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岁暮匆匆 雕虫小技,不过尔尔……
白其姝承认自己是个没良心的人, 这让秦三感到十分惊讶。
秦三忍不?住质问她:“公主的敌人不?择手?段,我们?也要丧尽天良?那我们?拼死拼活,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和那些?畜牲有什么?区别?!”
白其姝眼神?如刀, 异常锋利:“愿意为?公主出生入死的人, 远不?止你一个, 你做不?来的事情, 自然?有人代?替你去?做。”
秦三的怒火烧得更?旺:“您倒是说?说?, 咱们?军营里,谁的武功比我更?高, 带兵打仗的能力比我更?强?”
白其姝毫不?留情地嘲讽道:“谁都比你强, 你心慈手?软,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要是有一点胆量, 现在就带兵去?杀光那四万人。”
秦三的胸腔里溢满了愤怒。她含恨道:“你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白其姝不?怒反笑:“我就是疯子,我丧心病狂、伤天害理,不?管什么?恶鬼猛兽,都会被我扒层皮。”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唇角还带着笑意:“公主下令全?城戒严, 调派了多少人手?, 耗费了多少心思,才换来宛城的平静安宁。”
她双手?撑住了桌沿, 目光扫视着秦三和谢云潇:“你们?呢, 口口声声为?了公主考虑,实际上呢, 压根没动过脑子,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启明军不?能屠杀百姓……”
她的语调忽而变高:“司度的亲兵, 肯定会假扮成流民,他们?混在流民堆里,就等着你们?上当受骗。你们?不?敢杀流民,流民倒是敢杀你们?,你们?的军队无力还击,只能眼睁睁看着敌军肆虐横行,这就是你们?口中的仁义道德?”
她嘲笑道:“还不?如说?,这是愚蠢、顽固、自寻死路。”
秦三哑口无言,什么?都不?想再说?了。
谢云潇正要反驳,华瑶碰到了谢云潇的右手?。
谢云潇坐姿端正,与华瑶的距离约有半尺。华瑶突然?按住他的右手?,指尖还挠了一下他的虎口,这一刹那间,他的思绪被她扰乱了,而她依然?从容不?迫。她缓缓地站了起来。
华瑶走到白其姝的身侧,沉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先坐下来吧,别急,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白其姝重新落座。她又看了一眼秦三,秦三被她气得不?轻,脸色已经变成铁青色。
华瑶端起瓷壶,亲自倒了一杯水,递给秦三:“来,秦
将军,喝点水,消消气,气顺了,才好说?话。”
秦三冷静了一些?。她与华瑶对视,隐约察觉到,华瑶站在她这一边,她紧绷的心弦逐渐放松:“多谢殿下,是我急躁了,吵架吵不?出结果的,我和白小姐谁也说?服不?了谁。”
华瑶站得笔直,声调沉稳:“你们?都是我的肱骨之臣,与我志同?道合,我们?才刚刚站稳脚跟,千万不?能内讧。”
言罢,她又倒了一杯水,拿到了白其姝的面前?。
白其姝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后,白其姝退让道:“我也太急躁了,急不?择言,冒犯了殿下和秦将军,还请您二?位恕罪。”
华瑶帮她打了个圆场:“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我的敌人确实不?择手?段。你担心启明军落入陷阱,我也担心你一时情急,误入险境。”
华瑶知道,白其姝和秦三都对她忠心耿耿,都愿意为?她出生入死,只不?过,她们?出于不?同?的考虑,就会有不?同?的决断。她们?吵架的时候,她还能听到她们?各自的心声,对她而言,这也不?是一件坏事。
华瑶很平静地说?:“百姓之所以臣服我,是因为?他们?相信我心怀仁义,如果我大开杀戒,那我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奸贼,我的名声会受损,启明军的士气也会被削弱。”
秦三连忙说?:“殿下英明!”
华瑶话锋一转:“当然?,司度也猜到了我的难处,所以他才敢挑衅我。正如白小姐所说?,四万流民之中,肯定包含了司度的亲兵,他们?在暗,我们?在明。”
在座众人都明白,司度与宛城官员相互勾结,背后还有朝廷的支持。
司度此次来宛城,还要向华瑶通传圣旨。华瑶若是不?遵从,就算“不?忠不?孝”,朝廷以“忠孝”二?字治国,“不?忠不?孝”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归根结底,问题出在司度身上。
司度死了,问题就解决了。
谢云潇提议道:“司度只有一千人马,司度死后,敌军必然?溃不?成军,流民也会真心归顺。”
华瑶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叹了口气:“司度的手段太恶毒了,你去?暗杀他,他反倒可以给你下套。”
谢云潇沉默片刻,又问:“殿下不相信我能杀了他?”
华瑶站定不?动,态度十分严肃:“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太了解司度。我甚至怀疑他找了几个替身,隐瞒了自己的行踪,我要先把情况调查清楚,才能制定相应的计划,贸然?行事是下下策。”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华瑶没说?出口。前?不?久,她收到了镇国将军的密信,镇国将军愿意与她合作?,她可以调用凉州的盐矿、铁矿、铜矿、煤矿,甚至是一万以内的精兵。
这种合作?之所以能谈成,当然也是看在谢云潇、戚饮冰二?人的面子上,因此,华瑶不?会让谢云潇、戚饮冰涉入险境。
虽然?谢云潇的武功极为?高深,但是,镇抚司研究过他的剑法,皇帝还曾经派出以何近朱为?首的一群刺客,专为?刺杀谢云潇而来,若不?是何近朱死得早,谢云潇恐怕也会遭遇不?测。
古往今来,多少武学宗师,在全?国各地开宗立派,却没逃过朝廷的追杀。
武学宗师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谢云潇呢?
谢云潇今年也才十九岁,武学宗师的岁数都在四十以上。
谢云潇年纪轻轻,武功已至化境,又与华瑶狼狈为?奸,必然?是朝廷的眼中钉。
朝廷或许会设下陷阱,就像铲除武学宗师一样痛快地铲除他。
思及此,华瑶的语气放缓了几分:“诸位的意见?,我都会认真考虑。会议开始之前?,我也说?了,今天的讨论,只是初步磋商,启明军的调度,我自有安排,你们?不?必担忧。”
话虽这么?说?,华瑶还是从白其姝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疑虑。
为?了安抚白其姝,华瑶透露道:“司度的军队只有一千人,随军远征的流民一路上忍饥挨饿,几乎忍到了极限,只要稍微挑拨一下,他们?一定会爆发内乱。我们?应该耐心等待,等到他们?闹完了,再去?收拾烂摊子。”
白其姝面露微笑:“不?战而屈人之兵,果然?是上上策。”
华瑶也笑了:“我们?大张声势,便能转变形势,我强则敌弱,敌弱则我强。”
秦三思前?想后,还是忍不?住插话道:“殿下,您想让民众和军队自相残杀吗?”
“不?是,”华瑶解释道,“只要民众不?再跟随司度,秦州北境的城镇都会接纳他们?。”
秦三道:“万一奸细趁机混进来了,怎么?办?”
华瑶道:“当然?是依法惩办,当众斩首,杀一儆百。”
秦三终于反应过来了:“殿下英明,秦州大多数百姓都臣服于殿下,那些?流民迟早会被同?化……”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宛城也是如此,我不?能让所有人都归顺我,但我能让不?归顺我的人沦为?异类。”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华瑶煽动民心的本领极强,每一次她当众宣讲,都能让听众如痴如狂。听众坚信,只要跟随她的指引,秦州的战乱和饥荒都会平息,人人都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华瑶微微一笑:“好了,晨会结束了,你们?都去?忙吧。”
众人陆续站起身,恭恭敬敬向华瑶行礼。
金玉遐从华瑶面前?走过,华瑶忽然?喊住了他:“金公子,请留步。”
金玉遐立刻驻足,转过身,面朝着华瑶:“请问殿下,有何吩咐?微臣必当尽力而为?。”
华瑶高高兴兴道:“令堂答应了我的邀约,也愿意辅佐我的大业。她从岱州启程,历时半个月,终于抵达了秦州北境,明天一早,你率领一队卫兵,去?宛城的城外迎接她,礼数一定要周全?。”
金玉遐震惊至极。
华瑶所说?的“令堂”,正是金玉遐的母亲,金曼苓。
金曼苓也是一代?名士,才学渊博,智谋出众,她年轻时,曾任国子监司业,教出了许多才德兼备的学生。
后来她辞官隐退,长居岱州,又收留了上百个门生,杜兰泽也受过她的养育之恩。她在岱州声名远播,凭的是真才实学,岱州有不?少读书人做梦都想拜入她的门下。
金玉遐万万没想到,金曼苓竟然?离开了岱州,赶来秦州,投奔华瑶。
金曼苓肯定带上了所有门生,换言之,她悉心栽培的上百位饱学之士,都将一并归顺华瑶。
金玉遐神?思恍惚。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沈希仪对他这么?不?客气。
其实,金曼苓早已臣服于华瑶,可是华瑶迟迟没有传召金曼苓。
华瑶一直在等待,等到沈希仪为?首的一群文?官步入正轨,华瑶才接纳了金曼苓一族,如此一来,沈、金两派之间,便能相互制衡,而不?会一家独大。
金玉遐觉得,华瑶真有深谋远虑。
华瑶深知君臣之礼、君臣之义、君臣之别、君臣之道,她所器重的谋士,全?都心甘情愿为?她卖命。
这也难怪,金曼苓倾尽全?族之力,只为?辅佐华瑶上位。
金玉遐回过神?来。他轻声答复道:“微臣遵旨……”
话中一顿,他又说?:“希望殿下诸事顺利,早登大位。”
华瑶的笑声极淡:“当然?,我必将成为?天下之主。”
*
六月下旬,酷暑炎炎。
晌午的太阳正盛,山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山道上没有一丝凉风,闷热的气浪一波又一波地散开,带来浓烈的腥臊味。
司度身穿麻衣、头戴蓑笠,骑着一匹毛驴,混在流民的队伍里。
司度的近身侍卫都是身强体壮的男子,约有三百多人,他们?都扮成了贫民的模样,紧密地环绕在司度的周围。
司度的侍卫擅长一种秘术——他们?改变自己的呼吸方式,隐藏自己的内功深浅。在外人看来,他们?没有武功根基,其实他们?都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
除了这一批侍卫,皇帝还抽调了镇抚司的顶尖高手?,共计一百二?十八人,全?部听命于司度。
流民、军队
、圣旨、谣言都是幌子。
刺杀华瑶和谢云潇,才是司度的真正目的。
只要谢云潇露面了,司度就有把握杀了他,他自负于武功高强,稍不?留神?就会落入圈套。
反倒是华瑶,阴险狡诈,老谋深算,让司度颇为?忌惮。
司度很想夺取华瑶的权力,把秦州掌握在自己手?中。
司度正在沉思,他的侍卫跑了过来,用气音传话道:“启禀殿下,宛城传来了新消息。”
司度道:“又有何事发生?”
侍卫道:“宛城加强了戒严,进出城更?难了,您派去?的暗探,已没了音讯。”
前?些?天,司度给华瑶传了一封信,他想试探她的反应,而她反应极快,当天就颁布了新的戒严令,当晚就扫查街道,抓走了数十个暗探。
那些?暗探,生死不?明。
司度低低一笑:“她还真有点本事。”
司度的笑声,淹没在嘈杂的声浪里。
随军前?行的队伍之中,不?仅有贫民、流民,还有和尚、尼姑。
每当一具尸体被分食,和尚、尼姑便会念佛诵经,超度亡魂,丧葬的仪式虽然?简陋,却也能抚慰家属的悲痛。
队伍的最中间,是一辆豪奢的马车,司度的替身正坐在车里。这位替身曾经当众宣告,凡是跟随他抵达宛城的人,每人赏银二?十两、赏米三十斗、赏布四十尺——如此丰厚的赏赐,足够让贫民度过饥荒。
众人脚下的路,既是一条生路,也是一条朝圣的路。
当天傍晚,暑热未消,途经村庄郊外,众人远远望见?一条河,司度派兵前?去?侦查,确认四周没有埋伏,方才允许众人在此扎营。
夜深时分,还有人在河边打水,流水声淅淅沥沥,老人与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司度的心境丝毫不?受影响。
司度坐在一棵大树下,慢慢地啃食自己从京城带来的干粮。
月色明亮,远处的村庄冒出了炊烟,烟尘渐渐升到半空中,又过了一会儿,稻米、鱼虾和酱菜的香味也都传过来了。
与香味一同?传过来的,还有村民的歌声,他们?先唱了一首名为?《回乡》的秦州民谣,又唱了一首庆祝丰收的赞歌。
他们?点燃了篝火,火光照亮了一方天空,也照亮了司度的视野,围绕着那一堆篝火,他们?载歌载舞,笑闹声、合唱声传遍了平原。
司度这一边的流民之中,出现了一点骚动,不?少人都想去?村庄看看,讨取一些?食物和药材,然?而士兵严禁他们?私自行动。
一来二?去?,流民和士兵打了起来,数十人被士兵斩首示众,近千人趁乱脱逃,逃向了村庄所在的地方。
司度没有派人去?追。
他的侍卫忍不?住问道:“殿下,要不?要屠村?”
司度轻声道:“不?能屠村,不?能泄露兵力强弱。山野小民,跑了就跑了,没必要放在心上。”
侍卫忙说?:“是,属下遵命。”
司度闭目养神?,又说?:“敌人的雕虫小技,不?过尔尔。”
侍卫不?敢接话,依旧沉默地站在他的身边。
十丈开外之处,身披袈裟的和尚正在焚香诵经,低沉厚重的声音,让人渐渐恢复平静,纷乱的人群也镇定下来。
司度坐直了身体。他的右手?搭在腰侧,紧扣着佩剑,手?指略微伸长,描摹着剑鞘上的龙纹。
这把剑是皇帝的贴身之物,司度离开京城之前?,皇帝传他入宫,亲自把佩剑交给了他。
入夏之后,皇帝的病情先是恶化,又是好转,局势越发扑朔迷离。
只要皇帝还在世,司度就有倚仗。顶尖高手?都在保护他,无人能伤他一根毫毛。
司度暗暗心想,自己率兵在外,既不?会卷入东无与方谨的夺嫡之争,又不?会牵涉皇帝与太后的权柄之争,或许,最后的赢家,正是他高阳司度。
*
京城入夏以来,下了几场小雨。
今日又是一个雨天,细雨绵绵不?绝,青玉地板一片湿亮,反照着公主府的巍峨宫殿。
顾川柏从庭院中穿行而过,他的衣摆也微微沾了些?水雾,但他毫不?在意。他停在门前?,还没来得及行礼,方谨便说?:“进来。”
顾川柏推门而入:“公主殿下,未时已过,您还没用午膳……”
话没说?完,顾川柏闭口不?言。
方谨正在与谋臣议事,包括杜兰泽在内的一众谋臣,全?都跪坐在地上,潜心钻研沧州战局。
近来沧州异动频繁,方谨不?得不?多加防范。
方谨并不?信任杜兰泽,但她欣赏杜兰泽的才学。
杜兰泽战略布局的能力极强,她帮助方谨平定了沧州的小规模战乱。方谨暂时还离不?开她,只能继续把她圈禁在公主府。
杜兰泽越来越瘦弱,恐怕活不?了几年了。
方谨的目光落在杜兰泽身上,却无一丝怜惜,对于方谨而言,杜兰泽就像一件工具,既然?好用,方谨便留着她,等她死了,方谨也会厚葬她,也不?枉她一世为?臣。
方谨沉思片刻,顾川柏跪在了她的脚边,她侧目,只见?他神?色淡然?,容貌仍是俊美非凡。
他以口才而闻名,但她更?喜欢他一言不?发的模样,她甚至想过,如果她拔了他的舌头,他又会有怎样一副面貌?
方谨淡淡地笑了笑。
沧州的局势差不?多已经说?完了,方谨想让顾川柏伺候自己用膳,当下便挥退了一众谋臣,正在此时,方谨的侍卫来报信了。
方谨坐在窗边,正对着一扇琉璃彩窗,侍卫走到她的近前?,弯下腰,向她传话。他们?二?人的倒影落在窗上,又被杜兰泽看进了眼里。
杜兰泽走在庭院中,紧跟着一众谋臣的脚步,又因为?谋臣故意孤立她,无人与她搭话,她反倒能把注意力集中在窗影上。
她依稀听见?顾川柏说?了“皇帝”、“病情”两个词语。
顾川柏曾经效命于皇帝,每当方谨提起皇帝,顾川柏的情绪都会有所转变,行事也就没有平日里那么?谨慎。
单凭顾川柏所说?的“皇帝”、“病情”,还有窗影透露出来的模糊唇语“东无”、“太医”,杜兰泽反复推敲,最终,她想出了一种合理的解释。
先前?,她听人说?过,皇帝的病情略有好转。
此刻,她推断出,东无通过太医,给皇帝献上了续命药。
由于孟道年死谏,东无的名声越来越差,朝廷明面上说?“正在调查”,实际上肯定调查不?出结果。
皇帝苟延残喘,或许会威胁到太后的地位,太后不?能再掌控朝政,东无还需要时间布局,方谨也会静观其变,他们?都想吞并更?多的势力、谋取更?多的兵力。
他们?的准备越充分,未来的战争就越惨烈。
杜兰泽心事重重,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她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侍女为?她准备了午膳,她只吃了两口,便不?再进食了。
当天下午,临近酉时之际,杜兰泽和燕雨一同?在花园中散步,他们?的身边还有四个侍卫。
这些?侍卫紧跟着他们?,杜兰泽若无其事,燕雨却觉得浑身都不?利索。
燕雨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伤口几乎痊愈了,幸好他有内功护体,杜兰泽又经常给他送药。
他能吃能睡,病好得快,但他也有自己的愁绪,他担心杜兰泽,又很畏惧方谨。
方谨的侍卫,正如方谨本人一样,死气沉沉的,笼罩着一团乌云似的,燕雨真不?想看见?他们?。
燕雨东张西望,时不?时地挠挠头。
杜兰泽问他:“你的身体复原了吗?”
燕雨张口就来:“那肯定啊,好着呢,我就是年轻,身强体壮,骨头都比一般人硬朗……我也不?是吹牛,我原地旋转,都能飞上天去?。”
杜兰泽与他相视一笑:“你能飞上天吗?真像是世外高人。”
燕雨也听不?出来,杜兰泽究竟是在捧他,还是在损他。他看着她的笑颜,他忽然?就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的脸颊都变得红红的。
杜兰泽与燕雨约有半步距离。
她的目光似乎追随着他,又似乎看向了远处的围墙。
墙下有一条浅溪,溪水潺潺,清澈如镜,红尾金鱼在水中游动,游向了围墙的另一侧。
孟竹舟就住在围墙的另一侧。
孟竹舟是孟道年的女儿。
孟道年死谏之后,孟竹舟处境危险,公主府收留了她。
彼时,杜兰泽在公主府行动自如。她经常去?探望孟竹舟,她们?二?人渐渐熟识,又因为?她们?志同?道合,相处得十分融洽。
早在那个时候,杜兰泽与孟竹舟就拟订了一个计划。
现如今,时机成熟,她们?的计划应该实施了。
杜兰泽走过一片花丛,捡起一朵凋零的木槿花。然?后,她沿着溪畔,一路缓行,凉风一阵一阵地送来,残叶顺着溪水漂流,木槿花从她指间滑落,落入流水之中,周围
无人察觉。
她还在与燕雨说?笑。
比起她的细微动作?,侍卫更?关注她说?了什么?话。
杜兰泽和燕雨闲聊,燕雨说?了一串大话,却没半句在理的,侍卫都有些?不?耐烦了,杜兰泽还在耐心倾听。
杜兰泽半抬着头,眼角余光瞥向溪流,那一朵木槿花,浮在水上,穿过了围墙之下的空隙,飘到了她看不?见?的远方。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
傍晚时分,孟竹舟在溪畔漫步。
孟竹舟的父亲孟道年,本是户部尚书,对朝廷忠心耿耿,他以死为?谏,死在众多朝臣的面前?,但他去?世之后,官场仍然?没有丝毫改变。
孟竹舟决定继承父亲的遗愿。
此时此刻,孟竹舟手?持一只团扇,扇面是一层薄薄的绡纱。她抬高了手?,扇面挡住了夕阳的余晖,也挡住了侍从的视线。
背光的阴影里,她望见?了溪水上的一朵木槿花,花瓣向内收拢,残存着一道指痕,显然?是被人紧握过。
孟竹舟一眼便认出来,那确实是杜兰泽留下的痕迹。
杜兰泽曾经和孟竹舟商量好了行动的暗号。
孟竹舟等候已久,能不?能逃出公主府,就看这一举成败。
当天夜里,孟竹舟衣衫单薄,坐在窗边吹风,次日便发作?了寒症。
孟竹舟休养了一整天,仍然?有些?低烧。人在病中,难免糊涂,她在熟睡时,说?了些?梦话,如她设想的那般,她的梦话,都被侍女传给了方谨。
经过医师的一番调理,孟竹舟的寒症痊愈了,她等来了方谨的传召。计划进展得如此顺利,她感叹杜兰泽料事如神?,又害怕方谨看出端倪。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纱幔飘逸,花香充盈,珠宝玉器光辉耀目,就像传说?中的神?仙洞府,显现出泼天富贵。
孟竹舟一身孝服、头戴白花,恭敬地跪在方谨的面前?。
方谨问她:“身体养好了吗?”
她连忙伏拜:“托殿下的福,好得差不?多了,微臣跪谢殿下救命之恩。”
方谨对她也有爱才惜才之意:“财政司有个职位空缺,你可愿意出任?”
孟竹舟面露犹豫之色:“微臣才疏学浅,只怕担当不?起重任。微臣曾在户部任职,就职于宝钞提举司,十四年来,不?曾升迁……”
方谨打断了她的话:“本宫的财政司正缺人手?,你入职以后,只需要掌管京畿地区的田赋。你是户部尚书的独女,承袭父业,天经地义。”
孟竹舟抬起头来,心怀敬畏,态度谦卑地仰望着方谨。
方谨道:“你若为?我所用,你在京城,无人敢欺。”
孟竹舟道:“微臣也想报答公主殿下的恩德,孟家只剩下微臣一个人,微臣能为?殿下效命,后半生都有了依靠,足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方谨淡淡地说?:“你的父母,都是效忠朝廷的忠臣。”
这一句话的言外之意,孟竹舟听出来了。
孟竹舟万分惶恐:“微臣只是八品小官,并不?了解朝堂之事。父母在世时,很少在家中议论朝政……”
她颤声说?:“父亲出事的那天早晨,还像往常一样,与我告别,我看着他的背影,却不?知道,他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想起父亲,孟竹舟呆呆地出神?,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滚落,完全?不?受理智的支配。她不?该在方谨的面前?流泪,当她回过神?来,她越发惶恐地跪倒了。
在方谨看来,孟竹舟既有才学,又很谨慎,她为?父亲流泪,也算是重情重义之人,若要掌控她,只需在“情义”二?字上做文?章。
方谨走到孟竹舟的近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她受宠若惊,方谨还安抚她:“你父亲舍生取义,没来得及安顿你,你若是能过上太平日子,你父亲也应该放心了。”
孟竹舟的双手?发冷,仿佛刚被一条毒蛇爬过。
方谨的和蔼可亲,只是一种假象。
虽然?方谨没有东无那么?残暴,但她也是冷酷无情之人,很擅长施用酷刑,如果她发现孟竹舟对她不?忠,孟竹舟肯定会惨死在地牢里。
是生是死,全?凭天命。
孟竹舟压下心头的焦躁,应声道:“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曾经同?我说?过,他拿到了东无贪污索贿的证据,似乎是一些?账本、商铺名册、官员往来的书信,大都是江南地区的……”
方谨并未接话。她细细地审视着孟竹舟的面容。
孟竹舟又跪在了她的脚边,以示恭敬:“父亲叮嘱我,要把证据交给太后,恳求太后肃清官场风气,这是父亲的遗愿……去?年京城爆发瘟疫,东无私吞赈灾款数百万两,数万民众因此丧生,户部的烂账再也理不?清了 ……”
方谨并不?在乎户部的现状。她直接问道:“证据在哪里?”
孟竹舟抬起头,与她对视:“父亲也收过门生,证据藏在几个门生的家里。”
言罢,孟竹舟报出了门生的名字。
这些?门生,几乎都是六部九寺的小官,待人接物十分谨慎,从不?参与京城党争,也不?会引起皇族的注意。
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孟竹舟万分诚恳:“我会把他们?的住址告诉您……”
方谨再次打断了她的话:“孟道年让你把证据交给太后,你却要交给本宫,岂不?是违抗父命?孟道年的门生若是被你牵连,孟道年在坟墓里也难安息。”
孟竹舟急忙解释:“证据交给太后,东无也不?会认罪伏法,太后不?可能管教东无。能惩治东无的人,只有您,公主殿下,请您明鉴,父亲的遗愿,是还户部一个公道,也只有您能为?我们?主持公道。”
窗外响起细碎的雨声,方谨的嗓音也如雨声一般,冰冰凉凉,滑入孟竹舟的心间。
方谨吩咐道:“本宫会为?你调派侍卫,你带着侍卫,乘坐马车,去?门生家里搜查证据,天黑之前?必须回府。事不?宜迟,即刻动身。”
孟竹舟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微臣遵命,微臣拜谢殿下恩典。”
*
孟竹舟出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她的心跳还是很快。
她真的骗取了方谨的信任。
今日她面见?方谨,她对方谨说?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停顿、每一种表情,都是她和杜兰泽事先商定的。
杜兰泽智多近妖,连方谨的心思都能推断出来。
孟竹舟很佩服杜兰泽,也很担心杜兰泽,她们?的秘密一旦败露,杜兰泽一定会被折磨致死。
这一路上,孟竹舟都在沉思默想。
晌午过后,街市开业了,酒肆茶楼热闹非凡,马车、轿车、汹涌的人潮四处流动,把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孟竹舟惊讶道:“街上为?何有这么?多人?”
公主府的侍卫总长名叫“关合韵”,此时此刻,关合韵正坐在孟竹舟的身侧。
关合韵身量颀长,体格健壮,通身的肌肉结实饱满,武功更?是高深莫测。
孟竹舟一介读书人,万万不?能与他硬碰硬。
他回答了孟竹舟的问题:“京城一连下了几天雨,今天刚放晴,老百姓都想出来透透气。”
孟竹舟微微颔首:“天气不?冷也不?热,真是逛街的好日子。”
关合韵不?再接话。
马车迟缓地行进,吆喝声、叫卖声、吵嚷声、喧哗声此起彼伏,关合韵仍未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他闭目静坐,就像专心打坐的修士,身在红
尘,心在净空。
大约两刻钟过后,他们?仍未离开闹市,孟竹舟有些?着急:“殿下命令我们?在天黑之前?回府,我们?出府已有半个多时辰,还没找到一座宅子……”
关合韵睁开双眼,看向孟竹舟。
她的额头微微渗出一点汗,声音也有一点焦躁:“我不?能空手?回府。”
关合韵敲了敲车窗,询问车夫:“还有多远?”
车夫恭敬地答道:“回您的话,还有二?十多丈远,那宅子就在闹市旁边的巷子里,咱们?穿过这条大路就到了。”
关合韵道:“没有更?好走的路?”
车夫道:“真没了,车轮滚过的这条路,就是最好走的。”
孟竹舟附和道:“我们?既不?能舍近求远,又不?能大张旗鼓,惊动了巡街的军队。”
孟竹舟撩起车帘,向外望去?,繁华的街景一眼望不?到尽头,饭馆酒楼的炊烟一缕缕飘荡着,售卖油炸面筋的店铺爆出一阵淡雾,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味道,目之所及,皆是一片人间烟火气息。
她转过头,又对关合韵说?:“关大人,请您随我下车吧,路也不?远,二?十多丈,步行片刻就到了。”
关合韵一言不?发。
她又说?:“迟早是要下车的,您也不?能把马车驶进别人家里……”
关合韵略一思索,便答应了。他料想孟竹舟不?会武功,有他看着,她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孟竹舟戴上帏帽,关合韵撩起车帘,她先他一步下车了。
起初一切如常,他率领八个侍卫,将她团团包围,就在他们?穿过马路的时候,迎面飞来一队镇抚司的巡街骑兵,侍卫们?向后退了几步。
正当此刻,孟竹舟不?顾生死,冲向骑兵队伍,朝他们?大喊道:“救命!”
她摘下帏帽,当众高呼:“我是孟道年的女儿……”
关合韵扯住了她的衣袖,正要点她的哑穴,镇抚司的高手?闪身而至,半空中燃起一道信号烟,三十多匹骏马包围了孟竹舟与关合韵。
趁此机会,孟竹舟拼尽全?力,高声大喊:“我是孟道年的女儿,孟竹舟!救命!我是孟道年……”
关合韵一把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搂入自己的怀里,像是要当众捂死她。
她几乎不?能呼吸了,镇抚司原本要救她,关合韵亮出了一道令牌,那些?高手?便也静默了。
关合韵道:“我家丫鬟得了癔症,当街犯病了,诸位兄弟,请你们?行个方便,让一条路出来,我打道回府,也不?给你们?添麻烦。”
孟竹舟气息窒闷,泪水从眼角溢出,她觉得自己死定了,可她并不?后悔。
她宁死也不?会屈服,宁死也不?会侍奉方谨。
她只是无可奈何,在皇权的倾轧之下,镇抚司如此不?堪一击,所谓的“法理”虚无缥缈,“道义”更?是荡然?无存。
而她身为?八品官员,也不?过是一只蝼蚁。
第152章 霜雪催人老 “我已是油尽灯枯了。”……
按照杜兰泽原本?的计划, 孟竹舟不?应该当众呼救。
孟竹舟应该穿过马路,转入一条巷道,找到一扇红漆木门?, 敲响门?环, 耐心?等待这一户主人出门?迎客。
然而?, 孟竹舟心?乱如麻。
当她走到马路附近, 她远远望见了那一扇红漆木门?, 门?环上?赫然挂着一把厚重的铁锁——主人要么是拒不?见客,要么是远行未归, 无论哪一种情况, 她都无法接受。
恰在这个时候, 镇抚司的巡街骑兵出现了。
孟竹舟的父母在世时,朝廷曾经派出镇抚司的武功高手, 专门?保护孟家?人的周全。孟家?与镇抚司相处融洽,未曾有过任何争执。
因而?,看到镇抚司的那一瞬,几乎是下意识的,“救命”二字脱口?而?出, 孟竹舟疯狂地跑向了他们。可是, 此一时非彼一时,她不?再是朝廷重臣的家?属, 镇抚司对她没有救助之责。
关合韵还说:“别为了一个丫鬟, 伤了兄弟们的面子。”
镇抚司的众多高手面面相觑。他们低声商量了一阵,终归分向两?侧, 让出一条路,围观的群众也被驱散了,平民百姓哪里敢管这些官爷的闲事?
关合韵又喊了一声:“丫鬟发疯了, 幻想自己是大?小姐,她瞎说的话,大?伙儿?别往心?里去!”
仿佛刚刚说了个笑话似的,关合韵爽朗地笑了笑。他挂在腰间的令牌闪闪发亮,镇抚司的骑兵不?敢得罪他,便也陪着他笑,笑声从他们之中传开,传到四面八方,路过的行人也在谈笑。
“丫鬟疯了!”
“有个疯女人!”
“她说什么?她说自己是大?小姐!”
“哈哈哈哈……”
孟竹舟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心?跳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这个世界崩塌了,她离死不?远了。
恐惧与绝望交织,化作强烈的愤怒,燃起熊熊大?火,烧得她焦头烂额。
她拼尽全力,仍然无法冲破阻碍,关合韵顺手就封住了她的穴道,使她浑身僵硬,一点?也不?能动弹了。
她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马车正在接近她。
关合韵一定会把她抱上?马车,到了那时,再多解释也无用,她只剩一条死路。
正当她万念俱灰之际,她又听见一位中年?女子的怒吼:“当街强抢民女,你们还记不?记得王法?!”
这位中年?女子,名叫柴霏,她是太后身边的女官,负责在宫外查验贡品、采办时新的货物。
柴霏也是京城的红人。她用意不?明,行踪不?定,又有一身的真功夫,给人一种神?秘莫测之感,八位武功高强的侍女常伴她的左右,她们的裙摆都镶嵌着金丝银线,必定得到了太后的青眼。
柴霏高高地举起一块令牌,金镶玉的质地,正面凸显着“福寿康宁”四个字,反面雕刻着精细的龙纹——这是太后宫里的令牌,镇抚司对此十分熟悉。
大?梁朝以?“孝”字治国,太后的地位远高于公主。
独揽政权的人,也是当今太后。
镇抚司不?敢得罪方谨,更不?敢触怒太后。他们想把柴霏、关合韵、孟竹舟都带回去,听凭上?级处置,这也算是依法执法,并?未偏袒任何一方。
偏偏关合韵急着回府。镇抚司的一位高手拦住了他,他挥动剑鞘,挡开了那人的手臂,那人出于本?能反应,瞬间拔刀出鞘,双方顿时爆发冲突,激荡一片刀光剑影。
关合韵的武功胜过在场所有人,但是镇抚司的高手擅长一种“八人刀法”,以?八人为一组,招式变幻无穷,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关合韵只能和他们过过招。
关合韵的怀里还抱着孟竹舟。
虽然孟竹舟犯下大?错,关合韵却不?能决定她的生死。
事关重大?,必须交由方谨定夺。在方谨见到孟竹舟之前,孟竹舟还得是个活人。
关合韵稍微走神?片刻,镇抚司与柴霏两?方人马就联手了。他们一同跃到半空中,长刀长剑直劈横扫,势道极为刚猛凌厉。
关合韵往另一侧闪避,又因为他飞得太快,孟竹舟从他手中脱离。他迅速握住她的一大?把头发,扯得她头皮生疼,她的脖子都快要断了似的。
说时迟那时快,柴霏手起剑落,陡然一剑,砍断了孟竹舟的长发。
钗环与发丝一同摔落在地上?,孟竹舟也被柴霏抢到了怀里。
孟竹舟的头发只剩六寸长,发尾处是一道整齐的截面。
孟竹舟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容貌,满心?只有劫后余生的狂喜。
柴霏的八位侍女挡住了关合韵,柴霏又解开了孟竹舟的穴道。关合韵的点?穴功夫极强,即便穴道已经畅通,孟竹舟还是觉得浑身酸痛。
整条街道已经变得混乱不堪。
武功高手当街争斗,很容易伤及无辜,平民百姓都知道这个道理。他们连哭带喊、抱头鼠窜,现场还没有一个人见血,恐慌的情绪却是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
镇抚司不?仅要维持秩序,还要迎战关合韵一干人等,简直忙不?过来了。
刀
剑的碰撞声、尖锐的喊叫声、狂乱的马蹄声响彻天空,街道两?侧的人群横冲直撞,炸面筋的大?油锅又被推翻了,滚烫的热油泼溅出来,大?约二十几个人受了轻伤,场面已是完全失控。
柴霏带着孟竹舟趁乱逃脱。
她们钻入一辆御用马车,飞速行驶在通往皇宫的御道上?。
孟竹舟惊魂未定。她想和柴霏说话,柴霏却用眼神?制止了她。
京城很少有人知道,柴霏是孟竹舟母亲的至交好友。她们义结金兰,情同姐妹。
孟竹舟出生后不?久,柴霏就亲手抱过她。
孟竹舟的母亲在五年?前因病去世,柴霏对孟竹舟的关爱未曾减少一分,孟竹舟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当然不?会见死不?救。
柴霏在宫外的一处住址,孟竹舟也是知道的,正位于闹市街道的那一条巷子里——那一座宅子挂靠在朝廷小官的名下,既能掩人耳目,又不?会招致猜疑,等闲之辈也不?敢靠近。
今天中午,孟竹舟在街上?大?喊大?叫,柴霏便听到了她的声音。
如果柴霏不?救她,她必死无疑。而?且,她在柴霏的家?门?外出事,太后若是追究起来,柴霏也无法明哲保身。
马车驶入皇城的第一道宫门?,柴霏终于放下心?来:“进城了,能说话了。”
孟竹舟连忙追问:“姨母,你要带我去见太后吗?”
柴霏瞥了她一眼:“你知道我是你的姨母,还在街上?喊什么,怎么不?来敲我家?门?,不?派人给我传个信?竟然在街上?大?闹一场,太莽撞了。”
孟竹舟含泪道:“我被东无追杀,又被方谨软禁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方谨的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看到您的门?前挂着铁锁,就以?为您不?在家?,想死的心?都有了……”
柴霏道:“傻孩子,‘死’这个字,不?可乱说。”
孟竹舟道:“我能活下来,多亏了杜兰泽。杜小姐是三公主的谋士,我被软禁的时候,她很照顾我,我想求太后给她一份体面,把她从公主府接出来……”
柴霏恨铁不?成钢,使劲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读书读太多了,人情世故一概不?懂。杜兰泽是三公主的近臣,太后娘娘深谋远虑,岂能为了一个小臣去得罪三公主?”
孟竹舟后知后觉:“今日,姨母为了救我,是不?是得罪了三公主?”
柴霏的笑容里也有几分无奈:“得罪便得罪了吧,三公主也该知道,她在京城不?是一手遮天,京城这地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比方谨地位更高的人,只有皇帝和太后,孟竹舟才刚逃离方谨的控制,又要奔向太后的牢笼。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柴霏从马车的暗格里拿出一把木梳,仔细地梳理孟竹舟的短发,还用发带和发钗把她的头发盘起来了。她们既要面见太后,仪容必须端庄整洁,鬓角不?能有一缕乱发。
柴霏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能保住你的人,只有太后了,你在太后的面前,定要三思而?后行。”
孟竹舟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几经波折,她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跟着柴霏进入了皇城,即将见到深宫里的太后。
宫里宫外的人都说,太后娘娘信佛,最是仁善,可她既然能坐稳太后之位,必定是挟势弄权的高手,谈笑间杀人不?眨眼。
孟竹舟提心?吊胆。马车窗缝里吹进来的一丝凉风都让她打了个激灵,她被骨子里渗出的恐惧侵袭着,或许是因为恐惧到了极点?,她反而?豁出去了,忽然就没那么害怕了,后背的冷汗也消失了。
她格外冷静。
马车停在了一条宫道上?,柴霏扶着她走下来。
她抬头一望,远处一座宫殿屹立如山。
她低头一看,脚下的道路是青玉石砖铺成,如同一面镜子,光可鉴人。
道路两?旁的古松郁郁葱葱,交叠的枝叶仿佛苍翠的华盖,绵延十里,场面恢宏又壮阔。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到了太后的仁寿宫吗?”
柴霏用眼神?示意她闭嘴。她连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她们沿着宫道向前走,临到宫门?的近旁,她才看见牌匾上?的“前亭”二字,原来这一座壮丽殿堂只是仁寿宫的前亭。
她们在前亭等候了一个多时辰,太后才传召她们。从前亭到仁寿宫必须步行,又经过一刻钟的行走,她们终于迈入了仁寿宫的偏殿。
太后正坐在偏殿的一把紫檀木椅上?。她靠着椅背,双手搭着软缎,神?态平和而?庄严,自然流露出一股极尊贵的气度。
柴霏和孟竹舟立刻下跪,做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太后没让她们起身,她们就一直跪在地上?。
孟竹舟的额头紧贴着地板,脑海里不?断重复着杜兰泽教给她的话术。她双目紧闭,直到太后说了一声“起来吧”,她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太后道:“孟小姐,到哀家?的近前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孟竹舟道:“微臣遵命。”
她往前走了几步,又跪在太后的脚边:“承蒙太后娘娘关照,微臣感激不?尽,现有一事,不?敢不?禀报,请您圣鉴。”
太后还未开口?,孟竹舟已经全盘托出:“东无与朝廷官员、江南富商暗中勾结,私吞赈灾款数百万两?,家?父去世之前,搜集了大?量证据,包括账册上?百本?、书信上?百份,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孟竹舟一句话没讲完,又有一位名叫纪长蘅的女官出现了。
纪长蘅办事妥当,深受太后喜爱。平日里,她总是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行不?回头,笑不?露齿,从来不?曾莽撞行事。
而?今,纪长蘅的表情稍显生硬,这在仁寿宫就算是失态了。她连忙跪倒在地,向太后禀报道:“启禀娘娘,总管太监求见。”
“总管太监”是皇帝的心?腹。他贸然来访,必定是奉了皇帝的旨意。
太后依旧淡然:“你没告诉他,哀家?正在招待客人?”
纪长蘅如实回答:“奴婢说过了,总管太监还是要来看望您。据他所言,陛下十分记挂您的贵体安康,近来您为国事操劳,陛下也着实担忧,恐传不?孝之名,陛下贵为一国之主,若是不?孝顺太后,江山社?稷如何稳固?”
太后的语气很和蔼:“皇帝的孝心?,哀家?知道了。”
太后心?里却在想,皇帝真是锋芒毕露。
上?个月的月末,太医院向皇帝进献了一种新药,皇帝服用之后,病情略有好转,胸部、腹部和臀部的脓疱结成了血痂,疼痛不?再频繁发作,较之以?往,皇帝的神?智也清醒了不?少。
皇帝大?概是以?为自己的病快好了,便急着从太后的手中夺权。他紧盯着仁寿宫,不?放过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
今日,孟竹舟突然进宫,皇帝肯定听到了风声。他派出总管太监,正是为了敲打太后,他的言辞之间,字字句句都是“孝顺”,分分明明没有一点?孝顺的意思。
这一点?雕虫小技,逃不?过太后的法眼。
比起皇帝的反复无常,太后更注意东无的动向。
东无在沧州闹事作乱,又勾结了敌国将领,与他们商定了割地赔款之约,此举触动了太后的底线。
太后往沧州调粮四十万石,及时补充沧州军需,又重新印刷邸报,重拾民众对朝廷的信心?。
此外,太后还委派军队,排查虞州的前朝余孽,防止叛贼乱党串通一气,动摇大?梁朝的根基。
从始至终,太后没有问罪于东无。
太后不?曾薄待过东无,也没管过他在江南贪赃枉法的罪行。太后只是不?允许他介入北方战场,把大?梁朝的半壁江山拱手送人。
即便如此,东无还是与太后结怨了。
东无在南方各省遍寻名医,耗尽了数百斤名贵药材,做出两?瓶化脓止血的丹药。他把丹药送到太医院,经由太医之手,呈递到皇帝面前,皇帝服用之后,大?喜过望,重重赏赐太医院,却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太后倒是了如指掌。
太后本?以?为“化脓止血”只是治标不?治本?,皇帝的病情却比她预想中恢复得更快,说“恢复”也不
?是“恢复”,只因皇帝的身体更孱弱了,服药之后,他的血肉消减了不?少,只剩一副骨架和一张人皮。
皇帝坚信自己能够转危为安。他屡次暗示太后,让她主动交权,她至今没有明确答复,他就像小孩子发脾气似的,指使手下促成御林军内乱。
御林军的三大?军营分崩离析,京郊一带,兵祸连结,死伤人数超过一万,相邻的村镇都是生灵涂炭。
皇帝和东无这一对父子,立身处世竟是如此相似,宁可他们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他们。
紫金香炉里燃着檀香,香气浅淡,弥漫在殿堂中,太后的思绪亦如烟雾一般散开了。她闭目养神?,左手拇指仍在拨弄一串佛珠。
纪长蘅轻声道:“请问娘娘,奴婢是把总管太监请进来,还是让他先?回去呢?”
太后不?甚在意:“进来吧,他要看什么,听什么,都由他去。”
纪长蘅领命告退。
总管太监进门?之前,孟竹舟也猜到了皇帝与太后的争端。
孟竹舟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头脑又开始发热了。她忐忑不?安,双手紧紧绞着袖口?,太后竟然对她说:“待会儿?,哀家?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实话实说,不?可弄虚作假。”
孟竹舟立刻答应,还给太后磕了个头。
太后感叹道:“你是孟道年?的掌上?明珠,孟道年?为大?梁朝鞠躬尽瘁,哀家?不?会忘记他的功劳,看在他的份上?,哀家?也会保你后半生丰衣足食。”
*
孟竹舟失踪已久,今天她忽然露面,直奔太后的仁寿宫,着实引起了皇帝的猜疑。
总管太监奉了皇帝之命,前来打探孟竹舟的虚实,太后的女官直接把他请进宫来,他也只好站在一旁,听完了太后与孟竹舟的谈话。
日影逐渐西斜,总管太监便向太后请辞,匆匆赶回了皇帝的寝宫。
宫中挂满了黑色帐幔,还有一股混杂着血腥气的怪味扑面而?来,总管太监的神?色丝毫不?变。他跪在卧房的门?槛外,又把太后与孟竹舟的言论转述了一遍,特别提到了一位名叫“杜兰泽”的女人。
皇帝坐在床上?,头颅缠满了绷带,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他的嗓音格外嘶哑:“孟竹舟被囚禁,杜兰泽照顾她,无微不?至?”
总管太监回答道:“是,这是孟小姐的原话,孟小姐很感激杜兰泽,诚心?诚意的感激,太后娘娘听完了,也为之动容了。”
皇帝思索一会儿?,终于记起杜兰泽的事迹。
杜兰泽曾经是华瑶的近臣,华瑶在凉州抗击外敌、改革税制,杜兰泽出力不?少。
后来,杜兰泽效忠于方谨,帮助方谨治理京城水利,方谨外出办事,必然带上?杜兰泽,京城传闻杜兰泽是“大?梁第一才女”。
大?梁第一才女?
皇帝的心?里产生了诸多猜忌。
皇帝苦思冥想,脑袋又爆发一阵闷痛。他拿起翡翠烟枪,连抽了几口?,接着吞下一枚药丸,疼痛便消退了,头脑甚至比往常更清醒。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三个问题。
第一,孟道年?以?死为谏,揭露东无罪行,证据留给了孟竹舟。为什么孟竹舟与杜兰泽一见如故,言谈之间,对她推崇备至?
第二,司度讨伐华瑶,方谨推波助澜,杜兰泽出谋划策。华瑶是杜兰泽的旧主,杜兰泽居心?何在?
第三,坊间有传闻,杜兰泽原本?是贱籍,全天下最卑贱的女人,凭借一己之力,翻弄朝堂风云,可是妄图迷惑皇族?
提到“贱籍女人”,皇帝就记起了华瑶的生母——她是一个非常柔弱的、怯懦的女人,藏在他的记忆深处。若非他的庇护,她永无立足之地。她去世之后,他对贱籍女人再也没了兴趣。
同为贱籍的杜兰泽,又是何许人也?
皇帝想知道答案。
皇帝感觉自己的病情好转了许多,心?头上?还压着一股紧迫感,迫切地要把权柄从太后手里夺回来。奈何太后办事滴水不?漏,皇帝要制造事端,便从孟竹舟和杜兰泽入手。
孟竹舟已被太后扣留。
皇帝思虑着前朝后宫,尚不?能与太后决裂。他吩咐太监,宣召杜兰泽进宫面圣。
此举也是在昭告天下,他通观京城的全局,他会对朝廷重新施政,先?前反叛他的人,都应该弃暗投明了。
*
当天傍晚,雨声淅淅沥沥,乌云笼罩着天际,天空近似于混沌的蓝灰色,时不?时地闪现一道雷光,瓢泼大?雨快要来临了。
公主府中,方谨也动了雷霆之怒。
关合韵以?及一众侍卫都跪在地上?。
关合韵才刚回府不?久。他的衣袍沾满了雨水的湿气,左袖裂开了狭窄的缝隙,后背也有一条两?寸长的血痕。
血迹已干,他的表情不?太自然。
他没料到自己会受伤,更没料到孟竹舟会逃脱。
关合韵的武功十分高强,但他无法在镇抚司的围攻中全身而?退。
镇抚司放出了信号烟,引来了近百位武功高手,众人一拥而?上?,堵住了关合韵的退路。
百般无奈之下,关合韵使出了“化风为剑”的绝招,这才突出重围,彼时孟竹舟早已跑远了,关合韵连她的影子都没瞧见。
关合韵调动人手,四处搜寻孟竹舟和柴霏的下落。
他以?为柴霏会把孟竹舟藏起来,就像方谨软禁孟竹舟一样。然而?,柴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把孟竹舟送进宫了。
关合韵一次又一次地失算了。他无颜面对方谨,便把头低了下去,认罪道:“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方谨却用剑鞘挑起他的下巴。
她沉声问:“孟竹舟当众呼救,柴霏过了多久才出现,从哪里出现,你可还记得?”
关合韵记得清清楚楚:“回禀殿下,孟竹舟喊了几声,柴霏就来了,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柴霏从巷子里出来,带着她的八个侍女,她们大?概就是住在那一块儿?。巷子内部,可能还有暗道,通往别的地方……”
方谨的剑鞘往下一挑,狠狠一撞,直抵着关合韵的锁骨,这般沉重的惩戒,只发生在一瞬间,除了关合韵,谁也没看清。
关合韵胸膛闷疼,喘了一口?气:“殿下。”
方谨的内功浑厚精妙,运力无穷之大?。她的刚猛势道,凝聚在剑鞘上?,给了他会心?一击,虽然疼痛异常,却也只是皮肉之伤,休养一两?天就好了。
她还是手下留情了。
他又低下了头。
她严厉地教训他:“你犯了两?个错,第一,不?该让孟竹舟下车,应该在车上?看管孟竹舟,另派侍卫去巷子里打探;第二,你与镇抚司不?合,应该派人传信回府,而?不?是擅作主张,当众斗殴。”
关合韵不?再有威风凛凛的神?采。冷意从心?底扩散开来,他语声低沉:“属下万分惭愧,请殿下加倍重罚。”
去年?秋天,关合韵才被方谨提拔为“侍卫总长”,在此之前,他只是她的近身侍卫之一。
他以?为方谨会重罚他,或者削夺他的职位,但她只说:“明天晚上?,你滚去刑堂,领二十棍子,反省反省自己,本?宫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要将功赎罪,戴罪立功。”
关合韵连忙答应:“属下遵命。”
关合韵皮糙肉厚,对他而?言,刑堂的二十棍子不?痛不?痒,只是小打小闹。
方谨破格开恩,关合韵猜不?透她的用意,便也不?再去猜了。
他依然跪在原地,而?她又命令道:“传杜兰泽来见本?宫。”
这句话,她说得很慢,咬字很轻,每一个字都带着强烈的杀气。
*
花园的凉亭里,冷风阵阵,细雨绵绵,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雾,杜兰泽感到了轻微的寒意。
杜兰泽喃喃自语:“山雨欲来风满楼。”
燕雨站在她的身旁,却不?懂她话中之意,他问:“什么山雨啊?我没看到一座山啊。”
杜兰泽略微抬头,望向围墙之外的天空:“你听见鼓声了吗?”
鼓声?
哪儿?来的鼓声?
燕雨举目四望,除了监视他们的侍卫之外,他没找见一个人影,谁会在这个时候擂鼓呢?天都快黑了,他
和杜兰泽也该回房了。
燕雨犹豫片刻,忍不?住说:“这几天,老是在下雨,天气还怪冷的,我只听过雷声,没听过鼓声……”
话未说完,他心?神?一震。
远方隐隐有一阵鼓声传来,声音沉闷、厚重、庄严得不?得了,节奏是一拍一响,每一拍都敲在人的心?坎上?。
燕雨从小在皇宫长大?,几乎听惯了这种鼓声,这是皇帝传旨的前导之声。
擂鼓者都是武功顶尖的高手,他们的内力深不?可测,他们用鼓声彰显威武之势,宣扬皇帝至尊至贵、至高至上?的天威。
鼓声平息之后,太监的呐喊震响四方:“圣旨到!请公主殿下接旨!”
方谨迟迟没有露面,太监又喊了一遍:“圣旨到!请公主殿下接旨!!”
杜兰泽所在的花园凉亭,距离正门?仅有不?到两?里的路程。她能清楚地听见太监的每一句话,她会亲耳确认,她的计划进展到了哪一步。
正当杜兰泽全神?贯注之时,燕雨忽然说:“方谨的侍卫快来了,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好多人,好乱的脚步声……”
杜兰泽道:“你快大?喊,杜兰泽在这里,快喊!”
燕雨犹豫一瞬,杜兰泽的双眼竟然泛起殷红的血丝。
他第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
他吓坏了,来不?及思考,放声大?叫:“杜兰泽在这里!杜兰泽在这里!杜兰泽就在这里!杜兰泽……”
刀光“刷”的一声,从他的耳边晃过,他立刻抱起杜兰泽,迅速冲出凉亭,跳到了半空之中。刀锋上?的水珠甩出来,溅到了他的鞋尖,他低头一瞧,命都吓没了半条。
四十多个侍卫站在凉亭周围,方谨立身于雨幕之中,拔剑出鞘,直指着杜兰泽和燕雨:“杀了他们。”
燕雨还没反应过来,杜兰泽咆哮道:“别杀我!殿下别杀我!!”
杜兰泽一贯以?翩翩风度示人,方谨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的一面,她的失态恐怕也是狡诈伎俩,方谨对她的杀心?从未如此强烈过。她玩弄阴谋诡计,犯了方谨的大?忌。
方谨毫无犹豫,出手就是一记杀招,众多侍卫与她一同围剿燕雨和杜兰泽,这本?是一个必死之局,可惜,皇帝派出的顶尖高手也赶来了。他们的动作比方谨更快——仅仅只是快了一瞬,他们在刀光中倏忽一闪,把杜兰泽和燕雨双双救了下来。
杜兰泽和燕雨都受了轻伤。
燕雨的脚背裂开了两?道血淋淋的口?子。
杜兰泽的锁骨上?有一条丝绒般的血线,只差那么一点?,她就会死在侍卫的乱刀之下。
或许是因为死里逃生,杜兰泽微露一丝笑意。她站在大?内高手的背后,太监给她递了一瓶金疮药,她还说:“多谢公公。”
这位太监的武功也极高。他双脚离地约有一寸,衣袍仅仅沾湿了一小块。他拂尘一扫,半句废话都不?多说,直接从袖中取出黄绫卷轴。
他高声呼唤:“圣旨到!众臣接旨!”
纵有万般不?情愿,方谨也不?得不?跪下接旨。
“孝”字压头,方谨不?能当众忤逆皇帝。她心?底压抑着怒火,无处排遣。
变故突如其来,发生在短短一刻钟之内,纵然她有通天之能,还是应接不?暇,造反篡位的时机还未到,她不?会草率行事,更不?会举兵叛乱。
除了太监之外的所有人,全都跪在了潮湿的地板上?。
太监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听闻,公主之近臣杜兰泽,栋梁之才,颖异之资,宣杜兰泽入宫面圣,钦此。”
杜兰泽诚心?诚意道:“微臣跪谢陛下恩典。”
天空洒下斜风细雨,昏黄的灯影中,风雨泛起白雾,乍看上?去,犹似隆冬时节的大?雪,闪烁着片片寒光。
在一片寒光之中,杜兰泽和燕雨跟随太监,顺利地走出了公主府,五十位大?内高手随行在侧,太监还把杜兰泽扶上?了马车。
杜兰泽柔声道:“请问公公,我能不?能带上?我的侍卫?我和他形影不?离,他若不?在我身旁,我心?里就觉得忐忑不?安。”
太监看了一眼燕雨,见他一副痴呆模样,随口?答应道:“让他留在杜小姐身边,仔细地照看着杜小姐。”
杜兰泽道:“多谢公公。”
太监关上?了车门?。
马车之内,只剩杜兰泽和燕雨两?个人。
车轮飞快地旋转着,马车在街道上?一路畅行,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上?,仿佛也打在燕雨的脸上?。他的脑子里嗡嗡的,杜兰泽又对他耳语:“我说过,我会找一个机会,放你出去。”
燕雨万般惊恐:“是今天吗?”
杜兰泽道:“是。”
燕雨这才明白过来,为了今天,杜兰泽筹划了很久很久。她每走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她究竟要干什么?
燕雨猜不?到她的计策。他只是很害怕,恐惧如洪水般向他袭来,他怀疑自己快要溺毙了。
顾不?得男女大?防,他紧抓着她的右手:“你……你别吓我。”
杜兰泽咳嗽了一声。
她把一只荷包交到他手里,他打开一看,荷包里装着铜钱、碎银、药瓶,以?及两?块精致的令牌。
杜兰泽极小声地嘱咐道:“你不?要跟着我进宫,到了皇城的第一道宫门?外,你就说,你留在这里等我……等我走了以?后,你立刻离开。”
燕雨结结巴巴道:“不?,不?不?不?。”
杜兰泽自顾自地说:“今天早晨,我不?是让你多穿两?件衣裳吗?你把外面这件绸缎长袍脱了,里面的衣裳是素布的,平民百姓也穿得起,并?不?显眼,你赶路的时候,更方便些。”
燕雨又震惊,又慌张。他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一定要陪着杜兰泽进宫。
他用气音说:“你不?跟我走,我就不?会走,我答应了公主,我会尽力照顾你……”
他的声调带着哭腔:“无论生死,我们都要在一起。”
杜兰泽竟然笑了:“你跟我不?一样,你很年?轻,身强体壮,未来还有大?好前程,而?我已是油尽灯枯了……”
“不?不?不?,”燕雨打断她的话,“你是一盏明灯,比太阳还亮,还要再亮一两?百年?。”
杜兰泽并?未反驳他。
杜兰泽不?再说话,只给他递了一瓶金疮药。
他拿到药瓶,又问:“我能不?能给你上?药?你的锁骨那一块,有点?小伤。”
她婉拒道:“不?用了,我的伤口?早已止血,你先?管管自己吧,你的左脚还在流血。”
燕雨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仿佛刚刚熬了一整夜,胸闷得慌,头晕得慌,脑袋变得特别迟钝。
他慢慢地弯腰,脱下一只鞋,往脚背上?抹药,隐约记起,从前在宫里,华瑶总是护着他和齐风。他们做了十多年?的宫廷侍卫,从未受过半点?伤害。
他很想念华瑶,想念齐风,想念谢云潇,想念汤沃雪。与他们相处时,那般其乐融融的氛围,自他来到京城之后,就再也没有体会过了。
*
天已入夜,马车通过皇城的重重宫门?,停在一条宽敞御道的右侧。
众多太监和宫女守候着马车,太监又撑起一把伞,举得约有七尺高,立在车门?之外,杜兰泽刚一下车,就被伞盖遮住了。
太监道:“杜小姐,陛下有请。”
杜兰泽道:“有劳公公为我带路。”
杜兰泽举止优雅,极有大?家?风范。她与燕雨一同走在宫道上?,比起燕雨,她更像是在皇宫里生活了十几年?的人,她的仪态之端庄,胜过了世家?贵族的公子小姐。
太监不?敢怠慢她,把她请进了皇帝寝宫的前宇。
此地名为“丰彦堂”,建筑规格方方正正,极为宽敞、高阔,原本?应该是一处风水宝地,然而?,廊檐下挂满了黑纱灯笼,似是幽冥地府一般,映出了模糊不?清的黑影。
太监躬身,嘱咐道:“杜小姐,请您在此验明正身。”
第153章 行路茫茫声杳杳 陛下驾鹤西去了
宫女推开了一扇门。杜兰泽跟随宫女, 走?入门内,准备在房中验身?。
这一间?房没?有?窗户,四周都是琉璃墙, 墙上镌刻着龙形浮雕, 镶嵌着夜光宝石, 光线昏暗, 像是荒山野岭的鬼火, 杜兰泽的思绪正在鬼火中游荡。
杜兰泽面无表情,魂魄离了身?似的, 任凭宫女为她宽衣解带、脱簪束发。
宫女道:“陛下宣召您面圣, 您身?上不能携带利器, 发簪、发钗、钩带都得取下来,奴婢会为您暂时?保管, 待您面圣之后,再?交还给您。”
杜兰泽道:“承蒙姑姑悉心?指教,在下感激不尽。”
宫女检查了她的全身?上下,又为她穿上金丝绣花的衣袍。轻纱软缎的衣料,格外合身?, 但她的身?形瘦弱单薄, 锦衣华服已成为多余的累赘。
宫女静静地端详着杜兰泽,稍微整理了她的
衣袖, 确保她仪容整洁而体面。随后, 宫女就走?到门边,轻声道:“杜小姐验身?完毕了。”
太监回话道:“杜小姐, 请您出来吧。”
杜兰泽走?出房门,正对上燕雨的目光。
燕雨距离杜兰泽约有?两丈远。他脸色泛青,额角渗出了一颗汗珠。哪怕他平日?里再?迟钝, 此刻他也明白了,杜兰泽面圣之际,必定会做出惊世骇俗之举。
他深陷于恐慌之中,恍如天崩地裂,五脏六腑毫无知觉。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双脚仿佛钉在了地上。
他是一座笨重的雕塑,而她是飘浮在黑夜中的游魂。她的背影越来越遥远,他心?底的亮光逐渐熄灭,一切皆休,万事皆休,他落进了绝望的深渊,跟着她一同坠入黑夜了。
*
大雨倾盆。
风声急、雨声稠、雷声响亮。
处处弥漫着水雾,杜兰泽的视野朦朦胧胧。偌大一座皇宫,竟似一场幻境,她身?处于虚无缥缈之间?,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
杜兰泽穿过?回廊,走?入皇帝的寝宫。
宫中黑暗异常,竟无一丝光线,她的眼前只有?一团漆黑。她还闻到了一股腐臭的气息,像是刚死不久的尸体散发出来的强烈气味。
她感到一阵阵的恶心?,近似于窒息的晕眩。她狠掐自己的掌心?,极度的疼痛反而让她清醒。
她微微含笑,款款步行,姿态端庄又优雅,当她跪在皇帝的病榻之前,裙摆在地板上铺开,犹如仙鹤展翅般地轻盈飘逸。
皇帝在床上盘腿而坐。他背靠着锦缎软枕,枕边放着一支翡翠烟枪,烟雾才刚消散不久,他的头脑还很?清楚,还能听见杜兰泽的脚步声。
寝宫已有?数月不曾点灯了,皇帝独自面对着黑暗,逐渐适应了这般孤寂。无边无尽的黑暗,正是他开辟的一方天地,世间?一切物?象,皆可藏匿。他所看见的,乃是除去了表象的现实,他洞察人生的真理,属实是千古难得的圣明。
他双眼紧闭,双耳微微地耳鸣,但他还是真龙天子,普天之下最有?权势的君主,谁敢忤逆他,谁就是逆天背理。
杜兰泽对他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她恭恭敬敬道:“微臣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明知故问:“你就是杜兰泽?”
杜兰泽柔声细语:“微臣姓杜,名兰泽,祖籍凉州,后随父母迁居岱州。两年前,微臣在岱州偶遇公?主,幸得公?主赏识,被公?主收为谋士……”
皇帝打断了她的话:“忠臣不事二主,你背弃华瑶,归顺方谨,犯下了不赦之罪。”
杜兰泽声调平静:“四公?主把微臣献给了三公?主,微臣只能遵从。微臣出身?于贫寒之家,父母都是寻常百姓,不敢有?太大志向,能为皇族效命,已是不胜荣幸之至。”
皇帝听得不耐烦。除了皇族之外的一切臣民都是贱民,贱民就该有?贱民的规矩,时?时?刻刻牢记在心?,若有?任何僭越之举,罪该万死。
杜兰泽能侍奉皇族,她应当感激涕零,她说的那些话,全是废话,毫无用处,或许她本人也毫无用处。
皇帝打算处死杜兰泽,杜兰泽又开口说:“正因如此,微臣不会为旧主守节,无论新主有?何吩咐,微臣一律照办。”
在此之前,太监来禀报过?,杜兰泽正欲离开公?主府,方谨对她痛下杀手,想?来也是因为,方谨知道杜兰泽并非坚贞不屈,才会流露出杀人灭口的意思。
皇帝微微颔首:“你可愿意,认朕为主?”
杜兰泽毕恭毕敬地回答:“陛下是九五至尊,天地之主,为人臣者,皆以侍奉陛下为荣。微臣若能为陛下排忧解难,生平之愿足矣。”
杜兰泽一副饱经世事的模样?,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听上去倒是让人心?平气和,皇帝对她的杀意也随之消解了。
皇帝反问道:“朕有?何忧难,你当作何解?”
杜兰泽十分诚恳:“国不可无主,军不可无帅,如今陛下日?渐康复,实乃天命所归,神佛会保佑陛下龙体安泰,朝野臣民应当遵从陛下号令,仰仗于陛下天威。陛下处理政事,乾纲独断,任何人不得违逆,只要陛下大权在握,朝廷一切政务都能重回正道,如此方是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杜兰泽的这一段话,字字句句,没?有?半点多余的,全部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
皇帝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说得好,朕有?赏。”
杜兰泽伏拜在地,以示恭敬:“大梁朝的心?腹之患,首先在于乱臣贼子。秦州、康州叛乱未平,沧州、凉州战火不休,造成了各地割据的乱象。其次,国库负担过?重,物?价上涨,铜钞贬值,金银流通不畅,钱法混乱不堪,民间?盛行私铸,朝廷财政亏空已过?百万,急需陛下改革税制与钱法……”
杜兰泽三言两语,切中利弊,皇帝知道她确实有?真才实学。但她提到“税制”二字,又遭到了皇帝的猜忌。
皇帝嗓音嘶哑:“华瑶改革了凉州的税制。”
杜兰泽磕了一个头:“请陛下恕臣直言。”
皇帝道:“你且说下去。”
杜兰泽道:“华瑶、东无、方谨、司度对皇位皆有?觊觎之心?,野心?之大,实为天地所不容……”
自从皇帝重病以来,他有?不少亲信投敌叛主,杜兰泽反倒转向他这一方。他见她是个柔弱无力的女人,对她也只是隐有?戒心?。而她为了求得他的宠信,竟然背叛自己的两个旧主,直说她们觊觎皇位,天地不容。
皇帝道:“华瑶和方谨……罪该万死。”
皇帝精力已经消耗了许多,药效大不如前。他的神智混混沌沌,如同堕入烟雾之中,但他对两位公?主的怨恨太深,他强撑着也要把话说完:“忤逆不孝,罪该万死!”
密不透风的暗室里,浓烈的臭味扑鼻,杜兰泽头晕目眩,隐隐又听到了窗外的雨声。
雨越下越大,瀑布般流泻而下,惊雷闪电在乌云中翻滚,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天时?地利人和,她都占尽了。
她听出了皇帝的情绪起?伏。
试探了这么久,她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
皇帝最忌惮他的子女。
杜兰泽的嗓音一句一句地拔高:“华瑶在秦州拥兵二十万,联合沧州、凉州、岱州、秦州、康州,建立国中之国、朝中之朝。五州四海的百姓无不臣服,百姓尊称她为仁义?之主,尊称她的军队为仁义?之师,相邻的永州、虞州也在传颂她的事迹。”
皇帝的怒火攻上心?头:“孽畜……孽畜!”
杜兰泽话锋一转:“华瑶不忠
不顺,不仁不孝,辜负陛下恩德,死有?余辜!微臣一心?只读圣贤书,深知国家本务,莫过?于纲常伦理。华瑶忤逆君主、败坏纲常,实属罪大恶极,平民百姓对她奉若神明,岂不是黑白颠倒、忠奸不分?!”
“贱民……”皇帝怒吼道,“天下人都是贱民!罪不容诛!!”
他使尽全力,抬起?一只手,直指着杜兰泽:“你也是贱民……杀……杀,杀!”
当他说出“你也是贱民”,她的语声就更洪亮了,完全掩盖了他的喃喃自语,又因为雷雨交加、狂风乱作,守在卧房门外的太监、宫女、侍卫都没?听清命令——他们都以为皇帝与杜兰泽正在谈论政务,事实也确实如此,杜兰泽句句不离政务。他们都是奴才,除非皇帝允许,否则,奴才不得涉政,这是宫里最森严的一条规矩,奴才们轻易不敢越过?雷池。
妨碍皇帝争权夺利之人,无论他的意图是什么,都会死无全尸,太医院已有?前车之鉴。
皇帝服药后的第三天,便传令下去,让内阁整理朝政大事,上呈御览。
太医院奉劝皇帝以龙体为重,言外之意,便是希望皇帝继续休养,皇帝连杀了四个太医,再?无一人胆敢劝诫皇帝。
此时?此刻,杜兰泽声若洪钟:“陛下所言极是,天下人都是贱民,微臣也是贱民,贱民应当知好歹、懂进退、守本分、识时?务,可惜天下人缺乏教化,认贼做主!!”
她毫不避讳:“东无杀妻杀臣杀子杀女,杀光了若缘全家上百口人,若缘虽是公?主,却惨遭灭门之祸,陛下重病以来,皇族尚且如此,朝臣又能如何?!归顺东无的官员,成千上万,江南各省等同于东无之省,江南名士也是东无府上的入幕之宾,江南百姓只知大皇子东无,却不知陛下姓甚名谁,伦理纲常,丧失殆尽,大梁朝的祖宗基业,已是危在旦夕!!”
皇帝记起?东无的罪孽,怒火如焚:“杀……杀了东无……”
杜兰泽缓慢地向前膝行:“陛下所言极是,东无罪该万死!方谨也是罪孽深重,方谨串通内阁首辅徐信修、内阁次辅赵文焕、兵部尚书庄妙慧、镇抚司指挥使刘济万等等数十位高官,侵吞千万两公?款,侵占二十余万精兵,方谨名为皇族,实为蝗虫,她把您的国库都吃空了……”
皇帝并不知道,庄妙慧和刘济万竟然效忠于方谨。他拼尽全力,拼凑着零零碎碎的细节,这才察觉他们这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弄的阴谋诡计。
皇帝暴怒了,整张脸完全扭曲,纱布下的伤口崩裂,血水涌出来,滴入嘴里,泛出恶臭的咸腥气。
疼痛与狂躁一并发作,他的胸膛快要炸裂了,但他的心?力几近枯竭,喊声极小:“药……药……”
杜兰泽反应极快:“要的就是他们认罪伏法,微臣定当遵从陛下旨意。陛下最宠信六皇子司度,司度也是忘恩负义?的逆贼。司度杀害金连思,嫁祸御林军,御林军不敢禀报金连思的死因,其实京城内外早就传遍了,司度仗着陛下的威势,残害忠良、虐杀忠臣,全然不知君臣之义?,全然不顾父子之情,岂不是让陛下寒心??!”
她的语调凄怆又悲凉:“陛下对司度恩重如山,对御林军恩深似海,可惜,司度一心?只想?弑父,御林军一心?只想?叛主,这些白眼狼,早就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皇帝死死地瞪着双目,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的气息快要断了,听力也逐渐消退。
杜兰泽跪在他的床边,与他距离极近,她正在描述萧贵妃的死状:“两个月前,萧贵妃在宫里悬梁自尽。萧贵妃伺候陛下多年,心?性一贯坚韧,又怎会自寻短见?只恐怕,萧贵妃也被人害死了,死无葬身?之地……微臣愚钝,始终猜不透,谁能杀害萧贵妃,谁敢杀害萧贵妃,谁有?权力杀害萧贵妃?难道是太……”
她一字一顿:“太后娘娘,您的母亲。”
她轻声道:“太后杀了萧贵妃,太后还敢杀谁?”
太后?!
太后杀了萧贵妃?
太后还敢杀谁?!
窗外几道惊雷劈过?,沉重的响声震天撼地。
皇帝浑身?颤抖,双手双脚时?而痉挛、时?而麻痹,亵裤里落满了秽物?,他失禁了,也窒息了,躯体都像石头般僵硬了。
门外的侍卫终于听出了异状:“陛下!”
侍卫还没?赶到皇帝的近前,杜兰泽已经扑到床上:“陛下!陛下的药在哪里?!快传太医!太医!!”
杜兰泽摸到了皇帝的脖颈。她略懂医术,拇指的指尖死死按住他颈侧一处穴位,指甲陷入他的皮肉,那一层皮肉单薄如纸,被她狠狠戳破了,这一刹那,鲜血迸溅,溅得一尺来高。
无论太医的医术有?多精深,他们也无法起?死回生。
众多侍卫闪身?而至,他们一把推开杜兰泽,她来不及躲避,向后跌出去,撞到了木桌的尖角。刀劈剑砍般的刺痛,从她的伤处蔓延开来,她的喉咙里涌出一股血气。
皇帝的侍卫都是顶尖高手,推开杜兰泽的侍卫又用了十成劲道,杜兰泽的肩膀承受一击,后腰又深受撞伤,终究是忍耐不住,她跪坐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
杜兰泽的身?形本就柔弱,风寒也能让她卧床不起?,如今她伤势危急,没?死也丢了半条命。
杜兰泽不以为意,反而还想?笑,讥笑,狂笑,放声大笑,正因为她的外表弱不禁风,方谨才会收她为臣,皇帝才会宣召她面圣,他们对她放松警惕,给了她可乘之机。
与人交战,切忌轻敌,而她为了设局,万事万物?皆能利用,甚至包括她自己的身?体。
自从迈入皇城之后,她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或者说,自从离开华瑶,杜兰泽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她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忠臣以死为谏,而她以死为谋。
从始至终,杜兰泽的目的只有?一个——她要逼死皇帝。她要让司度出师无名,让东无和方谨矛盾激化。
方谨贪图华瑶的势力,东无计划发动北方战争,他们都很?擅长玩弄权术,不到最后关?头,他们不会竭尽全力,只会设法让敌人耗损元气。
倘若皇帝驾崩了,局势就转变了,东无和方谨的冲突一触即发,先前皇帝派给司度的顶尖高手,也会被太后召回京城,负责守卫京城的安宁。
司度失去了倚仗,无法借用“忠孝”之名去威胁华瑶。
华瑶再?向朝廷出兵,就是名正言顺的“清君侧”。
皇帝已不在人世,东无和方谨必然两败俱伤,世间?再?无一人能阻碍华瑶,再?无一人能以世俗的名义?对她施压,她一定会登上帝位,妥善地治理天下。
只可惜,杜兰泽大概等不到那一天了。
杜兰泽爬到了墙角里。她筋疲力尽,浑身?都痛到了极点,但她不想?死在皇帝的寝宫里,这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昏暗的灯光照进寝宫,总管太监提着一盏黑纱灯笼,匆匆忙忙跑过?来:“闲杂人等一律退下,别挡路,太医赶到了,请太医为陛下诊脉!!”
众多侍卫陆续退出寝宫,只有?一名侍卫询问总管太监:“公?公?,杜兰泽如何处置?”
总管太监道:“十万火急的关?头,谁还顾得上她,把她放到外面去,注意分寸,别伤着她,血气冲撞了陛下,你们就担当不起?了。”
侍卫走?近杜兰泽,听出她声息微弱,反倒不敢再?管她,也没?遵从太监的嘱咐,把她放到门外,只是任由她坐在墙角,任由她被众人忽略。
众人皆知,皇帝已经崩逝了,皇帝寝宫之中,尚无一位皇族主持宫务,此时?“遵命”就是下策,“自保”才是上策。
太医院医术最高超的医官都步入了皇帝的寝宫,点灯的、开窗的、拿药的、施针的各做各事,清凉的夜风吹进了屋内,平添了几许寒意。
年纪最大的一位太医叹息道:“陛下原本还有?至少半年的寿命,现在真是回天乏术了……”
总管太监立刻传令:“陛下病情越发危重,快去禀报太后娘娘!”
原来如此,杜兰泽心?想?,总管太监知道皇帝驾崩了,正准备向太后投诚,他一定会把杜兰泽献给太后。
杜兰泽毕竟侍奉过?两位公?主,又是皇帝死前所见的最后一人。太后查办杜兰泽,追究皇帝的死因,论功问罪,赏罚黜陟,便能完成权力的交接转移。
皇宫是一座巨大的牢笼,笼中之人,无论高低贵贱,皆是权力的奴仆。
杜兰泽扶着墙壁,勉强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她必须离开此地,绝不能死在皇帝的寝宫里,凭着这个意念,她跨过?了门槛,潮湿的水雾扑面而来,她闻到了新鲜空气。
她还想?穿过?回廊,看看燕雨的情况。
这一条回廊太长了,经过?四分之一的路程,杜兰泽心?力交瘁,猛然摔倒在地,又吐出了一口血。
杜兰泽喘息不止,视线模糊不清,隐约瞧见,她的面前是一双刺绣着“五福拱寿”图案的缎面鞋,她喃喃道:“太后宫里……”
太后宫里的女官纪长蘅,正站在杜兰泽的身?边。
早在皇帝驾崩之前,太后便命令纪长蘅去探望皇帝。先前皇帝派出太监试探太后,如今太后也用到了相同的计策。
纪长蘅才刚走?进回廊,就发现杜兰泽趴在地上。
纪长蘅与杜兰泽打过?交道,那是去年秋天,华瑶举行大婚典礼,杜兰泽帮助华瑶迎宾送客,也与纪长蘅交谈了两句。
杜兰泽才学渊博,风度高雅,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纪长蘅对她印象很?好,再?看她如今奄奄一息,纪长蘅出于怜悯之心?,吩咐宫女:“送她去丰彦堂,稍作休
息。”
两位宫女扶起?杜兰泽,把她送入了丰彦堂的一间?客室。
此处有?一张软榻,杜兰泽昏倒在软榻上,全身?冷汗淋漓,她的伤势越来越严重,宫女为了避免承担责任,纷纷退了出去,唯独燕雨冲了进来。
燕雨跪在软榻之前。他盯着杜兰泽的惨白面容,颤抖着说:“你撑住啊,撑住,我求你了……”
他忽然想?起?来,不久之前,杜兰泽交给他一只荷包。
他连忙从袖中取出荷包,找到一支药瓶,瓶中装着“补血回魂丹”。他掏了一粒丹药,又把杜兰泽抱入怀里,往她嘴里塞药,他絮絮叨叨:“求求你别出事,别出事,我们还要一起?回去,公?主还在等我们回去。”
杜兰泽意识尚存。她把药丸咽下去了。
燕雨喜极而泣。他的眼泪落到了她的额头上,他拭去那一点泪痕,却摸到她的额头烧得滚烫,他的心?脏又悬了起?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脑海里只有?“怎么办”这三个字。
他不自觉地念出了声:“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他又带着哭腔说:“救救她,救救她,救救她,救救她,老天在上,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西天大圣、王母娘娘,我求求你们行行好,行行好……”
杜兰泽被他吵得心?烦。她断断续续地回话:“肩、肩膀,后腰……”
燕雨脑中灵光一闪,或许真是神佛保佑,他很?少有?这么聪明的时?候。他把杜兰泽放在软榻上,轻轻地解开她的衣裳,果然发现她的肩膀和后腰都有?一大块深紫色瘀血。她遭受了严重的内伤。
燕雨为她涂了厚厚一层金疮药,双手一直在颤抖,她太瘦了,太瘦了,他好害怕,怕到了极致,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他记起?了皇宫里的各种酷刑,他怕自己和杜兰泽都逃不出去。
*
今夜的风雨仍未停息。
太后接管了一切事务,皇城上下全面戒严。皇帝的死讯还没?传开,太后调集精兵强将,驻守皇城的每一个关?口,防止叛贼乱党发动宫变。
太后忙于政事,暂时?抽不出空来,再?过?至少半个时?辰,她才能赶到皇帝所在的永佑宫。她命令侍卫封锁永佑宫,严禁出入,违令者斩立决。
永佑宫之内,众人的情绪十分沉闷,甚至有?一小部分人预感自己死期将至,无声地啜泣起?来,阴冷而潮湿的空气灌入他们的胸膛,他们被冻得瑟瑟发抖,只想?请太后高抬贵手。
纪长蘅收到了太后的命令。她读完太后的密信,忽然开口:“莫要惊慌,诸位,请听我说,太后派我来,是要交办一道懿旨,陛下驾鹤西去了,诸位都是聪明伶俐的人,是否愿意追随太后?”
永佑宫的回廊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粗略一算,约有?一百二十多人,包括伺候皇帝的医官、侍卫、宫女、太监,他们的领头者正是总管太监。
总管太监躬身?作礼:“纪姑姑,您是太后跟前的第一红人。您发话了,奴才们不敢不听,可您话中的真假虚实,奴才们辨不清的。”
纪长蘅不紧不慢道:“太后当权,名正言顺,不过?政务繁重,仁寿宫暂缺人手。既然陛下信得过?你们,太后也信得过?你们,你们还有?什么犹豫?太后娘娘顾全大局,朝政一天也耽搁不得,与其从宫外寻觅新手,不如从宫内抽调熟手,这是太后娘娘的圣裁。”
总管太监一听这话,连忙做出一副顺从的模样?:“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纪长蘅的侍女端出了托盘,十位侍女,捧着十个托盘,每个托盘上都摆了一只酒壶和一圈酒杯。
纪长蘅端起?一杯酒,慢慢地喝完了。她翻过?瓷杯,酒水一滴不剩。她又说:“侍奉太后娘娘,需要六颗心?,忠心?、诚心?、耐心?、细心?、真心?、孝心?,凡是仁寿宫的奴才,当差第一天,都要把一杯酒分成六口喝下,指天立誓,从此以太后为主,以太后为尊 ……”
她还没?说完,侍女便把托盘送到了太医面前,有?一位年过?七旬的太医站了出来。他仔细检视一番,确认酒水无毒,便也一饮而尽了。
总管太监见状,也不敢再?犹豫了,紧跟着饮下一杯酒,向太后投诚,众多奴才纷纷效仿,也有?几个侍卫不太情愿,要么被强行灌酒了,要么被其余的侍卫围攻了。
又过?了一刻钟,总管太监察觉了微妙之处,正要询问纪长蘅,那酒水的剧毒就发作了。
发作得快的,倒地不起?,七窍流血而亡,发作得慢的,哪怕功夫再?好,动作也迟缓了一些,最终死在了纪长蘅带来的武功高手的剑下。
纪长蘅喃喃自语:“陛下升入仙界了,你们又怎能留在人间??”
永佑宫血流成河,死尸满地,血腥气浓郁强烈,夜风吹也吹不散。
十丈之外的地方,隔着一扇纱窗,燕雨闻到了血腥气。他往窗外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他目之所及,皆是死状各异的尸体。
他感叹道:“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第154章 独向红尘 独自一人,远走高飞
杜兰泽的心跳很?快, 意识也很?混沌。她隐约听见了燕雨的声音,越听越觉得放心不下。他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她担心他无法摆脱困境。
杜兰泽缓缓地睁开双眼, 又?看到了燕雨的面容。他跪坐在她身侧, 神色沮丧而凄凉, 像是在等待死?期临近。
他愣了一小会?儿?, 惊愕地盯着她:“你醒了,还疼吗?”
杜兰泽声音微弱:“不疼了, 外面怎么样了?”
燕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故作?坚强, 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外面也还好啊, 天还没塌下来,就是皇帝宫里的人……都死?光了, 回廊上堆满了尸体,我闻到了血腥味。”
杜兰泽道:“你确定他们?都死?了吗?”
杜兰泽这么一问,燕雨犹豫不决,又?朝窗外看去,通往皇帝寝宫的长廊百转千回, 廊道的墙壁上开设了菱花窗, 鲜血洒满了窗格,穿着官服的太医正?在来回走动, 身影交融于?漆黑的夜色。
燕雨实话实说:“没死?光, 还有两?个太医活着,他们?是照顾皇帝的太医, 为什么没死?啊?”
杜兰泽用气音回答:“他们?可能是太后?的人,早已投靠了太后?,听从太后?的差遣, 便能苟全性命。”
经过杜兰泽的一番点拨,燕雨恍然领悟,当前的局势凶险莫测,他心中?的震惊远远大于?恐惧。
他求生的意愿十分强烈,忍不住说:“我拼死?一搏,带你闯出去。实在不行,
我们?就躲到冷宫里,运气好的话,也能活下来。”
杜兰泽道:“皇宫戒备森严,无论你带我去哪里,我们?都很?难活下来。”
燕雨不知所措:“我们?只能等死?吗?”
杜兰泽叹了一口气。又?过了半晌,她才说:“你不会?死?,我会?帮你逃出生天。”
燕雨的双手微微地颤抖着。他并不是不相信杜兰泽的承诺,只不过,他记起来了,皇城的宫墙巍峨如山、坚硬如铁,每一道宫墙的周围都有武功高手日夜守卫,他打不过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他和?杜兰泽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太后?也不会?允许他们?逃出去。
他们?的死?期正?是今日。
他们?快要离开人世了,很?多心愿尚未完成,即便是死?,他也死?得稀里糊涂。
他闭上眼睛,低喃道:“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和?你一起死?,死?在一块儿?,黄泉路上,咱们?两?个人……不对,死?了就是鬼了,咱们?两?个鬼,还能互相照应。我再给公主托梦,告诉她,我和?你都尽力了,咱们?这一辈子,从没做过背信弃义的事。”
杜兰泽并未接话。
燕雨还在交代遗言:“这一辈子忠勇双全,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吧。我不想再做人了,下辈子,我想做鸟,在天上飞,飞来飞去,自由自在,还能从天上看地下,真挺好的,也许能亲眼看到公主登基。”
这一间客室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燕雨吓得屏息静气,转头望向门口,纪长蘅以及一众侍卫站在门外,犹如厉鬼讨命,他们?的杀气仍未消散。
纪长蘅一步一步走过来,她的绣鞋上血迹斑斑,血腥味一阵一阵地散开,玉石地板沾染了血痕。
杜兰泽面不改色。她示意燕雨,让他把?她扶起来,他照做不误。
杜兰泽背靠着软枕,直视着纪长蘅:“请恕我失礼,我重伤未愈,实在无法起身向您行礼。”
纪长蘅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纪长蘅只说:“太后?娘娘请你去一趟仁寿宫。”
杜兰泽恭顺地低下头:“恭敬不如从命。”
太后?仅仅宣召了杜兰泽一人,却没提到燕雨。相比于?杜兰泽,燕雨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他的生死?,无足轻重。
纪长蘅的目光从燕雨身上一扫而过,她还没下令斩杀燕雨,杜兰泽已经猜到了她的意图。
杜兰泽毫不迟疑:“您要是杀了燕雨,我立刻咬舌自尽。”
纪长蘅微微一笑:“太后?娘娘放你一条生路,原是待你不薄,你不念着太后?娘娘的恩情,竟要以死?相争,你有理也是无理,有命也快没命了。”
杜兰泽也微笑道:“我和?燕雨相依为命,情同姐弟。燕雨死?后?,我一心求死?,受不起太后?娘娘的恩典,只好听凭太后?娘娘发落。”
杜兰泽这一番话,暗藏着凌厉的机锋,仿佛是死?意已决、了无牵挂。她不怕死?,纪长蘅也知道她不怕死?。
纪长蘅慢悠悠地说:“你和燕雨一同拜见太后?,如果燕雨不慎失言了,你会?被他拖累,杜小姐,请你千万不要后?悔。”
杜兰泽道:“定不后悔。”
纪长蘅打了个手势,宫女走上前去,抱起了杜兰泽,将?她送入一辆马车。
燕雨跟在杜兰泽的身后?,抬腿一脚跨进了马车。
天空中?飘洒着雨丝,天气阴沉沉的,正?如燕雨的心情一般沉闷,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多余的场面话也不必说了,他和?杜兰泽的命运已无回旋的余地。他在宫里当差十几年,深知太后娘娘不仅有一副铁石心肠,还有一些歹毒手段。
昭宁二十年,淑妃重病卧床,皇帝厌弃她,奴才躲避她,她的处境很悲惨,华瑶为了给她治病,四处求医问药,当然也求到了太后的宫门前。太后?并未接见华瑶,华瑶就跪在宫门外,长跪不起,流泪不止。
彼时的华瑶才刚满十三岁,她还是太后?的亲孙女,太后?对她毫无怜悯。她的侍女为她求情,太后?竟然把?侍女发落到了浣衣局。
淑妃去世之后?,华瑶生了一场病,连续多日,她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只有方谨来看过她一次,太后?自始至终都没露面。
从那时起,燕雨才明白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叫人情冷漠。
马车一路飞驰,宫道上水花四溅,只过了大概一刻钟,马车停在宫殿的台阶之前。
此处距离仁寿宫还有一段路程,燕雨把?杜兰泽背了起来,宫女为他们?撑开一把?伞,雨水飘过了伞沿,洒到了燕雨的衣袖间。
燕雨连忙说:“杜小姐,我把?外衣脱下来,给你穿上吧,这雨还没停,天气很?冷的,你可别着凉了。”
杜兰泽趴在他的背上,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她与他相距极近,她说话的声音像是一缕微风,萦绕在他的耳畔。他一时忘记了恐惧,只听她说:“我不冷,你快些走吧,免劳太后?娘娘久等。”
雨夜灯火凄清,给人以萧瑟之感,他们?在暗淡的灯光中?行走,凛冽的寒意渗入肌骨,燕雨几次驻足,又?被杜兰泽催促着向前走。
他不知道她的伤势是否好转了。
她的气息时断时续,他的心弦一直紧绷着。他轻声和?她说话,她轻声应答,语调和?平日里一模一样,他竟然听不出一点差别。
不多时,燕雨走到了仁寿宫的宫门之外。
杜兰泽从燕雨的背上滑下来了,他飞快地转过身,双手接住她,她又?拽紧了宫女的衣袖,在宫女的搀扶下,她缓慢地走入门内。
杜兰泽始终没回头,也没给燕雨留一句话。
太后?并未传召燕雨,燕雨只能静静地守在门外。
燕雨很?熟悉仁寿宫的规矩。他曾是华瑶的近身侍卫,经常陪着华瑶去仁寿宫请安,彼时,他与齐风一同等候华瑶,今日,他与杜兰泽一同等候死?讯。
*
仁寿宫内,明灯如昼。
案桌上摆列着珐琅瓷器,闪耀着玲珑剔透的光辉。诸多瓷器的内部盛满了新鲜的香瓜香果,这些瓜果并非食物,只是一种陈设,用来熏香宫殿,每隔一天,便要全部替换一遍。
杜兰泽闻到瓜果的香味,反而头晕目眩。她的身体太虚弱了,对她而言,任何轻微的刺激都是负担。
她跪倒在地板上,连磕头的力气都没了。
太监传令道:“杜小姐重伤在身,无须遵守礼节,趴在地上说话吧。”
杜兰泽想笑却没笑出来。她恭恭敬敬地回应:“微臣跪谢太后?娘娘恩典。”
太后?从内室走了出来,步履平稳而端庄,并未显露出憔悴之态。她的儿?子才刚去世不久,她的神情却无一丝悲伤。她面容沉静,缓慢地落座。
杜兰泽抬眼一瞧,瞧见太后?裙摆上的团龙绣金花纹,以及一双“福寿齐天”底纹的棉缎鞋,鞋面镶着金银、嵌着珠宝,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皇帝已死?,太后?却没换一身素服。
太后?不做表面功夫,必是已经独揽大权。此时太后?召见杜兰泽,只因杜兰泽尚有可用之处,太后?并不急于?判她死?罪。
杜兰泽道:“微臣身受重伤,神智尚且清醒,请问娘娘有何吩咐,微臣自当遵从。”
太后?道:“果然是个聪明人。”
杜兰泽极尽谦卑:“仰赖娘娘的洪福,微臣才能苟延残喘。微臣先后?侍奉了两?位公主,今夜又?拜见了圣上,便在有意无意之间,探知了许多消息。娘娘若要查问缘故,微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后?的手指慢慢地捻动着佛珠:“哀家本该严惩你,念在你是有名的学士,也曾侍奉过两?位公主,可以免受凌迟之苦。”
杜兰泽纹丝不动。
太后?按住一颗佛珠:“哀家已定了你的死?罪,触犯圣怒,秋后?问斩,你可有异议?”
杜兰泽仿佛得到了什么赏赐似的,毕恭毕敬地说:“多谢娘娘法外开恩。”
杜兰泽没有丝毫怨气,只因她早已料定了死?局。
她平静地叙述道:“微臣并无任何奢求,生前漂泊不定,死?后?方能解脱,但在解脱之前,微臣愿为您效劳……”
伤口突然泛起疼痛,灼烧似的刺痛,刺进她的骨缝里,她强忍着痛苦,额头沁出了冷汗,又?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
她无法斟酌字句,只能尽快说完:“如今天下大乱,战事频繁,各方势力割据一隅,朝政尚未稳定,急需您主持大局,守卫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太后?打断了她的话:“你还有什么遗愿?哀家酌情考量。”
杜兰泽抬起头来:“只有一个遗愿,希望您能允许燕雨离宫。”
提到“燕雨”二字,太后?就记起了他的言行举止。
燕雨的城府极浅,他虽是华瑶的侍卫,武功却不如华瑶。华瑶留他在身边,大约是为了逗乐解闷。
倘若太后?把?燕雨放出宫,燕雨必定会?投奔华瑶,换言之,燕雨和?杜兰泽都对华瑶忠心耿耿。先前方谨收用杜兰泽,正?中?了华瑶的诱敌之计,如今的形势也对华瑶更?有利。
太后?闭目养神,自有一番权衡。
太后?与东无之间的嫌隙已成,东无秉性残暴不仁,若是掌权,必不长久。他并非帝王之材,却像他父亲那般刚愎自用。
若缘、司度、琼英、安隐势单力薄,在朝堂的资历尚浅,在民间的声望极低。他们?缺乏帝王之相,无从建立帝王之业。
大梁朝的未来皇帝,将?是华瑶和?方谨之中?的一位,此乃大势所趋、大局所迫,太后?也愿意推波助澜。
杜兰泽还没开口劝说,太后?已经做出了决断。她命令侍卫去筹备马车,甚至允许杜兰泽再送燕雨一程。
杜兰泽
听完太后?的吩咐,也明白了太后?的深意。她万般诚恳道:“承蒙太后?娘娘隆恩眷顾,微臣感激涕零。”
*
今夜的雨势逐渐转小,乌云也消散了,明早太阳升起之前,这场雨一定会?停。
雨过天晴,危机也就随之解除了。
燕雨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他的精神还是有些恍惚。他和?杜兰泽正?坐在一辆马车里,车轮飞快转动,穿过重重宫门,直奔宫外而去。
杜兰泽忽然开口:“太后?已经同意将?你放出宫了。”
燕雨思考了一会?儿?,猛地反应过来,杜兰泽只说了“你”,而非“我们?”,也就是说,燕雨可以逃离,杜兰泽会?被太后?囚禁。
燕雨急忙道:“不不不,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要陪你留下来。”
杜兰泽的声调略微提高:“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是在命令你,离开皇城,去秦州投奔公主,你不能意气用事,务必以大局为重。”
伤处的疼痛仍未消退,杜兰泽还在强撑,她的意志力强硬如钢铁,连一丝异样都没有显露出来。
她嘱咐道:“切莫惊慌,遇事先冷静,凡事多思考,千万要保重自己,尽快赶到秦州。你在京城的所见所闻,不能透露给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我们?一言为定,击掌为誓。”
杜兰泽抬起一只手,轻拍燕雨的掌心,他还没答应她,她已经完成了约定。
她再三强调:“你一定要记住,你在京城的所见所闻,绝不能透露给除了皇族之外的任何人。”
直到此时,燕雨才明白杜兰泽的用心良苦。
燕雨赶去秦州,能给华瑶通风报信。
皇帝已死?,乱局已成,华瑶必须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燕雨送去的消息越多,华瑶的赢面就越大。
东无和?方谨都在皇宫里安插了无数眼线,华瑶却没那个本事,相比于?东无和?方谨,华瑶在京城的根基尚浅。如果燕雨留在皇宫,华瑶收不到确切的消息,她可能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杜兰泽一眼看穿了燕雨的心思。她喃喃自语:“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燕雨毛骨悚然:“不会?的,公主很?聪明的,她比我聪明多了,她不会?犯错的……”
杜兰泽一字一顿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身为公主的侍卫,要多为公主考虑。”
太后?放走燕雨,算是卖了华瑶一个人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极为复杂,不仅涉及皇族的权位之争,也牵扯了北方战场的局势之变。
杜兰泽一时无法解释清楚,只能对燕雨说:“快到城门了,你出门之后?,脱掉外袍,扮作?平民,跟随商队一路向西走。”
话音未落,马车停住了,侍卫拉开车门,直接把?燕雨拽了下去。
燕雨的武功略逊一筹,他被侍卫推到了宫门之外,竟无半分反抗之力,甚至没来得及与杜兰泽告别。
宫门高约九丈、宽约六丈,巍峨如山岭,高峻如峰峦。
这一道宫门不可逾越,彻底地隔开了燕雨和?杜兰泽。
燕雨站在门外,杜兰泽还在门内,好似一场荒诞的梦,无论燕雨怎么挣扎,他总是醒不过来。
城门渐渐关闭了,他连她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找到了一条生路,而她只剩一条死?路。
神思恍惚之时,又?有一个人对他说:“喂,快走,别发呆了!”
燕雨瞧见一辆马车,正?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驾车之人相貌平庸、衣着朴素,却亮出了一块“五福捧寿”的木雕令牌。此人也是太后?的奴仆。
燕雨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他把?脸上的泪痕抹去了,转身跨入马车里。
燕雨对车夫说:“往西走,去秦州。”
车夫道:“好嘞,往西走,一路顺风。”
燕雨本是十分健谈的人,去往秦州的路上,他却不愿与车夫搭话,比哑巴更?像哑巴。他沉默寡言,仿佛丧失了感官。
说来可笑,往日里,他总想撇开华瑶,独自一人远走高飞,当他真正?有了远走高飞的机会?,他反而迫切地想要见到华瑶,向她交待杜兰泽的一切作?为。
第155章 不似寻常调 当为天下人所共诛!……
破晓时分, 雾气弥漫。
大皇子府上,明灯照耀,烛火灿烂。
奴仆们来?来?往往, 秩序井然。他?们按部就班地忙碌着, 添灯、剪烛、换帘、扫地、擦台、净舍、熏香……各做各的差事, 丝毫不敢懈怠。
旭日高?升之时, 这座宫殿已是焕然一新。
东无缓步走出寝宫, 周围的侍卫跪地行礼,姿态谦卑而恭顺。
武功最强的侍卫名叫“霍应升”, 他?伺候东无已有整整十年。东无很器重他?, 他?对东无也很尊敬。他?跪在东无的脚边, 就像一条等候主人命令的家犬。
东无道:“免礼。”
霍应升站起身来?。他?脊背挺拔,体格健壮, 浑身的肌肉饱满紧实,几乎要把衣裳撑破了。他?的武功刚猛绝伦,当属世间第?一流高?手。
但在东无的面前,霍应升一贯低眉顺眼。
霍应升弯腰作礼,禀报道:“启禀殿下, 议事厅已经准备妥当, 所有人都?来?齐了,正在等候您的大驾。”
东无径直走向议事厅, 霍应升以?及一众侍卫跟在东无的背后。
少?顷, 他?们走到了议事厅门?口。
文臣武将纷纷跪地,高?呼道:“微臣恭迎殿下大驾, 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东无跨过门?槛,迈向主座的脚步寂然无声?。当他?落座之后,他?也没让众人起身。
众人依旧跪在地上, 不敢抬头去打量东无的神色。
东无平静地开口道:“昨晚皇帝驾崩,太后清理了永佑宫。”
太后尚未公布皇帝的死讯,不过东无的眼线遍布皇城,大概一个时辰之前,东无确认了皇帝已故,皇帝的住处永佑宫也被太后清理得干干净净。
东无原本以?为,皇帝还有一线生机,至少?能再活三?个月。皇帝的猝然崩逝,却在东无的计划之外。
东无的语气略有停顿,谋臣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东无的谋臣都?是聪明人,他?们收集情报的能力远远比不上东无,但他?们善于推断。今日一早,卯时未至,东无宣召众人觐见,皇城又紧急戒严了,必是皇城突发变故,太后、东无、方谨这三?股势力,将在权力场上一决高?低。
张炯之大着胆子,应声?道:“请恕臣冒昧直言,太后专揽朝政,权倾天下,怕是有了擅自专权之意。”
张炯之不仅是东无的谋臣,也是户部侍郎,负责江南地区的赋税征收。他?与东无勾结
已久,跟着东无做过不少?贪赃枉法的勾当。
张炯之恳切地希望,东无能够早日登基。他?尽心尽力,只为辅佐东无夺取帝位,待到东无大业稳固,他?也搏出了一份拥戴之功。
东无端起一杯茶盏,又用?杯盖拨了拨茶叶。他?一言不发,显然是不满意张炯之略带犹豫的语气。
张炯之连忙断定:“太后、方谨、华瑶这三?人专权擅势,祸国?乱政,都?是弑君篡位的逆贼!昨天傍晚,皇帝传召杜兰泽入宫,皇帝突然驾崩,与杜兰泽脱不开干系。杜兰泽伺候过华瑶和方谨,又被太后留在了宫里,据此可知,华瑶、方谨、太后根本是同一路货色,她们已有叛乱之心,已负逆天之罪,当为天下人所共诛!!”
他?的语调慷慨激昂:“微臣斗胆,恳请殿下以?国?事为重,剿灭逆贼,统一乾坤,继承皇帝之位,开辟圣明之世,臣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此话一出,众多谋臣异口同声?:“恳请殿下以?国?事为重,剿灭逆贼,统一乾坤,继承皇帝之位,开辟圣明之世,臣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话音落罢,议事厅内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嘈杂的声?息。
东无放下了茶杯。他?淡淡地说?:“我决心恢复朝政清明,光耀祖宗之社稷,开创中兴之基业。诸位爱卿追随我多年,皆是大梁朝的一等功臣,平身,赐座。”
众人暗暗地舒了一口气,默默地坐到各自的位置上。他?们都?明白过来?了,从今天开始,东无不仅是他?们的主子,也是大梁朝的下一任皇帝。
距离东无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武将,名叫“迟光建”。他?略微躬背,以?示敬畏之意,不敢在东无的面前坐直身体。
迟光建的老家在沧州,他?是土生土长的沧州人,也曾在战场上领兵杀敌。他?原本效忠于沧州军营,甚至与凉州官兵协同作战过。
后来?,他盗取了沧州府库的存银,皇帝震怒,派出镇抚司高?手将他?收押,他?差一点死在监狱里。
东无把他?从监狱中救了出来?,使他?重获新生。
他?在沧州时,无家无室,无亲无故,只因?他?相貌丑陋、举止鲁莽,他?中意的贵族小姐都不愿与他结亲。
他?来?到京城以?后,东无赐给他?十个妙龄女郎。如今他?妻妾双全,膝下有儿有女,他?当然感激东无的浩荡皇恩。
相比之下,方谨很少会把女人赏赐给功臣,华瑶更是在秦州严令禁娼,单从这一点来?看,方谨和华瑶的“格局”就不如东无。
迟光建对东无死心塌地。他?愿意为东无牺牲一切。哪怕东无命令他?杀了他?的妻妾儿女,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迟光建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转头看向东无:“启禀殿下,沧州昨日发来?急报,二十万敌军压境,准备攻打虎牢关。这要是真打起来?,虎牢关就守不住了。”
沧州的虎牢关,乃是沧州的边陲要塞,也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二十万敌军一旦攻破虎牢关,沧州的局势就是十分危急了。
东无泰然自若:“沧州战况,全在我意料之中。太后向沧州边境调粮,敌军对粮食垂涎三?尺,敌军此次出兵,只为抢夺粮道、劫掠粮草。”
迟光建听出了东无的言外之意。他?附和道:“前几年,羌国?、羯国?旱灾频发,也闹起了饥荒。那些?蛮夷看见粮食,就像饿狼看见了一块肉,既不要脸,也不要命了,只知道往上扑了。”
户部侍郎张炯之也搭了一腔:“太后突然往边境调粮,真是不顾大局、不识时务。她一个久居深宫的女人,最欠缺深谋远虑……”
东无打断了张炯之的话:“太后年事已高?,不足为虑。”
张炯之改口道:“请殿下立刻布局,诛杀华瑶和方谨。”
东无仿佛预见了方谨的死状。他?下令道:“迟光建,率兵五千,直奔京郊,收容御林军的残部。”
御林军的内乱持续了四个多月,御林军三?大军营分崩离析,不少?兵将自认为是罪臣,不敢再为朝廷卖命。此时,东无派遣迟光建去招揽他?们,便是绝佳的策略,只因?迟光建也曾是负罪之人,他?明白流亡的兵将需要什么。
迟光建领命告退。
东无又调派了一群武功高?手,让他?们埋伏在公主府的周围,既是为了试探方谨在京城的兵力,也是为了震慑方谨的党羽。
除此之外,东无也对京城、沧州重做了一番布局。
北方战况、朝野时势,皆在东无的掌控之中。
东无不仅要铲除华瑶和方谨,还要占领羌国?和羯国?的土地,肃清凉州和沧州的军营,夺取北方各省的兵权。
他?假意与羌国?、羯国?结盟,又挑起了沧州的战火,借此消耗沧州、凉州的兵力。天下已成瓜分之势,他?会等到合适的时机,独掌大梁朝的权柄。
他?语声?平缓地说?:“华瑶的势力,也该清理了。”
张炯之立刻应声?:“殿下原先也说?过,华瑶的势力之大,发展之快,出乎朝臣的预料之外。若要剿灭华瑶一党,必须先从凉州入手。”
东无早有计划。他?毫不避讳地宣告:“沧州局势危急,凉州会派兵支援沧州。凉州自顾不暇,再无余力与秦州联合。”
东无还有一条毒计没说?出口。
东无曾在南方各省遍寻名医,不仅是为了给皇帝治病,也是为了研制毒药——专门?毒杀绝世高?手的毒药。
武功高?手的身体极为强壮、极为健康,远远胜过普通人。
所谓的“绝世高?手”,境界更是登峰造极,几乎是百毒不侵、百虫不沾。
比如谢云潇,他?的武学境界至高?至圣,寻常毒药奈何不了他?,蛊虫也会被他?的内力融化。
若要毒害谢云潇,必须大量收集世间至毒至绝的毒物,辅以?硫磺、硝石、朱砂、鸩羽,经过整整两年的精细提炼,才能制造出一小瓶。
这一小瓶毒药,名为“绝杀”,已被东无收入囊中。
东无打算用?“绝杀”毒死谢云潇。
如果?谢云潇死了,镇国?将军又会经历一次丧子之痛,凉州战场凶险异常,镇国?将军心力交瘁,大概会重病身亡。
华瑶与凉州的盟约难以?继续,启明军的军心大乱,东无便有机会活捉华瑶。
他?会砍断华瑶的手脚,将她圈禁在皇宫里。
他?也曾轻视过华瑶,只因?她天性活泼开朗,人人都?觉得她很可爱,他?也觉得她只会讨人喜欢,却没半分威仪,又怎能威慑众臣?
但她终究是长大了,她也有她的运筹决策。
过去的半年里,华瑶所向披靡,屡战屡胜,秦州的臣民崇敬她,如同崇敬一位神女。
华瑶立身处世十分豁达,真有几分神性,无论落到怎样的境地,她从来?不会自暴自弃。
正因?如此,东无很想?活捉她、囚禁她、凌虐她,让她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卑微地匍匐于他?的脚下。
这般残忍的念头,早已扎根于他?心中,如今偶然想?起来?,也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他?再次下令:“传信给司度,我送他?一份厚礼。”
第156章 细雨微寒 “你还记得我的姐姐华瑶吗?……
东无派人?给司度寄了一封信, 信中说明,皇帝已死,司度若要求生, 只?能与东无合作。
时?至今日, 司度与华瑶势同水火。司度散播了不少诋毁华瑶的谣言, 华瑶必定会想?办法除掉他, 而他的靠山只?有皇帝。
靠山轰然倒塌, 司度又该何去何从?
朝政大权已被太后把持,比起?司度, 太后更宠信华瑶。皇帝留给司度的武功高手, 也?将被太后调回京城, 司度怎会甘愿坐以待毙?
此时?,东无拉拢司度, 就是赏了司度一条活路,司度断然不会拒绝。
东无与司度结盟之后,东无会派遣一支精锐部队,潜入司度率领的流民队伍之中,等候谢云潇出现, 隐蔽地刺杀谢云潇。
倘若谢云潇迟迟不露面, 那就杀了秦三或者许敬安——这两位武功高强的女?将军,堪称是华瑶的左膀右臂。
东无对自己的布局感到满意。
这种满意也?是淡漠的、沉静的、未达心底的, 东无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 手上还拿着?那一瓶名为“绝杀”的毒药。
他的指尖抵着?瓷瓶,轻轻地刮蹭了一下。
在他的计划执行之前, 他还想?找出一位绝世高手,亲身试验“绝杀”的毒性。
东无曾在囚犯的身上施用过“绝杀”。
那些囚犯死得很快,也?死得很痛苦, 但他们毕竟不是绝世高手,他们的武功远不如谢云潇。
倘若谢云潇中了“绝杀”之毒,经过多?少个时?辰,谢云潇才会毒发身亡?
这个问题的答案,关系到东无的后续措施,东无决定探究明白。
东无又与谋臣商量了半
晌,妥当地料理各项事务,这场会议就结束了。众多?谋臣依次退下,除了东无之外,议事厅内空无一人?。
直到这时?,东无才传召了若缘。
若缘虽是东无的妹妹,吃穿用度还不如东无的奴仆。她贵为当朝五公主,却没有半分体面。如果东无要杀她,她也?只?能引颈受戮。
若缘忐忑不安,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她缓慢地走在廊道上,像是走上了一条黄泉路。
大概一个时?辰之前,若缘收到了东无的命令。他传唤她到府上来议事,但他并未说明,他要与她商量什么事。
若缘隐约猜到了一点端倪。她也?想?好?了,自己应该怎么应对。纵然她有万全?准备,她的心里还是很害怕。
她的皇兄,高阳东无,泯灭人?性,丧尽天良。她凭什么和他周旋?她要比他更谨慎,才能在乱局中找到一丝生机。
少顷,若缘走到了议事厅的正门之外。
她定了定神,跨过门槛,步履缓慢地走向东无。尚不等他开口,她已经跪在了他的脚边,极恭顺地磕头行礼:“参见皇兄,叩请皇兄万福金安。”
东无并未回话。他正在翻阅一本折子,仿佛没听见若缘的声?音。
若缘的额头紧贴地板,双手叠放在头顶上。她长久地保持着?跪姿,绝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除了疲惫,她还感到屈辱,无从发泄的屈辱。
她脑海里的思?潮翻涌着?,海浪一般咆哮着?,到了最后,只?剩下“权力”两个字。
权力,权力,她强烈地渴求权力。
东无忽然说:“我向来看?不惯自作聪明的人?。”
这一瞬间,若缘听出了东无的嘲讽之意。
她顿时?明白了一切。
她急忙解释:“皇兄,请您宽宏大量,原谅我的冒失,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您日理万机,我不敢耽误您的大事,在我还没了解清楚之前,更不敢轻易地做出决断……”
她语无伦次,说到后来,甚至带上了一点哭腔。
东无的鞋底微抬,照着?她的肩膀狠踹了一脚。
她又摔倒在地,嘴唇被鲜血浸透了,疼痛锥心刺骨,痛得她遍身麻木。
她反而收住了哭腔,凄然地笑着?:“皇兄,求您脚下留情,你要是真杀了我,我的这一番经历,只?能说给地底下的阎王听。”
她屏住呼吸,疼痛似乎减轻了几分。
她突然发现,疼痛并不可怕。她所畏惧的,并非疼痛本身,而是疼痛带来的后果,最严重的后果也?就是一命呜呼,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想?通了这一点,她便从自怜自艾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她逐渐冷静,心境也?变得平稳了。
若缘抬起?头,仰视着东无:“上个月,我给皇后请安,明仁宫的奴才看?不起?我,对我推推搡搡。我无法忍受,便在明仁宫大闹一场,皇后震怒,罚我在宫门外跪了两个时辰。恰在那个时?候,我听见,明仁宫有人?议论萧贵妃,还有人?说,萧贵妃的骨灰被洒在了京郊的静海寺。我手头正缺钱,家里的生计难以维持,我惦记上了萧贵妃的陪葬品。”
东无仍未接话。他漠然地看?着?她。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任凭东无如何审视,她也?没流露出一丝胆怯。
她平静地叙述道:“十多天前,趁着?月黑风高,我去了一趟静海寺,确实捡到了金银细软,还遇到了两个武功高强的和尚。他们一个叫宏悟,一个叫观逸,我尚未查清他们的来历,就没有及时?向您禀报。”
她对东无撒谎了。
事实的真相是,若缘与皇后搭上了关系。
皇后告诉若缘,萧贵妃的坟墓位于静海寺。如果若缘胆子够大,就去静海寺蹲守一段时?日,总能碰见萧贵妃的旧部。
若缘按照皇后的指示,常在夜间徘徊于静海寺周围。
果不其然,若缘见到了萧贵妃的旧部,其中有几个人?,显然是萧贵妃的忠仆。
若缘及时?亮明身份,还说自己愿意帮助他们调查萧贵妃的真正死因,他们原本与皇宫失去了联络,心情又是很焦急的,听见若缘的那一番话,便也?同意配合若缘。
他们出钱,若缘出力,各有所求,各得所报,一来二去,若缘认识了他们的头领——此人?名叫岳扶疏。
岳扶疏是一位学识渊博的谋士,原先?效忠于高阳晋明,后来他在虞州遭受了火灾,他的半张脸都被烧焦了,似乎还中了一种奇怪的毒药。他浑身肌肉僵硬,口不能言,脚不能行,只?能在纸上涂涂画画。
医师都说,岳扶疏的寿命不到一年。
他一个将死之人?,竟然还有夙愿未了。
他告诉若缘,他一定要杀了华瑶。
若缘并不清楚岳扶疏与华瑶的仇怨。
不过,若缘也?希望华瑶死于非命。在她心底的最深处,还有一种隐秘的期盼——倘若她的兄弟姐妹都死光了,她就能坐上皇位了。
岳扶疏察觉了若缘的心声?。他向若缘保证,他愿意与若缘互惠互助,为显诚意,他送给若缘三千两白银,这是晋明留在京城的遗产。
若缘不再?贫困潦倒。她接受了岳扶疏的资助,还想?借用岳扶疏的人?脉。
据她所见,岳扶疏经常被病痛折磨,但他的神智依然清醒。他的身边还有两位得道高僧,一个年老,一个年少。
年老的名为“宏悟”,正是传说中的“中原第一高手”,宏悟禅师。
年少的名为“观逸”,他是宏悟禅师的徒弟。他之所以留在岳扶疏的身边,只?是因为,他觉得,岳扶疏身中剧毒,与他有关。佛门讲究“因果相连”,他造下了恶因,就要承担苦果。
若缘跟他们打交道,仅仅是为了谋取他们的钱财、观察他们的武功招式。至于他们的恩怨情仇,若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此时?,东无又问:“你与宏悟禅师有几分交情?”
若缘连忙说:“皇兄要是想?传召他,我给他写封信,他便会来拜见您,绝不敢让您久等。”
东无道:“倘若他来迟了,你的骨灰也?会落在静海寺。”
若缘道:“请皇兄放心,今日午时?之前,宏悟禅师一定会赶到您的府上。”
话虽这么说,若缘与宏悟禅师却无任何私交。但她知道,宏悟禅师以慈悲为怀,以仁善为念,只?要有人?向他求助,他就不会放任不管。
*
午时?将至,若缘正站在一座水阁凉亭之中。
夏日炎炎,天气十分闷热,风也?静止了,湖水无波无澜,凉亭热得像个蒸笼,若缘仍然面不改色。她捏着?一柄绢纱团扇,扇面遮挡了她的半张脸。
她抬头,放眼望去,湖光水色一片朦胧,游鱼顺流而去、逐影而来,她沉浸于短暂的宁静,几乎忘记了她已陷入何等艰难的境地里。
正当她出神之时?,东无的侍卫来传信,宏悟禅师与观逸禅师双双现身了。他们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装扮得如同贫民,却给东无递交了拜帖。
东无将在议事厅接待他们。
若缘得知这一消息,毫不意外。她原本不愿牵涉其中,可是东无派遣侍卫来找她,她便不能袖手旁观,还要赶回议事厅,与宏悟、观逸接洽一番。
她匆匆忙忙地上路了。直到此时?,她还不明白,东无为何召见宏悟禅师?
她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她并不担忧,也?不惊恐,如果东无顺着?宏悟禅师的线索,查出了她近日以来的举动,她就立刻认罪伏法,绝不狡辩一字一句。
这么一想?,她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甚至有一点想?笑了。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越笑越高兴,越笑越开怀。她蹦蹦跳跳地奔跑着?,就像一只?野狼,正在辽阔的草原上飞驰,飞往一个无忧无虑的地方。
她的心脏渐渐空虚,却又充满矛盾。她极度地贪慕权势,又极度地渴望自由,世间难得两全?其美?之事,唯有仇怨是无穷无尽的。
距离议事厅还有一里路程,若缘自然而然地放慢了脚步,忽地听见一阵刀剑撞击之声?,刚猛无比,恍若雷鸣。
她略一驻足,凝目远眺,前方十丈远之处,东无率领上百名侍卫,正与宏悟禅师交手,他们竟
然打起?来了!
缺乏前因后果,若缘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与宏悟禅师相识半个月,第一次亲眼见识他的武功。
他的身法精妙绝伦,亦如武神再?世,若缘根本看?不清他位于何方,只?是隐约瞥见破烂袈裟的一点颜色。他手持一把重达百斤的禅杖,禅杖与刀剑相碰之时?,火花爆燃,烟尘腾空,震得天崩地裂。
战场上的地雷火炮也?不过如此。
宽约七尺的大树栽倒了,枝叶也?被点燃了,火光向着?四处蔓延,附近的琉璃瓦、翡翠台、白玉廊、青石墙都沾上了一层烟灰。
东无也?没想?到吧,在这世间,还有宏悟禅师这样的高手,武功远胜于他。他率领一百多?名侍卫围剿宏悟禅师,竟然也?没占据优势。
若缘还在幸灾乐祸,却见东无登上了一座高台。
东无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又倒出了瓶中毒液,仔细涂抹于剑刃。而后,他运足内力,急速一闪,不过片刻之间,他的行迹消失殆尽,仿佛人?间蒸发了似的。
若缘顿时?毛骨悚然。
方才,她低估了东无的城府。
如今,她只?怕宏悟禅师也?不是东无的对手。
宏悟禅师总是手下留情,东无却是歹毒至极的。
此地不宜久留,若缘正要转身离去,又有一只?宽大手掌拦在她的腰间。
她侧头一看?,此人?竟是一位年轻俊秀的和尚——他法号“观逸”,正是宏悟禅师的徒弟。
观逸原本白皙的面容已是一片通红:“得罪了,施主,事态过于紧急了,请恕小僧冒犯。”
话音未落,他一把搂住她的腰肢,将她揽入怀中,带着?她凌空飞起?,离地约有七丈之高。
他的轻功出神入化,比起?东无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缘下意识地搂住他的后颈,指尖抵着?他光滑的后脑勺。他的耳垂泛起?了绯红,红得像是秋天的枫叶。
如此近距离地端详他,他的五官也?没有一丝短处,相貌真是十分俊秀,性格也?是十分青涩、十分矜持,待人?接物?克己复礼,格外地符合若缘的喜好?。
根据若缘的所见所闻,她的皇姐皇妹都有相似的品味。
若缘忽然想?起?已故的驸马,恍如隔世。
她笑着?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观逸道:“逃出皇子府,避免杀身之祸。”
她又问:“你还记得我的姐姐华瑶吗?”
观逸迟疑片刻,才回答:“您说的是,华小瑶施主?”
第157章 夏消秋叶残 公主在上,皇天有灵,神助……
“华小瑶”是华瑶的?小名, 也是华瑶经?常使用的?化名。
观逸之所以称呼“华小瑶”,大概是因为,华瑶与他打交道的?时候, 谎称自己的?本名是“华小瑶”。
若缘轻轻地笑了一声。她又想起了一桩旧事。
多年前?的?一个清晨, 春光灿烂, 暖风和畅, 若缘在御花园里散步, 远远望见了淑妃和华瑶。淑妃揽着华瑶的?肩膀,笑着唤她:“华小瑶。”
那时候, 若缘很羡慕华瑶。
后来, 淑妃病故, 华瑶悲痛欲绝,若缘又觉得华瑶的?境遇比起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她们虽是皇族, 却无人尊敬,无人照应。
时过?境迁,华瑶已在秦州建立根基,若缘还是京城的?无名小卒。
若缘心有所叹,忍不住问:“众所周知, 姐姐是仁义之主。姐姐所做的?事, 必定有她的?道理,如果她要杀人, 你?会不会拦住她?”
观逸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若缘道:“人各有命, 你?谁都想救,你?忙得过?来吗?”
观逸并?未回答。他停下脚步,又放开了若缘。他们站在高?楼的?露台上?, 默默地眺望周围,只见楼阁耸立、宫殿参差,四面?八方都没有一条出路。
观逸迷路了。
这一座府邸占地广阔,远远超过?观逸的?预计。
观逸生长于佛门之中,修心于红尘之外,从未听闻过?皇族的?泼天富贵。而他眼前?的?皇子府,正如崇山峻岭一般,绵延数十里,望不到尽头。
他进府之后,跟随一名轻功高?强的?侍卫,走了大概半刻钟,方才抵达议事厅。彼时,他尚未察觉路途遥远,只因他一心牵挂着若缘的?安危,怕她不幸遇难,那就是他耽搁了时机,错过?了一条性命。
他为了救人而来,也为了度化众生而来,这是他的?济世之道,也是他的?处世之道。
当他见到东无时,他想劝东无放下屠刀,以免恶业罪障伴随终身?。
他对东无念了《华严经?》里的?一首诗:“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东无漠然一笑。他一言不发,拔剑出鞘,剑光如雷电,直劈观逸的?脑门。他的?杀气极刚猛、极狂荡,剑下亡魂必是成千上?万。
观逸的?师父宏悟抬手挡住了那一招,宏悟以一敌百,观逸趁机逃脱。宏悟的?武功之高?,世间再无一人可以匹敌,他来去无踪,东无也追不上?他。
没过?多久,观逸找到了若缘。
只要把若缘带出府,就能避免她的?杀身?之祸。
观逸双手合十,低声问道:“施主可知,出路在何方?”
若缘仰视着天空:“只要你?还在京城,你?就找不到一条出路。东无已经?盯上?你?了,他的?耳目遍布四方,你?带着我逃命,肯定逃不掉的?。”
观逸道:“施主不必再担忧了。施主可以逃离京城,游历全国各地,东无寻觅您的?踪迹,便?如同大海捞针。”
若缘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武功低微,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难道我这样的?弱者,生来就是任人宰割的?吗?”
观逸微微躬身?,向她传授了一套内功口诀。
他原本不愿教?她武功,只怕她急于求成、走火入魔。练武也是练心,修法也是修身?,她的?内功欠缺已久,欲速则不达。
但他听她说话时,听出了她的?万念俱灰。她不敢逃离东无的?控制,他只好教?她背诵口诀,帮助她驱除心中的?怨恨与恐惧。
观逸告诉她,背诵口诀,只是修炼内功的?入门之路,具体成效如何,还要看她自身?的?造化。他粗略一算,如果她每日练武两个时辰以上?,三月可得小成,三年可得大成。
若缘牢牢地记住了他这一番话。
观逸还没来得及详细指点,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巨响,响声之大,胜过?了惊雷火炮,似有一股龙吟虎啸的?威势。
观逸极目远眺,只见三四百个侍卫包围了宏悟。
宏悟显然受伤了。他的?轻功比平日里慢了许多,铁禅杖的?杖顶被削开了一截,方才那一道巨响,正是禅杖的?爆裂之声。
观逸心头一惊。他顾不得若缘的?状况,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纵身?一跃,飞到半空中,直奔师父而去。他此生第一次把轻功运用到极致,比狂风更快,比闪电更急,不过?须臾之后,他冲进了侍卫组成的?包围圈。
他大喊道:“师父!”
宏悟听见观逸的叫喊,连忙挥动禅杖,凝集内力于禅杖之上?,结出一道透明的?屏障,抛在观逸的?身?前?,挡住了东无的一记杀招。
观逸向后一退,飞快地奔向宏悟。
正当此时,
宏悟的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
宏悟的?手臂上?还有一条伤痕,长约两寸,宽约一厘。这本该是一处小伤,血水却从伤口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顺着他的?指骨,滴滴答答往下流,伤口仿佛永远也不会愈合。
血水染红他的?臂膀,沾湿他的?袈裟,他全身?脱力,再也握不住禅杖。
禅杖从他手中坠落,又被观逸收入怀里。
宏悟年事已高?。他出生于兴平十四年,如今正是九十八岁高?龄。若非内力护体,他早该是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
可在观逸看来,宏悟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宏悟的?武学境界至高?无上?。宏悟与人过?招,始终立于不败之地,无论敌人的?人数有多少,宏悟总能全身?而退。
因此,观逸从不担心宏悟的?安危。
他原本以为,他和宏悟一同赶来此地,不仅能把若缘带走,还能让东无领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或许,东无的?恶行也会有所收敛。
事到如今,观逸才恍然醒悟,东无贵为皇族,权势滔天,他的?力量之大,绝非常人之所能及。
东无设置了一个圈套,又准备了一种毒药,只等?着宏悟自投罗网。
宏悟游历江湖数十载,眼界极宽,阅历极深。他应该也猜到了东无的?用意,但他并?未躲避,还向东无递交了拜帖。他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佛祖甘愿舍身?饲鹰,他又是为了什?么?
观逸不敢再细想了。他背起了宏悟,扛起了禅杖,只想尽快逃离此地。
说来惭愧,此时此刻,观逸忘记了佛法,他的?脑海里只有“宏悟”二字。宏悟将?他抚养成人,教?他读书认字,授他内功外法,既是他崇敬的?师父,更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
观逸隐约听见,宏悟说了一句:“往北走……”
观逸不禁震惊万分,差点从天上?摔下来。
坊间传闻,宏悟禅师天生聋哑。观逸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与宏悟相处二十年,宏悟从未亲口讲过?一个字。
宏悟多年来闭口不言,大概是在遵守戒律,如今他突然破戒,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阳光正盛,暑气正浓,观逸只觉得凉风刺骨。他深吸一口气,拔足狂奔,朝着北方一路飞驰。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分神?去看东无的?侍卫。
他只知道,宏悟又使出一套精妙的?拳法,连续出招几次,便?能化风为剑、化光为烟。如此高?深的?绝世武功,瞬间带来强烈的?震撼,也让东无那一方不再乘胜追击。
东无收剑回鞘。他站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上?,眺望着观逸与宏悟的?背影。据他所见,宏悟已是奄奄一息,不出两个时辰,宏悟定会暴毙。
“绝杀”之毒,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刺伤宏悟并?不容易。
起初,东无不得要领。而后,东无抓来自己的?侍卫,劈砍他们的?脖颈,宏悟伸手阻拦,东无使出杀招,宏悟因此负伤,中了“绝杀”之毒。
若要刺杀谢云潇,也可以凭借此法。
宏悟不愿杀生,谢云潇不愿杀民,他们都有相似的?弱点。
宏悟与谢云潇这一类绝世高?手,与普通武者不同,他们的?内功深湛至极,心境也远在常人之上?,天性淡泊名利、怜悯众生,往往不顾自身?的?安危,救人于水火之中。
东无倒是认为,他们顽固又愚蠢。
早在十天前?,东无在京城的?眼线就注意到了宏悟。
宏悟号称“中原第一高?手”,东无自然要取他性命,像他这般漂泊不定的?苦行僧,身?亡命殒,死则死矣,翻不出大风大浪。
东无真正在意的?敌人,只有华瑶和方谨。
尤其是华瑶,自诩为神?女?,她率领的?“启明军”,仿佛是“启明教?”,她是首领,也是教?主。东无便?要活捉她,当众凌虐她,消减她的?人性,磨灭她的?神?性。
如此一想,东无淡淡地笑了,又望向了观逸离去的?方位。他还有一些公?事需要处理,不会再亲自追杀那两个和尚。
东无唤来他的?侍卫霍应升,吩咐道:“你?把宏悟的?尸体带回来,为他善后。”
霍应升跟随东无多年,当然明白“善后”二字是什?么意思。
霍应升弯腰躬身?,低声道:“卑职会带回宏悟的?尸体,将?他的?尸身?烧化,炼制成舍利子,再将?他的?头骨打磨光滑,用来容纳舍利子,封存在玻璃盒中……”
东无道:“放到书房的?珍宝柜上?,做个摆件。”
霍应升道:“卑职领命,卑职告退。”
*
晌午过?后,蝉鸣凄切。
观逸仍然背着宏悟,在京城的?街道中狂奔。他们已经?逃出了皇子府,他还是觉得有人在追踪他们。
观逸喘着气说:“师父,我带您去药房。”
宏悟气若游丝,缓缓地念出了一个药方:“菩提花一钱、连翘一钱、天元果一钱、灵芝四分、冰片二分、决明子二分、黄岑二分、龙涎香一分、党参一分,搅匀研碎,制成药丸,早晚各服一次……”
菩提花、天元果、灵芝、龙涎香都是极其昂贵的?药材,寻常百姓根本负担不起,观逸更是无计可施。出家人哪有钱财?他的?全部家当,便?是身?上?这一件僧袍。
宏悟却说:“记下来。”
观逸道:“弟子遵命。”
观逸又把药方复述了一遍。
宏悟才继续说:“此毒名为‘绝杀’,世间至毒至绝,六十年不曾现世……药方暂缓毒发,若要根治……永州,南安县,寻一味药材,名为……”
话未说完,宏悟呕血不止。
观逸心中大惊。他忙说:“师父莫急!我带您去永州南安县。”
师父却说:“去秦州,宛城。”
观逸不知师父的?深意,如此危难的?关头,为何还要赶去秦州?难道真是天命如此,不得违逆?!
观逸仍在迟疑,凌厉的?剑风破空而至。观逸连忙躲闪,宏悟竟然从他背上?跳了下来。
观逸转身?一跃,又看见了东无的?那一群侍卫,他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宏悟对观逸喊道:“跑,快跑!!”
观逸脸色惨白,大吼道:“师父!”
宏悟的?禅杖还被观逸扛在肩头,宏悟的?手上?没有一件兵器。
宏悟连翻几个筋斗,拍出一套掌法,刮起一阵劲风,街上?的?落叶随风飘去,化作粉尘,细碎如末。
观逸还要助阵,宏悟却拎起他的?衣领,使尽全力,将?他抛向街外一条河,前?日雨水充沛,河水涨发起来,水上?浪涛汹涌,奔着远处的?江水流去。
观逸落在河道中,纵然他水性极好,此时也只能随波逐流,甚至连上?岸的?力气都没有。此前?他背着宏悟狂奔了数十里,早已是骨软筋酥,提不起一丝内力。他立刻把双腿夹紧,双手抱紧一块浮木,转瞬之间,他已漂流十丈来远。他再一仰头,远望他的?师父宏悟,却见宏悟被一位侍卫拦腰扛起,脖颈也被斩断了,人头已不知滚到何处去了,那一条街上?到处都是泼洒的?鲜血。
观逸满目含泪,顿时陷入大悲大痛。他还记得师父临终前?的?遗言,师父让他去秦州宛城,他就算爬也要爬到秦州。
*
最近一个月,秦州各地兴起一首民谣,名为《启明歌》,正在广为传唱。
歌曰:“启明启明,消灾去病,百战百胜,千求千应。公?主在上?,皇天有灵,赐我衣食,免我流离。启明启明,济世救民,大仁大义,同德同力。公?主在上?,皇天有灵,神?助我军,深慰我心。”
秦州的?男女?老少,无论贫富贵贱、识字与否,都能把《启明歌》的?歌词倒背如流。
秦州各地的?城镇,但凡是人烟稠密的?,都会设立至少一座公?主祠,所有的?公?主祠都是香火鼎盛的?热闹之地,秦州人在公?主祠中三拜九叩、焚香祷告,这已成了秦州的?本地风俗。
华瑶对此感到满意。
《启明歌》的?歌词,正是华瑶亲自撰写。她并?不觉得这是自夸自赞,只觉得自己文采斐然。
今日早晨,天光明媚,华瑶与谢云潇正在一同进膳。周围无人伺候,华瑶又起了玩心,她让谢云潇为她唱一遍《启明歌》。
谢云潇笑了笑:“大声唱,还是小声唱?”
华瑶悄悄地说:“小声一点,只能让我一个人听见。”
谢云潇也用极轻的?声音说:“请殿下靠近一些。”
他们原本就坐在一张长椅上?。谢云潇话音落后,华瑶往他身?侧一挪,紧挨着他的?衣袖,还顺手抓住了他的?衣带,缠绕在指间。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力道很温柔又很轻浅,她也微微地笑了一下。
第158章 梦里春风来晚 “好啊,我和你做夫妻,……
谢云潇的琴技堪称高超。他自幼熟读琴谱, 通晓音律,抚琴的指法千般神妙、万般风雅,如同琴
仙一般, 颇有一种悠然绝俗之致。
不久之前, 华瑶听他弹奏过《相思?曲》, 那真是好听极了, 天籁之音也不过如此。
华瑶想当然地认为, 谢云潇的歌声一定动人心弦。
她的心中?充满了期待。她静静地坐着?,默默地等着?, 只听他低声唱了一句:“启明?启明?, 消灾去病, 百战百胜,千求千应……”
谢云潇唱得一字一板, 刚正而生硬,缺乏平顺和缓之感,虽不难听,却?也不好听。他不像是知音识曲的贵公子,倒像是循规蹈矩的武将, 常年征战沙场, 远离人间声乐。
华瑶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识破了他的秘密:“原来?你不太会唱歌啊。”
她把他的衣带扯得笔直, 他捉住她的手指, 轻抚了一下她的指尖。他似乎也有些歉然,又很坦然地承认道:“我生平第?一次唱歌, 找不准音调,请见谅。”
华瑶道:“你小时候没学过童谣吗?”
谢云潇道:“没学过,也没人教过。”
华瑶道:“你小时候, 谁经常和你玩,和你说?话?呢?”
谢云潇思?考片刻,如实回答:“母亲经常教导我为人处事的道理,她说?,财富名利只是过眼云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传授我琴技棋艺,我只学会了一点皮毛……”
华瑶认真说?:“我觉得你弹琴弹得很好啊。”
谢云潇道:“我练琴也只练了不到十年,远不如母亲琴艺高深。”
华瑶心里暗想,谢夫人真是大家风范。将来?若是有机会,她真想与?这位谢夫人下一盘棋,切磋棋艺。
华瑶自言自语:“古琴音调悠长,意境深远,若要提升境界,应该也要修炼心性吧。”
谢云潇道:“诚然如此。”
华瑶又问:“除了弹琴、下棋、看?书、练武,你小时候还?有什么别的爱好吗?”
谢云潇被她问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经常一个人去后山散步。山上有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我想我以后也会在边境山上捕猎野兽、挖掘野菜,尽力让自己和士兵都活下去。”
华瑶很是惊讶:“你……”
她改口道:“等到边境战事平定了,我们都不用打仗了,你也不用去山上挖野菜了。”
谢云潇笑了笑,却?没说?话?。
华瑶的思?绪又转了回来?,她记得,谢云潇小时候也没逛过灯市庙会。他的生活堪称是枯燥无聊,简直没有一点趣味。
镇国将军府上规矩森严,谢云潇的父母对他寄予厚望,谢云潇年幼时,整日练武习文、修业学艺,闲暇时分,唯一的消遣只是读书。他会找到一处僻静之地,独自一人研读诗书经义。
华瑶猜出大概情形,不禁暗生怜悯之心。她捧起他的双手:“不说?这些了,难得今天我们都有一点空闲,应该高兴起来?才对。每天只有十二个时辰,开心也是过,不开心也是过,心情好就算赚到了,你说?是不是?”
谢云潇道:“你的道理都是对的。”
华瑶噗嗤一笑:“那好,这样吧,我们现在就来?玩游戏,我是你的老师,你做我的学生,好不好?”
谢云潇已经明?白?了她想玩什么。
华瑶的眼里含着?笑意,心情显然是愉悦的。
谢云潇也觉得愉悦,不经意间,轻浅一笑,又被华瑶发现了。她立刻说?:“你笑了,就是答应我了。”
谢云潇松开华瑶的手,与?她隔开两寸距离,衣袖上的折痕也被他抚平了。此时看?来?,他真是一位端方自持的清贵公子。
谢云潇彬彬有礼:“承蒙老师关?照,将我收入门下……”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便插了一嘴:“我不仅要把你收入门下,还?要把你收入房里,无论白?天黑夜,你只能和我在一起。”
华瑶心想,她这么霸道强硬,他必定欲罢不能。
谢云潇却?说?:“既然如此,你我不能做师生,只能做夫妻,否则,有悖于纲常伦理。”
按照华瑶一贯的思?路,她一定会与?谢云潇辩论几句,这是她的乐趣所在。然而今天,她一反常态。
她抬手搂住他的脖颈,勾缠得分外亲昵自然:“好啊,我和你做夫妻,恩爱缠绵,天长地久。”
谢云潇心念一动。他低下头,轻轻地吻她的唇角,她又说?:“我是你的妻主,你要听从我的吩咐。”
谢云潇停顿一瞬,又去吻她,吻得更深也更热烈,唇舌交接之时,她的神思?空空荡荡,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嗯……你明白吧……我在上,你在下……”
谢云潇把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到他的腿上,如此也算是她在上、他在下。
华瑶顿时来?了兴致,又开始教他唱歌的曲调,既是“教学”,也是“玩闹”。两人有来有往地嬉戏了一会儿,他学得很认真,她也玩得很尽兴。
天还?没亮,窗外弥漫着一层飘渺的雾气。
淡淡的天光照进了屋内,华瑶侧过头,目光转向了庭院。隔着?一道窗纱,她看?见了一片参差树影,仿佛又听见了外界风声。
华瑶从温柔乡中?脱离出来?,脑海中?的一切思?绪都与?时局有关?,先?前的浓情蜜意,全被她抛之脑后。她端起饭碗,执起筷子,飞快地吃完了这一顿早饭,又对谢云潇说?:“我去巡城了,晚上见。”
再过半个时辰,谢云潇也要去校场训练新?兵。他和华瑶都忙于各自的事务,两人相处的机会十分难得,满打满算,也就只有清晨和深夜。他应当习惯于短暂的分离,情思?爱念却?不受自己控制,难免有些依依不舍,但他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他状似平静地回复道:“恭送殿下,晚上见。”
华瑶缓步走出了房门。
*
过去这几天,宛城发生了一件大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宛城有七位文官,大约受到了朝廷的指使,他们联名写了一篇檄文,张贴在宛城的闹市街口。
这篇檄文言辞尖锐,批判时局,讽刺时事,把一切灾祸都归结到华瑶头上,痛骂华瑶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还?说?她宠信娼妓、任用奸佞,颠倒贵贱、混淆善恶。她这等贱民之女,贱性难改,简直是遗臭万年的妖魔,祸害百世的煞星,她的生母与?养母都被她克死?了。
此文一出,全城皆惊。
华瑶立刻逮捕了七位文官,那七人还?对她破口大骂,做足了沽名卖直的姿态。宛城书院的书生也为他们求情,恳请华瑶不要伤他们性命,毕竟华瑶的仁义之名早已传遍各地,她应当宽恕文臣的言论之失,那只是他们一时糊涂。
华瑶觉得很好笑。
她自幼深知一个道理,若要掌控政务大权,除了一副慈悲心肠,更需一些雷霆手段,她的威严不容挑战。
那七位文官的所作所为,已触犯了她的底线。
她不会宣判他们的死?刑。他们抱有必死?之决心,愿以一身之死?,博取千古名望,那她就让他们求仁得仁。
*
辰时未至,天光大亮。
宛城开放了早市,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往日的繁华气象已恢复了九成以上,平民百姓严守秩序,城中?贸易也是欣欣向荣。
早市的街道纵横交错,其中?有一条长街,已被士兵肃清了。长街的两侧站满了围观的民众,士兵也分列两排,站在街边维持秩序。
七位文官都被关?在囚车里,游街示众。他们身穿囚服、头戴枷锁,又被点了哑穴、绑了手脚,竭尽全力也说?不出一个字。
前方开道的侍卫报出了他们的罪名:“勾结叛军,陷害忠良,妄造谣言,背叛主上,天地鬼神所不容,圣贤君师所不赦……”
围观的民众之中?,有人议论纷纷:“叛军肆虐的那几个月,宛城官员不曾出面。公主平定了叛乱,官员反倒造谣生事!咱们过得越惨,他们越高兴!咱们好过了,他们就难受了!!”
“狗贼,欺人太甚!”
“贪官速死?!”
“人命都是他们害的!!”
“此等罪行,天地不容,鬼神不赦!”
咒骂声不断加剧,愈演愈烈。
叛军造成的
苦痛仍未平复,民众的愤怒不可遏制。过去一年的战乱兵祸、瘟疫饥荒,早已扭曲了他们的本来?面目。
此时,又有几个胆大的青年绕过士兵,冲到囚车的附近,向着?囚犯投掷石块,众人拍手叫好,士兵仿佛是顺应民意,也不再阻拦众人。
数百名群众一拥而上,只为报仇泄愤,囚车的四面八方围满了人,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开来?,士兵大喊道:“肃静,退后!肃静,退后!”
人群渐渐地散开了,士兵高声道:“肃静,退后!违令者,从严惩处!”
街边一栋高楼的厢房里,华瑶临窗而立,金曼苓、沈希仪、白?其姝都站在她的身侧。她们共同观望囚车游街,人潮退散之后,囚车中?的囚犯满身鲜血,那七人之中?,四人已死?,三人重伤,也将不久于人世。
如此血腥的场面,落在白?其姝的眼里,却?是很有意思?的。
白?其姝唇角微勾,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们竟然被活活砸死?了,我看?见一块大石头,刚好砸到一个人的头上,他的脑浆立刻开花了。”
她认为自己言谈风趣,给华瑶讲了个笑话?。她侧目,观察华瑶的神色。
华瑶无悲无喜,没有一丝表情,从始至终,她一直冷眼旁观。街道上血水流淌,血腥气也飘到了半空中?,民众的情绪逐渐平静。有人在说?话?,有人在走动,有人在哼唱《启明?歌》。
嘈杂的声浪此起彼伏,华瑶的心中?仍是一片寂静。
华瑶陷入沉思?。
现如今,华瑶是宛城的城主,也是民众尊崇的公主。她借助鬼神之道,为自己树立威信,民众坚信她是“神女下凡”、“真龙天女”、 “启明?星转世”。
华瑶偶尔得空,便去医馆、药房、诊所、医药局探望病人。她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感到疼痛,就在心中?默念她的事迹,倘若他们足够虔诚,她会减轻他们的痛苦,保佑他们长生受福。
汤沃雪及其学生的高超医术,治愈了大部分病人的病症,这些病人却?不感念大夫的恩德,只把华瑶奉若神明?,四处宣扬她神力通天。
启明?军的士气越发高涨,华瑶的根基十分稳固。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也不是全然无害的,华瑶还?得谨慎行事,以防有心之人借势而猖狂,利用舆论,煽动百姓。
她还?记得,昭宁十四年五月下旬,嘉元长公主的驸马和女儿都被凌迟处死?,死?在闹市街口,围观的民众也是义愤填膺,痛骂乱臣贼子,高呼圣上英明?。
华瑶很淡地笑了一下,又说?:“前天我收到了许敬安传来?的捷报。她攻下了秦州中?部以南的三座城池,我们攻占秦州南境,指日可待。”
沈希仪由?衷地祝贺道:“殿下洪福齐天,再过半年,您一定能统一秦州和康州全境。”
第159章 兴未尽 重铸货币
华瑶道:“岱州、凉州、西潭、兴庆这四个省份, 我也势在?必得?。”
沈希仪道:“殿下与凉州已经结盟,岱州不敢违抗您的命令。西潭和兴庆兵力薄弱,只要占领了康州, 西潭和兴庆自然会归顺。”
华瑶转过身, 看着沈希仪:“我们必须尽快攻占康州全境, 稳定时局, 安抚民心, 与百姓共享太平之福。”
沈希仪听出了华瑶的话外之音。她连忙道:“微臣愿为您献计效力。您贵为天下之主,天下人终将臣服。”
华瑶的目光一转, 又望向了金曼苓。
金曼苓微微躬身, 姿态格外恭敬。她比华瑶年长四十岁, 又没有内力护体,鬓角的头?发已是一片花白。她弯腰时, 华瑶还看见?她的头?顶有一点秃了。
华瑶曾经有过很多老?师,其中一位女老?师也是秃头?。那位女老?师总是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地辅导华瑶,那时候华瑶年纪还小,不知不觉中养成一个习惯,当她见?到略微秃头?的女性长辈, 她的心里会生出一种微妙的亲切感。
华瑶双手背后, 沉声道:“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金曼苓又把身子站直了, 说话的语调缓慢而清晰:“殿下在?秦州建功立业, 拯救生灵之苦,匡扶社稷之重, 固然是明君圣主,臣民恭敬而顺服。殿下入主秦州已有半年,这半年来, 殿下励精图治、任贤用能,不少?城镇恢复到了原状,百姓的衣食住行又有了保障。”
金曼苓进谏的方式,也很像华瑶的老?师,欲抑先扬,欲贬先褒,华瑶从小就听惯了,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因而,华瑶平静地回应道:“有话直说。”
金曼苓分?外恭顺:“微臣有感而发,还请殿下海涵。”
随后,她又说:“百姓聚居的村庄城镇,修建了不止一座哨岗。贼兵行凶作乱,岗卫便会敲鼓,附近的哨岗也会一同?敲鼓,鼓声传得?很远,如同?边境的烽火狼烟。启明军及时出兵,可把贼兵一网打尽。微臣有幸见?识过三次,深感殿下治军严明、用兵神妙,秦州百姓得?以安享太平。”
华瑶点了一下头?。她还是很喜欢听别人夸赞她。
然而,金曼苓话锋一转:“上个月初,微臣从岱州出发,前往秦州宛城。踏入秦州地界之后,微臣路过四座大城、十六座县城、乡镇二?十七处、村庄六十五处。十分?之三的村镇已被?叛军焚毁殆尽,方圆百里荒无人烟,作坊变成了空坊,良田也变成了荒田。”
厢房里寂静一瞬,阳光似乎也暗淡了。
金曼苓直言不讳:“殿下剿灭了叛军,微臣钦佩之至。美中不足之处,便是叛军遗留的问题,至今未能彻底解决。”
时值夏末初秋,微风吹进窗来,隐约有些凉意。
沈希仪双手揣进衣袖,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她与金曼苓对?视,柔声道:“金大人刚来秦州不久,您有所不知,叛军在?秦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致使数十万人伤亡、数百万人流亡。重建秦州之事?,不可能一蹴而就,仅仅是人口流失这一项,便要至少?十年,才能恢复元气?。”
金曼苓微微一笑,言辞仍是十分?温和:“沈大人说得?极是,若要恢复元气?,还得?做长久打算。依臣浅见?,除了人口流失、耕田荒废,微臣所担心的,正是钱法与税制。”
她一提到“钱法与税制”,华瑶就猜到了她的意图。
华瑶走向一把木椅,端端正正地坐好,又吩咐道:“你们都?坐下来吧,我们一同?商量商量。”
在?华瑶的注视下,那三位近臣都?坐到了她的附近,环绕在?她身旁,如同?众星拱月一般,默默地拥护着她。
华瑶不禁自信满满。她略一思索,发话道:“以宛城为例,目前市面上流通的钱币,大约有七种样式。官府敕造的钱币并不多见?,流通最广的钱币,大多是民间私铸的。”
华瑶这么一说,沈希仪和白其姝也都?明白过来了。
白其姝叹了一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近些年,民间私铸盛行,钱法越来越混乱了。秦州的私铸情况尤其严重,比凉州、岱州、沧州都?严重的多,根源大概在?晋明身上。晋明贪得?无厌,拼命搜刮民脂民膏,他的库房里堆满了金山银山,民间的金银不够用了,百姓也就只能私铸了。”
华瑶忍不住批评道:“晋明此人,行事?太过莽撞,不明事?理,不计后果。”
白其姝附和道:“可不是么,秦州被?他祸害得?千疮百孔,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更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此言一出,沈希仪也微微颔首。她仿佛又想到了什么,目光深深地望着华瑶,温言细语地喊了一声:“殿下。”
她略微靠近华瑶,送来一阵浅淡的莲花香气。
华瑶依然镇定:“怎么了?这里没有外人,你有话直说。”
沈希仪道:“民间之所以私铸盛行,还有另一个原因,官府敕造的银币和铜币,最初发行于兴平二?十四年,那是九十年前的旧事?了,兴平帝……”
兴平帝不仅是华瑶的曾祖母,也是华瑶最尊敬的祖宗之一。
沈希仪对?兴平帝也很推崇:“兴平帝改革币制,清查财政,世?家贵族败下阵来,
钱法也就疏通了。银币和铜币取代?了原先的货币,这在?当时,确实?是行之有效。而今,民间金银流通不足,仿制银币、铜币的技艺日渐精熟,官府想管却又管不住。”
华瑶承认道:“我也想过,等我平定了秦州,我会重铸货币,改革吏治与财政的弊病。如今钱法太过混乱,民间多有怨言,官府收税也不方便。”
沈希仪定定地望着华瑶,仿佛望进了华瑶的眼里。
华瑶与她对?视,她又说:“诚如殿下所言,钱法太过混乱,新币的价值又是一道难题。倘若新币的价值高于旧币,新币不易流通,百姓会私藏、甚至是融化?新币;倘若新币的价值低于旧币,新币倒是能流通得?更广、更快,官府的税收却会减少?,各项开支也会增加。”
金曼苓竟然十分?赞同?沈希仪的言论:“昭宁初年,官府敕造的银币含银量高,约有九成三。民间私铸一发不可收拾,又有不少?官币被?融化?,掺上铅砂,制成新钱,在?市面上广为流通。”
自从金曼苓来到宛城,沈希仪与金曼苓一向不和。
然而今天,沈希仪也顺应了金曼苓的政见?。
沈希仪补充道:“民间私铸的银币和铜币粗制滥造,百姓怨声载道,官府也无法解决这个难题。商贾富豪要么买田放债,要么藏金纳银,贫寒人家一旦缺钱,只能去借高利贷……利滚利,利增利,其实?也是人杀人,人吃人。”
沈希仪的语调越来越轻。她曾在?彭台县任职多年,彭台县当然也有富户放贷、贫户借贷,她亲自处理过相关纠纷,当然也目睹过相关命案。
华瑶记得?,当朝太傅对?她说过,天下大事?,共有七件,铨选、处分?、财赋、典礼、人命、狱讼、工程。
这七件大事?的每一件,都?与货币密切相关。
华瑶已经下定决心,从今天开始,她便会指派官员、委派任务,修建铸币厂、锻造铸币机器,尽量在?三年内重铸货币,推广发行新版货币,联合票号、钱庄、当铺、账局,掌控天下财政。
如此一来,她赏给文武百官的财物,也无非是从她的一个口袋,转向了另一个口袋。
华瑶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华瑶感叹道:“秦州和康州的局势也是相似的,耕地荒废、工匠短缺,本地劳力不足,物产也不足。我准许凉州、岱州与秦州通商,但是,这并非长久之计。”
事?已至此,沈希仪不吐不快:“殿下,请您千万注意防范凉州。您与凉州结盟之后,凉州的矿产运到了秦州,秦州的钱财也送到了凉州。”
华瑶与凉州结盟之后,凉州、秦州互通有无。
凉州商船运来了不少?货物。他们把盐、铁、铜、煤交给华瑶,剩余的烟叶、茶叶、牲畜、药材拿去秦州的市场上售卖。秦州人也很欢迎他们,他们的货物往往不到三天就卖光了。而且,他们只收白银,不收银币和铜币。
华瑶若有所思。她对?凉州有些忌惮,但她很少?会显露出来。
经过一番考虑,华瑶从容开口:“你们不用担心了,我自有计较。启明军开垦了数万亩荒田,小麦和水稻都?快熟了,土芋的长势也不错。秦州的土地远比凉州肥沃,今年秋天,秦州一定有大丰收,各地粮仓都?能装满了,至于各类药材,我也会陆续补齐。我们有钱、有粮、有兵、有名望,威振四方,无人敢挡。”
金曼苓、沈希仪、白其姝三人纷纷称是。
白其姝还说:“那七个文官下场凄惨,秦州的读书人也该知道,殿下早已赢得?了民心,效忠殿下,便是顺应民心,晾他们也不敢造次。如今政局平定了,粮食也快丰收了,启明军势不可挡,真是喜上加喜。”
华瑶随口回应:“确实?。”
接下来,华瑶命令金曼苓草拟一份文章,详述如何改进货币,二?十天后交给她,又命令白其姝密切关注宛城的票号、钱庄、当铺、账局,近来宛城的贸易频繁,外地商队、本地富户的缴税记录都?是不容有失的。
金曼苓领命告退。
白其姝依然站在?原地。
等到金曼苓的身影彻底消失,白其姝才说:“殿下亲自召见?商人,这对?商人来说,真是前所未有的恩宠,他们死?心塌地拥护殿下,宛城商会的会长托我转告您,他想把自己的女儿和儿子献给您,求您收留他的一双儿女,这一双儿女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听见?白其姝的话,华瑶心里十分?震惊,面上仍是淡然处之:“有多美?”
白其姝诚实?地说:“也就还好吧。”
华瑶对?美人没什么兴趣,也没见?过比谢云潇更美的人。她原本还有些好奇,白其姝话音落后,她一点也不好奇了。
而且,平民百姓将她奉为神明,她也要展现?自己的神性。
现?如今,风流浪荡的名声,她是完全不想要的。
谢云潇出兵岱州期间,表哥多次邀请她深夜相见?,她一概回绝,甚至严厉地批评了表哥。
她不禁暗暗地夸奖自己,她真是行得?端、坐得?正,威风八面,两袖清风,简直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全天下最有风度、最有德行的公主。
华瑶沉默了一瞬。片刻后,她才吩咐道:“你帮我谢绝吧,我勤于政事?,无心玩乐。这一次就算了,我不追究,下一次,谁敢这么做,我一定会严惩他。”
白其姝道:“我明白了,殿下英明。”
言罢,白其姝也告退了。
这一间包厢之内,只剩下华瑶与沈希仪两个人。
华瑶拿起一只茶杯,亲手为沈希仪倒了一杯茶。
沈希仪毕恭毕敬:“多谢殿下抬爱。”
言罢,沈希仪端起茶杯,连口气?都?不带喘的,仰头?把茶水一饮而尽。
华瑶坐在?桌边,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沈希仪似乎有些忐忑不安。她很少?与华瑶独处,尤其还是在?狭窄的包厢里。窗帘合拢了,光线更加暗淡了,她低着头?,不再与华瑶四目相对?。
华瑶突然问她:“你和方谨,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希仪呼吸一顿,却没回答。
华瑶缓声道:“你也知道,我很器重你。你才学渊博,性格坚韧,方方面面正合我意。将来我登基了,我会封你为左丞相,你的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的名声也会流芳百世?、传颂千古。”
沈希仪抬起头?来,只见?华瑶目光灼灼,正凝视着自己。她反问道:“殿下为何突然问起我与方谨的关系?难道殿下又对?我起了疑心吗?”
华瑶对?她笑了一下:“恰恰相反,本宫正想重用你,便给你一个坦诚的机会。”
沈希仪思虑再三,终于吐露道:“我的家乡在?朱原,我出身寒门,父亲是衙门的师爷,母亲是江湖卖艺人,也会使些三脚猫功夫。母亲嫁给父亲以后,便不再出门卖艺,我是家中独女……”
华瑶道:“你的父母,必定对?你寄予厚望。”
沈希仪道:“诚如殿下所言,父母省吃俭用,只为供我上学。我两岁启蒙,三岁读书,六岁时,能写诗词歌赋,也能解算术经义。”
华瑶并不惊讶。华瑶幼时早慧,文武双全,她开悟的年龄,甚至比沈希仪更早一些。
沈希仪接下来的话,倒是超出华瑶的意料之外。
沈希仪的情绪没有一丝起伏,只是在?就事?论事?:“我年少?时,去私塾上学,同?窗常常捉弄我。他们把我的书包剪烂,往我的衣服上泼尿水……”
华瑶十分?诧异:“尿水?”
沈希仪若无其事?:“他们的父母有财有势,老?师也不愿意管教他们。人之初,性本恶,缺乏管教的少?年,大抵如此,与禽兽一般无二?。”
华瑶明白过来了。沈希仪年幼时,相貌出众,才学超群,实?在?是引人忌恨。
沈希仪似乎不愿仔细回忆那段经历。她简略地叙述道:“后来,母亲砸锅卖铁,为我买了一个护卫。她比我大十岁,也有些三脚猫功夫,她每天陪我上下学,倘若有人欺负我,她会拿刀去砍那个人。她点到即止,从不伤人,恶人都?被?她震慑住了,我终是过上了清净日
子……我这才醒悟,恶人当道,欺软怕硬,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华瑶频频点头?。
沈希仪又笑了,华瑶也不知道她在?笑谁。
沈希仪双手握拳,真有一股狠劲。她笑着说:“我十八岁那年,已考取举人身份。县令年过六旬,还想娶我做续弦。他派了捕快,到我家来,给我家里人送礼,那礼物是鸡、鸭、鹅各六只,脖子上都?挂着喜字。我当着他们的面,拿出一把菜刀,把鸡鸭鹅活活砍死?了,砍得?血肉模糊、尸骨横飞。他们反倒害怕了,从那以后,再也不敢打我的主意。”
华瑶捧场道:“好,砍得?好!我要是你,我连县令一起砍了。”
华瑶语调轻快,立意坚决,当年的县令仿佛真的被?她砍了。
沈希仪心中积压已久的郁气?消散了些许。她平静地说:“二?十二?岁那年,我中了进士,任职于翰林院。同?院的一位编修,无凭无据,便怀疑我科举舞弊,时常对?我恶语相向。他言辞之粗鄙,也是翰林院的罕见?奇闻。”
华瑶蹙眉:“他叫什么名字?”
沈希仪如实?说:“六年前,他就死?了,死?于非命。”
华瑶毫不意外:“在?皇宫里,向来如此,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便会有人取走他的命。”
第160章 意阑珊 燕雨真的回来了
沈希仪为官十年, 很懂得官场规矩,凡事要留三分余地,切忌与人推心置腹。
不知为何, 今时今日, 沈希仪与华瑶相处时, 她的戒心消散了许多。
沈希仪诉说道?:“他死在家里, 被人一刀捅死了。他唯一的仇家只有我, 刑部官员怀疑我,要把我当作犯人审讯……”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你是?朝廷命官, 又在翰林院任职, 位列清贵之班, 前途不可限量。刑部官员无凭无据,怎敢抓你去审讯?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
沈希仪道?:“我虽是?朝廷命官, 却没有任何倚仗。当时朝廷党争已有端倪,翰林院编修之死,也不过是?各方争权的一个契机。我被卷入纷争,进退两难,万般无奈之下, 只能投靠三公主。”
原来如此, 华瑶心想,沈希仪出身寒门, 貌美才高, 又是?年纪轻轻的清流之士,她的官场之路肯定很不好走, 远比她的同僚更艰难些。
华瑶思索片刻,又忍不住问:“你为什么选中了三公主?你为官清廉,又有才学, 也不愿意参与党争,为何不去投靠谢家?谢党的领头人,正?是?谢云潇的祖父,我与他打?过交道?,他也是?个清正?廉明的人。”
沈希仪原本打?算省略细节,她的心思却瞒不过华瑶。她哑然一笑,如实道?:“投靠三公主之前,我遇到了二皇子。”
她记起晋明的言行,不禁心生厌恶,不自觉地皱眉,拳头也握得更紧:“晋明满口污言秽语,他以此羞辱我,料定我不敢顶撞他。”
她的怒火一点即燃:“我恨他,恨得深入骨髓。倘若我有武功,我会立刻杀了他……”
华瑶捧起沈希仪的双手:“你别生气?,晋明失踪很久了,说不定,他早就被人杀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像他这样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华瑶振振有词,每一句话都?让人信服,沈希仪的杀气?也被她化解了。
沈希仪冷静下来,又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我与晋明势不两立,谢永玄帮不了我,我只能求助于?方谨。”
华瑶明白?了前因后果,又试探道?:“你的才学是?一等一的好,方谨一定很器重?你。”
沈希仪喃喃自语:“方谨救助了我,收用了我,对?我也有再造之恩。可我也只是?她的一个奴婢,低三下四?的奴婢。在她脚边,我长跪不起,跪得膝盖肿痛,几乎不能行走。”
沈希仪的双手还被华瑶握着,她只觉得,原本冰凉的双手,已被华瑶捂得温热。
她心头一软,无奈地笑了笑:“殿下,您与方谨截然不同。”
华瑶直视她的双眼,低声道?:“在你看来,我与方谨不同,在旁人看来,可不一定。我关心你、善待你、重?用你,只因你是?沈希仪,独一无二的沈希仪。我深知你的本性,你有才学,也有壮志,定会成?为一代贤臣。”
沈希仪怔了一怔。
她侍奉方谨时,确实是?低三下四?的,华瑶却说她独一无二。
她明明知道?,华瑶笼络人心的手段高超,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华瑶掌控。
沈希仪轻声道?:“方谨命令我为她出谋划策,我总是?遗漏一些细节,她以为我才学平庸,将我调到了秦州的彭台县。后来我做出了政绩,她想把我调回京城,晋明从中阻挠,我竭力?周旋,只为自保。”
华瑶放开了沈希仪的双手。
沈希仪抬手指天,万分诚恳:“我指天发誓,方才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华瑶的语气?分外温和?:“我当然相信你。你这一路走来,确实很不容易,还好你跟了我,你的才学都?能施展出来。”
沈希仪道?:“殿下知遇之恩,微臣没齿难忘。”
华瑶又问:“对?了,你小时候,你家里人雇佣了女护卫,专门保护你。那个女护卫,现在怎么样了?”
沈希仪略微偏过头,出神地望着窗户:“她死了,死在彭台县。敌军围困彭台,她在城墙上率兵作战,敌军的飞箭刺中了她。彼时,彭台县的药材早已耗光,纵然我再想救她,我也救不了她。”
沈希仪把头转回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华瑶:“殿下,您对?我有救命之恩,对?彭台人也有救命之恩。此恩此情?,我粉身碎骨,报答不尽。”
华瑶淡然地笑了。她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有一件事,确实有些麻烦,我思前想后,只能交给?你去办。”
沈希仪躬身弯腰,恭恭敬敬道?:“请殿下明示。”
华瑶俯身靠近她,与她的距离仅有两寸。
沈希仪呼吸略快,又闻到了清浅的玫瑰香气?。她抿了一下嘴唇,头垂得更低了。
华瑶详细地解释道:“金曼苓的那番话,你都?听见了,我把重?铸货币的任务交给?她,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的门生多达两百人,全是?聪明人,办起事来,又好又快。”
沈希仪微微颔首。
华瑶笑了笑,又说:“治理天下的诀窍,莫过于?‘赏罚分明’四?个字。各项赏罚事宜,都?与钱财有关,我很看重?钱法与税制,却也不能让金曼苓一家独大。”
沈希仪十分赞同:“殿下所言极是?,金曼苓必定会任人唯亲。她的父亲曾是?内阁首辅,金首辅在任时,金氏一族的势力如日中天。”
华瑶道?:“金曼苓重?用她的门生,倒也不是?任人唯亲。她了解自己的门生,自然也更信任他们?,钱法之重?,重?于?泰山,她初来乍到,又身负重?任,必定小心谨慎,也不会提拔她不熟悉的人。”
沈希仪道?:“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他们?很可能会专权揽政,还请殿下严加防范。”
华瑶又拉起沈希仪的右手:“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不仅能约束金曼苓,还能改进官吏制度,整顿政务腐败。”
沈希仪全神贯注,仔细听着华瑶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华瑶的语调放轻了些:“你父亲是?衙门的师爷,你应该也明白?衙门的
规矩。衙门里的师爷、捕快、典史、吏目,位列九品之下,都?是?不入流的杂役。按照大梁朝的律例,他们?终此一生,无法升迁,然而他们?最接近百姓,最清楚民情?,也做了最多实事。细算下来,他们?的功劳和?苦劳,远远超过了县令。”
沈希仪万万没料到,华瑶竟然想到了这一层。
沈希仪的父亲已经离世了。他这一生都?过得很苦。他幼时家境贫困,白?天去私塾偷听老师讲课,晚上在家中编制草鞋,只为赚钱补贴家用。
私塾的老师恼恨他不交学费,打?断了他的左腿,从此他落下了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他并未自暴自弃。
十六岁那年,他考上了秀才,又练出一手好字,知县赏识他,聘请他做了师爷。他的吃穿用度稍微宽裕了些,也攒下了一笔钱。他遇到了沈希仪的母亲,他们?二人年纪相近、性情?相合,就在彼此二十岁那年成?婚了。
在沈希仪的记忆中,她的父母都?是?勤劳本分的人,哪怕日子过得清贫,父母从不接受贿赂,这在县衙也是?罕见的。
她的父亲备受排挤,郁郁而终,死前还对?她说:“你将来做了大官……也别忘了……人这一生,都?很苦,苦啊……你心里要有一杆秤,一边是?职务,一边是?仁义……”
沈希仪心神恍惚。
华瑶又说:“宛城也遭受过叛军的洗劫。衙门里的那些小吏,既不入流,又攒了钱,叛军把他们?当作肥羊,宰杀了一大半……”
沈希仪已经领悟了华瑶的意思。她从容道?:“您希望我挑选人才,填补衙门的职位空缺,改良管理办法,设定考察规则,让他们?从小官小吏做起,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为国为民,也为了您,办实事、办好事,便能获得升官发财的机会。”
华瑶惊叹于?沈希仪的聪慧。她赞许道?:“正?是?如此,你一点就通。”
沈希仪依然恭顺:“微臣多谢殿下提点。”
华瑶感?慨道?:“这也是?一项重?任,极其艰巨。你独自负担,未免太辛苦了,我会调派朴月梭辅助你。”
沈希仪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面露难色:“只有朴月梭一个人?”
华瑶耐心地安抚她:“当然不是?,你也知道?,朴月梭参与了孟道?年死谏。当日死谏的官员,共有二百二十人,其中三十人,与朴月梭有些交情?。朴月梭赶到秦州投奔我,也带来了那三十人,他们?都?是?进士出身,才思敏捷,品行端正?,定能祝你一臂之力?。”
沈希仪犹豫片刻,疑心仍未打?消:“殿下确定,他们?都?是?可用之人吗?”
华瑶略一思索,缓声道?:“我派出二十名暗卫,日夜盯梢,确认他们?身家清白?。还有一位才女,名叫郭灿亮,她是?昭宁二十二年的进士,也曾在翰林院任职。她才智非凡,脾气?却有些急躁。我也拿不准,她能否担当重?任,你再替我相看相看。”
沈希仪察觉到华瑶对?自己的信任。她笑着回答:“微臣领命。”
华瑶站起身来,午时快到了,她准备去巡城了。
她留给?沈希仪一句话:“你要是?遇到了难题,可以去找朴月梭、郭灿亮,和?他们?商量商量。朴月梭善于?交际,郭灿亮善于?钻研,他们?各有所长,又和?你一样,都?出身于?翰林院,你们?沟通的时候,更容易相互理解。”
沈希仪双手交握,又露出迟疑的神色。
在华瑶鼓励的目光中,沈希仪坦白?道?:“朴月梭是?您的表哥,与您也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坊间传闻,他一定会嫁给?您,深受您的恩宠。他将来的位分,至少是?昭仪,在后宫的地位,仅次于?谢皇后。我不敢与他交往过密,还请殿下谅解。”
华瑶一听此言,顿时呆住了。
少顷,华瑶严肃道?:“坊间传闻,不必放在心上,你要记住,‘政务’二字,才是?我们?的头等大事,至于?男欢女爱,不值一提。”
沈希仪道?:“我自当谨记,请您恕我失言。”
华瑶满意地点了点头,脚步飞快地走出厢房。
此时此刻,正?有一辆马车停在大门之外。
华瑶头戴斗笠,手握长剑,只在刹那之间,她身形一闪,从楼梯上一跃而下,跳到了马车的车门前。
齐风拉开车门,把华瑶迎上了马车。
华瑶坐稳之后,齐风在车厢内躬身行礼:“参见殿下。”
华瑶顺手关紧车门,还问他:“你今天怎么了,不舒服吗?我看你的脸色不是?很好。”
齐风抬起头来,华瑶直勾勾地盯着他,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变快,焦躁的情?绪又突然涌上来。
那不是?他的愁绪,而是?燕雨的忧思。
他忍不住说:“殿下,求您……求您现在去一趟城门,宛城北方的左城门。”
齐风呼吸急促,双目微微地泛红,颈侧渗出了薄薄的汗珠,双手的指节也泛白?了。
齐风与华瑶相识多年,华瑶从未见他如此焦急,他独闯敌营的那一天,都?没流露出半分怯懦。今天,他倒是?有一种强烈的恐惧,仿佛快要大难临头似的。
华瑶立刻吩咐车夫,赶往北方的左城门,又撩起车帘,喊来两名侍卫,让他们?去军营报信,从军营抽调一支卫兵,守卫在城门附近。
做完这一切,华瑶才问:“北门发生了什么?”
齐风如实说:“燕雨可能在那里。”
其实华瑶已经猜到了大概。
齐风的情?绪起伏如此之大,必定与燕雨有关。
齐风和?燕雨是?一对?双生兄弟,他们?经常能感?受到彼此的情?绪,无论距离多远,他们?始终骨肉相连。
如今燕雨出现在北门,或许,杜兰泽也回来了。华瑶对?杜兰泽的思念与日俱增,她只盼望杜兰泽平安归来。
马车在街道?上飞驰,华瑶又渐渐冷静了。
不,不对?,如果燕雨和?杜兰泽平安归来,燕雨一定很高兴。再看齐风如今的神色,已是?万念俱灰,燕雨的状况不容乐观,杜兰泽恐怕也命悬一线。
华瑶的脑海中闪过万千杂绪,马车已经停在了北门之前。
华瑶又招来侍卫,命令他们?去城外一探虚实,齐风也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华瑶坐在马车里,耐心等候片刻,只听侍卫回禀道?:“启禀殿下!燕雨真的回来了!他是?独自回来的,满身伤痕,半昏半醒,他一见到齐风,就倒在了齐风的怀里。”
华瑶心神一震,立刻吩咐:“快让齐风把燕雨送去最近的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