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十年后。
十年后。
举目望去, 地面上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一只活物,只有无数落满了雪的嶙峋怪石屹立在这片荒原之上。贴地的狂风呼啸着卷起厚厚的雪层, 扬起漫天大雪,模糊了灰蒙蒙的天地间的界限。
这里是北境荒原,比终年积雪的昆仑山后山更北, 一年有三个季节都在下雪,剩下的那个季节则是狂风扬起的雪花。
数万年来, 极少有人踏足这里。这里刀子似的风、极端的严寒甚至能损伤修为不够的修者的功体。高空的狂风和大雪如同天然屏障,能阻止修者在荒原上飞行。厚厚的积雪还掩盖了无数险恶的地形和陷阱。
最重要的是,这里是魔物的发源地。从五百多年前开始,这片荒原上就龟缩着九州大陆上剩下的绝大部分魔物。
古往今来,就算是修为足够的修者独自闯入,或是三两位好友结伴而行,也有许多最终淹没在茫茫的白雪中, 再不曾折返。
这数万年来, 人类修者最大规模进入这里就是五百多年前的那一次。各大门派家族共同联手闯进这茫茫雪原, 最终由丹霄圣君一剑斩杀了那新生的力量强大的魔君。
今日的北境荒原除了狂风的呼啸外,竟然还出现了另外一种声音。
有人正在这荒原上行走。
厚厚的雪层一踏进去就能没进膝盖, 然而这人却能在雪上行走, 不留一丝痕迹。
贴地的狂风卷起纷纷扬扬的白雪,如今已经分不清这荒原上究竟是在下的是自九天之上而来的雪, 还是这地面上的雪回归本源。
来者丝毫不受这狂风的干扰, 如瀑的青丝只随着主人的移动而轻轻晃荡。迎面袭来的狂风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墙面给挡住了一般, 从他的身侧流过去。
一根色泽鲜艳,纹路华丽的羽毛正静静地漂浮在他的掌心。
一柄火红的小剑高高地守卫在这人的正上方,即使在灰蒙蒙的, 几乎没什么光亮的天空下依然闪烁着金红的光芒,凤鸣阵阵。
小剑守卫的主人容貌昳丽,一身红衣,额心的剑纹艳红似火,在这漫天风雪的荒原上格外扎眼,如同雪地里一朵盛开的红梅。
周遭白茫茫的雪堆里,接连的嶙峋怪石的缝隙中,无数处于暗处的贪婪目光都注视着这新鲜的、散发着诱人香味的、可口的移动红梅,却都只是蠢蠢欲动,暂时无一敢上前。
而来人则好像根本没察觉到这些贪婪又畏惧的目光,在这雪地里顺着羽毛的指引不紧不慢地走着,胜似闲庭信步。
不知过了多久,来人似乎终于走够了,在前方一处乱石堆前停了下来。这乱石堆零零散散地立着几座嶙峋的大石块,比起之前荒原上的排列的要更紧密一些。呼啸的狂风似乎避开了这里,厚厚的雪层宁静地铺陈在地面上。
手中的羽毛震颤起来,中心一点如同金色眼睛的纹路光芒更亮了些。
就是这里,没错了。
身后暗处窥探的视线更强烈了,呼啸的狂风中,似乎还能听到一些按捺不住的桀桀叫声。
这诱人的血肉靠近了那犹残留着巨大威压的地方。它们平日里都不敢接近那里,如今这血肉要是进去了,就算侥幸逃出来也不能从它们的手底下逃走了。
香,真香啊……
众多魔物的眼睛在雪堆下,在嶙峋的石缝里绿油油的,盯着那那修者施施然进了阵中。
然而那红衣美人却无事发生。
不仅如此,来人手一招,冰封了五百年的雪层下忽然一阵异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不过短短几瞬,脚下雪层发出一阵闷闷的轰鸣,紧接着,一道金红的光芒自雪中破出,直直地飞入来者的手中。
定睛一看,这金红光芒竟是一根轻飘飘的羽毛,上面的翎毛根根分明,尾端的绒毛蓬松柔软,火红的颜色打底,金色的纹路铺散开去,当中还有一道鲜艳的金圈,仿佛羽毛中心睁着一只金色的眼睛。
跟他手上的那根一模一样。
这根羽毛在雪层之下被压了五百多年,依然鲜艳如初,仿佛刚刚被摘下来。
来人手上轻轻一点,那根光鲜亮丽的羽毛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空中漂浮起来,像是被什么牵引了一般漂浮到阵中某处雪层上空。
守卫在主人上方的金红小剑眨眼间就化作一柄光泽熠熠的长剑,剑身清晰地映出鸟类翎羽般的纹理。
明明来人并未动手,这柄火红的长剑却好似被无形的人拿了起来,在空中舞动,一剑就朝着羽毛指引的地面方向猛地刺去。
天地间瞬间响起一阵清脆的凤鸣。
下一刻,身后的雪原中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凄厉惨叫,而剑锋所指的雪层下,缓缓透过缝隙往外渗出黏稠的乌黑的液体。
雪层下一阵异动,一团黑色猛地冲出来,其速度之快,如梭如电。不过眨眼之间,平静的雪层刚刚扬起清冷的飞屑,这团黑色的影子就已经奔到来者的面前。
红衣美人身形不动,神色不变。那团黑色就忽然直挺挺地一歪,像是被人打了一拳,直挺挺地朝着侧面飞了出去,直接撞在一旁嶙峋的怪石上。
下一刻,火红的长剑猛地刺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乌黑的血液顺流而下,掉落到雪地上。来人也是这时才看清,那突袭过来的是一只类似人类婴儿形状的魔物。它通体漆黑,四肢和背部布满了深绿色的鳞片,一双眼睛还是道缝隙,倒是一张嘴就是满口的獠牙。
在火红长剑的作用下,这团黑色的魔物很快就碎成了一块块,最终化为一摊血水,流进了雪地里。
接下来,那金红的羽毛往哪里飘浮,火红的长剑就往哪里刺去。就算阵中的魔物群起而攻之,也还没碰到来人就像被什么东西打出去,然后被火红长剑的剑气横扫。
雪原之上,凄厉的惨叫声越来越少,暗中窥伺的目光也烟消云散。
直到那根指引的金红羽毛停止漂浮,回到来者的掌心后,火红的长剑这才重新回归到小剑的形态,继续守卫在主人的身前。而那根指引的金红羽毛又被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点,重新被埋进雪地里。
红衣美人带着小剑转身离开。
在他刚刚踏出石阵范围的时候,身后忽然从地底燃起了一道冲天的火光。
这四周是茫茫雪原,除了厚厚的雪层就是嶙峋的怪石,还有呼啸的狂风,按理来说应该连火都燃不起来,更别说是这么大的火势。然而这火却越烧越旺,将周遭的雪层都映成了淡淡的红色。
五百多年前,他一剑斩杀魔君后,曾在此埋下了两根凤凰尾羽。一根当日就已焚烧殆尽,另一根则是他留了个心眼,埋在此处,没想到最终还是用上了。
红衣美人不再在雪原中停留,开始朝着昆仑山的方向行进。
*
此时人间已是盛夏,而昆仑山上正逢初春,各峰刚开始染上绿意。远远望去,一片葱茏。
今日正好是昆仑山时隔十年的收徒之日,因此问道碑前很是热闹,往来的修者比平日里更多。
一行人正坐着飞行法器准备进入昆仑山的地界。
临近问道碑时,山脚下一片叽叽喳喳。
飞行法器上的人低头望去,就见是新入门的小弟子们正在兴奋地讨论。那一张张抬起的小脸上,满是对他们这些飞进昆仑山大门的师兄师姐们的羡慕。
“哇,这个飞行法器好大!”
“将来我也要这么飞!”
“好想快点进山门!”
“呜呜,将来等我会飞了,我就可以去找爹娘了。让爹娘也坐这么大的飞船!”
“……”
飞行法器中坐的都是刚执行完任务回来的几个弟子,见到一群小萝卜头对山门好奇的模样,不禁想起了当初他们入门时的场景,也跟着叽叽喳喳地怀念起来。
唯有站在飞行法器前端迎风而立的人沉默不语,始终注视着前方的山门,并且向守山门的弟子们亮出身份玉牌以便通过。
显得他与这热闹的场面格格不入。
飞行法器上的几名女修聊着聊着,目光就开始转移了。
十八岁少年的背影已经有了男人的轮廓,宽肩窄腰,稳重可靠。就是不知为何对方腰间悬着的是把给孩童用的剑,通体漆黑,只在背上背了把破旧的木剑。
一个容貌清秀的女修大着胆子上前跟对方打招呼:“秦师兄,这次多谢你帮忙。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们。”
话虽然这样说,其实他们这些人哪有什么能帮对方忙的地方。要知道这次任务是秦师兄带他们去完成的,基本出力的也是对方,就连这开回来的飞行法器,他们这次去执行任务的人当中,也只有秦师兄的修为能够启动。
修真界的实力差距,进门十年就已经拉得很开了。
听了这话,秦师兄转过头神色淡淡地望了她一眼:“不必。”
他的声音低低的,望过来的眼睛黝黑,睫毛又长又密。
明明好几年前,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还能看到对方的额角和脸颊上还有淡淡的疤痕。等到秦越突破筑基,那些疤痕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他越长越开,容貌越来越俊美,就像他的修为进步飞速,很快就成为了同辈中当之无愧的师兄。
女修还想再说什么,秦越已经转过身去,道:“到了。”
飞行法器逐渐降落在太初峰顶,秦越收了飞行法器就转身朝着藏经阁的方向走:“去勾销任务。”
门中弟子接任务,勾销任务,领取奖励都在藏经阁。这些已经入门十年的弟子们自然知道,本来被提醒一句也不算什么,偏偏秦越的态度太过公事公办,叫在场有的弟子忍不住一阵嘀咕:
“秦师兄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就是,师兄也不是这样当的啊。”
“领个任务而已,怎么还要好声好气地跟你说话吗?”
“就是。”
“我也没说啥啊,你们怎么都过来鄙视我……”
“……”
秦越对他身后的人在讨论什么并不感兴趣。他走得很快,身后由他带领做任务的弟子们几乎快追不上他了。
等到勾销完任务,秦越从藏经阁中出来。他刚走到门口,先前的那个女修小跑着跟上来,笑道:“秦师兄是有什么急事吗?我听说半个月后摘星宴就要开始了,不知秦师兄是否会去?”
但是这一次,对方没有回答她。
不但没有回答她,秦越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对方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垂在身侧的手似乎也颤抖了一下。
女修有些好奇顺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就见藏经阁楼前的弟子们几乎都停下了脚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身形瘦高,一身红衣,看样应当是从藏经阁前经过。
在重重视线的包围下,对方似乎察觉到什么,转过脸来。
他青丝如瀑,容貌昳丽,苍白的脸上额心的剑纹艳红似火。等到望见秦越,那人淡色的唇角轻轻地勾了一下:“好久不见。”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小人。
一旁的女修头一回见到秦师兄有这样大的反应。
对方平日里不苟言笑, 行为举止都很沉稳,比起门内的舒师兄都要严肃得多。不论男女老少,他都不与人亲近。
而现在的秦师兄, 一见到前方的红衣人,那往日里平静无波的眼睛就猛地亮起来,多少年来即使挥舞木剑杀敌也稳如磐石的手都轻轻地颤了一下。
不过也是, 女修心不在焉地想着,像对面红衣人这样的美貌举世罕见, 岂是平日里那些普通好看的相貌可以比拟的。她长到这么大,见过的唯一足以与之媲美的,就是她小时候曾见过的九州第一美人丹霄圣君。
只是那时候她还太小了,又很少有机会能正面直视圣君的容颜。仅有的两三次偷看成功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被反复摩挲了这么多年,早就如同雾中花、云边月一样,在女修的心里美得朦胧而不真切……
“师尊!”
这压抑着激动的一声在藏经阁前响起,将广场上所有人的思绪都猛地拉回来。
师尊?在场的都是昆仑山的弟子, 基本上都认识秦越。无他, 只因为对方在门内实在是有名。
秦越从进门起就顶着丹霄圣君弟子的名号。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他的长相都十分突出,修为也是一日千里, 是他们这一辈第一位也是目前唯一一位金丹期修者, 已经成为他们这辈当之无愧的大师兄。
能让对方喊师尊的人……
众人目光灼灼地望过去,这红衣美人竟然就是丹霄圣君!
丹霄圣君即使一直待在昆仑山, 也基本不下映月峰, 或者常年待在后山修行, 也就十年前有时会接接自己的徒弟下课,才让极少部分入门不足五百年的弟子有缘得见圣君真容。
如今广场上的人此时此刻亲眼见到丹霄圣君,怎么可能不激动?
秦越的眼中已经看不到其他人, 当即下了台阶,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沈夕面前,又轻轻地喊了一声:“师尊。”
小徒弟的眼睛亮晶晶的,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
沈夕对于他这副神情很受用。只是秦越站得离他太近了,十年过去,他这小徒弟竟然长得这么高。在比较近的距离下,还需要他稍微仰头才能看见对方的脸。
丹霄圣君不习惯这样的姿势,但他并没有动,只道:“你长变了不少。”
何止是变了不少。
十年过去,对方幼年还带点圆润的脸庞已经显现出棱角。原先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消失不见,从而更加清晰地显露出眉飞入鬓,鼻若悬胆的五官来,是一副少女情窦初开时会想象的俊美少年的外貌。
秦越不仅身高拔高了许多,原先单薄的肩膀也变得厚实,伶仃的胳膊也变得有力。现在对方站在自己面前,身体都可以把自己挡个七七八八。
沈夕自北境荒原一路赶到太初峰,刚走到藏经阁前时,如果不是那有些熟悉的灵力出现在他的神识范围内,光看外表,他不一定能很快认出面前这个人就是他的小徒弟。
秦越的目光从师尊头顶的青丝,移到师尊额心的剑纹,再望进那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眸里。这双眼睛似乎天生就带点笑意,与他对视的时候能看见眼瞳中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温柔又多情。
他握紧了腰间悬着的短剑:“师尊好像没什么变化。”
还是那么好看。
一如他初见时的样子。
只是孩童时期眼中的好看和少年时期眼中的好看,心境其实是不一样的。这点不一样秦越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见面前的师尊眉头一挑,唇角轻轻勾了一下:“我能有什么变化。”
丹霄圣君的笑容转瞬即逝,却犹如夜空划过的流星,陡然绽放的昙花,仅仅只是一瞬,也叫人目不转睛。
秦越察觉到周围目光的炽热,下意识地往前站近了一步,想用自己的身体把师尊挡住。
沈夕倒是没有注意到周围。
在他几百年的岁月里,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只要他出现在人前,就总是有人看他。沈夕已经习惯了被人注视,至于周围的人目光如何变幻,只要不带有下流的意味,他都不怎么在意。
他只觉得他的徒弟可能因为太高兴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他已经是几百岁的人了,又不像秦越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还在成长。如果没有什么异想天开的举动,他的相貌多半就固定成这个样子了。
秦越听了师尊的话,正想为自己辩解一番,就感到一阵熟悉的神识仔细地打量自己。
秦越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
沈夕和自己这徒弟见面的一开始,的确先关注到对方这些年来在外貌上最直观的变化。但是最开始的惊讶过去后,他最关心的还是秦越这些年的修炼成果如何。
神识深入探查,就见大量的灵力自外界注入这副宽广的经脉内,一刻也不会多待,随即就被炼化、运转,分流送到该去的地方。一部分灵力自如地游走大周天,而更多的灵力则通过小周天运转附着在了秦越的背部。
紫府和背部的经脉已经打通,紫府处正静静地悬浮着一颗金色的浑圆丸状物,上面似乎隐隐刻着一道若隐若现的龙影。
沈夕的视线上移,映入眼帘的就是秦越背上背着的“人”。
由巨量灵力组成的人形怪物自秦越的背部腾空而起。它拥有宽阔的肩膀,六条有力的右臂,足以护住秦越身前的绝大部分空间。虽然怪物的脸上只有一点模糊的五关,沈夕却能感觉到对方正自秦越身后的半空中俯视。
看起来相当具有威慑力。
十年前,附着在对方背部骨骼上的还只是小小的一个灵力团,只有一个模糊的小人形态。而十年后,秦越就已经做到了这样。
沈夕的眼中流露出满意:“好,很好。”
他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想要像从前一样给做得好的小徒弟一点奖励。
然后沈夕再次发现,对面站着的人已经比他还要高了。
他刚抬起的手正准备收回去,站在面前的人就微微俯下.身,将脑袋低下来,送到了师尊的手边。
做完这一切,秦越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他心里有点紧张,刚刚完全是下意识的行径,纯粹是不想让师尊的手落空。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的行为好像、好像有点傻。
也不知道师尊会怎么看他。
秦越正在懊恼之际,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脑袋上,修长的手指在他的头顶扶了几下就放下来。
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好了,起来吧。”
秦越有些遗憾地直起身体,就见师尊的眼中带着点笑意,而且面上的满意之色更浓了。
“你做得很好。”
时隔十年未见,沈夕一开始看见秦越都觉得有些陌生了。在他的记忆里,秦越还是那个小孩子。但是对方跟自己不一样,正是少年人接受事物最快的时候,很多想法可能跟当初的孩子已经大相径庭。现在十八岁的秦越不见得还会像小时候那样,觉得师尊的抚摸是一种奖励。
现在看来,在秦越的记忆中,自己应当也还是当初的师尊。
感受到暌违多年的师尊的抚摸,听到许久未闻的师尊的表扬,秦越放在腰间短剑上的手攥了又攥,这才压抑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低声道:“多谢师尊。”
像是察觉到主人的心情,他背后的灵力怪物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蠢蠢欲动,立刻像孩子似的弯下腰来,像是想要凑到丹霄圣君的面前。
秦越自然察觉到自己背后灵的动作。他微微一皱眉,在心里呵斥了对方。与主人共同进退的灵力怪物却没有就此退缩,反而伸手朝自己的心口挖了一道东西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到了沈夕的面前。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夕总觉得自己从这只背后灵的行为动作里看出了点委屈。明明这只灵力怪物连五官都是模糊的,本来应该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摒弃了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想法,视线移到那伸过来的灵力铸就的双手中。
这双手中捧着的是个小小的灵力团。
小小的灵力团是一个更小的小人形状。见到沈夕望向它,灵力小人扭扭捏捏地展开身体,将包裹在自己身体里的那点不同的灵力亮给对方看。
沈夕初看之下,只觉这点灵力十分熟悉。他再仔细一瞧,就见这点灵力竟然就是他的。从前为了指导秦越修行,他的确往对方的经脉中注入过几次少量的灵力,目的是为了让初学的秦越能更直观地感受到灵力在经脉中的正确走势。
却没想到过去了十年,对方不但没有把他注入的这点灵力炼化,反倒收集起来,包裹在自己的灵力团内。
他这个徒弟,对他的确一片赤子之心。
沈夕再去看秦越,见对方神色镇定,倒是耳朵已经红了个彻底。
秦越低着头在心里又呵斥了背后灵一句,这灵力汇聚的庞然大物才不情不愿地缩了回去,将掌心捧着的小人重新装回自己的心口位置,委委屈屈地将脸部转向沈夕的方向。
丹霄圣君给自己的徒弟留了点面子,没有追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从对方的腰间掠过,笑道:“十年过去了,没有寻到一把满意的剑吗?”
从前做小弟子的时候,用木剑练习也就罢了,如今已是金丹期的师兄了,腰间还悬着自己当初送给他的短剑。
秦越的手仍攥着腰间的剑柄,他低着头道:“弟子驽钝。弟子想等师尊闭关出来后,请师尊为弟子选一把合适的。”
“也好,我给你选,我自己也更放心些,”沈夕笑道,“不过师尊准备先去见掌门,你和我一起过去。还是你有别的事?”
秦越立刻道:“弟子没有,弟子愿意跟师尊一道去。”
于是两人略微错了半步一同往昆仑山掌门人平日所在的凌霄殿中去。
他们两人刚刚就在藏经阁前大方地你来我往地对话,丝毫不受周遭弟子齐刷刷注目的影响。其实平日里藏经阁前的广场上,一样有很多弟子会在此交流、谈话,这次不过是谈话的双方都过于引人注目,所以才显得沈夕和秦越的交流好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似的。
只是秦越见到了师尊,注意力就根本不放在其他人身上了,而沈夕虽然注意到周遭围着的人似乎有点多,但他一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二来认为他们的对话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三来其他人也看不见秦越背后的灵力怪物,因此他也不在意。
如今两人相携离去,周遭的弟子们这才恍然回神,意识到他们在此围观了整场别人家师徒的互动。
虽然秦越的表现远远超出他们先前对这位严肃师兄的认知,但是想一想对方的师尊是丹霄圣君,又好像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了。
他们的师尊要是也是丹霄圣君就好了!他们的表现说不定比今日的师兄还傻呢!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摘星宴。
与映月峰不同, 太初峰的峰顶很大,各类建筑很多。昆仑山门内的大多数日常活动,例如弟子上课、借书、领任务勾销任务等等, 基本都在太初峰上进行。昆仑山掌门平日里也在太初峰上处理门内事务,还有专门的一栋小小的楼阁,名为议事殿。
议事殿离藏经阁的位置有些远, 沈夕特意放慢了步伐,闭关十年一朝出来, 他有不少事情想要确认一下。
“秦越,你这些年跟沈亭昱他们历练过吗?”
他这徒弟看着已晋入金丹有一段时间了。金丹期修者不论在门内,还是在修真界,都可以承担更多的责任,出更远的任务。他闭关之前还嘱咐过沈亭昱要照看秦越,也不知秦越这几年在昆仑山外的经历如何。
秦越跟着师尊的步伐放慢,心里明白这是师尊想要从他这里了解些情况。
他点点头道:“弟子自从晋升筑基期大圆满后, 就时常在藏经阁中领外出的任务。在昆仑山外的时候, 弟子时常和沈家主有联络, 有时也会替沈家主办些事情。”
沈家主?沈亭昱已经成为沈家的家主了吗?
沈夕道:“沈清光已经是人皇了吗?”
虽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沈夕没想到对方的动作这么快。虽然十年在凡人的寿命中足以翻天覆地, 但在修者中, 尤其是高境界修者中只是一段短暂的时日。
“是,”秦越道, “前两年前任人皇去世, 前任沈家家主上位。弟子听说个别家族对此略有微词, 但仅凭他们的力量不足以左右新任人皇的人选。新任沈家家主的上位更是十分顺利。”
能不顺利吗?沈夕心想,沈亭昱本就是沈家这辈中的佼佼者。对方不但修为突出,而且扛得住事, 对沈家的贡献也不少。再加上自己给的保障,就算是有不满的老头子也找不出理由来反驳。
不过这样一看,他这小徒弟似乎知道不少消息。看来沈亭昱的确有照看自己这个小徒弟,两人之间的联系算得上紧密。
沈夕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这件事,又继续道:“那这十年间,九州大陆上可有出现过什么异常?魔物有再出现过吗?”
经过十年,秦越已经不是之前的孩子了。他见师尊毫不避讳地提到魔物,心想还好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不过恐怕正是因为师尊知道这点,才能与自己这么自然地谈起。
否则师尊也不会默认十年前的泪湖危机被悄无声息地压下。
秦越道:“十年间魔物有再出现过,不过出现的次数极少。弟子知道的大概有两三次,而且多在九州大陆的边缘地带,荒无人烟的地方。”
“不过不论是弟子,还是沈家主都没有将九州大陆的所有地方都走过一遍。因此弟子不敢妄下定论,只能说就弟子所见所闻,到目前为止九州大陆没有什么异常。”
他说到这里,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秦越转过头去,就见身旁的丹霄圣君微微侧过脸,瞥了他一眼。
那双带着笑意的含情目从眼尾望过来,好似藏了把小钩子。鸦羽般的睫毛轻轻一眨,就像蝴蝶翩飞的翅膀,在秦越的心底轻轻地挠了一下:“你怎么跟沈亭昱那小子越来越像了。”
这一板一眼、咬文嚼字的劲儿,真有点像沈亭昱那个一根筋的。
真奇怪。明明秦越小时候也看到过师尊这样瞥他,但那时他只觉得师尊每种模样都很好看,而现在却感觉心里像被勾了一下。
秦越眼神微动:“师尊曾经说过,要弟子多跟君子剑接触。弟子想,师尊应该也是希望弟子成为沈家主那样的人。师尊不喜欢弟子现在这样吗?”
这话师尊在他刚进门的时候就对他说过,他一直记在心里。其实师尊跟他说过的每句话,他都一直记在心里。
“你跟沈亭昱多接触倒确实不错,”毕竟近朱者赤,沈夕心里想着,一道眼风斜斜地飞过去,“不过也别接触太深了,你毕竟不是他沈亭昱的人,而是我的。”
丹霄圣君这话是笑着说的,语气有点开玩笑的意味,却同样不容置疑。
师尊真霸道。
秦越心想。
让自己多跟沈亭昱接触的是师尊,让自己别跟对方接触太深的也是师尊。不由分说闭关了十年的是师尊,出来后却要提醒自己是他的人的也是师尊。
却没有想过自己怎么想。
而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实在,实在很高兴。
秦越一想到师尊最后那句“而是我的”,就感到自己脸上有点热。他微微低下头,郑重地应道:“弟子明白。”
师徒两人一路走一路交谈,沈夕又问了些有关秦越课业方面的问题,秦越一一作答后,他们就走到了议事殿前。
门口守卫的人远远地就看见丹霄圣君来了,立刻进楼阁通报给褚桐。因此当沈夕和秦越两人走到议事殿前时,昆仑山掌门已经出来迎接了。
褚桐的心里不可谓不惊喜。
从前小师弟什么时候闭关什么时候出关全凭自己的喜好,半点也不会跟他透露。有时他才知道小师弟出关的消息,对方就已经重新闭关了,导致他错过很多次与小师弟见面的机会,这五百多年来与对方真正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
而褚桐作为昆仑山掌门又不可能每日守在映月峰上,再说小师弟要是知道他派人守着只会更生气。因此议事殿前他专门安排了守卫,让对方每日都要留心,只要听到了丹霄圣君的消息,或者见到了丹霄圣君本人,都要及时跟他通报。
十年前他依靠这一点,偶尔能成功“偶遇”接秦越下课的小师弟。而十年后的今天,小师弟竟然自己主动找上门来了!
褚桐心里激动,面上却还是沉稳道:“小师弟,你什么时候出的关?闭关的结果如何?来找师兄是需要帮助吗?只要是你需要的,师兄都会尽量给你帮助。”
沈夕懒得同他寒暄,直接道:“我刚从北境荒原回来。”
褚桐心下一震。
一旁的秦越猛地转过头,看向沈夕。
北境荒原是何等地方!数万年来进入的修者都是九死一生,更别说那里现在还是残存魔物的聚集地。而丹霄圣君竟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去了一趟,直到现在才抖露出来。
褚桐迅速道:“小师弟和秦越跟我来。”
沈夕带着秦越跟着褚桐进了议事殿,三人很快就进入到一间封闭严密,施加了防止偷听的法阵的房间中。
沈夕刚坐下,身旁忽然凑近一个人影。
他抬眼一瞧,就看见他小徒弟高大的身影。对方一言不发,只默默地从纳戒中拿出了一堆柔软的靠枕围在沈夕的身边,又在他的手边沏了一壶热茶。
末了,对方还拿出一个长方条带着四只小爪子的柔软布偶塞在他的手中。
秦越的动作熟练得仿佛还在十年前。
除了塞过来的布偶好像换了一个。
沈夕不及细想,看见褚桐严肃的面色,道:“我刚从北境荒原回来,找到了五百年前我曾斩杀魔君的地方。”
褚桐立刻道:“结果如何?”
沈夕道:“魔君死亡的地方生出了一些魔物,我已经将它们解决。为了防止后患,我用凤凰真火将魔君昔日葬身之地重新烧了一遍。我去北境荒原的这一趟,暂时没有看出有什么异常,只是北境荒原上的魔物似乎比之前多了点。”
褚桐的面色更严肃了。
他斟酌道:“自十年前泪湖危机过后,我也一直在留意九州大陆上的消息。不论是榆泽城城主,还是百花园园主,年年都在向人皇报告,从那之后,榆泽城加强了对城外村镇的管理,但好像也没再出现什么异常。昆仑山弟子们我都已经派人加修了魔物相关的课业,今年新入门的弟子也会学习。昆仑山在外做任务的弟子们我也叫他们留意了些,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九州大陆上有大的异常。”
沈夕等的就是这些。
对待魔物这种大事,他一向谨慎,只有听了秦越和昆仑山掌门两人的消息,他才能安下心来。
不过这种安心仅仅只是暂时的。
沈夕从北境荒原上下来,虽然没有看到明显的异常,但心里总有些隐隐的不安。而这种情况,其实从五百年前就开始了。
沈夕顿了顿,最终道:“掌门,我怀疑五百年前的那个魔君没有死。”
褚桐面色大变:“师弟,你这话可当真?”
那北境荒原生出来的强大魔君,一出世就引发了魔物的猖獗,一夜之间,魔物几乎遍布九州大陆各地,无数人间的百姓还在睡梦中就已遭到了毒手。如果这东西没有死,那人间炼狱的景象极有可能重现。
沈夕面色凝重:“我不确定,所以才来这里找你。”
“五百年前,我认为我的确斩杀了魔君,还用凤凰真火焚烧了对方留下的痕迹。只是不知为何从那时起,我的心里就有些隐隐的不安,因此我当时就多留了一手。”
沈夕道:“我一开始没说,是觉得毫无根据,仅仅只是感觉的事情没有必要说出来徒增恐慌。后来人间太平无事了几百年,我才放下心。”
“但近十年发生的事让我重新怀疑起这个可能。我认为,我们应当尽快找个时间,将修真界中有头脸的人都聚在一起,好好商讨一下这件事,以防万一。”
这就是沈夕来找褚桐的目的。
对方是昆仑山掌门,与其他修真门派和家族都有往来。由他来牵头,再找个不那么突兀的理由,就既能起到警醒作用,又不至于叫修真界中人心惶惶,揣测过多。
褚桐思索了一下,道:“最近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
沈夕道:“是什么?”
褚桐为他这久不关心世事的小师弟解释道:“再过半个月,蓬莱城就要举行摘星宴了。”
沈夕自然知道摘星宴,这是五十年一度的修真界的盛事,是年轻人们的比试。他就曾是这盛事上风头无两的人之一,自然知道到时候会有多少其他门派和各大家族的有头有脸的人物过来,到时候他想见的人自然都能聚上一聚。
只不过他五百年来久居昆仑山,这么长时间都没去过摘星宴了。
沈夕的手指轻轻地捏了捏怀里发热的布偶:“这次我过去。”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弟子想在师尊出关的时候第……
太初峰上, 藏经阁中,昆仑山弟子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藏经阁顾名思义, 是藏书的楼阁。它高达八层,顶上六层和地下三层都是供弟子们观看藏书的地方。而一楼二楼,则是弟子们接任务勾销任务, 以及承办其他一些杂事的地方。
就像这次的摘星盛事,报名地点之一就在藏经阁的二楼。二楼的报名地点在楼层的中央, 平日里是登记借书还书的地方,台子旁还竖着一块石碑。这块石碑平日会滚动新上和下架书籍的名称,如今却滚动着最新报名摘星宴的门内弟子的名字。
从几个月前,门内弟子们得知摘星宴即将在蓬莱城举办后,这里原先算得上冷清的地方就日日都围着一群人。今日是摘星宴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虽然比起头两个月二楼水泄不通的盛况,今日的人已经算得上少, 但依然有数十人守在石碑前谈天论地。
一个瘦得跟麻杆一样的弟子道:“今天都是最后一天了, 我看名单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变动了吧。”
旁边的女修道:“符合条件的基本上都去了吧。”
摘星宴作为五十年一度的修真界盛事, 想要参加也是有一定条件的,要求参与的修者修为要在筑基以上, 元婴以下, 也就是筑基期和金丹期。
练气期的修者不允许报名,元婴期以上的修者参加摘星宴没有限制, 也可比试, 但只能作为观赏, 不会分出名次。之所以有这个限制,是因为举办摘星宴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为了接下来五十年开一次的子午秘境的名额。
站在队尾的小胖子道:“根据我的观察,筑基期的都报名了。金丹期的师兄们也基本都报名了, 除了秦师兄。”
麻杆弟子问:“秦师兄究竟为什么不报名参加?就算没有那些好处,这可是五十年一次的盛事,到时候肯定很热闹。秦师兄就一点都不心动?”
女修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天天就想着吃喝玩乐。不过我也很好奇他为什么不报名。子午秘境五十年开一次,里面应该藏着不少好东西吧。秦师兄这么快晋升到金丹,自然是很有天赋,拿到名额对他而言应该不难,这都不想努努力进去探一探吗?”
小胖子揣测道:“难道是因为身为丹霄圣君的弟子压力太大,怕自己不能百分百拿到名额给圣君丢脸?但是我记得之前说过摘星宴给的名额还挺多吧,而且比的时间也很长,谁都要比一比,不存在运气不好撞上厉害的人就被淘汰的情况。”
三人讨论到这里,周围人的话头也被调动起来了:
“管他为什么!秦师兄不去,那咱们这些报名的不就有了更多的机会吗?要我说,咱也别天天在这看名单了,赶紧回去练练,说不定就杀出重围了呢!”
“你们也别这么快就下了定论啊。这报名期还没结束呢,谁知道秦师兄会不会在最后关头就想通了,报名了呢?”
“他到底有啥想不通?难道他还要先看看都有谁要去,再估量估量自己的实力,决定到底要不要去吗?这都是实力不济的人才干的事儿,你们平常没见过秦越吗?你们觉得他像那种畏首畏尾的人吗?依我看哪,他肯定有别的事才不去。现在还不报名,就不会再报了!”
就在这时,中央台旁边竖着的石碑上,许久没有滚动过的名字忽然滚动了一下。
一个眼尖的弟子第一时间发现了:“快看,秦师兄的名字更新上去了,他报名了!”
他这一句石破天惊,顿时在石碑前的人群中炸开了锅。
“我去,还真是掐点报名啊。”
“是事情解决了吗还是?怎么到最后时刻才报名?”
“我听说今天丹霄圣君出关了,难道是丹霄圣君压着秦师兄报名的?”
“一派胡言!丹霄圣君常年不下昆仑山,两耳不闻窗外事,孤高如同天边月,怎么可能会做这等强迫人的事!”
“就是!丹霄圣君直接闭关了那么长时间,十年间让秦师兄自己琢磨修炼,怎么可能还会强迫对方去摘星宴?”
“嘿,你这话什么意思?圣君闭关必然有他的理由,叫你说的好像他不负责任一样!秦师兄可是亲口说的,从小的基础都是圣君手把手给他打下的,如果不是圣君在他小时候教的好,他根本就不能修炼得这么快,他还说自己的根骨不好,都是圣君会教呢!”
“冤枉啊!我的意思只是圣君不贪图名利,不在意这些外物!秦师兄要是自己不想去摘星宴,圣君也根本不会强迫秦师兄去!”
“行了行了,你们别吵了。难道就不能是因为秦师兄之前不想去,但是看到圣君出关后才想去了吗?我听舒师兄说摘星宴会有很多大人物到场,说不定丹霄圣君也要去呢。要是圣君要去看,秦师兄身为弟子怎么会不想表现一番?”
“你可拉倒吧,我听舒师兄说,上次摘星宴圣君就在闭关,没去。而且据说圣君都好几届没去过了,你怎么敢保证圣君这次就会去?”
“这次圣君不是出关了吗?再说了,以前圣君没有弟子,这次秦师兄也要去,圣君去的可能性就是提高了啊!你不想在圣君面前表现,我还想在圣君面前表现呢!”
“走了走了,光说有屁用。还有半个月,我得赶紧练练,说不定圣君就对我青眼有加,愿意多指点指点我呢。到时候我就和秦越是同门师兄弟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
不同于藏经阁里的热闹,三尺楼中十分安静,只有轻轻的鞋底踩在地面上的声音。
三尺楼是昆仑山中藏剑阁的名字,内藏数千把剑,各种品质都有。
秦越不知道藏经阁中的弟子们正在议论自己和师尊,他此刻正跟着师尊走在昏暗的廊上。这走廊有些狭窄,他即便跟师尊错了半步,两人也像是要贴在一起一样。
“你老站在后面干什么?是你要选剑,上前来。”
走在前方的人停下脚步,侧脸被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一副优美的剪影。
秦越微微低着头,虽然看不见对方面上的神情,但他完全能想象到对方有些不满的神色。
眉头微皱,含情目里带点愠色。即便是责怪,也叫人生不起丝毫反抗的念头。
秦越立刻道:“是,师尊。”
他上前一步,与师尊并肩,狭窄的走廊因此显得比之前更狭窄了,秦越甚至能通过隔着的一层薄薄的衣料感受到身旁师尊有些冰凉的体温。
“第一层的剑多是下品,给孩子们练练手可以,我们就不必看了,直接往上去。越往上的剑越好,我们直接去顶楼。”
淡淡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响起,秦越回道:“是,师尊。”
“对了,”沈夕忽然道,“你怎么这么晚才报名摘星宴?”
摘星宴五十年才举办一次,是修真界中小辈们争露头脸、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就算有人淡泊名利,也不会选择错过摘星宴。毕竟修行数十载,一朝也能检验自己在同辈中究竟是什么水平。
而且就算出不了风头,小辈们也能结交好友,展示一下自己的能力,日后在修真界中也能多几条路子,不管是接任务,还是下秘境,都有人能想着你。
总之参加摘星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再不济也当游山玩水了一趟,还可见识见识蓬莱城的风光。
他这个小徒弟,怎么会到今天才报名?
沈夕虽然闭关前跟秦越只相处了几个月,却早已摸透对方的性子。他这小徒弟就不是个做事拖拉的人,既然现在能报名,就说明对方完全能去。因此这摘星宴只可能是对方不想去,而不存在忘记了报名的情况。
秦越的脚下微微一顿,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依然与师尊并肩,诚实道:“弟子听说摘星宴要办一个月,拿了名额后也不知何时要进子午秘境,子午秘境一进去又是至少一个多月的时间。弟子不在意摘星宴带来的虚名,秘境也不必非要子午秘境。弟子只是想到自己已经晋升到金丹,师尊说不定也可能随时出关,而摘星宴花费的时间太长,这才没有报名。”
“弟子想在师尊出关的时候第一时间赶回来。”
沈夕没有想到他这小徒弟竟然是这个理由。
他心头一动,嘴上却教训道:“摘星宴十分重要,不是其他秘境和任务能够代替的。你如果只是这个理由就放弃的话,实在是因小失大。”
秦越没有吭声,只是低下头。
沈夕直到他心里又有自己的想法了,继续道:“不过师尊还是很高兴的。”
秦越抬起头。
沈夕笑道:“我的弟子想念我,我怎么会不高兴?只是我作为你的师尊,比起你来见我,当然是希望你能更好。”
“也怪我闭关得太早,有些东西也没有对你言传身教。摘星宴这样修真界五十年一次的盛事,现在的你参加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对你的修为提升,日后在修真界打探消息来源都有好处。”
“下次再遇到类似的事,师尊希望你能选择对自己更有利的。”
秦越面上点点头,心里却并不认同。
什么对自己更有利,当然要自己来决定。能够尽快见到师尊,这就是对他更有利的。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三尺楼的最顶层。
最顶层的房间看起来比楼下的都空旷,仅在三面墙边靠墙设了构思精巧,古朴华丽的架子,用以供奉这些上品宝剑。每一把陈列的剑都占据了很大的空间,在不算亮堂的房间内熠熠生辉,还未出鞘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威严冷意。
而在房间当中,则空出来一块宽敞的空间,足以容纳一人在此练剑。
“本来想带你去剑冢看看,不过那里的剑都是上古的前辈们用过的。你是我的徒弟,不必传承任何人,所以我带你来挑新剑。”
沈夕道:“来,试试这里的剑。”
他随手从架子上拿起一把,递给秦越,道:“顺便让我也看看你这些年新学了多少东西。”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龙骨剑
天光从顶楼窄小的窗子里照进来, 将房间里的一切在正对面的剑架上映出淡淡的影子。
房间里很安静。
这里平日里少有人来,毕竟上品宝剑有自己的脾性,不是谁都愿意为之效力, 也不是谁都愿意认作主人。在这碰壁的弟子一多,渐渐地就无人再敢来撞撞运气。
忽然一道清脆的拔剑声在这寂静中猛地响起,一点雪白的亮光划过人的眼睛, 剑身嗡鸣阵阵,似乎在激动终于得见天日, 可以一展风采!
三面剑架当中,诸位宝剑面前,白光在执剑人的手中化作一团白影舞动,破空之声凌厉,反射之光炫目,直叫人目不暇接,拍手叫绝。
天光映在剑架上的人影执着这团白影腾挪移转, 兔起鹘落。剑气在空地中央飞溅激越, 却又收放自如。凛然剑气上至天花板, 下袭地面,期间挑衅般贴过每口宝剑沉静的剑鞘, 来势如刀子般的狂风, 去时若绵绵的春雨,就像醉酒的浪荡子, 拉着你说了许久的情话, 却在酒醒之时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直将这群在顶楼剑架上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宝剑们激怒唤醒。
三面墙壁的宝剑还未出鞘, 就已经开始嗡鸣。执剑人越是专注练剑,剑气越是收放自如,墙壁上安放的宝剑们越是嗡鸣得厉害。
像长辈注视着无礼小儿, 又像渴望征战疆场建功立业的战士。
那出鞘的剑为何不是我!我要这激越的剑气自我的身上发出,世间的一切都由我来荡平!为此,这前来选剑的黄毛小儿必须选择的是我!
秦越练完一套剑招,周围百剑争鸣。
他站在三面墙壁的宝剑当中,转过头来看向师尊,就见对方的面上正带着笑意。
“师……”
秦越刚一出声,旁边的剑架上忽然“铮”地一声响。他抬头一看,就见对面剑架上,一柄剑竟然自主脱鞘,迎面就朝着自己刺来。
秦越正要应对,余光中一道火红的影子从旁凌空袭来,与那脱鞘的剑在半空相撞,响起一道金石相撞之声。火红的小剑当空而立,凤鸣阵阵,而脱鞘的剑则急速下坠,被一只雪白的手给顺势接住。
“师尊!”
秦越快步走过去,就见沈夕正看着手里的剑。
那把脱鞘的剑即使被师尊握住了剑柄,剑身也依然在震颤,争鸣之音有些奇特,好似龙吟。
沈夕看了一眼,忽然笑道:“原来是这把剑。”
此时凤凰羽剑正好归位,守卫在丹霄圣君的前方。这把被握住的剑一见到凤凰羽剑,龙吟之声愈发激烈。
“师尊,”秦越有些惊疑,“这把剑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夕翻手将这柄剑递给了对方:“这是龙骨剑。”
秦越接过来的时候感觉手里一沉。他仔细一瞧,这柄剑剑身似乎布满了细小的鳞片状的纹路,剑锋带着青色。他伸手一摸,的确感觉剑身有略微的凹凸。
感受到秦越的抚摸,这柄剑震颤得更厉害了。他甚至能感受到这柄剑强烈的想要出世的愿望,还有对方剑尖对准的方向——凤凰羽剑。
秦越推测道:“师尊说这柄剑是龙骨剑,那应当是用龙骨铸就的了?这柄剑和师尊的凤凰羽剑有什么渊源吗?”
沈夕轻轻一抬手,凤凰羽剑就顺从地滑入对方的袖内。他转过头看着秦越手中更加激动的龙骨剑,道:“准确来说,是妖族之间的感应。跟修真界的人一样,妖族也有等级。龙凤两族并为妖族之首,彼此之间关系复杂,势不两立却又常常联姻,它们之间的感应也是妖族中最强烈的。”
“龙骨剑内化的有龙骨,凤凰羽剑以凤凰的羽毛为基础铸造,两者之间自然也有感应。不过龙骨剑尚未认主,还有自己的意识,因此不能像凤凰羽剑这般听令行事罢了。”
沈夕看着秦越牢牢握住龙骨剑的样子,笑道:“师尊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来过这间顶楼。情形跟你如今也颇为相似,那时龙骨剑也因我争鸣,不过我最后选择的是凤凰羽剑。”
“在我之后,也有不少昆仑山弟子来过这间顶楼,龙骨剑都十分沉寂。现在看来,龙骨剑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好。”
这句话一下夸了两个人,无形中仿佛又踩了下不知名的其他人。若是旁人来说这话,定然要叫旁人愤慨,偏偏丹霄圣君望过来的面上带着笑意,神态自若,仿佛他说的就是真理。
秦越握着龙骨剑的手攥紧了。
这把剑曾经选择过师尊,如今是选择了自己吗?龙骨剑还跟师尊的凤凰羽剑相互有感应?龙族和凤族还会联姻?那这把龙骨剑和师尊的凤凰羽剑……
秦越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只是突然觉得手中这柄龙骨剑越看越顺眼。而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情感变化,龙骨剑剑身震颤得更厉害了,龙吟阵阵,像是在催促执剑的人用它。
某种奇妙的联系在秦越的心中升起,连接起他和龙骨剑。他不由自主地握住龙骨剑,在三面震颤的宝剑们面前重新练剑。
天光从窄小窗户照进来,剑架上映出的影子中,剑随人动,剑招流畅,得心应手。充沛的剑气更胜往日,再次扫过剑架。
秦越一朝练完,额上微微出了汗。
他从未舞剑舞得如此酣畅淋漓,得心应手。这把龙骨剑在他手中如臂使指,仿佛与他已经融为一体,剑气想要停在哪里就能停在哪里,想要从哪个方向冲出就能从哪个方向冲出,分毫不差,精细微妙到了绝顶,还无需他像从前那样劳心费神,精密计算。
虽然秦越从未排斥过练剑的辛苦,但也直到今日,他才知道练剑也可以这般快意放肆。
秦越在这种感觉里沉浸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周遭百剑争鸣不知何时全都停止了。
整个房间重归先前的寂静。
“好,很好。”
身后忽然传来赞赏的声音。
此时此刻,出现这道声音本该是十分突兀的。但这声音音色温柔如春风,叫人精神一振。
秦越猛地转过身来,就见师尊面上带着笑意:“其他宝剑已经消停,说明这柄龙骨剑的确最适合你。”
“这样也好,”沈夕将他打量了一遍,“龙骨剑与你的血脉呼应,你用起来应该更加顺手。估计不要多少磨合驭使,龙骨剑就能自动护主,而且比起其他剑来,跟你的心意更为相通。”
秦越听到这里,心头一动。他忍不住道:“师尊与凤凰羽剑也是如此吗?”
师尊说这些的时候,似乎很有经验,让秦越忍不住猜测起来。
他这十年间东奔西走,偶尔也会听到一点有关师尊的旧闻,说是丹霄圣君母亲早逝,是由前代人皇抚养长大,是前代人皇的掌上明珠。圣君的母亲十分神秘低调,至今也无人知晓对方是什么样的女子,倒是也有人猜测对方可能并非人类,有可能是妖族。
秦越说完,心头又有些懊恼,感觉自己这句似乎问到了师尊的私事。他正想说些什么来把这个话题带过去,就见面前的人十分大方地承认了:
“是。”
沈夕丝毫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我父亲告诉我,我的母亲是凤族的小公主,因此我身负一半的凤凰血脉。这也是我当初选择了凤凰羽剑,而非龙骨剑的原因。”
这件事与他相熟的人都知道,他也从未避讳过。只是丹霄圣君真正相熟的人极少,而他也不会主动对外说这些罢了。秦越既然问起,他也就直接告诉了对方。
更何况秦越是他的徒弟,与他本就亲近。这点事情,对方知道了也无妨。
秦越听了师尊的解释,眼睛亮得惊人:“怪不得师尊的车驾都装饰的凤凰。”
沈夕不置可否,只道:“好了,该回映月峰了。”
秦越道:“是,师尊!”
等到秦越收好龙骨剑,将腰间悬着的短剑珍重地收进纳戒中,这才随师尊一同御剑飞回了映月峰。
映月峰上,山居小院掩映在一片葱茏绿色当中。
师徒二人在映月峰上降下飞剑,一起朝着山居小院走去。这场景十年前也发生过,只是那时秦越还是个小孩子,每次看见的都是师尊轻摇的衣角。
如今他长得比师尊还高了,稍微一转头,看见的就是对方垂下的青丝和雪白的侧脸。
秦越下意识地摸了摸才悬挂在腰间的龙骨剑,心里有些热。
两人一路走到山居小院的庭院门口,还没绕过影壁,就听见有人道:“小猫,吃饭啦。”
沈夕转过进门的影壁,就看见一个娃娃脸的青年正捧着一个盆子,放到地面上。
他说话的对象是只小黑猫,正蜷缩在椅子上晒太阳,一听到喊吃饭立刻睁开眼睛,娇娇地“喵”了一声。
然后它就被青年抱起来摸了摸:“咪.咪,这么多年也没见你长大,倒是肚子好像圆了不少。”
“喵!”
小黑猫不服气地挣扎了两下。
居然说它胖!
娃娃脸青年似乎已经习惯了,抱住小黑猫又揉了揉:“过去了这么多年,圣君什么时候回来呢?圣君回来后还认得我吗?”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熟悉的声音就在一人一猫的背后响起:
“映雪。”
一听到这声音,娃娃脸青年猛地转过身,睁大了眼睛看向对面的人:“圣君!”
他抱着小黑猫正要迎上前,就见丹霄圣君已经走过来,坐到了小黑猫原先蜷缩的椅子上,抬起头望向他:“你长大了。”
映雪激动道:“是啊,圣君,映雪长大了!映雪等了圣君好久!”
之前都没有等这么久的!
他一激动,上前的步伐就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旁的秦越围上前去,从纳戒中拿出一堆绵软的靠枕围在圣君的身边,又拿出一个长条状带四只爪子的布偶塞在圣君的手中,最后在椅子旁的桌子上沏了一壶热茶。
如此熟练,连过了十年都不忘。
映雪气得咬牙。
沈夕看着被塞到手边,还在发热的长条状布偶,道:“刚刚在议事殿的时候还没注意,这是条……小龙?”
他说到最后有些不确定。毕竟这只柔软会发热的布偶外形做得其实比较简陋,他只能看出来胖乎乎的圆桶身子,四个小小的缀在下方的绵软爪子,以及头部好像长得有角,脸上有两个大眼睛和两根小须须。
秦越身子一僵,却没有说话。
算是默认了。
沈夕笑了下:“不错,做得挺好。”
他又嗅闻了一下小龙布偶散发的隐隐的药香,感到肺部也舒适了些:“你有心了。”
秦越的手攥紧了腰间的剑柄,那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也现出笑容。
“好了,”沈夕靠到椅子上,自己调整了一个舒适的角度,“你该练剑了,半个月后就是摘星宴,你却才拿到合适的剑。”
秦越点头道:“是,师尊。”
眼看秦越在庭院当中开始认真练剑后,映雪这才挪到圣君的身边,偷偷问:“圣君,映雪可以去摘星宴吗?”
圣君才刚回来,半个月后就要走,他也想跟着去!
倒是被他抱在怀里的系统小黑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瞅了瞅一旁的宿主。
沈夕揉了揉手头的小龙布偶,道:“当然可以。”
映雪开心地抱着小黑猫准备进房,他要好好计划一下该准备些什么。
系统小黑猫看着一脸淡定的宿主,吃饱喝足十年都快锈掉的脑袋终于想起了一点点曾经的剧情。
好像,好像剧情中有不少事都是摘星宴后有所改变的?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船型飞行法器。
这样又过了十日, 虽然摘星宴还要再过五日才会正式开始,但昆仑山已经决定要提前抵达蓬莱城。
摘星宴是修真界五十年一遇的盛事,绝大多数门派都会选择提前抵达举办摘星宴的地点, 以适应当地的气候和住宿,还能顺便赏光游览一番当地的景色。昆仑山已经算出发时间较晚的了,有的门派会提前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去往蓬莱城。
这次摘星宴, 昆仑山基本上符合条件的弟子都报名了。为了便于管理,门内统一所有人都坐飞行法器前往蓬莱城。
这日天高气爽, 阳光普照。太初峰上,藏经阁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微风中无数衣袂飘飘。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在热烈交谈的鼎沸人声中,一条船型的飞行法器由金丹期的师兄驭使,自广场侧面平地飞至半空中。排队的昆仑山弟子们在一旁师长的指引下即刻接连起飞十数人,进入到飞舟之上。与此同时, 一位元婴期以上的师兄或长老也进入飞舟, 全权负责舟中弟子们的各项事务。
前一条船型的飞行法器起飞后, 新一条的船型飞行法器又出现在广场侧面的平地上。
如此轮换交替了好几次,广场上的弟子们大多已经坐进飞舟中。太初峰上空数条飞舟人头济济, 蓄势待发, 坐在飞舟中的弟子们对即将进行的旅途感到兴奋。
现在藏经阁前的广场上只剩下几名刚过筑基期的弟子了。
他们这点人数太少,可能不足以再多开一条飞行法器, 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平均分配到先前已经坐好人的各个飞行法器上。
几名弟子这时候想到了一块, 彼此对视了一眼。但这件事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因此几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一旁主持分配工作的舒师兄。
舒凌云的目光却越过了广场,看向了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秦越正从纳戒中拿出一条船型的飞行法器。而在离对方几步之遥的地方, 丹霄圣君红衣轻摇,垂落的青丝如云,露出的肌肤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几乎叫他晃神了一瞬。
留下的几名弟子中有一位女修,名为翁佩兰。她见舒师兄迟迟没有开口安顿他们,忍不住道:“舒师兄,请问我们……”
“你们跟我过来。”舒凌云打断了对方的话,又冲其他参与统筹安排的弟子们打了个招呼,就朝着前方空地处走去。
制作精巧的船型飞行法器被秦越自纳戒中取出,这条飞舟的外形与太初峰上空停留的所有形似扁舟的飞行法器都不同,而是更接近画舫。
整件船型飞行法器通体红艳,在日光的照耀下映着光彩熠熠的金色纹路,显得十分华丽。仔细看去,那些细致的金纹竟然绘制出一副百鸟朝凤图。
凤凰位于船舱,振翅欲飞,其余百鸟都在船型飞行法器的其他部位,头朝向船舱的方向。船舱顶上吊脚飞檐,墙壁雕梁画栋,还开设了支摘窗。
沈夕微微挑了挑眉,看向他这小徒弟。
他这辈子见过的好东西数不胜数,这条船型飞行法器虽然造型精巧,颇费心思,但还不值得他惊讶。他只是没想到秦越手中也有这么一件繁杂的飞行法器。
沈夕这次出关后在昆仑山上待了半个月,基本上只见到秦越御剑飞行来往。偶尔看他这徒弟带同门弟子回山,也是乘坐的最普通的飞舟。他还以为以他这个徒弟的性格,平日里根本不在意飞行法器的外观呢。
秦越转过身,看向对面的人,道:“师尊,我们走吧。”
沈夕依言上了这船型的飞行法器。跟在他身后的映雪也连忙跟上,跟着圣君一起进了船舱。
他掀开帘子,一进船舱,就见这里面的陈设跟他之前常常乘坐的那架车驾内部十分相似。
沈夕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倒是有些意外。
飞行法器的外观和内部构造完全是两码事。在只看到外观的时候,沈夕以为这件飞行法器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最多不过是秦越差人重新漆了一遍外观。
但是现在连内部构造都十分眼熟精巧,可见这飞行法器十有八.九是秦越找人订做的。订做飞行法器费时费力,沈家为了还原自己曾经乘坐的车驾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过了好一段时间才送过来。而且沈家养的有专门的能工巧匠,随时就能开工。
也不知道秦越有没有借沈家的力,为这条船型飞行法器花了多少灵石。更不知道他这小徒弟什么时候找人做的这条船。
这半个月来不见对方有什么动静,以这件飞行法器的用心估计半个月也完不了工,十有八.九他这小徒弟可能早就开始准备了。
身后随着进来的映雪一眼看到了船舱内的陈设,他圆圆的眼睛又瞪圆了一些:“这里跟圣君的车驾内部好像!”
沈夕从前出行基本是乘坐沈家之前送来的那家车驾,一方面是他懒得更换,一方面也的确是因为那辆车驾内部舒适,合他的口味。这次是秦越主动提出换飞行法器,加上沈夕听到的消息门内都坐飞行法器前往,这才同意了对方的提议。
映雪原来还怕圣君不习惯,现在看来,有了几乎一样的陈设,圣君一路上多少也能坐的舒服些。
他想到这里,把怀里的小黑猫放到车厢上,就开始熟门熟路地照顾起圣君来。拿出许多柔软的靠垫,围在圣君的身边,再在小桌上沏一壶热茶,最后再把手炉塞到圣君的手中。
映雪进行到最后一步时,就见面前懒洋洋倚靠在软榻上的人伸手摸了摸手炉,微微皱起眉,最后竟然递还给他:“这手炉摸着感觉不好,去找秦越把他那个小龙布偶给我拿过来。”
映雪:“……是,圣君。”
映雪的内心难过得几乎要哭泣,圣君不爱他的手炉了,只爱那只丑丑的布偶!以前圣君捧着丑陋的猫咪布偶,他还能说服自己那是昆仑山掌门送的,毕竟是掌门出手,又有珍贵的草药,对圣君的病情也有利。
可是现在他把手炉里面也装了同样的草药,却依然得不到圣君的喜爱。
看来圣君就喜欢毛茸茸!
秦越那小子真是太心机了,做条龙布偶都要铺上细细的毛毛!
映雪默默把手炉重新放进纳戒,心里咬着小手帕正要转身,就听见外面传来响动。
秦越正想问问自家师尊船舱内部是否舒适,感觉如何时,就察觉到有人正朝这边走来。秦越转过头,果然看见舒凌云穿过空地,从藏经阁前的广场侧面走过来。在对方身后还跟着几位有些眼生的人,缩手缩脚的,看着应当是门内的其他师弟师妹。
“师弟。”
舒凌云朝着秦越微微一拱手,笑道:“门内准备乘坐飞舟前往蓬莱城,这是剩下的几个师弟师妹。我看你这里也有条飞舟,空间还很宽敞,能否顺道捎带几位师弟师妹,还有师兄我一同前往蓬莱城?”
他面上笑意盈盈,态度温文尔雅。
这十年来,秦越虽然不能说受了对方多少照顾,但有时对方也会帮自己一些小忙。舒凌云待他倒是比待旁人要亲近一些,可惜秦越这十年来闷头只有修行,刚刚筑基就喜欢朝山门外跑,跟沈亭昱和段宇轩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可比跟舒凌云待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多了。
更何况,秦越记得师尊曾经跟他说过,要跟对方保持点距离。
他对这个师兄说不上有什么好感,但也没什么恶感。听到对方的请求,秦越淡淡道:“不好意思,舒师兄。如果你们缺一条飞舟,我可以提供。舒师兄已是元婴期的高手,驭使一条飞舟自然轻轻松松。这条飞舟上坐着秦越的师尊,我不想让别人打扰他。”
几个师弟师妹的眼睛一亮,互相看了眼。
秦师兄的师尊还能是谁,当然是丹霄圣君!
秦越自觉拒绝的话已经说得很委婉,却见面前的舒凌云面色变了变。
对方再度挂上笑脸,道:“师弟这条飞舟这么大,多带几人也不会怎样。你常年在外,可能对他们不太了解。门内的师弟师妹们都很懂事,只在飞舟上坐着,不会进船舱,不会打扰到圣君的。”
他说着,回头看了眼身后站着的几人。
这些门内的弟子们虽然不懂为什么舒师兄坚持要上秦师兄的飞舟,但看到对方的眼色后立即。
原本这条飞舟就比别的漂亮,现在上面坐的又有丹霄圣君,几个师弟师妹自然更期待能坐上这条飞行法器了。
几人中的翁佩兰性格活泼,她见有舒凌云撑腰,便大着胆子,卖力地请求道:“秦师兄我们只坐这一回,一定好好听话不打扰圣君。师兄就带我们一程吧。”
她说到最后,微微带点撒娇的意味,却又没有太过明显,尺寸拿捏得刚刚好。偏偏她又生得清秀,这几句话下来既不招人厌烦,又多少会叫人心软。
可惜秦越并非常人,面对对方的请求铁石心肠。
他皱了皱眉,道:“我这里有飞舟,你们……”
谁知他刚开口说了没两句,一旁的船舱内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让他们上船。”
这道声音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望向船舱。几个门内的师弟师妹喜不自禁,舒凌云的面目也舒展起来,唯有秦越的眉头忍不住皱起来。
他心有不甘,却依然听话地让开了位置,让过来的人上船。
几位师弟师妹十分兴奋,一上船就左看右看,倒是舒凌云一直盯着船舱的方向,笑道:“多谢圣君。”
他带头道谢,身后几名成功上船的师弟师妹们也连忙跟着道谢。
船舱内的声音却并没有答复他们,而是道:“秦越,过来。”
秦越心头一动,立刻走到船舱边的帘子旁:“弟子在,师尊。”
如同春风般的声音自船舱内传来:
“你之前给我的小龙布偶呢?”
秦越没想到师尊竟然这个时候问他要,他心里十分懊恼,怨自己没有早点给师尊送进去。
都怪舒凌云干的好事。
他原本对这个师兄无感,现在禁不住有些讨厌起来。
更何况,他总觉得对方这次专程要上他这艘飞船有些怪怪的。
秦越想归想,手上迅速从纳戒中拿出早就备好的小龙布偶,正要送进去,就见那艳红金纹的帘子轻轻地一掀,一只手从中伸了出来。
这时船舱外的所有人都看向了那只手。
这只手白皙、修长,指甲圆润,带着点淡淡的粉,在天光的照耀下白得几乎晃着了所有人的眼睛。
秦越听到了周围轻轻的吸气声。
他立刻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小龙布偶塞到了师尊的手中。
同时也挡住了身后袭来的视线。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面上都现出些惋惜。
那只手抓着软绵绵的布偶,迅速退回到船舱内。
船舱内传来带着点笑意的声音:
“我喜欢这个东西,你有时间的话,多准备一点。”
秦越闻言,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却只见翩飞的帘子。他这才清醒了一瞬,嘴角忍不住勾起:“是,师尊。”
师尊这是知道小龙布偶是他做的了吗?
也是,秦越有些脸红地想,他做得并不好,但即便这样,师尊依然愿意用,还希望他能做得更多……
船舱里的那道声音又一次传出来,打断了他的思维:
“该走了。前面的人还等着,不要耽误时间。即刻启程去蓬莱城。”
秦越道:“是,师尊。”
一旁的舒凌云攥紧了拳头。
秦越说完这话,立刻转过身,灵力注入这件华丽的飞行法器,整座船就自太初峰顶飞起。
第57章 五十七 正好见见熟人。
浩浩荡荡的飞行法器排成长列, 自太初峰顶出发,过问道碑,向蓬莱城的方向而去。
昆仑山地处北境, 这一路上往东南方向走,底下广袤大地绿意渐浓,河流由狭窄湍急逐渐变得平缓开阔, 大小城镇星罗棋布,成片的庄稼迎风泛起碧波, 风光无限。
飞舟上有不少刚入筑基的弟子,至今甚至没有领过出昆仑山势力范围外的任务,因此他们可以说有至少十年没有出过山。见惯了北境肃杀的寒冷和连绵的雪山,再见中原大地的丰美富饶和温暖宜人,这些小弟子们都兴奋得无暇他顾,叽叽喳喳,交头接耳。
秦越立在船头, 听着身后的叽叽喳喳, 心里难得起了点烦躁。
以前他和门内的小弟子们做完任务, 驭使飞舟带他们回山的时候,那群人也会在他身后叽叽喳喳。但那时秦越一直充耳不闻, 心如止水, 甚至不明白这点小事有什么值得受影响的。而现在,他却无法忽略身后明显已经压低的兴奋的讨论。
也不知道师尊有没有被吵到。
丹霄圣君向来不受门内安排的束缚, 秦越原本想的也是他们这件飞行法器自成一列, 只乘坐山居小院的人, 缀在昆仑山飞舟阵列的后面,一路上清净地游览风光。
谁知却让人半途给打断了。
秦越想到这里,心里更烦躁了些。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烦躁什么。
明明师尊自己都不介意, 但是秦越一想到他和师尊之间隔着这些人就感到烦躁。甚至想到师尊不介意后,他的心情更糟糕了。
秦越心里装着事,望着前方的目光也就心不在焉,面上跟往日一样面无表情。坐在船型飞行法器中央的几名弟子正聚集在飞船的同一侧观赏风景,一抬头就能望见这位师兄愈发冷凝的侧脸。他们当中本来还有人有心想上前试探着同秦越聊聊天,也被对方冷凝的气场给劝退了。
一名男弟子小小声地吐槽了一下:“就那么不愿意我们上来吗……”
他话还未完,就被旁边的女修狠狠地捅了一下:“说什么呢!坐别人的飞行法器还这么多要求!秦师兄肯让你上来已经是好心了!”
被捅胳膊肘的男弟子悻悻地闭了嘴。
怒斥的女修就是翁佩兰。她小声教训完对方后,又悄悄抬头去看站在船头的人。秦师兄依然面无表情,注视着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翁佩兰有些失望。
她有心想同这位秦师兄搭搭话,但对方此刻看起来十分生人勿近,连自己帮对方说话也像是没听见。翁佩兰修为刚刚筑基,在门内的地位和受重视的程度完全不能跟秦越相比。他们两人能像这样在一条飞舟上相处的时刻极少,错过这一次机会,下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想到这里,翁佩兰又看向站立在一旁的舒凌云。
是舒师兄带他们上的这艘飞行法器,或许对方会想缓和一下此时有些尴尬的气氛。然而等到翁佩兰抬起头,却见舒师兄就站在一旁,根本没有往这边看,而是将目光落到了后方。
她下意识地随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了雕梁画栋的船舱。红色的帘子静静地垂落在舱门前,将坐在其中的人挡得严严实实,只随着画舫偶尔的晃动而轻微地摇动,露出船舱内的一点光景。
翁佩兰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她先前看到的那只雪白的手,被旁边艳红的帘子一衬,白得仿佛在发光。
里面坐的是丹霄圣君。
翁佩兰一想到这一点,她心里那点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就停歇下来。不知为何,她此时不太想耍小聪明,尤其是在丹霄圣君的面前。
接下来整条飞舟一路无话,就这么静静地跟随在前方的阵列之后,直往蓬莱城的方向而去。
*
蓬莱城的郊外。
跟其他城池人烟稀少的郊外不同,蓬莱城郊外一片低矮连绵的丘陵上旗帜烈烈。群山环抱中留出巨大的空地,现在被有序划分成好几块,其中有两块区域最为显眼。
一面房屋鳞次栉比,其间夹杂着茂林修竹,小桥流水,是八方来客的住宿区域;一面矗立高高的瞭望楼,四周宽广的观赛台拱卫着中心几座巨大的擂台,是摘星宴比试的重要场所。
此时此刻,成千上万的青年才俊在这巨大的空间中活动,进出,交谈,从高空望去,好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一位道长正站在丘陵上俯视底下的图景,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抚了抚下巴上挂着的一撮胡须,藏在胡须下的嘴角扬了一下,又很快收敛了弧度。
候在一旁的管事惯会察言观色,一见就知道这位玄天门长老怕是还有些别的不满意。他连忙道:“殷长老,您看还有哪些地方不够妥当,小的这就着人去安排。”
这位殷长老闻言,眼睛依旧望着底下来往的人群,嘴上却道:“昆仑山那群人还没到吗?”
管事的迅速回想了一遍之前查看的往来门派出入登记的册子,低着头道:“还没来,不过之前已经收到昆仑山的来信,说是他们已经启程,不日就到。”
殷长老闻言从鼻子里压出一句哼声:“参加个摘星宴也要这么晚才过来,每次就属他们昆仑山架子最大。”
一旁管事的眼观鼻鼻观心。他虽然是毫无资质的凡人,但毕竟在蓬莱城干了这么多年,与这些仙长们也打过不少交道了,对修真界门派间的恩怨也略有耳闻,听说眼前这位殷长老所在的玄天门和昆仑山就不太对付。
不过这样的事可不是他一个凡人能掺和的,因此管事的老老实实低着头,一言不发。
好在很快就有人来打破了目前略微有些沉默的场面。
一位身着玄天门服饰的小弟子急匆匆地来报:“殷长老,昆仑山的人来了!”
殷无正的眼中瞬间闪过一道光,鼻子里却又重重哼了一声:“真是一说到他们,他们就来了。走,带我去看看。”
语罢,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忽而转过身来,朝来报的小弟子问道:“你文若师兄哪儿去了?可跟他说过这事了吗?”
小弟子连忙答道:“已经跟裴师兄报过了,裴师兄正在赶去外场。”
殷无正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跟着小弟子往外赶去了。
这片千里营地位于蓬莱城西北面,自北方过来的修者无需进入蓬莱城就能抵达摘星宴举办的场所。比试场地分为内场和外场,内场坐落于连绵起伏的丘陵之间,外场就设在环抱的丘陵之外,用于接待指引前来参加摘星宴的客人。
殷无正刚赶到外场,就远远望见天际缀着的连绵一片。高空之上的飞行法器阵队在经过的地面上投下巨幅的阴影,对站在地面上仰望的人来说可称一句遮天蔽日,正朝着外场的方向移动。
领路的小弟子轻轻地低呼了一声:“昆仑山的人来了。”
殷无正的目光却直接穿过庞大的飞舟阵列,直直地落在队尾一艘艳红的画舫上。
一位不知何时赶来的少年人走到这位玄天门长老的身旁,恭敬地问候了一声:“师尊。”
殷无正满意地瞧了他一眼,目光重新回到昆仑山飞舟阵列的末端,道:“看见那艘画舫了吗?”
裴文若道:“弟子看见了。”
“丹霄圣君就在那艘画舫上,”殷无正摸了摸胡须,道,“他近来收了个徒弟,必然也在那艘船上,这次摘星宴你说不定也会跟他对上。”
裴文若没有应声。
殷无正也不在意,他了解自己的徒弟,他也了解丹霄圣君。
那人从小被明珠似的捧着长大,喜好一切奢华的东西,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昆仑山那统一形制的飞舟怎么可能入得了对方的眼睛,丹霄圣君又素来不屑于低调,因此殷无正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那条画舫。
当然比起这些,他现在对丹霄圣君的徒弟更感兴趣。那人向来眼高于顶,在山上待了五百年都没见收徒,期间也从未来过一次摘星宴,不见对其他小辈有任何青眼相加,谁知十年前却忽然收了个徒弟,只在百花盛宴的时候带出去过一次。
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成排的飞舟开始在外场专供降落的场地上依次降落,很快,从飞舟上下来了成群身着白衣,配着蓝腰带的昆仑山弟子。专门接应的人立刻上前,准备将来客们领到早就准备好的住处去。
不少昆仑山弟子都是头一次到蓬莱城,此刻尽管身体顺从地跟随师长们排成队列往前,眼睛却滴溜溜地转来转去,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也就在这时,这些昆仑山弟子们才发现,在场绝大多数人的目光似乎仍然落在天上。
他们跟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就见高空之上,一艘雕梁画栋的画舫披着日光,正缓缓从上方降落下来。
船首站着一位年轻人。明明正操纵着这样庞大的飞行法器,并且即将进行降落,对方却看也没看地面,反倒朝着船尾走去。
聚集在画舫一侧的弟子们有些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候在一旁的舒凌云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目光猛地朝后望去。
然而秦越谁也没有关注,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众人的目光跟着他的轨迹移动,就见他停在船尾华丽的船舱前。朱红的小帘轻轻地吹起一道缝隙,一只雪白的手从中伸出,轻轻拽住小帘,一道如春风般的声音传出来:
“底下真热闹。”
这声音不大不小,没有刻意遮掩,几乎淹没进底下鼎沸的人声中,却叫地面上的有些人站直了身子。
秦越的手扶着帘子,低垂着眼睛道:“师尊要戴帷帽吗?”
“不戴,”沈夕朝下望了一眼,道,“正好见见熟人。”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看来这就是丹霄圣君了。……
尽管画舫的主人并不站在船头掌舵, 这件艳红的飞行法器依然平稳地降落到场地上。
殷无正从头到尾看完了画舫上的动静,这时又伸手摸了摸胡须,从鼻腔中哼了一声:“惯会卖弄。”
裴文若眼神一动。
虽说当修者步入金丹期后, 驾驭这等庞大的飞行法器算不上什么稀罕事,但要想像这样完全不分一点注意给飞行法器,尤其是在降落时刻, 还能如此自然地将法器降落下来,足见这位法器主人对灵力掌控的强势和精妙。
这一点, 没有驾驭过庞大飞行法器的人根本无从知晓。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现在外场上的许多小弟子们很多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知道惊叹这艘画舫的精巧漂亮。
不过,这画舫也的确好看。
裴文若仰头注视着天空之上。
阳光下金纹凤凰在船舱的表面若隐若现,配着花纹繁复的支摘窗,纹丝不动的朱红小帘, 更加令人期待里面坐着的人了。
然而等到画舫平稳落地, 船舱前的朱红小帘也没有急于摇动。倒是画舫的操纵者站在船边, 示意其他人先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舒凌云握紧了腰间悬着的长剑, 只能率先下了画舫。其余的小弟子们连忙跟在他的身后, 从秦越的身侧走过,连头也不敢抬。唯有翁佩兰在经过对方的时候略微停顿了一下, 抬起头来笑着轻轻道:“多谢秦师兄这一路相送。”
说完, 翁佩兰立刻低下头, 手提着两侧的裙摆下了画舫。
秦越听了这小声的一句道谢,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直接转过身, 再次来到船舱前。
这次不等他出声,那朱红的小帘就轻轻地一动。
此刻外场所有人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条小小的帘子上,紧接着,他们就见一只雪白的手轻轻地掀开了这道小帘,然后,一人从中走了出来。
来人一袭红衣,在日光的照耀下浑身都罩上了一层细碎的金光。他额心的剑纹艳红,在阳光下金光熠熠,像是一小团火焰在燃烧。
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原先喧嚣的外场忽然安静了一瞬。像是幕布后的影人们被人远程操纵了提线一样,在这一刻默契地同时屏住了呼吸。
沈夕没有在意这点片刻的不同寻常的沉默,他看了眼一旁的秦越,还有身后跟着他出来的映雪,道:“走吧。”
映雪连忙应了一声。
秦越低垂着眉眼,道:“是,师尊。”
沈夕一行人最后自画舫上下来,他的容貌又十分出色,因此格外受到全场人的瞩目,不过沈夕都像没看见一样。他下了画舫,本想找前来接应的人员,却见迎面走来一位熟人。
殷无正亲身上前迎接,笑道:“丹霄圣君,你来了。”
沈夕点点头,目光却瞥过他身旁站着的人。
这人年纪不大,身着玄天门弟子的服饰,看样应当是殷无正的徒弟。
裴文若站在殷无正的身边,抬起头来直视面前的人。
丹霄圣君尽管没有刻意释放威压,但当他从画舫上下来时,外场的大多数人虽然不舍,却也不得不暂时收敛太过明显的视线,转为在人群中偷偷地看。
倒是裴文若表现得落落大方,甚至毫不掩饰地盯着来人。
这视线着实有些强烈,站在丹霄圣君身后的秦越眉头微皱,手上轻轻抚过腰间悬着的龙骨剑,往前紧迈一步,离师尊更近了些。
沈夕对这样的视线并不在意。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人将来也会看上他的徒弟。
他五百年来极少下山,对玄天门收徒方面的动静也不甚关心,因此只随意地瞥了眼,就转过头去。
殷无正眼见沈夕的目光朝这边停留了一瞬,当即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的徒弟,裴文若。”
他言语间颇有些得意,显然对自己的徒弟很满意。
裴文若也跟着对方的话更加肆无忌惮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殷无正看向沈夕,再看向紧跟在对方身旁的少年人,捻了捻胡须,显然是等着对方也给自己介绍一下。
然而沈夕只是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却丝毫没有礼尚往来也跟着介绍一下的意思。站在他身旁的少年人也并没有任何不满,只是目光从裴文若的脸上掠过。
两股目光在空中交汇,彼此间涌动着一股谁也没有察觉到的暗流。
殷无正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沈夕的介绍,心中立刻对丹霄圣君的行事感到极为不满。
这人还是这么我行我素,一点也不将别人放在眼里。
殷无正想到过去几次被对方无视的经历,面上神色几变,只是还没等他重重哼出声,就听面前的红衣人道:“你不打算带我们去住处吗?”
“一直站在这里说话也不好,”沈夕提醒,他想了想,又道,“我们也许久没见了。”
殷无正本来因他傲慢的态度十分光火,这会儿听到最后一句,整个人可疑地停顿了一下,这才捋了一下胡须,道:“好,跟我来吧。”
说完,他轻轻地哼了一声。
这一声很轻微,平平淡淡地淹没进外场鼎沸的人声中,并没有让其他人听见,像是特意做给面前人听的。
一旁的秦越眼神动了动,目光如利剑一样射过来。沈夕倒是神色如常,只点点头道:“有劳了。”
很快,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跟随前方的殷无正朝前走去。
外场上,众人的目光一开始都是既兴奋又有些闪躲,等发现这群人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视线后,在场众人的目光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各个方向,不同角落,都投射过来形形色色的视线。
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一位青年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丹霄圣君。即使对方已经快要走到外场的尽头,外场上的人都已经开始纷纷散去,他也依然注视着对方的背影。
身旁的同门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别看了,圣君已经走了。虽然圣君的确很好看,但也不至于人都走光了你还站在这儿啊。”
青年人听到这里,目光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来。
同门打趣道:“瞧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子。不过蓬莱城就是有喜好看美人的风俗,我记得好些年前,天界碑榜上第二美人路过这里的时候,蓬莱城中万人空巷。幸好这里是封闭的营地,否则丹霄圣君在此降落,怕是会酿出大祸。”
“那年我还小,只远远看了一眼就惊为天人。如今再见丹霄圣君,又忽然觉得多年前那位天下第二美人也不过如此。”
一旁的青年人心想,他可没见过什么第二美人。但他十年前就见过丹霄圣君,从此眼中再看不到其他的什么美人。
不过这话他没有说出口,只道:“今日我见到了一位熟人。”
同门颇有兴致:“哦?是你从前在玄水镇上的玩伴吗?”
青年眼神动了一下,道:“算是吧。”
“他看起来跟从前不同了。”
站在丹霄圣君的身旁。
当然现在的他,也跟过去不同了。
青年想到这里,也不再在外场停留,直接转过身离开了。
*
沈夕一行人跟随前面浩浩荡荡的昆仑山队伍,一起抵达了内场为来客们准备的住宿区。庞大的住宿区还划分为不少小区域,用以隔开不同门派所居住的房舍。
整片营地上空除个别区域外都禁止修者飞行,因此整片住宿区域他们都是一路走来。途中绿茵繁盛,水流潺潺,还有小桥流水,十分惬意。
沈夕难得不坐车驾和飞行法器,这让他想起曾经少年时游历九州的经历。因此他也难得起了点游玩的雅兴,目光在周遭的景致中流连。
潺潺的小河淌过,上方架着雅致的小桥。绵长的队伍松松散散地自桥上经过,在荡漾的湖面上投下阴影。
小河汇聚的湖边到处都围着其他门派弟子的宿舍,听到新人的动静,有不少弟子都纷纷从房舍中探出头来。
一长列统一着装的弟子们跟着师长排队从桥上经过,议论之声叽叽喳喳。现在还在屋舍内待着的弟子们多半游手好闲,又或者不爱凑热闹,连外场来了新弟子都没去瞧。
因此这些人的目光停留了没多久就准备离开,然而下一刻,一道红衣身影施施然上了桥,闯进了他们的视线。
远处群山青黛,河畔绿柳依依,桥下水如明镜,红衣人信步走上小桥,松松束在脑后的青丝轻轻地晃动,额心艳红的剑纹衬得他面白如雪,一双含情目轻轻地扫过来,明明是在看风景,却叫探出头来的弟子们都心头一颤。
忍不住揣测对方是否会用余光扫到自己。
房舍中探出头来的弟子们一时间浮想联翩,目光对着过桥的美人紧追不舍。
然而很快,在美人即将下桥之际,一道颀长的身影迅速跟上,若有若无地将众人的视线给遮挡住了。虽然后来的青年人也是一副好相貌,但有红衣美人在前,窥探的众人已经从完全失神的状态里回过神来了,再看到对方只会内心遗憾。
也是直到此时,屋舍中才有人看出了些许门道。
“我听说今日来的是昆仑山的人,刚刚那位穿着红衣,没有着弟子服,应当是昆仑山中带队的师长吧。”
“虽然模样看起来年轻,但是的确不像其他的小弟子那样浮躁。可是这么美的一副相貌,我怎么可能之前没有耳闻?天界碑上的美人姓名我都如数家珍,昆仑山够格上榜的人当中,我没见过的应该就只有丹霄圣君了……”
这道声音一出,话还未完,说话的人就愣住了。
与此同时,房舍的阴影中传来一声嗤笑。
一道懒散的声音从其中传来:“看来那位就是丹霄圣君了。”
*
昆仑山一行人抵达了专门为昆仑山一派划分出来的住宿区域。
按照摘星宴举办方的安排,虽然一个门派住同一个区域,但同一个区域还被分为弟子的住宿和师长的住宿两部分。
秦越一见到这住宿的分配,眉头就微微皱起。
沈夕倒是没有在意这点。他仔细看了看师长住宿的区域,发现是几栋小楼,住宿的区域算得上宽敞,小院中还有几处别致的风景。
一旁的殷无正一直观察着沈夕的反应。
他知道这人喜好奢华,要求多,也不知道这特意装潢过的住处能不能入得了对方的眼。
只是沈夕并未表露满意不满意,只对身后的秦越道:“你先随我熟悉一下房间,日落后你再到我这里来。”
秦越立刻道:“是,师尊。”
沈夕笑了一下,朝着他的方向凑近了点,轻声道:“晚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鬼市。”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哪能在徒弟面前先乱了阵脚……
夕阳倚着青黛色的远山, 在它沉入地底前,秦越披着一身余晖来到师尊所在的小楼前。
他踏上被映得有些昏黄的楼梯,径直来到师尊所在的房间。得到应允后一推门, 秦越就见丹霄圣君正倚在美人榻上,一只手搭在桌子上,似乎正把玩着桌上的什么东西。
“过来看看。”
不等他细看, 倚在榻上的人就懒散地开口:“看看你想要哪个?”
秦越走上前,见桌上摆放着几副面具, 黑的,白的,黄的交织在一起。每副面具都是小动物的形象,有的还带有毛茸茸的耳朵。
看起来像小孩子戴的。
秦越沉默了。
丹霄圣君看着他僵硬的神情,似乎觉得有趣,继续道:
“鬼市鱼龙混杂,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我们去的时候要做些遮掩。”
“先前我叫映雪去挑了几个面具回来, ”沈夕话锋一转, 抬头望向自己的徒弟,笑道, “你拿一个试试。”
在师尊的蛊惑下, 秦越伸手拿了一张。
他手中这张面具看起来像是只猫,眼睛的部位开了两个圆圆的洞, 脸颊两旁还画着几根胡须。
制作的其实比较粗糙, 唯有面具两侧上方一对毛茸茸的耳朵还算精致。
虽然早就知道师尊喜欢毛茸茸, 但是当师尊将这个爱好投射到自己身上时,秦越还是不免有些身体僵硬。
“这个不错。”
榻上的人又开口了,声音里蕴含着愉快:“戴上让我看看。”
他的语气并不强硬, 秦越的身体却仿佛听到指令一般迅速将这张黑猫面具戴到了脸上,并转过身来,让自己戴了面具的容貌完整暴露在师尊的视线下。
即使前一刻秦越还认为这张面具粗制滥造。
沈夕坐在榻上端详了一阵。
他这徒弟身形高大,这会儿身体僵硬,戴上黑猫面具的感觉有些奇异。他想起下午才摸过的系统小黑猫,心里忍不住拿两者比较起来。
沈夕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他这徒弟跟小黑猫似的,在他手里挺乖巧,这会儿望着他的模样也跟期待被抚摸的系统小黑猫差不多。因此他不吝夸赞道:“这面具很衬你。”
秦越心里不知怎的就松了口气。
但是松气之后,他心里又有些别扭。在师尊心里,他就像那只小黑猫吗?
丹霄圣君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从榻上下来,那双波光流转的含情目却没有从他的脸上挪开,道:“这面具制作是粗糙了点,不过却有点稚拙的可爱。”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就像你从前送我的那只小龙玩.偶一样。”
戴着黑猫面具的青年人静静地注视着他,那开的圆圆的猫眼睛后面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沈夕不消多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必然是这小崽子又露出期待的神色了。
哄一哄,对方就能心甘情愿戴上这小猫面具。
不过沈夕说的也是实话。他很喜欢秦越为他缝制的小龙布偶,也确实很喜欢秦越戴上这黑猫面具的样子。
沈夕的面上露出笑容:“好了,别光在那里站着了,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就要出去了。”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路边挂着的灯笼映出昏黄的光,热闹的集市里沸沸扬扬。蓬莱城坐落在海边,海边风大,吹得身旁的人衣角飞扬。
沈夕这次在红衣外又罩了一件薄薄的黑色大氅,淹没进夜色里。他头戴帷帽,轻纱摇晃,影影绰绰地遮住面容,只偶尔露出一点尖尖的下巴和淡色的嘴唇。
引人探寻。
秦越目不斜视,沉默地跟随在师尊的身旁,只随着对方的目光观察着周遭。
他们穿过游人如织,灯火辉煌,叫卖声不绝于耳的热闹主街,七拐八弯,最终踏进一条幽暗窄小的巷道。
穿过这条小道,内里和外面又是一番不同的天地。
这里似乎是一方广场,周遭与四通八达的窄小巷道相连接。摆摊的位置横七竖八,逛街的人几乎都戴着面具,熙熙攘攘,各个摊位挂起的灯笼交映出一片昏黄的光。
“你觉得这里热闹吗?”
一道清扬的声音自身侧传来,秦越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就瞥见那轻纱下露出的一点影影绰绰的下巴和嘴唇。
他转过头,应道:“很热闹。”
说完,秦越又在心里回味了一遍沈夕的话。他自幼跟在丹霄圣君的身边,不知回味过多少遍对方的话,当下道:“这么热闹的集市为什么要叫鬼市?”
不管是从这个名字,还是刚才进来的破旧巷道口,都与面前的景象似乎有点出入。
沈夕道:“这集市每年只开两次,每次持续一个月,专门选在夏初冬末,只在晚上出现,所以叫鬼市。这次蓬莱摘星宴,我们正好赶上。”
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戴着帷帽的头侧过来,帘子低垂,那双含情目看不分明。
秦越看了一眼,身形不动,头已经低垂下去。
“放松一点,”一只手在他的胳膊上拍了拍,一股淡淡的莲花香味缭绕在他的鼻端,“这么紧张,很容易被人盯上。”
秦越的肌肉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放松下来,抬起头直视着对方道:“好。”
他心想,若是师尊的脸露出来,才最容易被人盯上。
沈夕对他这么迅速的转变感到很满意:“这样才对。”
“这次出来是带你见识见识,有些东西要是感觉奇怪,不要声张。”
秦越点点头。
两人的装束和进入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他们顺利融入人群。
秦越看着周遭摊子上的东西。
除去各式的法器,繁多的材料,五彩的丹药,另外那些算命摊子,拉出的糖人,贩卖的手工小件,甚至街边开张的成衣铺,香气袅袅的茶楼,看着似乎与巷道外繁华的集市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忽然一样东西闯进了秦越的眼帘。
一位小贩正缩着袖子,蹲在角落的地面上。他摊位上的东西都是些不起眼的手工小件,黯淡的玉佩坠子,破旧积灰的书籍,雕刻粗糙的摆件等等。
秦越不过随意瞥了一眼,就被其中一件毫不起眼的木雕吸引住了。
这木雕颜色十分暗沉,造型十分粗糙,在昏黄的灯光下几乎看不分明。但是秦越本能地觉得这根木雕上有不同寻常的气息。
然而他越去看,却越看不清这木雕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准备伸出神识过去探一探,就感到胳膊上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即使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他依然能感受到一点微微的凉意。
是师尊拽住了他。
即使再在意那根木雕,秦越也迅速回过头来,然后他就见一袭红衣轻轻地压过来,温柔如春风的声音低低地送进自己的耳朵里:
“忘了我说的?一个小玩意儿,不值得你看这么久。”
可能是为了低声跟他说话,师尊这次跟他离得很近,近到帷帽垂下来的轻纱都擦到了他的脸颊,那股若有似无的莲花香也充斥着他的鼻端。
秦越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应声道:“……嗯。”
他差点脱口而出“师尊”,又想起临出发前,师尊特意叮嘱他不要在称呼上暴露,这才改了口。
面容隐在轻纱之后的沈夕心头一动。
虽说是他嘱咐秦越称呼的事宜,但真的听到眼前人改换称呼后,他又觉得有些新奇。像是一下从师徒的身份变成了同辈的位置,对眼前人有了点不一样的重新审视。
不过这种感觉没有在沈夕的心底停留太久,他轻轻拽住身旁人的胳膊,道:“走吧。”
秦越的身体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正常。他一手握着腰间的龙骨剑,一手回握住那柔软微凉的手,面具下的嘴角轻轻扬了一下:“走吧。”
好小子,沈夕心想,转换得倒是挺快。
他倒也没避开自家徒弟的手,就这么和对方朝前走。
秦越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虽然他曾经和师尊比这更亲密过,连同一张床都睡过,但还是头一回在人前挨得如此近,秦越甚至能想象到,两人的姿势从背后看会有多亲密。
他暂时按捺住心里这点不平静,问身旁的人道:“专门来这里,是有什么想要的吗?”
沈夕看了对方一眼。
他这徒弟,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这会儿倒是主动问了一句。
已经具备成年男人身形的人依然握着自己的手不放,行为上很陌生,倒是望过来的目光沈夕十分熟悉。
就像从前每次他这徒弟做好了自己交代的任务,然后朝自己要奖励时亮起来的眼睛。
那点对方忽然突破自己想象的主动带来的不适也随之烟消云散。
沈夕藏在轻纱后的嘴唇轻轻一扬:“确实有些我在意的,不过主要还是为了来带你长长见识。”
秦越的眼睛更亮了。
“好了,走吧。”沈夕迈步向前。
他有些不习惯对方这么突然的主动,但是作为秦越的师长,这点不习惯不能表现出来。
哪有在徒弟面前先乱了阵脚的。
秦越哪里能注意到师尊这点小小的变化,在他看来,师尊对他这出格的举动竟然默许了。他心里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还想得到别的,当即跟着师尊的步伐向前,甚至手上还更加握紧了一点。
沈夕不紧不慢地带着秦越逛鬼市。
忽然,他感应到一阵久远得几乎有些陌生的熟悉气息。
沈夕脚下微顿,帷帽垂下的轻纱轻轻一晃,被遮挡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望过去。
秦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不远处的一个摊子上,一位戴着斗笠的男人正沉默地坐在摊位上。
他整个身体都蜷缩在一起,压低的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摊位上的东西色泽都十分黯淡,看起来毫不起眼。
沈夕还未动作,却见余光中忽然窜出来一道影子,朝着那摊位迅速而去。
第60章 第六十章 动物雕像
秦越跟在沈夕身旁, 自然也看到了那道迅疾的影子。
他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迈了一步,胳膊就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不用回头,秦越就知道这是师尊在阻止他。他本来也没打算真的如此鲁莽地上前, 因此当即就顺从地顺势侧了个身,原本轻轻握着师尊手的手臂伸展开来,直接从对方的后背伸过去, 揽住了师尊的肩膀。
好小子,倒是挺会得寸进尺。
沈夕在心里这么想着, 整个人却往对方的臂弯里靠了靠,帮他这徒弟掩饰了一下刚才有些突兀的动作。
秦越这十年长得飞快,如今身形比他师尊高大许多。这样的姿势,双方又靠得较为紧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像是秦越将沈夕揽入怀中。
虽然鬼市热闹,但沈夕知道, 角落里的这个摊位一定是一直被人盯着的, 一点风吹草动都难逃暗处的各双眼睛, 连带着摊位周遭的动静也变得敏.感起来。
因此尽管秦越那小小的一步可以说毫不起眼,但为保险起见, 丹霄圣君还是默许了对方的举动。
这会儿暗处的各双眼睛:……
虽然暂时还不清楚这两人到底对那个摊位有没有兴趣, 但是当街秀恩爱不可忍!
各处的目光在他们的身上扫了一遍,也没有过多停留。毕竟摊位上发生的事目前来说更要紧。
沈夕的手中握着秦越的手, 他看似依偎在对方的怀里, 却用这只手引导着徒弟按照自己设想的路线行进。
两人目不斜视, 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那个摊位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很快就远离了焦点的中心。
那道迅疾接近的身影也落到了摊位的面前,对方身量颇高, 戴着一张花面面具。
戴着斗笠的摊主却像是对此毫无所觉,依然蜷缩着身子,压低着帽檐。
花面人开口,听声音像是个男人:“你这摊位上的东西我都要了,怎么卖?”
一上来就这么直接。
已经藏身暗处的沈夕心想。虽然戴了面具,却依然行事鲁莽,这么贸然就跳了出来。也不知道是哪家的毛头小子。
不过鬼市的确鱼龙混杂,也并非在场的各个都是精明的老油条。从前像这样的愣头青也多,就是到了现在,也能看到周遭好些自以为掩饰的很好,实际上目光藏都藏不住的小子。
以往这样倒也罢了,毕竟鬼市开在蓬莱城中,明面上还是受到蓬莱城管辖。而蓬莱城中有玄天门坐镇,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也好,混迹江湖的老油条也好,只要不出人命,甚至人命不出在蓬莱城,大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而初出茅庐的小弟子们大多就是在鬼市上逛逛,买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见一见世面,基本出不了问题。
偏偏今日这不知哪里来的愣头青竟然看中了这个摊子。
行事能如此莽撞的大多看不出这个摊子上的东西有问题,能看出这摊子上的东西有问题的大多行事不会如此莽撞。
今日倒是赶巧让他遇见了。
沈夕心想。
这摊子上的东西也不是都有问题,有问题的只有一个罢了。这人却要买走摊子上的所有物品,也不知道是耍小聪明想要混淆视线,还是对方真看不出来究竟是哪个有问题。
花面人问过话后,却不见摊主回答。他便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你这摊位上的东西我都要了,怎么卖?”
然而面前的摊主仍然没有回应。
花面人已经不耐烦,他上前一步,伸手拍了一下对方,逼问道:“我问你话呢!”
然而他刚伸手,就见面前蜷缩着身体坐在地上的人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动作十分僵硬,像是在挣扎。
花面回想起这人不说话,瞬间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惜他反应过来的时间太晚,手已经落了下去,一掌拍到对方身上。
斗笠跌落。
花面人猛地后退一步,“啊”了一声,引得全场纷纷注目。
在场众人这才看到,那摊主脸上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乌青,双颊凹陷,骨瘦如柴。他眼神浑浊,浑身上下神色动作都是僵直的,干枯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然而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直直倒在地上,浑身动弹不得,连蜷缩的姿态都没变。
这时场上异常寂静。
花面人尽管戴着面具,却能让人看出他此刻显而易见的惊慌。他看起来手足无措,面具后传来惊疑不定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就只是拍了他一下而已……”
然而很快,花面人就意识到了不对。
这一下闹出的动静太大,只要其他人不是傻子,这鬼市上必然有不少人都注意到这边了。他察觉到这摊位上有异常的气息,本来就是打算走速战速决的路子,尽早将东西拿到手尽早离开,谁知竟然出了这样的岔子。
但是周围竟然也无人动手,似乎是有所顾忌。这对他而言或许也是一种天赐良机。
花面人想到这里,也不管地上的人死活,直接一伸手,将摊位上的东西全部卷起来,拔腿就要跑。
围观的眼睛们瞬间心思各异,然而还没等他们出手,就听见有人厉声道:“哪里走?!”
沈夕随着这一声望去,就见一个年轻男人站出来。这人没戴面具,面容端正,是一副正义凛然的相貌。他怒目斥责道:“你掀了别人的摊子,现在就想跑?”
“现在人还瘫在地上呢!”
原来是个爱管闲事的愣头青。
沈夕心想,真是胆大,怕也是头一回来鬼市吧。
不过这人站出来吼了一声,顿时在场整个局势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前方的花面人对这一声恍若未闻,卷着摊子继续往前跑。站出来的年轻人眼见他还要跑,当即追赶上去。蓬莱城内禁止修者飞行,两人都是兔起鹘落,前后追赶。
暗中观察的眼睛们自然也不会落下,纷纷离开了原地,朝着两人追赶的方向赶去。
察觉到周围隐藏在暗处的人都已不在,沈夕也往外迈了一步。
然后他就发现他的好徒弟正从背后揽着他,一条胳膊还虚虚地搭在他的腰间。
他们为了不引人注目,同时也是因为地方小,多多少少还维持着刚才的状态。这会儿察觉到怀里的人一动,秦越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帷帽上的轻纱摇晃了一下,怀里的人微微侧过头,手在他的手上轻轻打了一下:“该走了。”
秦越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沈夕临走前经过方才摊位所在的位置,摊主还倒在地上,保持着原先蜷缩的僵直姿势。如果不是浑浊的眼睛中流出眼泪,只怕早就被人误以为是一具僵尸了。
丹霄圣君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轻轻地甩了一下袖子,动作幅度之轻微,姿态之随意,时间之短暂,在旁人看来就像被风吹起来了一下,甚至几乎无人注意到。
唯有一旁的秦越透过那张黑猫面具静静地望着他。沈夕见此眉头一挑:“还不快走。”
秦越道:“是。”
他心想,师尊真是人美心善。当初救下了他,如今一个遭罪的摊主也能得到师尊的垂怜。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秦越的心情十分复杂。
倒在地上无法言语的摊主正经受着全身上下如同千万只蚂蚁同时啃食的痛苦,他如同身在地狱,却偏偏连发泄的途径都没有,喊也喊不出来,手脚也无法动弹,也无人来帮他,只能无助地流泪。
忽然,他感到有一股暖流通过全身,像水冲刷河床一样冲刷过全身各处,减缓了不少他体内的痛苦。虽然不能完全除去痛苦,但已经让他好受多了。
摊主身体上的痛苦好受了些,心理上的惊恐就又重新笼罩回来。他这样倒在这里,没有人管他,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他是个普通人,只是有点门道在鬼市做生意,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其他人会不会把他带走?会不会直接杀了他?他现在这样还能好起来吗?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惊呼。一把不知道从哪来的飞刀呼啸着破空而来,直指摊主所处的这个角落。
全身僵直不能动弹,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的人一下惊慌起来。他的嘴唇颤抖着,眼睛睁大,像只濒死的蠕虫在地面上拼命地蠕动,却半分也行进不了。
就在摊主以为自己即将死亡,绝望地闭上眼睛时,却久久没有等到被刀刺入的痛苦,反而又等到几声惊呼。他忐忑地睁开眼睛,就见那飞来的刀不知为何竟然转了个方向,掉到了离他好几尺远的地方。
摊主有些惊疑不定,这是怎么回事?
不管是飞来的刀,还是刀中途拐弯,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样。
然而这还没有完,接二连三的闹剧过后,鬼市上已经有人觉得不安全,行色匆匆地想要离开。这些人当中有逛街的买家,也有推车或卷包袱的卖家。
平常他们在经过这个角落的时候,都难免磕到碰到在这里摆摊的人,更别说现在摊主还动弹不得。偏偏这个时候,这些人也好像被什么东西隔开了一般,根本撞不到他,反而在不小心靠近他的时候像是撞到什么一样被动避开。
摊主心知他这是被人保护了,因此他虽然浑身仍然疼的难受,却依然不忘在心里向那位好心人道谢。
好心人沈夕正和秦越一起慢悠悠地追赶。前面还有几位在暗处行动,他们是缀在最后。但两人都神识宽广,就算不能亲眼目睹,也能掌控前方的动向。
这个时候,前方那正义凛然的年轻人已经和花面人斗起法来。
斗法期间,年轻人还喊道:“你把东西还回去,把摊主治好,我就放过你。”
花面人心想这哪里来的傻子,东西他都抢走了,怎么可能会放回去。他要的就是这摊位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然而想归想,实力的差距摆在那里,容不得他说还就不还的。
很快,那花面人就敌不过年轻人了。眼见东西保不住,他心一横,当即将卷着东西的包袱扔了出去。
花面人再傻现在也反应过来了。
刚才那么大动静,现在肯定有其他人也跟上来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拿不到这东西,这个搅合他好事的年轻人也别想拿到!
包袱皮压根就没抱紧,这么一扔,包袱内的东西纷纷掉落下来。
只听几道劲风划过,暗处的眼睛们此刻大显身手,一拥而上。有的直冲着整个包袱,有的却已经盯好了专门的东西。
只是众人刚刚出手,就见那包袱里掉落出来的一尊小小的动物雕像已被一阵清风卷走。
沈夕将小雕像卷进袖中,对一旁的秦越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