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有点心神不宁…… 明明是盛夏七月的艳……
言戒有点懵。
他没想到江南岸对这件事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满心期待地和恋人分享高兴期待的事,却得到这样的回应,就算性格再好的人也会有落差、也会觉得难受,但言戒现在没空管这些。
因为他知道江南岸现在的状态很不对。
“怎么了宝儿?”
言戒放轻声音安抚,抬手想摸摸江南岸的头发,但却被他躲开了。
“是觉得太快了,还是怎样,如果觉得哪儿有问题,跟我说说好不好?”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江南岸缓了口气,低着头,嗓音有点哑:
“你如果很期待这件事,我只能告诉你,我做不到,现在做不到,以后大概率也做不到。”
“没事儿,不着急,没关系。这有什么的?”言戒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柔和一点:
“我这只是个建议,你不想做也没关系,选择权在你。我没想做伤害你的事,宝贝,如果你觉得我哪句话让你不舒服了,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会认真听,认真和你沟通,只是我们别随便说不谈了要分手的话好吗,我会伤心的。”
“对不起……不是你的问题。”江南岸抬手捂住眼睛,喃喃着重复道:
“我跟你不一样,言戒,你不懂,我们不一样……”
“怎么了?觉得哪里有问题?”
“我……”江南岸话音一顿,咬着唇,没再继续往下说。
他用力呼吸着,过了许久才道:
“我不需要什么父母,也不需要什么家庭……你期待的东西我做不到,你期待的样子我也成为不了……”
不知道怎么了,江南岸的情绪愈发激动,到后来几乎是在喊叫。
除了在戏里,言戒从来没见过他情绪起伏这样剧烈: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言戒!我早就说了我跟你想的不一样,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说你喜欢我,现在呢,现在你知道了吗?知道我有多麻烦了吗?!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你不要对我有什么期待,我不要你的父母!也不要你的家庭!我统统不需要!!我不想让你失望,但我真的做不到!!做不到懂吗?做不到!!”
江南岸太激动了,言戒想去拉他的手,但却被他大力甩开。
这动作太大,江南岸带到了吧台边缘的咖啡杯,瓷杯从桌面跌落,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发出一声破碎的响。
碎裂声炸开,在室内显得格外突兀。
江南岸像是被这声音吓到了,反应很大地一个激灵。
他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嘴唇缓缓抿起,眸子里闪过一丝类似厌恶的情绪。
下一秒,他抬手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用力地抓紧了自己的头发。
“哎——”言戒吓了一跳。
他赶紧过去把江南岸抱住:
“别这样,别这样南南……对不起,我的错,我的错,以后不提了好不好?别伤害自己……缓一缓缓一缓……”
江南岸眼睛通红,眸子里都是血丝。
他大口大口呼吸着,靠在言戒身上,手无意识地环抱着自己的腹部,紧抓自己腰侧的衣料,好像在忍受什么天大的痛苦。
他听着言戒安抚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对不起……”
“没事儿,别着急,不怪你,想说什么慢慢说。”言戒哄小孩似的拍拍他的背。
“你父母……他们肯定是很好的人,就像你一样,很像你……但我,但我……”
江南岸有些语无伦次,说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表达什么。
言戒瞧他这样,心疼得快要揪到一起去了,但他不知道江南岸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他因为什么情绪失控,随便猜测试探可能又会戳到他哪个点,一时除了安慰什么也干不了。
“不是你的错,宝儿,你也不想。我知道……现在好点了没?”
江南岸很轻地应了一声。
言戒这便放开他,摸摸他的脸:
“那我放开你了?坐这儿先别动。”
江南岸点点头。
言戒冲他笑笑,又摸摸他的头发,抬步离开了吧台。
江南岸如言戒所言,乖乖坐在凳子上。他的情绪比起刚才已经平静了很多,好像刚才发疯般歇斯底里的人不是他。
他垂着眼,像是有点出神。
片刻,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一地瓷杯碎片,于是他抿了抿唇,默默从凳子上起身,没怎么犹豫便屈膝跪在地上,把那些碎片一片片地捡起来。
沾着咖啡的白瓷片堆叠着躺在手心里,江南岸垂眸看着它们,像是有点恍惚,缓缓收起了手指。
但下一秒,言戒的声音突然响起:
“哎,怎么用手捡?”
言戒拿着扫把回来,就看见江南岸趴在地上捡拾那些碎片。
他吓了一跳,忙快步过去把人捞起来:
“别把你伤着了,快起来。”
“……”江南岸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碎片,伸手把碎片捧给了他。
“给我干嘛?给它!小心点啊别让那玩意划着,可疼呢。”
言戒拿过垃圾桶,示意他丢在里面,又抓着他的手检查一番有没有伤口。
江南岸的手很白,很凉,碎瓷片没划伤他的手,但这么一看,言戒却注意到了其他一些东西——
江南岸手上有很多淡淡的、细小的疤。
第一次发现它们是在江南岸高烧住院的那个晚上,他往江南岸手里擦酒精的时候注意到了它们,但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这人手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细碎的疤、到底干什么才会留下这些。
现在看来……
言戒眸色一顿,抬眼看了看江南岸,神色有些复杂。
“怎么用手捡啊?拿扫把嘛。”
他不动声色地放开江南岸的手,语气自然道。
“哦,”江南岸缓缓蜷起手指:
“……忘了。”
“这还能忘啊?”言戒轻笑一声,没再多问,只把江南岸推到凳子上坐好,自己拎着工具扫走了剩下的碎瓷片,又拖干净了地上洒落的咖啡。
之后,他走过来,搂着江南岸的腰,低头看了眼他白皙脖颈上星星点点的吻痕,吻了一下他的发顶:
“感觉还好吗?有没有哪不舒服?”
“没。”江南岸低着头,用指腹蹭着书页皱巴巴的边角,似乎正试图把它抚平。
“好。那中午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都行。”
“别都行,说一个吧。”
“……炸酱面。”
“好。”言戒又亲亲他的脸颊,这便走向了厨房。
“……”
江南岸动作一顿,抬眸看向言戒离开的背影。
其实他能听出经历过刚才那一遭后,言戒对待他的语气比以前多出了很多的小心翼翼,就好像自己也是什么易碎的瓷器,随时都有可能像刚才那只咖啡杯一样掉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但他原本鱼盐巫不必这样的。
……算了,什么东西都是有定数的吧,就算失望一次不会走,次数多了也会耗尽耐心。
但是……
江南岸注意到吧台上已经空了,估计是怕他看见再多想,原本放在一边的手表和红包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言戒悄悄拿走了。
江南岸收回视线。
手里的书页在他一次次机械的动作下终于恢复平整,但纸张上的折痕还那么显眼,就要永远留在那里了。
江南岸盯着它看了许久,最后推开书本,缓缓伏在桌面上。
他好像累极了,许久,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从那天之后,言戒没再提让江南岸见家长的事,两个人平平淡淡过着日子,言戒收拾好自己的工作室,如江南岸所愿一周下楼直播三四次,坚决不放弃事业,余下的时间都陪着江南岸,给他做饭,陪他看书挑剧本。
至于覃雪儒和言如律那边,他也好说歹说地哄回去了,怕他们对江南岸有意见,还特意挑了一天下午出来跟他俩开了个小会,好好解释后才散会订了机票把他俩送回北京。
这段小插曲很快过去,再没有人提起,一切都如从前,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像江南岸那天突然的情绪崩溃只是他俩一起做的一场梦。
但言戒知道不是。
平静有些时候或许也是个更加危险的信号,因为这代表着有些问题被藏得太深、藏得太好,好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但在不知道的地方,伤口或许已经溃烂到了骨髓,只有本人才知道那究竟有多疼。
言戒想过试着旁敲侧击地从江南岸那问点东西,比如因为什么突然难受失控、自己那天说的话让他想到了什么。
但又觉得这种事不能太急。毕竟江南岸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的事,他也向来把这些藏得很好,如果言戒贸然试探引起的他的警觉,那事情只会变得更麻烦。
言戒觉得,江南岸是喜欢他的,到现在,或许也对他有依赖。
但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够,他始终没法为江南岸建立足够的安全感。
言戒猜这可能和江南岸一直隐藏的那些秘密有关,他得让江南岸彻底相信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才能让江南岸有安全感。但同时,江南岸始终怕他知道后离开,所以把那些事越藏越深,一字不提。
就这样恶性循环。
言戒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因为那次江南岸的情绪失控,让他意识到江南岸的问题好像比他原本猜测的还要严重得多得多。
他可能没法等到江南岸愿意主动向他坦白的那天了,他打算找个时间好好跟齐虹聊一次,但齐虹那边最近忙着和奇匠的人在网上打架,实在抽不出空来。
而等网络上好不容易消停一点,言戒又来了事。
言如律定了计划要带覃雪儒去度假,但家里公司最近有个比较重要的项目需要人盯着,挑来挑去也没有合适的人,便临时把言戒叫回北京,让他去盯两天。
自家的爹妈,自家的公司自家的钱,言戒肯定是没法拒绝的,只能麻溜地走。
他原本想和江南岸一起回去,顺便带他在北京转着玩玩,但江南岸不愿意。
这倒是在言戒的意料之中,毕竟这小孩不太爱出门,比起跟着他出去到处晃悠,明显是待在家里看书更让人家舒服。
言戒离开上海回北京的那天,江南岸送他去机场。
但江南岸不会开车,也不好在人流量密集的地方露面,所以只能坐着言戒的车到航站楼门口,看着他挥挥手走进去,直到看不见一点点他的影子,自己才打车回家。
七月了,正式步入夏季,天气又闷又热,蒸笼般的温度和蝉鸣搅在一起,惹得人心里发慌。
出租车司机把江南岸送到小区门口。
跑出租的师傅一天要接待很多乘客,今天这位有点特别,虽然戴着墨镜看不全脸,但一路上司机悄悄打量他好几眼,总觉得这乘客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司机想了一路,乘客下车离开时他还回头梗着脖子瞧了瞧,实在没想起来这位究竟有哪里眼熟,却眼尖地发现他落了东西:
“哎,小伙子,你落东西啦。”
江南岸原本已经转身准备关门走了,听见这话,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座椅上是个粉色的小钱包。
“不是我的。”他答。
“啊?不是你的?确定啊?”
“嗯。”
“哎呦,那不会是上一个小姑娘落下的吧,她赶飞机的,可别落了重要的东西……诶行了,打扰你了啊。”
江南岸应了一声,没多在意,关上了车门。
出租车缓缓启动汇入车流,江南岸收回视线,正想转身进小区,但下一秒,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都有一瞬的僵硬。
片刻,意识到自己刚才目光扫见了什么,他呼吸凝滞,缓缓抬眼,朝马路对面望去。
车辆穿梭间,他看见街对面靠边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
轿车后排窗户半开着,江南岸与一双浑浊阴鸷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那感觉就像黑暗里藏着一只窥伺的鬣狗,紧紧盯着他,不怀好意地舔着沾满血肉的犬牙。
明明是盛夏七月的艳阳天,江南岸却像是坠入数九寒天,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了头顶。
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连呼吸都失了节奏,有些他以为已经离他很远的东西瞬间逼近,提醒他它们其实从未远去。
但这些,也就只是一瞬间而已。
马路车来车往,等江南岸从情绪中脱身,那辆车的车窗已经合上,很快打着转向灯起步汇入车流,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江南岸的错觉而已。
第82章 有噩梦拉开序幕。 我想知道江南岸以前……
“哗——”
玻璃碎裂,那刺耳又清脆的响声像是一声狗哨,在发生的一瞬间就叫人条件反射般绷紧神经,恐惧如海啸汹涌而来。
“捡起来。”
江南岸听见有人发出命令,看见地上躺满了闪着光的啤酒瓶碎片。
他看见谁趴跪在地上,听话地用手捡起那些玻璃渣,直到攒够一捧,才颤抖着把它们捧到某人面前。
“你今天又他妈的犯病了是吧?啊?你就这么贱,就他妈要跟着她当个贱种?老子跟你说的话你他妈全忘了?!啊?!”
男人的声音粗粝,像是生锈的犁缓慢刮动在地。
“……”他看见谁被那声音吓到,低着头,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
“说啊!哑巴吗?!”男人捏住他的手,玻璃碎片立马划开掌心的皮肉,带出一片鲜血淋漓的痛。
他听见了谁的惨叫,然后哭着求饶,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酷刑持续很久,不知听了多久的道歉,男人才像是终于满意,放开了那双鲜血淋漓的手。
而后,男人笑呵呵地将手指插进谁的头发,抓着他的头发晃晃,力道比起先前,甚至称得上一句“爱抚”。
“好狗儿。”男人满意地笑了,笑声嘶哑难听,还有一股醉醺醺的酒臭味。
谁的视线缓缓上移,对上男人的一双笑眼,看见他浑浊的眼球,还有横在右眼旁的一道陈年的伤疤。
“乖狗儿……”
——江南岸猛地睁开眼睛。
他像是溺水濒死重获空气一般,用力大口呼吸着,鬓发早已被汗水打湿。
他下意识伸手去找身边的人,但摸到一手冰凉的布料后才意识到,那人现在不在这里。
江南岸逼迫自己勉强从梦魇中脱离,撑着身子坐起来,抬手打开床头的灯,眯着眼逐渐适应了刺眼的光线,才垂眸去看自己周身的景象。
房间的窗帘严严实实拉着,一片黑暗间,闹钟显示的时间却是下午三点半。
床头柜最底下的抽屉是打开的,里面乱七八糟躺着一堆药盒,但江南岸要找的药早被他放在了柜面上,只是药瓶现在正安安静静躺着,散落的安眠药片从床头柜一直铺到地面。
江南岸没管那些,他从散落的药片里随便捡了几粒出来,就着旁边的半杯水囫囵咽了,正想躺回床上,却又回忆起了刚才的梦。
于是又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从水杯旁边的盒子里抓出两粒浓缩咖啡液,连兑水也来不及,直接撕开喝了下去。
那味道太奇怪了,江南岸忍不住趴在床边干呕,许久才缓过劲儿来。
后来,外面好像有奇怪的声音一直在叫,江南岸仔细听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机铃声。
他起身下床,循着声音找过去。
客厅也是一片狼藉,咖啡包装和各种提神饮料的空瓶堆了满桌,江南岸从一片片废墟里找见自己的手机,发现是言戒的来电。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在电话即将自动挂断的前一秒滑了接通。
“喂?宝儿?”
听见言戒带笑的声音,江南岸呼吸一滞。
“干什么呢?半小时前打电话就没接,我以为这个也接不上了呢。”
“没。”江南岸空咽一口,声音还算正常:
“在睡觉。刚醒。”
“这个点睡觉啊?昨儿凌晨那么晚没睡觉还能给我回消息,今儿阳光明媚大下午补眠,什么情况啊?”
“嗯,困。”江南垂下眼,绕到沙发上蜷起腿坐下。
“我听虹姐说,她让小孙给你送饭你也不让去?有这事儿吗,自己一个人好好吃饭没?”
“有。吃了。”
“真的?中午吃的什么?”
江南岸目光在房间里环视一圈:
“……面。”
“什么面?”
“牛肉面。”
江南岸听见言戒轻笑一声:
“什么面?不会是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吧,还是老坛酸菜牛肉面?”
“……”江南岸咬着自己的手指骨节,没有回答,只另道:
“你还回来吗?”
这问题问得。
“回啊,当然回!”言戒叹了口气:
“这一走小半个月,也太久了,本来想着三四天就能回去,结果临时出了点事……但没事儿宝儿,已经差不多解决了,明天就能回去,晚上就能抱着你睡觉了。”
江南岸愣了一下,有点意外:“明天?”
“嗯啊!”
“明天……”江南岸再次咬住手指,无意识喃喃:
“明天……明天……”
言戒敏锐地从他一遍遍重复的语言里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南南,怎么了?”
“没事。没事……”
“真没事儿假没事儿?怎么听着这么怪,遇见什么了?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好不好?”
“没,我……”
江南岸将脸埋在自己的膝弯里,手指没入发丝,抓着自己的头发:
“言戒……”
“嗯,我在。”
“我……”
江南岸好像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想像小孩子一样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想找见信任的人告诉他一句“我怕”。
但张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不急,慢慢说,你怎么了?”
“我……”
江南岸深吸一口气,抓着头发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
但最终还是咬着牙,低声答:
“我……没事。”
“真的?”言戒语气严肃了很多。
“嗯。”
“行,来,接我视频,我看看你。”
这不是一句商量,言戒说完就挂了电话,很快,他的视频通话弹了过来。
江南岸看着手机屏幕,半天没能回神。
不能接。
他都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肯定很差,更别说家里还被他弄得一团糟。
言戒看见就会发现不对劲。
不能接。
他按下挂断键。
言戒的质问很快到来。
言小春:?
言小春:挂我干什么?
言小春:为什么不接?
江南岸眯起眼睛,凑近屏幕,勉强从虚影里找见键盘字符。
江南岸:没必要。
江南岸:不是明天就要回来吗。
江南岸:明天见。
挂断键在江南岸手里,就算言戒打一百个视频,江南岸该不接还是不接。
离得远就这点最恼人,对面耍起赖来另一边没有一点办法。
言小春:行。
江南岸松了口气。
他放下手机,看看家里,立马起身去找了个纸箱,把那些空瓶和包装盒全部收拾起来去扔掉。
言戒明天就回来。
不能,
不能让他知道-
言戒坐在车里,看着手机,脸色难看得吓人。
他退出微信页面,拨通了一个号码,边解开自己的安全带:
“喂?秦叔,我明儿去上海的机票您订了吗?订了?那麻烦帮我改签一下,改到今晚……八九点钟吧,我现在还要见个人,之后收拾东西过去就差不多。嗯,好,麻烦了,谢了啊。”
电话挂断,言戒下了车,快步进了附近一间装修古色古香的茶馆。
这家茶馆在这开了很多年了,口碑不错,氛围很好,私密性也强。
言戒穿过院子里用作装饰的绿竹,在服务生的带领下进了一间包房。
房间里,茶叶的香味已经飘了满室,言戒快步走进去,看见了自己要见的人。
年过花甲的年长女性坐在茶桌后面,身上穿着竹绿色的旗袍,一头花白的头发被一根木簪盘在脑后,看起来温和又优雅。
“韦导。”言戒走过去和她握握手:
“您好,我叫言戒。听虹姐说您这两天在北京,我就冒昧托她约您个时间,没耽误您行程吧?”
“没有没有。”韦映华为人和善,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我也一直想见见你,这次正好有机会,这不就来了。我听小齐说了你和南南的关系,你这次过来,也是为了南南吧?”
“……哎哟。”言戒没想到齐虹连这都告诉韦映华了,有些意外:
“是,我跟南南……嗐,不好意思拱您家小白菜了。”
“哪儿的话。我之前看过你们的综艺节目,你性格很好,能带着他一起玩,这很难得。过年那会儿,我觉得他有点要在这方面开窍的意思,还跟他聊过两句,但当时我以为他是和里边另一个女孩子,没想到是你。虽然有点意外,不过现在这种事情也已经很寻常了吧,我能够理解,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只要南南他觉得开心就好。”
韦映华给言戒倒了杯茶,又问:
“今天过来,是想和我聊点什么?”
“既然您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兜圈子了。”
言戒开门见山:
“我想知道江南岸以前到底遇见过什么事儿。他父母是什么人?”
他顿了顿,又解释道:
“我知道找别人问他的过去不好,但还请您理解一下。我之前也想着这事儿不急,我可以等他自己愿意了再主动跟我讲,但前段时间,我俩聊到某个有关家庭的话题,他突然情绪失控反应很大,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我自己学过心理,所以比较了解这方面,我之前只以为他是性格有点缺陷,但现在,我怀疑他可能患有很严重的CPTSD,而且还伴有刻板行为,这就不能拖了,我想尽快干预,但前提是我得足够了解他,得知道是什么把他变成了现在这样,才能帮他去克服它们。”
韦映华听着他的话,微微皱起眉:“CPTSD是?”
“就是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指的是人在一种无法逃离的状态下长期或反复遭受人际创伤,而导致的一种精神障碍。”
韦映华捧着茶杯,像是在回忆:
“我和小齐曾经想过带他去找心理医生看看,但他不太愿意,后来小齐和我说,他除了不爱社交,不会说话也不太理解感情以外,没什么其他的异常,我们就觉得,应该没有问题,这事也就没再提。”
“我原来也是这么觉得的。他藏得太好了。”
言戒点点头:
“不知道您有没有发现,他对‘身份’这件事很有原则?”
“知道。为了保证在公众面前的形象,所以每次到社交场合都需要套用他演过的角色的人物性格,是这样吗?”
“对,特定环境使用特定的人设。比如社交场合扮演顾清泽、在片场扮演不同的角色……所以后来我想,‘江南岸’或许也是他的‘人设’之一,他用这个名字把现在的他和以前的他分成了两个不同的身份,所以作为江南岸的时候,他还算正常,但只要旁人提到某句话、或者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回忆起以前,让他混淆了两种身份,他隐藏的精神创伤就会像火山喷发一样爆发出来。”
言戒皱皱眉,继续道:
“那天他情绪失控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个杯子,我去拿扫把想把瓷片扫走,但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他正跪在地上用手捡。结合他手上很多类似的伤疤,我怀疑这是一种刻板行为,是不是有人曾经反复强迫他做这样的事,导致他此后只要遇见类似的创伤场景,就会下意识地重复那个人要求他做的事。除此之外,我发现他好像还很在意自己有没有让谁失望,和我沟通时经常会强调这一点。这也是个让我很疑惑的点,他为什么对‘失望’有这么深的执念,为什么觉得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是谁给他形成了‘让谁失望谁就会离开’的认知?”
手边的手机一直在发出微博推送的提示音,但言戒现在没空理会,随手把手机按了静音。
“这些……”韦映华听着他的描述,摇了摇头:
“这些事,其实我也不清楚。我虽然认识南南很早,但以前的事他也不怎么和我说,小齐让你来见我可能是觉得我是最了解南南的人,但其实我知道的也不比她多多少。我只能和你讲讲……”
韦映华的话还没说完,却突然被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打断。
她看看手机,是齐虹来电,于是抱歉地朝言戒笑笑:
“不好意思。”
“没事,您接。”
韦映华这便划了接通:“喂?小齐?”
不知电话里的人说了什么,韦映华的脸色突然变了。
她看向言戒,那一瞬间,言戒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韦映华语气凝重:
“微博……南南出事了。”
第83章 有人搞事。 相信他,好吗?
【用户S4Z74837908:本人林地生,男,54岁,实名曝光演员@江南岸履历造假,人设造假,欺骗大众,实际其人品极差,劣迹斑斑,用伪装的形象来博取观众的好感和支持,请问你对得起粉丝对你的信任吗?什么时候让大家看看你真实的一面和丑恶的嘴脸?】
【用户S4Z74837908:我是演员@江南岸的亲生父亲,江南岸曾用名林树,出生于溱西省源沣县西州山小二石村,从小就劣迹斑斑,偷鸡摸狗,不敬父母!十岁逼死亲娘,还不知悔改,简直是个恶魔!十三岁偷走同村住户钱财和家中所有积蓄离家出走,从此再无音讯。我作为父亲,苦苦寻找他多年,原以为他早已死在哪个角落,却不知原来他早就改头换面过上了另一种人生!】
【用户S4Z74837908:@江南岸,起初我不相信光鲜亮丽的电影明星会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孩子,可经过多方证实他的确就是林树本人!我去找他想和他相认,却被他拒之门外恶语相向甚至动手打人!林树,你欺骗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来处?林树,你过好日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从小爱你护你心疼你的父亲?有没有想过你早早离开的亲娘?你不认亲爹数典忘祖,不得好死!请你直面你的过去,给所有人一个交代!@江南岸@江南岸@江南岸】
博文下面还配了几张照片,除了实名爆料人林地生的身份证照片,就是“林树”的个人照。照片画质很模糊,活像是用上个世纪产出的老式相机拍出来的电子垃圾,好在都是怼脸拍,再模糊也能看清长相。
照片里的少年也就十一二岁,很瘦,头发乱糟糟,脸上干裂起皮,脏兮兮的,但能看清江南岸标志性的两颗痣,一颗左眼泪痣,一颗落在鼻梁侧边,几乎锤实了他的身份。
这条爆料微博一出,几乎瞬间霸占了各大社交平台的热榜,因为吃瓜群众太多,还差点弄崩了微博服务器。
“我草,这热度也太炸裂了,江南岸这回算是完了。”
梁成坐在休息室的转椅上,幸灾乐祸地刷着小号围观风向。
他对面,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脏兮兮的夹克衫,翘着腿窝在椅子上,捏着牙签剔着牙缝,不屑地嗤笑一声:
“他娘的,老子养那小畜生十来年,这么多年不见人,老子他妈还以为他早死球了,结果就他妈背着老子在大城市过好日子!他妈的混得人模狗样的,要不是亲眼看见,老子他妈还真不敢认!哎……对了,剩下那些钱,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给我?老子该说的说了该给的给了,你们可别赖账啊!”
“不会的,等过两天您再配合我们录几个视频把江南岸那边锤死,我们自然会把尾款付给您,说好的数,一分都不会少。”刘先生双手交握坐在电脑后,体面依旧:
“就是……我们也是辗转各处机缘巧合才找到您的,费这么大功夫,也想一步到位再无后顾之忧,所以我们希望您尽量提供更多能够证明林树和江南岸是同一人的证据,比如,关于林树早期的照片还有吗?这几张恐怕还不太够,最好是有出生证明、身份证那些,您和您妻子跟他的合照也行。”
“大老板,你以为我们那穷地方能跟你们大城市比啊?”
林地生不耐烦地眯眯眼睛,眼角的疤也随之抽动着:
“哪有你说的那些讲究东西?生孩儿在村里找个接生的婆娘就生下来了,要什么证明?谁他妈没事儿给他拍照片?就这几张,还是老子从同村李老汉那要来的!还有,不是你们让人写他叫林树吗,老子都不知道这名字哪来的!怎么还反过来让老子证明?他在我那儿就叫狗儿,要有人不信他是那狗崽子就叫警察来查啊!他妈的,老子射出来的种,化成灰也是老子的!”
“……”刘先生听着他的话,不明显地皱了皱眉。
“哈哈,没有也没事,我觉得这就够了。”梁成转着手机,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就说姓江的这履历也太完美了,跟他妈个铁桶似的啥黑料也挖不出来,后边肯定有大料!果然!妈的,这回还不搞死他,我笑脸对着他他还真把自己当个角色了,回回给我找气受……”
“梁成,我希望你明白,这次的事是上头觉得他不识抬举所以让他退出市场给点教训,不是为了给你出气。我希望你安分一点,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女朋友管好,要再不检点给公司找麻烦,这次是他,下次就是你。你的料可比他好挖,也便宜多了。”
刘先生打断了梁成的抱怨。
梁成敢怒不敢言,只悻悻地摸摸鼻子,没再说话-
“我认识南南的时候他才十五岁,当时《春风》面向全网招募演员,我选角的时候偶然看见了一个街头摄影师的作品,当时就觉得图片里那个孩子是我要的人,后来问了很多人才联系到照片的拍摄者,问到拍摄地点后又打听了很久才找到那个孩子……”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在工地帮人搬东西,当时跟他聊了很久他才肯信我,他告诉我他叫阿树,问他姓什么也不说,‘江南岸’确实是后来取的名字……”
“……网上这个爆料人说的事情,说实话我也不清楚真假,我相信南南不是他说的那样,但林地生这个人应该是真的。毕竟知道南南事情的人不多,我们当时给他办的手续也很周全,如果不找到确实知道实情的人,应该是挖不到这些事的……”
“……他身上是有挺多伤,但我们当时问他他也不说,他不喜欢和人聊这些。后来小齐带他做了挺多次疤痕修复手术,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你看过《春风》吗?听到这里,你应该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一定要选他来当我的主角了吧?他本人的经历,和我想借这部电影表达的东西太像了,我只知道他从哪来、原本是谁,但他在遇见我之前经历过什么……我确实不知道了。他太警惕了,对谁都没法交付完整的信任,要想知道更多,你还是得去问他自己。”
韦映华的话不断浮在言戒脑中,他靠在飞机座椅上,闭着眼睛,心脏紧得发疼。
他以前是想过江南岸是不是遇见过什么不好的事,是不是童年遭受父母太多忽视,甚至伤害和虐待?
但他没想到现实居然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那么多。
阿树……江南岸……
江南岸走了很远的路,花了所有运气才能到今天,但或许在他的认知里,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是阿树冒名顶替江南岸才得来的,所以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那些事,不能让任何人发现阿树的存在。
这对他来说,就像是活生生扒开他的血肉,翻找到他最不堪的内核。
言戒想到了江南岸跟他说的每一句“你不懂”、“我不值得”。
还有每一句,“我和你不一样”。
原来,他是真的不懂。
被他爱的时候会想逃走吗?会认为自己拿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吗?会觉得不安吗?会认为他爱的只是那个光鲜亮丽的大明星、认为属于阿树的那一部分是不值得他爱的吗?
会……
“哎,话说我上飞机之前刷了一下微博,微博都炸了,你看见那事儿没啊?”
与言戒一道之隔的两个女生的交谈打断了他的思绪。
“什么啊?”
“你不知道吗?江南岸塌房了!他之前不还是你的墙头吗?”
“什么??我没看!怎么塌了?我还没找到代餐呢他可不能塌啊!睡了还是税了??”
“都不是,是履历造假。”
飞机上没网,女生只能捡着记忆里的关键词跟朋友说:
“我记得网上不都说他模特出身吗?结果今天他亲爹突然跳出来爆料,说他就是个山村里出来的小混混,还说他害死了亲妈,不知悔改,偷自家和邻居的钱离家出走,结果被大导挑中演了个电影火了。之后就不认亲爹了,说是亲爹上门还挨他打了呢。”
“啊??”朋友长叹一口气:
“好离谱啊,听着像假瓜的程度……不过之前不就爆他好几次说他卖人设耍大牌吗,感觉也有迹可循……正主回应没?”
“没呢,我现在真是抓心挠肝的,这飞机多久落地啊,我需要网络!这热闹我可太想看了!”
“唉……逼死妈妈的小偷混混摇身一变成大明星,这要是真瓜的话也太……太恶心了吧。”
言戒本来只是默默听着,但旁边女生那句“恶心”,突然刺得他有点疼。
娱乐圈的爱和恨都太轻易了,前一秒说喜欢的人可能下一秒就会站到对面跟着风去攻击他,这样的事、这样的话,江南岸又听过多少次?
“……他不是这样的人。”
言戒喉结轻滚,没忍住开口道。
两个女生没想到还会有人突然插话,愣了一下,有点茫然地看向他。
言戒在墨镜后闭了闭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相信他,好吗?”
女生愣了一下,看了他半天,弱弱地问了一句:“你,你是Spring?”
“嗯。”
“好的我相信他,不好意思啊有点冒昧,但我想问你跟江南岸是真的吗??”
“……”
言戒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他轻笑一声,有点累:
“你猜啊。”
飞机在半小时后落地虹桥机场,旅客们纷纷打开手机关掉飞行模式。
航班断网两小时,大家积攒的信息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机舱内“叮咚叮咚”响个没完。
在言戒开口之后,旁边的两个女生就没再提和江南岸相关的事了。
后来,飞机舱门打开,女生和同伴有说有笑地站起身拎起包打算出去,但在她正要走上过道时,另一侧的言戒突然反应很大地站起身,抢先一步过去,还不小心撞到了女生的肩膀。
“不好意思啊……”
他虚虚扶了女生一把,念叨着道了歉,却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就这样急匆匆走向舱门,途中像是还拨了一个电话。
细心的人或许能看出他握着手机的手有些微发抖。
因为在飞机上的这两小时里,他收到了来自江南岸的两个未接来电,和五条未读消息。
五条消息里有三条都是接听失败的语音通话,至于余下两条,则是一句“对不起”。
还有一句“分手吧”。
第84章 有令人意外的眼泪。 我已经很爱你了,……
“虹姐……这爆料不会是真的吧?”
小孙已经在公司里跟着齐虹跑了一下午了,所有人都为今天下午空降的爆料忙得焦头烂额。
小孙跟了江南岸很多年,江南岸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自然相信他哥不会像爆料里说的那样恶劣。
可是……如果是假料,虹姐又何必做出这样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
他心里实在不安,于是趁齐虹刚开完一个紧急会议坐下休息的空档,站在旁边弱弱地问了一句。
齐虹随手拿了个宣传册给自己扇着风,边喝口茶润润自己喊哑了的喉咙,听见他的话,冷笑一声:
“要是假料我二话不说直接给他告了,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这话的意思就是……
小孙倒吸一口冷气:
“难,难道哥他真的……”
“想什么呢?”齐虹瞪了他一眼:
“半真半假吧,麻烦就麻烦在这里。真实的那部分不好否认,扭曲捏造的那部分又没法自证……虽然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你难道相信你哥是那种偷鸡摸狗害死亲妈的小混混?”
小孙赶紧摇头如拨浪鼓。
“那不就完了?”齐虹翘起二郎腿,正想再说点什么,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言戒来电。
“喂?”齐虹没多想,拿起手机随手划了接通放在耳边。
谁想她刚接通电话,言戒的声音就略显急切地冒了出来,一句废话都没有多说:
“江南岸在你们那吗?”
“没有,怎么了?”
“哎一两句话讲不清楚……我打电话他不接,既然不在公司我就直接去他家找。”言戒说完,想了想,又多问一句:
“今天这事儿你们打算怎么解决?能妥善处理吗?需不需要我出力?”
“这是颗大雷,我每年都更新三版公关预案就防着这一手,舆论应该能控制。而且知道这些的人不多,当年的情况也特殊,我赌他们拿不出更多证据来锤江南岸的身份,能拿出那几张包浆照片我都已经很意外了……”
齐虹说起这事儿就头疼,叹了口气:
“不过这事儿不好澄清,后续也不好处理,怎么着都会有人说闲话,所以不否认也坚决不能承认。憋屈是憋屈了点,但目前只能这么着,还是先看看对方有什么后手吧,只要挺过这段儿,后面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这段时间你多陪着他点儿,照顾好他情绪,别让惹出什么事儿来。”
“我知道,我会的。”言戒应了她的话,正想挂了电话,但下一秒,却突然听见听筒里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卧槽”。
他听出那是小孙的声音,因此迟疑一瞬,没立刻挂断,紧接着就听齐虹惊道: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
“虹姐!!哥他回应了!!!”
“什么?!”齐虹一声尖叫差点刺穿穹顶:
“我不是让人把他所有社交平台账号都顶了吗?!!”
“他开了小号!!!”小孙崩溃得都拖出了哭腔。
言戒心里一惊。
他赶紧点开微博,便见热搜第一赫然已经换成一句“#江南岸疑似回应#”。
不知道言戒自己有没有察觉,他点开话题的指尖都在颤抖。
点进去,广场第一条就是当事博文。
博文配了显眼的九宫格照片,内容无一例外都是江南岸身上的伤疤。
腰上的烟疤、手上那些细碎的小疤痕……其中只有三张照片里的疤痕是现在的状态,言戒猜那应该是江南岸临时拍的。
其余六张图片则是手机翻拍的照片相纸,照片画质不高,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里面的内容也要比前三张触目惊心的多——少年细瘦的腰上新伤叠旧伤、有的甚至都没长好还能看见暗红色的血痂。
还有一张拍的是背面,能看见数道细长血痕贯穿少年的手臂和肩背,看着像是用细竹条抽出来的,难以想象施暴者用了多大的力气,恨不能置他于死地。
【江南岸2:是这样爱我的吗,“爸爸”?@用户S4Z74837908】
“这些照片是哪儿来的?!他怎么会有这种照片?!他手里有这些玩意我怎么不知道???”
齐虹崩溃质问的声音让言戒回了神。
“江南岸人呢?!给他打电话!!”
“打不通啊姐,哥他关机了……”小孙都快哭了。
“别打了,我现在去他家,十五分钟就到。找到人给你回电话。”
说完,言戒立刻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到一边,用力踩一脚油门,跑车声浪轰鸣,贴着地面飞入城市里。
……
江南岸躺在卫生间冰凉的地面上,恍惚很久才退出隐藏相册,长按按键,关掉了手机。
他无意识地蜷起身子,一手护着头,一手护着腰腹,明明哪里都没有受伤,却感觉身体到处都在痛。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他已经离开那种状态很久了,为什么记忆和感受还是那么清晰?
……他好怕。
就算是大街上模模糊糊的匆匆一眼,就算连长相都没有看清,就算那对视都算不上的一个目光只给了他一瞬间类似的感受,他也还是会发自内心地感到焦虑和恐惧。
就像是受过虐待的狗,从此以后不管过去多少年,只要看见人类朝它扬起脚尖,都会凄厉尖叫着蜷起自己缩到墙角。
好恶心。
不敢拉开窗帘,不敢出门,不敢听见敲门声,不敢开门,害怕那个人带着他的过去找上门来撕开他的生活和伪装,把他拖回曾经那种日子里。
不敢睡觉,因为一闭眼就会做噩梦,就会回到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仿佛他从未成功逃离。
更不敢……
更不敢让人知道这些。
尤其是言戒。
他以为自己已经把现在和曾经分开了,也把那些秘密藏好了。
但还是搞砸了。
还是被知道了。
还是让人失望了。
还是被厌恶了。
江南岸像一条濒死的鱼,蜷在地上大口呼吸着,沉浸在过往的记忆和情绪的低谷无法自救,甚至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不知过了多久才稍微缓过一点。
他撑着地面站起身,正好在洗手池边的镜面里看见自己。
头发凌乱、眼下黑青,整个人憔悴得不行。
不能这样。
他觉得自己需要洗个澡清醒一下,但实在没力气站着,所以在浴缸里放满了水,可等人进去了才意识到自己连衣服都忘了脱。
布料湿哒哒和身体泡在一起,并不好受,但他现在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在氤氲水汽中,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向下滑去,任自己的身体被水淹没,沉进浴缸里。
等水位过耳时那一瞬间的杂音过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水好像把他和世界短暂地分隔开来,在这一口气耗尽前的这段时间里,他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
他想,
这大概是除了死亡之外,最接近灵魂宁静的方式。
——言戒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言戒知道往事对于江南岸来说意味着什么,知道他有多想藏住它们,但现在他的秘密却被人以一种极其难堪的方式摊开在所有人眼前。
对于拼命隐藏秘密的人来说,这种打击是致命的,或许和世界崩塌无异。
那江南岸会怎么想?今晚江南岸的回应又算什么?是破釜沉舟,还是同归于尽?
言戒不敢往深想。
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江南岸家里,推开门,看见窗帘紧闭的、透不进一点光的家,只觉得心脏一沉。
江南岸最喜欢大窗户,喜欢风,喜欢晒太阳,平时就算是晚上也只薄薄拉一层纱帘,因为他受不了这样几乎全封闭的黑暗环境。
“……江南岸?江南岸!”
没人回应,言戒快要疯了。
家里唯一亮着灯的房间是主卧的卫生间。
他冲进去,一眼看见还在往外流水的浴缸,还有水里沉着的那个人。
他大脑好像有根弦突然断了,连呼吸都忘记,几乎是扑过去跪在浴缸边把人从水里拽出来。
好在,好在被拉出来的下一秒,那个人就睁开了眼睛。
江南岸好好地用自己的方式逃避世界,突然被人从水里捞出来,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有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见言戒的脸,甚至有点恍惚,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努力将视线聚焦到言戒的眼睛、鼻梁,和嘴唇,确认了好几遍,的确是他没错,才迟疑着开口:
“你……”
“江南岸你他妈疯了是不是?!”
言戒确认江南岸身上没有其他的伤,才终于像是松了口气。
他吓坏了,他捧住江南岸的脸,确定他没事,等着急和心慌过去,余下的便只剩了怒气:
“你想干什么?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大家都在担心你,你就躲起来这么对自己是不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啊?!”
言戒对待江南岸从来都是温柔包容的,从来没对他发过脾气,在他面前连脏字儿都不往外蹦。
这回大概真的是气狠了。
江南岸大概也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微微睁大眼睛观察着他的表情,喉结轻动,小声道:
“我没想死。”
“那你在干什么?!”
“我就想……”江南岸话音有点艰难:
“……就想安静一下。”
“那也很危险!你有没有想过你万一休克了怎么办,万一想起来的时候打滑摔着磕着起不来了怎么办?”
言戒越说越后怕,他把江南岸按进怀里,好像只有用力拥抱才能获得一点点心安。
他深吸一口气,揉揉江南岸的后脑,语气缓和了一点:
“你给我打的电话我没接到,我在飞机上,没信号,也没网,等落地再打给你你就不接了。你告诉我,你微信跟我说的话什么意思?你要跟我分手,江南岸,你要跟我分手是不是?”
“……你都知道了。”
听见这些话,江南岸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靠在言戒身上,埋在言戒的颈窝里,好像这样就能暂时逃避那些残忍的事情:
“那个人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我骗了你,言戒……是我害死她,都是我……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原本不该的……你知不知道,我……她……”
江南岸想跟言戒说点什么,但他好像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你没骗我。你忘了吗?我们确定关系之前你就告诉过我你有秘密,记不记得我当时怎么说的?不记得我现在就再告诉你一次,江南岸,我不在意你的过去,不管你以前是谁、经历过什么,我都会爱你陪着你,我决定了的事就不后悔。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我到底要你怎么样才肯信我一次?”
他轻轻拍着江南岸的背:
“不要总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不管是江南岸,还是阿树,我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有原因,也相信你不会做伤害别人的事。不要把不应该承担的罪名强加给自己,如果有什么不能告诉别人的事,至少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面对,好不好?”
江南岸没有回答,只缓缓捏紧了言戒的衣角。
言戒摸摸他湿漉漉的头发,嗓音艰涩:
“现在,你和我说,你还想和我分手吗?我说过我不想听你随随便便说这种话,我难受,江南岸,你真的想和我分手吗?”
“……”江南岸埋在他肩膀,轻轻摇了摇头。
又沉默片刻,他深深呼吸几口,才开口道:
“我给你打电话,不是想说分手。但哪里都打不通,我以为……”
“以为我不要你了?”
言戒轻轻松开他,捧住他的脸:
“傻话。”
说着,言戒认真看看他,看见他眼下憔悴的黑青,看出自己好不容易养胖一点的人又瘦了回去,瘦得脸颊都有点凹陷。
言戒想到那天江南岸跟他通话时的状态。
他不知道江南岸一个人到底遇见了什么,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个人即将重新出现在生命里,一个人在家里是不是特别焦虑害怕,是不是很想他,是不是想和他说点什么,却又不敢找他?
如果他再早一点察觉不对劲,如果他能再聪明一点……
“江南岸,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言戒心疼得揪成一团,嘴唇都有轻微颤抖: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回来陪你,但是……但是就算我不在,你能不能也好好对自己?”
言戒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刚刚推开门看见一浴缸血,或者看见水里的人已经没有了呼吸和生气会怎样。
他越想越怕,怕到声音都有些哽咽,几乎是在用气声:
“……能不能不要让我这么疼?”
听见这话,江南岸眼睫轻颤,抬眸看向言戒。
言戒的眼睛不知何时已通红了,就是那么巧,江南岸抬起眼,刚好看见了他眼眶滚落的一滴泪水。
江南岸微微一怔。
他抬手迟疑着碰碰言戒的脸颊,又扶着言戒的肩膀,缓缓靠过去,将那滴泪珠含在了唇里。
……咸的。
江南岸眸色微微一动,万般复杂感受漫上心头:
“……在为我哭吗?”
“谁哭了?”言戒轻笑一声,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掉眼泪,所以重新把他抱进了怀里,再开口时说的却是:
“不为你为谁?没良心的,每次都惹我难过。”
“对不起。”
“每次就你对不起说得最勤,结果该怎样下次还怎样。”
“……”
“下次不许随随便便说什么不谈了分手了。”
“嗯。”
“再有下次我真生气了。”
“好。”
“别说好,说,‘不说了’。”
“……我不说了,言戒。”
江南岸靠在他肩膀上,微微垂着眼,像是有些出神。
直到言戒吸吸鼻子,声音有些闷:
“好了,起来,换身衣服,湿淋淋的穿在身上不难受吗,当心再病了。”
“不换了吧。”
江南岸声音轻轻淡淡:
“反正换了也要脱掉。”
言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你……”
“我们去做吧?”
“不行。”言戒立马拒绝:
“你告诉我你多久没好好休息了?你状态太差了,身体受不了的。”
“没关系。”江南岸缓缓搂紧言戒的脖颈:
“你爱我吧。”
言戒抱紧他,安抚道:
“我已经很爱你了,南南。”
“可是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你让我感受到,好不好?”
江南岸闭了闭眼睛:
“说你爱我,说很多遍,亲我,摸我,用力抱紧我,和我做,告诉我你不会对我失望,告诉我你不会走……像这样,用力爱我……好不好?”
第85章 有孤注一掷的决定。 相信我吧,我不会……
江南岸喜欢和言戒做。
他喜欢言戒的心跳,喜欢言戒的温度,喜欢言戒的味道,喜欢言戒用力抱紧他,喜欢言戒在情难自抑的时候用沙哑的嗓音叫他的名字说爱他。
这种时候,他能感觉到自己好像是被爱着的、被需要的。能感觉到他和言戒离得很近,近得好像永远不会分开,好像言戒永远都不会走。
这一晚上他都反复沉沦在这种感受中,半个月以来独自担惊受怕的那些空缺好像被全部填满,至少在这一晚,他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想,他只能感受到言戒。
情和欲掌控了他的全部,他在比以往要激烈得多得多的情爱里丢失了神智,像台风天摇摇欲折的树,像被拍在沙滩上搁浅的鱼。
生命是什么,理智是什么,恐惧是什么,爱又是什么?
他好像找见了自己的答案,但那却像是在手心里捏了一把细沙,越想握紧,就流失得越快。
江南岸想,他和言戒,大概是都疯了。
一晚上时间,他们断断续续做了五次,好像谁也感觉不到累。
他们甚至不用交流,只要一个眼神、一个亲吻就能开启所有疯狂的感受,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全部献给对方,用汗水和动作将爱意表达到极致,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对方看看心脏跳动的频率。
到后来,连套子都被丢到了一边,他们终于达到了各种意义上的“最亲密”,除了彼此之外,再无他人。
江南岸在他想要的爱意里耗尽了所有力气,腰更是酸软麻木,动一下都费劲。
卧室的纱帘透进浅蓝色的光,天亮了。
江南岸看着那抹浅蓝,略微有些出神。
言戒帮他揉着腰,低头亲一下他的脸颊:
“想什么呢?”
“想,活着有什么意义。”江南岸嗓音沙哑,声音很轻。
“想到了吗?”
“……”江南岸像是很轻地笑了一声,慢慢摇了摇头,顿了顿,又道:
“虹姐那边还好吗?”
“嗯,我跟她说了你没事。”
“……我昨天突然发那些照片,吓到她了吧?”
“有点。”
“我只是不想……不想再……我想一个人处理那些,我……”
“我知道,我知道,宝儿,你很勇敢。”
察觉到他的不安,言戒安抚似的轻轻拍着他: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主动把那些事情给大家看,你特别棒了。只是有一点,你以后在做决定前或许可以告诉我,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我们可以一起商量、一起面对、一起解决,是不是?”
他把江南岸搂进怀里:
“相信我吧,我不会走的,南南。”
“……”江南岸沉默着往他颈窝蹭了蹭。
他实在是太累了。
之前那些日子,他不敢闭眼,不敢入睡,所以不断喝咖啡和功能饮料逼迫自己清醒,但现在闻着言戒身上的味道,他难得感受到一点安心,漫上心头的困意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恐惧、那么难以接受了。
江南岸轻轻闭了闭眼,小声唤道:“……言戒。”
“嗯,在。”
“等睡醒,你和我去个地方好吗?”
“当然。”
言戒亲亲他的发顶:
“别说刀山火海,就是奈何桥,陪你走一趟也不是大事儿。”
江南岸微微叹了口气,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彻底闭上眼睛。
“累坏了宝儿,睡吧。”
他听见言戒的声音就在耳边,很近,很温柔,很安心:
“不怕,有我呢。”-
江南岸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这些天他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噩梦惊醒,醒了又不敢再睡。实在撑不下去就吃两片安眠药试图用药物麻痹自己,但效果甚微,他还是会在梦里看见那双让他恐惧的眼睛,就这样轮回往复恶性循环。
但今天,他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他好像还是梦到了什么东西,不过在睁开眼的那一刻就已经忘记了。
但他想,那应该是个很安逸的画面——大树的枝叶在风里摇摇晃晃,还有一道温柔的声音伴着清风飘向他,具体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阳光晒在植物上那种干燥清苦的味道。
“……他状态不好,他需要时间。不是大事儿,但他现在做不了这些,嗯,对,他说想让我陪他出去一趟,那有什么事儿等我俩回来再说吧。好,那这两天麻烦您了。”
言戒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打电话,手指拨弄着阳台那棵小树盆栽的叶片:
“对了,那姓林的找见了吗?他到底在搞什么鸡毛?”
齐虹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联系到了,赖皮一个,说是要钱,说谁给的钱多就听谁的……我在想这事儿要不就这么算了,买他一手造谣生事的道歉函,给个百八十万的,就当破财消灾了。”
“不成。这种人,给了一次就有第二次,就是个无底洞,填不完的。而且他这么对江南岸,就真让他如愿拿着钱出去逍遥快活过日子吗?我不想。”言戒轻嗤一声。
“那你想怎么样?”
这种事没法直接和江南岸本人聊,反正现在言戒也算是江南岸半个家属了,而且此人有背景有能力有想法,也是真心为江南岸好,所以现在齐虹解决问题前挺乐意问问他的意见,和他商量着来。
“还不知道,我想想吧,反正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他娘的,把我江老师弄成这样……还有,谁把这混球挖出来的,那些出损招儿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言戒拿起喷壶给盆栽喷喷水,叹了口气:
“暂时先这样,我想想办法,最近网络舆论这块就拜托您了,辛苦。”
“没事,都是应该的。”齐虹也跟着叹气:
“你……照顾好他。”
“嗯,会的。”
言戒挂了电话,从藤椅上站起身,推开阳台的玻璃门,掀开纱帘走进卧室,发现江南岸已经醒了,正半睁着眼睛看着纱帘尾部被微风吹得轻轻晃。
“醒了宝儿?”
言戒立马挂上笑容,过去摸摸他的头发:
“想吃什么?”
江南岸看看他,没回答,只问:“刚才在打电话?”
“嗯啊,跟朋友聊两句。”
“嗯……”
江南岸撑着身子坐起身,低着头安静片刻后,轻轻握住言戒的手:
“我们走吧?”
“走哪去?”
“……”江南深吸一口气,好像要缓和许久才能坦然地说出那几个字:
“溱西,西州山。”
言戒一愣。
他记得林地生的博文里提到过,西州山小二石村,是江南岸出生的地方。
他过去抱了江南岸一下:
“怎么了?南南,为什么想去这里,能不能告诉我?”
“……”江南岸缓缓蜷起手指,像是挣扎许久才开口道:
“你要知道阿树是什么样的吗?不止他微博里说的那点。我没和别人说过这些,如果,如果你想的话……”
“我想。”言戒没等他的话说完,就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答复:
“告诉我。”
正式成为“江南岸”的那天,韦映华和齐虹都告诉他,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今天之后,等待他的是新的生活方式,也是新的人生。
所以江南岸七年来总会有意地把“阿树”和“江南岸”分开来,有关阿树的一切都被他锁在心里的小匣子里,只有很少的人知道,谁也不会提起,谁也不会看见。
西州山小二石村的阿树对于江南岸来说,已经像是上个世纪的一场梦了,他也想过自己或许真的可以放下然后忘记那些事,可有些时候人生就是那么戏剧又突然,曾经纠缠他十几年的噩梦在某天重新缠了上来,还把他最想藏住的东西撕开给所有人看。
江南岸认了。
毕竟是他隐瞒欺骗在先,现在被人昭告天下,他也没什么理由感到愤怒和委屈。
他从来没打算否认他作为“阿树”的那十多年。
但他见过很好的爱,所以,他绝对不能接受那个人对他使用“爱”这个字眼。
关于身上那些伤疤,江南岸其实不怎么在乎,所以也不介意把它们发出去给所有人看。
不是为了让人可怜他,也不是想为自己辩白什么,只是想帮“阿树”离开那人的文字控诉,变得更有血肉、更丰满。
如果已经被揭穿了,那不如由他自己来完整展示给所有人看。
反正都已经这样了。
可是言戒不一样。
言戒不了解他,不知道他作为阿树的过去,在他的警告下还是选择靠近他。
江南岸原本以为这不碍事,反正自己该说的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他尽了自己的义务,那之后就算言戒知道了后悔了,也再赖不到他的头上。
他原本不必再有负担。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还是变得那么怕,那么怕言戒知道这一切。
怕言戒发现他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怕言戒知道他曾经原来那么不堪,怕言戒发现自己了解的“江南岸”有很大一部分都只是包装和谎言。
就像是一颗漂亮的夹心糖果,他看上它的外观和表象,费了很大功夫好不容易得到了,可剥开糖纸含在嘴里才发现,糖果只有表面的一层甜,余下的滋味都是令人作呕的苦味。
那这颗糖的结局会是什么?
大概会被厌恶地吐进垃圾桶里丢弃掉吧,临走前,或许还会自嘲一句真是自己眼瞎。
所以,言戒对他越好、越爱他,他越怕。
怕言戒接受不了,怕言戒对他失望,怕言戒露出失望厌恶的眼神,然后转身离开,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言戒那么好。
有令旁人羡慕的出身和长相,有讨喜的性格,有精彩的人生。和他比,江南岸就像是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小老鼠,纯属幸运才有了今天的一切。
他觉得自己真的不值得言戒那样用心对待,但他赶不走,也放不开。
如果言戒真的很爱他……
如果言戒真的很想知道,那不如,把他带到那个地方去,把故事再讲得完整一些。
……反正都已经这样了。
江南岸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们两个人没多耽误时间,在家里吃过饭后就开车去了西州山。
言戒换了辆越野车,沿着国道往溱西去。
上海离溱西不算特别远,一共十几个小时的车程,他们第二天到了溱西境内,在西州山附近的镇子上休息一晚,第三天出发进山。
山道难行,连导航都不太管用,路上全靠江南岸指挥路线。
山路走到一半,车子便上不去了,江南岸让言戒把车停好,自己和他下车步行,沿着土路又走了两个多小时,才看见那个名叫“小二石”的村庄。
这村子也就中等规模,一眼望去,摇摇欲坠的土房子、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巴路,就像八九十年代现实向文学作品里描绘的那般穷苦。
谁家的狗在路边打盹,见了外人也没什么反应,只懒洋洋地甩了两下尾巴。
村口有个六十来岁的老汉穿着汗衫躺在椅子上乘凉,看见江南岸,他好像瞪了下眼睛,而江南岸和他对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淡淡挪开了视线。
言戒走在江南岸身边,忍不住四处张望着。
他这些年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却好像从没见过这样落后偏僻的小山村。
而这却是江南岸曾经生长的地方,或许每一寸土地都有他行过的脚印。
他们从开车到步行,一路进山已经算是不易了,可想而知,里面的人如果想出去,只会更加艰难。
但有个少年却在十年前一步一个脚印勇敢地跑了出去,他成功了,从此看见一片新天地。
言戒心情复杂,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于是拉紧了江南岸的手。
而江南岸在短暂的怔愣后垂下眸子,扣紧了他的手指。
相隔十年,江南岸再次站在了这片土地上,发现这里的一切好像还和回忆里相差无几,以至于这里的每条路他都知道通向哪里。
他回到这里,却没有找人,也没有推开哪间屋子的门。
他只沿着记忆中的路,带着言戒,爬上了一个小山坡。
那个山坡上孤零零长着一棵老榆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
看见那棵树,江南岸松开了言戒的手,走过去,抬手摸上树干粗糙的纹路。
他深吸了一口气,力气一丝丝从身体中抽离。
他缓缓跪坐在地,低下头,额头抵上树干,眼睫垂落,盖住眸中的神色。
“……你的名字太难听了。”
声音穿过回忆袭来,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叠在了一起。
江南岸闭了闭眼睛。
仿佛又听见那人有点冷淡的声音:
“我叫你阿树好了。”
第86章 有藏在最深处的回忆。 当时的他觉得,……
阿树的妈妈是整个小二石村最漂亮的女人,听同村的大爷大婶说,林地生把自己一家人攒了半辈子的钱都给了媒人,才换来她留在家里当媳妇。
只是这个女人不太安分,结了婚还总想着跑,好几次跑出村钻进山里,得全村男人出动才能把她逮回来。有一次跑得更远,都到山下的小镇了,结果还是被人瞧出是村里跑出来的,硬是开车送了回来。
在村里,媳妇跑了是件很丢人的事,林地生又是个脾气差的,所以女人每次逃跑未遂都会遭林地生的毒打,但她挨了打也不长记性,等伤养好了,下次还想着跑。
这些事,阿树不知道,毕竟那时候他还没有出生,他都是后来懂事了干活时偷听村里聊闲话的婶子说的。
她们还说,这个女人遭了不少罪,估计是被她男人打坏了身子,生阿树的时候人都差点没了,好在命够硬,好歹捡了口气回来。
只是那之后,她就再不能生孩子,没从前精神,也没从前漂亮了。她变得成日病恹恹的,跟谁都不说话,也不干活儿,不知道还想不想跑,反正没事儿就到东坡上那棵老榆树底下坐着,一坐就是一天。
她们说她是脑子坏掉了,私底下都叫她疯婆娘。
她们还说这女人变成现在这样也是活该,女人嘛,不就那么回事,嫁了人就该安安分分的,别说小二石村,就是周边的村子不也都这样,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
在这种地方,跑是跑不出去的,被逮回来还得挨打,还不如好好养着娃娃,往后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
阿树听不懂他们说的一些话,但他懂了,妈妈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他。
阿树还知道,他妈妈不是疯婆娘,妈妈只是讨厌林地生,也讨厌他,所以才不搭理人、不和任何人说话。
其实,最早的时候,阿树连名字都没有。
林地生平时叫他“狗儿”“狗碎”,邻居们就也跟着叫他“小狗”,偶尔有人说这名字太敷衍,林地生也只笑嘻嘻地说一声“贱名好养活”。
至于妈妈,她一般不叫他,他试图和她说话的时候,她要么沉默,要么让他滚。
林地生喜欢喝酒,喝醉了还爱打人,妈妈无法忍受,总是躲得远远的。但林地生找不见她就生气,生气了就更要找她,找回来让她挨更多的打。
阿树不想这样,所以长大点懂事后,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小心翼翼地跟在林地生旁边,帮他倒酒,帮他点烟,分散他的注意力。偶尔林地生心情好不会对他怎样,但绝大多数时候,他可能倒着酒就会突然莫名其妙挨一巴掌。
小孩力气小,挨了打抱不住东西,酒瓶子砸到地上碎了,林地生就让他清理干净,不许用扫把,得一片一片拿手捡。
再长大点,他会在妈妈挨打的时候跪着求林地生别打了,可林地生只会更生气,说他是贱女人生的贱种,跟他不是一条心,连他一块打,打完了就把他塞进衣柜里锁起来,等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再把他放出来。
最久的一次,林地生喝得烂醉,阿树一个人在衣柜里面从白天待到第二天天亮,期间哭喊也没有用。妈妈听见声音倒是试过救他出来,但柜门上挂了锁,钥匙只有林地生有,妈妈也没有一点办法。
那次出来之后,阿树生了一场大病,养了很久才缓过劲来。
当时照顾他的阿婆说他傻,让他不要再惹林地生了,说为那女人遭这么多罪有什么用,她又不管他,亲儿子病了连句关心也没有,一片真心都喂了狗。
但阿树觉得没关系。
毕竟妈妈是因为生了他才变得身体不好、变得不高兴,所以是他欠妈妈的,为了她,他怎样都是应该的。
所以每次站在妈妈身前,阿树都是心甘情愿。
妈妈不乐意干活儿,就他来干。妈妈做饭不好吃惹林地生生气,他就学着做。
他多挨点打,妈妈就能少挨一点。
他都愿意的。
九岁那年,阿树意外听到了林地生和兄弟说话。
兄弟是邻村来的,来找林地生喝酒,边喝边劝他说,这个女人算是废了,闷葫芦病秧子一个,现在不好看了,脾气又差,还不干活儿,娃也再生不了,没一点用,养着干嘛?浪费那一口饭,不如撇开算了,回头花点钱重新娶个懂事儿的,不比现在过得美。
林地生应该是吧这话听进去了,因为从那天之后,他就不给妈妈吃饭了。
吃饭的时候不让拿她的碗,阿树去拿就发脾气揍他,妈妈也是个脾气大的,见状索性转身走了,走回她那颗老榆树身边,坐着消磨时间。
阿树记得,那是一个阳光宇岩污和煦的春日。
他吃饭时趁林地生不注意,偷偷藏了自己的半块馒头,洗完碗后偷溜出家门,跑到东坡的老榆树下去找妈妈。
妈妈正在树下蜷腿坐着,撑着脸看向远处的山林,像是在出神。
阿树不敢和妈妈说话,怕她讨厌他让他滚,就悄悄靠近,把馒头从口袋里拿出来,拍拍干净,小心翼翼地伸手送过去。
妈妈抬眼看过来的时候,阿树其实吓了一激灵。
因为妈妈平时对他算不上和气,要么不和他说话,要么就让他滚,所以他原本以为,妈妈会直接抬手把他的馒头拍掉。
但妈妈没有。
妈妈只是看了那半块馒头很久很久,沉默着思考着,最后,才拿过他的馒头,说了句“谢谢”。
“不用……”
阿树受宠若惊。
有了这句感谢,他便试着更大胆一点。
他悄悄地坐下,和妈妈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和她待了一下午。
当时的他觉得,那是他短暂人生中最安逸,也是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从那天过后,阿树天天都会给妈妈留食物,然后到老榆树下给她,和她坐一会儿。
妈妈偶尔会摘树上的榆钱吃,还会分给他,和他一起吃,但还是不怎么说话。
但这对阿树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而他也知道,这些幸福都是他用食物换来的。
意识到这点,他每天会少吃一点,再少吃一点,这样他就有多一点东西留给妈妈,能让妈妈对他再好一点点。
终于有一天,大概是他用来交换的东西终于够了数,妈妈在某个安逸的下午突然开了口:
“哎。”
“嗯?”阿树有点意外地看向妈妈。
他看见妈妈的侧脸,听见她说:
“你的名字太难听了。”
狗儿,狗儿,确实很难听,和村里的老黄狗一个名。
“嗯。”阿树垂下眼,应了一声。
“……我叫你阿树好了。”
听见这话,阿树愣了一下。
而妈妈也侧眸看向他,淡淡问:
“知道什么意思吗?”
阿树点点头:“大树。”
“嗯。”妈妈随手捡了一根树枝:
“知道怎么写吗?”
阿树摇摇头。
于是妈妈就拿着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对他来说很复杂的图案。
“这么写。这个字就念‘树’。”
阿树也捡一根树枝依葫芦画瓢,但画得歪歪扭扭,一点都不像。
后来,他听见妈妈好像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妈妈笑。
很快,妈妈又问:
“知道我姓什么吗?”
“不知道。”阿树睁着眼睛望着妈妈。
“我姓俞。如果你跟我姓,就可以叫俞树,跟这棵树同名,它也叫榆树。”
妈妈说完,却又顿住,改了口:
“还是算了。”
她叹了口气,语气重新冷漠下去:
“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和你有一点关系。”
于是阿树听懂了。
妈妈还是不喜欢他,可能他做得还是不够多。
所以他点点头,再没有说话。
不过,那天之后,妈妈和他的交流就变多了。
妈妈告诉他,她喜欢树,还喜欢一首和树有关的诗,有事儿没事儿就念给他听,到后来,阿树都会背了。
妈妈还教阿树认字,先教他写自己的名字,再教他写数字,还教他写山,写水,写鸟,写花。
妈妈还会和他说:
“这山太大了,但你能看见的世界太小了。如果有机会,你还是试着走出去吧。”
“外面像你这么大的小孩,早就该上学念书了。”
“上学是什么?就是和一群一样大的孩子一起学知识,读文章,学数字加减,学写字,回顾历史,创造未来。”
“哪像这破地方,连本书都难找。”
“你太倒霉了,摊上这么个爹,生在这么个地方……算了,也没有办法,好好活着吧,以后只要别跟你爸活成一类人,别祸害别的姑娘,就算是个好人了。”
阿树觉得,妈妈是个很神奇的人,她总能说出很厉害的话,能教他写字背诗,还会给他描述一些他想象不到的东西。
妈妈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但却被困在了这里,所以她才这么难过吧。
妈妈还不止一次和阿树说过她想走。
也不止一次说自己身体不好了,怕是一辈子都走不掉了。
阿树觉得,妈妈对他这么好,如果自己能为她做点什么,那他一定会拼尽全力把事情办好。
所以,当妈妈让她去拿林地生藏在家里的小盒子时,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见过你爸那个装饼干的小铁盒吗?知不知道他把那玩意藏在哪里?明天他要去赶集,后天才回来,他走了之后你就过去,尽快把那个盒子拿给我。盒子里面有一张蓝白色的卡片,有字,有我的照片,还有钱,你去把它们都拿给我。好不好?”
妈妈说这话的时候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了,她脸色很差,很急切,阿树感受到了她的期待和着急,于是点了点头。
妈妈见他答应,好像很高兴。
因为她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妈妈说的小铁盒是林地生很宝贝的东西,平时拿的时候都会避着人,尤其避着妈妈。
阿树偶然看见过他把盒子藏在床底的土砖下面,于是,就像妈妈说的那样,他在林地生早起赶集出门后摸进他的卧室,去拿那个被藏起来的小铁盒。
但那次,他没能成功。
因为林地生不知为何去而复返,刚好撞见阿树把铁盒藏进衣服里。
那一瞬间,林地生难看的表情在阿树眼里像极了一只恶鬼。
万幸的是,林地生不知道阿树是在帮妈妈,只以为他偷钱,骂他是个没出息的畜生混球贱狗。
但阿树还是挨了有史以来最重的一顿打。
那天村里可太热闹了,全村人都来家里围观,来劝和,但林地生一概不听。来人越多,林地生打得越高兴,旁人越劝,林地生就下手越狠,甚至用烟头烫他,说非要给他一个教训才好。
阿树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浑身疼到麻木,意识都有点恍惚。
他想,自己是不是就要这样死掉了。
皮带高高扬起,再次重重抽在了阿树的身上。
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往墙角蜷缩着。
也是那时,他的目光越过林地生得意的身影,看见了后面的妈妈。
他像一条死狗,蜷缩在林地生的影子里,眼睛被血糊住了一半,模模糊糊看不太真切。
只看见妈妈站在窗外,隔着脏兮兮的玻璃望着他。
妈妈的眼神很复杂,阿树和她对视一瞬,当时其实看不太清,也看不太懂。
只知道她像个局外人,冷漠地注视着局中的他。
片刻,她收回视线,转身离开了。
后来,在梦中一遍遍复盘那一幕时,阿树知道了,那时她眼里出现的情绪叫作失望,或许还有厌恶。
是他没有做好妈妈交代的事。
是他让妈妈失望了。
阿树想。
所以,等林地生终于打累了放过了他,阿树也没有回房间休息。
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向东坡的大榆树。
对不起……
他想找到妈妈,和妈妈说句对不起,想告诉她,下次,下次自己一定会做好。
下次……
短短一段路对现在的他来说竟然那样漫长,他走两步就要休息一下,忍住身上的伤痛,再朝前走去。
可等他终于走到那棵老榆树身边,妈妈却没有像平时一样在榆树下蜷腿坐着。
他看见妈妈把自己挂在了老榆树的枝干上,人显得那样单薄消瘦。
再也没有下次了。
风一吹,她随风晃啊晃。
第87章 有两个名字。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
后来阿树经常会想,妈妈到底是对生活失望、对林地生失望,还是对他失望了。
他会想,如果自己那天能再小心点,能成功把那个铁盒交到妈妈手上,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阿树知道卡片和钱对妈妈来说很重要,知道她拿到这些是想要离开、想要回家。
当然,妈妈说自己不想和他有一点关系,所以应该是不会带他一起走的。
这也没关系,就算不能和她在一起,阿树也希望她能得偿所愿。
他只是在想,如果自己做到了妈妈期望的事,妈妈会高兴吗?
至少,走前,她看他的眼神会温柔一些吗?她会像之前那样,亲一亲他的额头吗?
可是他没有做到,也什么都没得到。
他只得到了一个隔着玻璃的、失望厌弃的眼神。
可能妈妈是真的很讨厌他吧。
不然也不会那样一声不吭地离开、孤零零地把自己挂到了树上。
她走了之后,小二石村还是小二石村,林地生也还是林地生,好像除了村庄后面的荒山多了一座孤坟,其余什么都没有改变。
阿树也还是阿树,他还是每天做饭、喂鸡、喂猪、种菜,要干的活一样也没落下。
偶尔挤出时间,他还是会去那棵老榆树下坐坐。他不会别的,就只能背一背妈妈常念的那首诗,等来年春天,捧一把榆钱去她坟头种下。
女人离开之后,林地生爱打人的毛病没改,而且越来越严重,下手越来越狠。
现在女人走了,家里就只剩了个阿树,他自然不会被放过。
阿树挨的打绝大多数时候都毫无缘由,林地生好像从他身上找见了乐趣,喝了酒就摔瓶子让他捡,心情不好就抽他两下踹他两脚,找不见烟灰缸就把烟头按在他身上。
阿树身上新伤叠旧伤,总没有好的那日,他知道自己没法抗争,所以从来不反抗。
能怎么办呢?一天一天勉强活下去罢了。
或许就像妈妈说的,他生来倒霉。或许像林地生说的,他是个贱种,所以活该受这些罪。
但阿树总会想到妈妈和他说过的话。
她说,大山太大了,可他能看见的世界太小了。
她还说,她希望他有一天能走出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体验一下不同的人生。
可他真的可以吗?
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的那年,阿树十二岁。
村口住的李老汉算是全村日子过得最滋润的人,不仅家里房子最大,还爱摆弄一些电子设备。
他还有一台数码相机,不知道为什么,总爱对着阿树拍来拍去。
他还会邀请阿树去自己家里,很无聊地把红豆和绿豆混在一起让他帮忙挑拣。阿树挑的时候,他就会举着相机在旁边给阿树拍照,或者就搬个板凳坐在旁边用一种阿树不大理解的眼神和笑容盯着阿树看。而等阿树挑完豆子,他会给阿树几块钱,算是报酬。
李老汉还经常夸阿树好看,说给他拍照片是因为喜欢他,还拉着他的手,问他愿不愿意住到自己家来。
阿树很反感他这样,所以总是拒绝,但阿树不介意隔一两天来李老汉屋里给他挑豆子、让他看让他拍照,反正自己不会掉块肉,还有钱拿,没理由不做。
于是阿树自己也捡了个小铁盒,洗干净藏好,几块几块地往里面攒着钱,很快也攒了满满一盒。
真正离开小二石村的那一天,阿树并没有带多少东西。
他只弄了一个小布包,包里装着一套衣服,装着他的积蓄,还有几张他从李老汉那里要来的照片。
李老汉不仅会拍照片,还会洗,洗完了还拿给阿树看。里面有几张是李老汉拍下的阿树身上的伤,看起来很可怕很吓人,也不知道他拍来干什么。
阿树原本对这些没兴趣,但他想起了妈妈曾经和他说过的话。
她说,林地生这样对待他是犯法的,这叫做虐待儿童。只可惜这个地方太偏僻,没人管,不然只要阿树留点证据,保准能让林地生进去吃牢饭。
阿树问妈妈什么叫证据,妈妈说,照片、视频,一切能证明他身上伤是林地生造成的东西,都叫做“证据”。
阿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用上这些,但既然妈妈说有用,那他就留着。
所以阿树问李老汉要了几张照片,作为交换,他帮李老汉白拣好几天豆子,好几天都没攒到钱。
阿树是趁林地生喝醉了才走的,那晚林地生躺在炕上烂醉如泥,阿树进了他的房间,找见他换了新地方藏着的小铁盒,但没拿里面的东西和钱,而是抱着它去了后山,摸黑找见妈妈的小坟包,把她生前想要、但自己没能为她拿到的东西埋在了她的身边,给她放了自己晚上省下没吃的一颗馒头,而后默默地给她磕了三个头。
就像妈妈说的,大山真大啊,出去的路也好长好远啊。
阿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摔了多少个跟头才走上大路,他只知道身上又痛又痒,到处都是树枝划出来的伤、蚊虫咬出来的包,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回头。
他要走,要像妈妈说的那样,要走出这座山,要到更大更好的世界去看看,要做更好的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前十多年太倒霉了,离开村子后,他的运气还算不错——
赶牛车的老伯以为他是要去赶集,所以带了他一程,把他送到了附近的镇上,听见他肚子叫,还给了他一颗窝窝头吃。
镇上三天一趟的班车正要开动,他跑过去,踩着点买了最后一张票,坐着“吱呀呀”响的车子颠簸着离开西州山,去了更远也更大的县城。
这就是妈妈说的“外面的世界”吗?
阿树不知道,但眼前的生活,确实比他以前要好太多。
那年他也只有十三岁多,年纪小又没有身份证明,按理来说是找不到工作的。但小县城管得不太严,只要他能听懂话能干活儿就行,再说阿树要得也不多,能有饭吃、有地方住就好了。
那些日子,他在网吧帮着看过夜传过东西、在饭店洗过盘子、帮人干过苦力,还去工地帮忙搬过砖石。
他话少,事儿也少,年纪又小,那些叔叔阿姨都乐意照顾他,给他送点自家不要的旧衣服,给他点活儿干,给他口饭吃。
遇见韦映华的那天,是阿树人生中最大的一个转折点。
那年他十五岁,一大清早就被叫去工地搬砖头,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个人端着饭盒坐在角落里,正想着今天的菜还挺新鲜,一抬眼,就见一个穿着打扮与尘土飞扬的工地格格不入的年长女人朝他走过来。
“你好,小朋友,我叫韦映华,我可以坐在这里和你说会儿话吗?”
印象中,韦映华应该是阿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没有之一。
“我不是坏人,不会骗你。我是个导演,拍电影的,我觉得你特别适合我的角色,所以问了很多人,特意过来找到你,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工作一段时间?”
阿树是个很警惕的孩子,不然也没法好好混到今天,他知道这世道骗子很多,因此一开始并没有理会韦映华,只是她实在执着。
韦映华给他看的什么资质证明什么代表作什么工作证他也看不懂,但他能从韦映华身上感觉到温柔,和诚意。
再说,对他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来说,他真的很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
于是他咽下嘴里的饭菜,开口说了跟韦映华的第一句话:
“……包吃住吗?”
阿树是个很麻烦的人,他自己意识到这点,是因为韦映华带他进组后,遭遇了其他主创的强烈反对,而韦映华想了无数办法,心力交瘁,才周全所有人,把他留在了身边。
阿树认字认不全,拿到剧本都看不太懂,所以开机前,韦映华特意找了家教老师,来给他一对一辅导语文。
好在阿树聪明,也争气,学东西很快,对着摄影机也不露怯。可能是角色经历和本人重合度太高,他的表演很自然,韦映华对他赞不绝口,夸他聪明,夸他有灵气,还不止一次说,自己的选择真的没有错。
每当这种时候,阿树就会想,自己应该没有让她失望。
那就好。
只是,他真的给韦映华添了很多麻烦。
他没有身份证,连户籍都没有,光这点就让韦映华跑了很多地方,办了很多手续找了很多人,才给了他一个正式的身份,不至于继续做一个无名无姓的小混混。
登记姓名那天,韦映华问他想填什么名字。
他想继续叫阿树,可韦映华说他不能只叫“阿树”,至少得有个正式的姓。
那他姓什么呢?
他不想姓林,不想和林地生有一点点的相似处,可他也不能跟妈妈姓俞,因为妈妈说过,她不想让他和自己有任何关系。
所以,阿树陷入了沉默。
最后,他抬笔,在白纸上写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给韦映华。
“江南岸”。
这是韦映华给他起的名字。
那天,韦映华告诉他,他需要在电影里署一个名字,不需要是真名,他可以像其他演员一样,给自己起一个艺名,算是保护隐私,也算是用来区分身份。
可阿树连字都认不全,哪里会取名字呢?
最后,还是韦映华笑着和他说:
“你听过一句诗吗?阿树。‘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意思是,春风又吹绿了江水南岸的景色,可明月什么时候才能照着我回到我的家呢?我们这部电影叫《春风》,就是取自这句诗,只不过在我的化用里,‘家’并不是某个人出生的地方。对于这部电影的主角来说,他向往的是自由,是内心的宁静,是他的理想世界,我觉得,能让他感受到归属感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他一直在寻找,跟着春风,找一个落脚地,找见一个属于他的‘家’。
“‘江南岸’,如果你想不到更好的替代,那你或许可以考虑在这部影片里用这三个字来署名,这也是我对你的祝愿。冬季的冰冷荒芜并不代表永远,四季轮转,温暖总会到来,人生也是如此。阿树,就像春风每年都会为江水南岸带来生机,我希望你也能迎接自己的温暖春日,遇见自己的月光,也能找见自己的家。”
阿树一生遇到过两个很好的人,有过两个很好的名字。
一个叫他“阿树”,告诉他,要做一棵树。
要以没有悲欢的姿势站成永恒,要沐浴阳光,要在风里飞扬,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一个叫他“江南岸”,告诉他,过往并不可怕。
就像雪花总会融化,风会带来盎然绿意,就算是荒芜的江岸,总有一天,也会迎来属于自己的春日。
第88章 有点点释然。 江南岸不相信有人能为他……
阿树的故事很短,毕竟他的人生也没有什么精彩篇章,按理来说三两句话就能说完,但江南岸不擅长和人说这些,所以讲得断断续续,并不连贯,混乱而漫长。
但言戒还是听懂了。
头顶榆树的枝叶沙沙作响,江南岸抬头看看那片摇摆的绿意,略微有些出神。
他就像小时候每天最期待的那样,盘着腿安安静静地坐在老榆树下,闻着植物清苦的香味,听着叶片摩擦出的安逸的歌谣,只是身边再也没有那个清瘦单薄的女人,她不会再用那双清澈淡漠的眼睛看他,也不会和他讲一些他听不太懂的话。
但就像你说的那样,阿树出去了,也已经见过外面的世界了。
……妈妈。
沉默许久,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这是一个无声的安抚,言戒用自己的体温包裹住江南岸微凉的指尖,温声问:
“所以,拍完《春风》之后,就一直用江南岸这个名字了?”
“嗯。”江南岸顿了顿,又道:
“原本只是电影署名时的化名,但是后来□□件的时候需要填一个正式的名字,我不知道该写什么……就用了这个。”
“当时户口是怎么办下来的?现在还有问题吗?”
“过了一趟福利院的收养程序。应该没有了。”
“韦导帮忙办的?”
“嗯。”
“她对你很好。”
“嗯。”
“后来呢?怎么就一直留在演艺圈了?”
被问到这个问题,江南岸微微垂下眼:
“本来,韦导想资助我念书。”
“嗯。”
“但没办法,当时已经十六岁了,从来没上过学,不习惯那种生活,课程也跟不上。就没念。”
江南岸低下头,微微垂着眼:
“之后电影反响不错,还拿了奖,就有片约上门。韦导问我喜不喜欢演戏、想不想继续演,我……也不知道,但当时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就继续了。”
言戒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叹出来。
难怪,难怪江南岸总是对上学的问题避而不谈,难怪自己偶尔聊起相关话题时,他字里行间都是羡慕向往。
“那,在拍《盛夏阳光》之前有进过校园吗?”
《盛夏阳光》就是江南岸十七八岁时拍的那部高中校园剧,江南岸自己是没有这种机会了,但或许还能借角色的人生去体验一二。
聊到这,江南岸似乎很轻地笑了一声:
“虹姐接这个本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让我至少去学校体验一下。所以进组前在取景地的学校跟着听过几天课。”
“感觉怎么样?”
言戒试图从只字片语中找见当年那个孤单的小少年。
“听不懂。”
江南岸漫不经心地弯弯唇角,浅浅淡淡的笑意像是在自嘲:
“除了语文课,其他都听不太懂。坐在后面看一天也不知道为什么英文字母能算出数字来。下课后很热闹,但跟我没什么关系,还是没法习惯那种氛围,所以只听了两天,就没再去了。”
“但你后来知道了,对吗?”
“嗯,自己学会了,发现好像也没那么难。”
“是你聪明。”
言戒忍不住抬手把江南岸抱在怀里。
江南岸真的把属于“阿树”的那部分藏得很好,好到言戒天天在他身边都没发现一丁点蛛丝马迹,甚至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
大概是因为,“阿树”曾经缺少的东西,江南岸都在用力补全。
历史、哲学、古诗典故……流利的英语、漂亮的字体、正确的三观、独立思考的能力……唯一欠缺的大概就是情商和一些人情世故,但这对他来说,倒也无伤大雅。
很多人在正常的环境中长大、接受过优质教育,尚且做不到这么好,可有人的起点那样低,起步那样晚,还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赶了上来,把自己变成了很好很优秀的模样。
言戒为他骄傲。
江南岸乖乖任他抱着,低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有些发闷:
“……我把所有的事都说给你听了。”
“嗯,谢谢你信任我。”
“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样子了。”
“嗯。”
“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吗?言戒,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你很好了,南南。”言戒轻声道:
“那种情况下,换谁来也没法做得比你更好了。”
“但我还是……我没有一个很好的家。”
“那又怎样?”
“你没法从我身上得到你期待的东西,你见不了我的父母,也没法融入我的家庭,我……我根本没有……也不知道……”
“没关系,宝贝儿。这不是必要的。我邀请你进入我的家庭,是想多两个人来和我一起爱你,没有别的意思。这也不是某种交换,你不用为此感到有负担。”
“……但是,孩子都会像父母,不是吗?”
江南岸闭闭眼睛,艰难地低声挤出一句话:
“我不想变成那样,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那天还是朝你发脾气了,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我不想……”
听着江南岸的语无伦次,言戒的心揪着痛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好像突然明了了。
原来他在介意这个。
“你没有,宝儿,那天不怪你,不是你的问题。你只是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生病了,不是你的错,以后我们慢慢调整就会好了。”
言戒哄小孩一般摸摸他的背:
“你不像他,一点也不像。你和他不一样,你这么聪明,这么好看,性格又好,一定很像妈妈。”
这原本是一句温柔的安抚,可听见“妈妈”二字,江南岸整个人突然一抖。
他的肩膀轻轻耸动着,许久之后,才低声挤出一句:
“可是,是我害死她……”
他一个人藏着过往、藏着愧疚和伤痛,这么多年实在是太累太累了。
这些话他找不到人说,只能选择遗忘,把它们埋在心脏很深很深的地方。
但现在终于有人知晓、并且接纳了他全部的过往。
言戒知道了他最不堪的秘密,却仍然觉得他很好,也没有对他失望,而是把他和他的过去全部温柔地拥在怀里,安慰他,告诉他自己仍然爱他。
江南岸不相信有人能为他做到这种程度,毕竟他不怎么值得,也没有多好。
但言戒就是这样做了。
他把他从死胡同里拉出来,把他的自责铺展开来,然后告诉他:
“不是你害死她,宝贝。不是你的错。错的是让她困在这里的人,是让她感到愤怒绝望的人。你是这整件事情里除了她以外最无辜的那一个,你也没有选择,南南。你没有成为加害者,还想着保护她帮助她,就说明你和林地生不一样,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所以不要自责,不要怪自己,好不好?”
言戒轻轻摸着江南岸的头发:
“我相信她做出那个决定,一定也不是在怪你、惩罚你。她只是太累了。宝贝,你可能是没能帮到她,可这绝对不是你的过错,你也绝对没有害她,好吗?”
“……”
江南岸没有应声。
许久,他埋在言戒肩膀,轻微地点了点头。
“你没有让她失望,你很好,我相信,如果她还在,也一定会为今天的你骄傲的。好吗?”
又一阵风过,榆树枝丫晃动,“沙沙”轻响。
有片树叶从枝头掉落,正好落在江南岸头上,顺着他的发丝朝下滑落,像是一个温柔的爱抚。
“想哭就哭吧,宝儿。”
言戒抱紧江南岸,感觉到他又往自己颈窝里埋了埋,像只寻求安全感的小动物。
很快,他感觉到一点点温热的湿润,自己心里也随之无端漫上许多难过。
除了在戏里,言戒从来没见过江南岸掉眼泪。
他像是安慰小孩子,沉默地顺着江南岸的背:
“没事,没事,南南。”
他低头亲亲江南岸的发顶:
“我在。”
江南岸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真正作为“自己”时流眼泪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哭泣是角色表达情绪与伤痛的方式,可对于他自己来说没什么用处,因为他的人生没有观众,他不知道该哭给谁看,也不知道哭有什么用,毕竟眼泪并不能解决问题,还会耽误彼此时间。
但现在,他靠在言戒肩膀上,听言戒温柔地包容自己所有的不堪、告诉他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看言戒亲手解开他身上背负了很多年的往事,然后和他说一句,想哭就哭吧。
可能是魔法吧,听见这话的那一瞬间,江南岸只觉眼眶温热,陌生又熟悉的感受涌上心头,化为泪水自眼角落下,浸湿了言戒的衣领。
他无声地流着眼泪,而言戒就那么抱着他,慢慢安抚他。
风声安逸,树荫摇晃,细碎的光斑在地上跳舞。
不知过了多久,江南岸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但还是静静地靠着言戒没有动,像是伤心过后的失神。
言戒也不急,就那么静静地陪着他,过了许久才开口道:
“南南。”
“嗯。”
言戒摸摸他的头发:
“你有没有想过,帮她完成她的心愿,带她回家,还她一个公道?”
“……”听见这话,江南岸微微一愣。
他坐起身,抬眸看向言戒,眼睛还有点红:
“什么意思?”
“关于她……我有个猜测。”言戒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抬手摸摸他的脸,用指腹蹭去他的泪痕:
“如果她真像我想的那样,那我们或许能帮她出去,找到她的家人,也能让伤害她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江南岸没怎么犹豫:
“怎么做?”
“你刚才跟我说的,她让你帮她拿的东西,是身份证对吗?”
“嗯。”
当时的阿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现在的江南岸知道。
“你临走时把它埋起来了?现在还能找到吗?”
“……我试试。”
江南岸站起身来。
他坐得太久,腿有些麻,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好在言戒一直稳稳地扶着他。
于是江南岸离开了那棵老榆树,把言戒带去了后山。
小二石村的一切比起他走的那天几乎没什么改变,唯独一点——
后山孤零零的小坟包边,长出了一棵小小的榆树。
江南岸盯着那棵小树看了很久,才恍然发觉,那是自己当年埋下榆钱的位置。
“怎么了?”
言戒见他有点出神,问。
“没。”江南岸收回视线,在小树和坟包中间的一小片空处蹲下身,用手指扒拉一下松散的泥土:
“应该是这里。”
“好了,我来吧。”
言戒挡了一下他的手,没让他继续,而是自己蹲下身,代替他三两下扒开那一小片土地。
小孩的力气没多大,当时又是摸黑,他没工具,也挖不了多深。
因此言戒没多费力气就挖出了那个小铁盒。
那是个老式的饼干盒,边缘的漆早就蹭掉了,盒盖和盒身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凹陷,看得出它经历过不少磋磨。
“是它吗?”言戒把铁盒递给江南岸。
江南岸垂眸接过,用力打开了盒盖。
时隔十年,盒中的物品终于重见天日。
里面并没有多少东西,只有一堆零散的旧钞、几枚脏兮兮的钢镚,还有埋在这些东西里的一张单薄的卡片。
江南岸把那张卡片挑出来,盯着卡片上的字和照片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而后用指腹擦干净身份证上的灰尘,把它递给了言戒。
言戒接过,垂眸看向了这张被埋藏十数年之久的证件。
姓名,俞雪。
身份证上的照片也有些年岁了,呆板的证件照拍得人没什么生气,女人没有化妆,也没有精心打理发型,但即便是最朴素的造型,也不掩她出挑的容貌。
白皙的肤色、流畅的脸型,大气精致的五官……
还有一双和江南岸极其相似的眼睛。
第89章 有故人相见。 ……你好像她。
江南岸和言戒没在溱西待太久,从小二石村出去后,他们在阿树曾经打过工的小县城待了一天,第二天下午就开车回了上海。
回去之后江南岸就病了,连日高烧不退,人都烧得迷迷糊糊说不清话。
这段时间他作息极其不规律,吃东西也不讲究,压力又大,精神和身体都在透支。就像一根绷紧的弦,长久以来都在断裂的边缘,一旦力道松下来,人便也跟着垮了。
这原本没什么大事,他年轻,身体底子又好,打针吃药退了烧再好好调理一段时间也就差不多了,但言戒不依,非要把他塞到私人医院去住一段时间,把能做的检查都做了,除了调理身体还给他专门安排了专家帮他进行心理疏导,像是打定主意要替江南岸把他这段时间糟蹋的身心全部给补回来。
江南岸虽然不太乐意住院,但言戒异常坚持,他就也没再说什么。
毕竟这事原本就是他理亏,按言戒的话,是他趁言戒不在一个人偷偷伤害自己,还不让言戒知道,惹言戒伤心了。所以这回他什么都得听言戒的,言戒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直到把身体完全养好为止,不然言戒这顿气是哄不好的。
“给。”
病房外,言戒靠着医院冰凉的墙壁,把一个牛皮纸包递给对面的齐虹。
齐虹接过纸包,打开看了眼,从里面倒出几张冲洗好的照片。
照片相纸看起来有些年岁了,有些发黄,但画质还算清晰,视角都是偷拍,里面的主角是个十多岁的男孩,浑身是伤地蜷在地上被另一个男人毒打。
“提前说好,这些只能当证据用,拿到手里就别给别人看、也别往外发了。”言戒嘱咐道。
“我知道。”齐虹皱眉把那些照片封了回去:
“你从哪儿找见的?”
“就回小二石村那次,第二天我趁南南睡觉又悄悄回去了一趟。他们村口住着一姓李的老头,家里存着两箱照片,一箱南南的,另外一箱拍的是其他小孩……他妈的,真不是滋味。”
言戒瞧见那两箱子偷拍的照片实在心里膈应,但这种事程度尴尬,没处说理,也实在治不出个罪名。
“我理解。但这些照片也变相地作为证据帮了我们的忙不是吗?不然这些陈年往事,咱们上哪去找证据清算?”
齐虹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言戒点点头,又问:
“网上最近怎么样?我都没顾得上看。”
“呵。”齐虹说起这事就觉得痛快:
“我估计奇匠那边把林地生找来时压根没做过调查,一门心思净想着尽快搞死我们了,完全没想到林地生家暴,更没想到南南能拿出证据,一下就乱了阵脚,到现在一个屁都没再放。加上韦老师和小盛闪闪他们发声,风向已经扭回来了,现在就等把林地生那混球解决,等南南身体状况好点弄个回应,也就差不多了。”
林地生那条博文爆出来之后,圈内都处在观望的态度,没人敢轻易蹚这趟浑水。
韦映华是第一个站出来发声的人,她写了一篇长文,细细向大家讲述了自己和江南岸的相识,还有自己认识的江南岸,并保证他绝对没有爆料人描述的那般不堪。
韦映华的地位摆在那里,说的话也足够有分量。有她带头,其他一些和江南岸合作过的导演、演员、工作人员都纷纷开始为江南岸发声,盛豫加和姜闪闪是最早站出来的那批,再就是和江南岸一起参加过《燃烧永恒》的朋友们,这场面,一度被网友评为“年度最燃友情番”。
顿了顿,齐虹又看向言戒,问:
“对了,人你找见了吗?”
言戒没应声,只略显凝重地点点头。
而后,他叹了口气,和齐虹示意病房内,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笑死了江老师你知不知道梁成最近老惨了?被好几个女生联手撕他渣男,代言掉了一箩筐,点开超话全是脱粉小作文,痛快!也算给阿祈出了一口恶气!”
姜闪闪坐在江南岸病床边,挥了下拳头,眉飞色舞地给他讲最近发生的事。
盛豫加则像个背景板,坐在旁边听他们说话,还拆了一盒江南岸的牛奶默默喝着。
“哟,聊什么呢,这么开心啊?”
言戒进门时已经挂好了笑容,他迈步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两个饭盒。
姜闪闪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东西,自觉地站起身:
“江老师要吃饭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嘿嘿,走了盛老师!”
盛豫加突然被点名,有点懵:“我还没喝完。”
“谁规定你走路不能喝牛奶?你非要坐在这打扰人小情侣吗?”
“不好意思。小山,好好养病,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盛豫加立马站起身,和姜闪闪一起溜了。
言戒笑着看着他俩出去,这才给江南岸架起小桌板,把手里两个饭盒挨个打开。
这段时间江南岸在调理身体,他就没做什么油腻辛辣的菜,准备的都是清淡且营养均衡的食物,像伺候皇帝用膳一样把几个小碗在江南岸面前依次摆开,自己也拉了个凳子过来,坐在边上给他宝贝剥虾。
江南岸安好筷子,看看面前的食物,又看看言戒:“你吃了没?”
“我?我吃过了。”
言戒把剥好的虾仁送到江南岸唇边,江南岸原本习惯性想用筷子去夹,但看见言戒的亮晶晶的期待眼神,犹豫一下,还是凑过去就着言戒的手吃掉了那粒大虾。
他细嚼慢咽地把虾肉咽下去,又用勺子搅搅面前的南瓜牛奶粥。
他低头喝了一口,略作品味,却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微一挑眉,抬眸看向言戒,片刻才道:
“这粥不是你煮的?”
言戒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连这都能尝出来:
“牛啊宝贝儿,怎么吃出来的?”
“……有点糊了。”
“……”
言戒无奈笑笑:
“糊了就算了,放一边不喝了。”
他带的菜多,不喝这碗粥也够江南岸吃饱了。
“没事。”江南岸自然不会在意那一点糊味。
“有事,在我这儿不能将就,宝儿。”
言戒伸手把那碗粥拿过来,正想放一边自己一会儿抽空喝掉,却又听江南岸问:
“是谁做的?”
“嗐……”言戒朝他笑笑,犹豫一下,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就……我妈做的。她非要露两手,但太久没下过厨了,估计没弄好火候,没事儿。”
江南岸点点头,没说什么。
他拿着筷子,但再没夹菜,而是若有所思地夹着两根筷子轻轻碰碰,发出轻微的响声,像是在思考。
片刻,他抬眸看看言戒,又看看被言戒放到一边的那碗粥:
“还是拿过来吧。”
言戒微微一愣,有些意外:“要喝吗?”
前两天覃雪儒听说江南岸病了,特意从北京跑到上海来。但她最近看了网上的事,之前也在言戒那听过江南岸的情况,知道他可能受过这方面的创伤,对建立家庭关系之类的事有点抵触,便没有自作主张来看他,只在病房外面远远瞧过两眼,见孩子有点憔悴,就想着自己做点东西让言戒带过来给他吃,也算是一份心意。
言戒也以为江南岸会对来自他家人的关心有点抵触,所以一开始就没想着说这事,谁想江南岸舌头这么灵,连粥都能尝出不是他的手艺。
他还怕这事儿又惹江南岸不高兴了呢,还想着试探一下就打个哈哈糊弄过去不再提了,没想到江南岸居然主动提出要接受覃雪儒的心意。
看来倾诉的确是最好的解药之一,把那些压在心里的事说出来,江南岸自己也应该轻松不少吧。
至少他的愧疚、自责和那些挥之不去的阴影,看起来远没有之前那样深了。
“嗯。”
江南岸接过被言戒递还回来的南瓜粥,小口小口喝着。
顿了顿,他又问:
“只有粥是她煮的?”
“不止,这,这,这,都是她的手艺,还有这虾。都是她看了营养食谱自己挑了食材做的,我都没享受过这待遇。”
言戒指了几个菜,又把手里的大虾喂给江南岸:
“好吃吗?”
江南岸点点头。
“那多吃点。”
言戒心里实在满足,高兴过后,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原本他想缓一段时间再告诉江南岸的,但看江南岸现在状态似乎不错,对这方面也没有之前那么抵触……那这事儿还是尽早提一提的好。
因此言戒边剥虾边在心里捣鼓着用词,打好草稿后,尽量温和地提了一句开场白:
“宝贝儿。”
“嗯。”
“是这样,最近有个人有点想见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要不要见一下?”
“……”江南岸从他略显小心翼翼的语气里听出了这场会面的不同寻常,筷子微微一顿:
“见谁?”
“俞霏。”言戒告诉了他一个陌生的名字。
而后,又解释道:
“俞雪女士的……双胞胎妹妹。”
从小二石村出来之后,言戒就拿着俞雪的身份证托人去找她的家人。
俞雪是南江人,当初来溱西上大学,大四备考研究生时突然和家人断了联系,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再无音讯。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俞雪的父母亲已经去世,但她的双胞胎妹妹俞霏还在坚持寻找姐姐的消息。
言戒和她联系上之后,简单和她说了一下俞雪的情况,俞霏大概是二十多年来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没太大的反应,只说要让林地生付出代价、给她姐姐一个公道,再就是提出想见一下江南岸。
毕竟,无论怎样,除了那张身份证,他是俞雪唯一的遗物了。
但这事儿言戒做不了主,他得问江南岸本人的意思。
而听见言戒的话,江南岸沉默了很久,之后也没有应声,只低头继续默默地吃着东西。
见他这反应,言戒想,他大概是不太愿意了。
也没关系,这种事急不得,慢慢来吧。
因此言戒提了这么一句后就没再吭声,只安安静静的给江南岸剥虾喂虾,陪着他慢慢地吃完一顿饭。
最后,等江南岸吃好了,他给江南岸抽了张湿巾让他擦擦手,自己帮着他收拾碗筷。
而也是在那时,他见江南岸一边细细擦着手指,边没头没尾地轻声问他一句:
“什么时候见?”
“啊?”言戒愣了一下,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江南岸在说什么。
江南岸微微皱了下眉,似乎有些犹豫挣扎,但还是问:
“她……要什么时候见我?”
“看你,南南。”
言戒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这便坐到他身边,没忍住搂着他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你愿意吗?只要你有一丁点勉强,我们都不见。这事儿不急,别人那儿我不管,反正在我这儿你最重要,我们慢慢来。”
“没事,我可以。”
江南岸停顿片刻,又问:
“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那种吗?”
“嗯。”
这也是言戒担心的事情。
他害怕江南岸看见长相和俞雪一模一样的俞霏,无法避免地想起那些痛苦回忆,再掉进自责懊悔的漩涡里去。
但江南岸好像没他想象中那样焦虑,他状态还可以,只在长久的犹豫后,再次表示自己可以。
于是言戒把江南岸的意愿告知俞霏,俞霏那边也希望这事尽早,所以当天下午就飞来了上海。
言戒主动承担了她的机酒,并在她到上海的第二天就安排了她和江南岸见面。
俞霏并不想把这次见面弄得太正式,所以没有把地点约在外面,只当做是寻常探病,拎着见面礼去了江南岸的病房。
私人医院的单人病房很宽敞,陈设也没有寻常病房冷冰冰的味道,俞霏进来时,江南正挂着点滴,望着窗户出神。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落在地上,被窗框分割成规则的小块。
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江南身体微微一僵。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转头去看,而是垂下眼,手指缓缓蜷起,捏住了被面的布料。
高跟鞋的声音响起,一下一下,越来越近。
江南岸将脸朝俞霏那边稍稍转了一点,垂着眼点点头:
“你好。”
“你好。”
原来,双胞胎连声音都是相似的。
江南岸攥紧的手指骨节用力到发白,他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才像是鼓足了勇气,慢慢抬眸看向俞霏。
墨石般的眼瞳微微一颤。
他张张口,停顿片刻才找回声音:
“……你好像她。”
俞霏轻轻扬起唇角,笑意似乎有点伤感,但更多的是一些复杂看不懂的东西。
她微微叹了口气,语气温和:
“你也是。”
第90章 有下定决心的决定。 带我一起吧。……
比起记忆中的俞雪,俞霏更加年长,更加成熟,身上还有一种沉稳内敛的书卷气。
她穿着优雅得体,长发以一只抓夹挽在脑后,打扮得简单利落。
时光似乎格外眷顾美人,即便她眼角已有细纹,却依旧不掩美貌,一举一动大方动人。
江南岸原本以为自己会不敢看俞霏,可是鼓起勇气与她对视一眼后,目光竟怎样也挪不开了。
俞雪在他的回忆里,总是冷漠的、木然的。
她总是穿着破旧的衣衫,头发凌乱满是灰尘,脸和嘴唇干裂起皮,麻木地坐在树下,目光空洞地望向远方。
大概只有在跟他聊起“外面的世界”时,她眼里才会稍微落进一点光。
俞霏和俞雪有着相似的容貌,打扮和气质却天差地别。
这种差距越大、越明显,就越让江南岸意识到——俞雪原本也该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那些人,如果……
如果没有他。
“我以前看过你演的电影,和电视剧,当时我朋友调侃说我自己恐怕都生不出这么像我的孩子,我还没当回事,笑笑就过了,现在想起来……世界上居然真的这种巧合。”
俞霏坐到江南岸床边,静静地望着他。
江南岸一开始还能和她对视,后来实在忍不住偏开了视线,沉默片刻,只道:
“对不起。”
“应该道歉的不是你,孩子。”
俞霏轻轻叹了口气:
“我这一趟来得或许有些冒昧了,可我真的很想见见她留在世上最后的遗物,但等真正坐在这里,又发现我和你之间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我听说了,她把你教得很好。”
“可是我还是没能做好她说的事,不然……”江南岸微微皱皱眉,声音低了许多:
“我对不起她。”
俞霏来之前在言戒那里了解过当年大致的情况,因此她明白江南岸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那种环境下,就算你做到了,她成功的可能性也很小。所以孩子,不用为此自责,在那种情况下,谁都没有办法,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你已经做到了你能做的一切,如果不是你留下那张身份证,我恐怕现在都还找不到她的下落,她这辈子,可能就只能不明不白地埋在那座山里了。”
俞霏看着江南岸,像是试图从他与俞雪相似的眉眼中找见故人的影子:
“你和她都没有错,错的另有其人,而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
听见这话,江南岸沉默良久。
最终,他张张口,问:
“能不能告诉我,她……以前是什么样的?”
“她啊。”说起俞雪,俞霏不自觉弯起唇角:
“她的个性比我活泼开朗一些,嘴也甜,长辈们都很喜欢她,上了学之后,班上所有人都是她的好朋友。她还很聪明,从小到大不知道拿过多少次第一,很讨人喜欢,中学时收到的情书能塞一抽屉,但她不喜欢那些男孩子。”
江南岸认认真真听着,闻言忍不住问:
“那她喜欢什么?”
“喜欢树。”
俞霏含笑答:
“她喜欢树,喜欢花草,喜欢夏天阳光洒在植物上温暖的味道,喜欢风穿过枝叶时‘沙沙’的响声。所以高考之后,她不顾父母反对,也不考虑就业前景,毅然决然地报了林学。她很喜欢自己的专业,和我说,她要一直念书,念到博士,去给她最喜欢最敬佩的老教授当学生,然后跟着她搞一辈子研究,一直和森林、和大树待在一起。”
真好。
俞霏描述的俞雪那么明媚,但好可惜,江南岸没见过那样的她。
他还想努力找点话,来跟俞霏多聊一些事,但想了半天也只找见一句:
“她很喜欢在树下坐着。”
“是啊。你以前的名字也是她取的吧,‘阿树’?”
“嗯。”
“真好。她还和你说过什么?”
“说……让我走出去看看。”
那个下午,俞霏和江南岸聊了很多,其中大部分都和俞雪有关。
最后,俞霏离开前,短暂犹豫之后,和江南岸说:
“你以后如果有机会去南江,可以来找我,我带你去我和她以前的家看看。虽然父母不在了,但房子还留着,里面有很多照片,还有关于她的回忆。”
说着,俞霏打开随身的手提包,从夹层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江南岸。
江南岸接过,垂眸看去,瞧见一棵很大的桂花树,还有亲亲热热抱着树干比耶的年轻女生,笑得明媚。
“她大二那年拍的,留给你吧,当个念想。”
“……”
江南岸捏着照片的边角,与那人的笑容隔着时光、隔着生死遥遥对望。
半晌,才低声道出一句:
“……谢谢。”-
在主治医生和心理专家的双双点头下,江南岸成功出院,从医院单间搬回了自己的家,但还是被言戒看着每天按时按点吃营养餐,还要定时去做心理疏导。
江南岸瘦下去的那几两肉连本带利地被言戒喂了回来,他每天一睁眼就是言戒的脸,一醒就听言戒在他耳边说这个说那个巴拉巴拉个没完,言戒把他的生活占满,让他完全没有时间去想其他的事。
就像他不知道梁成身陷脚踏无数船的渣男丑闻,本就不怎么好的名声雪上加霜,一时变成过街老鼠,谁看见了都得嘲讽两句。
就像他不知道奇匠突然被爆出税务问题,不仅如此,奇匠某位刘姓高管正为职务侵占、伪造账目等罪名停职等待调查,公司暂停运转进行自查整改,最后似乎还揪出一个大股东偷税、贿赂、挪用公款等问题。
事情轰轰烈烈上了好几天热搜,有人讨论奇匠是不是被人搞了,但又找不见什么证据,七嘴八舌猜测几句也就散了。
江南岸很久没看微博了。
他没再打开过那个为回应林地生临时开的小号,大号也一直被齐虹扣着。他知道前段时间齐虹用他的账号让运营发了篇官方回应,但没让他看,只告诉他反馈不错,其余的也没再说什么。
言戒和虹姐都说,这件事尘埃落定前,他不需要管,也不必理会。
只让他好好生活,安心做自己的事。
可能是总被江南岸嫌闹,为了给他一个固定的舒适的安静时间和环境,言戒这两天重新捡回了自己的直播间。
水友们说他是渣男,说他越来越没有上进心,直播间落的灰快要赶上坟头的土一般高。
还总有人在他直播间问有关江南岸的问题,言戒只在看见离谱谣言时否认两句,其他的并不怎么回应。
这天,言戒陪江南岸吃完午餐就晃下了楼,他开了几把游戏,但也不知今儿是什么日子,他常双排的游戏好友都不在,自己单排又把把遇演员,实在觉得没意思,便草草下播,关了电脑打算上去从江老师那里讨点安慰。
但让他意外的是,今天江南岸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躺椅上看书,以至于言戒推开门第一眼没能瞧见他。
“宝贝儿?南南?老公?”
言戒一边呼唤一边寻找,最终在厨房看见了江南岸的人。
江南岸会做饭,但从来不下厨,以前言戒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倒是能理解了。
所以,虽然他们认识那么久,一起住的时间也不算短,可言戒还从来没见过江南岸下厨的样子。
但今天,江南岸穿上了言戒平时做饭专用的小熊围裙,低头在岛台上捣鼓着什么,还时不时看一眼架在手边的平板电脑。
走近了言戒才看清,他是在做蛋糕。
江南岸正往蛋糕胚上抹奶油,一边专心地看视频教程,连言戒走过来都没空回应。
“这是干什么呢宝儿?想吃蛋糕了?”
言戒从后边抱住江南岸的腰,下巴垫在他肩膀上。
“没。”江南岸乖乖任他搂着,手里动作没停,语气淡淡:
“你不是快到生日了?”
“?”言戒愣了一下。
然后自己在心里回忆一番,发现还真是。
他生日确实快到了,也就是几天后的事儿,只是这段时间事儿太多,他自己都忘了,难为江南岸记着,还想着亲手给他做蛋糕。
言戒一颗心像吹泡泡似的越涨越大,里边没别的,都是江南岸。
他没忍住弯唇笑了:
“所以这蛋糕是给我做的啊?”
江南岸微一挑眉:“不然呢?”
“怎么想着给我做蛋糕了?”
“过生日不是要吃蛋糕?”
“嗯,但怎么想亲手给我做了?”
“……”
这个问题问到了江南岸的盲区。
他想了想,只答:
“不知道。做就做了。”
“我知道。”言戒帮他回答:
“因为你喜欢我,觉得亲手做的蛋糕比较有仪式感,想让我高兴,所以才自己动手,是不是?”
“不知道。”
听他这么说,江南岸有点不自在,但想了想,又犹豫道:
“……是吧。”
言戒笑意更深了,他亲亲江南岸的耳尖,松开了他:
“我看看,哎这蛋糕胚烤得松松软软的真不错。”
“买的。”
江南岸在他大张旗鼓吹彩虹屁之前就公布了实情:
“自己做的坏了。”
边抬手指指垃圾桶。
言戒把心里已经打好草稿连成串的夸奖又咽了回去,走到垃圾桶边一瞧。
得,一筐焦炭。
“没事儿!第一次做这种高难度的东西,失败很正常!”
言戒抽了根筷子挑了点奶油尝尝:
“奶油是自己打的吧?哇——打得真好——”
话没说完,他眼皮突然跳了跳:
“……是不是放太多糖了宝儿?”
“嗯。”江南岸没听懂他的含蓄,只垂着眼,答:
“你喜欢吃甜的。”
言戒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好像嘴巴里齁甜齁甜的奶油都重新变得美味了。
“哎呦,越来越会说话了,太爱你了,宝儿。”
言戒实在忍不住凑过去亲亲江南岸的脸颊。
江南岸没觉得自己的说话水平有哪里进步,他只知道自己被他这动作弄得手一抖,好不容易弄平整的奶油又被刮刀弄出来一条坑洼。
“啧。”
他皱起眉看向言戒。
言戒还笑得像朵花儿:
“哟哟哟,皱眉不耐烦也这么好看,哈哈哈好了好了,亲我一下,宝儿,亲我一下我就不闹了。”
“……”
江南岸盯了他一会儿,最终还是向他妥协,微微垂下眼,靠近贴了一下他的嘴唇。
言戒却说话不算话,扶着他的下巴加深了这个吻。
江南岸怕这一闹起来再弄坏奶油抹面,索性放下刮刀,抬手搂住言戒的脖颈。
言戒扶住江南岸的腰,顺势把他抱起来放到岛台上坐着,正想继续这个亲吻,口袋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声音。
言戒笑着叹了口气,把亲吻换成了拥抱,搂着他,边接通电话,把手机放到耳边:
“喂?”
亲吻被打断,江南岸没什么反应。
他靠在言戒肩头,抿抿唇角,尝到舌尖余下的甜味,想,奶油里的糖好像确实放得有些多了。
室内很安静,江南岸和言戒的距离又很近,有一点声音就会变得特别明显。
江南岸静静地等着言戒打完电话,原本没多在意,可某一瞬间,他突然听见了电话那头提到的某个名字。
很快,言戒挂了电话,却没再继续刚才的亲吻。
他松开了江南岸,好像整个人在这短短一通电话的时间里漫上了许多烦躁。
“虹姐的电话吗?”江南岸看着他,问。
“嗯。”言戒应了一声。
“什么事?”
“没什么,宝儿。”
“和林地生有关是吗?”
说出这话之后江南岸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现在已经可以很自然地说出那个名字了。
这大约也算是某种进步。
“……是。”
“他找虹姐要钱?”
“你都听到啦?听到了还问。”
言戒无宇岩污奈笑笑。
“嗯。”顿了顿,江南岸又说:
“别给他钱。”
“我知道,宝儿,我们不会让他如意。但他这种行为叫做敲诈勒索,我们得想办法让他付出点代价。”
言戒抬手拨开他脸颊边的发丝,认真告诉他。
江南岸点点头。
他对这方面倒还算了解:
“你们要见他,留证据,是吗?”
“是。”
得到答案,江南岸陷入沉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重新看向言戒的眼睛,那坦然坚定的目光惹得言戒眸子微微一动。
“带我一起吧。”
他语气清清淡淡,似乎说的只是一件寻常小事,可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说出这话时带了多少的勇气,又下了多大的决心:
“……让我见见他现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