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美人刀
苏梦枕的这个问题,问得她心里倏然一跳。
苏镜音看了他片刻,便很快又垂下了眸子。
她柔软的指尖轻轻点过他的伤口,好似仍在十分专注地抹着药粉,口中只言道,“先前我并不知道夜叉白雪的存在,只是在上岛之后,知道兄长在山崖上遇险后,恍然记起了一些使用过的记忆。”
苏梦枕眸光微动,“是去岁丐帮君山大会,以及经过鄂州城时的那几次?”
“嗯……大概是吧,我对那几次隐约有了点记忆。”
苏镜音点了点头,只是再想开口的时候,却顿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指尖微微一颤,略有些含糊地道,“至于我身上的夜叉白雪是怎么来的,我完全没印象了。”
说起此事时,恍惚间,苏镜音的脑海中蓦然闪过了午后那场梦中最后的场景。
若隐若现的夜叉白雪,杀气凛冽的刀光,在刀光下死去的那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女人,以及阴暗角落里的那道黑影……
尽管梦中的场景早已模糊,可是她却仍然能感觉到那种深入灵魂的恐惧。
仿佛是她亲身经历过一般。
那究竟是梦境,还是曾经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实?
苏镜音不知道。
她想不明白,所以最后她也只是摇了摇头,只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不记得也没关系。”
苏梦枕抬起另一只上完药的手,摸了摸她的发顶,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里,像是早已看出了她的彷徨不安,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与安抚,“我原也只是担心,身怀那样强大的力量,是否会对你造成不好的影响。”
“但后来仔细想了又想,当时夜叉白雪和关七对战时,它很听你的话,并未如关七那般疯魔不可控,反而刀刀皆避开了那些无辜之人。”
“它是完全属于你的。”他说。
只是轻轻浅浅的几句话,却瞬间就安定了苏镜音的心。
尽管她心底还是有些残存的惶然,对使用夜叉白雪的能力有些害怕,但至少已不再恐惧。
她低着头,为他仔细抹着药,因而不曾发觉眼前之人眉宇间的伤神。
苏梦枕说的不完全是实话,事实上他对此仍是十分担忧的,或许夜叉白雪的确完全听从她的命令,但那般强大的力量,附在这样一个娇娇小小的姑娘身上,也不知是否会有什么样的代价或反噬……
看李寻欢的表现,应当是对此有所了解的。
苏梦枕敛了眉眼,看来,还是得找个时间,与李寻欢好好谈一谈才行。
也算是瞌睡碰枕头,在苏镜音为苏梦枕上完药,也吃过晚膳后,隔了没多久,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李寻欢的声音隔着一道木门,就这么传了传进来,“苏公子是否安歇了?李某有事想与苏公子详谈。”
苏梦枕:“……”有没有安歇,你心里没点数么?
别以为脚步声轻了些,他就没听见他在门外来回踱步的声音。
苏镜音走过去打开了门。
像是听出了她的脚步声,李寻欢对于开门的是她并不意外,只是每每见到她那张脸,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恍惚片刻。
“音、苏姑娘。”李寻欢道。
“李大侠。”
苏镜音礼貌地打了声招呼,便将人引了进来。
李寻欢在桌边坐下,一时有些局促,低头浅啄了口茶水后,又道,“天色渐晚,在下与苏楼主还有不少事情要谈,苏姑娘累了一整日,不如先行回房歇息?”
苏镜音迟疑了一下,看向自家兄长,目露询问。
苏梦枕眸光微微闪了闪。
李寻欢这话说得客气十足,小姑娘只会以为是他有话要避开她谈,但苏梦枕又何尝看不出来,他分明是在担心她今夜继续留在这房里。
很显然,李寻欢是在防他。
看破不说破,苏梦枕也当作不知,只对苏镜音微微颌了下首。
除了这回任性的出海,大多时候苏镜音都很听他的话,她点了点头,交待了几句记得喝药,别太晚睡之类的,然后就离开了这间船室。
房门一阖,船室里很快响起低沉的交谈声。
这厢的官船上在秉烛夜谈,那厢无名岛的商船上却是在斩草除根,毁尸灭迹。
方应看那张总是强作天真无邪的脸上,此时终于揭开了那层虚伪的假面,嘴角汩汩淌下的鲜血,意味着他已然到了强弩之末的事实。
算起来他倒是比旁边那只蝙蝠的功力深厚了不少,最开始的原随云还能以无争山庄作威胁,一半威逼一半利诱,可惜眼前这几人不为所动,最后流失了大部分体力后,便也像是看破了一般,这会儿青着一张脸,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吊着。
而方应看则不同,他服了王怜花的毒后,还有多余心思环视了一圈周遭,在这个密闭的房间里,掌握他二人命运的拢共有五人,宫九很显然就是闲得慌,凑堆过来看热闹的,而师无愧则是苏梦枕派来帮忙,以及事毕之后回去禀告的。
王怜花制药制毒都有一手,给二人喂了他新研发的毒药后,纯粹将他们当作了实验对象,拿着本手札写写画画,整个人兴致勃勃的,显然是在观察服毒后的状况。
狄飞惊一如既往的安静,他没有别的目的,他知晓方应看对她的觊觎之心,也知道方应看是那种为达目的心狠手辣的人,他此前特地多花心思劝说无情,也只为彻底拔除后患。
冷眼观察了一圈后,方应看直直将目光投向了轮椅上的无情。
无情是第一次徇私干了这样的事,或许是狄飞惊的话太能鼓动人心,也或许正如狄飞惊所言,是他本身就隐隐有此想法,如今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虽说他只是点了个头,之后发展到当下这种情形,他早已有所预料。
看着面容冷峻而淡漠的无情,方应看忽而嗤笑出声,“没想到,一向处事无情的盛大捕头,如今也有擅动私刑的一天。”
船室的木地板上,已经洇开了大片血迹,听见此话,无情也只是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神色仍旧毫无变化,仿佛方应看口中所嘲讽的不是他一般。
方应看所做的那些事,单拎出来每一件都是罪大恶极,加起来也足以千刀万剐,若非不得已,但凡有点能够按律法半方应看的可能性,他绝对不会同意这般私下处置。
但无情也不是什么迂腐之人,闻言他只是指尖在轮椅边点了点,侧了侧眸,向王怜花问道,“王公子是否真能保证,此二人死后入了海,绝对无人可寻到踪迹?”
眼下他只在意此事能否处置干净。
“自然。”王怜花挑了下眉,语气中颇有些自傲,“他们服了我这毒而死,死后尸体散发出的味道,足以令这海中的鲨鱼疯狂。”
这是名副其实的“毁尸灭迹”。
方应看脸色骤变。
他在被捉上船后,其实并没有多少惧怕之感,毕竟只要无情按章办事,将他带回京师受审,他能脱罪的方式多得很,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却不曾想,在这船上的不止神侯府和金风细雨楼的人。
楚留香那几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方应看并不看在眼里,毕竟那些人好歹还算是正道人士,不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来。
但偏偏船上还有一个亦正亦邪的王怜花,这本就够让人头疼了,更别说还有个事事思虑周全,判断力亦无人比拟的狄飞惊。
京都皇城里的江湖,与朝堂联系紧密,狄飞惊曾经身为六分半堂的头脑,对于方应看的有桥集团和蔡党傅党之间的牵连,最为清楚不过。
无情对此也并不是一无所知,他心里清楚,回到京师的方应看,不出三天,便能从六扇门安然无恙地回到他的神通候府,继续安安稳稳地当他的方小侯爷。
所以几番交谈下来,无情不多时就被狄飞惊说服了。
方应看的脸色逐渐灰败了下去。
这是死亡之前的征兆。
方应看杀过太多人,他十分清楚,当下的他已是回天乏术。
他身旁的原随云已经咽了气。
他并不想就这么认命,他还有很多事没做,他伪装那么多年,从来都将野心掩藏得很好,一直都是姿态乖顺,伏低做小,骗过义父方歌吟,骗过米苍穹,也骗过了蔡傅二党,如今却在这自以为胜券在握的蝙蝠岛一役上翻了船。
他不甘心。
“咳咳……你们当真以为,只要本侯一死,你们担心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吗……”
方应看已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起了血,他面色青灰,却仍强撑着扯开了嘴角,“你们错了,咳咳……”
“本侯若死,事情不会结束,而是开始……你们全、都……”
方应看的话没能全部说完。
尽管比原随云晚了片刻,他还是紧随着咽了气。
方应看二人一死,接下来就是夜黑风高夜,杀人抛尸时。
这种事自有无名岛的船员处理,他们常年在海上航行,对海上领域都极为熟悉,知晓哪片海域附近甚少有船只经过,所以哪怕之后引来成群鲨鱼,也不怕会造成过路船只的伤亡。
只是沉默而凝重的气氛,还是在屋子里逐渐蔓延开来。
方应看最后所说的话里,委实隐含了太多不明不白的意味。
屋子里的大都是聪明人,自然清楚向来心机深重的方应看,死了还要给人找麻烦这种事,他并非干不出来。
师无愧回去向苏梦枕复命的时候,李寻欢已经走了,他将方应看最后留下的那几句话,毫无错漏地阐述了一遍。
苏梦枕听完后,拧眉沉默了半晌。
接下来海上航行的几日里,众人皆未提起那一夜过后,忽然消失不见的方应看与原随云,就连不曾参与当夜之事的楚留香几人,也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只当那二人从来不曾被俘上船一般。
直至到了松江府,船只靠岸后不久,在众人下榻的客栈里,自苏梦枕房间的窗户内,倏地飞出了一只通体灰白的信鸽。
两日后。
在一行人回到汴京城的当天晚上,一副画像被送上了御书房的案头。
第62章 美人刀
自打回到汴京城,苏镜音练刀都变得自觉了不少。
或许是她内心深处,对于操纵夜叉白雪一事,隐隐还有些恐慌的情绪在,她总是会想起梦中那一幕。
苏梦枕这两天忙碌了许多。
那日在蝙蝠岛上,方应看的手下基本都死绝了,包括将关七私下引来的「铁树开花」两兄弟,二人离得近,死的时候满身的伤痕,也不知道是死在关七的无形剑气下,还是死在夜叉白雪的刀下。
关七的脑袋如今仍旧还是不清不楚的,说出去估计江湖上都没人相信,曾经名动江湖,以一己之力威慑黑白两道的关七圣,当下其实是个走火入魔多年的半疯子。
只是人虽说有点痴傻,却仍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绝顶高手,如果任由他在外头乱来,保不齐又会被什么人利用来搅乱江湖。
好在如今的关七并非不可控,眼下来看,他暂时还算十分听话,听的自然是苏镜音的话,因而关七现下就留在金风细雨楼里。
没了名慑江湖的关七圣,本就势力大幅缩水的迷天七圣盟,至此已算全盘瓦解。
至于迷天盟门下之人,关七之下的六位圣主当中,「铁树开花」已经死于蝙蝠岛,「不问苍生问鬼神」当日在楚河镇外,已暴露出二人实乃六分半堂的人,后来六分半堂内部大洗牌,如今听命于总堂主雷媚,而雷媚又是金风细雨楼的郭东神。
如今金风细雨楼势力愈大,并非无法吞并六分半堂,只是在这京城之中,上边想看到的是两雄并立,两虎相争,不愿看到一家独大,所以哪怕事实上六分半堂早已成了金风细雨楼囊中之物,表面上的工夫还是要做的。
剩下的大圣主颜鹤发与二圣主朱小腰,本就是金风细雨楼派遣卧底的人,也就直接回到了风雨楼中,回来的时候,后边还稀稀拉拉跟了不少迷天盟的人。
这些人听说自家七圣主都入了金风细雨楼,收到消息后立马欢天喜地收拾包袱,生怕晚一会就不让加入了。
毕竟当下的局势谁都看得明白,迷天盟自关七当年出事后,已经颓废多年,而金风细雨楼这些年势力愈盛,楼主苏梦枕又任人唯才,只要有能力,在风雨楼里就有一展身手之时。
迷天盟剩余的大半势力几乎都归入麾下,也因此苏梦枕这两天才忙得厉害,没来得及去处理一些在天泉山下探头探脑的探子。
这也就造成了在苏镜音下山的时候,被许多有心之人瞧见了那副神仙面貌。
自去年君山一行后,苏镜音已经很久没有特意戴过帷帽了,再加上先前总是刻意“偶遇”她的方应看一死,她在京城里也就没了什么顾忌,所以一听说石观音前段时间受了伤,一直待在医馆里,她随手拿了短刀就出了门。
刚出天泉山地界没多久,苏镜音就察觉到了一些隐蔽的视线,但她大抵是习以为常了,也并未在意,直到快到医馆附近,经过一处茶楼时,走着走着,忽然被人拦了下来。
“姑娘,我家主子想请您上楼一见。”
这人长得高大威猛,应当是练的外家功夫,自茶楼上一跃而下时,震起了一阵裹挟尘土的劲风,看着倒是很能吓唬人。
但苏镜音是什么人,她见过的江湖高手不知凡几,哪能被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吓到,她皱了皱眉,只稍稍退了一步,避开了那些呛人的尘土,这才看了看眼前的汉子,又顺着他的话,抬头望了一眼楼上之人。
那是个瘦弱不堪,看着腹无四两肉的中年文士,像极了淫逸过度而掏空了身子的模样。
苏镜音只略微瞥了一眼,便立即低下了头来,那人的眼神,是她一直以来最厌恶的那种,曾经方应看那种势在必得的目光,她就觉得很不舒服,而这人虽然长得一派文士模样,却比方应看的眼神还要令人讨厌,左眼写着图谋不轨,右眼写着色欲熏心,直让人堵心得慌。
“让开。”
苏镜音眉眼间尽是不耐,袖中短刀直接滑出了半截。
美人蹙眉,更显天姿玉色,比之画中的绝色佳人,亦更多出了七分神韵,
前日米苍穹奉上了一副美人画卷,如今已被珍之重之地挂在皇帝寝宫内。
自见到那副画卷的第一眼起,赵佶已经对那画中美人魂牵梦萦了整整两日了。
赵佶不由自主地从茶楼窗口处探出了身,只想着多看美人几眼,可惜美人当下已经不再抬头,反而是三两下就打趴了拦在她前边的大内高手。
这座茶楼离药馆不远,李寻欢前日刚回到药馆寻阿飞,就被早已等待多日的石观音逮住又是一顿揍,然后再次两败俱伤。
石观音依旧人狠话不多,每每下的都是死手,李寻欢并不是没问过她,为何对他这般痛恨,这般欲杀之而后快,可是她从来都不肯多废话,出手一次比一次干脆利落。
苏镜音在街上闹出动静的时候,李寻欢恰好在药馆门边瞧见了她,只片刻就看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样的场景曾几何时阿月也常常遇到,无非就是有那么一些宵小之辈,误以为那只是个弱女子,上前调戏之下,然后倒霉催的,踢到了铁板。
只是很快的,李寻欢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他无意间瞥见了茶楼之上的赵佶。
当年他也曾赴过琼林宴,也曾打马御街前,那时哲宗仍在世,赵佶也不过是个空有爵位的端王罢了。
只是后来哲宗逝世,膝下无子,由太后授意选定了只知吟风弄月,不通政务的赵佶登位,自此之后,朝堂上逢迎拍马之辈层出不穷,朝政也逐渐混乱,正逢李寻欢喜爱结交朋友,而他广交的朋友大多都是江湖中人,又被御史弹劾“身在官府,结交匪类”,于是自此辞官归隐,回到保定李园。
李寻欢的记忆力极好,尽管时隔多年,赵佶的模样也老上了些许,他仍旧还是能够一眼就认出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就明白了赵佶当下的所思所想。
从前赵佶还未登位时,端王时期的他本就是个混不吝的,向来自诩风流多才,一贯是花街柳巷的常客,亦是多少当红花魁的入幕之宾。
如今赵佶虽成了手握天下的皇帝,处事却仍旧极为放纵,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且眼光也有种诡异的独特,被教养得温婉贤良、清清白白的妃嫔他不要,哪怕是卖身不卖艺的清倌他也嫌,却偏偏爱极了那些出来卖的妓。
这皇帝是有些贱骨头在身上的。
好在当下赵佶并没有当街强抢的想法,也可能是他旁边的米苍穹也瞧见了李寻欢,因而及时拦下了他上去作死的举动。
米苍穹是官家近身太监,曾被赵佶赐名为米有桥,有桥的大概意思,是他很有点子很有主意,后来方应看为了拉拢米苍穹,而把双方合作的势力特意命名为「有桥集团」。
米有桥虽是宦官,却也是大内第一高手,师从「斩经堂」淮阴侯,一身内外功夫已经少有对手,如今一见李寻欢,作为向来老奸巨猾十分谨慎的人,米有桥自然不会轻易在此与李寻欢动上手。
毕竟李寻欢与他对上视线之时,他清楚地在他眼里看到了明晃晃的护短,似有杀意一闪而逝。
倘若只有李寻欢一人,米苍穹或许还可一战,但茶楼之下的苏镜音,却不是什么随便可以动的身份,她是金风细雨楼的大小姐,也是苏梦枕最为重视的妹妹。
如若明目张胆地在此动了她,恐怕不止是得罪了金风细雨楼,更要命的,还有其他与苏梦枕交好的各大门派高手。
而挡路的大内高手就没这个眼力见儿了,他本以为美人大多都是柔柔弱弱的,却没想到就是这么个看似柔弱的姑娘,三下五除二就打趴了他这个威猛汉子。
在苏镜音眼里,这人当街强迫民女,即便是听命行事,那也是个成分十足十的狗腿子,她虽未下杀手,但每一式都是用刀柄或刀背打击脆弱的穴位,几次三番下来,这人至少也得在床上躺个三俩月才能起得来。
打完人出过气后,她便头也不回地进了药馆,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药馆就那么大,尽管后院还有几个可供病患休养的房间,但石观音刚刚才和李寻欢打完没多久,所以此时两人都在药馆大堂,若非那会儿听到苏镜音的声音后,石观音及时收了手,约莫两人这会儿还在打。
只是在苏镜音叫了声小姨的时候,李寻欢不由怔了怔,然后看向了瘫在矮塌上装虚弱的石观音。
石观音本身的外表也是极美的,只是美人要么美得千篇一律,要么美得各有千秋,直到此时,李寻欢才隐隐察觉出了石观音缠着他不放的缘由,因而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可看来看去,他却怎么都看不出来石观音与他家阿月的相似之处,石观音明艳动人,阿月清艳昳丽,大抵是美得各有千秋的那一类型。
两人都在同一间药馆里,大堂内还是一副刚干完架的糟糕模样,实在没法用巧合来搪塞,对于苏镜音问都是怎么受的伤,石观音不敢说实话,只说是和李寻欢切磋武艺时不小心伤到的,末了,还不忘用凶恶的眼神偷偷威胁李寻欢。
眼见着不久前还凶悍得像只母狮子一样的石观音,这会儿在小姑娘手下像只温顺的小绵羊,李寻欢轻笑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下了切磋武艺这个说法。
苏镜音向来好骗,也大概是性格使然,别人不愿多说的事情,哪怕她看出了其它端倪,也从来不会多问,要么只作不知,要么懒得深究。
因而在看过石观音的伤势没什么大碍后,苏镜音很快就离开了药馆,没办法,她其实可忙了,她哥在蝙蝠岛一行,又是受伤又是赶路的,眼下身子虚弱了不少,这两日却还天天夜里挑灯处理公务,眼见着暮色逐渐西沉,她得回去盯着他吃饭喝药。
只是苏镜音走的时候,身旁蓦然多出了一个护花使者。
原本她身上有夜叉白雪护着,即便赵佶对她有不轨之心,也奈何她不得,但李寻欢担心的是,这世上不止以武力论高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鬼蜮伎俩,曾经阿月不也那般着了套,倘若使在这么一个单纯不知事的小姑娘身上,几乎是一套一个准。
但石观音防着李寻欢,宁愿让她家便宜儿砸无花去送,也不肯让李寻欢与小姑娘多相处半日。
苏镜音对无花倒没什么防备,毕竟哪怕知道了石观音与无花的关系,明面上无花还是个四大皆空的出家人,而且自相识以来,无花对待她一直都是进退有度,仿佛与芸芸众生无甚区别。
但苏镜音不知道的是,无花如今这般清雅出尘的模样,不过只是他太过擅长伪装而已。
当日无花选择主动将自己与石观音的那层血脉牵连说出来,也不过是为了与她关系亲近一些罢了。
她贯来待人慢热而疏离,哪怕是极讨女子欢心的楚留香和陆小凤,在她这里也不过算是稍微说得上话的朋友,若是按从前的步调去走,恐怕不论再过多少年,他在她这儿也不过是个较为熟稔的“大师”罢了。
也不是没有过一些阴暗极端的心思,那些暗流涌动的念头几乎时刻都有,但在蝙蝠岛一役,见到那一出手天下间几乎无人能抵挡,就连关七都败在手下的夜叉白雪之能后,那些心思就被他及时收了起来。
一切众生,种种幻化。
可那幻化之象虽虚,虚即是实,那是实打实的无上武道,无可抵挡。
说不准这是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慕强心理,只是两相衡量之下,他虽不敢再轻举妄动,却也因此而陷得愈深。
无花与苏镜音离开的时候,直到二人的身影远得看不清,在茶楼上的赵佶才不甘不愿地收回了探出的头。
这世间美人易得,绝色美人则少之又少,绝世的美人更是几乎不可求。
君不见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昔年唐明皇见到倾国倾城的杨玉环时,约莫也是如此魂不守舍,辗转难安。
毕竟纵观古今上下几千年,所能点出名声的倾国美人,也不过寥寥数几罢了。
彼时的杨玉环还是实打实的儿媳,那唐明皇都能下得了手君夺儿妻,如今只不过是个金风细雨楼苏家的小姐,别说尚未婚配,哪怕当真婚配了,他一个堂堂坐拥天下的皇帝,只是想要一个绝色美人又有何难?
赵佶已是色心上了头,但米苍穹可不傻,他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也知当下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更别提蔡京今日才往他这儿递了消息,只道那苏家的小姑娘并不像表面上那般无害,当日蝙蝠岛上,因有蔡京派出的小船接应而侥幸逃生的雷纯回京后,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禀明,听说就连关七都败在了那小姑娘的手上。
关七是什么人?
那曾经可是个随便跺一下脚,黑白两道无数英豪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别说米苍穹自己,哪怕是诸葛正我、元十三限这些人,碰上关七也只有赶紧撤离的份儿,可能也只有请出自在门的创始人韦青青青,或许才能稍微与之一战。
虽然不知那小姑娘是如何赢的关七,但仅凭这点,就已让人无可小觑。
而且听闻那关七,如今似乎也归入了金风细雨楼。
米苍穹前日按方应看所留后手呈上画像,不过是为了坑金风细雨楼一把,如今却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一个关七,外加一个胜过关七的小姑娘,有那两尊大神在,就问问这普天之下,谁还能搞得动金风细雨楼??
可惜赵佶不懂这些,他被蔡京那些人拍马屁戴高帽的哄惯了,对自家朝廷的实力没有半点逼数,只觉一朝选在君王侧,是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事情,完全没有半点美人愿不愿意的概念。
然而这美人是实实在在的有毒且扎手。
若非米苍穹苦苦劝说了好久,赵佶约莫是想要直接将人带回宫的。
有毒且扎手的苏镜音,压根不知已经有人在暗地里打起了她的主意,她其实不觉得自己需要人护送,但怎奈无花打着自个母亲的旗号,说什么遵从母命,所以她也不好再多拒绝。
习武之人的脚程总是比普通人更快些,哪怕一路慢慢踱步而行,不多时也到了天泉山地界。
金风细雨楼毕竟是一方江湖势力,到了天泉山下,很快就有守山门的弟子上前接应,近来楼子里事务繁多,苏镜音便也不多留客,只对着无花淡淡颌了下首,算作告别。
“我到了,多谢无花大师一路相送。”
无花目光温和地看着她,手中佛珠轻轻捻动,微微笑着道,“说起来,苏姑娘既唤母亲为小姨,其实大可称我一声表哥,不必总是如此疏离。”
对于无花与石观音的关系,苏镜音陆陆续续听说了一些,听到这话虽不觉突兀,但面色还是禁不住浮起一瞬的古怪。
好似看出了苏镜音的不自在,无花并未再多言此事,就好像他也只是随口一说,不论她想如何称呼都没问题。
苏镜音再度抬眸看去时,就见他仍然还是平日那副出尘佛子的模样,只单手作揖,浅浅一笑,便告别离去。
翌日。
回京后的无情,用了整整三日时间,将蝙蝠岛一案原随云所犯之罪,以及方应看一直以来所做的恶事,连同证据证词,全都整理成册,交由师父诸葛神侯,预备上呈天听。
诸葛正我略微翻阅过后,沉默了许久。
其实对于原随云与方应看二人之死的蹊跷之处,诸葛正我是有所察觉的。
毕竟四大名捕之中,无情作为大师兄,年纪虽然最小,但入门却是几人之中最早的,他可以算是诸葛正我自小养大的。
他最了解自己这个自小养大的大弟子,他做不出那种擅动私刑的事,但……方应看和原随云二人实在是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远远超出了他的底线,且回京后还可能轻易脱罪,若是有人在这种时候稍作引导两句……
那就不一定了。
但诸葛正我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无情的肩膀,然后在上朝之时,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正气凛然地呈上了那本案卷。
方应看长得不错,又很会说话,赵佶平日里是挺喜欢他的,听到他所做的那些事时,赵佶压根都无法将看起来单纯稚嫩的方小侯爷,与案卷上恶贯满盈的方应看联系起来。
赵佶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于呈上来的厚厚一本案卷,他也懒得多翻,只挥挥手,让诸葛正我看着办就是,反正这会儿人死都死了,连尸体都寻不见,不论什么罪,就算上面还写着通敌叛国之类的罪名,那也想定就定吧。
唯一麻烦的,可能就是方歌吟了,但诸葛正我又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即便方歌吟收到消息后赶来质问,他们神侯府也有的是证据让他心服口服。
人死即如灯灭,就连曾经十分看好方应看的米苍穹,都不曾多说什么,只要不牵扯到他身上就行。
无情也知道光凭这个无法将米苍穹拉下台,所以在卷宗上,这个度他把握得很好,只侧面点了几句有桥集团犯的事。
只是在诸葛正我提到,金风细雨楼在蝙蝠岛一役上救人所做的功劳时,原本还听得昏昏欲睡的赵佶,瞬间就精神起来了。
他这一精神起来,诸葛正我话说到一半都卡了壳,还不待他继续往下说,就听龙椅之上的赵佶忽然出声,大夸特夸起他从前最看不上的江湖人来,愣是把金风细雨楼从上到下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特别是他那位素未谋面的未来国舅。
赵佶此人的身上,几乎集合了史书上所有末代皇帝的特点,沉迷道教,盲目追求长生不老、成仙之道,并且亲信奸佞,昏聩好色,可以说是骄奢淫逸统统占了个全。
如今乍然一见那苏家的美人,一眼就入了心,哪有放弃这么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的道理。
但诸葛正我根本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只是甫一下朝,便满头雾水地带了块御赐牌匾出了宫门,然后匆匆赶往天泉山。
牌匾上书「金风细雨楼」。
然而,让诸葛正我更加蒙圈的是,一见到赵佶亲笔所书御匾的苏梦枕,几乎在一瞬间,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仿佛风雨欲来之势。
第63章 美人刀
一个江湖势力真正想要坐大,情报网络是必不可少的,杨无邪用尽心血构筑成的白楼情报网,庞大而细致,几乎可将整个天下囊括其中。
但也有轻重之分,有些地方离得远跨度大,收取消息到呈上消息,便需要隔个几日,但作为金风细雨楼主要阵地的汴京城,却是重中之重,举凡城中有点风吹草动,不出一时半刻,很快便可呈上杨无邪的案头。
苏镜音昨日出门一回,遇到了拦路之人,事情的前前后后,包括茶楼上的两个人长得什么样貌,几乎在苏镜音回到天泉山没多久,不必李寻欢特意赶来提醒,就已经有线人及时呈上了情报消息。
一个瘦弱的中年文士,身边跟着一名老随从,那老随从长相有些古怪,面如蟹壳,色近青砖,白眉如雪,唇角下撇,威仪肃肃。(注一)
很明显的特征,一一都和米苍穹对上了,而能让米苍穹一个近身太监在旁伺候的,除了官家赵佶本人,也不作二选了。
赵佶的好色远近闻名,苏梦枕先前将那些天下第一美人的传闻压了又压,甚至曾经利用林仙儿的炒作掩人耳目,如今真正的梅花盗背后指使之人揭开,林仙儿都入了牢狱,以待秋后问斩,可苏镜音终究还是被盯上了。
这不由让苏梦枕想起两日前,由风雨楼安插在宫中的小黄门手中递出来的那则消息,皇帝寝宫里所挂的画像,应当就是方应看所留的后手,如今看来,画中之人大抵是……
一想到这点,苏梦枕就觉如鲠在喉,心里膈应得慌。
只是他这边还未实施举措,那赵佶就已先亲笔御书了个匾额,这算盘珠子几乎都要嘣到他脸上来了。
送走了诸葛神侯,留下杨无邪安置那方御赐牌匾,苏梦枕回到玉峰塔上,沉默着从袖中抽出红袖刀,神色漠然地抚上了刀身那一抹艳红脊骨。
苏家曾经是应州的名门望族,也曾有过满门忠烈的时候,只是那份忠烈是对家国天下,而非上位之人。
应州之乱后,故土不再,苏遮幕手把手创建金风细雨楼,后半辈子苦心孤诣,半生都在为收复燕云十六州而奔波操劳,这是父亲一生的心愿,也是苏梦枕的心愿。
收复失地,还我河山。
这也是苏梦枕的梦。
而今坐在皇位上的赵佶,昏聩无道,任用奸佞,剥削百姓的应奉局,造作局,花石纲,哪个不是他上位之后所干的好事?
即便是赵佶最心爱的「左元仙伯」蔡太师,最开始的确是因为一身文采斐然而被任用,后来连番的提携重用,无非就是因为蔡京说话做事极对赵佶心意,倡为“丰、亨、豫、大”之说,劝说赵佶尽情放纵,奢侈享乐。
可是这供其享乐的钱财,又要从何处敛呢?
有权有势的世家贵族动不得,那自然就只能借新法变革之名,行苛政暴政之实,从百姓的身上层层剥削,积少而成多。
如今的朝政乌烟瘴气,莫不是视官爵财物如粪土,累朝所储扫地矣。
弑君一事,彼时的苏遮幕其实也曾有此想法,当年应州生乱,苏家在应州经营势力立足多年,又有无数江湖英豪前仆后继,为抵抗辽军奔赴而来,若非赵佶那厮一身的软骨头,既怕事又不作为,朝中奸佞当道,有细作里通外敌,应州又怎会全盘沦陷?苏家又何至于满门被灭?!
之所以不曾真正实施行动,无非是因为一直以来金辽在外环伺,虎视眈眈,如若朝堂上贸然改换皇帝,恐生内乱,而一旦朝政生乱,只会给外敌可趁之机。
然而金风细雨楼坐落天泉山,在皇城脚下坐大势力,也未必没有一丝威胁皇权的意思。
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
只是这皇帝该如何换,如何反,还须有个详尽的计划才是,至少有一点必须掌控好,那就是要“快”。
要快刀斩乱麻,还要快到环伺在外的金辽反应不过来,直接内部解决,直接改换天地。
但这并不是多么容易的事,赵佶虽昏聩无道,但身边却有米苍穹、黑光上人、诸葛神侯等人护卫,这些人有忠有奸,平日虽不合拍,但倘若赵佶有事,合起来护驾之时却是难以攻破,更别提还有数以上万计的大内禁军,哪怕是关七能以一敌多,哪怕夜叉白雪能横扫一片,却也要以死无数军士为代价。
上位者所犯的过错,不该由众多无辜之人的性命去填。
这不是苏梦枕所愿意看到的。
该如何做,才能以最快最小的代价解决掉赵佶,这是必须要计划好的一点。
而另一点问题是,龙生龙凤生凤,赵佶身上尽是软骨头的种子,生下的皇子也没一个得用的,成年的皇子中,从太子赵恒到九皇子赵构,全是一水儿只知窝里横的,当不得圣明人君。
想到此处,苏梦枕不由抬手揉了揉额角,若非当年哲宗无子,哪里能轮得到奢靡无德的赵佶登位??
他想事情想得出神,房门没关,苏镜音进来的时候,就见自家兄长静静地坐在那儿,手下轻抚刀脊,浑身尽是萦绕的杀意。
她大概听说了御赐牌匾的事,也知道那赵佶是个什么样的昏君,毕竟能够重用蔡京等奸党,对那群人所做恶事视而不见,只顾纵情声色的,哪里还能是什么好皇帝。
只是她却不知道皇帝此番突然赐匾,究竟是因何之故。
直到走近前来,无意中瞥见书案上未曾遮盖的情报消息,苏镜音顿时脸色骤变,原本浮着淡淡薄红的面颊也瞬间失了血色。
她还记得昨日那人的眼神,想起来就觉得恶心坏了。
“兄长,我是不是招惹麻烦了……”
她有些心慌,倏然蹲下身一把攥住了他的袖角,抬头看着他,眼圈红红地说,“对不起兄长,我不该只图省事,我外出应该戴好帷帽的……”
苏梦枕怔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轻轻摇了下头,安抚着她说道,“不是的,音音,此事与你无关。”
苏镜音眼中噙了泪,摇了摇头,她有些钻了牛角尖,只觉得那确实是自己招惹来的祸事,哪怕是无意间。
苏梦枕微微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说道,“不论是好是坏,容貌都是父母给的,只是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心本就是一滩烂泥做的,看什么都是腌臜。”
他轻轻拭去她眼尾的泪水,又轻声道,“音音,这不能怪你,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那双恍若寒星的眸子里,传递出来的是令人安心的微芒,苏镜音不由恍惚了一瞬。
她恍然想起当年父亲去世,风雨楼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出师下山接管偌大帮会的少年,曾经那双眼里透露出的不屈信念。
好像不论何种艰难的境地,都不能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好像只要有他在,她总是能任性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公子说得是。”
杨无邪踏入屋门,边走边说道,“况且那赵佶本就是个嗜色之徒,后宫佳丽数不胜数不说,同时还是城东小甜水巷的常客。”
杨无邪这话,其实还算说得含蓄了,那赵佶向来不要脸皮,他和名妓李师师的风流韵事几乎传得天下皆知,更是从皇帝寝宫通往镇安坊李师师的绣楼里,专门修建了一条用于二人幽会的地道,别人不知,眼线遍地的杨无邪自是不可能不知晓。
苏镜音向来不关注这些,但小甜水巷是什么地方,她还是听说过的,一听这个,就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种人真的能当皇帝??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愣愣地问了出口,杨无邪笑了笑,也没解释别的,毕竟说起来那就牵扯到当年哲宗死后的事了,也不是不能说,只是跑题了,除非哲宗还留有子嗣,否则和现下这事真没多大干系。
“大小姐大可不必忧心,朝堂上也有咱们安插的人,而且楼子里几万弟兄呢,哪能任由那赵佶胡来。”
杨无邪说道,“再不成,刀南神手中还掌握着京城二成兵力,咱们手下的兵士个个吃饱喝足的,和他们那八成被贪了粮饷,成日饿肚子的士卒,可不是一回事儿。”
苏镜音眨了眨眼,下意识道,“那不就成造反了么?”
苏梦枕眸中寒火微微跃动,但没说话,只是轻轻地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发顶。
只有杨无邪缓缓笑了起来。
“如今这世道,早晚都要乱起来,换个皇帝百姓还好过些。”
可惜还没来得及计划详细,朝堂上的风,却先起了。
这日下朝后,朝堂上的线人传来消息,有蔡党门下官员参奏神侯府与金人相互勾结,证据是府中藏有金国皇室秘传之宝「乌日神枪」。
但事实上,那柄乌日神枪不过是昨日夜里收到匿名消息,刚从方应看的神通候府秘室搜出来的,尚未来得及归纳入刑部罢了,却不曾想,竟被当做勾结女真皇室的证据。
其实这证据根本站不住脚,朝堂众人也都知道,神侯府与金国皇室勾结一事是假的,是凭空捏造的,官家先前再怎么昏聩,再怎么烦死了诸葛正我的逆耳忠言,对他的忠诚为国之心还是信任的,怎么说也不会傻到那种相信此事的地步。
但偏偏这次不知怎么的,官家似是极为震怒,直接下令让禁军将神侯府包围了起来,也不说怎么处理,就只说让神侯府众人禁足府内,无令不得出入,以待调查。
这则消息传出来的同时,杨无邪也收到了从各处传来的情报,其中有几条,巧合得十分蹊跷。
关中无争山庄现任庄主原东园,已于几日前,自太原赶往汴京城,表面看上去,像是为了儿子原随云所犯之罪而来。
但相比起另外两位,多年不曾离开太原的原东园突然入京一事,因有儿子身死在前,也不算多奇怪了。
一个是因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与师兄诸葛正我反目成仇,从而产生多重私怨的元十三限。
自元十三限投入蔡京门下后,这些年来,蔡京一方面用他与门下弟子「六合青龙」来制约诸葛正我,另一方面又对他十分防备,因而将其调离京师,多年来元十三限一直郁愤不得志,哪怕弟子文雪岸死于非命,也不曾见他进京来为弟子收敛尸身。
可偏偏就在这种时期,蔡京却紧急启用了元十三限,如今元十三限同样也在几日前赶往京城,距离入京,大概也就是这两日了。
另一个却是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曾被称为「万家生佛」,实则人面兽心一手造就嵩山惨案,致使多位江湖高手死于非命,从而强夺各家秘籍绝学的「快活王」柴玉关。
柴玉关自嵩山一役后,已龟缩躲藏在玉门关外的楼兰古城多年,如今忽然入关进京,大概也同样和蔡京傅宗书一党脱不了干系。
苏梦枕看完,视线停留在最后一则快活王入京的情报上,沉吟了片刻后,他冷笑一声,直接吩咐道,“将这条消息,原封不动传给王怜花,他会感兴趣的。”
杨无邪顿了下,当即明白了自家公子意思。
二十多年前嵩山一役的始作俑者,不止是柴玉关一人而已,实则还有当时柴玉关的妻子「云梦仙子」王云梦。只是在得到众家秘籍后,柴玉关不愿与人分享成果,更别提云梦仙子的武学天赋比他高出太多,如若一起练,他的武功将永远也赶不上她。
因而柴玉关便趁王云梦对他不曾提防之时,将她暗算重伤,只是当时王云梦的武功比他高出太多,他杀不了她,只能夺走所有秘籍之后远走高飞。
王云梦当时已身怀有孕,王怜花便是她与快活王的儿子,她恨极了柴玉关,也将仇恨自小就灌输给了她一手带大的儿子。
此事江湖上虽不曾传出,但自从鄂州城遇上王怜花后,杨无邪听从公子之命,详查了所有与王怜花有关之事,当年柴玉关与云梦仙子之间的那些往事,并不算做得多隐秘,以杨无邪的情报网络搜查起来并不难,因而白楼里对此都是有详细案卷记载的。
王怜花曾经对苏镜音所说,他有个不共戴天的仇人,说的便是他的生身父亲柴玉关。
只能说,孝,太孝了。
为了成全王怜花的一片“孝心”,杨无邪十分贴心地挑了个轻功较好的弟子,保证不出一柱香时间,这条消息就能按自家公子所说,原封不动地传到住在城东客栈的王怜花手上。
第64章 美人刀
当日蝙蝠岛一行,众人在松江府靠岸后,恰逢楚留香的三个义妹收到他去往蝙蝠岛的信,十分担忧,因而将楚留香的三桅船停靠在松江府海岸等他。
那艘船算是浪子漂泊江湖的一个归处,楚留香太久不曾归家,被三个义妹遇上后,直接将其留了下来。
而在归途船中,偶然发现真正的罗刹牌在苏镜音手上,得知自己其实是被玉罗刹利用了一通,用来清理教中内鬼的陆小凤……他直接自闭了。
敢情他被半个江湖追杀着折腾了好几个月,全特喵是玉罗刹的计策?!
陆小凤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好了,于是下了船,直接跑江南找花满楼喝酒哭诉去了。
至于从蝙蝠岛上救下来的那些姑娘们,失去了眼睛的她们即便回到市井中,也很难开始正常生活,因为拐带妹妹而被苏公子削了一顿的宫九,痛并快乐着接受了安顿那些姑娘的差使,和牛肉汤一道回了趟无名岛。
毕竟无名岛上的人本就各有各的奇怪,而且那是宫九与牛肉汤的地盘,有他二人压着,没人敢对那些失去眼睛的可怜女子做什么不好的事。至于之后,她们想要学武功傍身也好,还是在无名岛上找点差使做也罢,总能好好生活下去。
而后来从陆小凤口中听闻此事的花满楼,特意前往蝙蝠岛教那些姑娘听声辩位的本事,此为后话了。
至于此番的人质,除了孙御史家的那位小姐跟随众人一道回到汴京城,另外的朱七七和温柔这回虽未受多大罪,却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各自被送回了家。
而当日在春华楼里,故意伪装成不会武功的柔弱孤女被贾剥皮拍卖,实则另有所图的白飞飞,终于在回程路上接近了王怜花。
白飞飞与王怜花的成长经历其实很像,她如今虽是幽灵宫一宫之主,幼时却过得并不怎么好,与王怜花有些相似的一点是,同样都是自小就被灌输了仇恨,只是其母白静恨的不仅是快活王,也恨王云梦,因而当日春华楼被拍卖一事,不过是白飞飞打听到王怜花不知为了什么目的,故意装成了个唱小曲的姑娘,所以刻意以此接近他,以谋求进入王家,好让她能伺机寻王云梦报仇罢了。
只是后来,在回程路上她不予余力接近王怜花时,他太聪明,只是发现了些许端倪,就猜出了她的目的。二人详谈一番后,白飞飞才了解到王云梦曾被快活王抛弃,以及暗算重伤一事,也知晓王怜花对快活王的仇恨,因而两人就此定下合作。
王怜花不是会委屈自己的性子,他眼下虽住客栈,却也住的是京城最好的客栈,最好的天字号房,白飞飞则不同,只要能达成目的,她怎么样都行,当下也随着王怜花,暂时住在他隔壁厢房里。
收到快活王柴玉关入关进京的消息后,王怜花很快敲响了隔壁房门,第一时间通知了白飞飞。
两间都是天字号房,房间从布局到摆设几乎一模一样,王怜花进屋后,随意扫视了一圈,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他刚掀袍坐下给自己随手倒了杯茶,茶水还未入口,就听白飞飞柔声说道,“这消息确定是真的?”
快活王实在是惜命,他自知在江湖上仇人遍地走,因而在楼兰古城上建造快活城时,为了防止寻仇,特地设置了无数机关,若是这条消息是真的,快活王果真入关进了京,那他们就无须再烦恼,如何获取地图进入机关重重的快活城了。
“金风细雨楼「童叟无欺」的杨总管所给的消息,自然不会有假。”王怜花仰首饮尽茶水,放下杯子说道。
按消息中所说,柴玉关是赴蔡京之邀而来,这话也的确可信。
柴玉关的「快活王」之名,虽称王位,毕竟只是自己封的王,说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据杨无邪推断,蔡京不知怎么和他搭上了线,承诺要给他封王,将他的快活城直接当作封地,顺便还要在旁边划一块更大的地盘给他,快活王权衡利弊后,对此自然是无有不应。
毕竟在各方势力里,比起统领西方魔教的玉罗刹,以及在沙漠一手遮天的石观音,他的快活城并不是最强的,更别提还有当年嵩山一役后,招惹下的不少仇人,所以柴玉关一直以来,才只能龟缩躲进玉门关外的楼兰古城。
但如若有朝堂背景作支撑,那就不一样了。
白飞飞款款走至桌边,悠然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顺便将他的杯盏满上,然后才说道,“那位苏公子,当真可信?”
女子语声娇柔婉转,恍若空谷黄莺啼。
王怜花挑眉看她,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姊妹啊,真是无时不刻都在维持着那副柔弱美人的人设。
“苏梦枕没理由骗我们。”他说道。
白飞飞抬眸看他,似是有些惊异的神色,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得王怜花一头雾水,末了,才掩唇柔柔一笑,说道,“怎么没理由,那位苏妹妹不就是他的理由?”
王怜花自己身在局中,因而那么聪明的他,竟也没能发现什么不对劲,但白飞飞不同,她旁观者清,在船上之时,虽只隔着船远远见过几回苏梦枕,可凭习武之人的眼力,还是能看清楚那位苏公子,看向他妹妹的目光啊……可并不清白。
察觉出此事的,可不止是她,还有……
白飞飞低头浅啄了口茶,在王怜花问她什么意思之时,不再多言,只微微勾了勾唇。
…………
苏镜音辗转反侧了两日,整个人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
她难得动用了她容量不大的脑瓜子,想了又想,除了直接干掉狗皇帝,好像也没其它法子了。
可皇帝身边有太多绝顶高手保护,像她兄长说的,假如双方硬碰硬的话,即便夜叉白雪能越过那些人杀了他,也要堆填太多人命,而且夜叉白雪一远离她,她的人身安全也保障不了。
虽然她兄长说不必担心,说是再等两日,一切便有转机,但是她就是放心不下,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就连这会儿过来看望狄飞惊的伤势,她的眉宇间也总是萦绕着一抹愁绪,很容易就被狄飞惊看了出来。
当日在蝙蝠岛上,狄飞惊所受的伤势其实并不轻,毕竟方应看再怎么罪大恶极,他的武功实力却是不容置疑的,传承自方歌吟的剑法哪会是什么普通的花架子,而是实打实的绝学。
若非当时方应看被夜叉白雪吓破了胆,又急着从即将四分五裂的蝙蝠岛上逃脱,也不会那般轻易就被狄飞惊给活捉了回去。
说轻易却也不轻易,狄飞惊身上的伤势,苏镜音是在船只航行到半路的时候才知道的,还有无情在崖上作戏所受的剑气伤也不少,后来那一路,就从监督自家兄长一个人喝药,变成了监督三个人喝药。
江湖人体内自有真气运行,受伤也比平常人好得更快,这两日苏镜音稍微注意了下,发现她兄长基本都好得差不多了,今日才抽空过来看望狄飞惊的伤势恢复得如何。
听到狄飞惊说恢复得很好,苏镜音也就稍微放下了心,毕竟他本可以留在天泉山,若不是她当时非要前往蝙蝠岛,他也不会跟着去,结果一行下来,还令他受了不小的伤,说起来,她的确欠他一个人情。
尽管狄飞惊总说,是他欠了她。
只是苏镜音这会儿显得有些怏怏不乐,狄飞惊不免关切地多问了几句,苏镜音犹豫了一下,蓦然想起狄飞惊的脑子比她好得不要太多,丝毫不亚于她兄长,于是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出来。
狄飞惊问道,“此事苏楼主怎么说?”
“兄长说不必担心,再等两日就好。”
苏镜音一手撑着下颌,幽幽叹了口气,说实话,她想了又想,仍旧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再等两日?
是等接下来的事态发展?还是等什么人??
狄飞惊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仿佛是在思忖着什么,原本就很好看的一张脸,竟是更显出几分秀丽出尘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连本来还在烦恼着的苏镜音,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然后就听见,门外传来了两声低沉嘶哑的咳嗽声。
苏镜音身形一顿,蓦然回头,果然见着她家体弱多病的兄长此时长身玉立在门边,黑发如墨,眉目清冷,这会儿春寒仍旧料峭,他却只身着一袭缟色春衫,连大氅都不曾披上一件。
苏镜音不由皱了皱眉,她立即就忘了自己刚才在烦恼什么事儿了,下意识碰了碰他的手,冰凉的触感立时传递了过来,冬末的寒意仿佛还残留在他手上。
她下意识就想将他拉进屋子里取暖,却被他反手握住了纤细的腕子。
苏镜音怔了一怔,懵懵地抬眸看向他,像是有些不明所以。
狄飞惊只默然看着,他仍旧低首垂眸,背光之下,让人难以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只是苏梦枕的神色却也不算好,他的手轻柔而不容分说地握紧了她的手腕,开口时语气偏沉偏冷,只道,“舍妹在此打扰多时,苏某还有事寻她商谈,且容我二人先行告辞。”
狄飞惊眼眸微眯,稍稍抬了下头,目光沉静地盯着苏梦枕看,仿佛要将对方掩藏心底的秘密一眼洞穿般。
苏梦枕不疾不徐地回望过去,像是若有所觉,眸子里的水色好似淬过了寒冰一般,冷而锋锐,浑然不惧。
这已然算是一种无声的默认。
狄飞惊暗暗吃了一惊。
二人之间的眉眼官司,苏镜音能看得懂才见鬼了,她从头到尾一脸懵,直到天色渐沉,手上倏然传来微凉的触感,她被牵着离开,却还不明白究竟怎么个情况。
但她还是能看出来,她兄长和狄飞惊之间,好像背着她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了。
苏镜音有点郁闷,兄长他好像从来没有特意瞒过她什么事,最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有那么一些事情,就是不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可恶,她还是不是他最亲爱的妹妹了?!
郁闷归郁闷,回到玉峰塔上,苏镜音第一件事还是立马取来大氅,连忙给他披上。
她看得出来,兄长他这几日应当也睡得不好,原本入了春后稍微转好的脸色,这两天又苍白了下去,连带着薄唇上的那点血色也淡了许多。
少女一进门就忙前忙后的,为他披完大氅,又用内力加热起茶水来,直到指尖触了触茶水温热,才提壶斟了一杯,捧到他面前。
苏梦枕原本还略有些浮躁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他唇角的幅度都不由上扬了几分。
虽然方才他在狄飞惊面前,表现得像是始终不曾忧惧,但实际上,就在那短短几个呼吸间,他的心思早已经百转千万回。
不仅如此,在面对狄飞惊的时候,他的心里,总是有种十分微妙的不痛快。
狄飞惊对她同样有情。
苏梦枕实在太了解她,小姑娘待人慢热而冷淡,她有自己的判断,如若不是被划进了自己人的圈子里,她不可能与狄飞惊相处得那般自然,那般融洽。
那么多人里,除了相识多年的无情,没有其他人能让她那般放心地相处。
苏镜音有些奇怪地看他,“兄长,你怎么了?”
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苏镜音的手在他眼前挥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将眼前某人挥动的手一把握住,苏梦枕微微摇头,看着她的时候,眼神也随之温柔了下来,只低声说道,“没事。”
苏镜音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仍旧定定盯着他看,显然不相信这话。
少女的眼睛很亮,似有光影轻轻掠动,眸光盈盈,透着无法言说的灵秀与纯澈,仿佛氤氲了满目的灼灼星河。
恍惚之间,苏梦枕的手已经不由自主般,轻轻抚上了她的侧脸。
他的动作其实很慢很慢,苏镜音有许多机会可以别开脸,只是他目光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抹愁绪,让她下意识忍住了脸上的痒意,只顾着担心他。
她实在很少看见兄长这般不确信的模样,仔细回想,近来也只有那件事称得上棘手,才能让他这般举棋不定了。
“兄长,是不是那个赵佶的事,很不好处理?”
苏镜音眉头微微蹙着,她迟疑了一下,抿了抿唇,说道,“不然,还是让我去试试,我让夜叉白雪杀了他?”
苏梦枕的手顿了一瞬,转而抚上了她如云般的鬓边,将散落在侧的两缕发丝轻轻勾到了耳后,然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就这么轻轻地捧上了她的脸颊。
“音音。”他微微摇头,说道,“我曾经觉得,你性子太软,担心我一旦不在,即便为你安排好妥帖的高手护卫,以你的容貌,也容易招惹麻烦,所以一直以来,都尽量将红袖刀法细细教予你,想让你能有自保之力。”
苏镜音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指腹就放在她耳旁,捂过温热茶盏的手心已经不再寒凉,反而带着微微的热气,指腹轻轻揉过耳垂,激起一阵不由自己的轻颤。
苏镜音莫名觉得耳热,她下意识想退开,可是被他牢牢制住,不得动弹。
却在这时,忽而听见他好似幽幽叹息了一声,又道,“直至现在,我的想法一直都未曾变过,你可以不喜欢杀人,但不能不会。”
她微微抬眸,睁着水光潋滟的眼睛看他,她大抵听明白了他说这话的意思,她张了张口,刚想说点什么,却见原本已经稍稍退开了些的兄长,忽然又躬下了腰背,越靠越近,直至与她额头相贴。
这样的距离实在太近了,近乎于呼吸相闻,就连一贯异常迟钝的苏镜音都觉得不对劲儿了。
眼前的人近在咫尺,清冽的气息几乎包裹住了她周身,苏镜音不由有些心慌,她挣了挣,刚想退开一些距离,却听他又忽然开口,说道,“可那只在于你能保护好自己,除此之外,我绝不会,让你变成一把杀人的刀。”
“你明白吗?”他说。
苏镜音蓦然停下了挣扎,她怔愣了半晌,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少顷后,才轻轻地点了下头。
他微微勾了勾唇,趁着某人还在转动她容量不大的脑子,比平日里还要迟钝不少,不动声色地抬手,将娇小的姑娘轻轻揽入了怀中。
目光落向门外,苏梦枕神色微敛,不知在想些什么。
…………
是夜。
暮色苍茫,浮云遮蔽一轮明月,夜空暗沉如泼墨。
城东处,却似有火光闪烁。
有弟子来报,城东几处分舵遭受火药爆炸,今晚值夜的弟子几乎死伤大半。
此事发生得太过巧合。
傍晚时,白楼才收到元十三限和原东园两拨人马进城的消息,至此不过两个时辰,城东分舵就出了事……
蔡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但不论如何,分舵出了这么大的事,苏梦枕必须带人亲自前往探查,照旧留下了杨无邪镇守天泉山。
这会儿时辰还早,苏镜音也尚未入睡,一听到隔壁房里来来回回的动静,她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直到苏梦枕的咳嗽声在门外响起,她几乎同一时刻打开了门,仿佛等待已久。
“兄长,”苏镜音担心地问,“是不是楼子里出什么事了?”
初春的夜风仍旧寒凉,苏梦枕拢了拢大氅,轻声解释道,“楼里没什么事,是城东的分舵出了点事,你就安心待在楼里,哪儿也别去。”
他说着,顿了一下,又说道,“若是有事,便将夜叉白雪唤出来,定要保护好自己。”
他说完便着急要走,苏镜音伸手拽住了他的袖角,目光中满是担忧,“兄长……也要保护好自己。”
其实苏镜音本来想说的是,她也可以一起过去帮忙的,只是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好似十分忧心她的安全时,她只能乖乖地点点头,好让他放心离去。
苏梦枕摸了摸她的头,语声温柔地说道,“等我回来。”
然后便匆匆下了玉峰塔。
苏镜音站在塔上,凭栏而眺,直到看不见那道清隽瘦削的身影,才回身进屋,关上了房门。
天泉山最西边的院落里,一盏灯烛轻轻晃动着,火舌很快席卷了易燃的笺纸。
倏而,火灭烟消,满室黑暗。
一道人影轻轻掩门,独自下了天泉山。
城东的一座私宅里。
狄飞惊在踏入府门的那一刻,脚步不易察觉地顿了一瞬。
身后的街巷口,头顶的屋檐上,以及树丛阴影处,几乎各处都藏了人。
眼底飞快划过一道冷光,狄飞惊面上并无任何波动,仍然不紧不慢地从容踱步,沿着甬道,悠然踏入这处私宅的偏堂。
那人容貌秀美绝伦,姿态娇柔优雅,一如从前那般,微微笑着,安然端坐于堂中。
狄飞惊在不远处停下步子,垂首而立,轻声言道,“雷姑娘。”
他面色淡然从容,不曾有过一丝波动,本是旧日的朋友相见,却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疏离之意。
他姿态淡定,雷纯却似要比他更淡定,见他如此,也只是抬了抬手,语声客气地道,“狄大堂主,请坐。”
狄飞惊不曾行动,亦不曾落座,只淡声道,“雷姑娘说错了。”
雷纯眉头微挑,“哦?我哪里错了?”
狄飞惊神色不变,只道,“这个世上,早已经没有什么狄大堂主了。”
雷纯微微勾唇,嫣然一笑,只是那笑意中,仿佛含着若有似无的讽刺之意。
“那如今我该如何称呼你,狄大哥?”雷纯道。
狄飞惊安然垂眸,道,“不敢。”
雷纯脸上的笑瞬间冷了下来,“如今你竟是要与我切割得这般清楚么?狄公子。”
“今日狄某前来,不过是为了雷总堂多年的提携之恩。”
狄飞惊面上仍不动声色,“如若雷小姐没有其它要事,那狄飞惊便就此告辞了。”
他说着,便微一侧身,竟是随时要转身就走,雷纯倏地站起身来,眸光中似有泪花在隐隐闪动,她幽幽说道,“你如今待我,竟是没有半分情谊了?”
狄飞惊不答,眼底却暗藏冷色。
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雷纯,她经脉薄弱,无法习武,却有太多野心尚未实现,她向来太会利用美貌,也太会伪装示弱,如今这般,自然不是当真对他有什么情谊,更多的,恐怕是在拖延时间。
狄飞惊眯了眯眼,垂眸深思,只片刻,便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遽然身形一僵,当即转身,抬步便要离开。
偏堂的木门大敞着,并未关上,见他要走,雷纯忽而抬高了声音,大声质问他道,“当年城南马场之事,到底是谁所救,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狄飞惊停下脚步,却不曾回头,回答的声音虽轻浅,却十分坚定,“……重要。”
他顿了顿,又多补充了一句,“很重要。”
“哪怕当年你非我所救,但你我这么多年的情谊,你难道对我不曾有过半分动摇吗?”雷纯接着说道,语声微颤,明眼人都听得出,里头隐隐含着几分难堪与不甘。
“若非看在多年情谊的份上,我定不会来这一遭,但是……”
狄飞惊蓦然抬眼,目光冷然。
他慢慢转头,环视了一圈周遭,冷声道,“但是这似乎……也成了你加以利用的资本之一。”
话音堪堪落下。
这无星无月的暗夜中,忽然之间,漫天箭雨,骤然而至。
…………
天泉山上,今夜亦烛火通明,杨无邪坐镇红楼跨海飞天堂内,以备随时发号施令。
整个风雨楼里气氛紧张,蓄势待发,独独玉峰塔下守卫的弟子,却有种另类的焦灼。
今夜他们是一道吃的晚膳,或许菜品不大新鲜,几人已经数不清究竟跑了几趟茅房了。
最后越来越忍不住,每回只留了一人独守。
好在他们都知道,如今大小姐十分厉害,并不比楼主弱,所以大都不如以往那般严密守卫着玉塔。
毕竟按武力值来看,如果今夜真要有点什么厉害人物来袭,可能最后不是他们保护大小姐,而是大小姐保护他们才对……
苏镜音独自一人坐在桌边,她心下不安,总觉得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不论怎么自我安慰,都没法安然躺下休息。
笃笃笃——
忽地,门外响起低低的敲门声。
一下又一下,声音虽轻,却节奏分明。
苏镜音倏然站起身,迟疑了片刻,方才出声问道,“……是谁?”
“大小姐。”门外响起一道略显沙哑的男声。
这不是她熟悉的声音。
苏镜音微微敛眉,心下虽有所迟疑,但也不过只犹豫了片刻,很快便走过去,抬手打开了门。
门外是个眼熟的弟子,长相平凡,脸庞稍微有些方正,看着有点朴实。
她记性从来都不算多好,并不能像她兄长那般厉害,能记得所有弟子的名字,并且还能将那些名字和模样一一对上。
对苏镜音来说,只要觉得这人看起来有点眼熟,就已经勉强可以算是熟面孔了。
“什么事?”苏镜音看了那弟子一眼,轻声问道。
那略显眼熟的弟子低下头,态度十分恭谨,低声回答道,“楼主在城东遇上点事,此事与大小姐有些关系,所以特地遣我来接您过去。”
闻听此言,苏镜音却默然不语。
少顷,那弟子身形微僵,忍不住抬起头来,飞快地朝她看了一眼。
却见她忽而微微勾了唇角,脸上笑意轻浅,在对上弟子略显游移的目光后,轻轻地点了下头。
“……好。”
她说完,转身进屋拿了短刀,指尖在闪着寒光的刀背上轻轻划过,很快收入袖中。
“带路吧。”
夜凉如水,杀意料峭。
第65章 美人刀
自看到画像,再到见着真人起,赵佶已经辗转反侧、寤寐求之了好几日。
赵佶这人本就没什么脑子,自以为入宫随侍君王左右是多大的福分,如今已完全是一副得不到美人誓不罢休的状态,米苍穹劝了又劝,骑虎难下,没了同盟的方应看,只得寻了个机会找蔡京商量对策。
蔡京自以为自己窥见了圣心。
他别的不行,但逢迎拍马、为君解忧的事,他向来都做得极为顺手。
但仔细想想,这事还真有点棘手。
如今金风细雨楼势力发展壮大,坐落皇城脚下,楼子里几万子弟随时听候调遣,想要动苏梦枕的妹妹,即便是皇帝,也要三思而后行。
但好在,尽管现下江湖势大是没错,但皇权虽没落,却仍然对一些身后没有门派势力的江湖中人有着绝对的压制性,特别是那些追求名利至上的人,例如蔡京麾下的七绝神剑、元十三限及其弟子六合青龙等人,正好可用来对付金风细雨楼的那群高手。
只是蔡京又听雷纯所言,那苏梦枕的妹妹表面看起来柔弱,武功实力却并不简单,就连关七都落败在她手下。
这就不止棘手,是很不妙了。
于是蔡京为了以防万一,便又笼络了快活王柴玉关,以及痛失爱子的原东园。
然而,若要与如今势大的金风细雨楼发生冲突,首先蹦出来反对的铁定是诸葛神侯,于是赵佶便听了蔡京的建议,先下手为强,用莫须有的罪名先把神侯府圈禁起来,少了诸葛正我与四大名捕那些人使绊子,事成的几率大大增长。
没有了诸葛整我在旁念叨,赵佶今夜出宫出得顺遂自在,甚至隐隐有些迫不及待。
汴京城里有座八爷庄。
八爷庄中有座寻梦园。
八爷庄是龙八的产业,占地极大,大致可分为两片区域,一处「深记洞窟」,一处「寻梦园」。
寻梦园位于八爷庄左边的后园,里头奇花异石,珍禽宝物,比比皆是;歌楼舞榭,雕栏玉砌,华贵而雅致。
这是一处奇丽典雅的庄园,也是一处必须耗费数不尽的人力物力,以及巨额财力,才能够建造而成的庄园。
浮华奢靡,声色犬马。
这样奢侈的一座园子,仅凭龙八那个粗人,哪来的艺术品味及财力建造?
八爷庄当然不是龙八的庄园,这只是蔡京借用了龙八的名义造的,园子实际的所有人,仍旧是蔡京。
蔡京是个十分懂得为君分忧的人,这也是他为何独得皇帝宠爱的缘由。
比起三不五时经常忠言逆耳的诸葛神侯,于赵佶而言,他这位左元仙伯蔡太师说话做事,显然要好听也好看太多了。
赵佶对朝政要务一向兴致缺缺,他忽视国事已久,反倒是沉迷于享乐和个人兴趣的追求上,他的兴趣爱好也极为广泛,但实际总结起来,除了文画诗书,就是游戏狎玩,宫内待腻了,他便时常出宫去寻乐子。
微服时赵佶去的最多的地方,除了镇安坊,约莫就是蔡京的府邸了。
自赵佶登位后不久,与他臭味相投的蔡京也很快上了位,经过十几年搜刮民脂民膏的累积,蔡京的身家如今已然极为丰厚,可谓是家大业大,有了钱便能使鬼推磨,何况还有个专司建造和工艺的造作局在。
为了赵佶出宫后能玩得尽兴,他的太师府里几乎到处都是新鲜有趣的玩意儿,但再有意思的事物,久了也是会腻的。
于是便又有了这座寻梦园。
寻梦园是什么地方?
顾名思义,寻寻觅觅,梦寐求之。
今夜谁要寻梦?
端看这守卫森严的模样,便可知来的是谁。
原本赵佶是不愿意这么多人陪着的,他出来寻觅画中美人,搞这么大阵仗算怎么回事?万一吓到他的小美人怎么办?
然而米苍穹与蔡京一席话,说起那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美人打败了关七,又让他惊异不已。
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还不是普通的杀人刀。
可要让他就这么放弃,他又不甘心,但凡是个坐拥天下的君王,都做不到近在眼前的美人就这么飞了。
他不愿做那汉元帝,眼睁睁把绝色的昭君送往塞外,然后再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峨眉绝世不可得,能使花羞在上林。
当苏镜音出现在这座寻梦园的时候,赵佶的脑子里只能想到这两句,只觉这满园盛放的锦簇名花,都不如冷冷清清站在远处的那个人。
没错,就是远处。
虽是色心上头,但赵佶还是很惜命的,为了小命着想,他这会儿就立在楼阁之上,只待蔡京等人实施计划展开行动,为他带来彻底折断锋芒的绝色美人。
毕竟倾国名花虽好,带刺可不行。
此时正是午夜时分,满园宫灯高挂,灯烛之下看美人,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本就十分的美人,如此一观,竟多添了三分不似人间之色。
如果美人手里没拿着刀,那就更好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赵佶的身边,此时只有蔡京与米苍穹。
赵佶的脸上仍是令人作呕的痴迷之色,作为当下武力最高的米苍穹,眼里都是探寻与打量,毕竟那年纪轻轻的少女,是情报消息中,真正打败关七的人。
唯有蔡京,在瞧见她样貌的那一刹,眼底似有惊异之色一闪而过。
苏镜音冷静地观察起四周。
本该留在赵佶身边保护的高手,不知为何,只有一个米苍穹,其他那些有如元十三限、原东园之流,全都不在此处,余下的守卫,几乎全是御林军。
不过十八万御林军的总教头是诸葛正我,由他教导出来专门贴身守卫皇帝的御林军,亦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或许单打独斗不如那些一流的江湖高手,但蚂蚁多了也是能咬死象的。
然而苏镜音只是抬眸淡淡一瞥,并未主动动手。
既然引她来此,目的为何,就很明确了。
尽管兄长没明说,但对于他想弑君的想法,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清楚,明确的说,父亲当年也曾犹豫过弑君一事,只是皇帝身边高手众多,彼时苏家在应州的势力已经被剿灭殆尽,金风细雨楼也不过刚刚成立不久,没那个条件真正实施计划。
若说她苏家满门被灭,辽国是直接凶手,那当时腐败的宋庭与赵佶就是实打实的帮凶。
反正都是要弑君,那么是谁杀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佶与蔡京担心神侯府坏事,而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整个府邸都圈禁起来,何尝不是也给了她去除后顾之患的机会?
毕竟若是此时保护赵佶的是神侯府众人,即便是向来最疼她的盛大哥,也是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动手杀了赵佶的。
苏镜音冷冷看了一眼手中的短刀。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冷若冰霜的眸底杀意汹涌,呼啸的夜风都似有一瞬的凝滞,抬眼而望,正对上米苍穹严阵以待的肃然面色。
楼阁上原本扶栏而立的赵佶与蔡京,早已远离阑干,苏镜音没打算绕弯子做什么虚以委蛇的傻事,别说她对上赵佶的眼神就觉得恶心,她也没那个搞计谋的脑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力降十会。
在绝对的武力值之下,什么阴谋诡计都是多余的,速战速决也是她此时最需要的。
干完这一票,她还得去找兄长,明明蔡京手底下还有不少高手听命与他,可眼下这里却只有米苍穹在此,这很不对劲。
心念一转,苏镜音当即不再犹豫,瞬息间踏风而起,烟紫罗裙随之猎猎拂动,掠起一阵裹挟着满园花香的寒风。
冷香蚀骨,刀锋凛然。
底下的御林军尚未反应过来,少女手中的短刀已经划出了一道冷滟的寒光,径直朝着站在阑干处的老者袭去。
哪怕刀风已到近前,米苍穹须发皆动,却仍丝毫不见半分惊慌之色。
苏镜音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一个太监会长胡须,也来不及注意到米苍穹的一双眼珠子,忽而变成了闪烁的亮蓝色,就被突袭而至的棍花尖啸声惊了一跳。
这是……米苍穹的朝天一棍!
那棍子比一般的棍子要长得多,棍头尖细,在他手中灵活得不似死物,而像活着的龙蛇,扭曲着,搐动着,盘旋起一阵阵似狼嚎似虎啸,又似狮吼鹰咻的呼啸声。
米苍穹对她是有所忌惮的,毕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杀得了关七,却在她出手之后,不由得怀疑起了此条消息的准确性。
苏梦枕的红袖刀法确实厉害,这世上武学奇才虽不多,近几十年来笼笼统统加起来,却也有数十个在江湖上大放异彩,唯有一个苏梦枕,十几岁时就能在其师唐见青的红袖刀法基础上,创出更胜一筹的黄昏细雨红袖刀法,短短数年间就练至臻化境,就连米苍穹自己,若是独自与他对上,或许也需严阵以待才能脱身。
但能练到此等地步的,是苏梦枕,而非是眼前的这个过于美貌的少女。
苏梦枕的红袖刀法极阴至柔,诡谲凌厉到令人防不胜防,而他这个妹妹的刀法,若是再练几年或许能达到更高境界,只是现在,狠辣有之,诡谲不足。
但米苍穹却也没掉以轻心,棍花一扫,聚起内劲,便要使力向前攻去。
苏镜音似是败退般,慌忙揉身而过,险险避开。
赵佶虽已躲到了墙角处,却对米苍穹的武力极为信任,在他提棍而落时,还高声惊呼着什么“别伤到美人儿”之类的话。
米苍穹手下一顿,却见方才还像是招架不住一般的少女忽然眸光一转,只一瞬间,便已从他身旁疾掠而过,手中短刀直指挡在赵佶斜前方的蔡京。
他想也不想,当即旋踵,再度转身,舞起棍花回袭而去。
忽地,却觉背后一冷。
无边杀意汹涌至,飒飒刀风如雨来。
多年对敌的经验,使得米苍穹拥有绝对敏锐的直觉,或许是求生的本能使然,他几乎在一瞬间就果断下了决定。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此时他救不了蔡京,这样强横可怕的刀气,恐怕连自救他都要竭力拼一把。
就在米苍穹迅速转身以棍风挡住刀气的同时,他也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不似人间之物,却能使出那等骇然刀气的鬼魅之影,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他立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般无影无形,如此无可抵挡。
原来,这才是她打败关七的真正原因!
夜叉白雪的忽然出现,显然突破了寻常人的认知,不止让回身抵挡的米苍穹吃了一惊,也让赵佶顿时吓破了胆,他的腿已经彻底软了下去,蹲在墙角瑟瑟发抖,而同一时刻,苏镜音手中的刀锋,也已掠到了蔡京的眼前。
事实摆在眼前,原本的招架不住根本就是她装的,米苍穹的朝天一棍,毕竟师承淮阴张侯的「风刀霜剑」一千零一式,早已成名多年,难寻败迹,苏镜音也知晓自己绝非他的对手。
从始至终,尽管苏镜音对当日梦中关于夜叉白雪杀了那个“她”的模糊记忆,还残存着一些心有余悸,但也没傻到当真自己独自对上米苍穹,她手中短刀直指的目标,本来就是蔡京。
蔡京也会一点武功,但那点儿微末武功,根本不足以让他在这种情形下逃出生天,他只能迅速急步后退,尽力争取片刻时间,好让他能够及时喊完这一句:
“你不想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第66章 美人刀
带着凛冽锋芒的刀光似有一瞬的凝滞。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
蔡京原以为自己拖延时间的法子奏了效,可还没等他浮起片刻的庆幸之心,下一刻,两道凄婉凌厉的寒芒便自眼前猝然划过,血迹瞬间喷洒而出,泼落在屋中雅致精美的锦屏上。
他的两只手筋竟就这样被挑断!
随着近来夜里时不时的噩梦,哪怕有些梦境醒来后大约只剩模糊不清的印象,苏镜音也能猜出,当年父亲所说的那些娘亲在她出生后不久就病死的话,大抵是没多大可信度的。
她对此确实是有所怀疑没错,但这不代表她就很好糊弄。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当下速战速决是最好的法子,即便蔡京忽然说出那句话以求生机,看起来绝对不是对此一无所知,但这座小楼实在是个危险之地,此时也并非是问话的好时机。
况且她又不懂得逼供,也无从确定这人狗嘴里吐出来的究竟是不是真象牙,还不如直接削了他一对手筋和脚筋,先行制住他的行动能力,再等着楼里来人一道带回去。
到时候想知道什么,自然就能知道什么。
她出手极快,挑完蔡京一双手筋的刀风亦丝毫不停,迅疾如电掣,眨眼间又是一声嘶吼般的高昂惨叫,一抹血色飞洒而出,瞬间染红了窗棂。
然而,在蔡京脚筋也被削断瘫坐在地的同时,那持刀而袭的绝色少女,却也身形一晃,只得就近扶住了屋内的雕花梁柱。
丹田灼烧,内息紊乱。
直到此刻,苏镜音才猛然发现,这层小楼里除了进入的大门以外,余下窗户无一例外,几乎全都闭阖得紧紧的,近乎于密不透风。
青釉莲花香炉里的轻烟渺渺升起,散发出浓郁而奇异的袅袅香气,像是在嘲讽她此番的失策。
看吧,她就说,她实在不会搞这些阴谋诡计。
夜叉白雪也随之呈现出一片忽明忽暗的虚影。
眼前一片模糊之前,她透过微晃的眼帘,看到了扶墙站起目光灼灼的赵佶,以及试探着逐渐走近前来的米苍穹……
细细绵绵的雨,忽然落了下来。
原本到处透着雅致古韵的宅邸,此时箭翎遍地,一片狼藉,潜藏于院墙之上的弓弩手,亦大多都被打落在地,或死或伤。
狄飞惊并非一人独自前来。
他既深知雷纯的狠辣决绝,也知晓她早已暗中投靠了蔡京,自然不会什么准备都没有便独自深入虎穴。
他所带来的手下都是江湖上的好手,不论箭法多强的弓弩手,也不得不忌怕近身交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几乎不到片刻,场上便战局已定。
雷纯不会武功,但却惜命得很,自躲藏于四面八方的弓弩手现身后,她已然迅速退避到了粗大的梁柱之后。
狄飞惊不曾回头看她,只冷声道,“这是我对你的最后一次手软。”
“望雷小姐,往后能好自为之。”
雷纯并未出声回应。
语罢,狄飞惊踏起疾龙无影身法,立时向着门外疾速掠去。
结合此前之事,他心下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只怕苏镜音此时或许出了什么事。
即便知晓她还有夜叉白雪随身保护,大抵不会有什么人能轻易伤得了她,但他仍旧觉得心下十分不安。
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这是狄飞惊第一次希望,自己的判断力能够出错。
心念百转间,他脚下的步法俨然掠得愈发快了。
可是总有那么一些人,似乎不愿让他轻易离开此处。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是具有威严的老者。
虽然面色略有憔悴,但眼里泛着矍铄精光,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显得老态,比较像是一个不到五十岁,仍在壮年时期的江湖前辈。
但实际上,这其实已经是一个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老人了。
狄飞惊身形一顿,当即默然停下了疾掠而出的轻功步法。
“原老庄主。”他拱手恭敬道。
只是狄飞惊虽做到了礼数周到,原东园本人却并不愿意承这个礼,这只会让他不由得想起,他那个虽然自小眼盲,却聪慧异常,熟通百家武功绝技,本不该落得那般潦草的死亡收场的儿子。
那是他快五十岁时才终于得来的老来子,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被记得刑部卷宗上,随随便便一句意外落海身亡,就把他给打发了。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只要是当日去过蝙蝠岛上的人,他一个都不会轻易放过!
包括眼前这个看似温和周全的白衣公子!
当下这番情形显而易见,原东园一身杀气地拦在门前,俨然一副上门寻仇的威慑架势,哪怕不动脑子也能一眼看出,对方实则来者不善。
在这样压迫力十足的气势下,狄飞惊竟还能抽空分神想起,江湖中那些关于原老庄主经脉薄弱,难以习武的传言,约莫都是无争山庄故意传出去迷惑人的假消息。
虽说他其实也早就有所怀疑,对于原随云建立蝙蝠岛的种种所作所为,作为父亲的原东园究竟是被蒙在鼓里,还是明明知道,却视而不见。
如今看来,以无争山庄积累了三百多年的人脉与势力来说,原东园这个当仁不让的一庄之主,若想知晓他那个瞎了眼的儿子所做出的种种恶劣行径,大抵是不太难的。
恐怕那座海上销金窟之所以能够成功建立,以及做出那么多恶贯满盈的事情,很难说暗地里有没有这位疼爱儿子的老父亲,在原随云背后扫除痕迹,给予各种支持的原因。
如今他儿子落到那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也很难说与原东园本人的管教溺爱毫无关系。
只不过这位老父亲再怎么说,终究还是实实在在的江湖中人,崇尚武力至上,以势压人,此时也似乎并无好好讲道理的心思,只须臾间,澎湃如火的炙热掌风,便赫然对着低首的神龙灼灼而来。
几乎是原东园一出手,狄飞惊就即刻下了判断——这位原老庄主的武功,绝不在那位号称大内第一高手的米苍穹之下!
狄飞惊险之又险地急步避开,回身稍稍一瞥,只见那极为迅猛的一掌落空后击中了院中的假山石,仅一刹就被炸了个粉身碎骨。
若是这一掌落在他身上,大抵不死也要废去半条命。
果然经历过一番丧子之痛的原东园,如今已然不再打算佯装低调,他今夜来此,果真是想杀了他!
自年少命途多舛,再到颈骨的意外断折,使得狄飞惊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耐力与定力,哪怕是面对这种年长他五十岁的江湖前辈的追杀,他也仍然面不改色,只目光中隐隐闪过一抹寒锐的锋芒。
狄飞惊是无可否认的好看,比起许多江湖上有名的美人还要好看得多,尤其是那双多情的秀丽双眸,每每朝人淡淡一瞥,便分外教人心动。
好看得让人一眼沉迷,好看得要命。
是真的要命!
眼见着原东园掌风迅猛,势不可挡,狄飞惊当即收手,撤去即将出招的大弃子擒拿手,拧身翻起前,他又不犹豫地再次出了一招。
那是让人防不胜防,始料未及的一招。
他手中无刀,眼中却有刀!
眼刀!
那双清秀好看的眼睛里,抬眸之时,浮泛的再也不是艳丽柔和的眼波,而是带着削金断玉的可怖杀气,瞬间凝结成一道道凌厉绝伦的涟涟刀芒。
近,太近了。
即使是坐拥无争山庄见多识广的原东园,也不曾预料到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年轻人,竟身怀这样出其不意、防不胜防的武功绝学,仅是这一瞬的震愣,原东园在这猝不及防间,就发觉自己的左肩已然受了几道诡异的刀伤,然后左臂便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原东园猛然提步后撤,方才稳稳站定,却见那始终低着头淡定从容的年轻人,忽而眉头一皱,迅速纵身而起,落到石阶上后立时捂住胸口,然后竟有一抹红得刺目的鲜血,自他唇角缓缓流了下来。
狄飞惊缓下一口气,抬眼而望,冷眼看向了他原本的站立之处,此时那里已经换作了一个睡眼惺忪的男子,正歪歪杵在那儿,后面还跟着六个持剑之人在对付狄飞惊的手下。
那是蔡京麾下的七绝神剑!
“狄某人何德何能,竟能使得原老庄主与七绝神剑联起手来,只为对付我一人。”
他冷冷笑了一声,“真是好大的阵仗!”
话虽如此,可明眼人谁都听得出来他这一声冷笑,显然是在嘲讽阎王易挡,小鬼难缠。
对上原东园那样的强敌,纵使是狄飞惊也不敢分心,谁曾想仅是一时的疏忽而已,便被那名号「梦中剑」的罗睡觉自背后偷袭成功。
至于另外六个自誉为剑神、仙、妖、魔、鬼、怪的人,并不是没有趁机偷袭,而是以他们的武功实力来说,根本就没有足以伤得了狄飞惊的能力。
这七绝神剑之名,实际是承袭于曾经跟随在智高身边的七绝神剑,由徒弟继承师父的武学及名头,一对一传授而成的神剑名号。
只是,结果十分显而易见,相比起当年那几位七绝神剑的武功境界,这里几个弟子的实力不止是差了一大截,而是远远及不上。
唯有一个年级最轻,却最有天赋的罗睡觉,剑法远远超出了另外六人的水平。
但即便有一个罗睡觉在,仅凭几人当下的武功实力,要想真正打赢狄飞惊,也并非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但蔡太师的命令是,此番必要杀掉如今与金风细雨楼关系紧密,不能为他们所用的狄飞惊,既如此,那就不拘于是正面对敌,还是背后偷袭了。
狄飞惊轻轻抬手抹去了唇角的血迹。
他略微扫视了一圈,亦知晓此番受了内伤,再想从此处脱身又增加了不少难度,但也并非没有办法,就是要多废点时间罢了。
只是他心里仍旧有所挂碍,只想着速战速决,尽快离开此处。
不知她当下如何了……
同样想要尽快解决拦路之人的,不止是狄飞惊,还有苏梦枕。
或许是火药的用量不多,城东分舵的爆炸并不算大,只是火药引起的失火比较不好处理,好在夜里分舵值夜的弟子不多,尽管死伤近半,但苏梦枕来得很快,楼中弟子对他尊敬又信服,不多时就安排妥当,很快就有条不紊地处理好了所有,也算稳住了军心。
苏梦枕适才缓下一口气,便收到杨无邪遣人传来的消息。
汴京城里,白楼设下的情报网络十分密集,狄飞惊进某处私宅时未作遮掩,也没打算遮掩,很容易就被线人看到并传回楼里,包括宅邸周边包围的弓弩手也被发现,消息很快就呈到了杨无邪的手上。
苏镜音离开天泉山的时候,为了不打草惊蛇,先行避开了楼中众人的耳目,但后面前往八爷庄时,她一路不曾遮挡面容,刻意让白楼分布在附近的线人看到了她。
或者这世上无人能比得上狄飞惊的眼力与判断力,但论起情报消息的整合与分析,却也无人能及得上杨无邪。
哪怕没有原东园及元十三限今日进城的消息,也该知晓今夜这些事全都集中在一起,实在未免太巧合了些。
再加上城东分舵爆炸之事,想不让人多想都难。
此时此刻,即便是眼前面对着威慑武林多年的元十三限,苏梦枕也只是淡然从容地抬了抬眸。
可他的神色却很冷,比夜色还要冷。
在这漫天的朦胧微雨中,青年公子病容苍白,身着杏袍墨氅,风姿犹如这邈邈烟雨一般,孤寒而清寂,袖中却有一抹潋滟的绯色若隐若现。
那是让整个江湖为之惊艳,又为之颤栗的红袖刀。
红袖刀很美。
琉璃刀身,艳红脊骨,宛若映漾一片绯色水光。
染血的红袖刀更是美得令人一眼难忘。
于此刻拦住苏梦枕去路的六合青龙而言,或许一眼就是一生。
被削上一刀,这一生就过去了。
当年自在门韦青青青因担心自己的徒弟诸葛正我将来会误入魔道,无人可制,故而创下了「六合青龙乾坤大阵」用以克制诸葛正我的武功。
但韦青青青同时也觉察出元十三限心术不正,因而便故意授予他「独活神功」,与六合青龙大阵的功法相互对冲,若是一旦同时练就,必然使其筋脉尽断而毙亡。
这阵法本在他们的大师兄「懒残大师」叶哀禅手中,只是在叶哀禅看破红尘出家后,这六合青龙乾坤大阵不知怎地就落入了元十三限手里。
元十三限自己无法练就这阵法,便收了六个徒弟,皆留姓改名为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叶棋五、齐丈六,每人单独传授一项绝技,六人合起来一同出手,便是「六合青龙乾坤大阵」。
元十三限向来高傲且自矜,他多年来只认诸葛正我为不死不休的仇敌,恰逢这六合青龙乾坤大阵将将练成,正好用来试试阵法威力,企图在此以阵困杀苏梦枕。
可惜阵外有阵。
元十三限脑子其实不怎么好使,否则也不会被蔡京三言两语哄骗得团团转,然后远离京师沉寂多年,直到近日才被紧急调遣回京。
苏梦枕出楼前早知分舵之事有异,更知晓元十三限与原东园今日已至京师,自然不可能孤身而行。
那六合青龙大阵的威力再强,也不能改变它是只为克制诸葛正我武功的针对性阵法,元十三限只看到苏梦枕年轻又有病,便错将他当作试验阵法威力的对象。
但金风细雨楼能到如今的强盛势力,楼中的五大神煞却也不是吃白饭的。
六合青龙甫一结开大阵,便听见街道的四面八方忽有簌簌之声响起,然后凭空冒出了数不清的湘妃竹来。
上官悠云一手灌注内力至雷山神蛛游丝,将那几百株布阵的湘妃竹操纵自如,宛若傀儡一般穿插在六合青龙之中,指哪打哪,一手又迅疾飞射出百来颗沙门七煞珠扰乱对方阵法,仅他一人就搞出了仿若上百人的大动静,身后跟随的弟子几乎都成了围观看热闹的。
对上飘忽奇诡的湘妃竹阵,以及一个成名几十年的上官悠云,单是这四百四十七株湘妃竹就够他们喝一壶的,更何况还有时不时骤然四射的沙门七煞珠。
六合青龙几乎同时落下了冷汗。
布阵之人最忌分心。
苏梦枕眉锋微微一动。
冷艳凄婉的绯色刀光划破了长夜,只是轻轻一掠,湘妃竹十分默契地迅速撤开,离得最近的鲁书一尚未来得及使出「大摔碑手」,便立时倒地不起。
刀起时,红袖浮漾,暗香掠影。
如美丽女子的轻浅低吟,声声入耳。
他杀得毫不犹豫,伴随着一阵低沉的咳嗽声,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回身又是反手一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落了赵画四的脑袋。
一刀惊风,一刀疾雨。
刀出染血回。
元十三限与诸葛神侯反目成仇后投靠蔡京,为其做事早有多年,像是今夜这种铲除异己的事情也干得极为顺手,他手下这群弟子,包括早已死去的文雪岸,哪个身上不曾背着千八百条无辜之人的性命?
不光是杀人练功,更有甚者,其中还有赵画四这种口口声声说着以人入画前,须得将那人吞吃入肚,才能画出绝世之作的渣滓。
就算今日这几人不曾前来,苏梦枕也早就想杀之而后快了。
他只出了两刀便疾掠而回,撤开半边的湘妃竹立时合拢,剩下的四人已无法再结阵,更无法抵挡上官悠云转辅为袭的迅猛攻势。
若说方才的湘妃竹只为扰阵,沙门七煞珠只为破阵,那现在的湘妃竹阵已是杀机毕露,成了名副其实的杀阵。
只一刹间,试图以「飞星传恨剑」破阵而出的燕诗二,已被数颗沙门七煞珠击中,然后再起不能。
双方交战,越是高手之间的战局,就越是瞬息万变,但局面变化得如此之快,却是元十三限万万没料到的。
他远离京师多年,终究还是低估了这波云诡谲的江湖,也低估了这威名在外却病气缠身的苏梦枕。
那不是一个重病之人能使出来的刀。
可偏偏就是这个病得要死的人,即使有那湘妃竹组成的阵法相助的缘由,却也在眨眼之间,仅出两刀,就杀了他两个培养多年的得意弟子。
初春的夜雨,寒意料峭,冷意几乎都钻入了骨头缝里。
苏梦枕收刀入袖,忍不住低低咳了起来。
元十三限的神色比起方才来,明显俨然凝重了不少,眼里更有怒意在升腾而起。
当然,他这番面色,并非是纯粹为弟子的死而愤怒,更多的还是心疼他那绸缪已久的六合青龙大阵,因此而丧失了三道重要的阵眼,这让多年培养六合青龙,只为打败诸葛小花的元十三限怎能不怒?
倘若再早些年,他的性情其实会更趋于冷静些,纵使有个忍辱神功在身,尚不至于如此控制不住情绪。
然而,自蔡京命三鞭道人将山字经削减又颠倒,改成一个残缺倒错的版本给了元十三限后,他毫无所觉,这些年来仍潜心苦练,性情也一天天变得阴鹜乖戾,难以压制。
于是在这战局变换的一瞬间,他在怒意的趋使下,遽然抬起臂膀,挽弓搭箭——
以臂为弓,无形气箭。
伤心小箭!
灌注了全身内劲的臂膀如弓弩般,直直对准了苏梦枕。
原本还对于自身武道宗师身份有所自矜的元十三限,始一出手却不是他曾用于击败夏侯四十一的「一线杖」,而是他苦苦钻研三字经多年,配合忍辱神功与箭诀才终于练就的「伤心小箭」。
他现今的性情虽乖戾许多,却并非失去理智,在看过苏梦枕如何一瞬两刀击杀他两个弟子后,他已然无法再将他当做一个简单的对手。
至少那以守为攻的「一线杖」根本就压制不住他。
所以他毅然决然地使出了伤心小箭。
这能以万物化为箭矢,还自带追踪效果的伤心小箭,一经疾射而出,几乎瞬间切断了方圆数里的密集雨幕。
细密的雨丝纷纷凝滞在半空,然后下一瞬,就被那只无形之箭射出的气流裹卷着,骤然疾冲而下。
箭矢先至,骤雨随后。
这搭载了元十三限多年郁郁不得志的愤慨,对诸葛正我功成名就的妒忌,以及当年杀妻弃子的悲怆的一箭,一箭便引起了空气的剧烈颤动,已能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伤心之箭。
其威慑力令人胆战,在场之人莫不为之骇然。
正面对敌的苏梦枕对此更有所感。
然而他的脸上仍然未曾出现任何惊惧之色,眉宇间虽稍显凝重,却不曾浮起半分慌乱。
与元十三限难以自我压制的情绪不同,越是这样关键的紧迫关头,他就越是冷静。
他早就习惯于面对各种各样的麻烦,也深知紧张与慌乱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只能加重事态的紊乱,唯有身心冷静,才能更快更稳地解决问题。
更何况此时并非绝境。
哪怕这凝聚了元十三限多年武道感悟的伤心一箭,看起来是那般的无可匹敌,难以抵挡。
就在这无形气箭即将迎面而来的电光火石间,苏梦枕身形一动,亦挥出了刀。
这一刀,迅疾而轻然。
几乎将红袖刀法的功法秘诀使到了极致。
配合着诡谲万变的瞬息千里身法,袖袂掠起时,刀气凌厉得犹如猎猎寒风,快得令人无法单纯用肉眼去分辨出,那道拖曳着绯艳色刀芒的残影,究竟挥落在何处。
可就是这样诡谲凌厉的刀法,在他手上却又使得极阴,极柔,轻得仿佛像是一片随风飘荡的翎羽。
这春夜细雨之中,染血的红袖刀在此种情状下愈发美得惊人,更添一丝诡艳之感。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然而这份令人惊艳的美丽之下,实则潜藏着更为慑人的肃然杀意。
乱红翻飞间,凄艳的刀陡然撞上了伤心的箭。
两道截然不同的气劲猛然碰触在一处,一刚一柔的内劲对撞之下,无形的空气中震荡起一阵一阵汹涌的气浪,周遭的雨丝也忽然开始扭曲翻转了起来。
元十三限的眉头已逐渐拧了起来,喉间吞吐不停,似有翻涌的气劲在腹腔中横冲直撞。
空气中又有一瞬的凝滞。
而后,只听一声剧烈的砰炸声,原本对撞的两道气劲骤然化作排山倒海的气浪,瞬间撕裂空气,掀飞了周遭的一切事物。
其余众人早在见势不妙前,就已退出了二人交手的中心战圈,却不料虽已及时远离,却还是被剧烈翻腾的气浪给震得内息紊乱。
元十三限自身亦被对冲的气劲震出了些许内伤,此时只顾调息,难以再分神去看顾剩余的三个弟子。
与其交手的苏梦枕,同样亦被气劲反震得连退数步。
然而就在他内息剧烈翻涌之时,身后忽然出现一道熟悉的气息,一双手掌径自抵住了他的脊背,而后便有微炽的热意,自双掌中源源不断地传送而来。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道虚幻飘渺的声音。
“不过是比之前约定的晚到了半天,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那人十分不满地啧了一声,即便如此,那双掌心里的温热内力,还是仍旧不停地传输入他的内腑,“我真是欠了你们家的!”
苏梦枕唇畔微微动了动,似是想笑一般,只是未待扬起,唇角就先缓缓溢出了一抹血色。
他不再分神,只专心调息。
不多时,身后双掌散出的热意慢慢收了回去,苏梦枕感觉了下腹内气劲的翻腾,大约已逐渐趋近平稳,他睁开双眼,抬眸而望,看向此时更显杀气纵横的元十三限。
他身形微顿,不免有些犹豫。
诚然此时自家小姑娘的安危未卜,苏梦枕并不愿在元十三限身上多浪费时间,但元十三限的态度十分明确,自始自终本就是为拦他去路而来。
“去吧——”
身后再次传来虚渺的声音。
苏梦枕回头而望,不出所料的看到了一团灰白浓雾,裹绕着若隐若现的灰色人影。
他迟疑片刻,微微颌了下首,便将其他弟子全都留了下来,听候玉罗刹吩咐。
而后踏起瞬息千里,疾掠而去。
前往寻梦。
第67章 美人刀
高楼寻梦。
绝色的少女斜斜倚在梁柱上,浑身像是失去了支撑的气力,烟紫罗裙半垂半坠在脚边,像一只困囿华笼无能展翅的蝶。
因行动被限制,而略显苍白的面色,却慢慢浮起一抹浅浅薄红。
夜叉白雪的虚影已经淡到快要看不见。
蔡京断了手脚的筋脉,仍旧只能瘫在地上。
他恨恨地盯着苏镜音。
明知道这个绝色的少女是最难对付的高手,他却不曾将手下武功最高的元十三限留下来,自然是因为提前有所准备。
这世上,想要打败一个人,能够用的方式有很多,不止有武力一条路。
最简单最管用的方式,就是药,或者也可以说是毒。
岭南的老字号温家作为江湖上第一用毒制毒名家,虽是家大业大的江湖势力,内部却不像金风细雨楼那般团结一心,反而大多都是各行其是,投效在蔡京门下的亦有不少。
在苏镜音踏入寻梦园的那一刻,楼上也同时点燃了熏香,这香是针对身怀内力的江湖人所制,药效极为猛烈,因而几人都事先服用过解药。
只是蔡京千算万算,却不论怎么都没料到,这年纪轻轻的少女竟拥有那般本事,能在转瞬之间就越过米苍穹伤了他,最后下手还那般干净利落,就连一点拖延的时间都不给他。
那熏香方才起效不久,米苍穹尚且不敢离苏镜音太近,只隔了几步的距离,细细审视了小半晌。
苏镜音眼眸半阖,呼吸似已沉了不少。
或许是她方才下手过于干脆利落,赵佶虽色令智昏,但看到他平日宠信的蔡京此时那副惨样,仍旧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但他实在很有一种美人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勇气,尽管他此时还需扶着墙才能勉强站稳,却还是十分坚强地问了句,“她……如何了?”
他这样一问,米苍穹自然得及时回复,当即回身躬腰,拱手恭谨道,“回禀官家,苏小姐确实已中了熏香,此时已浑身失了气力,再之后……”
这特制的熏香当中,带有软骨散与催情效果,再之后如何,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赵佶面上略有喜色,但还是有些犹豫,他很不放心地问道,“……那东西呢?”
米苍穹顿了一下,循着他的视线往后看去,看到那已经快要变成完全透明的夜叉白雪,只略微笑了笑,然后说道,“虽然这位苏姑娘内力化形的本事的确十分高明,但有熏香里的软骨散在,此时她的内力大约已经几近于无了……”
说着,他又躬了躬身,保证道,“官家尽可放心。”
赵佶面上瞬间喜色更甚。
然后抬手一挥,将方才匆匆上楼护驾的御林军都赶了下去。
苏镜音眼睛微微动了动,她此时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似是有什么模糊的记忆碎片在不断涌现出来,她拼凑不全,只觉脑子里乱得厉害。
耳畔也不停传来含糊不清的说话声,这让她觉得更烦更乱了。
她半睁着眼眸,依稀能瞧见不远处有一道黄色身影,正在越走越近,她不由拧起眉,微微启唇叱了一声,“别过来,你们会后悔的……”
许是中了软骨散的缘由,她这话分明是不客气的语调,却因提不起气力,声音也变得软绵绵的,无端生出一种欲拒还迎之感。
别说此时色迷心窍的赵佶,就连米苍穹,也只觉她在负隅顽抗罢了。
楼外萧瑟的风声好似忽然停了下来。
就连细细密密的雨丝,也倏然像是断了线。
赵佶离她只余几步远,为了以防万一,尽管苏镜音此时看起来已经毫无威胁,但米苍穹还是几乎将注意力全盘都放在了她身上。
也不知这算是太过谨慎,还是太过大意。
适才还几近透明的夜叉之影,骤然间又显现出了更为杀意凛冽的模样。
“小心——”
率先察觉出不对劲的,是瘫坐于地的蔡京。
然而他的提醒到底晚了些。
只一刹。
刀光如雨,窗棂尽碎。
那非人力所能及的夜叉之力,即便是大内第一高手的米苍穹,也未能应对及时。
烟紫光晕幽幽浮动,收了刀的夜叉白雪,缓缓飘到了绝色少女的身侧前,更衬得少女容颜如画。
她的面容冷然若寒月,许是因药物的影响,颊边微微浮起两抹轻薄的红云,透出一种无可比拟的清艳之色。
宛若羞颜未尝开,我花开后百花杀。
只是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裹挟着霜雪的碎冰一般。
“我早就警告过,你们会后悔的。”
米苍穹已瞪大眼睛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夜叉白雪是忠于杀戮的异能,并非大多数人所猜测的内力化形,即便是她失了内力,也丝毫不会影响它杀人的能力。
更何况,纵然是她真的失去了意识,它也总是会自动保护她的。
夜叉白雪是天生的暗杀者。
楼下的御林军太多,大半都是诸葛神侯训练出来的,金风细雨楼不愿与神侯府结怨,若是直截了当地杀了米苍穹与赵佶,势必引得御林军反扑,那夜叉白雪就只能全部灭了口才行。
苏镜音其实性情十分冷淡。
尽管她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但她与李寻欢是有一些相似之处的,譬如一样容易心软。
但却不是他那种烂好人的心软。
她的心软是有条件的。
她只对在意的人好。
那次在蝙蝠岛上杀了许多人后,她虽看起来有些害怕,心底却隐隐有种不可言说的快感。
也是那一次她才发现,她或许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好人。
不过是兄长从来光风霁月,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她在他一步步教导下成为好人,她便当个好人罢了。
兄长不会愿意看到她滥杀无辜的。
所以她只能先吸进些许熏香,佯装失去全身气力,让米苍穹觉得她毫无威胁,这才能将赶来护驾的御林军全盘撤走,如此一来,她便容易下手得多。
瘫在地上的蔡京,像是已经快要吓破了胆。
他惊恐地看了眼死不瞑目的米苍穹,又看了看同样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官家,才意识到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从没想过,世间上还有如此可怕的能力,即便米苍穹当时不曾防备身后,但能够一瞬间取下那样一个顶级高手的性命,已远远不是一个可怕所能形容得出的。
他惶惶然地望了过去,看向那仍然倚在梁柱边的少女。
似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双清眸稍稍一斜,冷冷瞥来,仿若寒霜堆雪般,透着一种彻骨寒凉的冷意。
蔡京被骇得噤了声。
蔡京十分清楚,此时的他已成了俎中之肉,毫无反抗之力,若非为了他那时拖延时间而喊出的那句话,这会儿他大概是和米苍穹一样的下场。
那用心险恶的熏香已经完全熄灭,青釉莲花香炉也掉在地上,破碎成了好几瓣。
楼中的窗棂全部碎裂之后,窗外的夜风也随之钻了进来,很快便吹散了屋中残余的熏香烟气。
虽然那会儿及时屏了息,但苏镜音为了作戏作得更真,更为了让老奸巨猾的米苍穹相信,仍然故意吸进了些许烟气,那熏香的药劲有些猛烈,她这会已经逐渐失了气力,身子摇摇欲坠,只得缓缓下移,倚着梁柱坐在了地上。
夜叉白雪仍旧静静守在她身边。
楼下传来些许动静,似是御林军有所骚动,或许是发现了楼上窗棂的破碎,也或许是楼中的血腥气被吹了出去,苏镜音全身绵软,脑子里也纷纷杂杂的,时不时总有几幅画面飞快闪过,根本没有心思多加考虑其它。
但算算时间,当时她进入八爷庄之前,刻意留下了踪迹,杨无邪应当早就发现了,这会儿大概也快派人过来接应了。
她大概也还能再坚持一会儿。
苏镜音闭了闭眼,倏而,却身形一顿。
楼外似有凌空踏风声传来。
她骤然睁开眼睛,面色警觉地偏过头,望向声音来源。
而后,猝然对上了一双冷若寒星的眼眸。
门外是泼墨一般暗沉的天幕,楼下的喧嚣声直抵高楼,苏镜音全然怔住了,眉眼间的警惕之色瞬间消散,就这样愣愣地看着那抹熟悉的颀长身影,好似带着极力压制的愠怒,径直朝着她疾步走来。
兄长在生气?他气什么??
苏镜音的脑子已经快要转不动了。
她只知道见到了他,她大概就算是彻底安全无虞了。
她熟稔地搭上了他揽过来的手,恍恍惚惚间,只隐约瞥见了他清隽的眉眼,微微抿紧的薄唇,面容冷峻又苍白,带着些微冷意,而后便逐渐模糊在暖色的烛光中。
她安然倒了下去。
苏梦枕呼吸有一瞬的微滞,然后迅速将人接至了怀中。
看着怀里全然信任他的姑娘,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由搂紧了些,颈侧斑驳的血管微微泛出几许青来。
直到此时将人抱在怀里,他才终于有了些许真实之感。
苏梦枕只缓了片刻,他清楚地感觉到了怀中的姑娘身上正在缓慢升高的温度,连忙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站起身来,凤眸斜斜一瞥,对上了一道惊惧骇然的目光。
这屋中此时清醒的人,只剩下一个半。
一个是苏梦枕,半个是已然失血过多的蔡京。
苏梦枕冷冷地扫视了屋中一圈,在瞥见倒在地上的赵佶时,眼底似有阴戾之色一闪而过。
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他大概都能猜得出来。
苏梦枕从来不曾有过这般忍不住杀意的时候。
一直以来,虽然他都将她保护得很好,却也不曾将她的思想禁锢在风雨楼中,他担心他不在的时候,她会容易被骗,容易受委屈,所以闲暇时候,他曾特地让杨无邪挑着白楼里的江湖八卦,拣些有用的让她看了个遍,让她能够知晓,这世上的有些人,究竟能够坏到什么地步。
在赶来之前,他其实心底是十分清楚她不会冲动行事,有夜叉白雪在,她也不会轻易遭人拿捏。
然而知道归知道,真正看到有人将那些鬼蜮伎俩用在她身上,苏梦枕只觉几乎要克制不止心里的怒意。
莫北神已经带着「无发无天」部队赶了过来,底下的御林军也被包围了起来,大多都缴了械。
他闭了闭眼,手上轻柔而稳当地抱着怀中的姑娘,转身迈出门栏,倏而踏风而落,不多时便落到楼下。
苏梦枕吩咐了几句,很快,莫北神便带着人踏着楼梯上了楼。
出了寻梦园,再出八爷庄。
感觉到怀里的热度越来越烫,苏梦枕脚下踏着瞬息千里,几乎用上了最快的速度。
不多时便将八爷庄远远抛在了身后。
这场突如其来的夜雨,好似已经停了。
狄飞惊方才赶到庄门外,屋顶积攒的雨水不时滑落檐下,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他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他就站在檐下的阴影处,默然转头,望向了街道远处疾掠而去的身影。
有细细碎碎的雨水从檐边滴落肩头,泛起一阵透骨的凉意。
跟随在后的白衣剑客亦止步于此,他跟着看过去,眸中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闪而逝,但面色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剑客手中的乌鞘长剑染满了血,夹杂着雨水缓缓自剑尖滑落而下,落到地上的水洼中,顿时荡起一圈一圈的水红涟漪。
身旁却也有一圈相似的涟漪荡起血色。
西门吹雪眉目微动,抬眸看了过去。
那张孤清出尘的脸上,眉眼间尽是寂寞,比夜色更寂寞。
面容有些冷隽苍白,可那唇畔边上,却缓缓溢出了一抹突兀的血红。
一弯新月渐渐从云里显露身形。
浅淡朦胧的月色,自天边倾洒而下。
清冷而悲伤。
玉峰塔上。
充盈着淡淡药香的屋中,温暖而旖旎。
被放到床上的姑娘已经醒了过来。
但却并非完全清醒。
熏香的药效在体内流转多时,只待彻底发挥效用。
适才斟满温水的茶盏陡然跌落在床下,瞬间打湿了地毯,地上狼藉一片。
更狼藉的,是苏梦枕身上的衣衫。
第68章 美人刀
灯月相映,人影绰绰。
空气中好似有什么在徐徐燃烧,温度不断攀升。
眼前的姑娘全身都在发热,脸上洇开了淡淡薄红,往日那双澄澈的眼眸此时半睁半阖,迷离朦胧,似是失了理智,整个人几乎都扒在了他身上,两只手还在不断作乱着。
苏梦枕当即觉出不对,俯身一把握住了在他胸前乱来的手腕,拧眉看了她片刻,目光有一瞬的冷凝。
他原以为她中的只是些软骨散之类的药物,却不曾想,那些人竟下作到如此地步。
他心底有气有怒,但此时更重要的,是如何解除药性。
他尝试着以内力逼出药性,却发现半点作用也无,余下仅有两个法子,要么寻树大夫过来诊治,要么寻到对症的解药。
只是树大夫平日身兼二职,不仅是风雨楼的供奉,同时也是御医,今夜恰逢太医署当值,等到老爷子明日出宫赶来,怕是已经太晚。
为今之计,只有等莫北神将蔡京掩人耳目地带回来,再逼他交出解药。
苏镜音从没如此难受过。
最开始她只是全身绵软无力,那时理智尚在,也还保有些许意识,然而那迷香实在厉害,她在吸入后仍旧动用了内力,使得药性游走得更快,发作得更剧烈,坚持到此刻,理智已经被冲散,意识也逐渐紊乱,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只觉得热,很热,从里到外,四肢百骸,都热得仿佛随时要烧起来,烧得她无法思考,烧得她意识涣散,本能也逐渐压过了理智。
她失了理智,不管不顾,只想着往凉快的地儿蹭去,“热,好热……”
可苏梦枕却是清醒的。
静谧的夜色下,暖融融的屋内,不时响起的衣料摩擦声实在明显。
身躯娇小的姑娘紧紧攀在他身上,因为一只胡乱扒拉的腕子被他制住,便倾身贴近前来,意识朦胧间,还在不断往他颈侧蹭去。
带着少女馨香的呼吸扑洒在颈侧,逐渐蔓延缠绕上耳畔,灼热的气息袅袅萦萦,编织成一张让人无从逃离的情欲之网。
像是那些辗转反侧的每一个夜里,隐藏在他的深夜梦魇之中,唯恐求不得,却怎么都放不下,分外教人难捱。
那些缠绕其中的情思将他思绪打乱,苏梦枕半生以来,从未有过如此慌乱失措的时候,他只能竭力挣脱,生怕做下不该的事。
他颤着声:“音音,清醒一点……”
苏梦枕从来性子清冷,清心寡欲,可这,并不代表他不懂人间风月事。
只是一贯的冷静自持,让他在心爱姑娘的投怀送抱中,仍保有一丝理智。
他仍记得,她之所以如此,不过是药物所致。
可是他又不敢将她点晕,生怕这不明不白的药性会冲撞内腑,留下难以挽回的病根。
他脊背僵直,松开了她细弱的腕子,两只手转而虚虚搭在她肩上,骨节分明的指节微微蜷着,用力到泛白,放也不是,推也不是。
可那腕子一被松开,苏梦枕还在迟疑的当口,她的手就已抚上他胸前,胡乱扯开他本就凌乱的衣襟,口中还喃喃着好热,然后又在他颈间蹭了蹭,发出一声轻之又轻的喟叹。
苏梦枕:“……”
苏梦枕感觉自己要疯了。
他一手握住了她胡乱扒拉的手,额角青筋微微绷起,从来苍白冷隽的脸色,忽而泛起了一抹浅淡的红。
他其实长得极为好看,只是平日里病气缠身,略显消瘦苍白,且性子凄冷,孤冷又清傲,特别是接任楼主之后,待人处事大多需得不动声色,对什么都显得淡淡的,让人难以看清真实情绪。
可是此时此刻,却与平日里大相径庭,他苍白的脸庞被少女的香气熏染出血色,宛若九天之上清冷禁欲的神祇,在少女气息的蛊惑下,忍不住坠落凡尘,沾染上了人间俗世的欲望。
或许是药性越发猛烈,也或许是再次被制住双手,苏镜音忽然挣扎得更厉害了。
她不再满足于蹭蹭贴贴,忽然开始无意识地往上攀附,在苏梦枕禁不住往后撤去之前,她的唇瓣竟贴上了他颈侧。
苏梦枕瞬间怔住了,整个人当即凝固在原地,仿佛化作一尊石像,僵硬着一动也不动。
她还是个不通风月的小姑娘,这会儿贴在他颈侧又蹭又吻,与其说是亲吻,其实更像是在咬,微烫的薄唇,尖尖细细的牙齿,在他冷色细薄的颈侧肌肤上又磨又咬,有点微微的疼,酥酥麻麻的,带着一丝分外磨人的痒意,教人难以抵挡。
心底的那些阴暗念头,纷纷无所遁形。
苏梦枕呼吸逐渐沉重了起来,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了一下,蓦地放开了她的手,转而覆在她后颈上,轻柔地捏了捏,将她的脑袋轻轻挪开,开口之时,被欲望压制的嗓音显得低沉又暗哑。
“音音,乖,听话……你中了药,清醒一点……”
他知道她还不清醒,若是发生了什么,她定是要后悔的。
苏镜音被迫仰起脸来看他。
可是这会儿她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眼睛微微半睁着,歪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像是认出了他,却又像是不认得他,忽然薄唇撅起,似撒娇,又似梦呓。
“哥哥,我热……”
她看上去似是有些委屈,眼尾泛着微微的红,眸中泪水迅速氤氲起一片迷蒙的雾气,要落不落,缀在睫下,像一朵雨后半开的花。
这一声哥哥,尾音婉转柔腻,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从少女的口中叫出来,似是带着一丝缱绻缠绵的情意,虽浅之又浅,却不容忽视。
苏梦枕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滞。
只是这一瞬的怔愣,便被狡猾的姑娘趁虚而入,有清甜香气迎面而来,轻轻一眨眼,一抹温热的柔软瞬间覆在唇上。
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紧,他劝说拒绝的话语,就这么全盘吞回腹中。
唇上的触感是那样真实,那样难以抗拒。
理智迅速陷落,一点一点,逐渐崩塌。
恍惚间,他望进她眼里,依稀是得逞的笑。
明知这不是出于她本心。
明知他本该拒绝的。
可他无法拒绝,也无从拒绝。
与其说他拒绝不了这种紧密的亲近,更不如说他是拒绝不了她。
就像杨柳无法拒绝春日的风。
他亦无法拒绝音音。
他总是拿她没办法的。
就如此时,她分明早已不剩多少气力,倘若他想,他其实很容易就能将她推开。
可是他仿佛也失了理智一般,不再执着于推开她,眸中的清冷禁欲早已不再,只余情色秾艳。
可苏镜音仍觉得很难受。
她不懂情事,不懂亲吻,只是一味地往舒服的地儿凑去,可是如今这点儿轻浅的碰触,却已经无法令她感到满足,她轻轻地碰了又碰,仍觉哪里不够,无意识地伸手勾住了眼前人的脖子,将人往下带了带,又亲了亲。
苏梦枕几乎失了神,他的手缓缓抬起,覆上了她脸颊,许是觉得有些痒,她仰着头,那双漂亮迷离的眼睛看着他,惊讶又困惑地眨了眨眼。
眼前的姑娘,俨然有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天真。
眼底的隐忍克制就这样迅速崩裂,他顿了一瞬,而后毫不犹豫地覆了上去。
他微凉的手掌轻轻捧着她的脸庞,致使她无法后退逃离,骨节修长的指节缓缓穿过柔顺的发丝,指腹揉捏着她的耳垂,动作轻柔而缠绵,苏镜音分明是失了理智的,却还是被他这般动作激起了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她无从后退,又不懂换气,不多时便似是喘不上气,仰着脑袋哼哼唧唧地轻吟,他抬起头来,压抑克制的轻喘声中,忽而溢出一记短促的轻笑来。
分明未曾饮酒,苏梦枕却觉出一丝微醺的甜意。
他一手揽过她的腰身,将她一把托在腿上,抱了个满怀,清瘦却有力的身躯再度覆下,垂眸吻了下去。
他开始放纵自己的渴求,放任自己不断坠落,直至坠入那道望不见底的禁忌深渊。
窗外春夜微凉,月色朦胧,屋内呼吸交缠,气息旖旎。
她什么都不会,都不懂,这会儿柔弱无骨地攀在他身上,只知道胡乱地咬,胡乱地缠,有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天真与大胆。
唇齿厮磨间,他呼吸渐沉,一下一下地吻,一点一点地吮,难得没了以往清冷禁欲的模样,连一贯冷静淡然的那双凤眸里,也渐渐爬上了浓烈的欲色。
可是他的目光极明,极亮,比这寒凉春夜里的灯烛还要明亮。
那些蛰伏已久的情思,仿佛终于在此刻彻底得到解脱。
“音音,音音……”
唇瓣厮磨间,似有温柔缱绻的语声,在静谧的夜色中响起,一声一声,些许满足,些许缠绵。
烛火摇曳,映照一双人影,幽幽缠缠。
掩藏多时的爱意,在唇齿相依间悄无声息地发酵,他已然快要分不清,究竟中了药的是她,还是他……
纵然这是孤舟苦海,他也不愿回头是岸了。
苦海无涯,不如不渡。
第69章 美人刀
这一夜,金风细雨楼灯火通明,楼中弟子人来人往,忙碌奔走,就连杨无邪也在红楼与玉峰塔之间,步履匆匆地来回了好几趟。
苏梦枕也近乎一夜未睡。
唯一睡得着的,大概就是中了药的苏镜音了。
虽然杨无邪办事的效率很给力,蔡京被带回来没多久就招出了解药放在何处,也及时给苏镜音喂下了解药,但这一觉,她仍睡得不甚安稳。
梦里不知身是客,半晌贪欢。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午时,窗外天光大亮,有几许日影投射入床沿,苏镜音醒来多时,仍然有些心神恍惚,只直愣愣地盯着床顶的幔帐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门外传来几声说话的动静,她才回过神来,也才发现她这会儿占据的,好像是她兄长的床。
苏镜音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她昨夜是真的睡得不好,长夜多梦,她记不分明,唯有偶尔闪过的零星几幕场景,实在令人脸红心跳,让她几乎都不敢回忆半分。
她好像做了一个荒唐无比的梦。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么狗胆包天,胆敢在梦里对兄长胡作非为,也不敢深思其它,她只能不停地给自己洗脑,梦里都是假的,梦里都是假的……
毕竟这会儿屋内干净整洁,没有跌落的杯盏,没有浸湿的地毯,也没有……
她连忙低头看了一眼,嗯,身上的衣服也好好的,不像梦里那样,衣衫不整,发髻凌乱。
很好,确定是做梦了。
苏镜音整了整衣襟,门外的说话声很快就停了,有一道脚步声匆匆离去,另一道,则推开了房门。
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苏镜音努力清空了脑子里那些令人耳热的画面,拍了拍脸,一脸淡定地看向那一身清隽的来人,像平日一般喊他,“兄长。”
苏梦枕淡淡地应了,坐在床边,将进来时拿在手中的茶盏端给她,应当是刚刚进屋时倒的温水。
苏镜音接过茶盏,低头喝水时,抬眼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唇角噙着轻浅的笑,温柔看她的样子,看起来和以往一般无二,并没有什么违和之处,只除了眼下有些淡淡的青黑,似是昨夜没怎么睡好的样子。
苏镜音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想着那些果然是梦,顿时就更加放心了。
曾听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不想去深思为何她会梦见那些,但他们是兄妹,她知道那样是不对的,只要她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这世上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
她这正一边小口小口抿着水,一边想着事儿,又忽然听他开口说道,“昨夜之事……”
“咳咳咳……”
许是心虚,一听昨夜二字,正喝着水的苏镜音悚然一惊,就这么被呛了个正着。
苏梦枕皱了皱眉,连忙抬手轻轻为她拍起了背,看她咳得眼泪汪汪的,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昨夜她委屈看他的模样,和现在这般有点像,睫下挂着泪,眼尾泛着红。
他无奈地摇头,从怀里取出帕子,为她擦了擦眼尾,又擦了擦唇角,叹道,“怎么喝水都这么不小心?”
苏镜音怔了一怔,下意识偏了偏头。
拿着帕子的手一顿,苏梦枕凤眸微微眯起,目光探寻地看了她一眼。
感觉到他的目光,苏镜音心虚地又咳了几声,佯装被呛到还没好,然后才把脸重新凑回去,像以往一样,任他动手擦拭,接着又装傻问道,“昨夜怎么了?”
她实在擅长装无辜,苏梦枕不疑有他,擦完后将帕子折叠齐整,收回衣襟,而后摆出了一脸正色的架势,开口训起了她来。
训的是她昨夜不听话,让她乖乖留在风雨楼中,她偏偏要只身深入虎穴,入了虎穴便罢了,明知那熏香有异,竟敢故意吸入那要命的香气,将自己置于险境。
他一脸不赞同地看她,那目光带着慑人的愠怒,无端让人害怕,苏镜音自知此番她是有些冲动,但她自觉没什么大错,该考虑的后路也都考虑到了,最后也没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
心里这么想着,她也就这么小声地反驳了两句。
她确实是被他惯坏了,换作别人被他这样看着,顶着那般不怒自威的目光,大概是连说话都说不完全的,结果都这样了,她偏偏还敢顶嘴。
苏梦枕都被她给气笑了。
他冷笑了一声,“没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
苏镜音呆愣愣地看他,“不然呢?难道后来寻梦园里还发生了什么事?”
她只记得兄长到了之后,带着她回了天泉山,后面她中途醒来了一次,撑着精神交待了一声,让人记得抓了蔡京扔给石观音审讯。
尽管没人告诉过她,但她其实一直都是知道石观音为人如何的,也知道她做事一贯够狠毒,尽管近年来已经收敛了许多,但比起风雨楼里的正派作风,将蔡京交给石观音,更能将他肚里的东西掏得底朝天。
至于那个昏君赵佶,当时苏镜音刻意留了他半条命,该怎么让这半个赵佶发挥最大的作用,这就不是她所擅长的了,尽管交给兄长他们就行。
后面她记得,她撑着交代完后,又隐约听到兄长吩咐了杨无邪几句话,然后她就又晕过去了。
她把该考虑的都考虑到了,至于之后,应当不会再出什么意外事故才对。
苏镜音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后来到底怎么了?”
看她果真一副什么都忘了的模样,苏梦枕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只磨了磨后槽牙,似笑非笑地睨她,“你不记得了?”
那目光看得苏镜音瘆得慌,她缩了缩脖子,本来就有点小心虚,这下终于还是顶不住了,只好小声地乖乖认错:“兄长,对不起,下次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苏梦枕心下叹息,抬手揉了揉眉心,不再抓着此事不放,尔后站起身来,说道,“洗漱一下,起来用过午膳再说。”
“哦……”生怕他再继续算账,苏镜音连忙乖巧地点了点头,见他已经转身掀开帘幔,将要走出内室,她也赶紧从床上爬了起来。
身上的衣物并未换过,只是睡得有些散乱,她低头随手将衣带系紧,又三两下穿好鞋袜,这才站起身来。
却不料起得太猛,她只觉眼前一黑,紧接着趔趄了一下,脚下一软,便要向前栽倒下去。
倏忽之间,却有一阵带着袅袅药香的清风掠过,尔后腰身一紧,整个人便已被揽到了一个熟悉而微暖的怀中。
“怎么样?可有伤到?”
头顶传来担忧关切的语声,带起了耳畔的闷闷微震,苏镜音偎倚在他怀里片刻,缓过劲来,抬了抬眸,刚要说声没事,却在这时,余光中无意瞥见了一抹暗色。
苏镜音蓦然僵住了身子。
感觉到怀中人身躯微僵,苏梦枕以为她身子仍旧不舒服,柔声解释着说道,“你吸入的那熏香,是温家人针对有内力的高手所制,药性过于猛烈,昨夜又迟了许久才服下解药,这两日身体会有些虚弱,需得好好休养。”
苏镜音没回应,甚至连动也不动。
她只是愣愣地,就这么趴在他肩头。
眼前的人常年身体孱弱,病气缠身,气色便不会很好,大多时候都是苍白无血色的,连带着肤色也比平常的江湖人要来得更白些,平日安静专注地垂眸看书时,不像风刀霜剑的江湖人,更像一个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
可是此时他肤色冷白的脖颈处,却有点点殷红的印子,看起来分外显眼,就像是……有人用牙齿磨着咬着许久,才折腾出来的印子。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谁又能伤得了他呢?
那双沾染欲色的眸子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回过神来的苏镜音,吓得差点从他怀里蹦下来。
她觉得自己估计是魔怔了,昨夜那分明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梦而已,可她却怎么都忘不掉那梦里的一幕幕。
尽管只是依稀记得一星半点,可那给她带来的震撼却是巨大的。
她晃了晃不甚清醒的脑袋,便手忙脚乱地要从他怀里挣出来,边挣边说着,“兄长,我没事了……”
怕她又摔倒,苏梦枕松开了揽着腰身的手臂,仍然半拢着她,却见她站稳后,并未后退,还在低着头忙活着什么。
苏梦枕垂眸看去。
昨夜服过解药睡下时,他替她卸了钗环,此刻她一头柔顺的长发披散在后,几缕青丝不听话地飘散在侧,怀抱紧贴时,二人的发丝勾勾缠缠,待到想分开,却意外地系在了一处。
苏镜音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可是越急,就缠得越紧,越解不开。
最后怎么都无法解开了,见她着急,苏梦枕只得取了把剪子,将缠绕在一起的两缕头发剪断。
缠着的头发一断,苏镜音登时松了一口气,急慌慌地背过身去,拿起放在床头的簪子随手挽了发,没注意到身后的那人,将那络打了结的青丝,不动声色地收入了怀中。
更没发现他低头看着她时,那双幽深如墨的黑瞳中,一闪而过的异芒。
这一醒来,接二连三的意外,实在超出了苏镜音的承受力,她浑浑噩噩地吃过午膳,最后连昨夜的后来之事也不敢问了,放下筷子,逃也似的,就想溜回自个儿房里。
然后就被一把拎住了后领子。
第70章 美人刀
苏镜音是真的心虚得紧。
梦到了不该梦的梦,哪怕那不是她能控制的,但这会儿她是真的只想远离梦中的另一个主角。
最好离得远远的,让她好好冷静几天发热的脑子。
可惜兄长他似乎不想放过她。
命运的后领子被牢牢把控在某人手上,苏镜音只得停下想要溜走的步子,乖乖地回过身来。
她偷偷地抬眼觑他。
见他低眉垂眸,目光幽深地看她,眼角眉梢处显然挂着探寻的神色,仿佛一眼就能看透所有,包括她心里藏着的那些小心思。
苏镜音被他看得越发心里没底。
她瑟缩着就想往后退,却又听他忽而开口道,“方才吃过饭,不许躺着不动,随我下去走一会儿。”
这话其实说的没毛病,话里话外也都是关切,可苏镜音就是觉得,他好像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悚然一惊,莫不是他瞧出什么来了?
可是观他神态,却又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苏镜音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清醒了。
见她摇头,苏梦枕眉梢挑了挑,垂眸看她,那幽深一片的目光中,似有了然,也有探寻。
“怎么?不想去?还是……不想与我一起去?”
苏镜音愣了愣,反应过来连忙摆摆手,端的是一脸诚恳,“没有没有,我想去,特别想去。”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唇角倏尔轻轻勾了勾。
然后苏镜音就觉手心一暖,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紧紧叩住,牵着慢慢走下了塔。
像是怕她觉得无趣,他走在前边,说起了昨夜之事,苏镜音这才知道,玉罗刹也在昨夜回了汴京城,还在紧急关头现身,帮忙出手对付了元十三限,元十三限伤重而逃,余下那三个徒弟也被玉罗刹动手处理掉了。
“那玉叔怎么没回天泉山?”苏镜音问。
苏梦枕笑了笑,说道,“他迟到了半日,此时在他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哪儿呀?”
苏梦枕脚步顿了下,片刻后,才道,“……神侯府。”
早在蝙蝠岛一行回程靠岸时,苏梦枕于松江府客栈送出的那只信鸽,收信之人便是远在西方魔教的玉罗刹。
当时玉罗刹恰好处理完了利用罗刹牌引出的教内叛徒「岁寒三友」,以及这三个长老手下的教徒,杀鸡儆猴过后,教中一片肃杀,无敢不从,即便是他当前离开一趟,也不会再出什么大问题。
因而收到苏梦枕的来信后,他便毫不犹豫地安排好一切,离开了罗刹教,尔后又照着信中所言,在入关之时,顺路去了一趟连云寨,半抢半哄地取了戚少商的青龙剑。
苏镜音一脸懵逼,“青龙剑?”
苏梦枕笑了下,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其实重要的不是青龙剑,而是藏于青龙剑剑颚中的秘密。”
“如今的官家并非先帝遗诏所立,当年哲宗逝世,无子可继,按当朝的规矩,可由太后钦点认定下任继位之人,那时继位的便是赵佶。”
“只是在赵佶继位后不久,太子太傅便在家中突然暴毙,章谆等变法派之人也遭贬斥,后来资事堂又紧跟着发生动乱,向太后按祖制临朝监督辅政,也不过仅仅半年时间,就突遭急病离奇病逝……”
“不久后皇叔和亲王赵似逃出京师,由昔日的三皇子少保「绝灭王」楚相玉护卫着,意欲前往北方投靠女真皇室,谋划借势夺回皇位,然而逃至半途,和亲王便被蔡傅二党派出的高手截杀身亡,唯余楚相玉一人大难不死,逃过一劫。”
“后来楚相玉便与朝廷相互对立,数次兴兵造反,却皆被剿灭平定,在一次被关押于沧州大牢逃离后,因缘际会结识了戚少商,为避开追捕,躲藏在连云寨一段时日。”
苏镜音听得云里雾里,又问道,“这和青龙剑又有什么关系?”
苏梦枕偏头看了她一眼,边走边说道,“楚相玉的身上,一直随身携带着太后手谕和太子血书,上面一五一十地道明了赵佶是如何大逆不道,残害宗室。”
“楚相玉为了以防万一,将东西一分为二,太后手谕留在自己身上,另一份太子血书……便藏在了戚少商随身的青龙剑剑颚之中。”
“那封信在戚少商手上只会是个烫手山芋,迟早惹来杀身之祸,但如今在我们手上……”
苏梦枕这话并未说全,可那话中的未尽之意,就连一向脑子难转的苏镜音,也轻易就听出了里头隐含的杀气。
他说到这儿便不再多说,连同昨夜某位“孝”感动天的千面公子向风雨楼借出不少高手,与白飞飞的幽灵宫众人在城门楼伏击快活王一事,以及狄飞惊受困于雷纯私宅,被路过的玉罗刹发现,而随手将好大儿扔下去帮了个忙的事,他也不想再多言。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委实太煞风景。
早春寒意未过,玉峰塔下的园子里,虽大多梅树都已凋零殆尽,却仍有几株梅花挂满枝头。
他走在斜前方,行得不疾不徐。
苏镜音手被牵着,静静地跟着他走,这会儿谁都没出声,她也便低着头,百无聊赖地数着他一步一步,踏在青石板上,留下的浅浅足印。
不知数到了多少,足印忽然停了下来,不再往前延伸而去。
她一顿,也跟着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的时候,蓦然发觉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半臂之间,似乎有些太过靠近了些。
她几乎都能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洒在她发顶。
她忍不住想要拉开距离,却听见他问,“累了么?”
苏镜音怔了怔,下意识摇了摇头,“不累。”
也才走了一小段路,就算她说累,大概他也是不信的。
苏梦枕微微扬了扬唇,又牵着她慢慢地往前行去。
不知怎的,苏镜音这时却忽然想起,因为常年病弱,他表面看着温和,但实则做事大都雷厉风行,平日走路也是偏快,身姿挺直,飒沓而行……可是每次牵着她走的时候,他的步伐总是缓缓的,像是极为耐心地在迁就她。
苏镜音忽然觉得,心里好像有一根弦,像是被谁拨了拨,蓦地动了动。
这时苏梦枕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停在一株开得极盛的梅树前。
“音音,还记得你赠我的那一枝梅花么?”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是平常面对她时,那种与他人不一样的平静与柔和,可是此时此刻,苏镜音却蓦然感觉到了,那浮于表面的平静底下,逐渐开始涌动的暗流。
她一抬头,倏然撞进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双幽深的眼眸里,仿佛瞬间燃起了两簇寒火,适才的温和平静,在这一刻,俨然像是她的错觉。
早春的风尚且带着些微凉意,此时卷起枝头将落未落的梅花,带着一丝清淡的香气,簌簌拂来,她忽然就看不清他的眼神。
也或许是她不愿看清。
她忽然觉得有些害怕。
她直觉不妙,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可是她的手还被牵着,下一刻又被轻轻一扯,拉了回来,甚至比适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还要来得更近。
近乎于呼吸相闻。
苏镜音总觉瘆得慌,像是被什么天敌给盯上了,她挣脱不得,只得慌慌张张地回答他,“记、记得……”
“嗯。”苏梦枕应了一声,另一只手慢慢抚上了她的侧脸,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轻轻一勾,别到了耳后。
他的唇角仍然噙着淡淡的笑,只是再开口时,语气有些意味不明,“记得就好。”
“啊??”
苏镜音是真的很懵。
她感觉自己要被他这不明不白的态度搞晕了。
她造的什么孽,做了个诡异的梦还不算,一觉醒来,连兄长都变得那么诡异……
这场诡异的饭后散步,最后被过来汇报事务的杨无邪所打断。
回到自个儿房间的时候,苏镜音脚步虚浮,整个人都在飘,感觉身体被掏空。
接下来的两日,许是关于太子血书与赵佶的事情有了进展,苏梦枕几乎时时都在忙。
唯有闲人一个的苏镜音,辗转反侧了两日,好不容易入睡,又懵懵懂懂地做了两夜旖旎的梦。
原本以为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罢了,可是接连两日,在最初的那场梦里,那些令人耳热的画面,非但没有消退分毫,更是随着这两日夜里闭上眼睛,反而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苏镜音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又或者是那夜的迷香有毒,把她脑子都给熏出问题来了。
就连兄长颈间那些齿痕,她都脑子混乱到觉得是自己咬的了。
想着这样下去实在不行,苏镜音翻来覆去,最后还特地去找了树大夫一趟,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结果把了脉,发现什么毛病都没有,反倒被老爷子叨叨了整整一个时辰。
苏镜音只得恹恹地回了房间。
其实她大概是猜到了什么。
一直以来,于她而言,兄长就是兄长,纵然她也隐约察觉到,自己有些过于依赖他,但她也从来不曾想过其它。
毕竟自父亲去世之后,兄长便一手撑起了金风细雨楼,同时又手把手教导她成长,十分尽职尽责地替代了父亲的角色,她所学会的那些,包括刀法,包括对弈,基本全都来自于他,就连她书写出来的字迹,字里行间也全是他的影子。
她会依赖他,无可厚非。
她喜欢他对她弯着眉眼笑,喜欢他温柔地摸她的头,喜欢他担忧关心她的样子,但那种喜欢,分明是对兄长的喜欢,怎么可以是……
她果然还是倾向于那熏香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