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美人刀
听完了前因后果,苏镜音沉默半晌,才稍稍理清了思绪。
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方应看那个崽种用来坑她哥的?
正面刚不过,就搞绑票,他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下作。
然而苏梦枕和无情等人,为了温柔几人的性命,却都不得不踏入圈套,前往蝙蝠岛,赶赴这场鸿门局。
若方应看使的是阴谋诡计,即便防不胜防,苏梦枕却也不放在眼里,但此番这局明晃晃的阳谋,却恰恰侧面验证了对方胸有成竹,对于海上这场交锋,应是十足有把握。
对上方应看那种只敢在背后搞小动作的小人,原本苏镜音是不担心的,毕竟在她心里,她兄长厉害极了,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能轻而易举地解决。
可是不知怎的,她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预感不太好,兴许这事没表面上那么简单。
苏镜音眉眼沉了沉,立马伸手,拽住了兄长的袖子,哑着嗓子说,“我也要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海上一行甚为危险,苏梦枕怎么可能让她跟着去,他当即厉声否决,“不可!”
苏镜音嘴角一瘪,还没开始干嚎两声,挤两滴假模假样的眼泪,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嘴。
苏镜音:“……”你预判了我的预判?
果然,兄妹之间互相太了解也不是什么好事。
“蝙蝠岛上危险重重,岛上有什么陷阱也未可知。”苏梦枕软下语气,柔声劝说道,“此事自有我和无情他们解决,你跟着去了也无济于事。”
好一个无济于事,伤自尊他是会的。
苏镜音觉得,他还不如直接点,说她武功太菜,帮不上忙算了。
可是她这段时间练起刀法,都比以前勤快多了,有她兄长的红袖刀法作基础,虽然只练会了一半,但她觉得,她还是能勉强跻身一流高手之末的。
至少比当初随便来个人都能吊打她,可不要好太多了。
苏镜音心下觉得不安,还是想再争取一二,可是苏梦枕一边咳嗽咳得眼角发红,一边说着“你若是在,我会分心”,三两下间就将她想说的话,全都劝退了回去。
苏梦枕决定好的事,很少有人能左右,他身子羸弱,行事作风却雷厉风行,苏镜音这日夜里喝完药,不知怎么回事,特别困倦,睡意突如其来,不由自主。
夜凉如水,琐窗人静,月色映照床前人影。
苏梦枕静静地守在一旁,凝眸注视着她,眉宇间几许隐忧,微微蹙起,柔情暗蕴其中。
良久。
直至窗外鸟啼三两声,方才如梦初醒。
他离开的时候,几乎莫敢回头,仿佛生怕自己会舍不得就此离去。
掩上房门之后,苏梦枕却不曾回屋,而是转身下了塔。
他离开了玉塔,越走越远,行至西边院落,方才驻足停下。
屋内烛火幽微,人影绰绰。
苏梦枕还未叩门,屋中就已传来了嗓音轻缓的话语,“苏公子今夜前来,是为逐客,还是谈事?”
苏梦枕直言道,“谈事。”
屋门未曾闩牢,苏梦枕只轻轻抬手一推,屋门立时大敞,白衣如雪的青年端坐桌边,低首敛眉,手中提壶斟茶,面色淡淡,只道了一声,“请。”
苏梦枕从顺如流,提起衣摆坐下,桌上的茶还是热的,氤氲出袅袅烟气,他浅啄了一口,倏而眉目微动。
是上好的庐山云雾。
这样顶级的庐山云雾,是专供皇宫的贡茶。
果然,狄飞惊这样的人,哪怕安居一隅,无甚野心,隐藏于人后,却仍犹如潜龙在渊,待时而动。
“苏公子特地前来,是想谈什么事?”狄飞惊问道。
苏梦枕放下茶盏,面色不变,“我以为,你知道。”
狄飞惊垂下眸子,“我可以知道,也可以不知道。”
“你是个聪明人。”
苏梦枕抬眼看他,眸色深不可测,“但我今日,不是来试探你的。”
不是试探,那便是……
狄飞惊眉头微挑,轻笑了一声,“你要我帮你?”
苏梦枕不置可否,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桌上,一下一下地,轻轻叩着,道,“只是请托,在我归来之前,护我妹妹周全。”
狄飞惊唇角的笑意顿住,蓦然抬眸,好看的眉峰微微凝起,“他们的目标,不止是神侯府和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扯出一抹冷笑,道,“方应看狼子野心,他想要的,太多了。”
“他也不怕吃不下。”狄飞惊讽笑一声,眸光漠然,面色亦是如出一辙的冷。
他不曾多说其它,但有这句话,苏梦枕便知晓,他这是应下了。
杯中的茶水尚且温热,他端起一饮而尽,悠然起身,不再多留,“我今夜便走。”
在他转身踏出房门之前,狄飞惊倏而问道,“你信我?”
苏梦枕一顿,蓦然止步,却未曾再回头。
他开口,语声仍旧坦然,“我不信你,但我相信狄飞惊。”
夜色更深了。
料峭春风,裹挟着寒凉的霜花,漏窗而入,拂过月白色的帘幕,簌簌翩飞。
屋中一盏残灯,明明灭灭。
狄飞惊沉默良久,半晌,复而低声开口。
“不论来的人是谁,我都会护她周全。”
“来多少人,我便杀多少人。”
他的颈骨断折,说话间语声仍是极为轻细,仿佛随时消散在风中,却无端令人觉得,他的心意坚定得宛若磐石。
磐石无转移。
苏梦枕拢了拢袖,提步从容离去。
风中隐约飘来一声回应,缥缥缈缈,若有似无。
“好。”
初春的寒意将散未散,苏梦枕带着部下离开天泉山的时候,玉峰塔下,天泉池边,多出了一道白衣的颀秀身影。
苏镜音喝完汤药,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一天,直至翌日傍晚,乍然惊醒来,伤寒虽然痊愈大好,却怎么都找不见她兄长的人影了。
杨无邪留守坐镇天泉山,她觉得心绪不宁,想去找他问下,于是动作飞快地穿戴齐整,连楼梯也懒得走,直接从塔上一跃而下。
方才站稳,一抬头,却见到了披落一身寒气的狄飞惊。
苏镜音怔了怔,问道,“狄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狄飞惊微笑着,轻声答道,“是苏公子,托我来此保护姑娘。”
他这话说得极为轻松,可是里头掩藏的意思,却是连守卫重重的玉峰塔也不甚安全了。
苏镜音眉头蹙了蹙,心下微沉,更加担心了,“我兄长什么时候走的?”
“昨日夜里。”狄飞惊答道。
苏镜音喃喃道,“那就是说,他已经离开将近一整天了……”
空气中飘散着一丝隐隐约约的血腥气,若有还无,她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有些困惑,“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好像有股血的味道?”
狄飞惊眉目低垂,含笑道,“姑娘伤寒初愈,一夜一日未曾进食,应当是闻错了。”
他说的貌似有点道理,苏镜音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这会儿是有些饿了,但心里挂念着事,不问清楚她放不下,因而直接越过他,踏出玉塔,往白楼方向走去。
狄飞惊不疾不徐地跟随在后。
到了白楼,找到杨无邪,苏镜音问来问去,都只能得到一个“公子和无情总捕他们已经快马离开汴京,赶往海岸乘船了”的回复。
苏镜音有些泄气,兄长临走之前,什么话都没与她交待,也什么话都没留给她。
她十分怀疑,为了不让她跟着去,她哥笃定是给她喝的药里下药了。
晚了一天,现在赶是铁定赶不上了,若是她非要去的话,或许还会给兄长添麻烦,苏镜音恹恹地叹了口气,只能收了前往蝙蝠岛的心思。
她的心思原本都歇了,可第二日,却收到了卧底迷天盟内的朱小腰紧急传回来的消息。
关七不见了。
江湖传闻中,曾经的迷天盟七圣主关七,一身武学横扫武林,难有敌手。
如今虽已走火入魔多年,但关七还是那个痴迷武学的练武奇才,在那种半疯半傻的情状下,一身武功却不退反进。
迷天盟掌控不了他,所以只能用精铁打造坚不可摧的锁链,将他手脚牢牢锁住,严密关在鲜有人知的秘室里。
秘室一事,知晓的人并不多,除去当日楚河镇一役,暴露六分半堂卧底身份的「不问苍生问鬼神」,以及同为金风细雨楼暗线的大圣主颜鹤发、二圣主朱小腰以外,剩下的,便只有五圣主张铁树,和六圣主张烈心。
二人在江湖上被合称为「铁树开花」。
苏镜音记得,兄长曾经告诉过她,「铁树开花」二人早已暗中投靠了方应看。
方应看外出乘坐马车之时,为他掀帘的那两个一高一矮的蒙面高手,就是张铁树和张烈心。
毕竟哪怕蒙了面,张铁树的「无指掌」练就大成后,手指粗短肥大,萎缩入掌,形似无指,而张烈心的「落凤爪」则特征相反,手指细长如柳枝,指端尖锐锋利,细如竹签。
两人特征明显,明眼人一看便知。
暗中带走关七的,应当便是方应看手下这二人。
可那关七分明早已走火入魔,又如何能乖乖跟着走?
这事苏镜音想不明白,杨无邪也一无所知。
一直安静伫立在侧的狄飞惊,却倏然间瞳孔微缩,一瞬即逝。
仿佛想到了什么。
第52章 美人刀
天泉山上,暮色四合,夜色深深。
杀意汹汹而来,冲着狄飞惊。
那群人的目标是她,可是却不得不先干掉狄飞惊。
与其说狄飞惊是苏镜音的护卫,还不如说,他是她的死士。
护卫或许还可试着用钱财名利笼络,可死士不行,因为他在以性命相护着。
只要狄飞惊不死,方应看的人就连苏镜音的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到。
苏镜音坐在窗边,凭栏而眺,袖中的短刀将收未收,她一直处于随时出手的警觉状态之中。
不过片刻,塔下的白衣身影就已收了掌势。
狄飞惊解决得很快,下手也不曾留情,塔下的守卫清扫现场的动作十分熟练,显然不是头一回了。
苏镜音眸光闪了闪,白日里闻到的那股血腥气,果然不是她的错觉。
守卫将尸体拖下去的时候,苏镜音隐约看到了被尸体压在底下的一把刀,锈蚀斑驳,刀口钝崩,眼熟得很。
那是方应看手底下的「八方风雨刀」,苗八方的刀。
她不在乎这两日,八大刀王究竟死了几个,也不在乎为了掳她,方应看手底下究竟死了多少人。
她只想知道,她这个人质到底有多大的重量,才让他接二连三派出手下高手,死了那么多也不管不顾,一副不将她掳走不死心的架势。
或许得不到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物件,总是最念念不忘的。
苏镜音不是很喜欢杀人,她从来都被保护得很好,哪怕她兄长一直按着她练刀,但她的手上,其实从未沾过血。
可江湖中人,尤其是声名赫赫的江湖高手,哪一个手上没有许多人命。
区别只在于是为民除害,还是滥杀无辜罢了。
譬如她兄长盛名在外的「梦枕红袖第一刀」,刀下恶魂早已不知凡几了。
狄飞惊出手杀人的时候,她一直在塔上安静地看着,狄飞惊也知道她在看着,但他却没说过半句让她躲进屋内的话。
她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娇弱的姑娘。
从前有人为她挡着风雨的时候,她便是温室里娇养的花,可是那人暂时不在了,江湖上的风雨便瓢泼而下,尽管仍然有人护着,但于她而言,那是有区别的。
顶住风雨成长,是她的必经之路。
不论是狄飞惊,还是她,他们都知道,她总会有必须亲自动手的一天。
如今局势风谲云诡,那一天恐怕已不远了。
只是当下,有桥集团的这群人,跟韭菜似的,割了一茬还有一茬,源源不断地跑来送死,还是挺烦人的。
塔下的狄飞惊仍然低着头,苏镜音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也担心,再这么下去,他就算不被敌方的人杀死,也要这么被一波一波的车轮战活活耗死,累死。
毕竟他已经两天没阖过眼了。
尽管像他这样的高手,几日几夜不睡觉都是撑得住的,但是苏镜音还是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更别提还有狄飞惊的一双眼睛,可重要了。
她刚想把他叫上来休息会儿,却见狄飞惊骤然间脚下一动,借力纵身而起,转瞬间就到了她面前。
苏镜音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狄飞惊身上的杀意猝然腾起,猎猎泛动着,几乎凝为实质。
她有些懵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想开口问问,张了张嘴,却又安静如鸡,觉得还是先别让人分心比较好。
只是下一刻,就见到了一抹有些眼熟的身影。
依旧还是大多高手的标配之一,白衣。
是那个总是迷路的人。
这几个月以来,因着鄂州城的一点交情,她出门时偶然遇过他几次,给他指过几回路。
只是他不认路的毛病特别严重,分明是直来直去的街道,却回回都能让他开辟出极其复杂的新地图,最后完美避开正确道路。
仿佛和正常人活在不同的世界维度里。
谁不说一句绝呢。
只是这回,他应当不是迷路到了天泉山,而是特意前来。
苏镜音看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美貌姑娘。
这姑娘明明长得很好看,却偏偏取了个怪里怪气的名字,叫牛肉汤。
当初在鄂州城,苏镜音也是曾见过她一面的,此次前来,应当就是她给他带的路。
苏镜音眉头几乎拧到了一处,却也没有提起别的,只抬眼看着他,忧心忡忡地问道,“你怎么还在京城?”
宫九,无名岛的九公子,也是太平王府的“病弱”世子。
同时,也是年前之时,收到有桥集团和蝙蝠岛合作的消息后,苏梦枕联合的结盟对象。
这些事,苏梦枕大多不会瞒她,苏镜音也知道,宫九此番应当也会离开京师,赶往海上。
却没想到,她兄长都走了两天了,他还有空在这里优哉游哉地看戏。
狄飞惊收敛了满身杀意,眼底有着探究。
和他活在另一层空间的路痴属性一样,宫九这人同样活得十分自我,对于不是自己敌人的人,大多时候都宽容得很,这或许是因为他得到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对很多东西都不看重,包括名利,身份,钱财。
他并不在意狄飞惊探寻的目光,反倒是微微勾了勾唇角,面上笑意淡淡,有些不可捉摸。
“这会儿你不应该在海上了么?”苏镜音生怕他给她哥挖坑拖后腿,连忙又问了一遍,“你怎么还在汴京城里?”
宫九眉头微挑,和苏镜音的焦急不同,他就连回答个问题,都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姿态,“关七失踪了,据我手下人的查探,应当是出了海。”
果然,关七失踪的事,和方应看有关……
苏镜音皱了下眉,“所以?”
这事跟他还留在汴京城又有什么关系?
宫九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笑得像只狡诈多端的狐狸,顾左右而言他:
“我收到了苏楼主的飞鸽传书,此番前来,是为了带苏姑娘走。”
苏镜音:“嗯??”
…………
两日后。
站在松江府的海岸边,感觉到咸腥的海风迎面而来的时候,苏镜音还有些精神恍惚。
狄飞惊仍然安静地站在她身后。
跟着宫九出海,是苏镜音自己的决定,此番海上一行有多危险,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更何况是狄飞惊这样的聪明人。
狄飞惊劝过几句,怎奈苏镜音心意已决。
他不是金风细雨楼的人,就算是答应了她兄长护着他,他其实也不必对她负责到底,所以苏镜音原本是打算自己走的,但狄飞惊在某些方面却十分执着,后来在路上,反倒是换成她劝了他几回,回回都刹羽而归。
聪明人实在很会说话,她说不过。
宫九这人其实作为同伴来讲,是挺慷慨大方的,从汴京城赶往松江府这一路上,不论是大宛良马,还是客栈酒楼,什么都准备得妥妥当当,就连即将出海的船只,也是一艘颇为豪华的大船,船上还有个二层的甲板。
就是宫九时常犯神经不太靠谱这一点,让苏镜音不免有些担心,总觉得他充当了一路的贴心小棉袄,暗地里兴许想给她坑一波大的。
宫九是个纯粹的乐子人,做事只要自己爽到就行了。
对于他来说,可能找乐子比干正事还要紧。
关于这些,苏镜音心里可不要太有数了。
狄飞惊也十分清楚,她未必不知道宫九说的什么苏梦枕托他接她出海这事,是在蒙她,但她还是选择了相信。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她确实是相信了,所以跟着他来到了松江府海岸。
那只是她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而已。
一个能够动身去找苏梦枕的借口。
实际上苏镜音压根就不信宫九所说的鬼话,否则她也不会在离开天泉山的时候,还要偷偷摸摸的,特意避开了杨无邪和上官中神等人。
但她也不是一时冲动。
她确切地考虑到了方方面面。
对于宫九这人,虽然苏镜音与他交情不深,但在知晓她兄长与他合作之后,她特地去白楼顶层查看了他不少资料,对他的性情也有了充分的了解。
他这人,就算性格古怪有缺陷,千不好万不好,却有一项特别纯朴的品质。
纯朴到不像是宫九那样的人会有的优点。
他极为信守承诺。
只要是他答应的事,即便自己心里特别不爽,他也会认真去执行。
所以苏镜音并不担心,宫九会对此次双方的结盟出尔反尔。
更别提,还有一点,宫九的无名岛与蝙蝠岛在同一片海域之中,相距不算太远,勉强算得上是海上的邻居。
对宫九而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早已看不顺眼蝙蝠岛很久了,之前没动它,不过是因为对方暗中的势力不小,原先的蝙蝠岛也不过是座光秃秃的破岛,没什么油水可捞罢了。
但现今就不一样了,据他的手下打探,蝙蝠岛在去年早已全部建成,甚至秘密安排了不少客人前往,年底的时候,依稀传出了个「海上销金窟」的名头。
销金窟好啊,销金窟就代表油水不少。
宫九:沉迷搞钱,不可自拔。
而对苏镜音来说,最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哥之后肯定发现她不听他的话,跟着出海前往蝙蝠岛,万一他要是生气了,她还可以把锅统统扣到宫九头上。
嗯!计划通!
登上了船,苏镜音让狄飞惊先去船室内休息,毕竟他这几日睡得极少,即便在路上住客栈的时候,明明开了客房,可是有几次她睡到半夜,却发现他还在门外为她守着夜。
再高的武功也不能这么造作自个,更何况狄飞惊的颈骨断折,提气本就比别人难上许多,消耗的内息也更多,所以苏镜音特意嘱咐了让他多睡会儿。
苏镜音裹着厚厚的狐裘,站在甲板上吹风,等了好一会儿,却一直不见船只离开码头。
正当她纳闷儿的时候,宫九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忽然冒出一句,“我很不喜欢蝙蝠岛。”
苏镜音吓了一跳,下意识转头看向他。
“我喜欢坐在无名岛岸边的礁石上看风景。”宫九走到她身旁,自顾自的接着说道,“海边的风景不错,那座岛影响了我看风景的心情。”
苏镜音不是很关心他的心情,也不是很想知道,那座岛上的人干了什么影响他的心情,她只在意什么时候开船去找她哥,所以闻言也只是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敷衍了他一声,“哦。”
她继续看向了码头上忙碌的人群。
宫九在旁边盯着她看了半晌,看得苏镜音莫名其妙,她有些不乐意了,于是转头斜了他一眼。
她看得出来,宫九对待她是有点特别的,但那种特别和其他人的关注点不一样,跟她美貌与否更是没有半点干系。
他对待她,更像是在研究一样有趣的物件。
但她怎么都想不透,她身上究竟有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至少苏镜音这两天想来想去,都没想明白。
被她剜了一眼,宫九也不生气,反倒是笑了起来,也不再盯着她看,目光投向了浪花微卷的海面。
看了一会,他忽然开口,语气意味不明,“我现在,倒是觉得你很有趣了。”
至少这会儿对他爱搭不理的样子,尤其可爱。
比起他曾在鄂州城看见的,她身上那个如梦似幻,却杀气森森的妖鬼魅影,还要有趣多了。
俗称犯贱。
一直安静跟在宫九身边的牛肉汤听到这话,眉头微微皱了下,默默转头,看了一眼苏镜音。
她在想,这个有趣,和从前那些有趣是一样的吗?
可是上一个被九哥说有趣的人,大概……可能……已经在海里头喂鲨鱼了吧……
可惜了,她还挺喜欢这位苏姑娘的……脸的。
真是好看。
她要是长成那样儿,一日三餐不揣个镜子对着下饭,都对不起那张绝色美人脸。
苏镜音莫名觉得后背发凉,不由转头跟着看了过去。
海面一望无际,烟波浩瀚,从甲板高处往下看,每一道泛起的涟漪都闪着粼粼波光,反射的光芒星星点点,仿佛都投映入了白衣公子的眼瞳之中。
苏镜音这才发现,宫九的眼睛亮得吓人。
他身边的美人姑娘,眼神也有点诡异地微微发着亮。
她浑身一激灵,本能地退开几步,拉开了与那二人之间的距离。
又等了好半晌,还是不见船只有离开码头的意向,苏镜音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还在等什么?为什么还不开船?”
“乘船出海这一路,若是只有我们几人,未免太过冷清无趣了些。”
宫九微微一笑,转过头来,垂眸看她,眼瞳中仍然透着闪烁不定的光采。
“我在等好戏开台。”
他说,“看戏,自然要有唱戏的人。”
苏镜音蹙眉看着他,一脸的茫然。
与她不同,宫九脸上的神色兴味十足,是很典型的搞事表情。
苏镜音有些莫名,没等她有所反应,却见他已经抬起手,幽幽地指了指她身后的码头。
“喏,你瞧,他们来了。”
第53章 美人刀
狄飞惊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醒来之后,隐隐约约听见船室外的说话声,他才恍然知晓,为什么那么不安稳了。
船身浮浮沉沉,他转头望向窗外,入眼一片蔚蓝,一望无际,应是早已离了码头出了海。
拉开舱门的时候,恰巧看见苏镜音一手微抬,似是准备敲门的动作,未待狄飞惊说什么,她已先笑了起来,“我正要叫你吃饭呢,李大侠和楚大哥他们钓了鱼,这会儿正在甲板上烤鱼呢。”
她说着,然后又悄悄压低了声音,“就是技术不太过关,我觉得最好还是别吃的好。”
狄飞惊微微扬了扬唇角,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自苏梦枕走后,她似是太过担心,做什么都情绪不高,他已有好几日,没见过她笑得这样真心实意了。
虽然只是一抹轻浅的笑容,尽管瞳中还隐约缠绕着淡淡愁绪,却已是比先前好了不少。
一踏出甲板,果然见到了几个或眼熟,或耳闻过的人物。
收到匿名消息,得知那位与阿月有八成相似的苏姑娘将要出海的时候,李寻欢还在梅二先生的药馆里躺尸着。
他确实受了不轻的伤,表面上看起来十分严重,实际上并没有。毕竟使飞刀的大多是脆皮,再加一个远程射手,石观音远远一掌打来,他用来暗自凝聚内息护住脏腑的时间,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石观音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他心觉这样下去两败俱伤,非死即残,他还有许多事未查清楚,因而故意佯装重伤,暗地里联络从前的老朋友,查问二十年前的事情。
可他传出了几封飞鸽传信,还未得到回复,就先从楚留香口中知晓了出海的消息。
当时楚留香是来与他道别的,他和当年的李寻欢一样,朋友几乎遍布江湖,神侯府和金风细雨楼的动静虽对外隐瞒,却也没多隐秘,至少只要用心探听,总能知晓一二。
这是两边故意漏给有桥集团的消息,隐含的意思双方心照不宣,苏梦枕和无情等人已赴约赶往蝙蝠岛了,所以务必保证别撕票。
李寻欢留下了个假替身,是阿飞假扮的,伺候他多年的仆人铁传甲,也留在了医馆里照顾“病人”。梅二先生也是个嗜酒如命的酒徒,李寻欢与他相见恨晚,他重伤的假象便是梅二先生所营造的,他答应为他用治伤之事拖住石观音。
可偏偏,在他和楚留香即将离开医馆之前,却被前来探望石观音的妙僧无花,状似无意地撞上了。
七绝妙僧近年来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名声也极好,楚留香与他算是知己好友,在石观音与李寻欢两败俱伤送入医馆后,他也曾与楚留香秉烛夜谈,自行点破了自己的身世。
最后得了楚留香一声叹息,几句安慰,更觉那是个光风霁月,不染凡俗的谪仙人物。
可不论如何,无花出现的时机恰好在他们即将离开的时候,这太巧合了,仿佛早已得到消息,仿佛就差一个同行的理由。
但他们也没有理由拒绝就是了。
于是这会儿狄飞惊一出船室,看到的就是围炉而坐的那仨人。
故意引来几人的宫九,深藏功与名。
这艘船很大,甲板上也很宽敞,除了烤鱼的炉子,还架了一张八仙梨木桌。
船上的侍从有男有女,这会儿还在慢慢上菜,桌上已经摆了半桌子珍馐佳肴,其中有个长相娇美的侍女,总是将丰盛的菜色摆在苏镜音前面,然后将一盘格格不入的焦黑物体,挪到了宫九面前。
宫九洁癖严重,此时正略带嫌弃地看着那盘疑似烤鱼的不明物体,默默将其推远了些。
苏镜音这几日心有挂念,几乎都没什么心思吃东西,再加上前两天都在快马赶路,不知不觉瘦了不少,脸色也透着微微的苍白。
但李寻欢不亏是曾经的一甲探花郎,方才狄飞惊还未起时,他侃侃而谈地说起不少曾亲身经历过的江湖往事,竟也引得苏镜音转移了注意力,听着听着,不由听入了神,这会儿也有了些胃口。
她在桌边坐下,狄飞惊也跟着坐在旁边,其他人还未有所行动,另一边的位子就被牛肉汤一屁股占了上去。
牛肉汤挑眉看着那几人笑,都是江湖有名的人物,总不会跟她这么一个小姑娘抢位置吧?
不会吧不会吧?
苏镜音是随意坐下的,中间只与宫九隔了一个位子,牛肉汤这位置一占,左边是自家九哥,右边是她垂涎了好几天的美人儿,牛肉汤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堪称人生赢家。
正当她想给美人献献殷勤夹夹菜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了缥缥缈缈的曲儿声响。
此时在船上的,除了苏镜音,全是江湖有数的高手人物,就算是年纪和苏镜音差不多大的牛肉汤,亦是遗传了吴明小老头的武学天赋,一身武功只高不低。
就连久已绝传的如意兰花手,曾经有人整整练了三十年也未练成,最后心有不甘,呕血而亡。而牛肉汤懒怠练武,却只练了五年就练成了,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罕见的天赋型选手了。
所以在船上众人听见曲声的时候,牛肉汤虽晚了几瞬,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随着曲声越来越清晰可闻,很快的,苏镜音也听见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虽然曲子略显有气无力,虽然调子有点五音不全,虽然反反复复只有这两句……但很明显,这曲子是出自人口。
而且这声音,怎么好像……听起来有点耳熟??
楚留香是第一个听出陆小凤声音的人。
这座船上,李寻欢是个江湖前辈,本身已心有所属。
无花是个自幼出家的和尚,早已六根清净,斩断情缘。
那位自称船主的九公子,以楚留香多年游走情场的眼光来看,他的眼中并无太多情愫,更多的是对于新奇物件的兴趣。
数来数去,整艘船上,可以充当情敌对手的,只有一个看起来与苏姑娘关系极好的狄飞惊。
楚留香曾经多次听说过这位低首神龙的名头。
从前只闻其名,今日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狄飞惊。
没人对楚留香介绍过狄飞惊。
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人,只需让人一眼看见,便能知晓是何人。
苏梦枕是这样,狄飞惊也是这样。
他从船室中缓缓走出来,自始至终都低首敛眉,安静得跟在苏镜音身后,对于甲板上的动静视而不见,仿佛眼中只看得到那一个人。
白衣,低首,孤寞,出尘。
天下间不知有多少人想见狄飞惊,可天下间,却没有几个人能真正见到狄飞惊。
曾经的狄飞惊是六分半堂的智囊,也是六分半堂的脊梁。
后来一夕之间,六分半堂生变易主,低首神龙也渐渐从江湖上消了声息。
如今来看,或许不是消失,而是隐入幕后。
江湖上虽偶有风声传出,说狄飞惊暗地里入了金风细雨楼,但这类的消息,大多都被归为了虚假流言。
毕竟当初的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斗成什么样,江湖上有目共睹,几乎算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双方势力交战,相互弄死对方的人只多不少,哪还有可能搞出什么世纪大和解。
但如今来看,那条传闻,或许也不算空穴来风。
只是狄飞惊并非成了金风细雨楼的人,或许他自始至终跟随的,都是苏镜音。
而让楚留香更为心梗的是,苏姑娘好似十分信任他,对狄飞惊的态度,也远远比对他更要亲近不少。
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在楚留香思绪纷纷的时候,船只也渐渐驶近了声音源头。
见到有船只驶近搭救,抱着一根浮木在海上不知飘荡了多久的陆小凤,差点喜极而泣,但下一刻,他就真的眼泪掉了下来。
他看见了他的心上美人。
那他刚才唱的歌,是不是都被听到了??
陆小凤忽然就绝望了。
谢了,还不如别来救他。
他自小五音不全,唱来唱去也只会唱那两句词,苏姑娘对他本就印象不算深,这会儿流落海上形容落魄,他不过是漂了几天,无聊到自娱自乐,却恰巧自爆了唱歌难听的短处……
他是不是没机会了啊呜。
陆小凤一脸生不如死地上了船,又一脸生不如死地进了船室换衣服,从头到尾低着头,都没敢多看苏镜音一眼。
好在陆小凤就是陆小凤,被朋友们坑了又坑,依旧还是乐此不疲地交朋友,本身他就是个特会自我疏导负面情绪的人。
将自己全身上下一丝不苟地打理干净后,陆小凤很快就将逆流成河的悲伤收了起来,立马恢复了自信,转眼又是一副潇洒倜傥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悠悠然坐到了桌边。
谁说脸皮厚不是一项优点呢?
陆小凤来得晚,虽然离苏镜音较近些的位子全都被占了,他隔的最远,但恰恰就在她对面。
原本陆小凤是有些欢喜的,毕竟他已经许久没见过苏姑娘了,可是这会儿安顿下来后,仔细一看,他才发现,他的心上美人似乎面色不算好,身形也消瘦了些许。
而且这艘船上什么人物都有,就连绝迹江湖多年的李探花都在,却偏偏没有苏姑娘的哥哥,他的大舅兄。
这不应该啊?先前苏姑娘外出的大多时候,不是都与她哥哥形影不离的吗?
“诶?我大舅……咳咳!”老是在心里叫着大舅兄,这会儿差点说溜了嘴,陆小凤连忙猛咳了几声,找补道,“苏楼主怎么不在?”
这也不怪陆小凤,他这俩月以来,被西方罗刹教的魔教护法「岁寒三友」,寒梅、孤松、枯竹三人追着讨要罗刹牌,那几个老家伙阴招频出,他叫苦不迭,逃到冰天雪地的拉哈苏还被追上,最后只能使用老法子,破除冰层,用龟息功潜入水中逃离,沿着江水流域最后漂到了海上。
所以汴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陆小凤是真的一无所知。
一听他问起苏梦枕,苏镜音手上筷子一顿,眸光顿时黯淡了几分。
“我们此行出海,正是为了苏楼主。”楚留香的位子就在陆小凤旁边,他简单解释了一句,见陆小凤张了张嘴,还要再问,生怕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在桌下悄悄踩了他一脚。
这一脚实在用足了力气,陆小凤嗷地一声,还没叫出来,就被楚留香夹了块红烧肉堵住了嘴。
他在海上漂了好几天,早就饿了,要不是有一身内力撑着,估计都等不到被救上来,这会儿嘴里塞了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也不客气,当即一咬一嚼,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陆小凤感动得双眼睁大,眼泪汪汪,咬牙切齿地嚼着嘴里的红烧“肉”。
天杀的楚留香!
盘中那么多肉,偏偏给他夹了一块姜!
陆小凤艰难得咽下了嘴里的姜,对着楚留香扯了扯嘴角,脚下跟着重重踩了下去。
楚留香笑而不语,猛地收起脚,诶嘿,你踩不着!
陆小凤也笑,拿筷子给他夹起了菜,看起来分外殷勤,“好久不见楚兄了,来,我记得你最爱吃蒜了,我给你多夹几个。”
陆小凤闻名江湖的灵犀一指,拿筷子夹起菜来,速度也不遑多让,只是一转眼,楚留香面前就堆了半碗蒜米,要不是冒出了尖尖,陆小凤大概还要继续夹。
楚留香呵呵两声,皮笑肉不笑地瞟了陆小凤一眼,然后夹了一大块凝结了他半日心血的烤鱼,放到了陆小凤的碗里。
他开口,语气如春风般和煦,“来,陆兄,这是我亲手为你烤的鱼,你多吃一点。”
陆小凤低头看了眼碗里那块写作烤鱼,读作焦炭的不明物体,艰难地扯动嘴角,和楚留香相视一笑。
目光相触间,空气中似有噼里啪啦的响动。
一切尽在不言中。
楚留香、陆小凤:你给我等着!!
同一张桌子,不同的世界。
他们这边“兄友弟恭”,口味独特,苏镜音那边倒是其乐融融,氛围极好。
牛肉汤方才特地下厨煮了牛肉汤。
牛肉汤的手艺很好,在两个浪子明争暗踩时,苏镜音已经在牛肉汤期待的星星眼里,不知不觉喝下了大半碗,后边还有个美貌侍女,时不时地给她布着菜。
李寻欢一直在暗暗关注着她。
和原来酒楼的匆匆会面不同,出海半日,他与小姑娘也断断续续相处了半日,不知怎的,对她越发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特别是小姑娘这会喝着牛肉汤,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和她更像了。
他有些恍惚,如见故人。
连带着看见满船觊觎小姑娘的家伙,也莫名觉得不爽极了。
一顿晚膳,从黄昏暮霭,吃到月色初升,勉强算得上宾主尽欢。
除了陆小凤和楚留香。
两人已经从桌下的暗戳戳动脚,到明面上的动手,一人一双筷子,打得有来有回,美名其曰,切磋武艺。
苏镜音吃完离席的时候,就连旁边吃着素斋,自始至终优雅从容的无花,也被莫名卷入了战局。
陆楚二人:决不能容许他一个人独自优雅!
然后无花身形一闪,微微一笑,又把想要跟着苏镜音离开的狄飞惊,也拉入了大乱斗中。
苏镜音:“……”
她默默转头,瞥向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宫九,小小声地问他,“为什么引来这么多人?你怎么想的?”
总不会真是为了看他们打架吧??
宫九眉头一挑,移开了看热闹的目光,转头看向她,也跟着压低了声音,“我不是早就说过原因了?”
苏镜音一脸懵,“什么时候?”
宫九提醒道,“关七失踪。”
“所以,你是引他们来帮忙,合力对战关七?”苏镜音恍然。
宫九笑得意味深长,“……算是吧。”
原本对战关七并不需要这么多人,兴许只要眼前的小姑娘一个就够了,这不过是他的一点恶趣味罢了。
同时也是以防万一,要是小姑娘办不到的话,这群人,就是他的第二手准备。
否则小姑娘要是出了什么事,苏梦枕那把红袖刀,估计第一个削的就是他。
苏镜音皱了皱脸,“可是,这也太多人了。”
宫九瞥了眼打得不可开交的战局,随手指了指,懒洋洋说道,“陆小凤可不是我找来的,是你们半路上救的。”
“那也差不多,反正上的都是你的船。”
“不,那可差太多了。”
苏镜音有些疑惑,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陆小凤啊?”
“啧,怎么说呢……”宫九眉头微微凝起,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他,就拳头硬了,特别想打他。”
苏镜音:“……”还有这样的?难道这是天生的气场不合??
宫九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他笑了一下,说道,“你不会以为,只有他们几个吧?”
苏镜音眨了眨眼,下意识左右张望起来,“难不成,这船上还有其他人?”
“有的喔……”宫九凑近她,神秘兮兮地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苏镜音:“……??”
什么鬼?还有谁??
可是接下来任由苏镜音再怎么问,宫九他都不肯多说了。
看着甲板上打得不可开交的几个人,苏镜音忽然觉得脑壳一抽一抽的疼。
感觉像被骗上了宫九的贼船。
然后船上的人还都很活泼。
活泼过头了。
让她有一种上辈子造孽的感觉。
之后航行的这一路上,苏镜音大多时候,都怀着这种莫名诡异的心情。
她干脆躲进了她自己的船室。
用的理由是,她内向,社交不了一点。
有时就连吃饭都直接在船室里吃。
转眼过去了三天,船只匀速行驶在海面上,整片海域大得看不到边际,同时也依旧看不到有任何岛屿的迹象。
苏镜音坐立不安了几天,还是没忍住出了船室,想去找宫九问问,什么时候才能到蝙蝠岛,然后半道上恰巧碰见了李寻欢。
“李大侠。”她礼貌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李寻欢微微颌首,在她即将越过他离开的时候,忽然开口问道,“苏姑娘这是要前往何处去?”
李寻欢是江湖前辈,听说还是个十足的大好人,苏镜音对他还是蛮尊敬的,听到他问,便也停下了脚步,回答道,“已经出海几天了,我实在有些担心兄长,想去找下宫九,问问他蝙蝠岛什么时候才能到。”
她的眉头紧紧蹙着,眼下几许淡淡的青黑,显然是这些天太过忧心,没休息好的模样。
李寻欢叹了口气,安慰她道,“苏楼主和无情总捕在一处,他二人皆是有勇有谋的高手,并非随便什么宵小之辈都能算计的人,苏姑娘应当放宽心,好好休息,否则等到了蝙蝠岛上,你的身体会撑不住的。”
苏镜音连礼貌的微笑都扯不出来了,“李大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我实在是睡不着。”
李寻欢又叹了一口气。
苏镜音垂下眸子,“或许只有等亲眼见到哥哥安然无恙,我才能安心吧。”
“苏姑娘看起来,与令兄感情很好。”李寻欢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可能我说这话有些唐突,但我还是想问问苏姑娘……你与苏楼主,是亲生的兄妹么?”
苏镜音眉头皱了皱,不免觉得他这话问得有些冒昧,但她先前对李寻欢的印象还算不错,因而还是点了点头,“自然是啊。”
她说着,又多补充了一句,“我幼时母亲早亡,自有记忆起,就是父亲带大的,后来父亲离世,又是兄长护着我长大的。”
听完她的话,李寻欢沉默了下来。
苏镜音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那些成名多年的绝顶高手,比如成日裹着一撮灰蒙蒙的雾团的玉叔叔,又比如说话总是颠三倒四的石小姨,哪一个没几样怪癖呢?
至少相比之下,李寻欢已经算是个正常人了。
李寻欢沉入了自己的思绪,苏镜音也不再多留,只说了一声便抬脚就走,跑去找宫九,最后得到了个再过一两天的回复。
毕竟同样也在海上混,宫九的消息还算是挺准确的。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苏镜音睡梦中也不安宁,早早就醒了过来。
她简单梳洗了一番,随手打开了船室窗户透气,然后一抬眼,远远的,就瞧见了海天交界处,出现了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岛。
第54章 美人刀
船只在海上飘飘荡荡。
今早没有初升的旭日,阳光被遮掩在层层叠叠的乌云之下,入眼皆是一望无际的灰色。
海上起了朝雾,天是灰蒙蒙一片的海,海则是灰蒙蒙一片的天。
海天一色。
飘渺而汹涌的灰色。
四面八方全是灰色的海,唯一的陆地便是那座光秃秃的石山岛。
船只逐渐靠近岛屿海岸。
离得越近,朝雾不再遮蔽视线,岛屿的真面目逐渐显露人前,清晰可见。
寸草不生,不毛之地。
这是苏镜音对这座岛屿的第一印象。
若不是宫九再三保证,这次绝对没坑她,这里绝对是那座被称为「海上销金窟」的蝙蝠岛,苏镜音还以为,这仅仅只是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
仿佛独立于海上的孤岛。
翻腾滚荡的浪涛,哀哀怒号着,宛如千军万马般呼啸奔腾而过,猛烈地拍打着海岸。
岛屿四周全是礁石,坑坑洼洼地罗列分布在海岸线上,到处都是触礁的船只,有大有小,无一不是桅杆倒下,船板残破,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新旧程度。
很显然,众人乘坐的这艘大船,虽然坚固又豪华,却也抵挡不住这遍布海岸线的礁石群。
既然无法靠岸,那就无须靠岸。
海上不比陆地,唯一可借力的只有海水,这已不仅仅是普通的轻功水上漂那样简单了。
好在这艘船上的,也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不论是楚留香的踏月留香,陆小凤的双飞彩翼,还是狄飞惊的疾龙无影身法,无花的少林轻功,全都是当世绝学,配合深厚的内功,众人基本都能够轻易掠水而过。
另外,成名多年的李寻欢,以及武学天赋极高,且收藏失传秘籍无数的宫九,轻功也更是不必说。
那么问题来了,剩下的苏镜音该怎么办?
原本同为女子的牛肉汤是第一选择,可惜牛肉汤的轻功虽然不错,但也只足够她自己一人掠过海面,并不足以支撑她带人。
众人皆明白,这种情况下,最有可能被苏镜音选择带着她渡海的,只有狄飞惊。
但这是苏镜音不行的情况下。
苏镜音默默看着,眼前这会儿已经开始笑里藏刀,打起机锋的几人,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两句,却又插不进嘴。
一旁的美貌侍女悄悄走近,靠近苏镜音耳边,低声细语地说道,“男女授受不亲,奴婢常年在海上,别的不行,轻身功夫却是极好的,姑娘不如让我带着你,如何呀?”
苏镜音顿了顿,转头看向侍女,眼中几许探寻,上下打量起了她。
侍女被她看了又看,片刻,脊背越来越僵。
少顷,苏镜音忽然微微笑了,“多谢……”
那侍女蓦地眼睛一亮,但下一刻,却又见她忽然收了笑容。
“不过,不用了。”
冷淡至极。
一如当日的黄鹤楼下,初次遇见,惊鸿一面。
或许得不到的永远最心动。
她对他越冷淡,他就越放不下。
王怜花忽然有些恍惚。
可是这恍惚中,却隐隐有种自己都无法忽视的欣愉。
原来,她认出他了啊……
却也就是这一瞬的恍惚。
王怜花眼前倏然一晃,甲板之上,哪还有那道清冷淡然的身影。
苏镜音越过船栏,毅然决然跳下了海。
她行动太过迅疾,众人皆是一惊,却都没能及时赶上。
预想之中的落水声响不曾传来。
只一眨眼,海上一抹紫色身影踏水而去。
仿佛化作了海风当中的一缕。
「瞬息千里」。
都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苏镜音这俩月以来,刀法进步飞快,但练得最好的,莫过于轻功身法。
就为了以防不时之需,用来跑路。
只是跑路还没用上,倒是先渡了个海。
众人各自施展轻功,尾随其后。
船只依旧漂在海上,随着波涛浮浮沉沉,隐入茫茫雾海之中。
踏上岛屿,越觉荒凉。
这座岛屿面积不小,一眼望不到头,可是抬眼望去,入目的却只有遍地的石头。
岛上的石头全都呈灰色,和海天苍茫的灰色不同,这是一种死寂而冷硬的灰色。
这些石头既不光滑,也不规则,全都有棱有角,模样尤其狰狞。
苏镜音十分怀疑,她要是不小心在上边摔一跤,估计脑糊糊都得一头磕出来。
天地一片萧杀。
在呼啸而过的阵阵海风之中,夹杂着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步履匆忙,参差不齐。
听起来,不止一个两个,而是至少上百个。
在场之人耳力大多极好,但这还是依稀听得到的,听不到的,约莫不止上百。
四面八方皆有,轻重不一,远近不一,有的在朝他们这边来,有的在朝更远的地方去。
“应该是岛上巡逻的守卫。”楚留香低声说道。
陆小凤跟着点头,“其中有一些步声轻巧,武功并不低。”
换作平时,他们这边这么多个绝顶高手,就算摸上了别人的地盘岛屿,也是不必担心什么守卫的。
但此时最重要的,还是探听虚实,尽快找到苏梦枕与无情他们,与其会合,所以当下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众人寻了一处相对较高,较密集的石群,暂时藏身在后。
方才躲好,刚要商量下一步该如何走,一直安静地跟在苏镜音身旁,低着头,沉默不语的狄飞惊,忽然开了口。
此时他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些,听起来比平日里还要更轻,更细。
他说,“那些守卫,应当不是在巡逻。”
苏镜音一顿,立时看向他,“什么意思?”
她知道狄飞惊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也知道狄飞惊的判断力,几乎从未有过出错的时候,他会说出来,大抵是有九成以上的把握确定了。
“一来,若是巡逻,那些守卫前进的速度,未免太慢了些。二来……”
说到这里,狄飞惊抬眸看了她一眼,眼底情绪不明,似有几许不忍,但还是继续说道,“二来,尽管被海风吹散大半,极为稀薄,空气中,还是保留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血腥气。”
众人皆在海上航行了几日,呼吸间本就习惯了海风的咸腥气,如若不是刻意屏息稍许,再另行仔细分辨,是很难发现那一丝残留在空气中的血腥气的。
苏镜音的心忽然就沉了下去。
这里是对方的地盘,人马成百上千,早已设好了圈套以逸待劳,而且方应看和那个什么蝙蝠公子的手上,不仅有一个走火入魔的关七,还握着三个人质的性命,如若她兄长和无情与他们正面对上,胜算不会太大。
这样一想,苏镜音顿觉预感越发不妙。
她都能想到的事,其他人更加不可能想不到。
众人面面相觑,大概都看出了对方所想,猜测归猜测,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未可知,于是不约而同地直接点出了某盗帅,让他出手去偷个人来逼供。
虽说此偷人非彼偷人,但这词实在是令人噎得慌,楚留香怀着诡异的心情,认命地去偷了个人回来。
一来一回,不过少顷功夫,不曾惊动岛上任何一人。
这被偷来的倒霉蛋,脸朝下扔在地上,周身大穴皆被封住,虽说可以稍微动弹几下,却也仅限于稍微而已,这会儿像只乌龟似的,自个儿怎么翻都翻不过来。
陆小凤随手将他翻过身,苏镜音定睛一看,好像有亿点点眼熟。
方应看的八大刀王之一,伶仃刀蔡小头。
勉强算是个老熟人了。
说是逼供,其实连逼供都算不上。
王怜花早在渡海之前,就恢复了真实面目。
伶仃刀一个乌龟翻身,第一眼就直面了一张妖孽脸。
不止长相妖孽,就连学习天赋也极为妖孽。
且爱好广泛。
不论是医术毒蛊,还是各种邪门外道,他都几乎无所不精,有这么一个妖孽的王怜花在,一个小小的伶仃刀,还真不够他两下玩的。
摄心术是西域秘术,原是王怜花的母亲云梦仙子意外得来,被她用于控制手下以保证忠心,后来甚至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也用上了摄心术,就为了给他洗脑,想让他满心满眼里,只余报仇雪恨。
却不料,王怜花天赋异禀,这摄心术竟然反倒被他学了去。
只是这摄心术也并非万能,至少对于那些意志坚定之人,并无半分用处。
但八大刀王这些人,原是方歌吟留给方应看的手下,却被方应看用钱权利益之类的东西,轻而易举收买了去,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之人。
所以不过片刻间,伶仃刀蔡小头双眼迷瞪着,肚子里的秘密三两下就被掏了个底朝天,包括在他们上岛之前,岛上发生的所有事。
关七果然被带来了蝙蝠岛上。
之所以关七能乖乖听话,是因为方应看借用了关七曾经痴恋的温小白之名。
温小白在经历过那段和关七、雷损之间的感情纠葛后,在六分半堂里生下了一个女儿。
雷纯便是温小白的女儿。
她与温小白的容貌原本就有七八成相似,若是穿上单色的水绿罗裙,再微微地颦眉,便能有九成以上的相似度了。
这样高的相似度,已足够她控制关七,对付苏梦枕。
雷纯心里有恨。
她恨背叛六分半堂的狄飞惊,也恨趁乱收拢人心,坐上总堂主之位的雷媚,但更恨的,还是那个在背后操控一切的苏梦枕。
苏梦枕是致使六分半堂败落,让她失去原本措手可及的权力的罪魁祸首。
因为关七不好控制,对付苏梦枕的时候,在场的人并不多,蔡小头当时也并未在场,但却收到了苏梦枕身受重伤,为救被打下石崖的无情,而一同落到海里,消失不见的消息。
据他所说,方应看命令搜寻苏梦枕和无情的时候,脸色极差,平日里所装的那副天真可爱模样,荡然无存,几乎可以说是面目狰狞,恨得咬牙。
毕竟像苏梦枕和无情那样善谋多思的人,哪怕是亲眼看到了尸体,都不一定是真的死了,更何况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原本以为那二人的死,已如探囊取物般容易,谁知如今死活不定,像是两枚不定时的炸药,随时会给你炸一出大的。
挖出了肚子里所有消息,蔡小头也就没用了。
楚留香和陆小凤心软,不愿看到杀人,其他人倒是无所谓,但这里光秃秃的,除了石头就是海,处理尸体是个问题,还容易把他们暴露出去。
好在有王怜花的摄心术下,稍加暗示,蔡小头就拿着他的伶仃刀,迷迷瞪瞪地离开了石群,按原路回去,成了个不由自主的卧底。
从听到苏梦枕身受重伤,和无情一道落下石崖消失在海上的时候,苏镜音的脸色就变得极差。
那二人如今下落不明,这座岛屿太大,接下来众人需得暗中行事,尽可能赶在方应看等人前头找到他们。
可是她的状态不大好,不适合再继续走下去。
最后众人一致决定,他们分头去找寻线索,同为女儿家的牛肉汤,留在此处陪着苏镜音。
哦,还有个超级路盲的宫九,留下来保护两位姑娘。
众人从决定到分头离开的速度极快,压根没给苏镜音半点反应的时间。
苏镜音脸色微微发着白,慢慢蹲了下去。
她心慌意乱,几乎站不住脚。
半晌。
才缓缓抬头,看向宫九。
“你知道他在哪里落的海,对吧?”
宫九怔了怔,眼底飞快划过一丝讶异之色。
一瞬即逝。
然后,轻轻点了下头。
只是微乎极微的幅度,轻的不能再轻,苏镜音却忽然生出了气力。
牛肉汤指路,宫九带着她,从容地避开了所有在外搜索的人,不论是敌方,还是己方。
最后来到了一座四面环着高耸石山,中间凹陷成平地的石崖平台上。
石崖之上,遍布着数不清的殷红血迹。
苏镜音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第55章 美人刀
石崖之上海风愈盛,高处不胜寒。
灰蒙蒙的海,像是倒扣着往下坠落的天。
云迷雾锁,黑云压岛。
海上航行的一路,分明是晴朗的天色,可是靠近了这座孤岛之后,却风云变幻,日月无光。
曾听说,当武功修炼高到一定境界,气息大盛,便可影响天象,也可踏破虚空。
踏破虚空是传说,不曾有人真正亲眼见过。
可影响天象却是传闻,如今这世上,唯有一人能够做到。
那是一个可怕的人。
一个只剩本能与执念的人。
关七,果真在附近。
此时此刻,他是在岛上,还是在海上?
苏镜音猜不到。
她的脑里一团乱麻,这样异常奇诡的天象,总觉得好似曾几何时,在哪里见到过……
可是,在哪里见过呢?
她过往的记忆里,分明是从未见过的。
不远处,散落着一张染血的帕子。
苏镜音蓦地一僵,浑身忽然开始微微颤栗起来,根本不由自控。她咬牙抬起脚走了两步,慢慢蹲下身去,拾起了地上染血的帕子。
只是简单的动作,却几乎耗尽了她身上所有的气力。
牛肉汤面色担忧,想要上前去,身边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拦了下来。
她转头,看向宫九,却见他眸光微闪,对她摇了摇头。
九哥他……刻意费这么多工夫,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手中的帕子沾满了血的味道,可苏镜音还是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清冷药香。
她的手紧紧攥住了帕子。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
可遍地的斑驳血迹,却好似彻底烙印入了眼底,即便闭上了眼睛,也看得清清楚楚。
苏镜音脸色越来越差,额角已然沁出了点点冷汗。
时不时的,脑海中不受控制般,飞快闪过一帧一帧相似的场景。
血,每一帧画面都染了血。
灵魂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撕扯,隐隐发着疼,宛如刀割。
头也开始疼了起来。
她的记忆逐渐混乱。
她在这混乱无序的记忆中,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与她容貌十分相似的人。
她是谁?我……又是谁?
明明已到了春日,可为什么,她觉得这样冷呢?
比深冬飘雪的日子还要冷。
她是不是,曾经忘记了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她。
她的双手不自觉捂上了头,即便头疼得厉害,即便脑中一片混乱,她也不曾放开过那张染血的帕子。
时间慢慢从指缝中流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
可能是一盏茶时间,也可能是一柱香时间。
亦或是更久。
在这种找不到自我的混乱中,苏镜音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的脑海里,近乎一片空白。
她缓缓站起了身,记忆也随之慢慢回笼。
虽然更久远的记忆,对她来说,还是好似隔了一层薄纱般,模糊不清,
但她记了起来,她是谁。
她也记了起来,这座海上孤岛,她究竟为谁而来。
“走吧。”她说。
这下,却换成宫九愣住了。“去哪儿?”
牛肉汤也怔了怔,忍不住转头悄悄瞄了一眼,瞧见宫九脸上的表情,不由感叹,能让她九哥露出这种迷惑神色的人,真是少见啊。
苏镜音转身就走,越过宫九的时候,微微一顿,说道,“你原本想带我去哪儿,就去哪。”
她是懒得思考,但她不是傻。
好歹她也是苏梦枕教导长大的,怎么可能看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她兄长受了伤是事实没错,但究竟落没落海,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她不清楚他们之间的筹谋和计划,也不知道如今她兄长在何处,却明白宫九在这段计划中担任什么角色。
声东击西,围魏救赵。
他想声的东,想围的魏,究竟是什么?
苏镜音不知道,但她知道,宫九带她过来,不仅仅是为了看什么热闹。
她隐隐察觉出了她身上的秘密。
也猜出宫九将她当作手中的刀。
但她不在乎,她只想帮兄长,解决那些威胁到他的麻烦。
宫九转头看向她。
他垂眸看着那张绝美的面孔,目光中满是奇异,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她的脸色依旧极差,苍白如纸。
那双眼瞳里是一如往常的澄澈,仿佛白纸上缀入浓墨,画了眼,点了睛。
可更深处的眼底,还是藏着几许空洞的茫然。
眼尾之下那颗小小的泪痣。
微微泛起了红。
…………
蝙蝠岛不过是座光秃秃的石山岛。
苏镜音自上了岛,就一直很疑惑。
岛上分明没有半只蝙蝠,却被称为蝙蝠岛。
可是随着宫九进入一个隐蔽的洞口之后,苏镜音才明白,为何叫做蝙蝠岛。
真正的销金窟,就在石山之下。
蝙蝠是看不见的。
她现在也什么都看不见。
眼前是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黑暗。
换作从前她是会害怕的,可是那个会无条件护着她的人,不在身边,就算是害怕又有什么办法。
她知道宫九身上是带着火折子的,但他却怎么都不肯点燃。
蝙蝠岛上的信条,是要遵守绝对的黑暗。
他说要带她去见一些人,火折子要留在那个时候再用。
在此之前,他不想成为布灵布灵的发光靶子。
虽然他不怕,但这会大大影响他看热闹的进度。
苏镜音似懂非懂。
地底的洞窟底下,延伸出了无数漆黑幽长的地道,地道之中,又分支出了无数狭小的房间。
随着越发深入洞窟内部,鼻端开始涌入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气味,有酒菜、瓜果的香气,还有女人的脂粉香气。
再往前走,就开始隐约能听见一阵阵奇怪的声音,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轻微的喘息声,短促的呻吟声,还有高低起伏的哭笑声。
黑暗之中,牛肉汤的面色越来越古怪。
就在这时,宫九忽然停下了脚步,而后转身,随手推开一扇门,踏了进去。
眼前依旧还是无止境的黑暗。
苏镜音跟着走了进去,狭小的房间空气沉闷不流通,裹挟着浓郁的脂粉香气,有些刺鼻,她皱了下眉,刚要出声询问宫九,但下一刻,呲啦一下,火光骤然亮起。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被乍然亮起的火光一晃,刺出了几许生理性的眼泪。
眼前有些模糊,但苏镜音此时,已然顾不上揉眼了。
床上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年轻漂亮,却不着寸缕,赤裸着身体。
但这并不是苏镜音愣住的原因。
火光轻恍,床上的女人却毫无所觉。
蝙蝠岛的洞窟里,是完全笼罩的黑暗,不点火是看不见的,但是点了火,那女人依旧还是看不见的。
她没有眼睛。
她的眼帘是完全缝合的,不知用了什么秘法,被人缝成了整片光滑的皮肤,不曾有一丝缝隙。
眼眶周围是一片诡异而绝望的空白。
听到三个人的动静,那女人似乎有些害怕,抱着自己瑟瑟发起了抖。
牛肉汤没忍住骂了声脏话,然后三两步上前,扯下床幔,包裹住了女人赤裸的身体。
苏镜音回过神来,猝然抬眸,看向宫九,“这就是你要我见的人?”
宫九点头,看着她眼下的泪痣颜色又深了些,微微勾了勾唇。
“这样的人,蝙蝠岛上至少有几十个,这只是刚开始,以后还会有更多。”
他说着,转身抬步离开房间,手上的火折子并未吹灭。
无尽的黑暗中,这一点光亮就成了实实在在的靶子,蝙蝠岛的守卫很快就循光而来,一个个手握铁棒,气势汹汹。
但也只剩下气势了。
宫九毫不在意地抬手一挥,一倒一大片。
这下他倒是不怕闹出动静了。
也或许,他本就在故意闹出动静。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宫九微微拧了下眉,十分嫌弃这些人挡了他的路。
他直接踩了过去,苏镜音走在他身旁,也跟着重重踩了下去。
这些人明显全是帮凶,没什么好可怜的。
远处传来了纷纷乱乱的脚步声,应该是其他守卫听见动静,也急忙赶了过来。
宫九懒得动手,牛肉汤跟在最后,任劳任怨地充当起了临时打手。
他神色淡定,抬起手,又推开了第二扇门。
然后……苏镜音总算明白,刚刚听到的那些奇怪的声音是什么了……
原来这就是销金窟。
覆在女人身上的男人感觉到光亮,悚然大惊,当即直起身子,大声骂道,“大胆!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
几乎在苏镜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袖中的短刀,就已割开了那男人的气管。
砰地一声,男人瞪着眼睛,死不瞑目的倒在地上,喉间血流不止。
苏镜音毫无反应。
她只是怔怔地,盯着自己手上的刀。
接着是第三间,第四间……
她不喜欢见血,却杀了很多人。
一路走来,宫九眼中的光采越来越亮。
她分明是第一次杀人,但是准头却很好,下手也够稳,就像是天生的杀手。
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她杀了太多人,致使挡在地道前方的敌人,越来越多。
有蝙蝠岛的守卫,也有蝙蝠岛的客人。
前方人数众多,杀气沸腾。
宫九手中的火折子,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自她身后升腾而起的烟紫光影。
绝色的少女面白似雪,眼尾小小的泪痣却殷红如血,又冶艳,又妖异。
她缓缓抬起了手,目光极为平静。
看似悲悯,实则无情。
“夜叉白雪——”
第56章 美人刀
孤岛之上浮云蔽天,日月无光。
岛中的地窟里留不住一丝光线,暗如抹漆,分不清白天黑夜。
这样的黑暗,若是不点火烛,本就是看不到任何东西的,宫九手中的火折子已被他丢了个彻底,但此时此刻,地道内却此刚才点了火还要亮上不少。
紫色光影当中,披散着一头白色长发的夜叉,自绝色少女的身后缓缓飘浮而起,身形虽瘦,形态却比一般人高大不少,几乎完全笼罩住了底下的纤瘦少女。
那不是人,却也不是什么鬼怪。
宫九目光灼灼地看着,眼睛亮得吓人。
在接连不断的刺激之下,他终于把眼前少女的另一面,给逼出来了。
她的天赋,不在武学,而在杀人。
凌空悬浮的夜叉,手持着一柄细薄而略长的长刀,面上并无半分情绪波动,眼眶中空无一物,眼下各挂着一道殷红血线。
它不是人,所以没有凡人的情感,可是从来花娇玉软的少女,此时却也是面无表情,神色冷淡而漠然。
苏镜音闭了闭眼,掩下了残存的一丝不忍,再睁开眼,扫过那些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人,再看向那些在蝙蝠岛的守卫和客人,眸中杀意逐渐浮动。
她不喜滥杀,但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畜牲不如,不配为人。
“那、那是什么东西?!”
“救命——鬼啊——”
挡在地道前的守卫,个个吓得胆裂魂飞,惊恐万状,被死亡笼罩的阴影,致使他们几乎软了手脚,有些嘶声叫喊着救命,有些却甚至连发出声音都没来得及,只见数道白光疾掠而过,所有拦路之人,倏忽之间,便已身首分离,一分为二。
白发夜叉大开杀戒,自始至终,苏镜音作为夜叉的主人,作为真正的凶手,她的情绪一直很平静,很冷漠,仿佛在冷眼旁观着别人的事。
一路走过,死人越来越多,遍地开出血色的花,洞窟中鬼气森森,死气缠绕。
宫九跟随在后,一路悠然自得地踱步前行,仿佛他们不是在危险重重的蝙蝠岛内,而是在什么风景甚好的地方悠闲踏青。
牛肉汤一脸复杂,她原本以为,那是一只单纯无害,且需要人保护的小兔子,却没想到,这是一个真正杀人不眨眼的大佬。
她终于明白,九哥他究竟真正想做的,是什么了。
他想彻底捣毁蝙蝠岛,一个不留。
这一路没有遮盖动静,也没有掩饰方位,敌方早就发现了他们,派遣来人的武功也越来越高。
随着深入洞窟,目光扫过,偶尔有几个稍显眼熟的面孔,有方应看的手下,也有当日酒楼里那些跟在林仙儿身后的追求者。
洞顶被势不可挡的刀势划破,刀光闪烁间,掀翻了无尽的黑夜。
洞窟被打破的一瞬间,最先感觉到的是飒飒的海风,然后光影变幻,当空而落。
蝙蝠岛上精心修建的洞窟,很快变得破烂不堪,目之所及,不再只有黑暗,永夜终将退去。
动静实在太大,岛上的人几乎都闻声而来,来的不止敌方,还有原本分开行动的自己人。
狄飞惊和无花是来得最快的。
二人刚好离得不远,再加上轻功高明,其他人还在听见动静赶来的路上,他俩就已经看见了挥刀而出的夜叉白雪。
少女脸色苍白,眼神却坚定而漠然,发上的玉簪早已在混乱中掉落,一头如瀑青丝披落而下,随风飘动。
身后的白发夜叉飘浮在空中,刀影掠过,寸寸见血。
浮光掠影,光怪陆离。
狄飞惊有一瞬的恍惚。
他几乎在瞬间就想起了,当年垂死之际,昏迷之前留映在他眼底的那道紫色光影。
曾经救下他的刀芒,与眼前的道道刀光,几乎完全重合,只一刹,狄飞惊就解开了困扰多时的疑惑。
难怪当年那么一个小小的她,能够在马蹄之下救下他。
狄飞惊收回飘远的神思,才忽觉身旁之人的呼吸变了频率,似是略微深重了些,虽不明显,却逃不过他的知觉。
无花惯会演戏,他的心思一向藏得很好,只是人在面对在意的人时,不论再怎么淡然从容,总有一时半刻的疏漏,狄飞惊早在船上之时,就隐隐有所察觉。
这会儿转头看向无花,果然见他面色微异,眼底之下暗藏几许光芒,比当下这阴沉的天色还要亮上许多。
狄飞惊敛眉,在必须防备的对象里,添上了一个无花。
其他人也来得很快,楚留香和陆小凤各从一南一北两个方向来,一前一后,相差不过片刻,尚未落地,便一眼望见了不远处战火纷飞的场景,而后身形同时一顿。
两人为了赶过来,本就全力施展着轻功,这会儿刹车不及,相互撞了个满怀,踉踉跄跄了好一会才站定,可是视线相触间,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满目的震惊。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但若是一步杀十人,别说千里之行,哪怕万里之行,都无人可挡。
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当今江湖之上,并无几人,最起码这几人里边,并不包括年纪轻轻的苏镜音。
若不是亲眼所见,不论如何他们都不会相信,那个清清冷冷,却心软良善的苏姑娘,会动手杀死那样多的人。
这里头最容易心软的,要数楚留香和陆小凤了,看到那躺了一地的死尸,难免觉得不忍心,可是在见到牛肉汤从一个又一个房间里面,救出裹着床幔、面露惶然的无眼女人时,那些不忍的情绪立马就烟消云散,一点不剩了。
唯一剩下的,只有无边的愤怒。
那蝙蝠岛的主人「蝙蝠公子」,究竟是怎样一个面目丑恶的人,才能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
没有人能回答他们。
却有人能回答,少女身后飘浮着的那个白发虚影是什么。
李寻欢离得远,听到响动赶来时,只晚了他们一步,只一眼,他便认了出来。
霎时间,李寻欢惊愕得呆呆立住,如遭雷击。
“夜叉白雪……真的是夜叉白雪……”
他喃喃自语着,面上的表情很复杂,像是极为震惊,却又似早有所料,依稀还有着难言的悲伤。
“夜叉白雪在这里,那她呢?她在哪儿……”
李寻欢这样问出了声,但他却并不需要别人的回答。
如春日清风般的温柔眼瞳,几乎瞬间就化成了雨。
眸中湿润一片。
他知道的,阿月曾说过,夜叉白雪是刻在灵魂里的烙印,它的剥离与继承,唯有直系的血亲才能做到。
他也知道,他找了那么多年,寻了那么多年,她其实早就已经不在了。
只是他一直都在自欺欺人而已。
小姑娘是她的女儿,这已是板上钉钉的真相了。
算算年纪,当年阿月离开保定城的时候,大抵是已经有了身孕,所以,那应当……也是他的女儿。
李寻欢心头泛起滔天巨浪,他走了两步,想上前去,但岛上那些敌方阵营的人,此时已经全都反应了过来。
岛上越来越多的高手现了身,已经逐渐分开包围了他们,似是要将他们逐个击破。
方应看闻讯赶来,却在远远看见曾经魂牵梦萦的那道身影时,骤然僵立住了。
任他想破脑袋,也怎么都想不到,片刻间湮灭了半座蝙蝠岛,让报信之人惊恐万分,让他们如临大敌的,竟然是他一直以为,只要除掉苏梦枕,就能随意掌握在手心里的柔弱姑娘,
眼看着那个古怪奇异的白发夜叉,几乎片刻不停地杀着人,方应看远远盯着,紧握血河剑的右手青筋迸发,僵硬不已,他看出了夜叉真正的主人是苏镜音,也发现了原本他自以为的柔弱少女,实际上危险性有多高。
方应看不敢再贸然上前。
苏镜音一步一步,持刀深入洞窟,她并未全盘依靠夜叉白雪,有的自己出手,有的命令夜叉白雪出手。
方应看也一步一步,往后急退,只继续派遣手下上前,用成群的性命堆填,去试探她的深浅。
苏镜音恍若未觉,下手并未有半分停顿。
她的脑里一片混乱,只依照那些模糊的短暂记忆,凭着近似本能一般的异能天赋,去操控命令夜叉白雪。
结果是喜人的,夜叉白雪很听话。
可是苏镜音却没半分喜色,她出手的状态,近乎麻木。
天色越来越黯,乌云越压越低。
地窟之下,隐有尖锐的芦笛声传出。
风萧萧,细雨忽落,朦朦胧胧。
血色的花绽放在她眼前,一簇又一簇,可是她的面色依旧平静如潭水,无波无澜。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红色的鲜血从死人身上汩汩流出,渐渐相互交汇,染红了前方的道路,宛如血色花/径。
直到刀光击破层层洞窟,天光映射最底层的地牢,那尖锐的芦笛声更是清晰可闻,刺刺嗡鸣着,无端惹人心乱。
然后便是一阵哗啦啦的锁链声。
苏镜音抬眸望去,骤然对上了一双空洞的眼睛。
仅是一刹的对视,竟有排山倒海的杀意,随着罡风猛烈袭来。
但苏镜音却一反常态,并未立即出手。
她听见,有什么声音,被掩盖在了漫天的杀意之下。
比骤然袭来的罡风,来得更快,更疾。
那是苏镜音最为熟悉的声音。
也是她最不喜欢听见的声音。
咳声阵阵,带着缕缕不祥的血气,嘶哑而破碎。
她踏花而过,刀光如雨落。
第57章 美人刀
天地一片肃杀,风云变幻,阴沉昏暗。
罡风来得很快,裹挟着层层杀意,呈澎湃汹涌之势,沛然而莫能御。
可是在这难以抵挡的罡风剑气之中,比杀意来得很快的,是一道刀光。
绯色的,婉约的,凄艳的刀光。
刀声渺渺轻吟间,一抹凄寒的人影,仿若流星赶月般,紧随而至。
绯色刀光急转疾袭,诡谲而凌厉,瞬间划破猛烈袭来的罡风,空气中荡起阵阵波澜光影。
刀影重重,人影绰绰。
快得只剩迅疾的残影和刀光,仅凭肉眼几乎难以分辨。
苏镜音手上未动,只她身后,却有数道白光疾掠而过,然后便是两声沉闷的倒地声。
芦笛声戛然而止。
猛烈的罡风也跟着停了下来。
吹响芦笛的「铁树开花」二人,一高一矮,裹着厚厚的黑布,原是为了蒙面不让人认出来,可是只一照面,连反应都来不及,就已被疾速划过的白色刀光取了性命。
死得极其潦草,也没有人在意他俩的死,反正这蝙蝠岛上,死的人已经很多了,多他们两个不多,少他们两个不少,就是这么没牌面。
此时此刻,如美人低吟般的刀声也停了,只余一丝若有似无的回音,自山石碎落的洞窟中幽幽荡开。
美得令人一眼难忘的红袖刀,一招一式间,极阴至柔,带着美丽婉转的风华,最后落在了关七的肩颈之间。
这是兄妹二人无言的默契。
苏镜音的目标,是吹响芦笛控制关七的「铁树开花」二人的性命,而苏梦枕自洞窟深处而来,就径直对上了关七。
关七不再出手,也没有动作。
那双空洞的眼,越过他身前那道清隽瘦削的人影,直直看向了苏镜音。
准确的说,是看向苏镜音,以及她身后的夜叉白雪。
空洞的眼神中,隐隐有了波动,不再如此前那般茫然无光。
关七不由自主地向前了一步。
像是被什么蛊惑般,仿佛忘记了仍然架在颈间的红袖刀。
猝不及防间,刀刃划破皮肉,淌下一抹血色。
苏梦枕目光一凛,回手收刀。
红袖刀眨眼就消失不见。
方才关七的罡风剑气,全都直指苏镜音,不曾防备其它。
情急之下,背后暗算,非他本意。
所以他收了刀。
绯色的刀影入了袖,他仍未回头,也不曾看她一眼。
苏镜音有些失落。
那道背影立如松柏,仿佛不惧所有,径自隔开了关七与她。
分明是阴暗的天色,却因为这突然而至的人影,而多出了不一样的色彩。
只是隔开了身体,却始终隔不开视线。
关七的眼神波动,逐渐变得越发汹涌。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这点就算是他失去了大部分神志,变得半疯半魔,也改变不了的。
武学之道,各有不同,但不论是剑道,还是刀道,走到最后,仍旧殊途同归。
同归之路,在于踏破虚空。
但这实在太难,太难了。
难于上青天。
可是眼前就有一个,分明还是个年纪尚小的小姑娘,但周身萦绕的刀意,却隐隐有着无上武道的大境界。
他灼热的眼神有些可怕,苏镜音不由退了一步。
可还未等她有所动作,自洞窟的深处,传来了一道仿佛柔情似水,却显露杀机的女子声音:
“关七,杀了苏梦枕!杀了他们!你听话,我就会跟你走……”
关七的眼睛有一瞬的迷茫,然后乍然亮起,“小白,是小白……好,我听话……”
正在解决蝙蝠岛上其他高手的狄飞惊,早在听到那女子声音的时候,身形一顿,而后出手越发凌厉,从围攻的人群中破开一道出口,向着苏镜音疾掠而去。
他的声音是难得一见的焦急。
“快离开那儿!”
就在这时,关七周身忽起猛烈罡风,先破体无形剑气只一刹就遍布周围,骤然迸发,四散炸开。
洞窟被炸出裂缝,霎时间地动山摇,周边惨叫不断。
关七是个疯子,他没有敌我之分。
蝙蝠岛上的守卫武功不如其他人,是最先被歼灭的,片刻间,方应看的手下也少了一半有余。
这基本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了。
为了杀他们,真是舍得下血本。
所有人都在退。
但苏镜音没有退。
她还想试试,是关七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更厉害,还是她夜叉白雪的刀刃更锋利。
可是苏梦枕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就将她想作妖的心思都看得分明。
她迟疑了一瞬,就被拦腰抱住,瞬息之间,就已远离了剑气密集之地。
整座蝙蝠岛的四面八方,都在轰隆作响。
蝙蝠岛的主人自始至终都不曾露过面。
不知是藏在暗处,还是另有缘由?
苏镜音被抱着下不来,只能趴在自家兄长的肩上观察形势,一转头,就与狄飞惊对上了视线,却见他看到她安全无恙之后,身形一顿,立马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疾掠而去。
那是……方应看撤退的方向?
想到这个,苏镜音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可是腰间的那只手,却忽然扣得更紧了。
苏梦枕一离开,关七周身的剑气当即愈盛。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海风声,看着距离越来越远的关七,苏镜音缓缓凝起了眉头。
温小白的名字,她是听过的。
关七之所以走火入魔,落到如今这样又疯又痴的地步,便是拜雷损和温小白所赐。
关七对她的执着,非比寻常。
方才那个自称温小白的女子声音,既然已经明明白白地指定了,让关七出手杀了苏梦枕,关七自然不可能放她兄长离开。
所以苏镜音留下了夜叉白雪断后。
想杀她哥的人,不论什么缘由,她都不会留手。
她给夜叉白雪最后留下的命令,是格杀勿论。
回过神来,苏镜音一抬头,瞥到眼前略显紧绷的下颌线,才恍然发现,她家兄长的脸色,好像有点臭。
离得远了,她才被放了下来。
苏梦枕一言不发,也不看她,只静静地看向岛屿中心,像是在关注战局。
但那眼神却冷得厉害。
苏镜音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她兄长,是不是,生气了?
众人逃离的方向并不一致,原本跟在苏镜音身后看热闹的宫九,自看到苏梦枕出现后,就离得远远的,像是做贼心虚,又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
苏镜音伸出手,轻轻拉了拉眼前人的衣袖,“兄长……”
苏梦枕目光微动,仍然不看她。
苏镜音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不论在外边如何,他对她总是温柔而耐心的。
可是现在却对她视若无睹,有些冷淡,有些漠然,像是不在意。
那冷淡的眼神仿若刀子,直直扎在了她心上最软弱的地方。
苏镜音忽然就委屈了。
她垂着脑袋,眸光黯淡了下去,默默放开了拉着他袖子的手。
可是手才放到一半,却被倏然握住了。
苏镜音一顿,蓦然抬眸。
天边透出一丝缝隙的光影,映在她的瞳孔里,闪烁着微弱的一点光亮。
苏梦枕眉眼微沉,目光中仍旧透着几许冷厉之色,却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见此,她连忙拉着他的手,表情可怜地晃了晃,“哥哥,你别生气了……”
“你还知道我生气了?”苏梦枕冷笑了一声。
苏镜音嗫嚅着,“我只是担心你……”
“你担心我,焉知我不担心你?”苏梦枕说道,“可你明知此地有多危险,我让你好好待在风雨楼里,你却不听话。”
他其实不是气她,他是在气自己,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
没人知道,他在另一边的洞窟地道过来的时候,看见她的那一刻,有多心焦,有多慌乱。
她不在的时候,苏梦枕自以为没有软肋,没有弱点,所以不论多危险的境地,他都能淡然平静地扫除危险,从容度过。
可是很快他又发现,原来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并没有多么需要旁人的保护。
那样清冷柔软的姑娘,从未手染鲜血的姑娘,仿佛用尽了所有气力,一刀又一刀,决然地划破了这暗夜的天。
他知道,她总有一日要学会这些,也总有一日要独立起来,可是他还是想要,在他还活在这世上的时候,哪怕只剩一刻也好,他也想保护好她。
哪怕她或许并不似表面那般柔弱。
苏镜音小声辩驳,“是宫九说,你让他来接我的……”
顶着凉飕飕的目光,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没底气。
她早该想到,就算她想把锅都扣宫九头上,以表明自己无辜受骗……这话,也是骗不过她兄长的。
苏梦枕凉凉地“呵”了一声。
理亏的是她,苏镜音默默垂下了脑袋,一副恹恹的模样,完全不敢说话。
多说多错,不说就不错。
也就恰好这么一低头,她看着看着,就发现了他袖间洇出的血迹。
因为进的是蝙蝠岛的地窟,为了方便行动,苏梦枕此时身着的是黑色衣袍,干透了的血迹又是很暗的红色,斑驳地印在他衣袖的内侧,所以她刚刚才没能及时发现。
“你受伤了?”苏镜音连忙翻开他的衣袖,果然见左手臂上有一道指头长的伤口,看起来像是剑伤。
苏梦枕不着痕迹地侧身,再次遮住了伤口,“只是小伤,无大碍。”
苏镜音拧眉看了看他,血迹早已干透,那便不会是方才护她离开而伤到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之前在石崖上受的伤。
她不依不饶地问起了之前的事。
无名岛上别的没有,钱财最多,宫九既然早就看不爽蝙蝠岛了,自然用钱财收买了几个可用的内线。
那座石崖,是宫九通过内线画下的地图,提前选好的位置,崖底下别有洞天。
毕竟对方掳走温柔朱七七等人,目的就是为了威胁苏梦枕和无情,即便当时他们不知道岛上的情况,也不知道对方特地引来了关七,但也能大概猜出来,只要上了岛,要想脱身,恐怕几乎不可能。
上岛的人越多,牺牲的人也就越多。
所以最后踏上蝙蝠岛的,只有无情和苏梦枕。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将所有人不着痕迹地引到石崖之上。
关七自走火入魔后,武功越练越高,几乎一脚踏入了无上武道的境界,如今确实难以匹敌,哪怕是合无情与苏梦枕二人之力。
但也好在,对方用的是关七。
关七疯魔起来,近乎不辩敌我,所以方应看等人根本不敢太靠近石崖,这也给了他们金蝉脱壳的机会。
先是无情佯装被打落石崖,而后苏梦枕为救人而尾随其后,但其实崖壁上早已挂好绳索,只要他们平稳落到崖底的礁石上,苏梦枕立马就用内力震碎绳索,毁绳灭迹。
石崖之下被开凿出了个隐蔽的洞窟,底下藏着几个接应的部下,地道通往蝙蝠岛地底三层的地牢处,施工队由无名岛倾情提供。
无情擅长的不仅轻功暗器,也有奇门遁甲,早在上岛的前一天,石崖底下就布置了复杂的阵法,再加上有层叠蜿蜒的礁石挡着,很难被发现洞窟的存在。
之后就是他们入地牢救人,转移人质,而宫九主要负责声东击西,搞出大动静,将所有人引到别处。
苏梦枕方才之所以及时出现在此处,便是因为方应看不相信他们落海而亡,为了以防万一,关七所在的地牢,正是毗邻着关押温柔几人的地牢。
无情让手下救走朱七七等人,刚要撤退的时候,原本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顶部就被数道刀气一举击破,透入微弱的天光。
然后第一眼,苏梦枕就从地牢的石缝中,看到了本该安安稳稳待在天泉山的某人。
他心下一惊,下意识以为狄飞惊没保护好她,让她被方应看掳了过来,但在看到跟在她身后悠然踱步的宫九的时候,立马就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
让宫九搞点大动静调虎离山,他就是这么拿他家小姑娘吸引火力的??
在第一眼看到那非人非鬼、飘浮悬空的白发夜叉的时候,苏梦枕和旁人没什么不一样,都有过一瞬的迷惑,但过于敏锐的直觉,却又令他立即想起了曾经在洞庭君山岛上,三番几次莫名团灭的青衣楼杀手,以及在鄂州城时死于非命、身首分离的文雪岸。
这便难怪,当时就连杨无邪翻遍白楼,查了好几个月,也不曾查出究竟是谁所为。
尽管那一幕实在离奇,或许那并不属于江湖上任何一门武功,而是另一种奇异的能力,但不可否认的是,苏梦枕却莫名产生了些许安心的感觉。
即便是他将来,有一天不在她身边,她也能保护好自己了……
“那你的伤呢?”
既然已救出了人,苏镜音还特地问起之前的事,自然并不是想问过程,她不关心别的,她在意的是,“你的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苏梦枕摸了摸她的头,安抚地笑了笑,说道,“既然要演一出受伤落海的戏码,自然要受点伤,只是小伤,没什么大碍。”
苏镜音才不信他。
方才在地牢附近,因为周遭死的人太多,所以血腥味极重,影响了她的嗅觉,现下远离战局,稍微靠近仔细一闻,就能闻到很明显的揉杂了药味的血腥气。
她绕着找了一圈,果然发现了好几处洇出血迹的伤口,有的伤口浅,有的伤口却很深,他身形本就瘦削,有一处伤口在肩胛骨下,几乎都见了骨。
苏镜音眼睛瞬间就红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虽然瓮声瓮气的,却不影响她语气中的咬牙切齿,“这都是关七那什么破剑气伤的?是不是?”
苏梦枕没回答,明明看她眼睛红红的,眼泪要落不落的样子,他是心疼的,但不知怎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满到快要溢出来。
他觉得有些想笑。
他也真的扬了扬唇角。
苏镜音原本就气呼呼的,结果一抬头,看见他还在笑,妈哒,更气了。
做戏做全套,她知道他这伤是非受不可,也知道他为了救人,不得不利用自己的性命来上这么一出釜底抽薪,可是她还是气得要命。
但他已经受了伤,她也不能对他怎么样,说来说去,都是方应看和蝙蝠公子那些人害的,那些人都该死。
远处的夜叉白雪好似感应到了什么,原本还算平稳的攻势,瞬间猛烈了许多。
剑气飒飒,刀气猎猎,快得连残影都无法看清。
如果说方才两方还能勉强算打平的话,那么现下,战局已呈一边倒的势头。
倒的那一边是关七。
整座蝙蝠岛上,那轰隆的声响顿时更大了。
洞窟之上,不时有石头滚落,刚开始还只是拳头般大的小石头,再后来越来越大,同时滚落下去的时候,都能激起地面的微微震动。
不,不止震动。
原本坚固的岩石地面,自战局周圈的岛屿中心,开始产生蛛网脉络似的缝隙,而后逐渐往四面八方崩裂开来。
沟壑重重,地崩山摧。
第58章 美人刀
一座海上孤岛,碰上两个无上武道境界之间的战斗,实在算它倒霉。
遍布岛屿之上的蝙蝠洞,在澎湃汹涌的刀气和剑气的碰撞下,一点一点地崩裂开来,逐渐坍塌成断壁残垣。
岸边的海面止不住地颤动,波涛翻腾起伏,海潮呼啸而过,汹涌倒灌着入了岛。
坍塌声,呼救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夜叉白雪已经停了刀。
因为它已经赢了。
关七像个无助的小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地抱着头。
一个走火入魔半痴半疯的人,脑子确实不太好使,哪怕这会儿打输了,他脑子里也没有什么输不起的概念,只是直觉再打下去可能会挂掉,所以下意识地蹲下护着头,不想再打了。
夜叉白雪看不懂,但苏镜音是看明白了。
她下了命令将他带回来,夜叉白雪也照办不误。
阴沉昏暗的天色似乎出现了变幻,乌云逐渐浮动散开,日光透过露出丝丝缝隙的云层,几许渺茫的光影当空洒落。
空中砰地炸开了几发信号弹。
掩藏于重重浓雾之中的大船收到信号,逐渐驶近了海岸,船上都是无名岛的人,牛肉汤脸色铁青地叉着腰,站在海边一块高耸的礁石上,怒气汹汹地指挥着手下救人。
救的都是那些没了眼睛的女人。
长期呆在阴暗封闭的蝙蝠洞中,那些女人已经太久没有感觉到海风和带着热源的日光,在被救出来的时候,几乎个个脸上都带着惶恐不安。
但她们没有办法反抗半分,不论是曾经被拐卖而来,还是如今被救援离开。
随着越来越多的女人被手下带出来,牛肉汤的脸色也越来越黑,她大声叱道,“把这些女人都给本小姐带走!其他那些狗东西全部就地解决!”
“直接捅死也好,扔海里喂鱼也行,反正别再脏了本小姐的眼睛!你们全都处理干净,一个都不要留!”
情况危急,时间不等人,这会儿除了忽然深入洞窟的狄飞惊,以及从头到尾都消失不见,不知跑哪儿作妖的王怜花,剩下的楚留香几人都很有思想觉悟,不约而同地帮忙转移人群。
转移到一半的时候,原本时不时注意着夜叉白雪的李寻欢再度抬头,环视了一圈周遭,却发现夜叉白雪不知何时不见了。
夜叉白雪无法离主人太远,它不在,就代表苏镜音也不在。
李寻欢倏然脸色一变,“苏姑娘人呢?”
离他最近的无花身形一顿,也跟着抬眸四顾,却找不见那抹令人牵缠挂肚的身影。
无花眉心蹙了蹙,看了一眼面带担忧的李寻欢,眼底闪过一丝探寻,手中佛珠一下一下地捻起,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片刻后,才状似不确定地开口道,“方才苏楼主也在,苏姑娘此行本就是为他而来,此时大抵是和苏楼主在一处。”
和苏梦枕在一起那便是安全无虞的,李寻欢闻言稍稍松了口气,接着继续帮忙转移人群,不曾注意到无花眼底暗藏的微芒。
整座蝙蝠岛摇摇欲坠。
苏镜音也跟着摇摇欲坠。
这些日子以来,她因为太过担心忧虑,一直没能休息好,再加上自打踏上蝙蝠岛的那一刻起,她就几乎没有个放松的时候,情绪一直紧绷着,直到现下见到安然无恙的苏梦枕,才有了这片刻的松懈。
她的脸色不太好,或许是一路走来透支了过多体力,面色看起来比病灶缠身的苏梦枕还要苍白。
苏梦枕自始自终都注意着她,她身形一晃,几乎在同一时刻,他立时伸手将人捞进了怀里。
眼前逐渐被黑暗湮没,苏镜音最后看到的,是一双弥漫着浓浓忧色的眼眸。
她彻底陷入了无尽的黑夜之中。
苏镜音最开始是清醒的。
她清醒地感觉到了兄长的焦虑,也清醒地听见了轻功点水时,海风呼呼拍打着耳畔的声音,她想要睁开眼睛,想告诉他一声她没事,却不论如何都无法控制自己。
昏昏沉沉之中,她感觉自己的身子被放平了下来,然而与此同时,她却再度感觉到了,那种灵魂与躯体逐渐割裂的迷茫之感。
她恍惚记起了,曾经在洞庭君山上,她也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情状。
可是记起来又能怎么样呢,她的意识已经逐渐脱离了那副身躯,不论记起什么来,那些记忆终将全部褪去。
眼前的黑暗逐渐散去,她落入了一个云雾缭绕的异度空间里,在这里,她控制不了自己,只能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像是在漫无目的地前行,又像是在无意识地寻找着什么。
慢慢的,她逐渐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身边那些重要的人,也忘记了还有人在耳畔一声一声地唤着她。
沉入梦境中的她,成了一个空白的人。
却也不是完全空白。
她潜意识里还留有一缕执念,恍恍惚惚间,隐约感觉到,身后似乎还有着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那些是她不论如何都不能忘记的,她不能就这样毫无所觉地离开。
但她控制不了自己,她只是凭借着一种奇异的本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就连想要回头看上一眼,她都无能为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已到了梦境的边缘,似乎也是这方世界的天尽头,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条泛着银光的长河,河上流萤闪烁,飘浮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分明是美不胜收的景象,可那流光溢彩的长河之中,却像是暗中潜藏着一头可怕的巨兽,仿佛只要她一伸手,下一刻就会被吞噬殆尽。
她隐约察觉到,这里或许就是她此行的目的所在,这里可能有着她想要找寻的答案,这答案,或许就是那些她封闭多年不愿想起的记忆。
她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缓缓伸出了手。
仅仅只是轻轻一碰,就有铺天盖地的光影扑面而来,恍惚之间,她好像看见了夜叉白雪一闪而过的刀光,又好像看见了无可抵挡的刀光之下,蓦然绽开一抹浓艳至极的血色。
潋滟的血色之中,缓缓倒下的那个女人,长着一张恰似她的脸。
她的头忽然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像是随时要怦然炸开一般。
她终于明确感觉到了那些记忆有多不妙,心头忽而泛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急退而去,这一刻,她只想要远离此处。
梦境之外的苏镜音仍然紧紧闭着眼睛,只是忽然开始挣扎起来,像是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早在出海之前,船上就备了几个大夫,苏梦枕抱着人回到船上的第一时间,先将大夫叫来给忽然昏倒的苏镜音诊脉,最后只得出了过度劳累才致其昏睡的结果。
苏镜音的身体并无大碍,只要这几日多休息即可,真正严重的是苏梦枕,他也同样熬了好些天,又被关七的剑气伤了十几处,本就不太好的身体,这下是越发雪上加了霜。
大夫写下药方让茶花去煎药,又留下了两瓶上好的金疮药给苏梦枕,他刚稍稍松了松腰带准备抹药,就听见床榻上传来的动静。
苏镜音恰在此时蓦地惊醒过来,额间冷汗涔涔,双手捂着心口处,大口大口地用力喘着气。
见此,苏梦枕连涂药都顾不上了,几步跨过屏风坐到床边,见到她抬眼看向他时,目光迷惘,一脸的惶惶然,他心里一紧,连忙将人抱在怀里柔声安抚起来。
直到怀里的姑娘逐渐平静了下来,他才放轻了声音,问了一句,“是不是做噩梦了?”
苏镜音身子一僵,半晌,才缓缓点了下头。
“没事了没事了……”苏梦枕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有兄长在这里陪你,梦里都是假的,不用害怕。”
苏镜音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襟,仿佛急切地想要确定什么似的,轻声喃喃道,“真的都是……假的吗?”
“嗯。”苏梦枕低低应了一声,一下一下地,轻轻抚着怀中人的脊背。
“没事的,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在。”他轻声安抚道。
在这样温柔的安抚之下,原本惶恐不安的姑娘,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远处的蝙蝠岛依稀传来轰隆的响动。
传闻中的销金窟,如今已成了断壁残垣,整座岛屿虽然并未完全陷落沉没,却也四分五裂,彻彻底底成了座荒芜的孤岛。
死在岛上的人不计其数,遍地的血液被倒灌的海水裹挟着,汩汩流入了汪洋大海之中,沿着蝙蝠岛的海岸线边缘蔓延开来,翻涌着血色波涛。
血的味道容易引来深海的鲨鱼,在将该救的人都救完,该抓的人都抓完了后,一艘刻着无名岛标识的大船,与不远处一艘官船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扬帆起航。
两艘船相比之下,财大气粗的无名岛船只更大更豪华,上边特地空出了一间较大的船室,用来安顿那些眼盲的女人。
有几个聪明些的女人,从被带出来的一路上,虽然一直不动声色,安安静静的,却仔细听着各种各样的声响,此时感觉到了身下船只的沉沉浮浮,显然是航行在海上,再结合此前救下她们的人,基本都是十分温和的态度,早已一片死气沉沉的心上,忽然泛起了一丝微薄的希望。
有人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身边的同伴,仿佛不敢置信般,颤着声音问出了口,“我们,是不是……得救了?”
船室中,虽然没人给予回应,却倏而响起了几声低低的抽泣声。
而后,是越来越多的女人捂着脸,泣不成声。
沉沦黑暗太久的人,就连哭泣都不敢放开声音。
牛肉汤靠在船室门外,听着里头刻意压低的哭声,望着越来越远的蝙蝠岛,再次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阴霾渐渐远去,晴空万里。
第59章 美人刀
刚离开蝙蝠岛,不论是哪艘船上都有不少事情要处理,到处都是人来人往,喧嚣尘上。
只余船室内一片寂静。
苏镜音的手仍然冷的厉害。
她从未杀过人,更遑论是一口气杀了那般多的人。
那时候她没想太多,像是被本能控制了一般,只知道她这边解决得越快越多,兄长那边的营救行动就会越顺利。
她不想他出事。
人都有亲疏远近,她很早之前就发现了,她或许有些冷漠,对于那些不重要不在意的人,是很难产生什么共情心理的,更何况蝙蝠岛上那些人做的那些事,死多少次都不足以弥补那些无辜之人所受的伤害。
可毕竟她还是第一次杀人,那些也都是活生生的人,这会儿她才方从噩梦中脱离出来,回归现实后,那种刀刃埋进血肉里的手感,却仿佛还残留在手上,直让人觉得恶寒至极。
“我好像杀了很多人……”
她说着,顿了一下,摇头道,“不,不是好像,我是真的杀了很多人。”
她的手仍有些微微的颤栗。
然而下一刻,手背已然覆上一抹暖意,她垂眸看去,是一只熟悉的瘦骨棱棱的手。
她这才发现,原来她的手已经冷到了这种程度,竟比身罹寒症的兄长还要冷上些许。
朝廷昏聩势弱,江湖争斗之间不论死了多少人,大多时候都是民不告官不究,苏梦枕自小聪敏早慧,早就明白这个世道有多艰辛,江湖人的性命,百姓的姓名,对有些人来说,如同蝼蚁,一文不值。
他不信神佛,不入官门,唯一信的,便是他手中的刀。
哪怕他现在仔细回想,也早已忘了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什么时候了。
察觉到掌心下的身躯微颤,苏梦枕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既然怕,为何还来。”
苏镜音从他怀里抬起头,说到这个不免有些委屈,“我知道不该来,可我就是担心你。”
一听说关七失踪,她就预感不太好,那本就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对手,更别提还有一个方应看和那劳什子蝙蝠公子在背后,随时等着使阴招,若是此行她没跟着宫九过来,即便他们早有计划,结果如何还未可知,就算是胜,约莫也是惨胜居多。
苏镜音承认,擅自做决定过来,她确实是冲动了些,如若她身上没有夜叉白雪,或许也只是来这送菜的,但她就是不愿躲在风雨楼里安稳度日,然后等着一则又一则不好的消息传回来。
她无法安生,也做不到安生。
好在最后结果是好的,关七抓了过来,还彻底捣毁了蝙蝠岛。
“我知道。”苏梦枕轻轻拍了拍她后背,说道,“是我不好,只想着如何保护好你,却没考虑到你的想法。”
苏镜音不由怔了怔,她知道是她行事没听他的话,本以为至少还要被骂几句的,可他却连怪都不怪她,反倒怪起自己来了。
她鼻子有点发酸,看向他的时候,一双眸子像是盈满了朦胧的月色,再开口也变得瓮声瓮气的,“你怎么都不骂我啊……”
话说到这儿,苏梦枕还没说什么呢,她就先忍不住抽噎起来,泪盈于睫。
她一哭,苏梦枕便有些手足无措了,连忙将人重新抱进了怀里,轻柔地拍着背,安抚道,“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没事了。”
苏镜音一贯很会打蛇随棍上,眼泪瞬间一收,毫不客气地在他衣襟上抹了把脸。
苏梦枕安抚的手微微一顿,霎时又好气又好笑。
其实刚开始在蝙蝠岛上看到她时,他分明是气恼她的。
可是那点儿气恼,终究敌不过她一个可怜的眼神。
他从来都知道,她一向惯会示弱。
尽管明知他此时该多说她几句,教她以后做事能知晓点分寸利害,可他就是不忍责备她,哪怕多一句。
他不得不承认,他家小姑娘的眼泪,真是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
哪怕是假的。
“先前我对你习武一事那般看重,无非是想着如若有一天我不在了,我的刀法也能保护好你。”
苏梦枕抬手抚了抚她后背的长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双凤眸微敛,眼底寒焰将熄未熄,仿佛氤氲着某种难言的痛苦与忧伤。
喉间溢上痒意,他缓了口气,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我希望音音能够变成一个厉害的姑娘,无人敢欺,哪怕没有我在身边,也仍旧能活的很好很好。”
苏镜音不明白他为何会忽然说起这个,听到这样的话,她鼻子越发酸的厉害,想说什么,却只能用力摇摇头,一手死死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原本刚擦干净的眼泪,就这么又落了下来。
她哭得不行,竭尽全力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两句,“我不许你说这个!兄长不许不在的!”
苏梦枕再度叹了口气,垂下眸子,抬手用指腹为她一点一点拭去眼泪,日暮的霞光透过窗棂映照床前,将面容苍白凄楚的姑娘笼罩在光晕之中。
他没说的是,如今他却也不忍心。
不忍心就这样放她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哪怕她现今的确算得上厉害极了,他也希望在她这样害怕的时候,他仍能陪在她身边。
可世上之事,又哪能皆尽人意。
船只刚离开蝙蝠岛没多久,李寻欢就在无名岛的船上找了又找,愣是没找着苏镜音的踪影。
这艘船没找到,那就只能是在另一艘官船了。毕竟小姑娘是为了她那个哥哥而来,苏梦枕就在官船上,这会儿兄妹重逢,即便另外安排了住处,应当也相隔不远。
宫九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也不管这会儿他家船上的桅杆上还挂着个人,只是淡淡瞥了甲板上看热闹的人堆一眼,跟着纵身一跃,也上了官船。
苏梦枕的房间在何处,在船上找个船员问下就晓得了,只是好巧不巧,李寻欢上船的时候,恰碰见茶花煎了药,小心翼翼地端着个碗,正要送去给自家公子。
李寻欢态度诚恳地拦下了他,言谈之间也挺客气,稍稍关心了两句苏梦枕的病况,之后才状似无意地多问了句苏姑娘在何处。
李寻欢算不得多精明,向来不是个会装相的,若换成杨无邪或者其他人,约莫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目的,然而偏偏茶花是个老实孩子,闻言也没想太多,只实话实说,却没注意到李寻欢听见苏镜音就在苏梦枕房里的时候,那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
茶花毫无所觉地在前边带路,一艘船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很快的,他就停在了一间船室的门外,抬手敲了敲门,“公子。”
自里头隐约传出了很轻的呜咽声,李寻欢听见了,宫九也听见了。
门外除了茶花,另外还多出了两个人的脚步声,苏梦枕自然不可能听不出来,他顿了顿,迟疑一瞬,还是出声道,“进来。”
门一推开,湿润的海风很快就带着淡淡咸味钻了进来,打破了屋里的静谧,几道轻盈而有力的脚步声随之踏入。
这下就连迟钝的苏镜音都听出有其他人来了,因为杀了人而哭得不像样,这种事说出去都丢金风细雨楼的脸,她连忙从兄长怀里钻出来,想要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醒来之前,苏梦枕为了敷药而稍微松了松腰带,方才她又是攥衣襟,又是抹眼泪的,没几下苏梦枕的衣裳就被她扯乱了。
隔着半透的屏风,大概还是能看得清内室情形的,李寻欢脸色倏然沉了下去。
两人说是兄妹,其实并无半分血缘关系,而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个泪眼微红,一个衣裳凌乱,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宫九眉峰微微一挑,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苏梦枕一记警告的眼刀立马就斜了过来。
苏镜音恍若未觉。
拢了拢衣襟,苏梦枕抬手将凌乱的衣裳整好,踏过屏风,隔绝了来人看向内室的目光,而后端起药汤一饮而尽,将人请了出去。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苏镜音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都走了。
直到外头传来喧嚣声,她才懵懵地回过了神。
屋里空无一人,只余一股浅淡微苦的药味,苏镜音揉了揉泛红的眼,又没骨头似的瘫回了床上。
她盯着床顶的帐幔看了好一会,一只手不自觉捂上了心口处,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听着外头不时响起的动静,倏而翻身而起,伴着暮色走出了船室,来到了甲板上。
船栏处,坐在轮椅上的青年面容冷峻,一袭如雪白衣随风轻摆,听到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他转头望来,秀丽的眸子里是尚未消逝的冷色,仿佛凛冬里的霜雪。
甲板上被不时扬起的浪潮打湿,苏镜音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朝着他走去。
在渐渐沉没的落日余晖下,他看着她慢慢走来,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抹浅淡的暖意。
“盛大哥,你在这里看什么?”苏镜音走到他身旁,循着他方才视线所及的方向看去,顿时吓了一跳。
不远处无名岛的大船正缓缓行进着,和他们这艘略显安静的官船不同,那艘船的甲板上簇拥了许多人,其中有不少眼熟的身影,仔细一看,似乎都围绕着一根挂着帆布的桅杆。
准确来说,是挂在桅杆上的两个人。
一个是方应看,另一个……
“方应看旁边那个是谁?”苏镜音问。
无情抬眸望去,解释道,“蝙蝠公子,同时也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原随云。”
关中原家曾被喻为「武林第一世家」,无争山庄之名,是三百年前原青谷创建山庄时,天下英豪赠予的贺号。
无争山庄的无争,并非与世无争,而是当时的武林,已无人能与原青谷争一日长短。
自此之后的两百多年,无争山庄人物辈出,做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直至五十年前原东园接任庄主后,才逐渐沉寂下来。
“蝙蝠岛竟然和无争山庄有关?”苏镜音闻言有些惊讶,她记得当时在岛上,那蝙蝠公子可会藏了,她在洞窟里发现了方应看,却一直没发现原随云。
无情沉默地点了点头。
无争山庄虽在江湖上低调已久,但传承三百年的余威仍然还在。
对于现任庄主原东园,江湖上众说纷纭,有传闻说他生性淡泊名利,虽不世出,武功却深不可测,也有传闻说他生来体弱,无法练武……
反正不论是哪种,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原随云是原东园五十多岁才得的老来子,尽管原随云幼时因病而盲了双眼,但平日里依然对其宠爱极深,寄予厚望,如今出了蝙蝠岛这档子事,无争山庄只怕会不顾一切地保下原随云。
更别提还有个上面有人的方应看。
经过无情多番详查,方应看所做的那些事,不论是在京郊强逼商户借贷,回收高利,在各地搜刮百姓钱粮,还是淫辱良家,灭人满门,折割人体放入奇珍异兽园做展品……种种恶行,百死而不足惜矣。
跟方应看所做的其它那些重大恶行相比起来,和蝙蝠岛勾结一事,反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更遑论无情在出海之前,还在苏梦枕的提醒下,查出了方应看勾结金国,通敌叛国的罪行。
那位方歌吟方巨侠,如若知晓自小养大的义子做的那些事,也不知道能不能当真无愧于「巨侠」之名。
正当无情还在暗自沉吟之时,忽有一抹白影自另一艘船上踏水而来,落在了苏镜音的身旁。
正是同样一袭白衣的狄飞惊。
鼻端涌入丝丝缕缕的血腥气,苏镜音转头看他,一眼就瞧见了白衣之上覆着的血色,纵横交错,十分注目。
“狄大哥?”想到他在蝙蝠岛地崩山裂时,还冒着危险追着方应看深入洞窟,苏镜音没忍住蹙了蹙眉,而后俯身垂眸,仔细看了看伤口,发现全是剑伤,才问道,“这是捉方应看受的伤?看过大夫了么?”
无情跟着看过来,眸底似有几许探寻的暗芒,但口中只言道,“这伤势,看着像是血河剑所伤。”
无情身上也有在石崖上作戏落海时受的伤,有的是关七的破体无形剑气所致,有的是方应看的血河神剑所伤,因此当下他一看狄飞惊的伤势,便知伤口是从何而来。
“不碍事,晚些时候我再自行涂些金疮药即可。”狄飞惊唇角微微勾了勾,目光转而看向无情,问道,“水路航行畅通无阻,只需再过两三日便可靠岸,无情总捕是否想清楚,要如何处理那二人了?”
“还未。”无情眸光淡淡地回望过去,说道,“不知狄公子此番特意提起,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担心何事?”
狄飞惊道,“脱罪容易,定罪却难。”
无情默然。
这的确也是他此番最为担心的事。
一个不知是否无争的无争山庄,一个不知会否徇私的方歌吟,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早就收受了有桥集团大把钱财贿赂的蔡京和傅宗书。
朝廷六贼当权,官家昏聩无道,一旦回到京师,方应看无罪脱身的可能性极大。
准确来说,不是可能性极大,而是绝对会脱罪。
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多少次六扇门捉人时罪证确凿,却都被奸党以权谋私强压下去,最后无罪释放。
以方应看所能付出的价钱来看,最后的结果大抵也与以往无甚不同。
海上一行,或许结果还是只做了一场无用功。
“所以,”无情抬起眼帘,眸光幽寒,似有冷色一闪而过,“狄公子的意思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狄飞惊低眉敛眸,神色不变,开口时语声轻然,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头一惊,“孤岛既然已塌,大海沉石也未尝不可。”
这意思是海上风云难测,意外频生,既然蝙蝠岛上死的人已经不计其数了,那么多他们两个不多,少他们两个也不少。
苏镜音脑子卡了壳,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倏地转头看向无情,却见他神色仍然十分冷静,修长苍劲的指节一下一下地点着轮椅的扶手,像是对狄飞惊所提之事早有所悟。
果然,只听狄飞惊毫不犹豫地顺势说道,“我想,大捕头或许也考虑到了这点,虽然还未做下决定,却早已有所动摇,否则那二人早就该转移到官船上关押,而不是任由他们被废掉武功,挂在桅杆上。”
无情没有说话,只是观其神色,大抵算是默认了。
反倒是苏镜音抓住了话里的一个重点,“废掉武功?”
“不错。”狄飞惊微微颌首,刚要接着说下去,身后又传来了轻功点水、衣袖拂风的声音。
玉面朱唇的少年红衣翩然,缓缓而落,开口间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傲然,“那二人手筋脚筋皆被挑断,又吃了我的毒药,自然和武功尽废没什么两样了。”
是王怜花。
回想此前离开蝙蝠岛时,其他人都在帮忙转移人群,只有狄飞惊深入洞窟,而王怜花从头到尾都不见人影,结合眼下情况,苏镜音方才恍然,“那原随云是你捉回来的?”
王怜花忽而笑了,笑得妖孽又动人。
原来,当时众人分头行动后,精通摄心术和易容术的王怜花不走寻常路,直接迷惑了个看起来有点身份的守卫,套了蝙蝠岛的洞窟入口后,又易容成守卫的模样,一路摸索,一路换脸,最后竟也让他换到了原随云的亲信丁枫的脸。
后来恰好蝙蝠洞开始剧烈震动,原随云见势不妙,说撤就撤,完全不管盟友的死活,只带了一向忠心耿耿的丁枫从另一条小道中离开。
结果可想而知,所谓忠心耿耿的丁枫,早已被某千面公子偷梁换柱,就连说话声音都模仿得以假乱真,这般忙乱逃离的情形下,要想捉住他已是不难。
原随云自来谨慎,却偏偏栽在了王怜花的手上。
王怜花回来的早,想着蝙蝠最喜欢倒挂金钩,顺手就将捉来的原随云也倒挂在了桅杆上。
也就造成了随后捉着方应看回来的狄飞惊,也顺势将人倒挂在了一起。
一双盟友就是要整整齐齐。
只是此时此刻,在场之人当中,真正叹惋不已的,是曾经将原随云当作朋友的楚留香。
该说不说,他和陆小凤真是一对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不仅风流名声相似,就连交朋友必遇损友的那股倒霉催的劲儿,也大致相同。
看着那双空茫无神的眼睛,陆小凤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花满楼。
如果他不是被倒吊在桅杆上的话。
这原少庄主,看上去分明也是风姿极佳的翩翩公子,只是生了心魔,走错了路,如今作恶太多,哪怕他们希望他改邪归正,也没有谁能有资格,替那些惨遭祸害的无辜女子道一声原谅。
看着明显神色怏怏不乐的楚留香,陆小凤无声地摇了摇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面上俨然一副“我懂你”的表情。
没事儿,被朋友坑什么的,坑着坑着就习惯了。
至于被夜叉白雪打服了打怕了的关七,则是被关押在了官船中,以防万一,就安排在苏梦枕和无情所住船室的中间。
提到这些,苏镜音忽然想起来,“除了那两人,我记得当时在蝙蝠洞中,还出现了一个女子,关七似乎很听她的话,而且下手可黑了,一开口就是要杀了我兄长和其他所有人。”
“好像是……叫什么小白的。”苏镜音问道,“你们听说过没有?”
王怜花摇了摇头,只有无情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好似有些不确定,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说道,“如果是关七口中所叫的小白,那应当只有老字号温家的温小白。”
“但是那女子,并非温小白,而是……”狄飞惊微微一顿,抿了抿唇,才说道,“而是雷纯。”
接着,狄飞惊三言两语大致解释了下温小白和关七、雷损之间的感情纠葛,而后才继续说起雷纯,大抵意思是雷纯是温小白和关七的女儿,当年关七走火入魔,温小白在六分半堂分娩,产下一女后,将襁褓中的女儿托付给雷损,之后温小白远走他乡,从不回京。
关于温小白的下落,江湖上虽未有传闻,但有心人仍能查出来,这些年来,温小白一直跟在方歌吟夫妇身边把臂同游,好不快活。
至于关七当时那般听雷纯的话,大抵是因为女儿肖母,而雷纯的心里,只有雷损一个父亲,此番用相似的容貌,以假乱真控制关七杀苏梦枕等人,为雷损报仇才是她的目的。
听到这里,苏镜音不免有些后怕,若非她被宫九坑来,若非她身上有夜叉白雪,恐怕此番蝙蝠岛一役凶多吉少。
只是同样是和方应看二人狼狈为奸的合作对象,林仙儿已被无情手下的捕快捉住关押了起来,而雷纯却仿佛人间蒸发一般,自蝙蝠岛后就不见了踪影。
要么是经脉极弱、无法习武的雷纯已死在蝙蝠岛的震荡中,要么就是除了方应看,实则雷纯的背后,还有其他人在暗中接应她。
雷纯若是还活着,必定还会回到汴京城,她野心太大,想要的东西也太多,要报仇,要权势,只有京都皇城能给她。
究竟是何种可能,或许回到汴京城便可知分晓。
暮色渐沉,初春夜晚的寒意悄然而至,海风也渐渐凛冽了起来。
苏镜音出来时穿得薄了些,刚觉出有些冷,想要回屋里暖和会儿,一转身,就瞧见顶着满身累累伤痕、斑斑血迹的宫九,自船尾方向拖着步子走了过来。
在微暗的天色里,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苏镜音:“……”
她记得,那会儿宫九好像是跟她哥一道出去的……没错吧?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满身血淋淋,还一副被爽到的样子??
第60章 美人刀
苏梦枕出手时自己心里有数。
一来只是为了出口气,毕竟宫九擅自将他家小姑娘带来,将她置于危险之地,此事他确得跟他好好算一算账。
二来他接下来与李寻欢要谈的事,眼下暂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过是想着借算账的由头将他逼退罢了。
可谁知宫九这人好像有点那什么毛病,几乎每回都在故意凑上他的刀锋,若不是他每次收刀收得快,怕不是这几次三番下来,缺胳膊断腿都是轻的。
只是……
船尾处,苏梦枕沉默地看着手中的刀。
刀锋上浸染一抹殷红,是方才与宫九交手后残留下来的。
尽管并未做什么,可他就是莫名觉得他的刀,脏了。
李寻欢手中捏着一封信笺。
信件是开过封的,显然早已有人看过,只是看完后原样保存了下来,好似早已料到这封信会有让其他人看到的这一天。
展开信纸,看到一半的时候,李寻欢拿信的手已经出现了肉眼可见的颤抖。
信件的署名是十五上人。
这封信的收信人是苏梦枕。
君山一行,让苏梦枕察觉到了自己那些隐秘的心思,回到汴京城后,他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找树大夫和上官中神旁敲侧击了几番。
树大夫告诉他,当初真正见过苏镜音母亲,知晓当年之事的,除了老楼主,如今应当只剩他的师叔十五上人了。
二十多年前的应州之乱,小寒山一脉感念苏家常年赈款周济的恩德,收到消息后十五上人立即动身前往支援,虽然一路日夜兼程,紧赶慢赶,可是赶到应州之时还是已经晚了。
彼时苏家已经满门被灭,只余苏遮幕与尚在襁褓中的独子尚且存活于世,众多跟随苏遮幕起义对抗辽国的武林义士,即便已经死伤大半,却仍然不离不弃地跟在父子二人身边保护。
辽国派遣军队和一些投敌叛国的江湖高手,设下了重重包围,只为了斩草除根。
十五上人背负苏家骨肉竭力冲出重围,哪怕身受重伤也不曾放弃,但敌方人数众多,防不胜防之下,襁褓中的苏梦枕也就是在那时候被「天下第六手」所震伤。
听闻应州生乱,而从五湖四海赶来支援的江湖高手有很多,在十五上人身边包围的人越来越多,即将战至力竭之前,忽有数道绚烂至极的白色刀光从天而降,只一刹间,包围他的敌人已是死伤大半。
这样高深莫测的武功,只一瞬间便灭敌无数,江湖上几乎闻所未闻。
十五上人在信上将此事写得十分清楚,盖因当时的情况可谓算是绝处逢生机,所以他字里行间难掩激动,说是救他的那位姑娘极美,武功也极高,几乎已到了内力化形的地步,又称那数道救下他的刀光,是为绝路上的破晓天光。
因为有了那位姑娘的相助,他们顺利脱身,离开应州,直至一路护送苏家父子安全到达汴京城,她才飘然离去。
这般千里护送,苏遮幕对她有感激之情,也有一些不明所以的欣赏之意,也因此,后来苏遮幕收到她求助的来信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片刻不停赶往关外。
苏遮幕自关外回到京师后,十五上人特地来过一趟京城,却得知故人已逝,只有苏遮幕手中牵着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姑娘,一双单纯清澈的眼睛,恍然间隐有几分故人风采。
之后发生的事情苏梦枕都是知道的,十五上人便不曾再写下去,但写到最后,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叹惋和遗憾,实在令人唏嘘,更别提此时看到这封信的人,是与信中所说之人关系紧密的李寻欢。
李寻欢看完信件,情绪似是波动极大,目光中满是哀惘之意,原本挺直的脊背忽然躬了下去,整个人也都在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信上所说的故人已逝,还是因为他猜得果真没错,算算她后来离开保定城的时间,小姑娘果真是她和他的女儿。
李寻欢此时的心情,苏梦枕大抵是能理解的,但于他而言,更重要的是,“音音并不知晓此事,她来到风雨楼的时候,仅有不到三岁,甚至像是曾经受过什么刺激,失去了三岁之前的所有记忆。”
他看了一眼李寻欢,见他听到此处,忽然掩唇急促咳嗽了起来,不由迟疑了一下,片刻后才接着说道,“音音一直以为她是父亲亲生,父亲也将她当作亲生女儿疼宠长大。”
“李探花或许真是音音生身父亲,但我只在意,她知道这些事后可能会很难过,也可能会接受不了。”
话说到这里,苏梦枕想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他希望,李寻欢能暂且按捺不动,等到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告知小姑娘此事不迟。
李寻欢没说同意,却也没有不同意,咳嗽平缓下来后,他慢慢挺直了腰背,从来温暖和煦的眼眸里,泛着几许显而易见的凌厉之色。
他只问道,“既然令尊待音音犹如血缘至亲的女儿,那苏楼主你,果真能待她如亲生兄妹一般,绝无二心吗?”
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响动,苏梦枕眉梢微微一动,却仍神色不变地看向李寻欢。
他眸子里似有星火隐跃,唇角含着内敛的笑意,姿态看似温和谦谨,实则坚定而屹然不动。
“不能。”他淡定而从容。
空气中似有一瞬的凝滞。
但苏梦枕说完这话,也不再管身旁李寻欢骤变的脸色,倏而转过身,便要提步离去。
然后。
抓到了一只狗狗祟祟的小姑娘。
宫九心情愉悦地顶着满身血糊糊的伤痕走出来,却让苏镜音忽然想起了被耽误许久,还未涂药的自家兄长。
她当即便往船尾寻去,只是远远的,就看到她兄长和李探花像是在谈话,两人神色一个比一个严肃,她不好打扰,只能倚在拐角处,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声音,于是悄咪咪探出头去,结果恰恰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眸。
苏镜音反应慢了半拍,才迟钝地眨了眨眼,刚想说她不是故意偷听的,而且她耳力不行,也什么都没听到,眼前的兄长却忽而拉住了她的手,牵着她离开船尾处。
背后似有一道灼热的目光,犹如实质般烧得人心里慌慌的,苏镜音有些奇怪地回过头,却只瞥见了又躬身咳嗽起来的李寻欢。
他一边咳着,一边抬眸望来,隔得有点远,苏镜音只依稀看见了他隐隐泛红的眼眶。
那双微红的眸子,就这么印在了她的眼底。
回到船室,茶花恰好来送晚膳,苏镜音顺便支使他再打盆热水过来。
苏梦枕担心她饿着肚子,正要打开食盒,却被她按住手拦了下来,“不急,等会儿再吃,兄长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身上其它部位的伤口大都比较浅,仅仅只是有些残存的殷红血迹,只有肩胛骨下的伤口几乎深可见骨,耽误了一下午不曾涂药,此时稍稍一动,就渗出了不少鲜红的血来,光是看着就疼得很。
茶花很快就端了盆水进来,海风随着房门的打开刮了进来,原本还算暖和的船室内,温度瞬间就凉了下来,不过也只有片刻,茶花依照苏镜音的指示,将水盆放在桌上后,立马就离开了内室,出去前还记得自家公子的病情忌吹风,特地关上了房门。
苏梦枕自始自终都没有开口,只静静地看着她忙前忙后,直到她拿了一条面巾浸入热水中,然后探出手来似要拉开他胸前的衣襟,他才霎时一惊,再也无法安然从容地坐在那里。
他本以为,小姑娘放下面巾后便要出去让他自己来,却没想到最后她竟然要帮他清理伤口。
江湖中人大多不拘小节,平日里刀光剑影见惯了,受伤也是常事,疗伤之时宽衣解带更是屡见不鲜……
但这并不代表,苏梦枕就能自如地任凭旁人解开他的衣裳,帮他处理伤势,更别提这不是旁人,而是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之人。
他噌地一下站起身来,然后温柔而不失坚定地拂开了她的手。
浓稠昏暗的夜色下,一盏灯火如豆,烛光幽微,苏梦枕侧过身去,借着灯火照不到的阴影,及时掩饰住了他不由自主的慌然。
此时的苏梦枕,难得面色有些窘迫。
苏镜音是不懂这些的,她只知道他受伤了,拖了好久都还没处理,这会儿还不肯好好坐下来涂药。
她有些生气,倏地上前了一步。
然而苏梦枕也跟着退了一步。
苏镜音愣了愣,“兄长??”
她讶然地瞪起了眼,似是分外气恼,又试探着飒沓走近了两大步。
谁知他竟然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苏镜音快要气死了,“你跑什么啊?!”
她是要帮他处理伤口,可是他这慌乱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非礼他呢!
苏镜音懵了一下,嗯?非礼?她为什么会想到非礼这上面去??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从来冷静自持,今夜却略显慌然的兄长。
苏梦枕低头看着她,看见她晶莹明亮的瞳孔里,倒映出了自己慌乱失措的模样,仿佛他整个人就这样被笼罩在她眼中,无处可逃,无路可走。
他沉默了半晌,薄唇张了张,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喉间,却化为了一阵又一阵的咳嗽声。
原本晕开了两缕淡淡薄红的脸色,霎时间苍白了下来,苏镜音连忙走上前去,轻轻地给他拍起了背。
入了春后的时日,比起秋冬时节来,苏梦枕的咳疾稍微缓和了些,不似先前那般,只要一咳就立马咯血,这会儿剧烈地咳嗽了半天,也只是染红了半张白色的帕子。
他身上的帕子已经染了血,苏镜音便从自己怀里取出一张帕子,为他擦了擦咳嗽时眼角溢出的眼泪。
海上明月徐徐升起,一抹清亮的月华透过窗棂,映照一室清辉。
苏梦枕不自觉覆上了她拿着帕子的手。
他垂眸看着她,面容虽苍白而冷隽,眸光却安静又专注,温柔得如浸春水。
我心昭昭,明月何时才能照我还。
可是明月本月她看不懂。
苏镜音蹙了蹙眉,反而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兄长,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苏梦枕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前路渺茫,实在任重而道远。
他顺势牵起了她的手,走到桌边坐下,本意是想让她先行吃饭,别饿着了,结果苏镜音没心没肺的,立马就忘了刚才的那段小插曲,她伸出手试了试水盆里的水温,感觉还算温热,很快又转头过来,一副立时就要扒了某人衣裳的样子。
苏梦枕只得连忙再度挡住她的手,他低声说道,“我自己处理就行。”
“你的伤在背后。”苏镜音眉头微拧,“你自己看都看不到,要怎么处理?”
苏梦枕顿时卡了壳,可是他的手仍然紧紧攥着衣襟,好似一副捍卫清白誓死不从的模样。
苏镜音不明白他这是在固执什么,但是她知道,他的伤拖了那么久,若是再不处理,估计就要发炎溃烂了,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而后忽然红了双眼。
仍然是她最擅长的这一招老绝活儿。
苏梦枕:“……”
从来说一不二的苏梦枕,迟疑了半晌,咬着牙闭着眼,缓缓放开了拉着衣襟的手。
大抵这姑娘生来就是克他的。
感觉到身上衣物被逐渐剥除的凉意,苏梦枕下颌越绷越紧,而后分外艰难地别过了眼。
其它的伤口不深,可以等会儿再处理,只有肩胛骨下那道剑伤太过严重,足足五六寸长,隐约能看见底下青白的骨头和翻开的血肉,苏镜音眉头皱得紧紧的,很快就拧干了面巾,轻轻地覆了上去。
其实这点伤对于苏梦枕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她手上清理伤口的动作,仍然放得很轻很柔,似是对待什么珍贵易碎的宝物一般。
清理好后,苏镜音又换了条干净的面巾,覆在伤口之上,将伤口上多余的水分吸收干净,而后才拿上了桌上的金疮药。
好在当下天气并不炎热,他的伤口虽然拖到晚上这会才处理,也并未溃烂太多,只要多上点金疮药就好。
苏镜音打开药瓶封口,在指尖上沾了些许药粉,然后低着头凑近,将药粉往他伤口上抹。
怕看不仔细,苏镜音几乎越凑越近,轻浅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他背上,指尖药粉抹在伤口上,她涂得轻柔而细致,像是生怕有一点弄疼了他。
可是这样仔细的她,却偏偏没发现底下的人那越绷越紧的身体,还有那越来越红的耳尖。
直到反复涂完药,她下意识往伤口上轻轻吹了口气,却好似听见了一声隐忍的、短促的闷哼声。
那是一种细微却难耐的痒意,自伤口处一路畅通无阻地流淌至四肢百骸,苏梦枕已然咬紧了牙关,却仍旧忍不住溢出了方才那一声轻哼。
苏镜音顿了顿,下意识抬起头,一眼就瞧见了他紧绷的下颌,还有额角隐隐跃动的青筋。
“兄长?”她疑惑地看向他,问道,“我是不是把你弄疼了?”
苏梦枕默了默,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漆黑如墨的眼眸深处,幽邃而晦暗,翻涌着无数细碎的光影。
“……没有。”他说。
苏镜音:“嗯??”
少女的眸光澄澈又干净,看着他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的,专注得像是在看着心爱的人一般,让苏梦枕不由想起了天山上的皑皑落雪,纯洁而剔透,不曾沾染半分尘世的污秽与不堪。
可是这样世间难得的纯澈,如今却让人心生想要摧毁的破坏欲。
苏梦枕深呼吸了下,片刻之后,他别开了视线,掩住了那双欲壑难填的眼,才艰难地低声说道,“……你没有弄疼我。”
他身上像是燃着火,比起以往更显炙热滚烫,嗓音听起来有些低沉,有些喑哑,像是在忍受着什么难以言喻的痛苦。
苏镜音有些担忧,忍不住抬手覆在了他的额上。
少女的手是柔软的,清凉的,却不足以灭火,反而使得那把火烧得更旺更大了,近乎于燎原之势。
在这样静谧的春日夜晚里,苏梦枕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腔处的那颗心脏,一下又一下地剧烈跳动着,像是要彻底脱离他的控制。
他几乎就要败下阵来,差点就要将那些隐秘的情意对她全盘托出。
幸好他为数不多的理智及时拉住了他。
丝丝缕缕的冷风自窗缝处钻了进来,几许寒意引得烛火颤动,他这才想起,用内力强行压下了那些一旦揭开,或许会吓到她的异样情态。
苏镜音更觉得奇怪了,以为他哪里疼,却怕她担心而不肯告诉她,仍然牢牢盯着他看,直看得苏梦枕再次别过头去。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广袖之下的指节,不自觉蜷缩了起来。
苏梦枕缓缓叹了口气。
他有时可惜她太木头,有时却又十分庆幸,她是个木头。
“……我没事。”
他说着,然后翻开袖子,露出了手臂上的两道伤口,“还有几处伤口不曾处理,麻烦音音帮哥哥接着涂药,可以吗?”
苏镜音:“……”难道她还能说不可以吗?
虽然她心里还有些半信半疑,但看见那些血迹斑驳的伤口,也只能暂且按捺下探寻的心思,继续帮着他清理伤口,涂抹药物。
苏梦枕看着她垂眸专注的侧脸,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忽而唤了一声,“音音。”
“嗯?”苏镜音一边给伤口抹着药粉,一边应道。
“你记不记得,你身上的夜叉白雪,是怎么来的?”苏梦枕问。
那时十五上人信中所说的内力化形,他原本不曾在意,只当是小姑娘的母亲武功极高,但是如今亲眼看见夜叉白雪的存在后,他才蓦然发觉,那兴许并不是普通的内力所能形成的东西。
即便是关七那样高的武功,使的也最多只是防不胜防的无形剑气,并不能真正变成那样一个似人非人的夜叉之影。
那样的异象,基本完全脱离了武学之道,
苏镜音涂药的手一顿,蓦然抬起头来,目光定定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