前,绕过山水屏风步伐微微迟疑,望着三扇雕灵芝纹木门上的薄纱还是轻叹一声,过去打开了房门。
“从锦!”顾昭和扶桐穿着蓑衣,扶桐手里还拿了一把大竹伞,尽力抵抗卷着雨丝的狂风,看到房门打开,一道欣长人影立在门前,顾昭立即站起身冲到他面前,又一个急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他面上的神情。
“进来吧,碧桃去吩咐烧水,给王爷沐浴。”
“你也下去歇着吧,喝碗姜汤再睡。”容从锦对扶桐道。
“是。”扶桐松了口气,收了竹伞抖了抖半湿的儒裙沿着游廊去房间休息了,这场雨来得可真是时候…免了王爷受煎熬之苦。
“坐。”顾昭不敢再让王妃生气,大半个身子都湿透了,站在门口衣摆往下滴着水,少顷就洇湿了一小片地砖,听到命令才敢坐下。
容从锦收了他已湿了的外袍,让侍女挪了炭盆过来,将一杯茶推到他手边:“喝。”
顾昭顾不上看,连茶沫子都喝了,放下茶盏低垂着头,眼睛却悄悄瞄着王妃暗中观察,容从锦还是生气的,可是又不禁被他逗得唇角微扬了一瞬,语气和缓几分:“茶不烫么?”
顾昭点头到一半又连忙摇头,手指爬上桌面悄悄勾住了王妃的尾指,“从锦什么都是对的。”
“你知道错在哪里么?”容从锦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指。
“啊?”顾昭现在就像个临近夫子抽查功课,不仅没有温书连小抄都没做好的学生,当场愣在原地,他哪里知道错在哪里,吃了顿不付银两的午膳回来,还给王妃带了个菜,本来一切都美滋滋的,王妃就动了怒,他只知道让王妃生气就是他极大的不对,他哪里都是错的。
“王爷大婚时允诺过臣什么?”容从锦轻叹,提醒道。
顾昭挠头:“永远不骗王妃,什么都告诉你。”
“不是这个。”容从锦摇头,“王爷说过,和臣一生一双人。”
“如今新婚不满半年,王爷就倦了我么?”容从锦低声问道,将湿了的外衣搭在竹编香炉上。
“没有没有!从锦是最好的。”顾昭立刻跳起来反驳道,容从锦眼睫微垂,一副受了委屈心灰意冷的模样。
顾昭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怎么才能让他相信自己:“本王从没想过旁人,始终只有你。”
“从集英殿外,本王心里只有你一个,以后也是如此。”顾昭斩钉截铁,努力搜刮措辞道,”从锦那么美,又待我极好,你就是画上的仙子啊…我…”
本王每次亲近你,都觉得像是做梦似的美妙,不仅是亲抱时他才能感觉到这种在心底涌动着的情感,即使是王妃对着他笑一笑,在书上写批注时阳光映在王妃身上,他也觉得无比满足。
这不是一时的贪恋容色,他心底很清楚他想要的是长久的陪伴,一生一世都只有从锦。
“王爷去沐浴吧。”碧桃回来,容从锦站起身道。
顾昭失魂落魄的跟在他身边,直到整个人浸在温水里还反应不过来,有一种闯下弥天大祸却不知道如何补救的感觉,别人都笑话他傻,他却觉得傻一点也没妨碍,还是每天都很快活,只有此刻,他恨不得把头皮敲破了,让自己变得聪明一点,才能让王妃重新对他笑。
容从锦站在他身后,单手握着玉舀,温热的水从顾昭线条流畅的宽肩滑落带走寒气,浴房内有低声响起:“王爷知道您今天去的是什么地方么?”
“什么地方?”顾昭还在苦思冥想如何让王妃心情好一点,随口问道。
“青楼。”容从锦心情已经平静下来。
“不可能。”顾昭震惊道,停顿一瞬仔细回想,“不太像啊。”
容从锦抚在他肩头的手微微一顿,柔声问道:“王爷以前也去过青楼么?”
顾昭老实摇头:“没去过,但本王以前…父皇还让少傅教本王的时候,少傅说过,那都是红粉骷髅肮脏涂壁的地方。”
“好像酒楼不脏啊。”顾昭眉心一拧,回忆道。
容从锦:“……”
他没想到顾昭是这么一个判定标准,少傅教过的常识不过是委婉了些,他就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了,顿时无语,片刻才道:“以后王爷不要再去那些陌生的酒楼了,也不许亲近旁人。”
“有人亲过王爷么?”
顾昭忽然想起那个靠近他的双儿,“没…没有啊。”
容从锦眼眸微微一眯,放下玉舀,单手温柔抚在顾昭颈后,细腻光洁的手指贴着他的肌肤,温热的水在指尖滑过带来一抹柔顺。
顾昭心绪不禁掀起涟漪,有一丝旖旎荡漾在他身侧,下一刻那只手牢牢控着的脖颈,将他压入水面。
顾昭惊愕在水底瞪大双眸,本能的挣扎起来扑溅起水花,那只手又将他提了上来,顾昭呛了口水,不住咳嗽,刚调匀呼吸又被压了下去。
反复几次,从里到外洗涮干净。
容从锦才松开手,绕到正面注视着顾昭被热气熏蒸得染上微红的英俊面庞,忽然粲然一笑,“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臣妾不利生育,王爷想不想多纳几房妾室?”
顾昭背后都生起寒意,比在外面吹冷风还凉,背脊上淬了一层薄薄细汗,连忙摇头。
“你记着,我这个人有洁癖,旁人碰过的东西我是不要的。”容从锦笑容灿烂明媚,衣襟半湿他却像是没有留意到似的,轻声道,“王爷既然答应了我,给了我承诺,那王爷以后若是违背誓言,臣一定让您永远记得这个教训。”
顾昭根本不想问他教训是什么,泡在水里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容从锦笑容真挚了几分,凑过去在他侧颜上轻吻了一下,似星辰坠落瑶池泛起浅淡涟漪。
顾昭心中没有惧意,唯有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终于把王妃哄好了…他以后再也不敢去酒楼,不是青楼了,微微侧首加深了这个吻。
威胁过他的王妃仿佛片刻后就忘了刚才凶残的模样,一如平时温柔,唇瓣微启和他交换了一个柔和缱绻的吻。
第38章 凭君莫话封侯事
湛蓝天穹上的缥缈行云间漏下浅金色的光芒, 天上色彩渲染着湖池碎金潋滟,夏季潜行的风携着花香,兰亭水榭旁, 容从锦握着一卷书独坐在湖心亭里。
“王妃, 定远侯府的刘公子送了拜帖来。”侍女将洒金笺的拜帖奉上。
“请他进来吧。”容从锦放下书, 打开拜帖不禁一笑。
片刻, 一个气宇轩昂的高大公子跟着侍女沿抄手游廊行到湖边,侍女顿住脚步让公子独自过去。
“你倒是悠闲。”刘止戈一改往日愁容,爽朗快步走来道。
“兄长。”容从锦起身欲行半礼, 刘止戈却扶起他,拱手一拜道, “我真是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来来, 一定要受我一拜。”
容从锦避无可避, 只能受了他的礼,轻松道, “兄长如此快意, 难道是户部的军饷到了。”
“正是, 今日五十万的军饷粮草皆已齐备。”刘止戈直起腰在容从锦身边落座, 容从锦翻开一个兔毫盏,单手支颐着倒茶, 刘止戈感叹道, “太子德厚, 你说太子会帮漠北想办法时我还以为太子不过是敷衍…”
刘止戈稍显尴尬的一笑, 他在望京碰壁碰得实在是太多了,许多人当面说一套背地做一套,表面上对他的恳求极为动容, 私下却根本不愿意搭理漠北的事,好像突厥打进来能跑得了谁似的,在望京这些日子,把他一个漠北马背上长起来的直爽粗糙的汉子,也逼得多了几分弯弯绕。
“太子仁德,怎么会对漠北的困境置之不理呢?”容从锦双手奉茶给刘止戈。
“是是。”刘止戈不会吹捧,却也连连点头极为赞同,接过茶盏轻啜一口,停顿一瞬声音低沉了几分,“想必也是因为你去提的缘故。”太子对瑞王爱护有加,容从锦身为瑞王妃自然也是有几分薄面。
他这是沾了个转折的光。
容从锦笑道,“太子肯出手是因为漠北,跟我有什么关系?兄长何时启程,我来为兄长打点旅途所需。”
“不必了,我今晚就动身。”刘止戈归心似箭,单手竖起轻摆了摆。
军饷是今早到的,李叔叔已经在清点军饷和物资了,确认无误他们就回漠北,已是盛暑的尾巴了,不过数日天气就要转凉入秋了,突厥虎视眈眈他们早回去一日修建工事就多了一分胜算。
容从锦笑容微微一僵,身子前倾道:“何必如此心急,我还未给叔叔婶婶准备礼物呢。”他回到望京带回二十万银两不过数日,太子打通建元帝跟户部的速度已经够快了,想不到刘止戈比他还快,收到军饷的当日就要返回漠北。
“你能帮我要来五十万的军饷,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我家…不,整个漠北都感你的恩情。”刘止戈真心实意道。
容从锦却摇头压低声音道,”我哪里有这种通天的本事,不过是提了一句罢了,真正解了漠北困境的是那位啊。”
刘止戈沉默片刻,缓缓颔首,当今那位无德,声色犬马中竟要葬送三十万漠北军,天子守社稷,将士守边疆,难道要让他们赤手空拳对付突厥的弯刀利箭么?多亏太子从中斡旋,竟然真拿出了五十万军饷,一分不差,这对他或漠北都是救命之恩。
“刘家驻守漠北近百年,几代人都长于草原,殉于草原,对大钦忠心耿耿是肱骨之臣,这话我本不该说,只是不忍漠北困境一再重演,将士血洒边疆。”
“讲吧。”刘止戈微微一叹,做了个请讲的手势,湖心亭只有两道连接湖边的水面浮桥,杨柳微垂水波荡漾,只有两个侍女守在廊下浮桥尽头,是个说话的地方。
“刘家向来忠于大钦皇室,忠于陛下,无论哪位皇子登基,漠北军都会誓死效忠战至最后一人,只是…兄长也在望京待了一个多月了,无论是陛下还是几位皇子兄长心中大概都有数了。”
刘止戈面皮轻抽,陛下是削军饷的就不用指望了,一个月前四皇子还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七皇子虽然年纪小一些但颇有城府,他也想过向这两位求援,讲明利害,帮漠北并不是帮刘家而是守护望京。但这两个人的做派着实令人心寒,陛下不愿意做的事情他们是绝不会违逆,即使这是三十万将士的性命,只能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得失,目光实在是短浅。
而且他暗中探察,这两个皇子表面装得恭顺谦和礼贤下士,背后都是不让陛下的放浪形骸,这两个皇子无论是哪个登基,恐怕漠北的情形都会比现在还糟糕,太子就不一样了,刘止戈心底微微一动。
烛光岂可与太阳光辉相比。
“良禽择木而栖,兄长不为自己想,也该为漠北三十万军士考虑,若是四皇子或是七皇子登基,这样’侥幸’得来的军饷可能再也不会有了。”容从锦温声道,“太子会是一位明君,有他在大钦无忧矣。”
刘止戈沉默良久,苦笑道:“你这话倘若让我父亲听到了,当场就要告发你。”
“我这是大逆不道之言,自然是死罪。”容从锦垂眸,“但幼时叔叔婶婶待我极好,兄长更是我哥哥的至交好友,有生之年我还想再见他们一面,而不是天人永隔,空余叹惜。”
“我会转告父亲的。”刘止戈缓缓颔首,这次来望京他见了许多,心底也有了计较。
容从锦浅笑着给刘止戈执壶倒茶,太子是圣明之君,怎么能做结交朝臣勾连党羽的事?他自是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这些脏事自然有人为他料理,以后翻查起来他也不用受牵连。
“在定远侯府多时,少见你回来。”刘止戈忽然道。
“我已经成婚,夫君不离开王府,我也不好独自外出的。”容从锦心中还盘算着漠北能带给太子的助力,闻言连忙收回思绪道。
他前些日子在益州,怎么回定远侯府?
刘止戈眼角余光瞥见花丛掩映下掠过的一片衣角,抬首望向容从锦道:“其实我是曾心悦过你的。”
身影踏上浮桥,顾昭快活的朝他挥手,容从锦本能扬起笑容,错愕道:“兄长说什么?”
“你以为我总去滇南是去找你哥哥的么?”刘止戈低声道。
滇南烟波云霞都不及他,碧波湖边昳丽无双,他们也曾算是青梅竹马,他曾想过或许可以求娶,但后来定远侯府入望京,他就知道两人差得太远了,定远侯定会为他挑一位温文尔雅饱读诗书的郎君,漠北苦寒,他又只是个郎将,身份悬殊。
略一踟蹰就已经收到消息,定远侯府已经为他定了于公子,他就歇了心思,知道是远远比不上于公子的。
哪里知道后面容从锦的婚事又生出风波,定远侯府主动退亲,这些消息他远在千里之外知道的都太迟了,若是他能早得到消息,或许他们能有缘分。
“我今天告诉你这些,并非要让你难堪,只是觉得应该给过去一个交代。”刘止戈笑容淡了一些,低声道,“此后漠北孤烟,各自安好,我祝你一生无虞。”
“兄长是明白人,自然知道缘分天定,我只待您是和我哥哥一样的。”容从锦压低声音道,此刻回想起来对方待他从未越矩,他竟从未看出过半分。
“是。”刘止戈点头,他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顾昭走到面前,他起身行礼,“王爷。”
“哦,是你啊。”顾昭急刹,单手负在身后做出气派来,故作持重道,“你来看望王妃?”
“只是谈一些公务。”刘止戈恭敬道,“已经谈完了,那臣就先告辞了。”
顾昭颔首,刘止戈朝两人拱手后离去,身姿挺拔气势沉稳,他步伐极大,转瞬就消失在游廊转角处。
刘止戈刚走。顾昭就一改刚才天潢贵胄的傲气,弓腰小心翼翼的给容从锦捏肩:“跟他说了多久话了?累不累呀?”
容从锦微探出手,顾昭就把茶递到他手边低声下气的哄他,他以后再也不敢跟四哥出去了,四哥就是个坏人!他带自己去一趟青楼,回来王妃好生气,都不大理他了。他们新婚后从未分房,向来是同床共枕他去亲亲王妃,王妃都是愿意的,结果昨夜他一点点蹭过去,亲到一半情动之时,从锦忽然咬了他一口,好疼的。
顾昭委屈不已,他做什么傻事都习惯了会被王妃原谅,只有这件事从锦不依不饶,他心中就知道这件事格外重要,以后不能再犯了。
容从锦瞥他一眼,拾起茶盏轻啜一口,顾昭面上多了点笑意。
“王爷以后不要再去那种地方了。”容从锦低声道,顾昭点头保证,“以后本王除了皇宫和定远侯府,哪里也不去。”
“臣本不该约束着您的…只是我也会伤心的。”容从锦目光流盼,轻轻的落在顾昭身上。
顾昭胸中甜蜜又升起豪情万丈,自然是无有不依的,他已经知道了那是青楼肯定不会再去了,他有从锦一个这一生都是心满意足的了,要那么多侧妃妾室的有什么用,回来斗蛐蛐么?
“嫂嫂说你能把瑞王府管理得井井有条殊为不易,让本王不能惹你生气。”顾昭试探性的轻将手搭在了容从锦的手腕上,摩挲两下低声道,“王府很难管么?”
“也没什么。”容从锦浅笑道,瑞王府的封邑、庄子都是陛下所赐,皇后也拨了一些给王爷做私产,底下人虽有贪污,但账面上还过得去,他顾及王府的颜面,把一些打着皇室旗号为非作歹的奴仆都发卖了出去,现在王府下面的庄子做事勤勉,岁入颇丰。
“本王想跟从锦去庄子上的别院小住。”顾昭点头认真听他讲,想了想忽然道。
“王爷怎么想起去别院了?”容从锦疑惑道。
“四哥太欺负本王了,父皇又喜欢他,算了我们还是远远躲开吧。”顾昭怂得理直气壮,王妃再跟他生气,他可受不了。”王爷不用担心。“容从锦眸底寒光微微一闪,转瞬又化作了春水,柔情道,“或许四皇子自己也有事情要忙,顾不上我们呢。”
那日他也给太子送了消息,顾昭就是太子的七寸,以往太子知道这种事肯定是要收拾四皇子一顿的,绝不会平白揭过,现在太子那边毫无动静,这才是风雨欲来的低沉压抑,只怕太子已经忍耐够了四皇子的小动作,要将他连根拔起。
太子,可不是什么温和仁君。
第39章 弯弓睨胡月
九月, 秋高气爽丛桂怒放,桂树飘香,微风拂过金黄色的玉粒就从枝梢坠下, 金庭露、玉阶月。
月光澄澈, 朦胧清晖漫过庭院间的薄雾, 淡淡的月光从窗棂透入, 院里桂影婆娑。
桂树清香绝尘,玉露泠泠,映着清光落在枕畔, 顾昭半夜仍睁着一双星眸,一会儿睨窗外, 片刻又望向身边王妃。
“怎么王爷还不休息, 明日一早还要去宴射围猎呢。”容从锦阂着眼眸, 给他盖上锦被低声道。
“不想睡。”顾昭撇嘴, 又在锦被下悄悄握住王妃的手和他说私房话,“白天人太多, 吵杂得很, 只有晚上才有你。”
“你睡吧, 本王看一会儿你。”
唯有他和王妃静静的躺着, 蝉鸣蛙语的声音也落了,院中桂树天香云外飘, 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王妃身上清雪浅覆的梅香丝缕般的轻拢在他们身边, 一切都是刚刚好, 他不舍睡去。
顾昭又在讲痴话,容从锦心中却微微一暖,转过身面对顾昭枕着手臂低语道:“臣也睡不着的, 不如我们来说会话吧。”
“好啊。”顾昭顿生欢喜,枕着枕头连连点头,连粟玉枕都飞出去了。
容从锦将自己的枕头分了一半给他,两人身躯紧贴在一起,暖融融的梅香也染上了暖意,主动牵住了顾昭的手,顾昭半晌说不出话来,能和从锦同床共枕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更不用说此刻王妃纤细修长的手指插.在他的指缝里,和他十指相扣亲密无间。
顾昭半晌扯不出头绪,不知该说些什么,心底繁花盛开,花开的声音都激得他内心如浮冰与泉水相击,容从锦只是望着他在心底浅笑,觉得他沉思的模样也格外俊美。
“来年在王府多种些荷花吧,将永宁宫的移植过来。”顾昭忽然道。
“王爷怎么想起这个了?”容从锦疑惑道。
“今年的荷花开得极好,可惜你没有看到几次。”现在从锦虽回来了,荷花却已经要落败了。顾昭叹息,“而且永宁宫的莲池虽美,我们却不能时刻入宫赏荷。”
“移到府里从锦明年就能赏荷了。”顾昭很有远见道。
“王爷如何知道臣喜欢荷花的。”容从锦不解,他独爱寒梅,上次顾昭送了他数盆梅景就已经让他哭笑不得了,却不知他又是从哪里看出自己喜爱荷花的。
“在永宁宫时…”顾昭说到一半声音倏然含糊起来,红晕一路从脖颈爬到脸颊上,故意粗着声音却又压低了道,“你见了荷花一直在笑,那日就跟本王…”
床榻薄纱幔帐之间,阳光疏离漏进帐内,浅金色的阳光映在他莹白如雪的肌肤上,像是一件完美无瑕又泛起柔润光泽的玉器,尤其是那日午后,他拥着王妃亲吻时,见到阳光落进他琥珀色的眸底,像一条波光潋滟的星河,动人又专注的望着自己,一双微向上挑的妩媚桃花眸眸底,尽是温柔深情。
那个吻轻柔缱绻,蜜如芙蓉花畔。
他就知道王妃一定是极爱荷花的,才会见到荷花就心情大好愿意和他亲近,顾昭知道自己不聪明,就用笨方法记下每一个能让王妃展颜的事,一件件试过来,他总能让王妃愉悦的。
容从锦也是脸颊微熏,在皇宫白日里跟顾昭亲近,还是在王爷旧时的宫殿里,这实在是有些孟浪,不似他平日所为,但事物相生相克,他的克星大约就是顾昭了,只要他皱一下眉稍露出伤心的模样,他就忍不住主动抚平顾昭的忧郁。
“臣并非喜爱荷花,而是喜欢那个把荷花送到我面前的人。”容从锦轻吻了顾昭的侧颜低声道。
顾昭星眸圆睁,流露出震惊的模样,一双憨憨可爱的狗狗眼睁到最大,像是亲眼看见狗子的骨头站起来自己哒哒跑走了一样惊愕。
容从锦心底满是温柔,在他看来,这与告白无异。
“你喜欢种荷花的刘花匠?!”顾昭不敢置信道,刘花匠已经年过五旬了,头发花白,总是撑着小船在莲池里查看荷花长势,他一推窗就能看见刘花匠。
这一刻顾昭已经顾不上于陵西了,于陵西算什么,原来刘花匠才是他的第一对头啊!
“不。”容从锦无语,告白的心也凉了半截,悸动的心情不上不下的卡在胸里,恨不得转身睡觉再也不搭理他,却还是舍不得顾昭像是被雷劈过了似的揉杂着伤心、失落还有一点愤慨的模样,索性讲话讲白,“臣喜欢您。”
“是王爷一力求娶,又给了我许多自由,当王爷看着我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特殊的。”容从锦低语,在他下巴上落下一吻道,“或许是王爷集英殿外先看中了臣,但臣对您的喜爱也一点不逊色您呢。”
顾昭对他的爱坦诚无暇,不在乎旁人的嘲笑,骄傲的挺起胸膛来爱他,他虽为礼教束缚,又性格冷淡,但愿意给出回应,学着顾昭的模样,一点点去爱他。
顾昭刹那间被巨大的欢喜击中了,拥着他滚到床里,在他白皙面庞上落下一连串轻吻,似桃花花瓣从枝梢拂落,潋滟一池春水。
*
宴射不比春秋大宴等是陛下携臣子举杯欢庆伴着丝竹声欣赏歌舞的宴会,而是军事意味更强的检阅军队,分为骑兵步兵和弓箭手。
数万人在琼林苑接受陛下检阅,这些军士都是各军里的精锐,也是大钦最重要的长矛利剑,不容含糊懈怠,检阅结束后还有后山围猎,以一日为限,皇子和朝中武将分做几波,携着精锐军士入山打猎,前几名均有不错的彩头。
去年的第一名是四皇子,得的彩头是陛下亲赐的弓矢,一张彤弓,彤矢百,可征不义者。[1]
又亲赐了纳陛,上朝可以不与群臣一同由云龙阶上殿,而是走殿旁的专用小道,可以使上台阶时不露其身,这就是连太子都没有的。
礼宗在时,宴射又添了一个请突厥吐蕃等使臣入望京,一同参加宴射的传统,本是为在突厥、吐蕃等使臣面前扬大钦国威,不过建元帝更喜欢饮酒作乐,带着军事意味的宴射就逐渐变成了名门望族与众臣郊游狩猎取乐的地方。
不过是应个景罢了。
晨起,容从锦就给顾昭换了劲袍束腰,手腕上戴了牛皮鞣制的护腕,也是长身玉立神采奕奕,在室内一站,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风发意气和王室特有的矜贵,碧桃和扶桐不由得看花了眼,也欣赏起王爷的英姿来,旁的暂且不提,他们王爷这副相貌身姿真是望京里数一数二的出众。
顾昭却在苦恼打猎会弄坏他的香囊,今日不能戴了,更厌烦的是在外面王妃就不会跟他亲亲抱抱了,又得忙上一整天,回府才能抱一抱王妃,还没出门肩就已经垂下来了,看起来格外沮丧。
“公子,快一点。”碧桃以为顾昭等急了,忙让他先坐下,边向卧房走去,边扬声唤道。
“你别催他。”顾昭立即道,又向卧房方向提高声音道,“不用着急。”
“来了。”容从锦换了身浅青色衣袍,他不必下场,发间拢了只青鸾簪,比入宫的装束简单许多。
顾昭立刻起身,目光迅速上下打量他一番,清澈目光中带着纯粹的赞叹:“从锦好看。”
“王爷也是。”容从锦笑吟吟道,顾昭平时不修边幅,每日给他换两三件衣裳也总是弄得脏兮兮的,也就是在自己面前他才留意些仪态,换了狩猎的收袖长袍却衬出宽肩劲腰,身姿修长,往哪里一立就是玉树临风,偏他相貌俊美深邃,气质阳光,正是引得闺阁女子和双儿思慕的类型。
容从锦眸光微沉了一分,难怪沉香动了芳心,从益州回来后碧桃就悄悄回禀了自己,沉香是如何往王爷身前凑的,又是怎么想引得王爷多对她留意些,碧桃虽是管事,但沉香是他母亲拨给他的,若按常理,沉香身份比碧桃还高出一筹。
碧桃索性回了定远侯夫人,让定远侯夫人把沉香叫了回去,如今大约是打发到哪个庄子上了吧。
“走吧。”顾昭先迈过门槛,然后转过身来朝王妃伸出手,掌心向上。
容从锦收回心思,唇角不由得噙着浅笑将手轻轻覆在了顾昭的手掌上,两人相携而出。
若是前世他当真跟于陵西完婚,可能沉香有这个心思他还要松一口气,将她提上来做个姨娘,碧桃和扶桐都是他身边的,以后是要正经出去找个好人家的,他不能为了省却自己烦恼就毁了她们一生,沉香看上主君倒是件好事。
但换了顾昭…他心中已有了嫉妒的滋味,不允许任何人跟他分享顾昭,即使是有这个念头他也不愿意,他曾在自己的世界中自得其乐,活得像一片云,随着风自在飘荡,聚散离合都是平常,但现在他的世界里多了顾昭的身影,从此有了喜怒哀乐,知道忧愁妒忌,像是玉壳被打破,落进了一束光。
马车停在琼林苑的车道旁,马夫轻吁了一声,侍从立即上前搭上木阶,顾昭先下来再扶着容从锦缓步走下木阶。
碧空如洗,阳光和煦,天气虽还带着几分暑气,不过琼林苑背临山脉,树木茂盛倒也清爽。
“从锦!”隔着老远,梁若瑾就朝容从锦招手,等他们走到近前,看清了容从锦身边的人,梁若瑾面上的笑意不禁微微一僵,恭敬行礼道,“瑞王、瑞王妃安。”
顾昭困惑望向他,容从锦低声在他耳边道:“这是臣的好友,他是忠勇伯的公子。”
“噢!”顾昭恍然大悟,他见过忠勇伯几面,印象中是个微胖四肢短粗的中年男人,却没想到他的公子气质清雅倒是与王妃有几分相似。
一排防风的大帐在琼林苑木台上摆下,先去给建元帝和皇后请安,瑞王与王妃才在瑞王府的帐内坐下,位置在太子和诸位皇子之下,却也比朝臣要靠近建元帝的明黄色帐子。
梁若瑾坐立难安,他许久未见容从锦,本是想过来打个招呼,一时忘记了容从锦已经是瑞王妃身份高贵,自然是时刻陪伴在瑞王左右的。
顾昭对他的尴尬并未察觉,心道他们是好友重逢,肯定是要在一起说话的,自己坐在靠近阅军台的一侧,翘着腿吃果子,并不向他们这边张望。
时间一长,梁若瑾放松下来,小声的和容从锦说着话。
“你也不出门,几次给你送了雅集、插花的帖子也不见你来。”梁若瑾低声抱怨道。
“我这个身份,若是去了恐怕让大家都不自在,还是不去了。”容从锦笑道,“不过你改日要是想喝茶了,我可以单独请你到王府做客。”
梁若瑾本微笑着颔首,提到喝茶笑容僵硬,尴尬道:“上次请你到忠勇伯府来,没想到于陵西竟醉倒在我家院子里,真是丢人。”
“怎么不见你弟弟?”容从锦转开话题道。
“他定了吏部尚书之子李忠林,明年夏天完婚正在家里绣嫁妆呢。”梁若瑾微扯了扯唇角道。
“哦…”容从锦心底一顿,暗道前世梁若楹可是跟江南经略安抚使的公子成婚,吏部尚书虽然名声好听,但是到底不如江南经略安抚使手握兵权,难道江南经略安抚使没有投靠四皇子?
“你的婚事。”容从锦刚开了个头,梁若瑾就摆了摆手,“我继母连面子活都不大愿意做了,竟然越过我先给他说亲,对外只说我外祖过世,自愿守孝三年。”
“呵。”梁若瑾不禁摇头,“云山寺的师父们可能都没有我诚心吧。”
哪里有外祖过世,外孙守孝三年的规矩,他虽然跟外祖一家关系亲近,外祖过世也是难过不已,但三年守孝过后,望京中哪里还有好人家。
容从锦婚前的困境,又在他身上重演了。
“不说这些了。”梁若瑾八卦道,“你可知道于陵西成婚了?”
“是么…”容从锦抬起首瞥向远处顾昭望着风景的背影,示意他声音低一些,于陵西可是顾昭最大的对头,他们王爷听见这个名字就要生气的。
“是呀。”梁若瑾没看出来他的担忧,却颇为他畅快,“于家在你们婚前闹出那种丑事来,连侯府都看不上,千挑万选选了前保和殿大学士的独女,叫秦芙的。”
“恭喜。”容从锦颔首道,保和殿大学士也是正三品官员了,又是文官清流正合于家心意。
梁若瑾捂着嘴偷笑:“什么呀,你倒是大度,你可不知道于陵西惨了。”
“什么?”容从锦疑惑道。
“这位秦小姐,生父是前保和殿大学士,母亲是陈家的号称笏满床,确实是书香门第世代簪缨,但是父母早亡,留下万贯家财都给了她,是生父的胞弟一家将她抚养长大,他父亲的弟弟你大约认识的,就是西北军中的怀化将军。”
“啊?!”容从锦吃惊道,西北军吃的风沙辛苦一点也不比漠北少,将士们都是手染鲜血,杀敌无数的,在郊外驻军还常有野狼侵扰,所以西北军人手一把小刀杀野狼,枕戈待旦。这边杀了野狼,那边擦了擦刀上的鲜血,继续入睡。他跟着父母也见过怀化将军数次,实在是个铁塔般的汉子,声音粗壮洪亮,手掌拍过来都跟蒲扇似的有开山裂石的力气。
“秦小姐一直跟着伯父伯母在西北长大,大约不知道于陵西这些事,在望京成婚后才知道于陵西婚前已有妾室通房,还有一个庶长子,当即大怒,提着剑满屋子砍于陵西,家丁上去拦竟然被挑翻了七八个。”
“哈哈哈…”梁若瑾笑得说不下去,“真是大快人心,当时于陵西那般羞辱侯府,如今也轮到他被揍得满屋子跑了。”
容从锦也觉得好笑,轻扬了下唇角,当时于陵西嫌弃侯府粗鄙,真遇到了“书香门第”直爽性格的秦小姐,却也不情愿了么?
帐外号角声响起,伴着鼓声阵阵,梁若瑾连忙起身要回到忠勤伯府的帐子:“记得给我下帖子。”
“好。”容从锦颔首。
军士穿过琼林苑前方的空地,长矛闪烁着寒光,骑兵高头大马,身披在阳光下折射着冷光的甲胄,一排排军士走过,踏起细密飞扬的尘土。
“公子,西枝…”扶桐在两人身侧听到他们的交谈,过来轻声道,她还以为于陵西会对西枝有几分真心呢,想不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娶亲了。
“路是她自己选的。”顾昭见梁若瑾行礼离去,起身回来要坐在王妃身边,容从锦低声道,语气平淡丝毫没有将她放在心上。
有生下庶长子的莺娘,又有秦娘子这样的当家主母,上无依仗,下无丈夫宠爱,西枝的路只怕是难走了。
顾昭坐下,拿起茶盏轻啜道:“这些军士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王爷!”容从锦厉声喝止,声音前所未有的强硬。
顾昭吓得手腕一抖,热茶泼在了自己手上,容从锦顾不上他,连忙环顾四周,宴射的侍从都是宫里和琼林苑的,谁知道哪个是四皇子的耳目,哪个又是陛下身边的人?
帐内只有数个侍女和侍从,都是瑞王府带来的,皇宫派来临时伺候皇子的人因为顾昭不愿意陌生侍从近前,都是守在阶下的,刚才军士经过,脚步声和甲胄相击声落在一起将王爷的声音掩去了大半,大约只有身边的碧桃和扶桐听见了。
两人也是面色一白,立即走上前去挥退侍从。
“王爷不要讲这些,莫议政事,我大钦的军队自是最好的。”容从锦低声劝道,瑞王不比太子,也不如四皇子和七皇子,他们并无一分实权,说这样的话万一传入陛下耳中,恐怕会招来祸事。
“难道不是么?”顾昭放下茶盏倔强的小声道,“你看刚才过的那个校尉,甲胄都没系上银链,若是在战场让还不让人砍翻了?”目光虚浮,在马上都差点摔下来,不知道去哪里混了。
其他兵士也是如此懒散拖沓,若是大钦的军队都是这样的,那就完了。
还在突厥和吐蕃等使臣的面前检阅这样的军队,真是丢人。
容从锦拿手帕擦干净他手上的茶水,又从桌旁的暗匣里找出一盒伤药,既是围猎,各种伤药琼林苑都备了一些。
“只是偶有几个偷懒的。”容从锦指尖挑着伤药轻涂在顾昭手上被烫红了的地方,声音略沉了沉低声道,“等…大钦会盛世太平,河清海晏。”
“殿下和臣也能长长久久的。”
第40章 孤城遥望玉门关
军演过后, 狩猎号角吹响。
今年宴射围猎分为十几支队伍,各皇子分别率一支,武将各府也领了一支, 众人正要入山, 突厥使臣出列道:“陛下, 突厥即将迎娶大钦五公主, 不如让使团身边带的几个护卫也下场,无论打到什么,也可以添入突厥的聘礼中, 代表突利可汗对大钦五公主的一番诚意。”
突厥使臣身穿皮甲,腰间系着宽革带, 佩一把短匕首, 衣领上簇了一圈紫貂, 发辫都拢在身后, 官话腔调虽然有些奇怪,但是左耳上覆了一枚较大的金环, 上面缀着数个小环众星拱月似的, 以代表他的使团主使身份。
看台上数个大帐内, 群臣不禁低声议论, 历来并无使臣一同入琼林苑皇家御用猎场狩猎的规矩,连允许进入琼林苑猎场的武将都是极得陛下青睐的, 如今让一群突厥人在大钦的土地上驰骋狩猎, 实在是荒谬。
“甚好。”建元帝却不以为恼, 嘴角带笑的点头, 五公主和亲省下了十万银两的岁赐,能省些银钱丢些面子又有什么,况且突利可汗答应他, 只要迎娶五公主这位大钦公主,而非宗室女封的和亲公主,十年内不再犯大钦边疆。自他继位以来,对突厥的岁赐达到了每年二十万两,现在突厥每年也只要十万两岁赐和布匹绸缎,他可以高枕无忧了。
突厥使臣得到允许,单手抚在胸前向建元帝敷衍的行礼,然后很快以突厥语呼喝了几句,从使团里叫出几个人来,马匹刚牵过来,几人就翻身上马,动作矫健流畅一夹马肚,马匹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控马擒弓行云流水。
众臣不禁面上微微变色,突厥使臣不过是点了几个使团中不起眼的,竟都有这般骑射功夫,真不知道草原上的精锐又当如何?众人心中均暗自惊惧,心道若是有朝一日突厥南下,只怕大钦难以抵挡。
“好!”建元帝喝彩道,打断了众臣的思绪,一时微有激起的热血就又都冷了下去。
再看建元帝身边多了个白须飘飘道骨仙风的老道,不时和建元帝交谈两句,建元帝又是一幅信赖倚重的模样,颇为恭敬,群臣心中不由得更冷,刹那间浮起几分心灰意冷,罢了何必做出头的椽子呢,得过且过吧。
“父皇,儿臣下场了。”骏马行至建元帝大帐前的空地,太子一身银甲,染着泠冽的霜寒,向陛下行礼道。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太子目光冷峻,骑在马背上威风凛凛,气宇轩昂,群臣当即心头升起几分希冀来,再看看已经入围场只留下一迹青烟的突厥队伍,更觉热血上涌,年岁足够议储的皇子人选有四个,太子、四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
六皇子有痴症,自是和皇位毫无半点关系的,建元帝给他封了“瑞王”的称号也是此意,瑞者,祥瑞矣,能给主位的人增添祥瑞,自身却并无主星。
再看四皇子和七皇子,也是皇位的有力竞争人选,也是尊贵无双气质超群,但在太子面前两人不禁如烛火一般暗淡,显得瑟缩猥琐,实在难堪重任。
而且之前益州的事…群臣不禁在心中摇头,四皇子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是个不让建元帝的庸碌纨绔,这大钦交到他手上怕是要亡国了。
四皇子被这些带着摇头叹息意味的视线窥视着,不由得紧了紧手中的马缰,这些小人,他得势的时候都一股脑的上来巴结,现在看他失了父皇的宠爱,就又看不起他了?
等他翻身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些朝臣统统收拾一遍,下狱流放所有曾经瞧不起他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太子一马当先驶入猎场,四皇子七皇子等人的队伍紧随其后,围猎的鼓声正式敲响。
扶桐从瑞王府看台中间的暖炉里用铁夹捡了两块炭火放到手炉里递给容从锦:“公子,您暖暖手。”
瑞王马术一般,狩猎更是不行了,容从锦也担心他从马上摔下来,几日前就跟太子提过了,太子也向建元帝递了奏折,免瑞王琼林苑狩猎。
看着太子和四哥他们接连骑马奔入山林间,顾昭低声道:“前几年我也去过的,没往深处走,在外面猎了只兔子呢。”
“王爷好箭法。”容从锦赞道,像是没听出顾昭声音里暗藏的那丝失落,接过掐丝珐琅手炉捧在袖口里,另一只手搭在顾昭的手背上,“只是围场厮杀,臣怕得紧呢,您在外面陪着臣好不好?”
扶桐嘴角微微一抽,那在益州一剑削去益州郡丞项上人头的时候公子就不怕了么?他们侯府是武将,见血都怕这还做什么武将。
“其实是身边侍卫打的,穿在了本王箭上。”顾昭羞愧道,入围场却空手而归他又是皇子,实在是丢脸,眼看着围猎的时辰就要到了,侍卫就帮他打了一支。
“不过本王会保护王妃的。”顾昭挺直背脊保证道,自己的王妃当然是他护着,在他看来王妃可比一只小白兔要娇弱可怜得多,若是不小心就会被野狼叼走了。
看台外风起云涌,瑞王王府帐内却是温馨轻拢。
容从锦笑着颔首,顾昭是坐不住的,不多时就跑到了太子的帐内去找太子妃说话了,容从锦能远远瞧着倒也放心,帐外有一个侍女躬身行礼:“瑞王妃安,奴婢是五公主身边的,五公主想请您到公主帐子里坐一坐。”
“公主已经备好了香茗。”
“好。”他也是皇室中人,五公主也不算外人,容从锦沿着看台后侧的通道,经过几个白玉兽雕的香炉,走到五公主帐内,五公主起身相迎:“本该我去见王妃的,只是…我在风口浪尖上,能避开自然是好事。”
“五姐不必客气。”容从锦应道。
五公主正在燃香,室外焚香虽雅致,却因香道讲烧香取味,隔火焚香,不可以炭灰拥着香丸,只有屡屡细烟飘渺而上,香味隐隐而发。
秋色隐隐漫回大地,偶有疏风拂过便吹散了香气。
帐内坐着的少女发间插着一支白玉双凤纹簪,外着淡绿色合欢掩裙。衣着淡雅娴静。她在香炉里放上云母隔片令碳力焙烤,盖上香炉盖端详飘渺而起的屡屡细烟片刻,忽淡淡道:“王妃看这风,吹出来便散了。”
不论她如何摆弄令香气勃发,疏而不散,总是争不过。
“但这一星香丸却能燃上整整一夜,一时遇见风,嗅不到香气也不打紧。”容从锦紧了紧外衣,微嗅着沾染过山间水汽变得湿润暗淡的香气,迟疑道,“这是檀香么?还有香附子。”
“王妃鼻子倒是灵,香附子四两,郁金二两,檀香一两煮茶。再添麝香少许樟脑一钱合蜜炼丸。”五公主顿了顿,轻声道,“这就是雪里春信。”
容从锦听着香方本只是认真倾听,忽闻“雪里春信”这大名鼎鼎的四个字不由得神色一震,雪里春信本是先帝在世时宫内调出的,因香气清冷似有梅花傲雪开放,为宫内御用,王孙贵胄不过每年得上些许,香方更是不传之秘,宫锁深重,不过寥寥几人知道罢了。
五公主垂眸,低声叹道:“我即将远嫁,却割舍不了这香,前些天向陛下求来了香方。”
“公主身在异乡也能制出故国香丸,就仿佛回到望京了。”容从锦低声道。
公主摇头:“哪有那么简单,这雪里春信最重要的就是檀香煮茶的水,需是取大寒当日,梅花花蕊中心的清雪,在玉碗中调和。没有这梅花花蕊的雪水,就制不成这香。”
容从锦不禁哑然,这位公主也是金枝玉叶,却要远去突厥和亲,这突厥使臣笑里藏刀,只怕不是真心想要和亲,五公主远去万里,前路如何能否博一条生路全都要靠自己了,“雪里春信”只怕是遥不可及。
五公主容貌秀丽性格温和,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封平阳公主。
以前我就是个插不上话的,现在更是…王妃看,我都要走了终生无法返回故土,更没人来烧我这冷灶。”公主望着远处嬉笑欢愉的人群神情间带上三分倦怠,低声道,“不瞒王妃,我心中实在无奈。”
“兄长和母妃口口声声指望我去和亲,他成与我毫无关系,败则要我去和亲承担损失,何其可笑。”五公主摇头,“这些天只有昭弟是真心关爱我的,总是来宫里劝我。”
其实顾昭痴愚,又本就不愿让五公主和亲,他能劝什么,三两句话就让五公主绕进去了,反倒给五公主平添烦恼,但是他的心意是好的,五公主知道他这份心的可贵之处不免动容,叫过瑞王妃来低声道:“六弟有太子兄长护着,人人都道他是天潢贵胄,运气好,可是在宫里他过得也很不容易。”
“王妃生病时,六弟来宫中看我,我能看得出他对你是一片真情,王妃这般聪慧自然知道真情来之不易,若是您肯留心一二,昭弟一生无忧矣。”这对顾昭有益,对容从锦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无论夫君多么不如意,总是个夫君,何况不是她夸口,顾昭比许多皇室宗亲们都要强。
“公主的心意我领了。”容从锦眼皮微垂,以平阳公主的身份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实在不易。
公主倏忽展颜,笑着道:“昭弟有福气。”
“公主也不必为突厥忧心,您是皇室公主…”容从锦说到一半,公主摇头无奈道,“王妃何必提这些唬自己的,我前路渺茫,终生可能都无法再返回望京,身若浮萍。”
“本朝和亲宗室女、嫡亲公主数不胜数,如今轮到我头上我就愁眉不展的,也是太过矫揉造作了。”
容从锦错开道:”一觞一饮,皆是天恩。”
“母妃的养育之恩,我已经报答了,兄长要争便由他去吧。”太子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她冷眼旁观只怕母妃和四哥都会败在太子剑下,郡主用银花叶式鱼尾柄小匙拨弄着香灰轻声道,“我远去突厥,还有一事想托付给王妃。”
“公主请讲。” 容从锦诚恳道,这位公主却是皇室中少有的清明聪慧,若是和太子是同胞兄妹,对彼此都是助益。
“皇室争斗中落败的向来都是死无葬身之地,太子也不会给我兄长什么仁慈。”平阳公主扬首直视容从锦双眸,忽很轻的笑了一声,微冷雾气中愈发显得白皙莹透的纤纤玉手从倾髻上拨下一支华贵发簪,拉着容从锦的手放到他掌心,推着他四指使他手指回拢。
“到时,就用这支发簪为我兄长收殓吧。”平阳公主起身,敛裾下拜深深行礼,衣摆缓缓垂落在秋色里也多了一抹清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