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纵情一日欢 “我只想早点见到殿下。”……
距离北门最近的医馆, 位于六里之外的一处军营中。
六里路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齐风丝毫不敢耽搁。他背起?燕雨, 朝着军营狂奔, 轻功也施展到了极致。
齐风一步跨过两?丈远, 犹如风驰电掣, 或许是?他跑得太?快,燕雨还喃喃道:“风太?大, 我头晕。”
齐风道:“马上就?不晕了。”
燕雨道:“我死了……”
齐风焦急万分, 心脏快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了。他用尽平生之力, 向前猛冲,终是?在短短瞬息之间, 跃过军营的围墙,飞到了医馆的门口?。
齐风一脚踹开?医馆的木门,汤沃雪正站在不远处,与?他四目相对?。他一边喘气一边说:“我的兄长……”
汤沃雪的脸色变了,变得有些苍白。她的医术十分高超, 有时候, 甚至不需要把脉,只是?听见?病人的声息, 便能判断出?病情?是?否严重。
汤沃雪细听片刻, 听出?了燕雨的心脉受损,瘀血凝滞, 全身多处骨折。他的伤势比她预想的更?严重,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齐风把燕雨放到了病房的一张木床上。
这间病房干净又整洁,透窗的阳光照耀进来, 空气中似乎没有尘埃,只有一股淡淡药香。
齐风不由得放松了些,又忽然惊觉,自己累得气衰力竭,站也站不稳,身形摇摇晃晃,最终摔倒在地上。
汤沃雪的学?生把齐风扶了起?来,汤沃雪也快步走到了床前。
汤沃雪褪去了燕雨的衣裳,只见?他浑身是?伤,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前胸后背,共有七十多处,十分之四结痂了,十分之六还在往外渗血。
汤沃雪立刻对?燕雨施用针灸,又亲手为他擦身敷药,他的头脑尚未清醒,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痛得发抖,痛得打颤,痛得冷汗直流,神思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京城的公主府。他的穴道被封住了,铁鞭一道一道地挥下来,雨点似的密集,全落在他的后背上。
他哀求道:“别、别打我了,殿下……别打我,好痛,我不敢了,殿下……”
汤沃雪轻声道:“没人打你,你做了噩梦,醒过来就?好了,能听得见?吗?你并无大碍,我会把你救回来。”
汤沃雪又给他扎了几针,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昏昏沉沉的,察觉不到一丝疼痛。他不省人事,再也听不清汤沃雪的声音。
经过一刻钟的急救,汤沃雪保住了燕雨的心脉。她累得满头大汗,仍然不敢休息。她吩咐自己的学?生去煎药,又把药方详细说了一遍。
学?生走后,屋内只剩下汤沃雪和齐风两?人。
这时齐风已经缓过劲来。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目光直直地盯着燕雨,像是?要把燕雨的脸庞盯出?一个窟窿。
燕雨和齐风分别了七个多月,燕雨似乎清减了许多。他的脸颊微微地向内凹陷,眼眶也有一圈乌青,胸膛上的淤血凝成斑块,纵横交错,若隐若现。他不像是?公主的侍卫,倒像是?落难逃荒的流民。
齐风又等了半晌,还没等
到汤沃雪发话。他心中的焦躁之情?,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忍不住问:“燕雨能活下来吗?”
话音未落,这一间病房的木门又被推开?了,华瑶悄悄地溜了进来。
华瑶动?用了轻功,走起?路来,悄无声息,似是?一阵微风刮过。汤沃雪的衣袖摆动?了一瞬,她侧头一看,华瑶已经站到了她的身侧。
华瑶也小声问:“燕雨怎么样了?”
汤沃雪轻叹一口?气:“燕雨大概碰到了武功高手。他侥幸逃脱,却被对?方的剑气所伤,五脏六腑淤血凝滞,左手肘部、右腿膝部、右脚踝部严重骨折,双腿和背部的旧伤复发,内力阻塞不通,气血运行不畅……”
汤沃雪还没说完,齐风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他的嘴唇紧绷着,目光空空茫茫,全然无法?视物。他的神情?是?近似于麻木的悲哀,华瑶喊了他一声,他竟是?浑然未觉,仿佛此身已不在人世间,跟着燕雨一同去了虚幻之境。
华瑶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他的声调止不住地颤抖:“求您,求您救救燕雨……”
华瑶耐心地安慰他:“你别着急,别害怕,你听我说,燕雨的武功还可以,他的内息仍在运转,方才,汤大夫为他针灸,护住了他的心脉和丹田,他一定能活下去。”
齐风点了点头。
华瑶侧目,又见?汤沃雪排开?银针,准备再次为燕雨针灸。
汤沃雪的神情?异常专注,似乎找到了症结所在。华瑶也不敢打扰她,连忙拽住齐风的衣袖,把他从病房拖了出?去。
华瑶和齐风走出房门,静静地站在门外。
齐风沉默不语,华瑶也是一言不发。
窗外密布浓荫树影,好似一片绿云,正在风中缓缓摇曳。
夏日的暑气已然消散了,不知不觉中,初秋将至,凉风拂面。华瑶忽然想起?来,许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当时也是?初秋天气,她和齐风、燕雨一同在庭院里玩捉迷藏,输了的人要扮鬼脸。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抓了出?来,还问他们:“你们见?过鬼吗?知不知道哪一种鬼脸是?最真实的?”
齐风被她问住了,燕雨却敢胡说:“死了就?能看见?鬼了,您等我先死一回,我托梦告诉您。”
该不会一语成谶吧。
燕雨的伤势如此严重,倘若杜兰泽与?他同行,必然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华瑶的心跳也加快了,杜兰泽,杜兰泽,她不断地念着杜兰泽的名?字,又将她今日的所见?所闻反复推敲。
华瑶注意到燕雨的腰带上挂着一只荷包,正面绣着一株兰花,反面绣着一朵芍药。这荷包显然是?杜兰泽的私物,轻易不会送人。
倘若杜兰泽遇险了,燕雨伤势危急,燕雨也不可能抢到荷包。由此可知,杜兰泽根本没离开?京城。她没和燕雨一起?逃出?来。她必定使出?了奇计,趁乱把燕雨送出?了京城。
荷包上的“兰花”是?杜兰泽本人,“芍药”的别名?是?“分离”,杜兰泽把荷包交给燕雨,不仅辞别了燕雨,也辞别了华瑶。
怎会如此?
华瑶心神俱震。
这时,汤沃雪的学?生也赶来送药了,刚刚熬好的一碗药,正冒着腾腾热气。
华瑶顺手推开?房门,跟着学?生的脚步,走向那一张病床。她对?上汤沃雪的目光,仔细观察了片刻,汤沃雪虽然疲惫,眼神却是?明亮的。
汤沃雪用毛巾擦干了自己额角的汗珠,又转过头,看着华瑶,语气轻松地说:“没事了,我把他救过来了,他还要休养一段时日,至少一个月内,不能动?武,三个月内可以痊愈。”
华瑶感慨道:“你的医术出?神入化,堪称是?神医国?手。”
汤沃雪双手扶住燕雨,使他靠在她的怀里。她亲自喂他喝药,等他喝完了,她才回话道:“多谢殿下抬举,我今天也是?碰巧了。”
华瑶十分好奇:“什么意思,怎么个巧法??”
汤沃雪又把燕雨放平了。她坐在床边,轻声描述道:“我本以为燕雨失血过多、回天乏术,又察觉他丹田中还有一股真气,在他晕倒之前,他服用了至少四颗补血回魂丹,气血虽有亏损,还是?能补救过来。”
华瑶已经猜到了,补血回魂丹,肯定也是?杜兰泽预先准备的药品。杜兰泽什么都算到了,却没算到她自己的活路。
汤沃雪还在说:“燕雨的运气真好,您也别担心啦,我说他没事,他绝对?没事,您再等一阵子,最多半天吧,他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华瑶和汤沃雪的谈话声轻轻浅浅,隐约传进了燕雨的耳朵里。
燕雨的眼皮跳动?了一下。他似乎正在做梦,又梦到了华瑶和汤沃雪,泪水便从眼角滚落,沾湿了白缎包裹的软枕。
燕雨睁开?双眼,轻纱床帐遮挡了他的视线,穿透轻纱的日光也是?柔和的。他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一股积压已久的苦闷和委屈。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无父无母,除了齐风再没有一位亲人,因而?他很想逃离华瑶,逃往广阔的天地。
过去七个多月的经历,让他想通了一件事,他确实不愿意做奴才,可他早已把华瑶、汤沃雪,甚至是?谢云潇当做了亲人。
当他见?到她们,就?像回家了似的,他的情?绪不再压抑,纵然病痛在身,也不用担惊受怕,他的病痛也带着一丝安然和坦然。
他毫不犹豫地唤道:“殿下……”
华瑶立刻出?现:“你醒了?”
燕雨一下就?哭出?来了:“我差点就?死了……我逃出?京城,路过虞州,撞见?了土匪,丢了一辆马车。我逃到秦州,想着抄小路走得快,又赶上了贼兵的埋伏……”
华瑶坐到他的床边:“我知道了,你别哭,你的伤势正在好转,再过两?个月就?痊愈了。”
燕雨还没回话,华瑶又问:“杜兰泽怎么样了?”
燕雨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以及杜兰泽的嘱托。他一字不漏地转述道:“皇帝死了,昭宁二?十六年七月十七日深夜,皇帝死在他的寝宫……永佑宫里。那天晚上,皇帝召见?杜兰泽,杜兰泽对?皇帝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没过多久,皇帝就?死了……太?后派人去了永佑宫,宫中上下几百号人,全被太?后清理了,我亲眼看见?的……太?后几乎没留活口?,皇帝的寝宫真是?鲜血淋漓。我以为我死定了,太?后又宣召杜兰泽觐见?,杜兰泽和太?后说了一会儿话,太?后就?把我放出?宫了。我出?宫后,每时每刻都在赶路,只想早点赶到秦州,早点见?到殿下……”
第162章 谴情千百般 有驸马如此,公主复何求?……
华瑶万万没想到, 真相如?此出?人意料。她的父皇驾崩了,父皇死前召见?了杜兰泽,杜兰泽又被太后留在宫中, 太后隐瞒了一切, 却让燕雨赶来秦州送信。
华瑶脱口而出?:“杜兰泽的身体还好吗?”
燕雨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不……呜呜……”
华瑶又问:“她受伤了吗?”
燕雨哽咽不止:“她的肩膀和后腰都有紫黑色淤血。她的内伤很严重, 她走不了路, 我把她送到了仁寿宫的宫门前……”
话未说完, 燕雨又怔住了。
燕雨忽然想起来,他曾经和杜兰泽击掌为誓, 他不能把自己在京城的所见?所闻透露给
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然而, 这间病房里, 不仅有华瑶,还有齐风和汤沃雪。
他是不是食言了?
他还答应过华瑶, 他会?尽力照顾杜兰泽。如?今杜兰泽凶多吉少?,他自己倒是平平安安地回?家了。
燕雨一声不吭,泪水簌簌地滚落。他暗恨自己办砸了差事,他的本意并?非如?此,久积的哀怨又涌上心头?, 他焦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无法自控地浑身颤抖起来。
汤沃雪发觉他情况不妙,又握住他的手腕, 往他的头?顶、脚尖各扎了两?针。四根银针刺入他的皮肤, 静静地留存了一会?儿,他的情绪也逐渐平定。
他坦白道:“殿下, 我又做错了。”
华瑶道:“你做错了什?么?”
燕雨道:“我对杜兰泽发过誓,我只能把消息传给您,不能让别人听见?, 可是齐风和汤大夫也听见?了。”
华瑶缓声道:“你这一次失误,我可以谅解。你身负重伤,齐风和汤沃雪守在一旁,才能及时救治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收不到你的消息。而且,齐风和汤沃雪都是我的心腹。既然你已经回?来了,你要记住,我们同?心协力、同?仇敌忾。”
燕雨泪眼?汪汪,目光专注地看着华瑶。
汤沃雪也搭了一腔:“那我也发誓,我绝对不会?泄露消息,你就不要担心了。你才刚刚醒过来,情绪一定要平稳,好好地休养几?天吧。你想吃什?么,也可以说出?来,咱们这里还有很多美食,银耳、火腿、鱼丸、素饺……”
过去的七个多月,燕雨很少?能听见?旁人对他嘘寒问暖。他卸下一切负担,从头?到脚都放松了,神智也不太清醒了。
燕雨又困又累,恍惚之间,忘掉了很多事,但他还记得杜兰泽教给他的几?句话。
他断断续续地禀报:“兵部尚书庄妙慧、镇抚司指挥使?刘济万、户部侍郎程士祥、户部清吏司温良平……他们都是方谨的人。方谨的兵力大多聚集在沧州、幽州、朔州、平州……”
话未说完,燕雨昏睡不醒。
汤沃雪叹了一口气:“燕雨必须睡觉了。他至少?四天四夜不眠不休,身上还有严重的内伤和外伤,他强撑到现在,才说了这么多话。”
华瑶的脑海中涌现万千杂念。她与汤沃雪细谈了燕雨的病情,确认燕雨没有性命之忧,她才离开了这间病房。
华瑶准许齐风留在病房里,继续陪护燕雨。据她所见?,齐风和燕雨的命运紧密相连,他们之中的一人遭受大难,另一人也会?失魂落魄,久久无法回?神。
*
时值晌午,日光高照。
谢云潇正在军营的校场上训练新兵。
众多士兵排成一字长蛇阵。他们手握长矛,脚踩杂草,向着前方冲刺,锋利的矛尖直指一群稻草人,扎出?了无数孔洞。
谢云潇站在高台上,审查每一位士兵的身法与力道。
士兵的人数约有两?千,谢云潇仍然看得清清楚楚。他不分昼夜地进?行演练,短短半个月之内,便能挑选出?精兵强将。
谢云潇所在的军营,名为“第四军营”,营中兵将骁勇矫健,人人都有冲锋陷阵的血性。
“第四军营”在岱州杀敌平叛,立下了汗马功劳。华瑶封赏了不少?兵将,然而谢云潇并?未领取任何赏赐。
谢云潇和华瑶早已达成一致。谢云潇战功赫赫,却是秘而不宣。谢云潇自幼修习兵法,也很擅长练兵用兵,但他的本性十分厌战。他在战场上拼杀过数千次,见?惯了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的惨状。他以攻为守、以战为胜,只盼天下战事早日平定,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若要开创太平之世,华瑶也应当尽快登基。
这一瞬间,谢云潇的思绪百转千回。
众多士兵已是疲惫不堪。他们绕着校场跑圈,跑得满头?大汗,衣服完全湿透了,连一声累都不敢叫。
谢云潇施展轻功,随着队伍从前到后绕行了一圈,无人能看清他的身影,只能依稀察觉一阵轻风拂过。
这一群新兵之中,约有七十人根骨较好,适合练武。虽然他们暂未修炼出?内功,但只要方法得当,也能在三个月之内,速成一套功法。
谢云潇记下了这七十人的样貌,还要观察他们的心力与耐力。
此时,众人的气力衰竭,脚步渐渐放慢了许多。
谢云潇竟然拔剑出?鞘,剑光在半空中一闪而过,狂风乍现,杀气冲天,几?乎要杀得血溅当场。
众人吓得一路狂奔,拿出?了拼命的架势,又跑了足足一刻钟,这一场演练终于结束了。
谢云潇命令众人午休,而后,他身影一闪,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
谢云潇的侍卫也换班了,校场上又来了几?位监军,士兵们坐在树荫下休息。厨娘们推着木车,姗姗来迟。她们给众人发放餐食,无非是米粥、酱菜、薄饼、山蔬之类,士兵们都吃得津津有味。
校场上树荫浓密,清风徐来,秋蝉一声声地鸣叫着,士兵也只敢窃窃私语。军营严禁士兵喧哗,违令者鞭笞二十,至今无人胆敢犯规。
距离校场不远处,华瑶正站在一棵树下,观望士兵的一言一行。
华瑶记得,戚归禾在世时,与士兵同?吃同?住,亲如?手足。
士兵吃酱菜,戚归禾也吃酱菜。盐渍的酱菜,又酸又咸,戚归禾甘之如?饴,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他对待伤兵残将,更?是关怀备至,还把自己的俸禄分给他们,帮他们照顾亲属。
戚归禾不仅是谢云潇的兄长,也是士兵心目中的兄长。
反观谢云潇,他训兵练兵,全然不近人情,远比戚归禾严苛得多。他惩戒士兵,血溅数步之外,士兵对他敬而远之,甚至不敢直视他。
华瑶对此感到满意,倘若谢云潇的练兵之道与戚归禾相似,华瑶也会?有些?不放心。
华瑶一边思索,一边跑向营帐。她的轻功又精进?了不少?,树叶晃动的那一瞬,她已经钻入了谢云潇的营帐。
营帐之中,仅有谢云潇一人。
谢云潇坐在一把木椅上,他的面前是一张圆桌,约有两?尺见?方。桌上摆了两?份食盒,也是华瑶的侍卫刚刚送来的,白玉雕成的食盒,尚且留存几?分温热。
谢云潇的身边还有一把空椅,与他距离极近,他似乎早已做好准备,只等着华瑶在此现身了。
华瑶毫不客气地坐过去,谢云潇捉住了她的手腕。
华瑶反手一拧,转守为攻,握紧他的修长手指,略微摩挲了一会?儿,又很严肃地说:“我爹没了。”
谢云潇怔了一怔:“他驾崩了?”
华瑶点了一下头?:“燕雨回?来了,伤得很重,幸好汤沃雪救治及时,他已无性命之忧。他为我传来了京城的消息,我总算明?白了,近日以来,京城的异动为何如?此频繁。”
华瑶忙碌了一上午,这时也有些?饿了。
她自顾自地打开食盒,先吃了一口她最喜欢的鱼丸,才继续说:“东无派兵攻打方谨的公主府。方谨全力反击,又在东无回?府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东无和方谨闹得不可开交,京城百姓纷纷外逃,御林军几?乎是名存实亡。京城的传言沸沸扬扬,先前我收到了许多消息,今日听完燕雨的话,我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食盒里不仅有鱼丸,还有清炒蛤蜊、清炖螃蟹,散发着幽甜的香味。那螃蟹共有两?只,每只都有一个巴掌大,新鲜而肥美,尚未去壳,香浓的蟹黄已流露出?来。
华瑶的筷子轻敲了一下蟹壳,谢云潇竟然从她的碗里夹走了螃蟹。她直勾勾地盯着他,又见?他拿出?毛巾,擦净双手,默默地为她剥蟹。
谢云潇略微低头?,指尖捏着蟹壳,稍一使?力,蟹壳裂开了,雪白而饱满的蟹肉跳脱出?来,又被他用筷子拨回?她的碗里。
华瑶感叹道:“天呐,你好会?剥螃蟹,你真是太贤惠了,有驸马如?此,公主复何求?”
谢云潇又将蟹黄和蟹腿肉剔了出?来,完完整整地送进?华瑶的饭碗。
华瑶左手捧碗,右手执筷。她把蟹黄、蟹肉和米饭拌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品尝一碗蟹肉拌饭。
谢云
潇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京城已现乱象,先帝之死,瞒不了太久。方谨和东无不得民?心,唯有你是众望所归,再过一段时日,你不再是公主,应是大梁朝的皇帝。”
华瑶的语气又低缓了些?:“嗯,我是皇帝,你是皇后,在我登基之前,我必须把东无和方谨彻底铲除,斩绝杀尽,以绝后患。你的祖父一家还在京城,你传信给他们,问问他们近况如?何,若有必要,他们可以逃往永州祖宅,以免受到京城的战火牵连。”
谢云潇的祖父,既是谢家的家主,也是世家名门之首,朝野内外的声望极高。
谢家的祖宅位于永州真定县。谢家在真定县还有一块封地,传承已过百年,根基极为深厚。
永州真定县,正是谢家祖宗流传下来的安身之处,若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谢家人可以在此避难。
华瑶的那一番话,恰好提醒了谢云潇,京城的局势瞬息万变,谢家人不应该留守京城。谢云潇也准备传信回?家,询问他的亲人,是否需要他的助力。
这时,华瑶突然又说:“再过一个月,我打算率兵前往京城,顺便把杜兰泽救回?来。”
第163章 常叹聚合离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云潇静默片刻, 低声?道:“你出征京城,只为援救杜兰泽?”
华瑶听出了他的疑虑。
他并不知道杜兰泽的处境如何,华瑶也没把实?情全部告诉他, 只因她也不确定, 她的推断是否正确。
方才燕雨也提到了, 杜兰泽已受了内伤, 太后又召见了杜兰泽。对太后而言, 杜兰泽尚有用处,那太后应该会传太医为杜兰泽诊治。太后身边的医师都是疗伤圣手, 杜兰泽被太后扣留, 暂无性命之?忧。
不过, 大约一个月之?后,杜兰泽的性命就难保了。太后利用完了杜兰泽, 或许会拟订罪名,判她秋后处斩。
华瑶轻叹一口气。她心绪纷乱,无从倾诉。
她又思索了一会儿,毅然决然道:“我最看重的,只是‘基业’二字, 我要守住朝廷的基业, 自当考虑全局。沧州战况不利,四十万敌军围攻虎牢关, 如果京城内乱, 沧州必然军心涣散,凉州和虞州也有旦夕之?危。”
谢云潇道:“你若去?了京城, 你也会历尽艰险。”
华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会在?一个月之?内解决司度。在?此期间,东无和方谨必定血战数次,届时, 他们元气大伤,又失去?了民心,我正好去?京城收拾残局。”
华瑶是仁义之?主,启明军是仁义之?师,京城又遭受了兵祸之?灾,华瑶不可?能坐视不管。
谢云潇明知这个道理,却还是心乱如麻。他只怕华瑶自投陷阱,而他来不及救她。
她的思虑比他更深远,常设连环计,以敌攻敌,以战止战,她在?秦州所?向披靡,在?京城又会如何?
京城遍布武功高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
华瑶受制于仁义道德,东无和方谨倒是无所?不用其极。
思及此,谢云潇为华瑶倒了一杯水。水从杯口溢出来了,谢云潇仍未停止。
华瑶连忙扶住他的手腕。她与他十指相扣,又轻声?说?:“你不必担心,如今我兵力强盛,东无和方谨也不敢小看我。”
谢云潇反握她的手:“正因为你兵力强盛,他们恨不能把你除之?而后快。”
华瑶静静地凝视着他,当他低头?时,她又亲了一下他的唇角,极短暂的一个吻,只是一转瞬间,她与他隔开?一段距离,认真?道:“自古以来,中兴大计,都是很?不容易的,当初我征战秦州,也是九死一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云潇默不作声?。他又记起华瑶身负重伤时,他坐在?病床前?,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昏迷一日,他消沉一日,她不省人事,他心如死灰。
华瑶似乎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她笑着问:“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怎么办?”
谢云潇不假思索:“陪你一同上路。”
华瑶故作惊讶:“真?的吗,你要给?我陪葬?”
谢云潇略微侧过脸。他不再看她,却执意道:“不是陪葬,应是殉情。”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谢云潇这几句甜言蜜语,还真?是十分动听。她只把他的答复当作一种?调笑,情侣之?间的嬉戏,无非解闷消遣而已。
华瑶听完谢云潇的赌咒,虽是全然不信,却也动起了怜香惜玉的念头?。她的唇边还含着微笑:“你我是结发夫妻,自然情深义重,你的一片心意,我总是十分珍惜的。”
谢云潇与她对视,她话锋一转:“千千万万的民众,也有自己的亲属,待我平定乱世之?后,他们也能安稳度日。”
“天下安定”这四个字,也是谢云潇的平生心愿,但他的顾虑仍未消减。
谢云潇直言不讳:“京城向来卧虎藏龙,镇抚司、拱卫司、御林军的武功高手,至少应在?五万人以上。启明军拥兵二十万,武功高手约有一万七千,十分之?四仍需驻防岱州、秦州各地。你率兵前?往京城,兵力不足以震服人心……”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京城确实?卧虎藏龙,先帝已故,群龙无首,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万万不可?错失。更何况,御林军名存实?亡,拱卫司听命于太后,镇抚司不敢轻举妄动,我们也没什么好怕的。”
华瑶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又把她的手腕捉住了:“率兵亲征,岂不危险?”
华瑶头?头?是道:“我率兵亲征,虞州必将?归顺。两个月前?,朝廷命令虞州攻打秦州,虞州按兵不动,自然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启明歌》在?虞州早已传唱开?了,启明军士气高涨,官兵士气低落,真?可?谓天赐良机。”
华瑶说?完这一番话,又觉得?有点饿了。她喝了一口水,低头?吃了两勺饭。
谢云潇不再与她争执,还用筷子剥开?了蛤蜊壳,剔出了蛤蜊肉,再次送入她的碗里。
华瑶在?无意中一瞥,看到了餐盘中的素炒白菜,谢云潇又夹起一片白菜叶子,悄无声?息地递给?她。
如此无微不至的照顾,倒是让她心中十分诧异。
华瑶小声招呼道:“你也吃饭,别给?我夹菜了,你不饿吗?”
谢云潇这才打开?他的食盒。他的举止虽然从容,却略显迟缓,吃饭也比平日里更慢一些。
华瑶猜不到他正在想什么。她偷瞄他的喉结,他似有所?感?,他执着筷子的手指停顿了一瞬。
华瑶飞快地转过头?,就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他身上。她埋头?扒饭,大口大口地咀嚼,他又低声?道:“慢点吃,别急。”
华瑶含糊地回应道:“嗯嗯。”
谢云潇端来杯子:“喝水吗?”
华瑶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谢云潇欲言又止。
华瑶一边沉思,一边细嚼慢咽。
又过了半晌,华瑶用完了午膳。
华瑶正要和谢云潇告别,谢云潇放下了碗筷:“京城局势凶险异常,敌人的武功深不可?测,我随你一同出征,你意下如何?”
华瑶已经站起身来。她扶住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到时候再说?吧,还有一个多月,你现在?担心,未免太早了。你先处理你手头?的事务,我自会统筹全局。等到燕雨清醒过来,我会问他京城的情况,问清楚了,再做定夺。”
她直直地盯着他,他一时无言,极轻声?地回答:“也好。”
华瑶又落座了。她悄悄对他说?:“你传给?谢家的信,也要写得?明明白白。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顺风行船,还是逆风破船,由我这个掌舵人来决断。”
直到这时,谢云潇才领会了华瑶的深意。
不久之?前?,华瑶对谢云潇说?,谢云潇可?以传信给?谢家,问问谢家的近况如何。
华瑶不仅是关心谢家,也是在?探究谢家的根底。先帝在?世时,华瑶从未指使谢家投诚,只是与谢家暗中联系。而今先帝已故,谢家应当竭力扶持华瑶,顺应天下大势所?趋。
谢云潇道:“齐心协力,同舟共济,也是谢家的期望。”
华瑶听出了谢云潇的弦外
之?音。
谢云潇并不确定,谢家是否会竭尽全力,辅佐华瑶上位。
谢氏一族谨守清流门?规,“谢党”又被称为“清流党”。天下读书人推崇谢家,盛赞谢家“坚守道德之?心,舍弃功利之?欲”。
无论谢家人是浪得?虚名,还是名副其实?,他们既已站上高台,便不能再摔下来。
华瑶很?理解谢云潇的难处。她还未回话,距离她数丈之?远的地方,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华瑶抬头?望去?。她耐心等候片刻,侍卫赶到了门?口,禀报道:“启禀殿下,秦将?军传来急信。”
侍卫提及的“秦将?军”,正是秦三,她是华瑶麾下第一大将?,也是华瑶最器重的武官。
华瑶吩咐道:“何事?详细说?来。”
侍卫毕恭毕敬地回答:“秦将?军说?,约莫半个时辰前?,秦将?军率兵在?城外巡逻,听见远处有一人以内功传音,大声?呼救。秦将?军疑心有诈,便没有亲身前?去?,只派出了几个探子。探子没瞧见贼兵的踪迹,只找到了一个和尚,那和尚身受重伤,衣衫褴褛,怀里抱着一把铁禅杖……”
听到此处,华瑶已经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果不其然,侍卫又说?:“铁禅杖破败不堪,杖身上刻着一行小字,‘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秦将?军说?,那禅杖乃是世外高人的兵器,那和尚的身份也不一般。秦将?军自作主张,把和尚送到了医馆,还请殿下宽恕。”
华瑶只问了一句:“秦将?军也在?医馆吗?”
侍卫如实?回答:“刚到不久。”
华瑶二话不说?,立刻赶往医馆,谢云潇也被她拽走了。他们的轻功都是当世第一流,飘然若御风而行。少顷,他们已步入医馆,正好撞见了秦三。
时值午后,阳光明灿,秋风也晒成了暖风,树影仍在?晃动,窗纱上光影交错,依稀照出了秦三的身形。
秦三正站在?窗边。她转过身,与华瑶打了个照面。
秦三连忙弯腰行礼,华瑶道:“免礼,我有事要问你。”
秦三还想向华瑶请罪。
秦三擅作主张,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和尚送入了医馆。秦三只觉得?和尚眼熟,却又不能断定他的身份,倘若华瑶因此而怪罪秦三,秦三会心甘情愿地受罚。
然而,华瑶却说?:“这一次,你做得?不错。”
秦三也不知前?因后果,便把自己的见闻说?了出来:“启禀殿下,今日一早,我出城巡逻,总能听见一阵怪声?,哼哼唧唧,很?像是男人的呼痛声?。我当时也没多想,还以为是哪儿来的贼兵受伤了,我就问我的亲信,他们竟然一无所?知,那声?音只有我能听见。”
华瑶一语道破:“那和尚并未呼救,他无力发声?,只能用内功传音,但他的内息也很?微弱,似你这般武功绝世,才能察觉出来。”
华瑶亲口承认,秦三实?乃“武功绝世”,秦三真?是十分受用。
秦三不自觉地展露一丝笑意:“承蒙殿下抬举,末将?愧不敢当。”
秦三昂首挺胸,深吸一口气,快言快语道:“那和尚藏在?一片草丛里,他浑身脏兮兮的,蓬头?垢面,从头?到脚没一块好皮,烂掉了似的,看起来就像泥土一样,还真?是不容易察觉。当时他卧倒在?地上,怀里揣着一把铁禅杖,我认识的,禅杖的主人,真?是一位得?道高僧,法号‘宏悟’,江湖人称‘宏悟禅师’,中原第一高手,纵横江湖数十年?。”
提及“宏悟禅师”四个字,华瑶当然记得?很?清楚。
去?年?秋天,华瑶和谢云潇暂住虞州山海县的一座寺庙里,那寺庙的方丈,正是“宏悟禅师”,这老头?年?纪一大把,武功盖世,功法比谢云潇厉害得?多,也让华瑶大开?眼界。
秦三还说?:“宏悟禅师的铁禅杖,向来不离身,我也不晓得?,那个年?轻和尚为什么抱着铁禅杖,该不会是宏悟禅师的关门?弟子吧?师父把自己的兵器传给?关门?弟子,倒也说?得?过去?。”
华瑶笑而不语。她只觉得?,铁禅杖的来历,或许有些蹊跷。
华瑶听完秦三的话,嘱咐她不许外传,她自当遵命。华瑶又命令她再去?城外巡逻,她连声?答应,行步如飞地告退了。
医馆的厅堂之?中,仅有华瑶与谢云潇二人。
华瑶伸了一个懒腰。她幼时养成了午睡的习惯,成年?之?后,偶尔也会在?午间睡上一刻钟,奈何今日事务繁多,抽不出空,她还要把案情一件一件地审问明白。
其实?华瑶也觉得?奇怪,今日才过去?半天,她先捡到了燕雨,又捡到了宏悟禅师的徒弟,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因果联系吗?
这一刹那,她若有所?思。
难道是因为,她的父皇去?世了?
昭宁二十六年?七月十七日夜晚,父皇驾崩了,当天夜里,燕雨从京城动身,驱车前?往秦州宛城。
倘若那个和尚也是同时出发,或是稍迟一天,那他确实?会在?近日抵达宛城。秦三在?草丛里发现了他,或许他早已现身了,只不过,今天一早,因为燕雨突然回来了,所?以华瑶加强了城门?戒严与城外巡逻,这才恰巧捡到了和尚。
华瑶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又找到了和尚所?在?的病房。
此时此刻,汤沃雪也在?这间病房里。她的学生拿起一条干净的毛巾,缓缓地擦拭和尚的全身。不多时,此人的面容显露出来,华瑶毫不意外:“原来是观逸禅师。”
这一位“观逸禅师”,正是宏悟禅师的徒弟。
汤沃雪惊讶道:“您认识他?”
华瑶点了一下头?:“我和他打过交道,他真?有一颗善心,只不过,他为人太固执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说?到观逸禅师,就不得?不提起岳扶疏。
想当初,岳扶疏为晋明效力,也为晋明做尽了恶事。
去?年?秋天,岳扶疏在?一场大火中受了重伤,落下残疾,躲在?寺庙里休养。
华瑶真?想杀了岳扶疏,奈何宏悟禅师出面了。宏悟禅师不准她杀生,她思前?想后,另寻了一个好办法。
岳扶疏疑心深重。他与武僧同吃同住,华瑶的侍卫也无法暗杀他。
华瑶便派出暗探,专门?在?岳扶疏的药膳里投毒,那毒药名为“白铃铛”,少量服用,不仅无毒,还能减轻患者的病痛,长期吞食,却会让患者逐渐上瘾,浑身肌肉僵硬,病痛发作时,更有万般痛苦。
华瑶估计,如果岳扶疏还活着,他的寿命只有不到一年?了。
去?年?冬天,岳扶疏还想重返京城,可?他的伤势太严重了,倘若他贸然动身,受不了旅途劳累,他必定会死在?路上。
如今的岳扶疏,究竟是死是活呢?
华瑶的探子回报,今年?开?春之?时,宏悟与观逸护送岳扶疏出了一趟远门?。岳扶疏生死未知,观逸沦落到今天的下场,还真?是可?悲可?叹啊。
华瑶对观逸略有几分怜悯。
汤沃雪弯腰垂首,又为观逸针灸,两针下去?,观逸喃喃自语道:“天元果一钱……天元果一钱……”
第164章 相见后 慈悲为本,宽宏为怀
天元果又名“极珍至宝”, 生长于沧州寒山之中。豌豆大的一颗天元果,至少能?卖出一百两白银的高价。
天元果具有补气
养血、固本培元之效,药效通神, 世所罕见。
华瑶与白其姝相识后不久, 白其姝送给华瑶一盒天元果, 华瑶珍藏至今, 从未拿出来用过。
观逸突然提到“天元果”, 华瑶想当然地以为,观逸必须服用天元果, 否则他就活不下去了。
华瑶悄悄地问:“观逸伤得很重吗, 需要天元果吗?”
汤沃雪面?不改色:“他气力衰竭, 经脉缓弱,神智模糊不清, 身上的疮疤红肿溃烂,犯了虚痨之症,这也并非疑难杂症,调理三四个?月就能?痊愈。天元果补气养血,反而加剧他体内的虚热……”
汤沃雪话?中一顿, 又补了一句:“别说天元果了, 他连人参都不能?沾。”
华瑶追问道?:“那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汤沃雪对自己的医术极有信心:“请您稍等,七天之内, 我保管他睁开眼。”
汤沃雪的两名学生又端来一盆清水。她们各自拿起一条毛巾, 继续擦拭观逸身上的污垢,把他擦得干干净净, 每一处伤口都涂抹了药膏。
汤沃雪再次施针,经过一番诊治之后,观逸的呼吸已调匀了, 原本苍白的面?庞也浮现一丝血色。
华瑶在心中暗暗赞叹,汤沃雪真是华佗再世、扁鹊回魂……不不不,华佗和扁鹊也救不了将死之人。汤沃雪的这双手,堪称是女娲造人,华瑶对她十分敬佩。
汤沃雪仍在忙碌,华瑶的目光又转向了墙角。
华瑶看见一把铁禅杖。杖身长约八尺、重约七十斤,杖头已然断裂了,露出一截铁管,那铁管似乎是空心的,管壁上雕刻着?细碎花纹。
华瑶身影一闪,迅速地抓住铁禅杖,毫不费力地拎起来,对光一照,她惊讶地发现,铁管里的花纹竟然是忍冬花纹。
众所周知,前朝的亡国太子?偏爱忍冬花,他的住处遍布忍冬花藤,民?间称之为“花藤太子?”。
既然如此,宏悟禅师的禅杖之内,为何会雕刻忍冬花纹?
宏悟禅师与前朝太子?又有什么?关联?
华瑶若有所思。她扛起禅杖,又看了一眼谢云潇,示意他跟着?她一同走出去。
华瑶和谢云潇另寻了一间空房,华瑶把禅杖放在了一张木桌上,谢云潇顺手关门。他们二人对兵器略有研究,华瑶还记得,她与谢云潇初次见面?时,谢云潇就在读一本《江湖兵器赏鉴》。
而今,华瑶对谢云潇说:“我想把它拆开,看看它里面?藏了什么?。”
谢云潇抬起手,正要以掌风劈砍禅杖,华瑶突然拦住了他:“等一下,这里面?好像有机关。”
华瑶略微审视片刻,已识破了其中机关。她左手握住禅杖的杖身,右手按在杖头处一旋一折,只听“咔嚓”一声,禅杖从中间裂开,分为左右两半。
谢云潇道?:“你真是慧眼如炬。”
华瑶道?:“那当然了,我什么?都懂。”
果不其然,正如华瑶所料,那铁管是空心的,管壁上镶嵌着?金丝。
华瑶拉起谢云潇的衣袖:“这是不是你们凉州的铸铁嵌金工艺?”
谢云潇仔细看了看,确认道?:“不仅是凉州工艺,也是凉州材质。”
他的手指拂过禅杖的一条裂缝:“雍城特产一种钢铁,不腐不锈,经久耐用。”
这就更?奇怪了,华瑶心想,宏悟禅师的武器竟然出自凉州,还是数十年前的凉州,难道?宏悟禅师与凉州也有什么?渊源?
华瑶虽有几分疑心,却?未宣之于口。她戴上一双手套,检查铁管的内部,又窥见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记载着?佛门武功的功法,开篇第?一句“慈悲为本,宽宏为怀,清净地法,所有善根,悉以回向一切智地……”
修炼武功,也是修炼心境,佛门功法的首要之务,便?是六根清净,这当然与华瑶无关。
华瑶也懒得细究下去,只把禅杖用一块黑布包裹起来,扔进了库房里,等到观逸醒来以后,再让他解释解释。
做完这一切,已是未时一刻,谢云潇也要返回校场了。华瑶和他告别,他目送她先?一步离开,周围空无一人,唯有黄叶在秋风中飘落。
*
又过了几天,宛城风平浪静,宛城文官似乎不敢再与华瑶对抗,城中造谣传谣的人也少了许多,只是又有一种流言,据说是从京城传来的,说皇帝已经驾崩了,“昭宁”这个?年号应该废除了,先?帝一命呜呼,新?帝仍未登基,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怕是难保。
沧州商人也传来了消息,沧州边境战火连天,敌军真像疯了似的,死命地攻打虎牢关,沧州士兵伤亡人数至少在一万以上。
内忧外?患,纷至沓来,怀有忧国忧民之心的仁人志士,便?也开始为了国事而奔走。京城、虞州、永州、沧州等地的读书人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开放言路,增派官兵,尽快终止各地的乱局。
相比之下,秦州的太平气象,算是十分难得了。宛城百姓也不愿再次陷入战乱,叛军的暴行历历在目,谁也不想重温那一场噩梦。
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气氛中,司度的军队在距离宛城东门二十里之外?的树林中安营扎寨了。
司度原本率领了一千兵马、四万流民,然而,华瑶几次三番地使出了阴谋诡计,那四万流民?仓促奔逃,争相涌入秦州乡镇,只剩下一千多人依然跟随司度。
司度不再走官道?。他故意放慢了行程,抵达宛城的日?期远比他预计的更?迟。这一路上,他远离城乡村镇,仍能?听见民?众高唱《启明歌》,歌词朗朗上口,歌声悠悠不绝,颇有一种飘渺空灵之感,这首歌也动摇了他的军心。
宛城文官冒死给他传信,还说宛城有一位花魁,名叫花千树,通晓音律之奥妙,《启明歌》的曲谱,正是花千树所作。她这等贱民?,因?受华瑶宠信,竟也有荣光加身,昔日?的残花败柳,却?成今日?的瑶林玉树,岂不可笑?!再说秦州的愚民?,有头无脑,愚蠢至极。他们把华瑶尊为神女,容不得任何人诋毁她。
司度看着?文官传来的信,心头的疑虑更?沉重了。
华瑶不拘一格,选用人才,又施行严法仁政,辅以鬼神之论,秦州人坚信她是神女下凡、济世救民?,她的真身是启明星,她的魂魄来自天庭。
在传闻之中,就连她的驸马谢云潇也是仙人下凡,专为辅佐她而来。谢云潇美若天仙的外?表,便?是一个?例证。古往今来,姿容绝世的皇后也不在少数,谢云潇此生注定要做皇后。
读到此处,司度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也觉得,乡野愚民?,愚不可及,如此可耻可笑的流言,仿佛出自疯癫之人的口中,倒是蒙骗了一批信徒。
司度合上信封。他坐在一片树荫里,闭目养神,心里想的都是华瑶,他真想一刀砍下华瑶的头颅,将华瑶取而代之。
华瑶被称为“仁义之主”,但她的手段也见不得光。她入驻宛城之后,便?把宛城文官的家?眷全部抓了起来,关在南区的几座大宅之中。凡是听命于她的文官,都能?领回自己的家?眷,至于那些?抗命不遵的,或是对她阳奉阴违的,要么?全家?消失了,要么?还剩一条命,却?不知家?人死活,迟迟等不到再见之日?。
正当司度犹豫之际,他又收到了太后的传令。
太后突然召回了镇抚司的一百名高手,这一百名高手,原本是父皇送给司度的助力,却?被太后夺走了。司度的兵力一落千丈。
司度稍加思索,便?想通了关窍,他的父皇必然驾崩了。他失去了靠山。
司度当机立断,率领军队躲入深山老林,只在附近乡镇留下了几个?哨兵,与朝廷传递消息。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司度正在草丛中静坐,他的哨兵送来了东无的密信。司度读完那封信,紧锁多日?的眉头终于舒展了,甚至笑了一下,他本已走投无路,东无却?要与他合作,他欣然答应,亲自定好了接洽的日?期。
东无为司度送来一队精兵,竟有两百三十人,这些?人都是千里挑一的高手,也很擅长隐藏自己的武功。他们扮作商贩、农夫、流民?、工匠,分批赶来秦州,神不知鬼不觉,便?与
司度汇合在一处。
俗语有云,“人凭志气虎凭威”,司度新?得了一队精兵,威势比往日?更?盛。
司度率领两千多人马,驻扎在宛城郊外?。
待到八月七日?的傍晚,天色暗淡,雾色飘荡,天边还挂着?一轮明月,在秋蝉的哀鸣声中,司度命令士兵夜袭宛城。
秋风渐起,司度未觉寒意。他穿着?一身铠甲,骑着?一匹骏马,扮作官兵,随着?队伍向前行进。
官兵已经排开了阵型,一千多名官兵位于中部,一千多名流民?分散于四面?八方,官兵的脚程原本是远快于流民?,不过,有几位官兵带头喊道?:“冲进宛城!每人赏银二十两、赏米三十斗、赏布四十尺!!”
流民?一鼓作气,拼命地飞奔而去,蚂蚁似的奔涌着?,众人接近宛城之际,忽听轰然一响,硝烟漫天,原是宛城的东门之外?,暗埋了无数地雷,流民?正好踩中了地雷,当场炸得血肉横飞、尸骨全无。
第165章 作别难 今日定是谢云潇的死期
城楼上亮起?火把, 火光连成一片,华瑶站在光影交接之处,看着?司度的军队渐行渐近。
天色已近黄昏, 城门紧闭, 秋风渐起?, 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
华瑶早已预料到了, 司度必定会在天黑之后攻城。
司度乔装改扮, 混迹在流民与官兵之中,只为掩藏自身的行踪。
司度的计策确实不错, 华瑶只知道他一定现身了, 却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众多官兵身穿铁甲, 头戴钢盔,骑着?战马一路奔驰, 几乎融入了夜色。战马的铁蹄踏过黄土,乱卷尘沙,待到尘沙落定,满地残骸已是血肉淋漓。
司度那一方人马叫嚣道:“叛党逆贼!速速接旨……”
“旨”字还?未说完,城楼上战鼓震动, 弓箭飞射, 火炮齐发,箭声如潮, 炮声如雷, 杀得官兵人仰马翻,流民丧亡过半。
数百具尸体散落各地, 血腥气越发浓稠,嚎哭声越发响亮。
受伤的流民哭喊道:“我们是逃难的,快没命了!开门啊, 开门救命!开门救命!!”
华瑶无法辨别?他们这番话?是真是假。
华瑶不止一次地派人暗杀过司度,虽然并未成功,却也扰乱了官兵行军,绝大多数流民趁机脱逃,华瑶妥善地安置了那些流民。
剩余的这些流民,约有一千多人,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打定主意,要跟着?司度闯入宛城。
他们真的是流民吗?亦或是一群改头换面?的武功高手?
华瑶不能辨明他们的身份,更不能把他们放入宛城。
华瑶心中暗想?,此时此刻,她?的第一要务,正是守卫宛城,确保城中百姓安宁度日。
秋风飒飒,军旗猎猎,今夜这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华瑶长吸一口气,高声道:“逃难的流民,不会在宵禁之后,与叛军一同攻城!叛军贼心不死,又扮作流民,乱人耳目!众将听令,杀叛军,斩乱党,斩尽杀绝!!”
守城士兵共有两万人,他们听见华瑶的命令,士气空前高涨,齐声呐喊:“杀叛军!斩乱党!斩尽杀绝!!”
这声音洪亮浑厚,直冲云霄,传遍了茫茫四野,压住了敌军的一切响动。
司度先前准备的口号,竟是毫无用武之地。他原本训练了一队精兵,教他们痛骂华瑶不忠不孝,以此惑乱启明军的军心。然而父皇已经病故了,京城的消息也传入了各地官府,官兵不像从前那般勇猛,也不愿为“忠孝节义”而牺牲。
司度距离城门仅有三里路程。他回头一看,竟然看见了十几个逃兵。他下令道:“逃兵,杀无赦。”
司度勒紧缰绳,转身回头的这一瞬,华瑶注意到了他的身影。
华瑶的目力?远比常人更强,司度又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她?十分熟悉他的言行举止,纵然他设下瞒天过海之计,也敌不过她?慧眼如炬。
华瑶做了个手势,招来七百位武功高手,为首之人,正是秦三。
华瑶指着?司度所在之地,发号施令:“贼兵聚集于此,你带队去剿灭贼兵。”
秦三领命,恭敬道:“末将遵命。”
言罢,秦三率领七百多位武功高手,从城墙上俯冲而下,冲向?敌军的队伍。刀光剑影一霎荡开,不过片刻之后,秦三和华瑶都察觉了此中蹊跷。
司度带来的武功高手,至少在六百人以上,这其中又有两百多人武功极高、攻势极猛,不像是大内侍卫,倒像是训练多年的死士。
这一批死士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排列军阵的本领远超华瑶此前的预计。他们的身法诡谲无比,每一人都与其余人配合默契,招式变化多端,势道凌厉绝伦,比起?镇抚司的“八人刀法”,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色渐黑,夕阳余晖将尽。
死士越战越勇,越战越狂。
显然,他们尤为擅长夜战,只因他们早已做惯了暗杀行刺之事?,深浓的夜色、混浊的血腥味,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秦三率兵抵抗他们的强攻,却无法突破重围,双方交战还?不到半刻钟,已是各有伤亡,秦三这一方的伤亡人数甚至略多一些。
华瑶不得不增派援兵。她?尚未看穿敌军的阵法,正当她?犹豫之时,谢云潇走到了她?的背后:“殿下。”
敌军攻城之前,华瑶命令谢云潇驻守城楼,不准他踏出城楼一步。
谢云潇并不明白华瑶的用意。华瑶特意解释了几句,她?怀疑司度的目标,正是刺杀谢云潇,谢云潇却认为华瑶的处境远比他危险得多。
诚然,华瑶是启明军的首领,也是百姓敬仰的神女,倘若华瑶死在战场上,启明军的军心大乱,宛城必定不战而败、不攻自破。
华瑶的优势在于,她?比谢云潇更了解皇族的穷凶极恶。据她?所见,谢云潇偶尔也会冲动行事?,落入圈套而不自知。
既然如此,谢云潇应当尽量避免与皇族交手。
华瑶原本还?想?把谢云潇关?在军营里,不过谢云潇毕竟武功盖世?,他的目力?、听力?远超常人,他留守城楼,一来可以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帮助华瑶判断战局;二来可以安定军心,辅助启明军迎战官兵;三来,华瑶也不确定司度会使出什么?手段,谢云潇守在一旁,既是多了一份助力?,也是多了一重保障。
谢云潇却不愿意在城楼上观战。他低声道:“请殿下准许我出战。”
华瑶斩钉截铁:“不准。”
军令如山,谢云潇不可违抗。他欲言又止。
此时,华瑶隐约窥见了敌军阵法的端倪。自从她?在山海县见识过镇抚司的“八人刀法”,每当她?闲来无事?,她?会在脑海中演练“八人刀法”的玄机,又因她?亲眼目睹过宏悟禅师如何?破阵,她?隐约有些思路,只是从未实践过。
现如今,机会正在眼前,华瑶略一忖度,果断拔剑出鞘,亲自率领三百近卫,毅然决然地跳下了城墙。
近日以来,华瑶勤于练武。她?天资聪颖,根骨绝佳,悟性本就极高,又得知了《武学?七道》的秘诀,内功外法日益精进,轻功也提升了不少。她?的身影飞快一闪,只在一瞬间,她?消失不见。
战场上杀声震天,华瑶充耳不闻。她?行速极快,剑风呼啸一响,如同龙跃凤鸣。四周沙石颤动、旗帜飘扬,她?忽然甩出一道剑光,斩杀了高举旗帜的官兵,刹那之间,官兵鲜血喷溅,血水浸透了绣着?“大梁”二字的旗帜。
司度也窥见了华瑶的行迹。他毫不迟疑,直奔华瑶而来,他的长剑闪动寒芒,向?着?华瑶的头顶斩落。
司度一定要杀了华瑶。
司度的封地远在灵安。灵安与南方五省接壤,父皇去世?之后,东无在南方日益猖獗,司度的封地名存实亡。
司度兵力?薄弱,声望低微,从没立过任何?功绩,又失去了父皇的支持,他的境遇一落千丈。各地官府虽然尊敬他,却不肯听从他的主张。他谋划得越久,局势的变数反而越多。
他正处于进退两难之境,只能开设一场赌局,孤注一掷,赌的就是华瑶和谢云潇气数已尽。
他本可以趁夜偷袭宛城,但为了迫使华瑶出面?,他率领全军,向?华瑶进攻。他的军队伤亡过半,华瑶也被他引出来了,乘此时机,他调集一众侍卫,从四面?八方包围华瑶。
华瑶轻叹道:“蠢货。”
司度不怒反笑。
华瑶一跃而起?,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直到此时,司度才发现她?的轻功已修炼到了化境。
华瑶身形飘渺,招式变幻极快,恰如鬼魅一般,司度只见其影,不见其人。
华瑶和司度正在激烈交战,双方胜负未分,她?剑刃一挥,又斩杀了他的一名侍卫,殷红的鲜血飞溅开来,沾到了他的袖袍上。
司度不禁感?叹:“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华瑶暗暗心想?,看什么?看,他也配看她?一眼?她?迟早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司度与华瑶不愧是亲姐弟,司度似乎也察觉了华瑶的恶意。
陡然间,司度双臂双腿一同运力?,剑下的杀气如同洪水一般狂涌上来。他翻身一转,猛地刺出一剑又一剑,旧招与新招之间,竟无丝毫停顿。这一套连环杀招,气势磅礴,堪比惊涛拍岸,要把华瑶拍死在战场上。
华瑶急速后退,却被他削断了半寸衣袖。
他还?说:“皇姐,别?跑。”
华瑶纵跳如飞,已跑出十丈来远,她?边跑边想?,司度是不是脑子有病,竟然还?叫她?别?跑?她?想?跑就跑,想?杀就杀,明天就给他办丧事?,再?找几个乞丐给他哭丧,保管他下辈子也做乞丐。
司度对华瑶穷追不舍,他的耳旁吹过一阵风声,越吹越紧,越吹越急,他侧头一看,他已误入一座杀阵,立阵之人,恰巧是东无派来的那一批精锐死士。
司度吩咐道:“华瑶正在杀阵之中,我与你们联手杀了她?。”
这些死士当然也想?重伤华瑶,尽快把华瑶抓回去,奈何?华瑶的轻功登峰造极,城府又是深不可测。她?已看破了阵法的缺陷,还?故意把司度引入阵中,司度所在的位置,也成了她?破阵的关?键。
华瑶以内功传音给秦三,秦三迅速飞到她?的身侧,她?们二人率领一众高手,合力?猛攻杀阵的一角,顿时突破了敌军的防线。
敌军的阵法继续变化,华瑶大喝一声:“司度!他们也想?杀了你!!”
其实华瑶并不知道敌军的兵马分为几派,但她?敏锐地察觉出来,这两百多位死士,并非司度的忠仆,他们的主子另有其人,或是方谨,或是东无,或是皇后,总之,他们与司度的关?系十分微妙。
果不其然,华瑶话?音落后,司度迟疑一步,多看了一眼死士,华瑶又挑拨道:“司度腹背受敌!”
话?音未落,死士的剑光如虹,横劈华瑶的脖颈。
华瑶飞速一闪,窜起?四丈来高,她?躲得很快,未受一丝皮肉之伤,但她?的一缕长发又被截断一寸。她?毫不在乎,挥动长剑一转,又把两个敌人捅死了。
华瑶与敌军交战数十个回合,难分胜负,如此拖延下去,实非华瑶所愿。再?过七天,华瑶还?要率兵前往京城,她?不能在今日的战场上折损太多兵力?。
秦三仍然守在华瑶身侧,华瑶与秦三对视一眼,秦三便明白了华瑶的计策。
天色昏沉,当空一轮明月高照,雾气消散了几分,城墙上挂着?一片灯笼,燃着?一丛火把,火光耀亮,照出人影幢憧,晃动着?的刀剑寒光灿灿。
秦三躲到了暗处。她?突然收敛一切声息,宛如一位死士。千钧一发之际,她?找准机会,从背后偷袭司度,剑刃划伤了司度的肩骨。
那伤口仅有半寸来长,秦三出招收招也只在瞬息之间,司度扭头回看,只见两位死士离他最近,却未见到秦三的身影。
那两位死士原是在追杀秦三,却不曾想?,他们刚好落入秦三设下的圈套。他们与司度对视片刻,双方都起?了疑心,司度比他们更狠毒。
司度一剑斩落两颗人头,又抬脚踩碎头骨,剑上鲜血淋漓,而他脸上毫无表情。
此处黯淡无光,司度也无所顾忌。他正要离开此处,华瑶又在远方喊道:“你们的主子不是司度,司度也容不下你们!司度杀了你们两个同伴!!”
众多死士的脚步停顿了,倒不是因为华瑶所说的话?,而是因为,他们的主子东无早已预料到了,司度与他们定会相互猜忌,华瑶也会从中挑拨。
死士首领名为“丘桐”,他是东无麾下武功最高的死士,他的武功远在司度之上,当然也胜过了华瑶。丘桐原本打算刺杀秦三、活捉华瑶、护送司度进城。
只因司度杀了丘桐的两个属下,丘桐的计划也改变了,这也是东无事?先考虑过的状况。
丘桐下令道:“变换!”
“变换”二字,正是暗号。
暗号一出,众多死士临阵倒戈,他们竟然杀向?了官兵,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真让华瑶啧啧称奇。
华瑶也不太明白,她?只是略微施展了离间计,为何?敌军会自乱阵脚?起?初她?还?以为敌军要用障眼法蒙蔽她?,又过了一会儿,官兵快被杀干净了,司度的侍卫也不剩几个会喘气的了,死士的伤亡更是十分惨重。
华瑶不愿错失良机。她?率领一众高手,杀向?敌军的残部。
司度自知大势已去。他想?笑却没有笑,此时他才领悟东无的深意。他本可以提醒华瑶,但他一个将死之人,又怎会大发善心?
司度的手臂已被死士割伤,伤口血流如注,他仍然面?不改色。他拼死一搏,杀出重围,带着?他仅剩的七名侍卫,奔向?二十里之外的山林。
华瑶乘胜追杀,司度还?没跑出四里路程,华瑶的众多侍卫团团包围了司度,尚不等司度开口,华瑶一剑劈砍他的脖颈,他匆忙躲开,锁骨却被剑气所伤,鲜血染红了他的衣领。
华瑶的侍卫之中,也不乏武功卓绝的高手,司度甚至认识其中几个人——他们原本是效忠于晋明的剑客,如今倒是对华瑶俯首帖耳。
司度与华瑶相识已久,原先他只知道,她?天性活泼开朗,待人接物亲切和蔼,全然不似皇族,自然也得不到皇族的地位。多年前,他看不惯她?,便在父皇面?前,旁敲侧击几句,父皇罚她?禁足三日,且不准她?用膳,彼时她?才刚满六岁,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如何?熬得住?偏偏她?就熬住了。
他早该杀了她?。
她?去凉州之前,无钱无权,无名无势,他派人刺杀她?,真是轻而易举。
这般大好时机,早已错过了,司度心中悔恨,险些笑了出来。
四面?八方的退路都被华瑶的侍卫挡住了,司度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他仍不觉得自己穷途末路,他记起?了金连思的遗言。
风水轮流转,哀告饶命的人,既是往日的金连思,也是今时今日的司度。
司度低声道:“求你留我一命,我可以辅佐你。”
司度并无此意,他只是心血来潮,效仿金连思的所作所为,以此试探华瑶的心思。
华瑶比他狠毒得多,她?毫不犹豫,猛然一剑捅穿他的胸口,他唇角流出鲜血,还?隐约含着?笑:“皇……”
他原本想?说“皇姐心狠手辣,我自叹弗如”,然而,“姐”字尚未出口,华瑶又把他的头颅砍了下来。
侍卫从华瑶的手中接过头颅,放到地上,劈成无数碎块,任何?人都无法辨认出司度的容貌,无论他生?前何?等俊美,死后也只是一具碎尸。
华瑶又命令侍卫搜查司度的尸身。她?曾在晋明的身上找出了翡翠戒指,机缘巧合之下,打开了晋明的藏宝楼,她?认定司度也有价值连城的遗物,定要仔细地搜查一番。
华瑶还?派人回去传信,说是“司度撤退了”,实为“司度被她?杀了”,这是华瑶先前拟定的暗号。虽说司度此人十恶不赦,但他毕竟与她?血脉相连,她?还?要顾及自己的清誉,以免落得一个“骨肉相残”的恶名。
*
雾色渐浓,凉风渐止。
谢云潇依然站在城楼上。他刚刚收到了华瑶传来的消息,华瑶杀了司度,司度的兵马几乎死光了,逃兵也被华瑶斩尽杀绝。
战事?平定,战火平息,城墙之外,却传来幼童的哭声,极微弱、极轻浅的声息,似乎是两岁以下的幼童,还?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哭泣。
大约半刻钟之前,谢云潇命令侍卫去搜寻幼童,侍卫四处搜寻,却找不到一丝踪迹。夜色太黑,雾气又弥漫开来,地上一片尸山血海,要在此处寻人,更是难上加难。
侍卫如实禀报,谢云潇并未责怪他们。
幼童的哭声越发微弱,亦如烟尘一般,轻轻细细,逐渐消散在半空中。
今夜,司度率领流民与官兵一同攻城,众多流民死在炮火之下,启明军并未解救他们,谢云潇也只能隔岸观火。
守城之责,关?系重大,换作谢云潇守城,他也不会打开城门。
谢云潇深知此中道理,但他也不愿伤及平民。
他记起?一桩旧事?。三年前的春天,他第一次上战场,彼时羯人突袭凉州边境,凉州牧民被羯人袭击,村庄也被战火焚毁。他跟随父兄,砍杀羯兵羯将,救回一群年幼的孩童,牧民各家?团聚,喜极而泣,哭声经久不息。
谢云潇眺望远方,华瑶尚未归来,先前她?不准他出战,而今,司度已死,战火已灭,此时他去往城楼之外,倒也不算违抗她?的命令。
谢云潇率领七十名近卫,倏然跃下了城墙。
谢云潇的轻功已入化境,转瞬之间,销声匿影。他的近卫都看不清他身在何?处,他直奔幼童所在之地,却又听见了一众成年男子的声息。
谢云潇立刻下令:“迎战。”
众多近卫拔剑出鞘,谢云潇的剑光大盛,无人看清他何?时出招
,他的剑势极强极快,劲力?极猛极重,惊雷劈山也不过如此,他一剑劈下去,藏在尸堆里的死士又死了三个,甚至没来得及痛呼出声。
死士的首领丘桐不得不出面?了。
不久之前,丘桐以及一众死士与司度交战,死士大多负伤在身,虽不是致命伤,但他们却会伪装成“死尸”。他们擅长一种功法,类似于佛门的“龟息功”,闭气禁口,闭目封心,脉搏也会逐渐停止,恰如一具死尸,凭借此法,他们瞒过了司度,也瞒过了华瑶和谢云潇。
司度、华瑶、谢云潇终究是太年轻了,与东无相比,他们见识太少、阅历太浅,定会沦为东无的手下败将。
司度全军覆没,丘桐这一方却还?有一百四十人存活。
丘桐耐心等待,终于等到了谢云潇。他不自觉地笑了笑,目光紧随谢云潇的身影,神智略有几分痴迷。
杀了谢云潇,杀了谢云潇,他的脑海里响声不断。
片刻之前,他躲在一具尸体的背后,从怀中取出一瓶名为“绝杀”的毒药。他把毒药抹在了剑刃上,雪亮的剑刃泛起?了黑光,他便知道,今日定是谢云潇的死期。
第166章 夜深深几许 谈情说爱,无非徒增烦扰……
丘桐原本?打算伏击华瑶或谢云潇, 但?在他?下手之前,华瑶跑到?了远处,谢云潇又察觉了丘桐的?动静, 丘桐只能顺势而行。
丘桐的?兵力远不及华瑶和谢云潇。
丘桐及其属下共有一百四十?人, 这一百四十?人之中, 仅有四十?人毫发?无损, 其余一百人都是负伤在身。
他?们既是死士, 也都明白自己今夜必死无疑,若能拉上谢云潇陪葬,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先前谢云潇迟迟没有现身, 丘桐也无法毒害谢云潇。
好在东无料事?如神, 东无派出的?这一批死士里?,有几人擅长?口技, 能把幼童的?哭声模仿得不差分毫。这几人的?呼吸吐纳之术,也是一门武功绝学,他?们的?脉搏、声息、血气、经络都与幼童相似。
每一名死士的?年纪都在二十?岁以?上。他?们久经训练,饱经世故,各自练就一身奇门邪功, 不仅能展开阵法, 还能因人制宜,暗设机关陷阱。
丘桐吹响一声口哨, 众多死士又结成了阵法。他?们自知死期将近, 劲力留着也没用,全?都运起十?成功力, 真气凝聚在剑锋上,剑锋罩着一层寒霜。
寒气凛冽,杀气腾空, 又一场血战一触即发?。
谢云潇似乎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的?剑法出神入化?,剑气无形更胜有形,那剑气来回穿梭,取人性命,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谢云潇不会破阵,但?他?杀人极快,如同砍瓜切菜,只在一呼一吸之间,他?已砍杀二十?多个死士,阵法顿时?破灭了。他?又跃向空中,从上往下,挥剑一斩,剑光环回曲折,劈开了七个死士的?头颅。
谢云潇的?近卫也跟着他?英勇杀敌,杀得死士毫无还手之力。双方交战还不到?半柱香时?间,死士这一方尽显颓势。
众多死士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丘桐身上。
死士的?首领丘桐也是一位绝世高手。
丘桐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却有一身极好的?根骨。他?年少时?,也曾沦落街头,东无收留了他?,还派遣奴婢照顾他?。他?吃了不少灵丹妙药,每日泡一次药浴,用于洗髓炼骨。长?此以?往,他?的?根骨资质,便是强中之强、妙中之妙,堪称天下第一等的?习武良材。
丘桐自幼修习上乘功法,他?的?年纪比谢云潇还大七岁。谢云潇内功未稳之时?,丘桐己臻化?境。他?以?为自己定能胜过谢云潇,可他?竭尽全?力,始终无法接近谢云潇一步,更不可能刺伤谢云潇。
丘桐临危不乱。他?记得,东无刺杀宏悟禅师当日,也无一人能迈入宏悟禅师周身三?尺的?范围内。东无巧施连环计,宏悟禅师也难抵挡,终究还是一时?失察,中了“绝杀”之毒,宏悟禅师的?头颅也被斩落。那头颅的?血肉都剔除了,又放入沸水中炖煮片刻,刷上一层清漆,制成一件摆设,如今正摆放在东无书房的?珍宝柜上。
宏悟禅师的?武功比谢云潇更胜一筹,宏悟禅师尚且死无全?尸,谢云潇又能抵抗到?几时??
丘桐杀气大涨,剑尖又朝谢云潇刺来。
谢云潇并未躲避。他?化?风为剑,剑风与丘桐对撞,消解了雷霆万钧的?一击。
丘桐还未回身,谢云潇提剑疾斩,又用剑风挡住了丘桐的?去?路。
丘桐急忙低头,头顶已被削开一个豁口,血水如喷泉般涌出,流到?了他?的?眼前。他?连步后退,扭过头,转过身,欲要?逃跑,谢云潇随风而至,只为将他?一剑封喉。
正在此时?,前方五丈开外之处,传来幼童的?微弱哭声。
谢云潇自有计较。他?打算先杀了丘桐,再去?寻找幼童。
正当谢云潇出招之际,丘桐拼尽全?身气力,向前疾飞,如同离弦之箭,步法迅捷之至。他?比谢云潇更快一步,从尸堆中扒出两个幼童。
那两个幼童一息尚存,身上还披着破烂的?襁褓,血水把襁褓浸透了,月光又照出了丘桐脚下的?那一堆尸体。那是一群衣不蔽体的?流民,他?们被炮火炸死,有人脖颈断裂,有人腰腹破碎,有人留存了一条全?尸,还有人化?作了肉块血泥。
丘桐沉沉一笑。他?左手抱着两个幼童,右手提着一把长?剑,狂奔了一小会儿,再一转头,谢云潇已追上他?的?脚步。
丘桐突然举剑,朝着怀中幼童砍去?。
谢云潇的?攻势越发?凌厉,剑尖直刺丘桐的?心口。
丘桐来不及躲闪,便故意扭转肩膀,左肩受了谢云潇一剑,沉重的?劲力碾碎了他?的肩胛骨。他强忍疼痛,又把幼童往天上一抛,翻身后退两步。
幼童哭得泪干气短,谢云潇抬手去?接,正在此时?,凉风吹开了襁褓。
谢云潇忽然发?现,那两个幼童的面容并不稚嫩,眼神沧桑,鬓发?斑白,眼角还有几条皱纹,这两人并非幼童,而是练过邪功的侏儒。
只因练过邪功,这两个侏儒的气息吐纳,竟与幼童毫无差别,谢云潇也没分辨出来。
谢云潇怔了一怔。
只在这一瞬,那两个侏儒拳掌齐发?,掌风扫到?谢云潇面前,丘桐又使上了全?部劲力,他?们三?人合攻谢云潇一人,纵然谢云潇身法迅捷,他?的?左手指尖还是被丘桐的?剑刃割出了一条细微伤口。
谢云潇并未留意自己的?伤势。他?反手斩杀两个侏儒,又砍断了丘桐的?脖颈,方才丘桐对谢云潇所使的?那一招,耗尽了丘桐的?一切气力,丘桐已是半步都移动不了,更躲不开谢云潇的?杀招。
丘桐死在谢云潇的?手里?,但?他?死而无憾。他?完成了东无交待的?任务,再过几天,他?便能在地府见到?谢云潇。
纵使神仙下凡,神仙也救不了谢云潇。这样一位风华绝代、武功绝世的?贵公子?,最终也只能落得个毒发?身亡的?下场。
丘桐的?人头滚落在地上,他?的?嘴角还向上翘着,眼角也向上弯着,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仿佛在死前一偿夙愿,死得痛快,死得壮烈,死得毫无怨言。
谢云潇也觉得事?出蹊跷。但?他?并不清楚丘桐的?意图。
谢云潇站在原地,夜风灌满了他?的?衣袖。他?抬起左手,看见一条长?约半分、宽约半厘的?伤口,如此细微的?小伤,本?该在顷刻之间愈合,但?是,鲜血却从伤口中流出,渐渐染红了他?的?指尖。
谢云潇知道自己中毒了。他?准备等到?华瑶回来,与华瑶一同赶去?医馆。
此时?,谢云潇的?侍卫又来禀报:“殿下,贼兵已经清理干净。”
谢云潇正要?回话,华瑶又率兵从远处跑过来,她施展轻功,不消片刻,她站定在他?身边。
她一眼看见他?的?手指,立刻问他?:“你和谁过招了?”
谢云潇简略地叙述了事?情经过。他?还未说完,华瑶命令他?马上赶往医馆,她会在半刻钟之后,去?医馆与他?会合。
谢云潇与华瑶对视片刻,华瑶的?神情越发?严肃,谢云潇也不敢再辩解一句,华瑶还催促道:“你快去?找汤沃雪。”
谢云潇离开之后,华瑶跑到?了丘桐的?尸体旁边,亲自了扒开丘桐的?衣裳,又命令侍卫对其搜身,搜出来一块令牌、一把短剑、以?及一支瓷瓶。
华瑶戴上手套,又把瓷瓶轻轻握住,仔细观察了一小会儿,便知大事?不妙。
这瓷瓶的?做工极为精细,瓶盖与瓶身的?材质皆是冷玉,雕琢得严丝密合,对光一照,依稀可见,瓷瓶内部分为两层,瓶口也嵌套了两次。
华瑶毕竟是在皇宫里?长?大的?,从小到?大,她亲眼见过、也亲耳听过无数阴谋诡计。依她看来,如此精致的?瓷瓶,必定用于贮存毒药,还不是一般的?毒药,应是一种毒性极强的?剧毒。
华瑶理顺了前因后果,脑海里?“嗡”了一声,真如五雷轰顶一般。她命令秦三?率领侍卫清理战场,割断每一位死士的?脖颈,再对每一位死士的?尸体搜身检查,绝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做完这一切,华瑶疾速奔向医馆。她用尽全?力,轻功运转得极快,甚至追上了谢云潇的?脚步,她这才惊觉,谢云潇的?轻功比平日里?差了不少。
距离医馆还有三?里?路程,华瑶对谢云潇说:“你别动,我现在就把你扛起来,我送你去?医馆。”
谢云潇正要?拒绝,华瑶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四下无人,谢云潇的?耳尖已然泛红,华瑶浑然未觉。她生平第一次扛人,还不太明白这其中的?诀窍,又怕自己把谢云潇弄疼了。
华瑶抱住谢云潇的?腰身,脸颊贴着谢云潇的?胸膛,双手使劲往上一提,纵然她武功高强,她还是觉得谢云潇有点重。
或许是因为她在战场上拼杀了半个时?辰,刚刚又狂奔了八里?路程,此时?精力并不充沛,但?她还是一鼓作气,就这么抱着谢云潇,飞快地闯入医馆。
医馆的?木门虚掩着,华瑶用剑气推开木门,闪身而至,她慢慢地把谢云潇放下来。谢云潇的?身量比她高了不少,她抬头看他?,还说:“我真是力大无穷,武功盖世。”
汤沃雪刚好从里?屋走出来,也刚好看见这样一幅场景——谢云潇被华瑶双手环抱着腰身,华瑶努力地举高谢云潇,谢云潇双脚离地约有四寸距离。华瑶松手之后,谢云潇的?耳尖红透了,他?语声低缓:“多谢你的?一番好意。”
华瑶不再与谢云潇说话,她径直跑向汤沃雪:“谢云潇中了剧毒。”
汤沃雪赶忙道:“快把他?送到?病床上。”
华瑶故技重施,又把谢云潇抱起来,送入一间干净的?病房。那病房的?木门也被华瑶用剑气撞开了,“砰”的?一声重响,引来了隔壁的?观逸禅师。
两天前的?一个傍晚,观逸终于醒来了,经由汤沃雪的?悉心调理,观逸的?伤势大有好转。又因为观逸的?内功深湛,自他?清醒之后,他?的?伤口愈合得极快,不过短短一天的?工夫,他?便能下地走动,神智也渐渐恢复。
按照华瑶原本?的?计划,今天白天,她应该和观逸聊一聊他?的?近况,不过因为司度率兵攻城,华瑶也要?调整宛城的?兵力部署,她忙了一整天,实在没空与观逸闲聊。
此时?,观逸的?面容苍白、步履迟缓,右手还拄着一根拐杖。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病房门口,静静地看着华瑶和汤沃雪。
观逸听见华瑶说出“剧毒”二字,又看见谢云潇的?指尖仍在滴血,这一刹那,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在他?心中翻江倒海。
观逸扔开拐杖,正要?冲进病房,却忘了自己还有一条残腿。他?在地上爬行一尺距离,边爬边说:“我有药方,能救公子?。”
华瑶扭头一看,只见观逸仍在爬行。她一时?惊呆了,还以?为他?神志不清,正在胡言乱语。
观逸抬起头来,双目通红,直直地望着华瑶:“谢公子?武功绝世,寻常毒药根本?伤不了他?……东无……东无……”
观逸大病未愈,又动了肝火,气血涌上心头,喉咙更是酸涩不已,几乎无法开口讲话,但?他?提到?了“东无”二字,华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华瑶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她猜测道:“东无研制了一种毒药,他?害死了宏悟禅师,又要?加害谢云潇,是吗?”
观逸气喘不定:“是,是……师父临终前,留下了药方,暂缓毒发?,若要?根治,必须去?永州南安县,寻找一味药材……”
华瑶急忙追问:“什么药材?”
观逸低下头,泪水夺眶而出:“师父还没说完,东无追兵来袭,割下了师父的?首级。”
华瑶心中大骇。她曾经见识过宏悟禅师的?武功,当然知道宏悟禅师的?修为何等高深,倘若宏悟禅师中毒之后,回天乏术,那谢云潇的?处境更是十?分危险。
不久之前,华瑶还有心情与谢云潇调笑。
华瑶原先以?为,汤沃雪的?医术很高超,谢云潇的?伤口又很轻浅,纵使毒药再毒,谢云潇断不会有性命之忧。
华瑶听完观逸的?叙述,这才明白过来,她自己也犯下了轻敌之忌。她忙说:“你快把解药的?药方告诉我。”
观逸做了一个深呼吸,尽量一口气说完:“菩提花一钱、连翘一钱、天元果一钱、灵芝四分、冰片二分、决明子?二分、黄岑二分、龙涎香一分、党参一分,搅匀研碎,制成药丸,早晚各服一次。”
观逸只说了一遍,华瑶把药方铭记于心。
菩提花、天元果、灵芝、龙涎香这四种药材,极珍惜、极罕见,放在市面上,更是千金难买。
还好华瑶富可敌国,她的?私库珍藏了各种名贵药材。她立即唤来自己的?侍卫,命令他?们以?最快的?行速,从私库运来那些药材。
侍卫领命告退。
夜色已深,病房中烛光闪烁。
朦胧的?烛光之中,谢云潇的?神情依旧平静,他?甚至不愿意躺下来。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与汤沃雪相隔半尺距离。
汤沃雪一言不发?。她细听谢云潇的?呼吸,这才确认毒药的?毒性极强,她的?心跳加快了,话却说得镇定:“我把银针准备好了,我来为你施针。”
谢云潇挽起衣袖,露出左手的?手腕。他?渐觉昏沉,低声道:“有劳大夫。”
汤沃雪坐在靠床的?一把木椅上。她没有给谢云潇把脉。她捏着一枚银针,针尖直接扎入谢云潇的?手背,也能感应到?他?的?脉象,虚浮缓滞,气血阻塞,他?的?内力运行并不通畅。
汤沃雪又在他?的?手腕上扎了几针,尽力延迟毒发?,伤口的?血流止住了,毒性仍然无法排解。若不是观逸说出了药方,汤沃雪一时?也无法配制解药。
汤沃雪自负于医术高超,此时?她寻思一阵,却惊出一身冷汗。她转过头,看着华瑶,想把毒药的?凶险之处说清楚,又不想让谢云潇知道他?大限将至。
汤沃雪自幼结识镇国将军一家?人,她比谢云潇年长?八岁,也算是看着谢云潇长?大的?。她把谢云潇当作亲人,谢云潇遭此大难,她的?心里?也很不好受。
华瑶看出了汤沃雪的?疑虑。她只问了一句:“方才,观逸禅师说了一个解药的?药方,你也听见了,那个药方有效吗?能用多久?”
汤沃雪道:“两三?个月。”
汤沃雪措辞委婉,华瑶也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观逸所说的?解药,只能延缓毒发?,延缓的?期限仅有两三?个月,在此期间,若是无法根治毒性,谢云潇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观逸方才也提到?了,若要?治好谢云潇,必须去?永州南安县,寻找一种不知名的?药材。
这一种药材,大概是南安县的?特产,比天元果更珍稀、更罕见,解毒的?效果也更好。
华瑶与汤沃雪商量了几句,汤沃雪也不知道南安县特产的?药材叫什么名字。汤沃雪甚至从未听说,南安县出产过任何名贵药材。
华瑶本
?就是疑心深重的?人。她怀疑这一切都是圈套,看向观逸的?目光也十?分复杂。
观逸心神恍惚。他?还在回忆,宏悟去?世时?的?惨状。
他?再次转述师父的?遗言:“师父说,此毒名为‘绝杀’,世间至毒至绝,六十?年不曾现世。”
华瑶面不改色,又说了一句客套话:“观逸禅师不远千里?,从京城赶来宛城,特意把药方交给我,救了我的?驸马,这一份救命之恩,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观逸皈依佛门之后,从未动过红尘之念,也听不出华瑶的?弦外之音。
他?只当华瑶感激他?送来药方,他?也如实回答:“我遵从师父的?嘱咐。”
华瑶惊讶道:“你师父临终前,命令你一定要?来宛城?”
观逸静坐不动:“是。”
华瑶又怀疑道:“真的?吗?”
观逸双掌合十?:“出家?人不打诳语。”
华瑶不再追根问底。她随口说了一句:“你师父神机妙算,我很佩服。”
话音未落,华瑶的?侍卫匆匆赶到?。
侍卫带来了珍贵药材,全?部交给汤沃雪。其余药材也准备妥当,汤沃雪亲自制药,也拿出了看家?本?领,还不到?半炷香时?间,药丸制成了,她先把一颗药丸放进碗里?,让侍卫把碗端走,又把剩余的?药丸装进了一支玉瓶,以?便谢云潇来日服用。
侍卫双手捧碗,飞速奔向病房门口,华瑶接过了药碗,又坐到?谢云潇所在的?床上。
病房里?没有别人,只有华瑶和谢云潇。
侍卫临走之前,又关上了房门,这一间病房门窗紧闭,窗外的?秋蝉哀鸣之声也淡薄了。蜡烛爆开一朵烛花,“哔剥”地响,烛光渐渐昏暗了许多。
薄纱床帐垂落,遮挡了摇曳的?烛光,华瑶把药丸递到?了谢云潇的?唇边,他?吞服药丸之后,她又细看他?的?神色。他?仍未躺下,依然静坐着,较之以?往,他?的?唇色略显苍白,在这一刻,她才真正地清醒了,只因他?一时?松懈,她也一时?失察,他?中了剧毒,命不久矣。
华瑶和谢云潇年纪相仿,他?们相识于彼此十?五岁的?那一年,从那时?起,华瑶自觉她对他?很不一般。
她从未想过,他?会英年早逝。
当初他?们一同守卫雍城,他?身负重伤,亦能逐渐好转,可这一次,他?落入了东无的?陷阱,前路渺茫。
华瑶静静地凝视他?,他?也专注地看着她,她向来能说会道,现在却突然失声了。
谢云潇捉住她的?一只手:“卿卿,我去?世之后,你可以?……”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会去?世。”
谢云潇低声道:“无非是咎由自取,今夜行事?草率,请殿下原谅。”
谢云潇原本?想说,他?并不怕死,只是很舍不得她,不过大错已经铸成,谈情说爱也是徒增烦扰,倒不如公事?公办,沉心静气,向她请罪。
华瑶轻声道:“我经常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但?我并不会责怪他?人向善行善,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也是为了救人才会中计。错的?不是你,而是这个世道,人心险恶,世事?无常,但?凡存了一点善心,动了一点善念,便会被恶人吃干抹净。”
谢云潇一时?无言。他?紧握着华瑶的?手腕,指尖抵在她的?手背上,她又伸长?手指,与他?十?指相扣。两人的?掌心紧密地贴合,彼此的?脉搏仿佛也交融了。
华瑶有感而发?:“你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叛军视你为凶神,只因他?们并不了解你。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东无便是其中的?行家?。这天底下的?骗局千千万,只要?了解你的?本?性,便能为你专设一个骗局。”
第167章 梦归归何处 玫瑰织成的幻境
谢云潇毕竟负伤在?身, 经不起风吹雨打。纵然?他行事草率,惹来一场大祸,华瑶也不能严厉地训斥他。她还要设法开解他, 以免他情绪烦闷, 伤势加重。
华瑶的声调十分温柔:“世间万事, 皆非定?数, 祸福相?依, 因果相?连,究竟是好是坏, 这一时也说不清楚。你这一次受伤, 倒也不一定?是坏事……”
华瑶渐渐靠近他, 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原本打算,七天后进军京城。因为你伤势紧急, 我会提前四天动身,顺路经过?永州南安县,为你寻找解药。”
华瑶提前出征,主要有三个原因,谢云潇只占其一, 另外两个原因都与沧州和京城的局势有关。
大概三天前, 沧州虎牢关被?攻破了,羌国、羯国、甘域国的大军正在?行进之中, 沧州北境已是生灵涂炭。
与此同?时, 京城的战火已成蔓延之势,东无和方?谨在?城内开战, 士兵死伤不下三万人。军心?浮动,民心?慌乱,边境更?不太平。北方?三省告急, 南方?海寇又流毒内地,贫病与灾祸交加的乱世里,平民百姓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此时华瑶率兵出征,一来可?以震慑外敌,二?来可?以稳定?中原,三来趁机夺取虞州的兵权,四来也正好昭告天下,华瑶正是济世救民的真?龙天女。
此外,《孙子兵法》有云,“兵者,诡道也,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华瑶既要率兵远征,也要迷惑敌军,让敌军猜不到她的意图。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华瑶已然?下定?决心?。
桌上的蜡烛似乎燃尽了,烛光即将熄灭,华瑶又捧起谢云潇的右手,对他耳语道:“无论如何,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解药,治好你的毒伤。你这么年轻,又有一身好功夫,必定?是福寿无疆、前程无量。”
言罢,她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侧脸。
谢云潇原本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但他听完华瑶的一番话,对她的贪恋更?甚从前。他不由自主抱紧了她,悄然?低语道:“卿卿。”
华瑶还在?思考行军策略。她并未回应谢云潇。
烛火渐渐熄灭了,黑暗之中,谢云潇也不清醒。呼吸之间,他只闻到一股玫瑰的浅香,幽幽淡淡的香气,芬芳馥郁,沁人心?脾,引他落入玫瑰织成的幻境。
他虽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忍不住又念了一声:“卿卿,卿卿。”
华瑶回过?神来。她小声说:“你的伤势,必须保密。这几日?你住在?医馆,安安心?心?地休养,三天后,我率兵出征,你和我一同?赶往永州南安县。”
华瑶心?中暗想,谢云潇绝对不能
留在?宛城。
倘若华瑶找不到解药,谢云潇还在?宛城苦苦等待,那他的病情一旦恶化,必定?瞒不过?他的姐姐戚饮冰。偏偏戚饮冰又是个急性?子,戚饮冰情急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届时秦州与凉州的关系难以维持,宛城的基业也将毁于一旦。
谢云潇随军出行,方?是稳妥之计,只要华瑶寻见解药,谢云潇便能立刻服用?,半天都不会耽搁,她可?以及时救治他。
华瑶忽然?察觉,其实她也舍不得谢云潇。她认真?考虑过?的驸马人选,从始至终也只有谢云潇一个。似他这般内外兼修、风神绝代的公子,尘世间或许也就仅此一位了。
华瑶拉开谢云潇揽在?她腰间的手,与他一同?在?床上躺倒。她躺在?他的身侧,又和他窃窃私语,没过?一会儿,她已有困意,轻轻地打了个哈欠,他就像平常一样哄她睡觉:“早点睡吧,卿卿。”
华瑶含糊地答应道:“嗯嗯。”
以往华瑶睡觉之前,要么抱着小鹦鹉枕,要么搂着谢云潇的腰身,还要把自己的左腿或者右腿架在?他的身上,以一种非常懒散的姿态入睡。
今时不同?于往日?,华瑶特意与谢云潇隔开一段距离。她耐心?地等候半晌,等到他睡着了,她悄悄起身,身影一闪,如同?一阵疾风掠过?,她消失在?房门之外。
*
夜色已深,汤沃雪仍未熄灯。
汤沃雪坐在?一盏油灯下,翻查一本厚重的医书?。华瑶轻敲她的房门,她低声道:“请进。”
华瑶推门而入,又把房门关严了。她迅速走向?汤沃雪:“观逸禅师说,绝杀之毒,乃是世间至毒至绝,可?我从未听说过?。”
汤沃雪喃喃道:“世间毒物,千奇百怪,殿下没听说过?,也是情理之中。”
华瑶坐到她的对面:“为什么绝杀之毒,可?以毒害武功高手?我给谢云潇把脉了,他的内力并未受损。按理说,只要他的内力尚存,他应该是百毒不侵、百虫不沾……”
华瑶越想越觉得奇怪。她对医学稍有涉猎,却?也不是专精于此,自然?要来请教汤沃雪。
汤沃雪深吸一口气,才回答道:“谢云潇的内力虽未受损,内力运转却?不顺畅,毒性?胶结于五脏六腑,此衰彼盛,此消彼长,不管用?什么办法解毒,只怕还是难以根除。”
起初华瑶茫然?不解,她细思片刻,又有了一点头绪:“也就是说,如果谢云潇的内力运转自如,那毒性?便能根除了?”
汤沃雪犹豫不定?。她自幼研习《毒经》,解毒的本领堪称当世一绝。她在凉州行医多年,开设了数十家医馆,每一家医馆方?圆百里之内,再毒的毒蛇都咬不死人,凉州人敬称她为“解毒圣手”,她也自负于医术高超。如今,真?是万万没想到,名?为“绝杀”的毒药,狠狠抽了她一耳光。
汤沃雪又急又怒,仿佛回到了去年冬天,回到了战火纷飞的雍城,她眼睁睁看着众多兵将惨死,却?没有能力把他们救活。
正当汤沃雪一筹莫展之际,华瑶拿出了一只瓷瓶。
汤沃雪与华瑶四目相?对,华瑶如实说:“刺杀谢云潇的死士被?我扒光了,我从他身上搜到了一瓶毒药。”
汤沃雪接过?瓷瓶:“这就是绝杀?”
华瑶道:“我不确定?。”
汤沃雪道:“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华瑶拦住她:“等等,你小心?些,绝杀的毒性?极强,千万别伤到你了。”
汤沃雪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绝杀的毒性?虽然?强烈,却?也要在?见血之后,才能生效。殿下不必担心?,我会注意分寸。”
汤沃雪戴上一双手套,又拿起了瓷瓶,竟无半分迟疑,便揭开了瓶盖。她用?一根银针挑出少许毒药,那银针上显现青黑色,汤沃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汤沃雪打开药箱,从中取出几只药瓶,依次用?于调试银针上的毒药。她沉思良久,尽力钻研解毒之道,华瑶也不便打扰她。
华瑶正要离去,汤沃雪叹了一口气。
华瑶立即转过?身,追问道:“怎么样了?”
汤沃雪能推断出“绝杀”配方?中的几样毒物,却?还是没有解毒之法。但她思前想后,也觉得应该有一种草药,可?以暂时抑制“绝杀”的毒性?,催动武功高手的内力运转周身,这种草药的药性?极强,或许已被?归类为毒草,只因寻常人也无法承受它的药性?。
汤沃雪把自己的主意告诉了华瑶。她还在?暗自惆怅,华瑶却?说:“好,我原本只有一成把握,听了你的这番话,我已是十拿九稳。”
汤沃雪震惊于华瑶的自信,连忙说:“您要去永州南安县吗?我跟您一块儿去。我陪着您找药,找得更?快些。”
华瑶轻声道:“明天你收拾一下行囊,挑选几个得力的助手,再过?几天,我们从宛城出发,直奔永州。”
汤沃雪连声应好。她与华瑶又说了几句话,两人确认了药品清单,华瑶才离开这间卧室。
午夜已过?,万籁俱寂。
华瑶穿行于走廊之间,又跑去了观逸的病房。她谨守礼法,敲了敲他的房门,又很谨慎地问:“你睡了吗?”
观逸迟迟没有回应,耗尽了华瑶的耐心?。华瑶就像土匪进村一般,“砰”地一声,粗鲁地踹开了房门,毫不客气地闯进去了。
观逸听见木门开合的巨响,便从睡梦中惊醒,只见华瑶站在?他的床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观逸大病未愈,哪里经得起这般惊吓?他捂住自己的心?口,呼吸急促几分,华瑶又弯下腰来,与他的距离更?近了。
观逸道:“深更?半夜,华小瑶施主……您……”
观逸已知华瑶贵为公主,本该尊称她为“殿下”,但因他才刚刚转醒,神智还不太清明,他看到华瑶的那一瞬,只记得她曾经说过?,她名?为“华小瑶”,他也就不自觉地念出声来。
华瑶却?以为他是故意为之。她低声威胁道:“你再叫一声华小瑶,我立刻拔了你的舌头。”
观逸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否仍在?梦中。他闭上双眼,反复地默念佛经。
华瑶坐在?他的床边,剑鞘抵着他的床头:“我问你,你跟着岳扶疏去了京城之后,都做了什么事?我原先也说过?,岳扶疏十恶不赦,你偏要保他性?命,他和东无勾结已久,罪孽深重,你和你的师父都无法度化他。”
观逸双掌合十。他在?床上盘腿而坐,面朝着另一个方?向?。华瑶想把他的头扭过?来,强迫他与她对视,此般行为太过?粗鲁,她寻思片刻还是作罢了。
观逸正要开口,忽觉门外有一道长影。他抬头望去,不知何时,谢云潇也走到了门外。他惊讶非常,却?也以礼相?待:“施主,请进,殿下也在?此处。”
第168章 笑此身天涯客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谢云潇关上?了房门。他并未动用轻功, 脚步依旧悄然无声,风度依旧翩然出尘。华瑶不自觉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谢云潇走到华瑶的身?侧,华瑶就往旁边挪了挪。这?时她忽然反应过来?, 她还坐在观逸的床上?。
观逸的卧房里没有一把椅子?, 华瑶也不想站着说话?, 她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 那自然是理所应当。
然而谢云潇现身?以后, 观逸又看了一眼华瑶。
华瑶还没说一个字,观逸不禁满面绯红。他仓促地躲开华瑶的目光, 仿佛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他的呼吸越来?越快了。
观逸心下又惊又疑。他实在不知道, 深更半夜,华瑶为何突然来?访?
他与华瑶的距离仅有半尺, 这?也算是扰乱了佛门清规。
他急欲辩驳,可是“戒急戒躁”又是佛法入门第一课。他的神思尚且混沌,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功底。
混乱的思潮起伏不定,观逸的脸上?格外绯红。
华瑶不由得想起来?,她曾经对观逸随口调侃了几句。这?原本是无伤大雅的一件事, 如今观逸这?一副模样, 却会招来?瓜田李下之?嫌,还会让谢云潇误解她的意思。
华瑶立刻站起身?, 双脚落地, 双手背后,语气特别严肃地说:“我?和观逸禅师正在谈论岳扶疏。事关重大, 稍有不慎,就会种下祸根。”
谢云潇道:“原来?如此。”
华瑶道:“嗯,你?若是困乏, 先回?去睡吧。”
谢云潇客气而疏离地说:“多谢殿下关怀,我?并不困乏。”
话?虽这?么?说,谢云潇的语声却比平日里更轻一些。
谢云潇半夜醒来?,找不到华瑶的踪影,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行至隔壁,隐约听见华瑶和观逸的谈话?声。
较之?以往,他的耳力减弱不少,体力也不如从前,他本该回?房休息,但他不愿离开华瑶所在的房间?,也不愿让华瑶察觉他的心思。
华瑶早已看穿一切。
她郑重地许诺:“你?安心静养,再过一刻钟,我?回?
房去找你?,如何?”
谢云潇沉默片刻,终归答应道:“也好,我?静候殿下。”
言罢,谢云潇又对观逸说了一声:“诸多打?扰,请见谅。”
谢云潇礼数周全,观逸也向谢云潇鞠躬:“施主请便。”
谢云潇缓步走出房门,每走一步,如堕烟雾,似是落入飘渺之?境,踩不到一块平地,即便如此,谢云潇的心境依然平稳。
谢云潇返回?自己的卧房,不疾不徐地落座,隔壁的谈话?声虽然轻浅,但他凝神细听,也依稀听见,华瑶和观逸谈到了“岳扶疏”、“东无”、“萧贵妃”、“若缘”,这?几人?关系之?错综复杂,绝非三言两语所能概述。
又过了大约半刻钟,华瑶悄悄地回?来?了。
华瑶关紧房门,飞快地跑到床边,谢云潇与她一同躺下。她很认真?地说:“我?一定能找到解药……”
华瑶劳累一整天,此时已是极度困乏。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脑海里的思绪渐渐散开,不知不觉中,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入秋后的夜晚寒意深重,谢云潇把翻折的被角拉平,轻轻盖住华瑶的肩膀,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床上?透不过一丝冷风,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她,她似有所感,呢喃道:“我?一定……”
谢云潇低声道:“你?一定心想事成。”
谢云潇的声音低沉悦耳,清晰地传入华瑶的梦乡。
华瑶梦见自己颁诏登基了,诏书传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从。
她在皇城的英武殿上?登基,殿前的广场宽阔至极。
正午太阳高照,广场上?的金砖光辉夺目,文武百官俯伏跪地,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华瑶巍然高坐,坐在纯金盘龙的龙椅上?,山河大地尽收眼底,五湖四海尽皆归顺。
她的平生抱负,至此终于施展出来?。
大梁朝重返太平盛世,战乱与饥荒逐渐平息,贱民不再受虐枉死,平民不再挨饿受冻,苦难多端的人?世间?,终于也有了一方净土。
华瑶的梦境颠来?倒去,如真?似幻。她既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又是滚滚洪流中的一粒微尘,无数人?的声音从她耳旁掠过,婴孩的哭声、学士的读书声、行善者的叹息声、作恶者的咒骂声、受刑者的尖叫声、刀枪剑戟的碰撞声……来?时轰轰烈烈,去时静静悄悄。
华瑶似乎又听见了淑妃的叮嘱。
淑妃一手搂着她,另一手为她拭泪,柔声道:“好孩子?,你?要记住,众生皆苦,你?既要有雷霆手段,也要有慈悲心肠,既要震慑人?心,也要收拢人心。人这一生,不及百年,荣辱由天定,祸福由人?取,你?若有天大的造化,任谁都无法阻拦你。你不要害怕,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华瑶连连点?头,淑妃又与她告别:“人?生在世,终有一死,我?也要走了……我?在天上?定然保佑你?,保佑你?事事顺遂,平平安安……我?没给你?留下多少东西,从今往后,你?只能靠自己了……好孩子?,乖孩子?,别哭了,哭得我?这?个当娘的……心口抽疼……”
往后的情形,华瑶不愿再回?忆,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痛哭流涕的可怜虫。
时至今日,兄弟姐妹对她赶尽杀绝,她也对他们?仁至义尽。
晋明和司度已被她亲手砍死,不久的将来?,东无也会被她大卸八块。她要把东无的尸体剁烂、剁碎、剁成肉泥。这一笔又一笔的冤债,她都会算得清清楚楚。
又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的日光洒到了床帐上?,华瑶睁开双眼,悄悄地爬了起来?,谢云潇仍未察觉。
她细看谢云潇的睡相,除了唇色略淡,与以往相比,并无任何不同。她稍微放心了一些,还给他留了一张字条,嘱咐他安神静养,不必担忧任何人?、任何事。
*
华瑶决定提前四天出征,原先的计划也要稍作调整。
秦三、白其姝、汤沃雪、齐风将会跟随华瑶出征,华瑶的其余亲信,比如沈希仪、金曼苓、祝怀宁、戚饮冰、许敬安等人?,将会留守秦州、岱州等地,继续施行华瑶拟定的严法仁政,便可稳定军心和民心。
大约十多天前,许敬安率兵攻占了秦州南境的城池,与南境相连的康州一时也不敢造次。
近两年来?,康州闹过旱灾,也闹过瘟疫,数以万计的康州百姓流离失所,不少流民逃往秦州,寻求启明军的庇护,华瑶尽力收容了他们?。
不过康州叛军也混迹于流民之?中,华瑶快刀斩乱麻,传下一道严令,蓄意闹事者,一概处以极刑。
那些不安分的文官武官,也被华瑶全部?解决了,或是暗杀,或是降服,她恩威并施,威迫利诱,施展了各种手段,秦州南境各大城镇都被她控制住了。
秦州全境的大权,皆在华瑶的执掌之?中。
华瑶率兵出征之?后,秦州的各项事务,还要分门别类,呈报给各地府衙。倘若事关重大,沈希仪和金曼苓无法达成一致,她们?也会传信给华瑶,等候华瑶的定夺。
早在两个月之?前,华瑶便开始筹备远征,凡是她能考虑到的状况,她都定好了计策。她把一切事务部?署完毕,心中的牵挂便也少了几分。秦州虽是她的大本营,她所要考量的,却还有大梁朝的万里江山。
过去的两年来?,华瑶出生入死,逐渐适应了腥风血雨。
率兵出征的当日,华瑶的心情十分平静。她在宛城的校场上?誓师祭旗,在百姓的拥戴声中扬鞭策马。她率领一众精兵强将,离开了驻守多日的宛城,行军路上?,总能听见远处的行人?高唱《启明歌》。
*
军队一路行进,天气越来?越凉爽。
初秋时节,花木凋零,蚊虫蛇鼠也消失殆尽,随军粮草保存妥当,启明军的士气高昂,人?人?都有万夫不当之?勇。
横渡东江的前一天,华瑶驻扎在彭台县。
傍晚宵禁之?后,彭台县的现任县令亲自出面,把华瑶迎进了城门,又为众多将士摆设了宴席。每一位士兵都能分到一盘烤肉和一碗米粥,华瑶的膳食更是极其丰盛,山珍海味一应俱全,玉盘银筷俱已备齐,伺候华瑶用膳的侍女都是县令手把手教出来?的。
彭台县的现任县令名为“俞广容”,也是昭宁二十年的进士,秦州少有的女官之?一。
俞广容的处境与沈希仪相似,她考中进士之?后,曾在翰林院任职编修,却未顺应京城官场的规矩,又被调往外地,她的官阶越贬越低,几经沉浮,才在秦州北境扎下根来?。
华瑶提拔俞广容之?前,俞广容只是秦州北境一座小?城的县令。
俞广容曾经与沈希仪打?过交道,沈希仪又向华瑶举荐了俞广容。华瑶召见俞广容之?后,经过一番考察,认为她可以担当大任,便把彭台县交给了她。
俞广容也没让华瑶失望,过去的几个月里,她把彭台县治理得安安稳稳,她的名声甚至传到了虞州。
虞州百姓也觉得,俞广容治理有方,才学不输沈希仪。
既然彭台县有俞广容坐镇,华瑶在此驻军,倒也安心。
俞广容特意筹备今夜的宴席,既是为华瑶践行,也是想展现自己的能力。不过华瑶在席间?并未多言,俞广容也不敢多说,只是屡次向华瑶敬酒,以示敬意。
华瑶滴酒不沾,俞广容倒是把自己灌了个半醉,华瑶因此多看了她一眼,俞广容抬袖掩面、低眉垂首,端的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态度。
华瑶仍然面无表情。此前她吩咐俞广容备办宴席,只因她明天便要率兵渡江,按照行军的惯例,渡江之?前,要先犒劳将士、安定军心。
俞广容把宴席办得很好,想得也很周到,不该说的话?一句没说,不该问的事一件没问。
但是,俞广容的目光经常瞟向华瑶的身?侧,按理说,谢云潇应当坐在此处,此时华瑶的身?侧空无一人?,俞广容目光一转,心中便有了各种猜测,华瑶也看出了端倪。
半个时辰之?后,宴席结束,华瑶缓步离席。
夜色浓重,凉风一阵一阵地吹来?,俞广容跟在华瑶的背后,只见她的裙摆微微飘荡,犹如水面上?的凌波荷叶。
俞广容躬身?合掌,默默地向华瑶行礼。人?人?都说华瑶心怀仁义,堪比圣贤,但她若真?是一代圣贤,她不可能手握大权,牢牢地掌控秦州和岱州数千万人?。日光照耀之?下,她是光辉灿烂的神女,夜色沉寂之?时,她必是杀气冲天的恶鬼。
正当此时,华瑶的侍卫赶来?报信了。
华瑶也没避开俞广容。她命令侍卫有话?直说,侍卫便直说道:“启禀殿下,枫叶甸港口闯进来?一伙人?,在上?风口放火烧船……”
明日一早,华瑶便要率兵渡江。今夜,数百艘战船停靠在名为“枫叶甸”的港口,此处距离彭台县极近,倘若战船有损,明日渡江就是难上?加难了。
华瑶略微抬头,侍卫又接着说:“依照您的吩
咐,镇守上?风口的兵力,正是别处的两倍有余。贼兵出现后不久,火势还没烧起来?,我?军已将贼兵一网打?尽……”
华瑶只问了一句:“全都审问过了?”
侍卫的腰杆弯得更低:“请殿下恕罪,贼兵共有四十人?,皆是死士,我?军将其擒获之?后,死士咬舌自尽,只留下两个活口。”
华瑶毫不犹豫:“那两个人?也不用细审,都杀了吧。”
侍卫领命告退。
俞广容思虑再三,仍是忍不住问:“殿下料事如神,微臣钦佩不已,还请您恕臣多嘴……”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你?想问我?,为何杀了那两个死士?”
俞广容道:“正是。”
华瑶言简意赅:“陷阱而已。”
俞广容又道:“殿下何不将计就计?”
第169章 离人远 华瑶与若缘约定结盟
华瑶明知故问?:“何出此言?”
今夜的宴席上, 俞广容喝了不少酒,已有了七八分醉意。她?听见华瑶的问?话,醉意全消, 顿时清醒了许多, 就在这一瞬间, 她?心中念头一转, 腰杆也弯得更低了。
俞广容与沈希仪的才学各有千秋, 她?们二人的造化?却是天差地别。沈希仪已是华瑶的左膀右臂,俞广容还只是彭台县的一个小官。
回?想当年?的科举名?次, 俞广容在前, 沈希仪在后。如今她?们二人的境遇竟然颠倒过来, 变成了俞广容在下,沈希仪在上。
俞广容原本也不想与沈希仪一较高低, 可她?也有自己的抱负。她?身为彭台县的知县,官卑职小,人微言轻,纵使?她?政绩再好?,她?也无法上达天听。久而久之, 她?的愁闷也化?作了嫉妒。她?嫉妒沈希仪深受隆恩, 而她?蹉跎至今,仍未得到华瑶的重用。
方才, 俞广容听闻华瑶与侍卫的对?话, 便想为华瑶献计献策。她?必须说出一条合情合理?的计策,还要考虑后果, 对?此做出担保。
能否被华瑶提拔,全凭这一次表现。
俞广容细思片刻,缓缓道:“死士夜袭港口, 究竟是何人指使??他们这一班人,在闹事之前,又是藏在何处?他们是否还有余党,是否会妨碍殿下行?军?若不调查清楚,微臣实在寝食难安。”
她?还说:“死士效忠于叛党乱贼,一损俱损,一亡俱亡。他们留下两个活口,必是设下了陷阱,既是陷阱,也是线索。”
华瑶双手?负后,沉声问?:“你要如何应对??”
俞广容道:“把死士带回?衙门,严密审问?,问?出实情,再来回?禀殿下。”
华瑶又看了她?一眼,她?领会道:“此外,还要加派兵力,严查一切形迹可疑之人,严防贼兵行?凶作乱。”
华瑶就等她?这句话了。
彭台县戒严之后,各处街巷都要搜查一遍,此事必须交由本地官员去办,才能办得又好?又快。启明军暂不了解彭台县的状况,华瑶也存了几分疑心。
虽然华瑶猜到了敌军会趁夜纵火,但她?并不知道敌军从何而来,又藏在何处?这其中恐怕又有一个连环计。
此时俞广容自告奋勇,要去审问?俘虏,华瑶就给她?一个机会,且看她?有多大能耐。
俞广容身负重任,也不敢再耽搁下去。她?向华瑶行?礼,随后就匆忙告退了。
华瑶派出两个侍卫跟随俞广容,自己又去了军营巡视一圈,做好?了明日?渡江的准备,这才返回?她?的住处。
华瑶走入卧室的房门,还在回?想俞广容的言行?举止。
依照华瑶所见,俞广容争强好?胜的心思极重,换言之,俞广容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今晚的宴席上,俞广容对?华瑶敬酒,华瑶滴酒不沾,俞广容还是一杯接一杯地狂饮,饮至微醺,却又能在片刻之间恢复清醒。
俞广容极力抓住一切机会,把平生之力都施展出来,只为争取更多的名?利或权势。她?就像一头野狼,只听命于狼群的首领,若要完全掌控她?,最好?的办法是刚柔并济,而且,“刚”应该远大于“柔”。
华瑶正当思虑之时,几步开外之处,谢云潇低声念了一句:“卿卿。”
华瑶绕过一架屏风,飞快地跑到床前,谢云潇正坐在烛光之下。他的仪容与平日?里一模一样,只是唇色稍微淡了一些,反倒更添了几分仙气,极有一种风雅出尘之致。
他穿着一袭月白色绸缎长衣,衣领稍微敞开了些许,烛光映照得格外分明,也让华瑶对?他惊为天人。
华瑶恍惚一瞬,又轻咳一声:“我回?来了。”
谢云潇的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华瑶话音落后,谢云潇把书页合上了,书名?为《永州南安县志》。
“南安县”正是解药所在的地方,华瑶也读过了《永州南安县志》。至于书中内容,她?早已读得滚瓜烂熟,南安县的地形地貌,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华瑶坐到谢云潇的身边,很认真地说:“下次你不要等我了,也不要在深夜看书了,早点?熄灯睡觉吧。”
谢云潇倒是听话。他把书放进了床头柜里。
华瑶的声调更轻柔:“你尚在病中,每天尽量多睡一会儿?,我对?你也更放心些。”
谢云潇道:“白天已睡了一个时辰。”
华瑶道:“那就很厉害了。”
谢云潇熄灭了烛灯,满室寂静又黑暗,他依旧沉默不语,华瑶也猜不准他的心思。
她?牵住他的右手?,悄悄地为他把脉:“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谢云潇捉住她的手腕,她?顺势向他倾倒,他忽然抱住了她?,力气还挺大的,胜过了寻常武夫,比她想象中强悍不少。
华瑶扯住谢云潇的衣带,和他一同躺倒在床上。她奔波了一整天,直到此时,才真正地放松下来。
她?脱掉外袍,换了一身寝衣,伸了一个懒腰,喃喃道:“你不困吗?我好?困了……我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谢云潇揽住她?的腰肢,极有耐心地安抚她?:“困了就早点?睡吧,卿卿,明日?事明日?毕,今夜不必忧虑。”
华瑶与谢云潇同床共枕已有两年?。在她?入睡之前,谢云潇经常低声哄她?,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沉浸于香氛暖意,又尝尽了温柔滋味,往往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睡得很舒服,也很安稳。
不知为何,今夜此时,她?明明已经很困了,谢云潇也哄过她?了,她?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华瑶立刻坐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跳下床。如她?料想的那?般,侍卫赶来告急:“启禀殿下,港口又遭遇了贼兵袭击,贼兵突袭港口,烧毁了一艘战船……”
华瑶心下一惊,却也明白了敌军的计谋。
敌军埋伏在夜色中,分批攻向港口,第一批敌军只是探路者,他们摸清了港口的军阵排布,第二批、第三批敌军就立刻登场了。即便华瑶做足了准备,港口也有精兵强将轮班守卫,战况还是不太顺利。
江边风大浪大,夜晚雾色格外浓重,敌军埋伏在暗处,因时制宜,顺时而动?。第一批敌军溃败之后,守卫也存了懈怠之心,这便损失了一艘战船,敌军的纵火之计到底还是得逞了。
华瑶追问?道:“敌军有多少人?”
侍卫道:“约
有四百人,均已战死。”
相比之下,启明军的伤亡仅有二十余人,只因华瑶事先演练了多种军阵,又在港口的必经之路上埋下了地雷,敌军虽能纵火焚船,却无法占据上风,最终全军覆没。
华瑶定了定神,吩咐道:“传令下去,港口守军全军戒严,加派十支巡逻队伍。你私下告诉守军将领,如果再有一艘战船受损,让他提头来请罪。”
港口守军的将领正是陈二守。他跟随华瑶已有一年?,华瑶也教导了他整整一年?。他在战场上屡立战功,曾经也承担过守城之责,从未出过差错。今夜他疏忽大意,致使?战船毁坏、士兵伤亡,华瑶准许他戴罪立功,已是格外开恩了。
侍卫听出了华瑶的怒意,也不敢再多言语,连忙领命告退了。
侍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华瑶点?亮了烛灯,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时值中秋,窗外凉风瑟瑟,室内寒气森森,华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谢云潇走到她?的背后,给她?披上外袍。她?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他:“你先睡吧,不用等我,我在桌边坐一会儿?。”
谢云潇倒是坦然:“殿下有什么心事,不妨直说。”
华瑶委婉地拒绝了他:“你伤势未愈,我不想让你担忧太多。”
谢云潇与她?对?视片刻,又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似是无意,也似是有意,他向她?表明心迹:“我终日?思念你,也终日?替你担忧。”
华瑶突然词穷了:“你……”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笑。
谢云潇这么一笑,满室烛光也黯然失色,华瑶立刻改口道:“我……”
正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华瑶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应他。倘若他无伤在身,她?一定会坐到他的腿上,和他说几句悄悄话,但他此时毕竟有些虚弱,她?不敢与他过分亲近。
华瑶端端正正地坐好?,以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说:“我方才在想,敌军拼死也要焚毁战船,一来是为了阻止启明军渡江,二来,他们会在军中散播谣言,说我出师未捷,战船已毁。”
谢云潇还未回?话,华瑶捧住了他的右手?:“你不要担心,我已有了应对?之策。说到底,不就是造谣吗?这有什么难的。”
“胡说八道”向来是华瑶的看家本领。
华瑶振振有词:“今夜,贼兵突袭港口,节节败退,逃到了一艘战船上,忽然天降一道雷火,劈死了上百个贼兵。老天保佑启明军,贼兵已被挫骨扬灰,死无全尸。凡是和我做对?的人,全都没有好?下场。”
言罢,她?还问?他:“怎么样?”
谢云潇道:“你在军中威望极高。你大展神威,大显神通,兵将只会深信不疑。”
华瑶小声道:“确实如此……”
话未说完,她?又打了一个哈欠。
她?语调懒散:“对?了,我还想告诉你,今天白天,我收到了若缘寄来的密信。”
若缘既是当朝五公主,也是华瑶同父异母的妹妹。
华瑶透露道: “若缘全家上百口人都被东无杀光了。若缘对?东无假意逢迎,东无也留了她?一条命。多亏了观逸提醒,我才知道如何传信给若缘。”
谢云潇并不清楚华瑶与若缘的联系。他不禁问?道:“你为何传信给她??”
华瑶悄声道:“若缘虽是东无身边的人,却对?东无恨之入骨。其实她?对?我也有敌意,我与她?结盟,只为套取她?的消息。”
还有一句心里话,华瑶没说出来。
大战在即,华瑶只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之人,打探一切可以打探之事。她?从观逸的口中得知了若缘的境况,便能猜到若缘的心思。
若缘看似柔弱,实则刚硬,她?遭受奇耻大辱,必定恨死了东无。
华瑶写信给她?,与她?约定结盟,言辞间极尽客气,她?果然答应了华瑶的要求。她?的回?信也写得恳切,字里行?间,更是对?华瑶推崇之至。
曾几何时,华瑶也是这般的极力恭维方谨。
华瑶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隐情,但她?并未细说,她?只告诉谢云潇:“我得到的消息越多,获胜的把握越大。如今的局势对?我有利,对?你也有利,你就不用劳神了,安心静养吧。”
华瑶和谢云潇说话时,顺手?又倒了一杯水。她?吹灭了蜡烛,从袖中取出一小包安神药,悄悄地拆开纸包,把药粉撒入水杯,又把水杯递给谢云潇。
谢云潇不假思索:“水里有毒。”
起初华瑶茫然不解,片刻后,她?气不打一处来:“你胡说,我才没有下毒,这是汤沃雪给我的安神药,专门给你配的药方,我只怕你晚上睡不着,你却把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
安神药的配方为柴胡、茉莉、白芍、甘草等等,皆是补气养血、安神定心的草药,药性?十分平和。
不过谢云潇不喜欢柴胡的苦味。他闻到了苦味,误以为水里有毒,华瑶因此动?怒了。
华瑶直勾勾地盯着他,还等着他的回?答,他端起水杯,一饮而尽,倒是让华瑶吃了一惊。
少顷,谢云潇似有困意,华瑶还要把他扶到床上去,他拒绝道:“不必,我尚有余力。”
华瑶随口道:“行?了,你别逞强了。”
话音未落,谢云潇竟然把木桌的桌角捏得粉碎。他并未动?用内力,只是凭借掌力,就做到了这个地步,华瑶真是为之震惊。
华瑶对?谢云潇的观感十分复杂。她?把他当作病人,他的武功确实不如从前,但他的力气还是不容小觑,或许他也不想拖累她?……她?不自觉地倒在床上,躺在谢云潇的身侧。
谢云潇沉沉睡去,华瑶浅眠一个时辰,又从床上爬了起来。
华瑶走出卧房,招来了值夜的侍卫。正好?俞广容那?边的消息也传过来了。俞广容连夜审问?俘虏,费尽一番心思,也用尽了诡计和诈计,终于打探到了敌军的下落。
敌军的主使?正是东无。
早在半年?前,东无就开始布局了。他派遣精兵强将,陆续抵达秦州,这些兵将扮作流民?、农夫、商贩、工匠,潜藏于各行?各业之中,总人数难以估量,至少在一千人以上。
事关重大,俞广容亲自前来报信。她?把俘虏的供词交代得清清楚楚,也把审问?的过程叙述了一遍,并无任何疏漏之处。
华瑶对?她?赞赏有加,又问?:“那?两个俘虏,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俞广容拱手?抱拳:“回?禀殿下,俘虏已被凌迟处死。”
华瑶当政的这半年?来,从未对?任何人施用过凌迟之刑,俞广容谈及“凌迟处死”这四个字,却是轻飘飘的。她?的种种手?段,还未施展完全,已让华瑶大开眼界,她?比沈希仪更残忍,比白其姝更阴险。
正好?,华瑶正需要一位酷吏。
华瑶笑了:“你没让我失望。”
俞广容又向华瑶深深一拜:“微臣肝脑涂地,也不足以报效殿下知遇之恩。”
随后,华瑶和俞广容商量了彭台县的守城之计,以及排查奸细的办法,若是此法可行?,且在彭台县取得成效,将来也会推广到秦州全境。
俞广容领命告退,华瑶仍然站在原地。
俞广容只考虑了秦州,华瑶的思虑更加深远。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既然东无已经派兵潜入秦州,那?他也能潜入虞州和岱州。先前华
瑶在岱州征收粮食,又把粮食运往凉州和秦州,也是凭借停靠在港口的战船,彼时东无为什么不阻拦她??
父皇病重、内阁掌权之时,华瑶提拔了几个岱州官员,东无也没有从中作梗。
或许东无并未察觉华瑶的动?向,又或许是,华瑶的所作所为,正中了东无的下怀。
何至于此?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思来想去,仍旧是茫无头绪。
华瑶走回?卧房,房中寂静无声。她?坐到了床边,谢云潇睡得正沉。
恍惚之间,华瑶竟有一种错觉,她?已经登基称帝,谢云潇正是她?的皇后。她?为国事而发愁,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皇后却已安然入梦了。
华瑶轻叹一口气,又脱掉了外袍,悄悄地钻进被子?里,抱紧了自己的小鹦鹉枕。
她?背对?着谢云潇,侧躺在床上,蜷成一团,小鹦鹉枕也被她?紧紧地搂着。她?还在胡思乱想,却听谢云潇念了一句:“卿卿?”
华瑶道:“你在说梦话?”
谢云潇道:“刚醒不久。”
华瑶后知后觉:“我把你吵醒了?”
谢云潇答非所问?:“我正在做梦,此时此境,如梦似真。”
华瑶才知道他确实是刚醒不久,他似乎还不是特别清醒。
华瑶小声回?应道:“你继续睡吧,我也要睡了。”
这三言两语之间,华瑶忽然想到,谢云潇曾经对?她?说过,东无有意拉拢镇国将军。只这一瞬,华瑶想通了前因后果,终于明白了东无的险恶用心。
北方敌国已经攻入沧州,沧州守军节节败退,必然会向凉州求援。倘若凉州调兵支援沧州,凉州的兵力也会大大折损。先前华瑶往凉州运粮,或许会促成凉州铁骑远征,那?远征的结果,多半是以惨败告终。
大梁朝的半壁江山,终究落入敌国之手?。
华瑶愤怒地咬住了被角,但因她?已劳累多时,她?也没什么力气了。她?咬着咬着就松口了,只在心中默念“东无乌龟王八蛋”,然后她?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170章 送人去 “华小瑶又在强取豪夺。”……
次日一早, 天还未亮,启明?军整装待发?。
数百艘战船停在名为“枫叶甸”的港口,数万名精兵整齐排列, 启明?军的军旗在船头飘扬, 战鼓声“咚咚”地响了起来。
华瑶在众人面前高声宣讲, 念出启明?军的口号:“远望天边启明?星, 人间正道?已分明?!扫荡天下?不平事, 何愁天下?不太平!清君侧,平战乱, 复社稷, 救国难!!”
在此之前, 华瑶算过了日出的时辰。
华瑶话音刚落,旭日初升, 朝霞漫天,灿烂的日光斜照下?来,启明?军的士气空前高涨。
随着华瑶一声令下?,港口搭起浮桥,众多?士兵跟随各自的队伍, 井然有?序地登船入舱。
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 船帆升上桅杆,战船迎风出行, 顺着湍急的江流, 向东驶去。
华瑶登上船楼,极目远眺, 只见?江水悠悠、浮云飘飘,远处的山川绵延数里,风光无尽。
大梁朝的锦绣江山, 不知惹得多?少人眼馋?
华瑶昨夜只睡了一个多?时辰,但她丝毫不觉得疲惫。她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就连她的近身侍卫都看不出一丝异状。
此时此刻,齐风和燕雨都站在华瑶的身边。
燕雨大病初愈,原本不该随军远征,但他听说华瑶会去京城解救杜兰泽,他打定主意,要跟着华瑶出征。
燕雨从京城逃到了秦州,又从秦州奔向了京城,这一来一回之间,定有?千难万险。不过他也死里逃生了几回,俗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对自己的运气还是信得过的。
燕雨环顾四周,此处仅有?他和华瑶、齐风三人,众多?侍卫都站在四丈开外,把守着四面八方的去路。
燕雨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忍不住悄声说:“你有?没?有?瞧见?那些侍卫?一个个的,还挺威风,脸上都布满了杀气,怪吓人的。他们从哪儿?来的?我看他们都很面生。”
齐风也悄声回答:“不要在别人背后说三道?四。”
燕雨好气又好笑:“不是我说,你有?病吧?你根本就不懂‘说三道?四’是什么意思,你在跟我胡言乱语。”
齐风看他一眼,认定道?:“你气急败坏。”
燕雨真被他气笑了,偏偏又没?读过几本书,也不知道?多?少成语。过了好半天,燕雨才挤出一句:“你丧心病狂。”
齐风道?:“你小肚鸡肠。”
燕雨道?:“你……你你你好,你很好,我服了,我心服口服,我在京城九死一生,你在秦州偷偷读书。你从书里读到几句骂人的话,全拿来孝敬我了。”
齐风道?:“你才疏学?浅。”
燕雨愤怒道?:“你……你太过分了……”
燕雨还没?说完,华瑶的剑鞘横在他的面前,他躲到华瑶的背后:“殿下?,求您给我做主,齐风先骂我的,都是他欺人太甚。”
华瑶道?:“大敌当前,别吵了。”
燕雨半低着头,目光落在华瑶身上。
华瑶双手抱剑,自有?一股威严。
燕雨和华瑶自幼一同长大,燕雨很清楚华瑶待人处事的风格。过去的两年里,华瑶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迟钝如燕雨,也察觉到了华瑶的变化。
从前的华瑶就像一个家族的长辈,侍卫都是她的晚辈,她对待晚辈虽然严厉,却也会偶尔纵容他们,准许他们多?喝几口酒,或是多?请几天病假。
在皇城当差的侍卫,多?半是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衣食住行只在皇城解决,除非主子有?命,否则一辈子不能离开皇城。他们经常把自己的月俸攒起来,拿去“通化街”上,买些吃的喝的,或是置办几件杂物。
“通化街”也是皇城的一条街,仿照民?间集市设立,街上开设了熟食店、估衣店、茶铺、杂货铺。店铺虽然不多?,却也办得井井有?条。
华瑶宫里的奴才也曾在通化街上买过酒。华瑶并未惩罚任何人,她对待奴才一向宽容,奴才也很感激她的仁慈。
除了燕雨之外的侍卫都很尊敬华瑶,他们都相信她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现?如今,华瑶果然大有?作?为。她比从前严厉了许多?,也强悍了许多?。她身边的侍卫也是人才辈出,那些侍卫的武功极高,与齐风不相上下?,燕雨甚至不敢直视他们。
燕雨正想得出神?,华瑶又问他:“你怎么了?”
燕雨故作从容:“没怎么,多?谢殿下?挂心,我刚才在发?呆,脑袋里空空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华瑶竟然笑了一笑:“不想说就别说了。”
燕雨心里有?些委屈,但他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
他在京城公主府受尽了羞辱,方谨把他打得半死,他背上的疤痕至今没有消退。相比之下?,华瑶对他真是关怀备至,他也应该坦诚相告。
燕雨鼓足勇气:“我在想,您……您……”
燕雨还没?说出个所以然,华瑶派出的暗探回来了。
那些暗探的轻功极高。他们从江面上踏浪而归,踩水的功夫十分了得,燕雨看得目瞪口呆,华瑶依旧是面不改色。
暗探登上了战船,纷纷跪倒在甲板上,恭恭敬敬地行礼:“参见?殿下?。”
华瑶说了一声“免礼”,又吩咐燕雨退下?,只留了齐风在身边。
燕雨走?后,暗探禀报道?:“启禀殿下?,驼峰镇惨遭屠杀,全镇上下?,无一活口,尸首堆积如山,血水染红河面,房屋已被焚烧一空,哨岗也被摧毁……”
“驼峰镇”位于虞州南岸,与秦州仅有?一江之隔,与永州的距离也不远。
驼峰镇也有?一处港口,始建于昌武二十四年,重建于昭宁十九年,开放于昭宁二十四年,迄今还不足三年。
驼峰镇的港口是一片平坦之地,驼峰镇的官道?直达永州南安县,驼峰镇守军仅有?两百人,驼峰镇还有?一座公主祠,镇上百姓常去焚香祷告。
正因如此,华瑶原本打算率领船队,驶入驼峰镇港口,暂时驻扎在此地。
但她万万
没?想到,驼峰镇遭受了灭顶之灾,全镇两千七百多?人,竟在一夜之间被杀光了。她派去驻守驼峰镇的哨兵,也没?一个活下?来,他们都被高手瞬间斩首了,根本无法通风报信。
华瑶心中一惊。
昨天清晨,华瑶也派遣了一批暗探,前去探访驼峰镇的状况,彼时驼峰镇一切如常,没?有?一丝风吹草动。
昨天深夜,贼兵突袭启明?军,华瑶忙着调兵遣将,无暇顾及驼峰镇。
更何况,深夜时分,江上风大雾浓,兼有?巨浪激流,纵然暗探的轻功再高,他们也不可能摸黑渡江。若是乘船来回一趟,至少也要六七个时辰,孤舟夜行风险极大,还不如等到天亮之后再动身。
怎料天亮之后,驼峰镇就没?一个活人了。
华瑶已经猜到了东无的谋划。
昨夜,东无发?动了两场战争,其中一场位于秦州枫叶甸,另一场位于虞州驼峰镇,东无在秦州打了败仗,却在虞州打了胜仗。
华瑶尚未与东无正面交锋,已领略了东无的手段。
东无心狠手辣,也有?深谋远虑,他的制敌之计超乎寻常,往往是多?种策略同时施行。昨夜华瑶自认为打败了他,却不知他在虞州的兵力远胜秦州。
这一刹那,华瑶又突然想到,自从谢云潇中毒之后,华瑶从不让他抛头露面,只让他在卧房静养。在华瑶的悉心照料之下?,他的病情?并未恶化。
汤沃雪也说,谢云潇的状况比她预想得好多?了。
这原本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因谢云潇深居简出,东无也能觉察出来。东无在秦州安插了不少耳目,他肯定猜到了谢云潇伤势未愈。他不会放过谢云潇,也不会放过华瑶。他会设法使出毒计,将他们一网打尽。
华瑶正在沉思,江面上又显现?几条人影,先前华瑶派出的另一批暗探也回来了。他们带来了另一个消息——虞州受难的村镇,不止驼峰镇一处。驼峰镇方圆百里之内,杳无人迹,荒无人烟,村舍都烧成了一片灰烬。
华瑶闻言,虽是不动声色,心里却很担忧。
华瑶原本打算兵分两路。秦三率领两万人马,去虞州招揽兵力,华瑶自己率领剩余的两万人马,去永州拓展势力。
而今,虞州的局势变幻莫测。华瑶还不知道?,东无的权力究竟有?多?大?
谨慎起见?,华瑶决定更改计划。战船靠岸之后,她会率领全军,直奔永州扶风堡。那是一处易守难攻的要塞,位于永州北境,也在谢家的势力范围之内。
扶风堡与南安县相距仅有?四十里,只要在扶风堡驻扎下?来,便能从长计议,华瑶可以一边观望虞州的局势,一边寻找永州的解药。
在此之前,华瑶也往扶风堡运送了不少粮食,足够启明?军半个月的兵马用度。
主意既定,华瑶立刻施行。
华瑶召见?秦三,告知了虞州战况,秦三也赞成她的意见?。她们重新部署一番,及时调整行军策略,只等战船靠岸,再做决断。
秦三擅长行军布阵,也有?一身的高超武功。她还是土生土长的虞州人,却没?护住虞州的乡亲。
她心中惆怅非常,种种无奈,难以排遣。她不禁感慨道?:“何时才能平定战乱?”
“快了,”华瑶认定道?,“等我掌权之后,就还天下?一个太平。”
秦三由衷道?:“只愿殿下?早登大位。”
秦三告退之后,江上忽然风浪大作?,惊涛拍船,船身震荡,激起水花无数。长风奔流而来,鼓荡而去,吹得军旗呼啸作?响。
华瑶跑回了船舱。她想去看看谢云潇的状态如何。
船舱之外风浪滔天,船舱之内倒是一派安宁祥和。
谢云潇正站在窗边,观望窗外的江景。他所在的船楼高达三丈,他所见?的江流远越万里,似是无穷无尽。
华瑶轻轻地喊了他一声:“潇潇?”
谢云潇转过身来,华瑶牵住他的手,把他带到了一张木床上。她悄声说:“情?况有?变,我们不会在虞州驼峰镇靠岸。我们会直奔永州,在永州安营扎寨,正好我们现?在顺风顺水,船队的行速比平日里更快。”
谢云潇道?:“为何不去虞州?”
华瑶道?:“虞州突发?战乱,死者?成千上万,主使之人,正是东无。我尚不能奈何他,只好退守永州,等我摸清局势之后,再把敌军一网打尽。”
谢云潇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有?些茫然。她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自觉地略微歪了一下?头。
谢云潇抬手抱住了她,又低声道?:“慎重行事,万事小心。”
华瑶暗暗心想,原来谢云潇还在牵挂她的安危。她点了点头,又拽着他一起在床上躺倒。
华瑶铺开一床锦被,盖住了他们二人,床帐也垂落下?来,遮挡了混沌的天光。
床上昏暗不明?,她的嗓音也很轻:“我教你一个呼吸吐纳的口诀,这是我曾祖母所创的秘法,只要你运用得当,便能隐藏自己的内功,别人也看不出你的武功深浅。”
谢云潇推辞道?:“既然是皇族功法,倒也不必传授给我。”
华瑶随机应变:“我与你相处,何曾有?一点私心呢?无论什么宝物,我都愿意送给你。”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
华瑶又问:“你和我成亲已有?一年,你是我的驸马,你也是皇族,为什么不能学?习我们的皇族功法?”
谢云潇沉默片刻,改口道?:“听凭殿下?指教。”
华瑶满意道?:“嗯嗯。”
她贴近他的耳边,悄悄地念出口诀,玫瑰的香气若有?似无,萦绕在他们之间。
谢云潇岿然不动,华瑶已经传授完毕,她还问他:“你听清楚了吗?”
谢云潇一言不发?,华瑶在无意间低头,她的唇瓣隐约触碰他的耳尖,只是短短一瞬,她似有?察觉,连忙退开了。
谢云潇又把她搂住。他先是重复了一遍口诀,而后,他的声音里含着沙哑:“卿卿。”
华瑶认真又严肃:“你不要分心,你静下?心来,跟着我练习一回。这种功法十分神?妙,与内功完全无关,普通人都能学?会,也不会影响你的伤势。只要掌握了运气诀窍,哪怕你无法运转内功,敌军也察觉不到你的行踪。”
谢云潇还是很听话的。他客气地回答道?:“请赐教。”
华瑶说明?了其中诀窍,又亲自指导了一番。
谢云潇不愧是练武奇才,华瑶才刚教完,谢云潇已经融会贯通,甚至可以举一反三。他与华瑶讨论功法,细微之处,亦能察觉,就像是修习此道?多?年的一位行家。
或许是因为他们探讨太久,华瑶有?些疲惫了。她打了个哈欠,小声道?:“我这几天都没?睡过一次整觉,每天都熬到后半夜,确实是有?点累了。我在你这里休息一会儿?,然后我还要去巡视船队……”
谢云潇道?:“磨刀不误砍柴工。你先睡吧,睡醒了再去办事。”
华瑶道?:“你陪我一起睡。”
谢云潇却说:“我睡不着。”
其实华瑶也睡不着。她的心弦紧绷着,始终未能放松。为了安抚谢云潇,也为了安抚她自己,她提议道?:“我给你说一个睡前故事吧。”
谢云潇一如既往地配合道?:“洗耳恭听。”
华瑶的神?智并不清醒。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故事,只是隐约有?一种猜测,如果她在永州败北,如何才能东山再起?
她无法说出自己心中的担忧。
她不管不顾,胡编乱造:“在一个村庄里,有?一位打铁匠,她的名字,叫华小瑶。”
她的声调渐渐变低:“华小瑶的邻居是一个书生,他叫……”
叫什么呢?
她原本想说“谢云潇”,可是“谢云潇”这名字太真实了,而她只想胡说八道?。
她瞎编道?:“他叫谢潇潇。”
谢云潇道?:“华小瑶和谢潇潇?”
华瑶道?:“嗯嗯。”
她继续说:“华小瑶武功很强,力气很大。她每天打铁,能打好几个时辰。她没?日没?夜,努力做工,终于攒了一笔钱,就去谢家提亲……”
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我祝他们顺利成婚,百年好合。”
华瑶叹了一口气:“很可惜,谢潇潇拒绝了华小瑶,华小瑶就把他拽到了柴房里。”
谢云潇对此习以为常:“原来如此,华小瑶又在强取豪夺。”
华瑶听见?那个“又”字,也记起她从前和谢云潇玩过的游戏。她立刻解释道?:“你误会了,他们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天,谈谈心……”
谢云潇半信半疑:“然后呢?”
华瑶顺口说:“然后我们聊着聊着,互诉衷情?,私定终身……”
谢云潇低声笑了笑。他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她心下?安宁,也渐渐睡过去了,睡得安安稳稳,足足两个时辰之后才醒来。
船队依旧向前行驶,并未遇到任何险情?。
傍晚又下?了一场雨,雨势不大,风浪却高。江水泛涨寸许,雾气弥漫四方,站在船楼最高
层的哨兵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哨兵特来禀报华瑶,华瑶派出十艘小木舟,环绕在船队的附近,探听十丈之外的动静。又因为船队顺风顺流行驶,相较于逆风逆流,还是容易了许多?,木舟便于控制,也能及时传回消息。
华瑶并未下?令全军戒严,但她自己确实严阵以待。倘若东无派出了战船,她也能在水上打一场胜仗。
或许是因为雨中作?战太艰难了,又或许是因为,东无不愿与华瑶展开一场水战,总之,又过了四天,雨停天晴,华瑶的船队抵达了港口,东无的军队仍未出现?。
这一处港口名为“杏花港”,位于永州南岸,与秦州枫叶甸相距一千多?里。华瑶的船队先从秦州枫叶甸出发?,沿着东江一路东行,又转入东江的支流“沛河”,最终停靠在永州杏花港。
杏花港的地势不如虞州平坦,船队只能依次靠岸。依照华瑶事先的安排,船队摆开了阵型,战船火炮的炮膛里装满了铁弹和火药,炮筒也都伸出来了,对准港口的内外两侧。
华瑶在秦州时,动用了数千名能工巧匠,改良了秦州战船,也改进了船载火炮。这火炮的威力非同寻常,射程超过了四里,能把敌军的铠甲炸得粉碎。
杏花港的胥役和工人哪里见?过这等架势?他们吓得心惊胆颤,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又见?战船的旗帜上绣着“启明?”二字,他们慌忙跪在地上。
战船陆续靠岸,岸上的启明?军越来越多?,多?达数万人,皆是精兵强将。只在一刻钟之内,启明?军排好了军阵,就从杏花港出发?,走?向了永州腹地。
启明?军行军路上,齐声高喊:“远望天边启明?星,人间正道?已分明?!扫荡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清君侧,平战乱,复社稷,救国难!!”
沿路的官民?俯伏跪听,丝毫不敢违逆。
永州的战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京城御林军爆发?内乱之后,御林军的军规荡然无存,叛党乱兵分布于永州各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永州北境虽有?谢家坐镇,谢家却也不能顾全方方面面。永州城乡各处,皆有?兵祸之苦,因此而丧命的死者?不在少数。
华瑶的心情?十分沉重。她坐在一辆战车里,眺望窗外的景象。
前往扶风堡的路上,恰好经过一片农田,田地已然荒废,无人收葬的尸骨横躺竖卧,竟无一具全尸,皮肉都被剃光了。
不久之前,此地闹过一场饥荒,后来官府与乡绅一同开仓放粮,情?况才好转过来,却还是比华瑶预想得更差一些。
启明?军的士气反倒高涨了。
士兵见?到永州的惨状,更信任华瑶,也更尊敬华瑶,只当她是活神?仙,来到人世间救苦救难,今日的永州,正是昨日的秦州。
众多?士兵又喊道?:“远望天边启明?星,人间正道?已分明?!扫荡天下?不平事,何愁天下?不太平!”
他们对华瑶的敬畏,其实也是源于恐惧。他们恐惧战乱、灾祸、病痛、饥荒。单凭一己之力,他们永远无法从痛苦中解脱,哪怕他们暂未遇难,也难免担惊受怕。
只要加入启明?军,便有?神?光照拂,还有?神?天庇护,公主的神?力保佑他们,生前死后都不用受苦。
正因如此,不少士兵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华瑶放下?了车帘。她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又摆出一副沉稳的模样。她左手扶着软枕,右手搭着腰间剑柄上,随时都能拔剑出鞘。
华瑶悄悄道?:“杏花港的对岸是绍州,你应该知道?吧,绍州是姐夫的老家。你觉得,姐夫会派兵来追杀我吗?”
华瑶的姐夫顾川柏,也是一位世家公子。他出身于绍州顾氏,却做了皇帝的耳目,理?所当然的,顾氏在绍州根基稳固,据说也囤积了钱粮兵马,或许顾氏也存了几分谋反作?乱之心。
谢云潇应声道?:“方谨家法极严,顾川柏足不出户,终日在家中操持家务,大抵是无暇顾及你……”
华瑶轻轻地笑出声来。
她打断了他的话:“你真有?趣。”又牵住了他的手:“没?人比你更适合做皇后了。”
他们二人的十指相扣,如同连理?枝一般交缠着。她正想和他说几句悄悄话,又听见?了侍卫的马蹄声渐行渐近。
华瑶打开车窗,侍卫在车外禀报:“启禀殿下?,前方五里处,驶来一队人马,为首者?自称是‘岑清望’,岑家长公子。”
华瑶略微偏过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来做什么?”
侍卫毕恭毕敬道?:“岑公子说,他奉命前来迎接公主。御林军的逃兵败将已在山中落草为寇,约有?数千人之众,他为公主引路,便能避开贼寇。”
华瑶道?:“他奉了谁的命?”
侍卫道?:“岑公子并未说明?。”
华瑶又道?:“他带了多?少人马?”
侍卫道?:“约有?四百人。”
华瑶不禁又起了疑心。
岑家也是赫赫有?名的家族,原本号称“虞州岑家”,后来又举家搬迁,从虞州搬到了永州,距离京城更近了一步。
岑家的家主膝下?共有?两子三女?,个个都是才貌双全。长公子岑清望今年也才二十四岁,风华正茂,博学?多?才,早在三年前就中了举人,迄今也没?定下?婚约。太后曾经考虑过,将他许配给华瑶做正室,华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岑清望的弟弟名为岑越,也是岑家的二公子,他比岑清望小两岁,才学?却在岑清望之上。未及弱冠之年,他拜入谢永玄的门下?,也是谢永玄的得意门生。
由于岑越与谢永玄的师生关系,坊间也有?传闻说,岑家早已投靠谢家。岑家之所以从虞州搬到永州,正是为了向谢永玄投诚。
谢永玄是谢家的家主,也是谢云潇的祖父。
去年秋天,谢云潇在京城筹备婚事,也与岑家打过交道?。岑家二公子岑越暂住谢家,谢云潇与岑越时常碰面,虽没?说过几句话,却也认识了几个岑家人,岑清望正是其中之一。
报信的侍卫离开之后,谢云潇道?:“我在京城见?过岑清望。”
华瑶忍不住问:“岑家真的投靠了谢家吗?”
谢云潇低声回答:“不知道?。”
华瑶心想,谢云潇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谢家在永州北境的势力极大,华瑶又率领了一众精兵强将,浩浩荡荡地步入永州。岑家虽是声名在外,却无兵力与财力支持,料想岑家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思及此,华瑶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她故意忽略了岑清望,仍然按照既定的路线行军。她甚至没?有?召见?岑清望,就当世上没?他这个人。
又过了一会儿?,岑清望迟迟等不到华瑶,竟然率领一众侍卫高喊道?:“虞州岑氏,参见?公主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他们站成一排,挡在道?路的正中间,启明?军无法前进,行军的脚步都停下?了。
时值傍晚,落日西沉。
晚霞灿烂,红如火烧,岑清望一袭黑袍,端坐马上。他容貌俊美,气度沉静,武功境界也非同寻常。
他求见?华瑶,华瑶却没?看他一眼。
他只能拦住军队的去路,与华瑶僵持一段时间。
他的侍卫极小声道?:“公主殿下?没?给咱们答复,咱们也猜不到公主殿下?藏在哪里。”
岑清望道?:“不急,耐心等候。”
侍卫又道?:“倘若她一直不出来,如何是好?”
岑清望道?:“不止我在等,她的军队也在等。”
启明?军的军容十分肃正。他们停在原地,竟无一人窃窃私语,全军四万多?人,好似雕像一般寂静无声。
岑家侍卫见?状,难免惊讶:“启明?军的军纪……”
岑清望打断了他的话:“如今这世道?,当兵的也未必是想尽忠报国,所图不过暖衣饱食,眼见?公主奖赏颇丰,便跟着她走?南闯北,听从她的吩咐,倒不至于为她卖命。”
正当此时,华瑶发?号施令:“阻拦行军者?,斩立决,杀无赦!!”
这一刹那,天地间弥漫肃杀之气。
岑清望立刻率众退散
,绝不敢与启明?军正面交锋。他躲闪及时,他的人马并未受伤。
启明?军继续行军,战车的车轮缓缓向前。
华瑶把车帘撩起一角,远远地看见?岑清望的真面目。她问谢云潇:“那是岑清望本人吗?”
谢云潇道?:“正是。”
华瑶道?:“不过如此。”
谢云潇道?:“何出此言?”
华瑶道?:“我听说他才智过人,号称虞州第一公子,今日一见?,倒也不过如此……”
话未说完,华瑶放下?车帘:“他这般行事,定有?旁人指使。他阻拦我行军,却不敢与我交战,还真是奇怪的很,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谢云潇也猜不到主使者?是谁。依他所见?,岑家与谢家联系紧密,华瑶在永州驻军,谢家明?面上不能奉陪,暗地里向来是极力支持。
近百年来,谢家固守清流之名,天下?人皆以谢党为纯臣,谢氏子孙也要把“忠孝节义”牢记在心,终身不得越出雷池一步。
华瑶进军永州,虽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却也不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既然谢家无法出面,无法当众为华瑶助阵,谢家指使岑家迎接华瑶,或许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谢云潇正要开口说明?,华瑶的侍卫又来报信了。
此时天色暗淡,黄昏向晚,漫漫长路一望无尽,侍卫却说:“启禀殿下?,前方三里处,不知怎的,烟尘飞扬,探路的轻骑兵睁不开双眼,看不清周围的景象。那烟尘……”
华瑶听出了侍卫的犹豫,她道?:“但说无妨。”
侍卫直说道?:“烟尘可能有?毒。”
华瑶一听此言,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她命令全军停止前进,披好铠甲、戴好头盔,再用布巾遮住口鼻,把解毒香囊放入袖袋里。
毒烟一般伤不了武功高手,寻常武者?却会头晕眼花,处于任人宰割的地步。
华瑶早已料到了这般情?况。启明?军出发?之前,每一位士兵都领到了一个包裹,里面便有?一只香囊,其中装满了清肺解毒的草药。
启明?军尚未做好准备,冲杀之声从远处传来。
此地的官府已无余力修整官道?,官道?的两侧都是一片荒野,乱石遍地,杂草丛生。
那杂草高约六尺,数千名贼兵正是藏在草丛之中,尚不等启明?军排布军阵,贼兵呐喊而出,突然放出乱箭无数,当场射死了十几个人。
华瑶跳出了战车,率众应战。那贼兵还未接近,华瑶朝他们扔出火把,大火点燃了荒野,火势冲天而起,顺风而涨。
永州的秋天最是干燥,此地又有?数日不曾下?雨,荒野上的火势越来越大,烧毁了贼兵的精良弓弩。
风正往南边吹,火也往南边跑,恰好南边荒无人烟,再往前走?个数里,便是河水丰沛的沛河,这场大火烧过了就没?了。
华瑶一边上阵杀敌,一边指引启明?军向北撤退,名为“扶风堡”的要塞位于北边,启明?军距离扶风堡只有?不到二十里路程,可以说是胜利在望。
华瑶还没?松口气,西北方吹来一阵淡青色烟雾,显然是剧毒无比的毒雾!
此时的风向明?明?是正南,风又怎么会往西北方吹?!
片刻之后,贼兵露出了端倪。
这一群贼兵之中,竟有?上百个毒攻高手。他们面色青黑、眼神?诡谲,毒风从他们掌下?发?出,直直地吹向启明?军。他们发?动轻功,在半空中来回纵跃,带起的掌风就是一阵又一阵的毒风。
如此邪门、如此歹毒的功夫,真是华瑶生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在此之前,岑清望向华瑶传信,还特意提到了贼寇。所谓的“贼寇”,哪有?这么大的气派?
贼兵的主使,必定是东无。
华瑶屏住呼吸,猛然跳到半空中,抬手与挥手的两个瞬息,她接连砍死了两位毒攻高手。她的轻功登峰造极,又因为天色渐黑,贼兵也瞧不见?她的身影,伤不到她一根毫毛。
众多?贼兵之中,竟有?一人喊道?:“小公主,等死吧!”
华瑶多?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满面胡须浓密,满身肌肉虬结,她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白其姝赶来报信:“他是沧州第一高手。”
华瑶震惊至极:“你说什么?”
白其姝确定道?:“此人名叫迟光建,天生的下?流胚子。他是沧州人,在沧州军营当过兵,烧杀抢掠都干过,军营把他赶出来了……”
这样一个混账东西,又怎么会是贼兵的首领?
不过,既然他们的主子是东无,那也是说得通的,东无就是收破烂的,无论什么样的破烂,他都愿意捡回家。
当前的这一刻,华瑶又忽然想到,司度进攻宛城的那一夜,东无派来的死士也死了好几百个。华瑶亲自解剖了几具死士的尸体,当时她就发?现?了蹊跷之处。
那些死士的根骨并非上等,但他们都练出了一身上乘武功。按理?说,这是绝无可能的,所谓“根骨”,正是天生天养天注定,若要练成好功夫,首先要有?好根骨。
东无的死士却不是如此这般。
华瑶和汤沃雪共同研究了好半天,汤沃雪告诉华瑶,东无或许掌握了一种炼骨洗髓之术。他能使人改头换面,他手底下?的寻常武者?,也能练出一身绝佳武艺。
现?如今,再看这位名叫迟光建的“沧州第一高手”,或许也是东无炼骨洗髓之后的一个造物。他的内功虽然深厚,却处处透着古怪,与真正的绝世高手相比,他的气息太过混浊,如同一个泥潭,积满了厚重的污泥。
然而,真正的绝世高手,比如秦三和谢云潇,他们的气息像是一汪清泉,清澈又匀净。他们运功之时,更有?四两拨千斤的劲道?,这便是最上乘的功法,俗称“化无为有?,举重若轻”。
此时此刻,迟光建提着一把长刀,直奔华瑶而来。
他还说她:“您还挺会躲的。”
华瑶并不知道?,东无在虞州的驼峰镇设下?了埋伏。七千多?名武功高手,埋伏在驼峰镇的大街小巷,只等华瑶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此前东无还以为,华瑶一定会探究虞州百姓的真正死因。她应该会亲身前往驼峰镇,亲自查验镇上百姓的死尸。但她竟然绕道?而行,如有?神?助一般,她避开了虞州的陷阱,转向了永州的杏花港。
东无立刻从京城抽调一万人马,又在永州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不仅能与方谨一战到底,还能分神?去对付华瑶。在他看来,华瑶迄今为止的手段并不高明?,她或许有?些小聪明?,但她并非他的对手。他会在一个月之内,杀光她的军队,砍断她的手脚,将她本人捉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