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美人刀

    看到那一身眼熟的黑色劲装,以及那张冷若孤狼的俊脸,苏镜音一下子就不好了。

    她是想摇人,但神侯府中四大名捕,足足四分之一的几率,哪怕摇来的不是盛大哥或铁二哥,就算是追命也好啊。

    虽说每次她一见追命,他那舌头就跟打了结似的支支吾吾的,但至少总比这位总是冷着张脸,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的好。

    好在那张冷脸对恶棍的威慑力是极大的。

    冷血使的是「四十九路无名快剑」,大多只攻不守,既快又准,且狠,往往刺出一剑就要人命。

    贾大相公算是运气不错,冷血今日不知顾虑到什么,在即将一剑封喉的时候,收手及时,并未让他就此血溅当场。

    但也不是很好受,毕竟那柄细薄长剑再进半寸就割开了他的喉,他的面色已经吓到惨白,白得发青,看起来随时都能撅过去。

    冷血一路踏着轻功,来得很快,大堂内,刚才那群叫价叫得最欢快的,这会儿都跟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一声都不敢吭。

    王小石和冷血年纪相仿,一个师父是天衣居士,一个师父是诸葛神侯,师父是众所皆知的同门师兄弟,说起来,二人也算是同门。但王小石到京师后,想着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所以一直都不曾上门认亲啃老,此时众人下了楼,他也没有开口多作寒暄,只是眼睛一直盯着冷血那把剑,似是极有兴趣的样子。

    与招招式式尽显侠骨柔情的挽留剑相比,冷血的这把无鞘快剑,要显得冷酷无情得多。

    他的剑也实在不愧于快剑之名,方才王小石只是眨了一下眼,那把剑就已架上了贾剥皮的脖颈。

    相比王小石,幼时家门突逢变故,在江湖上漂泊成长的沈浪就显得主动得多。他是个很容易给人好感的人,走在众人前面,率先开口,三两句话间,就让冷血对他多了两分好感。

    苏镜音倒没关注那么多,她跟着走上了台,直直朝着冷血的方向走去。

    冷血的脸色仍然很冷,只是脊背却越绷越紧,手中的剑几乎要割破剑下之人的皮肉。

    他总是这样冷,比楼外尚未融化的积雪还冷,苏镜音实在不明白,她好像从没惹过他,甚至在他年少刚被神侯收为弟子时,父亲偶尔带着她去神侯府串门,她还送过他几回糖。

    那时的小哥哥多可爱啊,还会红着脸说谢谢,哪像现在,越长大越不好玩了,对她都比对别人还要冷。

    随着苏镜音越走越近,冷血的脸色也更冷了,冷得发白,只是耳尖却在无人注意之时,悄悄爬上了一点晕红。

    可是苏镜音直接越过了他。

    冷血面色不变,心里却蓦然失落了下去。

    那白衣如雪的柔弱姑娘缩在一旁,苏镜音将她扶了起来,朱七七和温柔立马也跟着凑了过来。

    苏镜音多问了几句家庭情况,得知她名为白飞飞,家中父母早亡,只留下她一个孤女独自生活,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被拍卖,也是被人蒙骗拐来的。

    姑娘家大多心软,不免觉得好生可怜。

    正当她们在考虑怎么安顿这可怜的姑娘时,白飞飞忽然跪了下去,怯生生地道,“几位的救命之恩,飞飞实在无以为报,唯有为奴为婢,才能报此大恩。”

    说着,伏下身子,头也跟着磕了下去,“求姑娘们收下飞飞吧……”

    苏镜音被她这一跪一磕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想把她扶起来,怎奈白飞飞好似心意已决,怎么劝都不起来。

    几人面面相觑,苏镜音不喜欢有人跟着伺候,玉峰塔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温柔同样也是江湖女儿,向来最不耐烦身边跟着个什么武功都不会的丫鬟,关键时刻容易掉链子,剩下的,就只有朱大小姐了。

    朱家丫鬟仆役众多,多一个少一个都不打紧,朱七七很爽快,直接点头应下,将人安顿在身边。

    冷血三两下封了贾剥皮的周身大穴,将其交给了匆匆来迟的六扇门捕快。眼看着这会儿也没他们的事了,王小石赶着回药局,就先与众人拱手告辞,几番折腾后苏镜音也累了,眼下只想回玉峰塔瘫着,朱七七有些舍不得,但也没有强留,苏镜音与她约了时间,过两日在朱七七离开京师前再出来见一面。

    小姑娘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经过方才叫价的一番合作,朱七七和温柔之间的关系倒是亲近不少。财大气粗的朱大小姐包了全城最豪华的客栈,温柔想过去体验体验贵宾级服务,两人也就欢欢喜喜地挽着手走了。

    苏镜音来之前从合芳斋取的那盒糕点,落在了楼上雅间,此时站在门口,等着狄飞惊上楼取下来。

    正等着呢,忽然身后一冷,她回头看去,就看到了一脸冷峻,却又难得带了些迟疑神色的冷血。

    这副样子,倒是与当年那个犹犹豫豫接过糖的小少年,有几分重合。

    “冷血?”苏镜音转身对着他,越看越觉得他的表情有点扭捏,忍不住多问了句,“你有事找我啊?”

    她说着,也走近了些,冷血身子一僵,却没后退,只迟疑地点了下头。

    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木盒,递给了她。

    苏镜音眨了眨眼,下意识抬头瞄了一眼天色,呃,今日落雪方停,早上没太阳,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从哪边升起的。

    她不确定地问,“……给我的?”

    冷血又点了下头,这回毫不犹豫,“嗯。”

    苏镜音接了过去,还没打开,就听这之前总是半晌吐不出一个字的黑衣青年,忽然开口说了老长一段话,“前些日子我去江南办案,今早才回京师,这是江南那边的莲子糖。”

    他没说,其实收到消息时,神侯府中只有他和铁二师兄两人在,原本二师兄觉得他刚回京,想让他好好休息,是他听到她也在,才主动要过来的。

    苏镜音从来不会罔顾别人的好意,他对她冷,她也不刻意贴上去,但他对她好,她也心里感念,投桃报李。

    苏镜音打开盒子,从中捻起一粒小小的莲子糖放进口中,感觉到舌尖溢出的甜意,也不计较冷血总是对她态度冷淡了,她晃了晃手中盒子,朝他粲然一笑,“很甜,谢谢。”

    这下不止耳朵,冷血的脸倏地也跟着红了起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晕乎,像是喝了一整坛烈酒,热得他浑身上下都发麻,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连忙侧过了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他支吾着说,“你、你喜欢就好。”

    他忽然就显得特别局促,苏镜音有些疑惑,又走近了一些,想看看他怎么了,可是冷血却突然像是点了炸药似的,噌地一下急急往后退了好几步,“我、我还有案子要办,先走了!”

    然后就在苏镜音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踏着轻功,转瞬之间掠了个没影。

    苏镜音:“……”这又搞什么呢??

    算了算了。

    西门吹雪也好,冷血也罢,她果然还是搞不懂这些冷面酷哥的想法。

    苏镜音一转头,就见狄飞惊静静地站在楼梯口,不知道已经在那看了多久。

    他总是很体贴,和她在一起时,若是她有事,不该打扰的时候便不会打扰,但是每每苏镜音蓦然转头看过去,却总能看到他静静地守在那里。

    这让苏镜音不由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不论发生什么,只要她一回头,他一直都会在。

    但是她不知道,这本就是狄飞惊想要的结果。

    苏镜音踏着将融未融的积雪,一路慢悠悠走回风雨楼,狄飞惊所住的院落与玉峰塔是两个方向,一回到天泉山上,两人就分道而行了。

    苏镜音提着糕点盒子,路过黄楼外时,脚步倏地一顿,抬眼望去,遍地全是系着红绸子的礼盒礼箱,杨大总管眉头皱得死紧,手上捧着一本厚厚的簿子正在校对。

    “这些都是今年的年礼?”苏镜音走近前问道。

    各分舵到了年底都会送年礼过来,但往年拢拢总总加起来,并没有这么多,眼看着黄楼外的这片宽阔的空地,都快放不下了,只能一层一层地往上堆。

    “有的是,有的不是……”

    杨无邪边说边抬头,一看见是她,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立时问道,“小姐今日怎么忽然想出楼游玩了?”

    “没什么,我就是待得闷了。”

    苏镜音摆摆手,又看了一眼堆满空地的东西,奇怪地问,“除了分舵送来的年礼,今年难道还有其它地方送来的礼物吗?”

    闻言,杨无邪却没像往日一样有问必答,他只是摇了摇头,神色也变得有些古怪,“这事小姐还是直接问公子吧……”

    苏镜音:“??”

    “还有……”杨无邪忽然压低了声音,“公子回来后,听见守卫说小姐跟那个谁出楼去了,又收到了一堆不知所谓的年礼,眼下心情或许不太好。”

    苏镜音更迷惑了。

    她从前也偶尔出楼的,她兄长心情不好,跟她出不出去有什么干系?还有这堆年礼又是怎么回事?

    但杨无邪怎么问都不说,苏镜音完全一脸懵,顶着满头雾水离开了黄楼地界,继续慢吞吞走回玉峰塔。

    玉塔下有一片梅林,当下冬日融雪,正是时节,寒梅绽满枝头。

    苏镜音踏入院门,远远的,就望见了梅树之下的苏梦枕。

    冰雪林中著此身,犹胜梅三分。

    第42章 美人刀

    苏镜音的目光有一瞬的失焦。

    那道清瘦颀长的身影,分明如以往一般无二,可是落在雪地梅林之中,览尽寒枝,隐隐让人产生一种寂寥空落的错觉。

    也或许不是错觉。

    她怔住的这片刻,苏梦枕似有所感,蓦然回眸望来,并不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离得有些远,苏镜音看不清他眼底的光影,但她知道,他大概是在等她的。

    她慢慢走近,将手中提着的点心盒子放到石桌上,然后再靠近,这才感觉到,他披着的大氅凝了些许水气,身上寒意瑟瑟,也不知道在此处站了多久。

    雪满枝头,银装素裹,一片冷白之中,吐露出星星点点的梅红。

    他已经收回了视线,分明听见了她靠近的脚步声,却不曾再回头,只是凝眸注视着跟前的一株红梅。

    苏镜音也没注意这些,她在意的是他的身体。

    每年的深冬是苏梦枕最难过的时节,他这阵子忙得厉害,消瘦了不少,春夏时候养出的那点肉已经没了,脸上也没有半点血气,近来总是病恹恹的。

    苏镜音摸了摸他身上的大氅,感觉到手下微微濡湿的布料,一双秀眉几乎拧到了一处,开口时不免带了些责问,“衣裳怎么这么冰?兄长究竟在这里站了多久?”

    “不久。”苏梦枕没回头,也没对她的问题多作解释,反而话锋一转,问道,“音音今日出去,玩得可还开心?”

    “还行,就是后来碰上点事。”苏镜音的思绪总是很容易被他带着走,一听他问起,便跟他侃侃说起在茶楼遇见了沈浪和朱七七的事,又提起了向来对她有些冷淡的冷血,破天荒从江南给她带了莲子糖。

    她说着说着,忽然周身一冷,倏然抬头,看见他冷隽而苍白的侧脸,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家兄长的脸色阴沉沉的,白得有些吓人。

    苏镜音有些懵逼,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他生气了,还是说,杨大哥刚才说兄长心情不好是真的?

    他从前虽对她严格了些,却不曾真正对她生过气,她倒是不怕他的,只是不免更加担心,“兄长不高兴?是不是楼子里出了什么事?”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堆满黄楼外的那堆年礼,好像杨大哥说起那些年礼时,态度就古里古怪的,于是她又多问了一句,“我刚刚过来,看到黄楼外堆了不少年礼,比往年多了不少,是不是那些年礼有什么问题?”

    话音刚落,苏梦枕的脸色瞬间更不好了。

    饶是向来迟钝的苏镜音都感觉出来了。

    就这么一小会儿,苏镜音想了许多,能让她兄长变了脸色的,绝对不会是小事,要么是送礼之人来者不善,要么就是那些年礼中,掺了某些不好处理的东西,比如火药之类的。

    她想了很多,就是没想到,那些多出来的年礼,全都是送给她的。

    可偏偏那些东西送过来时,像是瞅准了时机,跟在其它分舵的年礼后头一道送来,那会儿杨无邪跟着苏梦枕出去了不在楼中,弟子们便也以为是分舵的年礼,因而统统收了下来。

    苏梦枕今日特地出楼,还带上了杨无邪,去办的自然不会是小事。

    当日三合楼会谈,他虽离得远,却也看见了苏镜音与方应看之间的一番僵持。

    习武之人眼力极好,他没错过方应看眼中毫不掩饰的志在必得。

    方应看此人,就算再怎么强装天真,也改变不了他内里的龌龊阴毒。

    就譬如他在外头名声极好,总是看起来一副纯稚羞涩的模样,大多时候也表现得洁身自好,不沾女色,实际上背地里强淫良家的恶事干了不少。

    之所以能有如今这般好名声,不过是害怕他义父方歌吟知晓,因而每次办事都极其严密,甚至为了防止走漏风声而灭人满门。

    说一声恶贯满盈也不为过。

    而方应看手下的有桥集团方才成立不久,虽然暂时隐藏实力,蛰伏了起来,却也正是需要大笔银钱打通各处关卡的时候。

    为了巴结蔡京傅宗书等奸佞,方应看将一切向钱看齐的信条实施得淋漓尽致。有桥集团在汴京之外的各个地方剥削百姓,肆意敛财,天高皇帝远,不说上头那个昏聩至极只知享乐的官家不会管,也管不了,就连苏梦枕此前也是有心无力的。

    毕竟那时候的金风细雨楼,在汴京城内还有六分半堂这个掣肘,雷损也在虎视眈眈,彼时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正面对上有桥集团,引得几方实力联合起来,调转枪头对付风雨楼,到时只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那时的苏梦枕,就算想管也管不了。

    但如今形势变换,雷损已死,六分半堂表面雷媚当权,实际上也在他的掌控之中。

    就算不提有桥集团不顾百姓的敛财行径,单是方应看本人暗地里所做的那些龌龊事,他也是万死难赎其罪。

    更别提他如今还将目标放在了苏镜音身上。

    这是苏梦枕所不能忍,也忍不了的。

    这两个月来,他在各个地方的分舵,暗中安排了不少对付有桥集团敛财行径的布置,近来有桥集团的各处“收成”少了一大半,方应看虽隐隐察觉到不对,却抓不到和风雨楼有关的任何把柄。

    眼下到了年底,蔡京傅宗书那边狮子大开口,索要的钱财也更多,方应看如今捉襟见肘,已经开始寻找合作对象,另辟蹊径。

    随着风雨楼势力坐大,杨无邪手下的情报网更是扩充许多,也密集许多,如今内陆区域,已经很难避开白楼探子的耳目。

    方应看自然也深知这一点。

    因而此番,他新找的合作对象,不在内陆,而在海上。

    那股势力神秘莫测,江湖上偶尔能听到一星半点的传闻,因其位处浩瀚无际的大海之上,杨无邪暂且还未查到根源出自何处,只知名为蝙蝠岛,似乎背景极深,不是普通的小门小派能做到的。

    方应看与蝙蝠岛的主人于今日午时会面敲定合作,苏梦枕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那合作的两方皆不是什么好东西,与其阻止双方狼狈勾结,还不如一网打尽来得好。

    苏梦枕此次出楼,无独有偶,他同样也是去见新的合作对象。

    巧了么这不是。

    海上的势力分布错综复杂,强大的可不止蝙蝠岛一家而已。

    他所收到的消息,自然也是那位合作对象给出的诚意。

    对方虽不能算作实际意义上的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只是性情古怪,行事随心所欲了一些,苏梦枕便也顺势而为,前往赴约,敲定了双方接下来一段时日的合作。

    只是就那么短短的两个时辰,他不过出楼了一趟,一回来,就瞧见了堆积如山的年礼。

    年礼上边系满的红绸子,分明和各处分舵送来的大同小异,只是在看到各本册子上不同的署名时,却生生扎进了他眼里。

    礼物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送礼的人。

    丐帮送来的礼物,署的虽是帮主南宫灵的名字,可那字迹,却隐隐透着一股悲悯出尘的佛性,出自谁手,苏梦枕一眼便知。

    更别提还有楚留香从关外捎来的,西门吹雪自万梅山庄遣人送来的,更有太平王府在他回楼不久,一群王府护卫跟着抬来的……以及洛阳王家,礼单上头写明了是当日鄂州城之事的赔罪之礼,实则在最后还多加了一句,让某位哥哥后槽牙都差点咬碎的“择日登门提亲”。

    若非近来西方魔教教主玉罗刹暴亡,教中群龙无首,继而传出了谁持有罗刹牌,谁就是新任教主的消息,引得江湖上不少势力蠢蠢欲动,陆小凤莫名其妙又背了一锅,因为罗刹牌一事,被盯上西方魔教教主之位的各方势力追杀,自顾不暇,只怕这堆礼物里也有他的份。

    其它送来年礼的,像什么峨眉都好理解,让苏梦枕觉得不对的是,终年不世出的神水宫,竟也掺了一脚,送来了不少贵重之物。

    这几月来,白楼倒是查出了一些线索,早年间关系不睦的神水宫主水母阴姬与石观音,近来其实私下里相互有联系,但是她二人与苏镜音之间的关联,至今杨无邪却仍未查出。

    想到此处,苏梦枕忍不住按了按额角,只觉那些事情好像越是查下去,就越是错综复杂。

    看着一脸茫然的小姑娘,他没回答她方才问的话,只是幽幽叹了一口气。

    苏镜音:“??”

    她担忧地问,“果然是年礼有问题吗?”

    “放心……没什么大问题。”

    苏梦枕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似是不想再提年礼的事,又转头看向了眼前的簇簇寒梅。

    看着看着,他的眸子忽然就温柔了下来。

    雪中红梅,花开正盛,清丽出尘,艳色无双。

    一如此时,静静陪在他身边的姑娘。

    “很美。”

    苏梦枕目光凝在一簇开得正艳的梅花上,忽然开口,轻声叹道,“可惜过了这寒冬腊月,或许没多久,便要凋零了。”

    到那时,零落成泥,碾作烟尘,当真还能留作香如故么?

    苏梦枕不知道,他只知,“如今看到的,不论多美,也终究会有失去的那一天。”

    他说着这话,面上仍是冷冷清清的,心里却隐隐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分不清是因为叹息梅花终将凋落,还是因为透过眼前的梅花,看到了一些无可言说的未来。

    终将会有那么一天,他抓不住手中的花。

    苏梦枕不曾回头,苏镜音抬眸看他,只能看到一面冷隽孤寒的侧颜,尽管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却无端感觉到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落寞酸楚。

    苏镜音抿了抿唇,她是个空心的,从来都不理解那些吟花弄月的风雅之事,苏梦枕口中所言的是梅花,对她来说那就是梅花,实在很难听懂他话里话外的隐喻。

    于是她说,“那就趁着当下花还开着,多来看上几回。”

    眼前有一簇红梅开得最好,苏梦枕抬手轻轻拂开了枝头积雪,指尖凉意刺骨,他却好似感觉不到一般,只是转而低声说道,“若是我想时时看到,那又该当如何?”

    苏镜音说,“那便摘了回去。”

    她十分怀疑,兄长他是不是在雪地站太久,把脑子都给冻傻了,就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要问她。

    可她这话,说是说得轻巧,苏梦枕原本还在轻轻抚着梅花的手,却蓦然一顿。

    枝头细雪裹挟着片片红影,簌簌而下,转眼间洒落了一地,红白交错,一如往日那些浸染血色的帕子。

    他喃喃道,“我真的……可以折下这枝花么?”

    第43章 美人刀

    苏梦枕从来都是个理智的人。

    他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定,哪怕她有一天失了信,有了喜欢的人,再也不愿陪着她的哥哥了,他也已经做好了看着她成婚的打算。

    他给自己下了太多暗示,以此来封控住那些自知不该有的情愫。

    因为不能,因为不敢。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心思一日比一日变得更重,那些不见天日的阴鹜心绪,也变得越来越难以掩盖。

    若是不想被人发现,他便应该及时止住,不该再继续放任情意那样无止境地疯长下去。

    却没想到,就连一点年礼都能让他的心绪紊乱至此,妒嫉至此。

    他大抵是妒嫉他们的,为什么他们能够直言不讳,说着喜欢她,追求她,可他却不能,他早就已经被那份兄长的责任牢牢禁锢住了。

    他做不了别的,终究也只能妒嫉而已。

    无法排解的情意,贯穿始终。

    欲壑难填。

    苏镜音不是很懂他的辗转与纠结。

    她上前两步,一伸手,直接将梅枝一把薅下来,然后折了一枝红梅。

    恰是他抚了又抚的那枝,开得极美,极艳,红梅映雪,宛若玉骨生晕。

    她的眸子宛如水洗过一般清澈,捉过苏梦枕瘦削的手,将梅枝放进他手里的时候,他好似还在怔愣着,像是反应不过来。

    这是很难得一见的事。

    他聪明一世,总是冷静而淡然,不论遇到什么难事,都能不动声色地在最快的时间里分清局势,找出问题,解决问题。

    从来没有过像这样恍惚无觉的时候。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苏镜音看不分明,只觉里边好似被一层灰暗的迷雾笼罩着,不多时,迷雾散去,逐渐露出了幽黑深邃的真面目。

    苏梦枕回过神,垂下眸子,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他手中那枝积雪未融的梅花上。

    “音音,这是给我的么……”

    他的语声很轻,很低,带了些显而易见的犹疑不定,或许是他并未遮掩半分,饶是向来迟钝的苏镜音也听出来了。

    不过是折枝梅花而已,虽然觉得兄长他这表现有些怪怪的,但苏镜音也没有多想,很干脆地一点头,脆生生应道,“是啊,我看兄长好像真的很喜欢这枝梅花,所以才折了下来。”

    “等会儿回塔上,咱们再找个好看的花瓶插起来,放在兄长房间里,这样不就能时时看到了?”

    她的声音温温软软的,一字一句,随着一阵裹挟寒梅香气的轻风,清清楚楚地飘进他耳中,钻入他心里,一点一点的,以摧枯拉朽之势,轻而易举就扫开了他心头那层厚厚的积尘。

    彼时那些被掩盖的,被压抑住的,那些被他死死藏在阴影角落里的情意,跟着一阵不可言说的心悸,终于还是暴露在了他无法忽略的明光之下。

    苏梦枕攥紧了手中的花,目光慢慢聚焦在了少女身上,他眼底的光影晦暗不明,牢牢盯住了她,下颌线紧紧绷着,语声低沉地问,“这枝花,我很喜欢,音音真的愿意将它给我么?”

    明明知道眼前的姑娘不懂,不明白他的意思,明明知道得到的只会是肯定的答案,可他偏偏这样问了。

    他只是在给自己一个揭开那层欲壑的机会,一个确切的,没有任何意外答案的机会。

    对两个人来说,这其实都是一道单选题。

    果不其然,下一刻,苏梦枕便听到了她肯定的答案,“当然了,不过是一枝花而已,这本就是我看兄长那样喜欢,才特意折下来的。”

    她说着,然后又问,“梅林里的花多得数不清,兄长还想要哪枝?我都可以折来给你的。”

    他的唇角动了动,忽然扯开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不用了,音音。

    他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他手里的这枝而已。

    他唇畔边的笑意极轻,极浅,仔细看好似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轻微颤动,像是掩藏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令苏镜音无端生出了些许危险之感来。

    她迟疑了下,后退了一步,直觉还是不妙,又继续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她这一步还没退开,苏梦枕长臂一捞,绕过她眼前,她命运的后脖颈就被一只手给按住了。

    那只手瘦骨嶙嶙,掌心里带了层薄薄的茧子,是常年握刀而生出的,有些粗砺,连同微凉的温度,覆在她细嫩的皮肤之上,激起了阵阵颤栗。

    那股寒意几乎一瞬就沁入了骨髓,苏镜音颤了颤,下意识抬起头,然后就撞进了一双暗流涌动的幽邃眼眸之中。

    漆黑的眸子里寒火荧荧,一瞬燎原,寒烬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海渊,封印已久的凶兽,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之底,猛然睁开了它危险的双眼。

    那双眼里有她,有她身后的一片梅花,雪地反射的冷光也映在他眼底,可那里头更深层的东西,她却不论怎么都看不明了。

    苏镜音本以为自己是了解他的,可是此时此刻,她却蓦然发觉,原来她所了解的那些,不过仅仅只是他愿意让她了解的表面而已。

    她忽然觉得有些害怕了,缩了缩脖子,又往后一仰,想要挣开牢牢把住颈后的那只手。

    可苏梦枕却已经不允许她后退半步了。

    “音音是害怕我了么?”

    他垂着眸子,面色仍是苍白如纸,黑色鸦羽似的阴影落在眼睑下,白与黑混杂交错,又界限分明,看上去有种虚弱而病态的美感。

    加上那副带了些受伤之色的神情,让苏镜音不由心头一颤,下意识反思起了自己,觉得自己不该那样猜疑兄长,不论他是怎样的人,他对她,总归是很好很好的。

    她连忙摇头否认,然后磕磕绊绊地找着委婉的借口,“我只是……只是有些冷。”

    话音方落,一阵轻柔而不失强硬的力道自颈后袭来,下一刻,苏镜音眼前一黑,玄青色的大氅兜头而下,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在其中。

    “这样,还冷么?”

    苏梦枕将她牢牢扣在怀里,嗓音倏然哑了几分。

    “啊?”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点懵,怔了一怔,才回过神来,“不、不冷了……”

    可是他先前大多都是虚虚抱着她,从来没有这样紧密拥抱的姿态,饶是苏镜音都觉得这样好像有些过于亲密了,她刚刚只是随便找个借口而已,并、并不是真觉得冷啊……

    她没忍住挣了几下,可是苏梦枕看似清瘦羸弱,属于高手的那点力道却还是有的,想要制住一个小姑娘何其轻易,他不愿放手,苏镜音自然便也挣扎不开。

    “那个……”她的脸侧贴在他胸前,不知怎么的,觉得面上忽然有些热,目光也跟着游移起来,于是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兄长,其实,我好像也不是很冷……”

    “我知道。”苏梦枕低声说着,忽而又咳了几声,语气中带了显然的弱势,“可是音音,我冷。”

    苏镜音一下子就放弃挣扎了。

    她对他的信任近乎盲目,根本没有半点怀疑,也确实感觉到了他身上的寒意,就连此时覆在她背上的手,也带着明显偏凉的温度。

    他的身体总是那样多病孱弱,每至秋冬时节,最忌受风受寒,苏镜音想着,算了,就把自己当作供应取暖的暖炉好了。

    感觉到怀中放松下来的小姑娘,苏梦枕微微勾了勾唇,小心翼翼地将她扣得更紧了些。

    他有时也觉得自己虚伪至极,打着兄长的名义,怀抱着不可言说的心思,放任自己与她越来越亲近。

    她大概还是不懂情爱的,能够接受这样亲密的距离,不过是因为对他毫无防备罢了,她哪里能想得到,她的兄长,冠冕堂皇地伪装着自己,然后还利用她的心软,一点点试探她可以接受的底线。

    这倥偬半生以来,对于所做的每一个决定,他总是思忖再三,从未有过如此放任自流的时候。

    可是他尝试过,逃避过,压抑过,如今这般,终究还是因为放不下啊。

    哪怕她以后或许会怪他,他仍然还是只想要她,想得心口都开始发疼了。

    这或许已经成了他无法收敛的执念。

    哪怕他明明知道,她亲近他,只是将他当作兄长,当作唯一的亲人,所以在这之前,他总是竭力压抑住了这个背德的,不堪的念头。

    可是执念既已生了根,又怎么可能不发芽。

    他掐掉了这根初生的芽,旋即又有那根新芽破土而出,他无法阻止它的生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不见天日的执念,随着日复一日,成倍递增。

    他清清楚楚的知道,那些疯长的情愫总有一天会脱离他的掌控,哪怕不是今日,也可能是明日。

    这一切,如今已是荒腔走板,离道万里。

    想要回头已经太晚了。

    到头来,他终究还是只想放纵一场。

    第44章 美人刀

    寂静默然的梅林里,似有什么无可言说的东西,在慢慢发酵,无声蔓延。

    直到天色渐暗,苏镜音的人形暖炉工作才告一段落,一被放开,她立马溜得飞快,就连石案上的点心盒子也忘了拿。

    苏梦枕嘴角不由上扬了几分,直到那道步子带了点慌乱的身影消失在角门后,他才低低笑了起来。

    他这沉疴缠身的半生,鲜少有这样欣愉放松的时刻,或许是解开了挂在心头许久的一道枷锁,就连笑也不再如从前那样克制。

    尽管这笑意,最后还是湮没在了咳嗽声中。

    苏镜音低着头跑过角门,没看路,一转过弯,就撞上了站在门后发愣的杨无邪。

    也不知道他在此处站了多久,神情恍恍惚惚的,被苏镜音撞了一下,才堪堪回过神来。

    “杨大哥,你来找兄长吗?”苏镜音稳住步子,顺手指了指她身后的角门,“他就在梅林里边。”

    杨无邪神色古怪地点了下头,他自是知晓公子在哪里的,毕竟他已经在这站了有一会儿了,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他也全都看到了……

    公子与他,虽是上下从属,实则更像知己好友,或许是公子对小姐的那点心思,他早就有所察觉,所以如今看到那般场面,虽在情理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

    苏镜音并没注意到他脸上古怪的表情,她这会儿脑子里晕乎乎的,脸也微微发着烫,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只对被撞到的杨无邪点了下头,接着又埋着头慌慌忙忙溜回玉塔上了。

    杨无邪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目光闪了闪,而后转身跨过角门,抱着记录年礼的册子,慢步走近了自家公子身边。

    苏梦枕正捂唇咳着,嗽声阵阵,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很快就蔓延开来,他手里的帕子旋即便染上了血色,星星点点的,像极了眼前雪地之上的片片梅瓣。

    这样的场景分明常常可见,可杨无邪却做不到司空见惯。

    他在心中暗暗叹息了起来。

    他与自家公子年纪相仿,他是老楼主捡回来的,自年少时就跟着公子,自然也是看着小姐从一个小小的女娃娃,长到如今这般亭亭玉立的模样。

    杨无邪并没有那些迂腐的想法,虽然两人当了十几年的兄妹,且这五六年来,小姐几乎算是公子一手带大的,如若以后真能修成正果,传出去可能会引起一番江湖轰动,或许背地里的闲话也不会少,但对杨无邪来说,他却更加重视公子的意愿。

    人活一世,最多不过三数万日,可这三数万日,放在公子身上,却也不过三成之数。

    公子这大半生已经够苦了,他只希望,公子想要的都能如他所愿,如若能在这数不清的病苦之中,汲取到些许甜意,纵使是兄妹,那又如何呢。

    苏梦枕已经渐渐平复下了咳嗽。

    他没有再看手中的帕子一眼,他知道上边一定沾染了不少咯出的血,他只是微微施力一震,那张血色斑驳的帕子,立时被内力震成了碎末,风一吹,就散了。

    石桌上放着个红泥火炉,上边正煮着茶,两人在桌边坐下,杨无邪这才将手中的册子交给了苏梦枕。

    苏梦枕只翻了几页,并没有多看,就随手放在了桌上,这里边有什么东西,他约莫心里有数。更何况他从来都全心信任杨无邪,对他所做的事,给予支持,却从不多加插手。

    也正因有苏梦枕的这番信任,才能有如今揽尽天下英雄的白楼情报网。

    苏梦枕喝了杯热茶,将口中的血腥气冲淡了些,才顺手打开了苏镜音方才落下来的点心盒子。

    食盒里头,整齐地摆放着三两碟模样精致的糕点,还有一小盒桂花秋梨糖。

    这一盒桂花秋梨糖是给谁的,不言而喻。

    苏梦枕唇角扬了扬,打开掌心大小的糖盒,从中捻了一小块放进口中,舌尖很快溢出了些微甜意。

    糖块并不甜腻,更多的是清甜,恰是对症,明知小小一颗,疗效不大,可苏梦枕却觉得,经扰他多年的咳意,在这一刻,好似全都消散不见了。

    杨无邪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公子能想通,这样很好。”

    但凡生病,最忌郁结于心,前些日子公子表面看着与平时一般无二,实则心里却像走进了死胡同,他已经不止一回看到,人后的公子,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了。

    “嗯。”苏梦枕低低应了一声,他知道他那些辗转反侧的心思,瞒不过杨无邪,也从未刻意瞒过他,“你过来,应当不止为了年礼的事吧?”

    “是。”杨无邪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了几张笺纸,纸张带有卷曲的幅度,显然是从信鸽上解下来的,应当是刚收到不久的消息,“方才有情报传来,大小姐的生身父亲前几日已入了关,同行的还有楚留香。”

    自家大小姐的身世,楼子里知道的人并不多,基本都是曾经跟随老楼主日久的老人,比如树大夫和上官中神。但他们也只知道大小姐并非老楼主亲生,而是收养,其它的那些,知道的并不怎么详细。

    杨无邪也是知情人里的其中一个,他之所以知道,一是因为他是公子心腹,二来,也是因为关于小姐身世的事,这几个月以来,白楼的情报网一直都有在密切关注着。

    杨无邪此番过来,除了已将今年收到的所有年礼整理成册以外,本也是为了此事。

    大小姐的生身父亲,正是多年前绝迹江湖的小李探花,当日峨眉独孤掌门透露了此事,苏梦枕回到京师后,也并未瞒着杨无邪。

    他初初听闻的时候,都忍不住心头一惊。

    距离小李探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至今已有十七八年,这些年来,猜测他下落的消息不少,有的说他被仇家追杀死了,也有的说他退隐江湖结婚生子了……反正是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真正准确的说法,就连他手下的白楼也没能查出确切的消息来。

    “他们往何处去?”苏梦枕问道。

    “暂时还未查出。”杨无邪道,“只是看他们行路的方向,可能是汴京城,但更大的可能,还是李探花的家乡保定城。”

    “将要过年,游子思乡,他们的目的地,应当是赶往保定城。”

    苏梦枕指尖覆在茶杯口,轻轻地摩挲着,“再者说,他其实并不知晓音音的存在。”

    这点杨无邪倒是猜到了,当年的小李探花,虽然因其贪酒如命,嫉恶如仇,爱友如己,挥金如土,出刀如飞,视死如归,被江湖上誉为「六如公子」,但其实性情也是出了名的心软良善。

    倘若他知晓自己有个亲生女儿,又怎会这么多年远走关外,不闻不问。

    想到这里,杨无邪倏然叹道,“当年的李探花在江湖上何等风光,飞刀一出,从无失手,也不知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这样一个人忽然远走关外,散尽家财……”

    当年李寻欢临行之前,将他的全部身家,包括御赐门楣牌匾「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李园,全都赠予了表妹林诗音。

    那林姑娘倒也是个厉害的,十几年时间,便将李寻欢当年留下的产业翻了几番,虽然如今依然独身一人,尚未嫁娶,却以一女子之身,成了保定城的首富人家。

    从前那些往事,大多都还未查清楚,苏梦枕低头喝了口茶,只交代道,“此事暂且放到一边,先别让音音知晓。”

    对于身世一事,小姑娘至今仍一无所知,苏梦枕也不知道该如何告知她,毕竟那些旧事,几乎可以算是瞬间推翻了她前面十几年的认知。

    他怕她一下子接受不了。

    …………

    阿飞是在路上遇见的李寻欢。

    那日大雪纷飞,千里冰封,他只着一身单薄衣裳,冒雪行路,身后传来车铃与马儿嘶鸣声,他也不曾回头看过一眼,脚步仍然坚定地向着前方走去,仿佛不知疲倦,不知寒冷,也不知饥饿。

    李寻欢是个善良又心软的人,楚留香也一样,当即在少年身边停下了马车,探出身来,邀他一道上车同行,说要请他喝杯酒。

    阿飞不喜欢欠人人情,也不喜欢旁人多余的怜悯,所以他拒绝得很干脆,很果断。

    尽管短短几句话间,就被那个狡猾的中年人坑了一把,倒欠了他一顿酒,但是他却记住了那两双同样温柔亲切,同样清澈年轻的眼睛。

    后来客栈再遇,阿飞身上没钱,又想要还掉那顿莫名其妙被坑的酒,正好同时也有个莫名其妙的人,用五十两银子买他自己的命,于是他便出手杀了他,用他那把简陋的像是小孩玩具的剑。

    他的剑,严格上来说,并不能算作一把剑,说是小孩玩具那已经是好听的说法了,其实只是一把三尺多长的铁片,但凡一把剑上有的东西,剑锋,剑鄂,基本都没有,就连手握的剑柄,也是只用两片软木钉在上面,固定而成,这就勉强算是剑柄了。

    阿飞杀了那个人,有了五十两银子,请了李寻欢和楚留香一顿酒,便算结识一场了,之后李寻欢再邀他上马车同行,他就没有再拒绝。

    他没有确切的目的地,于是跟着这俩人,一路行往李寻欢的家乡保定城。

    赶了好些天的路,楚留香也是无聊得紧了,李寻欢用来雕刻的木块,用的都是上好的木头,车里有许多,他便随手拿了一个也开始雕刻起来。

    他想着这一路,他可以慢慢雕,雕得与苏姑娘相像些,就算这些日子还见不到她,也可以放在身边以慰相思。

    一路无波无澜,没几日就临近保定城,赶路的时候虽然无聊了些,但阿飞自七岁后都是一个人生活,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闷的。

    只是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两人一路上,除了喝酒谈天,就是拿着木头在雕着什么,看样子,好像雕的都是人,还都是女人。

    他偶然随口问了几句,听说那俩人刻的,全都是自己的心上人。

    李寻欢很少提起那木像上的女子,人都有自己不想多说的过往和秘密,楚留香向来尊重他人,并不多作探究,也从不窥探李寻欢所雕刻的木像是何模样。

    阿飞也不曾多问,但却无意中撞见过李寻欢在深夜里掩埋木像,偶然看到了那木像的女子模样。

    直到入了保定城,楚留香当做宝贝一样刻着的木像,也完成了一大半,阿飞莫名就觉出了些不对劲来。

    为什么他觉得,这两个人雕的木像……

    怎么那么像同一个人??

    第45章 美人刀

    自接二连三被掳之后,苏镜音这两个月来,练刀倒是比从前勤快了不少。

    但也仅限于她睡饱的时候。

    毕竟被掳走只是临时充当一下人质,用来威胁威胁她哥,大抵是要不了命的,但是如果让她早起的话,那可就是直接要命了。

    早起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一到年夜这日,对苏镜音来说,最痛苦莫过于一大早被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炸醒,裹着被子塞上耳朵,还是能听到闷闷的声响,一整天时不时地嘣几声,就没多少消停的时候。

    一直到晚上,暮色四合,黑夜来临,爆竹声渐消,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绽放的烟花。

    当除夕佳节的第一簇烟火在空中绽开时,苏梦枕坐在黄楼内的上座,仰首饮下了第一杯酒。

    有他在前,座下众人一同跟着喝下这第一杯酒,接下来便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时间楼内气氛灼热非常。

    黄楼是娱乐宴饮之所,苏梦枕一年到头,只有庆功宴及年关时候会踏入此处。

    对于外人而言,苏梦枕是个很有距离感的人,但楼中弟子大多敬重他,爱戴他,并不因他性情冷清而拘谨慎行,因此在这种特别的日子里,壮着胆子上前敬酒的也不少。

    苏梦枕来者不拒,但也只是浅酌一小口。他身子不好,饮酒伤身,众人都是理解的,再者说,还有大小姐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呢。

    知道他不能多喝酒,一场宴饮下来,苏镜音全程一心三用,一边吃着丰盛的年夜大餐,一边同旁边的狄飞惊说话,一边还要分心关注着苏梦枕喝没喝酒。

    他一拿起酒杯,苏镜音就直勾勾盯着酒杯看,但凡他稍微多喝一点,她就学着树大夫的样子,摆起脸色给他看。

    这些弟子们上前敬酒,本就只是为了与楼主多说几句话而已,说完话,一个个的也就顶着一脸傻笑,心满意足地回到位子上了。

    今夜有熬年的习俗,有家室的回家去团聚,没家室的便继续在这饮酒作乐,作的倒不是那些乌七八糟的乐,风雨楼中纪律严明,哪怕有些弟子在不当值的时候是小甜水巷的常客,也不会将那些风气带入楼子里。

    狄飞惊是苏镜音叫来的,她想着这样热闹的日子,他自己一个人独自待在客院里过年,未免太过寂寞冷清,于是便让人邀了他过来。

    其实白日里,苏镜音还特意遣人去叫了石观音,毕竟不提其它,她这位忽然出现的小姨,到底对她还是不错的,只是弟子后来回报,说是石观音昨日突然离开了汴京城,不知去哪儿了,于是便也不了了之。

    狄飞惊客居天泉山上已有几个月,通过平日的观察,也知晓风雨楼作风严明,不似六分半堂那般包赌包娼,豢养舞姬歌女,却也没想这种日子里,楼内也不曾破例寻欢作乐。

    没有靡靡之音,也没有纸醉金迷,只有纯粹的欢聚融融。

    狄飞惊看了片刻,倏然侧眸,看向了旁边的苏镜音。

    其实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若不是这样干净的地方,哪里能养得出这样干净的姑娘。

    可是如此一来,就越发显得,当初的他错把鱼目当珍珠,究竟错得有多离谱。

    江湖中人一般贫苦出身的不少,玩不来那些飞花令、筹子酒令之类的文人把戏。如今江湖势大,侠以武犯禁,所倚仗的不过一个武字,哪怕在这种气氛喜庆的年节里,喝了酒之后,所玩的除了猜拳投壶摇骰子,其余大多都是武艺上的切磋,或者有一些会点小才艺的,也会自告奋勇上台表演助助兴,吹拉弹唱的,大多也都是家乡小调之类的。

    今夜这黄楼的灯火,大抵是要通宵不熄的,往年苏梦枕都是来此露个面,再与众人说说话,待到宴席中途,便先行离场了,今年也是一样。

    只是今年在离开的时候,还特地带走了苏镜音。

    狄飞惊也跟着站起来,却被忽然过来敬酒的杨无邪给拖住了,然后敬了一杯又一杯,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旁边,拉着他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

    狄飞惊:“……”

    苏镜音乖乖跟着自家兄长走,边走边垂着脑袋,有些奇怪地看着自己被牵住的手。

    在她的记忆里,只有小的时候父亲才会牵着她的手,从前兄长大多都在小寒山上学武,回来比较少,这几年的话,大多时候只要他说一声,她就会乖乖跟着走了。

    虽然偶尔他也会拉她手腕,但很少有这样牵着她手的时候,有点微凉,却带着独属于年岁更长者的包容。

    她忽然就想起了父亲。

    出了黄楼,离开了席间杯筹交错的热闹氛围,划破夜空的烟花声,也变得越发响亮了,苏镜音觉得自己都快被震聋了。

    就连走在旁边的苏梦枕正看着她,薄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说着什么,她也都没听清。

    苏镜音摇摇头,又抬起另一只没被牵住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她听不清。

    还没等她放下手,就看见他已经缓缓俯下身来,眼里闪着细碎的笑意,一点一点地靠近她。

    忽地,头上微微一重,苏镜音下意识又抬手摸上了发髻,才发现原本挽发的簪子边上,多出了一支通体温润的玉簪,摸起来……感觉像是梅花的式样。

    “这是什么?”她有些怔忪,眨了眨眼,下意识想拔下来看看,却被苏梦枕握住了手。

    烟花声阵阵,他倾身贴近了她耳畔,语声低缓而温柔,“这枝寒梅白玉簪,是今年的馈岁礼。”

    也是他那些藏在心底许久,不可言说的心意。

    男子送女子发簪,大多是作为定情信物,结发为夫妻,暗示着欲要与卿结发。

    他知道眼前的姑娘还不懂,但这不妨碍他提前送。

    先前犹豫不决便罢了,如今既已明白自己绝不可能放手的心思,若再瞻前顾后,那他便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骄傲的苏梦枕了。

    苏镜音的确不懂,江湖上没那么多规矩,楼子里也没几个能教她的长辈,她所知道的一切,大多都是从父亲和长兄那里得来的,苏梦枕不说,她便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惫懒,一直不喜欢买个婢女在旁跟着,却又懒怠梳妆,画眉点脂的事从来都不做,连同挽发也懒怠得很。

    平日里若是有打算出门还好,还会用簪子挽个简单齐整的发式,但若是当天她兄长大发慈悲不用她练刀,她死宅着不出房门的话,就任由一头如瀑青丝随意披着,就算出了房门,在玉塔范围内晃悠,最多也就是挽个发,还挽得松松垮垮的,反正就是怎么舒坦怎么来。

    说来说去,她平日用的最多的饰物,还是簪子,所以苏镜音便也以为,兄长送她簪子,也是因着这个缘由,并未多想。

    “可我没有准备礼物……”

    苏镜音不免有些赧然,觉得自己好像对兄长太不上心了。

    但是转念一想,分明是从前的年关时,兄长大多都是直接给钱,让她想要什么买什么,谁知道他今年忽然来这一出啊?

    嗯,遇事多在别人身上找找原因。

    于是她又理直气壮了,“是兄长今年这礼送得太突然了,我才没来得及准备的。”

    “嗯,是我的错,是我没提前说。”

    苏梦枕轻笑出声,好脾气地点点头,然后一抬手,将她发上原本簪着的那支簪子轻轻一碰,取了下来。

    苏镜音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手心已经摊开,放在了她面前,问她,“那音音就把这支流云白玉簪赠予我,可好?”

    互赠发簪的寓意,苏镜音自然也是不懂的,但这不妨碍她莫名生出了一种被套路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最近,尤其是和兄长单独相处的时候,总是会有,她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又委实说不上来……

    最后只能归咎于,他薅下她发簪的手速实在太快的原因。

    快到,像是生怕她反手将簪子要回去。

    该说不说她兄长真是会挑,他手上的这支流云簪,是她最喜欢的一支簪子,是质地极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可贵可贵了。

    不过……她又摸了摸头上的那支寒梅簪,通体摸起来温润细腻,比起她的流云簪,应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这样一对比,好像不亏的样子。

    最后她还是点了头,“好叭……”

    谁让她没有提前准备回礼呢。

    然后苏镜音一抬眸,就看见他辗然笑了。

    似是极为愉悦的模样。

    只是唇角浅浅一勾,在这漫天烟花的陪衬下,眸如朗星,恍若神祗,她的心跳忽然就乱了一拍。

    苏镜音有些失神,觉得这烟花的声响实在太大了,震得她的心脏也跟着砰砰直跳。

    像银河一瞬倾落。

    目眩神离。

    然后她就这么晕晕乎乎的,被他牵回玉峰塔上,带进了他的房间里。

    关上房门,隔绝了屋外大部分烟花的轰隆声响,苏梦枕将她带到塌边坐下,才放开了她的手,垂眸看着她,“今夜的熬年守岁,音音就在这儿陪陪我罢?”

    “可是……”苏镜音有些犹豫,“兄长的身体,还是不要熬夜的好。”

    苏梦枕也在塌边坐下,“不过一晚而已,不打紧。”

    他说着,顺手从坐塌后边取出一方棋盘。

    苏镜音眼前一黑,差点原地昏厥。

    什么玩意儿??

    平时要她学这些就算了,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这种大好的年夜佳节里,她还要练习这杀千刀的下棋对弈??

    苏梦枕放下棋盘,又侧身去取装棋子的陶瓮,还没拿出来,手背就被两只宁死不屈的爪子,给死死摁住了。

    他一转头,就见苏镜音正愤愤地瞪着他。

    那悲愤的眼神,将她内心的不满表达得清清楚楚:你要是敢拿出来,你今晚就要失去我这个聪明可爱貌美如花……以下省略一万字的妹妹了!!

    苏梦枕怔了怔,然后不由失笑,他拿得顺手,倒是忘了,这姑娘有多不喜欢下棋了。

    其实苏镜音倒也不是不喜欢。

    主要问题不在于她,而在于她面前六亲不认、下手从不留情的这位仁兄。

    自打她翻开《弈经》的那一日,至今整整五年,就特喵从来没赢过一局……换作任何一个人,也喜欢不起来的好吗!

    谁特喵喜欢一直输啊!

    想起这茬,苏镜音忽然就更生气了。

    她拧眉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么,蓦然倾身,凑上前去。

    苏镜音埋头找着东西,没察觉到两人此时离得极近,可苏梦枕却不同,他的注意力本就大多在她身上,眼下他的呼吸就喷洒在她发顶,就算不看着她,也能感觉到她翻找的一举一动。

    苏梦枕的下颌慢慢绷紧。

    少顷,他的手不由自主抬了起来。

    但下一刻,“找到了!”

    小姑娘倏地坐了回去,嫌弃地将围棋的棋盘扒拉到旁边,然后摆上了她刚翻出来的象棋。

    苏梦枕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看见桌上的棋子和棋盘,不由眉头一挑,“不下围棋,却要下象棋?”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小姑娘的象棋棋艺,还不如围棋呢。

    苏镜音摇头,“这么好的日子,下棋多可惜呀!”

    她说着,十分严谨地分配好一人一瓮棋子。

    苏梦枕来了兴致,“不下棋,你拿棋子作什么?”

    从小瓮中取出一枚棋子,苏镜音率先放到了棋盘中间,闻言抬头,眉眼倏然一弯。

    “兄长,咱们来码王八呀!”

    看谁码得高,不让棋子倒下来,谁就赢了,多简单啊,还不用累死累活地费脑子。

    她就不信了,这她还能输。

    苏梦枕:“……??”

    第46章 美人刀

    事实证明,厉害的人不论做什么都是厉害的。

    就算是码王八,苏镜音照样输的一塌糊涂。

    对面的臭直男不知道在气什么,压根就毫不放水,一个时辰下来,堆了十几回棋子,每回堆到高处,都以苏镜音的棋子落下,然后噼里啪啦落了一地而告终。

    每回她都不信邪,又气鼓鼓地一颗颗捡了回来,继续下一局,然后下一局又输。

    输了十几回之后,苏镜音看了看散落满地的棋子,又看了看对面支着脑袋,一脸懒倦的狗男人,最后终于绝望了。

    对这些绝顶高手来说,就连提刀杀人都能精准到分毫不差,更别提码王八了,她一个小菜鸡,跟人斗,怎么可能斗得赢。

    地上散落的棋子她已经懒得捡了,苏镜音往后一仰,瘫在了塌上,生无可恋地摆摆手,“我不玩了……”

    不玩了,这辈子都不想玩什么码王八了。

    她捂着眼睛不想面对。

    输了足足十三回,她已经倒欠兄长十三个条件了,这特喵得还到猴年马月啊……

    隔绝在外的烟花声闷闷地轰隆着,仍然有些吵嚷,塌上另一边传来的一声嗤笑却清晰可闻。

    苏镜音忽然回过味儿来,想起兄长听到她说不下棋,要用棋子码王八时,似乎他那表情可不太好看。

    她十分怀疑他是故意的。

    可是她没有证据。

    毕竟是她自己技不如人。

    夜色已深,屋外的烟花声响渐熄,不再如此前那般密集,只时不时响起几许砰声。

    苏梦枕见她眉宇间皆是倦意,眼睛也已经阖上了,也不忍心将她唤醒继续熬这个年了。

    他将塌上的小案挪开,扯过先前随手放在塌边的狐裘,给身旁已经沉沉睡下的小姑娘盖上,然后掖了掖。

    那是他的狐裘,足够将小小的姑娘整个包裹住,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的心里,莫名生出了丝丝缕缕的满足感,只一瞬间便充盈了全身上下,四肢百骸。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不论是狐裘,还是裹着狐裘的她,都是只属于他一人的所有物。

    喉间忽然涌上熟悉的痒意,他熟练地悄声点了几下,封住穴道,然后倚在她身旁,静静守着她。

    看着看着,他忽然就低低笑了起来。

    她先前猜的倒没错,苏梦枕其实就是故意的。

    尽管明知道,他家这小姑娘,就是个特别会破坏气氛的木头疙瘩,可是在她提出码那个什么鬼玩意儿时,他还是不可避免的,一下就被气乐了。

    气得牙根痒痒的,很想咬她一口。

    可他不能这样做,那样会吓到小姑娘的,于是只能通过其它方式实施打击报复。

    他不想承认,他就是看中输家得答应赢家一个条件。

    手握十三个条件,他的心情忽然就愉悦了许多。

    但是牙根还是微微发着痒。

    他稍一低头,在她嫩白的耳尖上,悄悄地,轻轻地咬了一口。

    小姑娘还在睡梦中,或许是感觉到了耳尖的痒意,眉头忽然皱了皱,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像是梦话。

    苏梦枕微微俯下身,又贴近了些,想听清楚一点。

    随着他的动作,他的发丝有几缕垂散了下去,落在了她的颊上。

    可能是感觉到有些痒,她眉头皱得更紧了,无意识地抬手挠了挠,结果还是觉得痒,小姑娘一下子就烦躁了,分明还在睡梦中,却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然后啪地一下,手背糊上了某位罪魁祸首的脸。

    苏梦枕:“……”

    苏梦枕又好气又好笑,磨了磨后槽牙,直接伸手一裹,将身旁的小姑娘整个裹在狐裘内,然后牢牢扣进了怀里。

    他抱得有点紧,苏镜音无意识地伸手推了推,或许是感觉到推不开,片刻后也不再挣扎了,反倒是慢慢放松了下去,睡得更沉了。

    苏梦枕唇角勾了勾,低头在她发顶轻轻印下一吻。

    一夜无梦。

    除夕夜熬太晚,第二天苏镜音是被唤醒的。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早就错过了早饭,是苏梦枕眼看着她午饭也要错过了,担心她饿着,才将她唤了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脸上满是生不如死的困意。

    大过年的,索性摆烂,果断狐裘一裹,整个人缩成一团,再度埋了进去。

    团子里边闷闷传出了一句,“再让我睡会儿……”

    苏梦枕不为所动,冷酷无情地把她从狐裘里捞了出来。

    直到坐到了饭桌前,手里拿着喝粥的小匙子,她的脑袋还是一点一点的。

    眼看着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抿着粥,半晌加起来拢共没喝进两口,苏梦枕叹了口气,伸手拿过她手里的小匙子,端起了粥碗。

    苏镜音没睡饱,脑子里一团浆糊,被抢了勺子也只是懵懵地转头,茫然地看着他舀了勺粥,轻轻吹了吹,然后喂给了她。

    她怔怔地张开嘴,喝了一口白粥,觉得没滋没味的,还特别自然地提出了意见,“我要吃肉。”

    苏梦枕气笑了,瞥了她一眼,却见她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他又叹气,可还是只能认命地拿起筷子,给她夹了块鱼肉。

    然后就这么一口粥一口菜,再一口肉的,喂完了新年的第一顿饭。

    苏镜音吃到一半的时候,其实已经差不多清醒了,但是意识到当下什么情况时,她觉得气氛古怪极了,所以没敢多说话,只是忍不住偷偷抬眼瞅他。

    就这么狗狗祟祟地,瞄了一眼又一眼。

    苏梦枕也知道她在偷偷地看他。

    她的眼睛水亮水亮的,漾着滢滢波光,像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

    湖水中映漾的是他的倒影。

    他唇角微勾,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舀着粥喂她。

    苏镜音又咽下一口粥,莫名觉得,她哥对她好像纵容得有点过分。

    她直觉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

    那种感觉,该怎么说呢?

    就好像养猪的农户背后偷偷藏着一把刀,正爱怜地一口一口喂着小猪仔儿。

    等到喂饱了,长大了,就可以磨一磨刀,把她拎起来,一片一片的,削了吃肉。

    就问她感动不感动。

    她不敢动,于是只能乖乖的吃完了饭,又乖乖的被他牵着手,拉到玉峰塔下遛起了食。

    嗯,因为不敢动,所以一个不小心,她就被喂撑了。

    遛完食,她又被牵回了他的房里。

    苏梦枕体质畏寒,冬日里他的房间几乎天天都烧着炭,用的是上好的红罗炭,没什么烟气,整个屋室里暖融融的。

    苏镜音瘫在塌上看话本,看着看着,又开始犯困了,也不管别的,轻车熟路地揪过塌上的狐裘,一盖一裹,直接睡起了回笼觉。

    风雨楼中的事务,苏梦枕在除夕夜前大多都处理完了,当下只剩一些零碎的,虽不着急,但苏梦枕眼下闲来无事,便顺手处理了起来。

    等他处理完,不经意一抬眸,就瞧见了塌上一团隆起。

    还是他昨日穿过的那件狐裘,绒绒的厚裘下,只露出了一张莹白小脸,脸颊微微泛着粉,显然是某个又睡过去的小姑娘。

    满室暖意翕然。

    苏梦枕悄然放下了手中的笔,并未走近前去,仅仅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无所藏匿的情思。

    满怀柔肠,寂静而欢喜。

    尽管她一无所觉。

    可是他却觉得,一切都温柔得刚刚好。

    仿佛如此便是一生。

    …………

    新年喜庆的气息在整个汴京城弥漫开来,距离近千里的保定城,却是一派兵荒马乱。

    准确来说,兵荒马乱的是保定城内的李园。

    回到李园过完除夕,至今已有近十天,李寻欢所居的冷香小筑内,已经陆续迎来了三波杀手。

    像是谨慎的试探,来的杀手一波比一波多,武功也一波比一波高强。

    自第一波杀手出现过后,楚留香就察觉到了对方的主使者是谁。

    当初霍天青被杀,他赶往青衣楼,欲要洗清自己身上盗取天一神水的黑锅,可惜晚了一步,到达关中的时候,原本的青衣楼楼主霍休也死了。

    死无对证,他无法自证清白,是石观音说她能帮他向水母阴姬证明,只需要他帮她做一件事。

    她想找一个人。

    而这个人,就是早已绝迹江湖多年的小李探花李寻欢。

    以石观音的能耐,就算楚留香当时不答应,她也有办法逼得他答应,所以他只能应下了这场交易。

    楚留香的任务,在入关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之后那一路同行,不过是酒逢知己,相见恨晚,所以谁也不曾开口提过分道扬镳。

    但李寻欢既已入关,他的行进路线以及目的地,自然不是什么难猜的事。

    尽管过了将近二十年,如今的李寻欢病气缠身,鬓边也已经染上了几缕白发,但这并不妨碍,他依然是个可以称得上风华绝代的人物。

    马车一进保定城,在李园门口那么一停,他掀帘而下时,当即就有不少老人认出了他来。

    林诗音收到下人禀报,步履匆匆赶过来见他的时候,却差点没能认出来。

    二人是至亲至近的表兄妹,或许是林诗音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过得顺心遂意的缘故,她比表哥分明小不了几岁,她仍然年轻美貌,甚至曾经略显单薄的身材都丰腴了不少,可他却面色恹恹,消瘦苍白,眉宇间的惆怅,仿佛怎么抹都抹不开。

    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

    姐姐离开之后,留下了足以护佑她平安一生的保护伞,而表哥的离开,也给她留下了一辈子用之不竭的财富。

    可是姐姐去了关外就没了消息,而表哥虽然偶有传信回来,却只道一切安好。

    可如今一见,这哪里是一切安好的样子。

    他究竟又是历经了多少彻夜不眠的长夜,才会变成如今这样沧桑憔悴的模样……

    林诗音不敢问。

    她只能勉强端起笑容,吩咐下人赶紧将冷香小筑打扫干净,然后越过茫茫的岁月长河,道出那一句许久不见。

    冷香小筑内花草依旧,像是没有任何改变,可以看得出这些年来,林诗音特意让人维护保持得很好。

    可惜保持得那样好,却因为一波又一波杀手的到来,而毁了大半。

    第47章 美人刀

    住了短短小半月,李寻欢最终还是离开了冷香小筑,离开了李园。

    站在杀手背后的那个人,分明知道仅仅只是派遣杀手出马,根本奈何不了他。

    可她还是一波又一波地派了出来。

    不知为何,她似乎是不想在李园杀他的。

    就像不知为何,她似是非要杀了他。

    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

    李寻欢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只要他离开,李园仍然还是那个李园。

    还是那个,承载了许多曾经的李园。

    林诗音远离江湖的平静生活,也不会有所改变。

    保定城的城门被远远抛在了后头。

    马车铃儿叮当响着,楚留香问李寻欢,接下来想去往何处。

    李寻欢苦笑摇头,他知道他从何处来,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阿飞说,他想去汴京城,一展身手,江湖扬名。

    少年人总有一些头脑发热的想法,李寻欢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

    他也曾豪情满腹,也曾快意恩仇,只是回首踏过匆匆二十年,抬眼云烟过,才明白何为一入江湖岁月催。

    岁月催人老,再归来,已是华发遍生。

    楚留香也要去汴京城。

    他说他有个想见的人在那里。

    李寻欢拎着酒壶,仰头饮下一口酒,笑得通透,“是心上人?”

    楚留香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小,李寻欢在关外的时候也是听说过的,风流多情的江湖浪子,知己红颜,不知凡几。

    但这一路走来,他却不曾见过楚留香的半个红颜,就连在路上遇见明里暗里示好的姑娘,他也佯装不知,四两拨千斤地默默推拒。

    浪子收心,不外如是。

    所以李寻欢此时问的才会是心上人,而不是红颜知己。

    楚留香也笑,每每觉得赧然,他总是不自觉抬手摸鼻子,此时自然也是如此。

    “是。”他回答道,“但她应当是不懂的。”

    他见过许多女子,有过许多红颜,也破过许多迷案,览尽花丛,阅尽千帆,怎么可能看不出苏镜音和他从前遇见的姑娘都不同。

    分明身在江湖的漩涡中心,却被保护得太好太纯粹。分明身怀绝世的美貌容颜,却从不因此而骄矜。

    不通情爱,对此无心。

    这样的姑娘是最危险,最不能招惹的。

    因为她什么都不想要,也什么回应都不会给。

    可是越是这样,你就越是什么都想要奉到她面前。

    你的要求会越来越低,你想要的会越来越少,一个浅到不能再浅的笑,乃至一个淡淡的眼神,都能让你觉得满足,到最后,或许就连尊严都低到了尘埃里。

    直到那时,她眼里永远不变的纯澈,最后就成了所有痛苦的根源,干净得仿佛不论如何,都容不下一只自取灭亡的飞虫。

    明知宵蛾投火,偏偏爱而不得。

    最初遇见她的时候,楚留香也曾望而却步,可惜再多的明知道,再多的理智,也在一次次接触中,慢慢清醒着踏入漩涡。

    那实在是个很可爱,很容易让人动心的姑娘。

    一场情爱的开始,总是半点不由人,哪怕是经过了几个月的冷静,他好像还是想试着,去做一回投火的宵蛾。

    或许他骨子里本就是个热爱冒险的人,不撞一撞这道南墙,他总是不甘心放弃的。

    闻言,李寻欢仍然笑着,似是随口调侃,“原来楚留香,也有在感情上犯难的时候。”

    楚留香摇头,笑而不语。

    一旁的阿飞自方才起就面色古怪,欲言又止。

    李寻欢原本只当他年纪尚小,听到情爱之事才会这般羞窘,并未在意,但是却忽然想到,好似这段日子以来,这个如初生狼崽一般的单纯少年,已经不止一次露出过这副古怪又纠结的表情了。

    只是他每次问,阿飞总是僵硬地摇头不语。

    就像此时,他再问,也还是只得到一个沉默的答复。

    就这样在路上走了几日,很快就临近了汴京城。

    距京师越近的城镇越繁华,江湖人也越多。

    进城的这日恰是上元节。

    自那日春华楼相遇,温柔与朱七七的关系极速升温,俩人这大半月来时有通信,就连上元节,朱七七也和温柔约好了,提前来到了汴京城。

    上元节这日,温柔本要叫上苏镜音一道出去的,怎奈她那不近人情的大师兄不肯放人,说是妹妹要例行练刀。最后温柔只留给苏妹妹一个同情的眼神,还是一个人兴冲冲窜出了天泉山。

    正当苏镜音以为她哥真要如此丧心病狂的时候,不多时却一脸懵的被他带出了风雨楼。

    今夜的汴京城分外热闹,行人络绎不绝,天上是火树银花,簇簇烟火,人间是华灯千盏,明如白昼。

    往年虽然热闹,但今年路上的游人显然更加多,尤其是贯穿了半个汴京内城的马行街。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整条街上歌舞百戏,鳞鳞切切,人烟浩闹,乐声人声交织,嘈杂十余里。

    近来梅花盗作案越发猖獗,路上行人之所以这样多,不过是那些大家小姐出门时都带了许多护卫,因而才显得比往年热闹不少。

    这世上已没几个人是苏梦枕的对手,这趟外出,他有自己的私心,并未多带其他部下。

    苏镜音平日死宅惯了,不过走了半刻功夫,就被这摩肩擦踵的人群给教育了,这会儿正可怜巴巴地揪着自家兄长的衣袖,死活不肯走了。

    苏梦枕拿她无法,只得就近寻了个酒楼稍作休息。

    只是这种日子,倘若没有提前定好,想要位子就只能靠运气了。

    苏镜音今天的运气不大好。

    没有位子就算了,偏偏在想要掉头就走的时候,又听见了熟悉的吵嚷声。

    不是一道,而是两道。

    苏镜音伸手拉住了想要转身离开的兄长。

    苏梦枕叹了口气,默默扶额。

    平日就罢了,如果可以,今日他只想与小姑娘单独在一起。

    可惜世事总是与愿违。

    其实苏镜音原本也打算走人的,毕竟温大小姐别的不行,惹麻烦的能力却是一骑绝尘。

    更别说这会儿,还多了一个同样麻烦精附体的朱大小姐。

    只是不巧,她在打算转身就走时,无意之间,和站在二楼栏边的沈浪对上了视线。

    不过半个多月未见,那双原本见人三分笑的眼睛里,当下写满了沧桑与无奈,实在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上回还有个王小石和他一道面对,这回只剩他一人,苏镜音摸了摸自己的良心,委实做不到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面对两个麻烦精。

    而且听起来,好像只是为了个座位而争执,对面和她们起冲突的人,似乎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大群。

    苏镜音才刚走上楼,就听到温柔骄傲地抬着下巴,口中还在大放厥词,鄙视对面:

    “武林第一美人?笑死人了,就这?连我苏妹妹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苏镜音整个人都麻了:“……”

    好一个反派嘴脸。

    所以为什么要扯到她身上??

    苏镜音默默捂脸,转身,收回了往前踏近的脚步。

    对不起了沈浪,她丢不起这个人。

    可惜晚了一步,谁知道平时看不懂半点眼色的温柔,这会儿眼睛那么尖。

    “音音!你怎么也来这……”

    温柔这话才说到一半,原本兴高采烈的语气,在目光蓦然瞥见苏梦枕的时候,硬生生卡了壳。

    温大小姐嚣张的气焰就像淋了一桶冰水,瞬间熄得一点不剩。

    而那位身边簇拥着一群爱慕者的“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也跟着柔柔弱弱地望了过来。

    那张娇美动人的面容,倏然僵住。

    而后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抽搐了一下。

    眼底是来不及隐藏的嫉恨与怨毒。

    那些被林仙儿美貌吸引而来的爱慕者,此时已经再没人注意到她了。

    二楼的目光几乎统统落在了楼梯口的少女身上。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苏梦枕面容发冷。

    微微侧身,挡住了众人目光。

    自君山一行,苏梦枕明里暗里压住了不少和苏镜音有关的江湖传闻,尤其是在当初林仙儿刚传出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声时,他还命人加了一把火。

    这两月来,随着梅花盗作案越发频繁,近来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声也越发响亮,听说就连官家都有所耳闻。

    当今昏聩无道,骄奢淫逸,甚至时常微服狎妓,林仙儿传出这么个名声,还特地往汴京城来,表面说是为了捉拿梅花盗,实则约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况且,梅花盗那样一个江湖毒瘤,苏梦枕早已让杨无邪暗中查探,这个因其成名的林仙儿身上,疑点更是不少。

    汴京城里见过苏梦枕的不在少数,他面色一冷,楼中众人几乎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盯着看了。

    苏镜音顿时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彻底松下来,少了那些过分灼热的目光,愈发显出身后某道目光的存在感来。

    简直如芒在背。

    酒楼下的歌伶正唱道:「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苏镜音倏然回首,却对上了一双宛如碧绿潭水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十分复杂,难以分辨,隐约几许水光,像是春风吹皱了湖面,荡起圈圈涟漪。

    她不认识那个人,可却不知为何,心头猝然一跳,只得下意识攥紧了身旁兄长的手。

    耳边仍是幽幽渺渺的戏曲之音。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第48章 美人刀

    苏镜音几乎整个人都缩到了兄长背后。

    她不是没遇见过一直紧紧盯着她看的人,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明明素昧平生,从未谋面,却莫名让她感觉心头一跳。

    或许是他的眼神实在太悲伤,苏镜音忽然就觉得有些心酸。

    她微微探出头,再度觑了那人一眼,却见他眼底的情绪,好像又有了些许变化。

    似是不止悲伤,还有无尽的失落。

    苏镜音紧紧攥住了身前兄长的手。

    感觉到手上忽然抓紧的力道,苏梦枕垂下眸子,看见她神色间俱是迷茫的模样,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安抚一般,抬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小姑娘下意识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笑,无声的表示她没事,苏梦枕也笑了下,然后侧身挡住了她。

    再抬眼,蓦然看见坐在窗边的那几人,饶是一贯沉着从容的苏梦枕,也不由怔了一怔。

    小李探花的画像,白楼自然是有收藏的,只不过画上的人,远要比当下见着的这位,更显年轻风采,更显意气风发。

    他很快回过神,楚留香笑着迎上前来,面上虽云淡风轻,可那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里,闪着不容忽视的惊喜光芒,一开口,就是热情地邀请兄妹二人同坐一桌。

    苏梦枕与楚留香的交情一向不错,但这不影响他觉得浪子的眼神太过扎心。

    他知道楚留香的心思,感情之事不像势力帮派之间的争夺那样简单,也不是什么能任人随意操控的东西,想要一颗真心,无非是以心换心,各尽其能罢了。

    他本可以淡然处之,前提是,这厮不要再用那种看大舅兄的闪亮眼神看他。

    苏梦枕的脸色有点不大好。

    可一向聪明睿智屡破奇案的楚留香,却好像眼睛忽然出了问题似的,半点都没看出来他的不高兴。

    要说没看出来是不可能的,但楚留香表示对此十分理解,毕竟倘若他要是也有个从小宠到大的妹妹遭人惦记,他不打断那小子的腿才怪。

    不过理解归理解,他却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要不是怕操之过急,哪怕现在让他跟着苏姑娘叫上一声兄长,他也是能张口就来的。

    可惜想认苏公子为大舅兄的人,实在太多,不止楚留香一个。

    而苏公子他也一点都不想当这个兄长。

    太糟心了。

    且他这会儿也没有那些争风吃醋的心思,他的脸色不太好,绝大部分是因为忽然出现在汴京城的李寻欢。

    尽管李寻欢在江湖上消失多年,知晓他模样的人并不多,但楚留香的面孔并不陌生。以白楼在京城里铺开的情报网络,楚留香几人踏入京城不多时,风雨楼中应当就已经收到消息了,只不过他恰好带着小姑娘出了天泉山,因而才没能及时得知。

    所幸现在知道也不迟。

    看李寻欢紧迫盯人的表现,或许已经对此有所猜疑。

    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今还不得而知,至少苏梦枕眼下,并不打算贸然揭开那层隐秘的关系。

    一切都要等到他查清楚事情原委,确定不会对他家的小姑娘造成伤害,之后再提不迟。

    林仙儿单看确实是个少见的美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融合了极具冲突性的纯与欲。

    可也仅限于单看。

    古人云,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美人自然是需要对比的。

    但有时人比人,实在能够气死人。

    朱大小姐骄矜贵气,温小师妹娇俏活泼,原本和林仙儿比起来,是不相上下的,但林仙儿胜就胜在媚态入骨,对她来说,朱七七和温柔就像两个黄毛丫头,没有半点女人味。

    但真正的美人不需要那么多外在条件。

    苏镜音的突然出现,只一露面就衬得林仙儿艳俗不堪,这对比过分惨烈,林仙儿只觉既嫉又恨,暗地里恨得牙都快咬碎了,却也怕再呆得久一点,同时见过她二人的越多,她「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头就不保了。

    所以林仙儿早在楚留香走近前来的时候,就已经带着她的追求者们匆匆离去了。

    那群追求者也不是个个都想跟着走,只是里头混杂着不少渣滓,几乎都是被林仙儿撩拨惯了的人,大多目光鬼祟,邪僻不正,只是盯了苏镜音几眼,苏梦枕就已然动了杀心。

    他也没掩饰自己的杀意,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若是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这群人一走,刚才还在争抢的位子就空了出来,温柔一脸得意地坐下,本想叫上自家苏妹妹,只是在瞥到她大师兄的脸色时,又从心地将话咽了回去。

    刚要叫伙计上些茶点,一转头这才发现,方才跟在林仙儿身后的那串追求者里,落下了一条魂不守舍的小尾巴。

    那群追求者的质量参差不齐,或老或少,各种歪瓜裂枣都有,此时留下来的这个少年,已经算得上是那里头为数不多的周正人了。

    这少年怀里抱着把比一般剑刃偏短的短剑,他杵在原地好一会儿,脚步抬了又抬,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顶着苏梦枕杀人的目光,硬着头皮向苏镜音搭了话。

    他说他是藏剑山庄的少庄主,名为游龙生,还说想把他手中的鱼肠剑赠予她。

    一段话说得支支吾吾,断断续续,周遭的几个人却还是都听清了。

    藏剑山庄近些年虽然落魄了,但锻剑的秘法却仍是江湖头一份,尤其是游龙生此时手上的这把鱼肠短剑,可以说是山庄内传承多年的家传宝物了。

    原本这鱼肠剑,是常年供奉在藏剑山庄的祠堂里的,只是林仙儿故意引诱了游龙生,哄骗着他盗取家传宝剑送给她。

    少年一腔热情,被花言巧语哄得昏了头,当真将鱼肠剑从祠堂中盗了出来。

    只是还没来得及送出去,抱着家传宝剑的少年,就遇上了真正的人间绝色。

    于是这下,情窦乍开,头更昏了。

    如果说方才要将鱼肠剑给林仙儿之前,游龙生还有些迟疑不决的话,那现在便是毫不犹豫,只想以宝剑赠佳人。

    游龙生尚且年少,没什么紧迫压人的气场,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满是真诚,苏镜音与他说话倒是没那么大压力,只是这少年好像有点死心眼,这会儿捧着短剑,一心一意只想送给她。

    兵器这种东西,只有在合适的人手上,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至少苏镜音自认,她不是这把鱼肠剑的主人,而且她也对宝剑没什么兴趣。

    “你快收回去吧。”苏镜音摇了下头,委婉拒绝,“我不练剑的,不论多好的宝剑给我也没用。”

    她不要他的剑,游龙生有些失落,但也不再勉强,只是脸庞还是红的厉害,“那、那苏姑娘不练剑,练的什么?藏剑山庄也可以帮姑娘锻造出一把合手的武器……”

    这是纯然的好意,苏镜音并不看轻这份诚挚的心意,但她还是明确表示了拒绝。

    父亲从小教她的,无功不受禄,不能随便收受人家的东西。

    最后什么都没送出去,游龙生抱着他的家传宝剑,恹恹不乐地离开了。

    苏梦枕轻轻叹息了一声,忍不住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一出门就招惹桃花,这还是他在场的时候,他要是不在,恐怕就不是一朵两朵这么简单了。

    只有兄长名分的苏梦枕,越想越心梗。

    月光自窗前洒落,酒楼内灯火通明,交相辉映在那张清艳无双的面容上。

    那是怎样相似的一张脸。

    随着她仰着一张小脸,对苏梦枕辗然一笑,李寻欢目光迷离了片刻,恍惚间,宛如看到消失已久的故人缓缓归来。

    可是他清醒的知道,那小姑娘略带怯弱的眼神,太过纯粹,非是故人所有。

    她们不一样。

    一个是孑然独立于世外的孤雁,一个是江湖风雨中绽开的花。

    无可排解的悲伤几乎将李寻欢湮没。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就连入梦也太少太少。

    他是个历经多次希望又失望的人了,本以为无法习惯,可是太多次的失望,造就了他此时的淡然,或者也可以说是麻木。

    因而李寻欢其实只是怔愣了片刻,在那个小姑娘躲在苏梦枕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他走过来之前,就已经恢复了正常。

    若是忽略他紧绷到泛白的指节的话,确实可以说得上是正常。

    苏梦枕目光淡淡地掠过他捏着酒盏的指尖。

    但李寻欢其实还不是全场最紧张的人。

    以为自己将要面对史诗级修罗场的阿飞,这会儿脊背挺得格外笔直,额角都绷到浮起了纵横交错的青筋。

    李寻欢神思不属,唯有悠悠然返回的楚留香,率先发现了阿飞的古怪之处,他问,“阿飞也认识苏姑娘?”

    苏梦枕眉头一跳,苏镜音也跟着看了过来。

    孤狼一样的眼神落在苏镜音脸上,不由顿了顿,却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不认识。”他语气冷硬,说完猛然仰头,大口饮下一杯酒。

    或许是从前不怎么喝酒,再加上这口酒他实在喝得太急,酒液才流入喉头,就呛起了阵阵咳嗽。

    但他是个很健康的年轻人,和酗酒如命的李寻欢不同,和病灶缠身的苏梦枕也不同,就算他此时这般剧烈地咳起来,也是很健康的那种咳嗽,咳得整个脸庞都红得不像话。

    苏镜音不由得笑出了声。

    于是阿飞的脸顿时更红了。

    因为楚留香的再三相邀,苏梦枕只得带着自家的小姑娘,从顺如流地同坐一桌。

    尽管事实上,他是抱着些许试探李寻欢的心思,才坐到了这张桌上。

    苏镜音自然也乖乖坐在了他旁边。

    对着那张极为相似的脸,李寻欢近乎本能般,下意识放下了拿起酒盏的手。

    楼下的歌伶已经唱完了一场,下台之后,楼内未免冷清了一些,但很快的,就有个身着青衫的说书先生上了台。

    那说书先生捋了捋胡子,折扇一开,醒木一拍,然后慢慢悠悠地说起了楚留香的风流史。

    楚留香一口酒水差点喷出来,霎时间脸都绿了。

    他十分怀疑这是有人在搞他,但是他没有证据。

    倒是苏镜音反而听得不亦乐乎,甚至听到一些模糊之处,还会时不时找楚留香本人求证两句,丝毫没注意到楚留香的脸色有多僵。

    苏梦枕明里暗里地言语试探起李寻欢,李寻欢也不落其后,几番交锋下,亦是问出了些许苏镜音的基本信息来。

    也或许全都是苏梦枕故意透露给他的。

    但事实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李寻欢忽然有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

    据他所知,二十多年前,应州生乱,宋室国势不振,苏遮幕集结应州、云州、朔州等州府的武林同道,欲要以身为领,收复失地,却遭朝廷内奸泄露风声,之后苏门子弟惨遭横祸,苏家满门被辽人屠戮殆尽……

    最后只余苏遮幕一人,携一襁褓幼子逃出生天。

    至此苏家满门,只剩苏氏父子二人,之后几年,苏遮幕在汴京城建立起金风细雨楼,也未曾听闻他有过另行婚配。

    李寻欢清楚的记得,应州动乱那一年,阿月也曾特意动身赶往应州。

    如此说来,或许她与苏遮幕私底下有所交情也不一定。

    尽管这仅仅只是猜测。

    可是眼前这个与她相似程度足有八成的小姑娘,年后已是十九岁。

    恰与当年她离开的时日差不离。

    可惜眼前这位苏楼主,年纪虽轻,城府却深,该说的说,不愿说的,却怎么都套不出来。

    李寻欢委实看不透他。

    甚至他隐隐有一种,此番谈话,其实从头到尾都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他还有太多疑惑,未曾得到解答。

    李寻欢决定留在汴京城,暂时不走了。

    楚留香十几岁初入江湖,至今已有十来年,说起来,他的风流史约莫比陆小凤还要长上一段,苏梦枕起身告辞的时候,楼下的说书先生才说了不到一半。

    苏镜音听得兴起,离开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

    楚留香一口气梗在心口,都快把自己憋死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要是让他知道,那说书先生是谁干的好事,铁定没完。

    楚留香不知道的是,他没完的对象,此时正在街道对面的茶楼里。

    苏镜音跟着自家兄长踏出酒楼的时候,一袭月白僧衣的出尘佛子坐在茶楼之内,唇角含着清浅笑意,正在提壶斟茶。

    “母亲,消消气。”

    一盏茶水斟到半满,无花神色从容,端着茶杯奉到了石观音跟前。

    石观音接过茶水,喃喃道,“李园虽是李寻欢的产业,却也是姐姐曾经长住的地方,我终究还是不忍心毁掉它。”

    说到这里,她沉沉叹了口气,咬牙道,“若非这一路,有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拖了我后腿,李寻欢怎么可能安生来到汴京城……更别提让他见到音音了。”

    这气早在路上就气过了,如今木已成舟,李寻欢见到了音音,除非他瞎了眼,撞了脑壳变成傻子,否则怎么可能猜不出音音和姐姐之间的关系?

    “此事已成定局,但母亲,还有一事……”无花神色有些迟疑。

    石观音低头喝了口茶,闻言皱了下眉,问道,“又有何事?”

    “听闻那近来犯案猖獗的梅花盗,如今已到了汴京城。”无花说道,“那位华山掌门因梅花盗痛失爱女,似乎也追了过来……”

    石观音眉头一挑,“你拐弯抹角的,究竟想说什么?”

    “当年黄山与华山两派相争,华山派大胜,黄山满门被灭,母亲身为黄山派唯一生还之人,自东瀛归来后,报仇时几乎灭了华山大部分武功高强的弟子,若是遇到,只怕不好收场。”无花温声解释道。

    石观音放下茶盏,冷笑着反问道,“那是李琦干的好事,跟我石观音有什么关系?”

    无花:“……”这难道有什么区别么?

    无花又问,“还有皇甫高一事,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若是在京师碰上,恐怕会招惹麻烦。”

    皇甫高是华山派弟子,华山七剑的大师兄,当年石观音渡海归来,为了报仇,几乎杀掉了华山剑派的大多数弟子。

    唯独皇甫高被她留下了一命。

    之所以留下他,是因为原本的石观音极好男色,皇甫高对杀了自己师兄弟的石观音自然誓死不从,于是石观音便对他百般折磨,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又被放走了。

    无花自然不知道,当初的石观音刚开始折磨,就被夺舍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石观音又笑了,“再说了,那是石观音做的好事,跟我李琦又有什么关系?”

    无花:“……”

    所以说这到底有什么区别啊??

    第49章 美人刀

    从酒楼出来后的一路上,苏镜音有些怅然若失。

    她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怅然是没由来的,虽然只有一点点,感觉并不明显,但偏偏就是那一点点,才使得她这般失落。

    苏梦枕对她的情绪最是敏感,他自己心头的滋味也复杂难明,毕竟那位有极大可能是她生身父亲,如若二人将来相认,他与她的关系又该放在什么位置上?

    诚然他不愿意一直做她兄长,但这却也是他在这段感情里的伪装色,在他还没来得及推进关系之前,李寻欢的出现实在太突然,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有许多话,压在心底,想对她说,可话到喉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直到回到天泉山,回到玉峰塔,苏梦枕辗转许久,迟疑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敲响了她的房门。

    江湖中人的耳力是极好的,隔壁屋子里水声不断,他敲响房门的时间把控得正好,恰是水声停歇了好一会儿的时候。

    本以为她已经沐浴更衣齐整了,可是敲开房门,却瞧见了披着一头湿淋淋长发的姑娘。

    过了上元,人间已春,只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比起秋冬时节也不遑多让,尤其夜深之时,越发冷寒。

    屋子里点了炭火,虽不至于太冷,但披着一头湿发打开房门的时候,寒风迎面而至,苏镜音还是免不了哆嗦了一下。

    她一哆嗦,苏梦枕立时眉头一蹙,当即踏入房内,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屋外的冷风与寒气。

    大抵是刚洗完澡的缘故,苏镜音只着一身中衣,湿发柔软地贴在耳侧,周身仿佛笼着一层微凉的水气,面上两颊微粉,眸若剪水,细看眼睫上还带着几点水光。

    苏梦枕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视线。

    苏镜音擦着头发,疑惑地看着他,“这么晚了,兄长怎么还没睡?”

    她穿得薄,走进内室,苏梦枕伸手从桁架上取下一件披风为她披上,这才回答起她方才的话,“有些事尚未处理好,我睡不着。”

    他说着,在塌上坐下,拿过她手上的布巾,看着她还在往下滴水的头发,眉头皱了皱,脸上尽是不认同,“头发这么湿,怎么不用内力蒸干?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苏镜音一脸古怪,她十分怀疑是不是年节太闲,她哥最近管得还挺宽,“……我这不是已经在用帕子绞干了么。”

    再说了,又不是每个人都跟他们这些一流高手似的,内力控制得精准不差,反正她是做不到的,要是就为了弄干头发,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的漂亮头毛烫坏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要知道,掉毛可是少女一生的天敌。

    在这种放松的情景下,她实在是很不会掩饰情绪,看她的表情,苏梦枕一眼就猜出了她不用内力的顾虑,他叹了口气,将人拉着坐在身边,然后任劳任怨地给她擦起了头发。

    有人贴心伺候,苏镜音自然也乐得省事,她弯了弯眸子,问道,“方才兄长说还有事没处理好,是跟我有关吗?”

    苏梦枕擦拭头发的手顿了下,“怎么这么问?”

    “因为事情明明还没处理好,可兄长却特意来寻我了。”苏镜音看着他答道。

    “……不是,与你无关。”

    苏梦枕迟疑片刻,还是说了谎,他未曾多说别的,只垂下眸子,伸手拉过她,轻轻将她带倒在他膝上。

    苏镜音仍然没心没肺的,也顺势侧卧着,脸朝外,头枕在他腿上,丝毫没察觉到这样的距离是否太过亲近。

    内室里流淌着静谧而又温馨的气息,苏梦枕手上动作轻缓,一下一下地擦着头发,半晌后,忽而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

    他轻声唤她,“音音。”

    苏镜音眼睛微阖着,“嗯?”

    “音音,如若……”苏梦枕迟疑着,状似无意地问道,“如若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你的兄长,你……是否会离开风雨楼?”

    听到他的问题,苏镜音怔了怔,眼睛立时就睁开了。

    她疑惑地嗯了一声,满头雾水,觉得他这问题问得没头没尾的,于是身子一转,将身上盖着的披风往上拉了拉,平躺着,仍然枕在他膝上,抬眼,自下而上地看向他。

    苏梦枕低着头,静静地垂着眸子,两人目光相触,她不解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苏镜音有些怔愣,他的眼睛是极好看的,江湖上大多人只能看见他凌厉冷冽的模样,很少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因为他冷厉的时候,眼里燃着的寒火极为锋利,仿佛能化作实质灼烧一切。

    可是苏镜音却很少见到那样的他,她见着最多的,还是他温和淡然的模样。

    但此时此刻,尽管他仍是一贯的平静,可是那双好看的凤眸里,像是隔着一层氤氲的水气,苏镜音看不分明,却隐约感觉得到,那是一种她从未在他眼里见过的情绪。

    隐忍,迷惘,克制,挣扎。

    太多复杂难明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像是深沉无垠的黑夜,可是看着她的时候,却闪烁着点点寒星。

    只是一点光晕,却像是微弱而不熄的希望。

    苏镜音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之间,他会那样问,可是兄长就是兄长,这种关系是与生俱来的,不可更改的,还能有什么是不是的假设呢?

    她用侧脸蹭了蹭他的手,动作间尽是依恋,语声娇软而坚定,“兄长永远都是兄长,风雨楼也永远是我的家,我怎么可能会离开?”

    苏梦枕眼里的光影微黯。

    室内烛火幽微,朦朦胧胧的笼罩在他身上,眼睫落下一片阴影,恍惚间苏镜音觉得,仿佛看到了一朵秾艳却颓靡的花。

    在开口之前,苏梦枕就猜到了答案,她如今还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懂他那些不可言说的情意,她的世界那样简单,于她而言,他可以是兄长,也可以是长兄如父,唯独不可能是爱侣。

    可是人总会有一些无法自主的事物。

    她对他而言,便是明知或许没可能,却无法不执着的存在。

    苏梦枕心头泛起酸涩,佯装淡然地应了一声。

    她的眼睛纯澈到近乎残酷,他忽然就不愿再看,手动转过了她的脸,继续为她擦拭起头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苏梦枕擦头发的动作虽然生疏,却很温柔,还裹挟着点点暖融融的内力,毕竟是一流的高手,内力控制得比她好上太多,不过少顷,苏镜音就昏昏欲睡,眼睛渐渐的睁不开了。

    她这样快就沉入梦乡,睡得不省人事,实在没心没肺得令人无奈,却又拿她无法。

    苏梦枕擦拭头发的动作放得更轻了。

    直到指缝间的发丝再摸不到半点湿意,他才放下了绞发的布巾。

    他静静地看了她良久。

    窗外冷月如霜,他倾身而覆,在那宛如春日蝶翼的眼睫上,落下一个浅到不能再浅的轻吻。

    内室里沉寂无声,漂亮的蝶翼犹如受了惊一般,微微颤了颤,转眼又归于平静,只有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回响于屋内。

    苏梦枕轻抚着她的长发,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

    只有在她看不到的时候,他那些无法排解的满腔情意,才不必竭力掩藏。

    她什么都不知道,唯有他一日复一日,昼夜不息,清醒地沉沦。

    苦海无涯,情劫难渡。

    不如不渡。

    …………

    隔日,苏镜音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她昨晚后来迷迷糊糊的,早就忘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又是怎么回到床榻上来的。

    她翻了个身,刚想爬起来,起到一半,却脑袋一晃,又软绵绵地瘫了回去。

    苏镜音:“……”

    敲哦。她真的着凉了。

    谁是乌鸦嘴她不说!

    苏镜音瘫回床上,这会儿头疼脑热,耳朵里也嗡嗡的,全身都没什么劲儿,只能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哥。

    苏梦枕就在隔壁,她有什么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发觉声音不对,很快就赶了过来。

    一推开门,就对上了一双满是怨念的杏眼。

    之后这整整两日,苏镜音压根就没离开过床榻,一天三顿,一顿不落地裹着被褥喝药汤,比三餐还准时,那叫一个苦不堪言。

    无情和冷血上门的时候,苏镜音面前的黄花梨小几上,放着一碗黑黢黢的汤药,她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只露出一张白惨惨的小脸,正苦大仇深地哑着嗓子,一字一字往外蹦,跟自家手握糖政大权的兄长讨价还价,为了多要一颗糖而折腰。

    她小小的脑瓜子里,实在没什么太大的追求,也就这点儿不想吃苦的烦恼了。

    苏镜音只是不小心着了凉,患了伤寒,不是什么必须保密的要事,可外头那些人啊,一个个的居心叵测,纵然他也差不离,但苏梦枕还是不想让人以探病为借口上门来,因而风雨楼外愣是没传出半点风声,包括离玉峰塔较远的某座客院。

    无情也是这会儿进了门,瞧见小姑娘那张略有苍白的小脸,以及屋子里弥漫的药汤味,才发觉她似是生了病。

    自幼年重伤后,无情双腿残疾,且脏腑受损,既无法修习内外武功,身体也比平常人更为孱弱,这些年他在奇门遁甲,布阵韬略上皆有涉及,对药理更有不少认知。

    此时无情一进门,闻见屋内弥漫的苦涩药味,只片刻功夫,他就分辨出了是治疗伤寒的药物,“前几日见你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冷血在他身后推着轮椅进来,听到这话,目光掠过她身上的时候,有一瞬不易察觉的担忧。

    着凉后,苏镜音嗓子有些哑,说话时微微发疼,这会儿听见无情问,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默默转头,看向了自家兄长。

    苏梦枕没好气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小姑娘不懂事,以为入了春就回暖,夜里穿得太薄,一个不注意就着凉了。”

    苏镜音霎时瞪大了眼睛,觉得他血口喷人,乱讲,明明是他个乌鸦嘴好不好?!

    兄妹俩打起了眉眼官司,无情唇角微微勾了勾,温声叮嘱道,“初春乍暖还寒,平日更要注意添衣。”

    苏镜音围着被褥,乖乖地点了头。

    年节刚过,六扇门正是公务繁忙的时候,往常这个时候,神侯府四名捕大多是忙到见不着人的,这会儿一来就来了两个,约莫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两日京城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几乎闹翻了天,苏梦枕自然知晓他们是为何而来。

    他在药碗边放下一颗糖,叮嘱了两句趁热喝药,然后将无情和冷血请到了外室。

    第50章 美人刀

    苏镜音捧着药碗,左看右看,犹豫再三,还是有些下不去嘴。

    没办法,实在是这味儿也太冲了。

    外间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手中端起的碗面之上,黢黑药汤泛起了道道波纹,苏镜音怔怔看着,不由发起了呆。

    这会儿大多是她兄长与盛大哥在交谈,冷血一如既往的话少,他从来都把自己活得像是一柄剑,锋芒毕露,却又冷锐淡漠。

    他们声音压得比较低,但苏镜音还是隐约听见了一些,尤其是被反复提起的,“石观音”“李探花”“梅花盗”“朱七七”之类的词句。

    听到后面,声音越压越低,语气好似也越来越沉重,苏镜音耳力不行,听不清楚,手中的药碗却不由自主地放下了。

    她了解她兄长,那样低沉的语气,应当是出了什么预料不及的事了,而且这事或许还很严重。

    果不其然。

    不多时,他们之间结束了交谈,无情和冷血也匆匆离去。

    离去之前,一向会对她展露柔和笑意的盛大哥,几乎连笑也有些勉强,只叮嘱了好好养病,甚至都来不及与她多说两句。

    窗外的风声,愈发大了。

    瓷碗中的汤药已没了热气,苏镜音完全忘了吃药这回事,只顾着扒住自家兄长的袖子,声音有些哑,不复以往的清灵,似是强忍着喉间的微疼,问出了连贯的一句话。

    “我刚刚好像听到了小姨,还有梅花盗的名头,外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自相见以来,除了最开始,石观音见到那张与姐姐相似的脸,情绪不稳,差点将苏镜音的身世和盘托出以外,后来为了撇清小姑娘与李寻欢的关系,外加给某个居心不良的哥哥,套上一层亲兄妹关系的枷锁,石观音后来再也没跟苏镜音说过身世的事。

    每回小姑娘提到苏梦枕,她都是磨着后槽牙,捏着鼻子默认了这个大外甥。

    所以苏镜音至今仍然不知,石观音这个小姨,只是她一个人的小姨。

    这几个月来,犯案猖獗的梅花盗之名,苏镜音是听说过的。

    一个淫掠良家、杀人害命的采花贼,手上人命累累,说一句恶贯满盈也不为过。

    近来杨无邪已经在详查,那个顶着梅花盗名头藏头露尾的,究竟是什么人。

    听说已经有了线索,也已经锁定了目标,但苏镜音这两日生了病,时睡时醒的,根本不清楚查到什么程度了。

    可是这跟小姨,还有那位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李探花,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梦枕没有回答她的话。

    苏镜音从繁杂的思绪中脱离的时候,只看见他微沉的眉眼,手上端着已经再度冒起袅袅热气的药碗,“先喝药,有什么事,喝完再说。”

    苦涩的药味在内室弥漫开来。

    苏镜音嘴角一撇,苦大仇深地接过了碗。

    她捏着鼻子,咬咬牙灌了下去,那股苦味瞬间直冲天灵盖,她不由皱起了脸,呜呜呜地到处找糖。

    生病是真的不好受,这两日她嘴巴淡,吃什么都没滋没味的,偏偏喝药又苦得要命,每回都得多吃两颗糖才能压下去。

    但她哥哥的心,可硬可硬了,每次只肯给一颗,说吃多了糖影响药效,她想着算了,一颗就一颗,聊胜于无吧。

    可是这会儿,她喝完药,要找糖的时候才发现,她唯一的一颗糖,原本放在药碗边的那颗糖,居然不见了。

    苏镜音差点哇的一声哭出来。

    这药苦得她眼泪都出来了,这下都没多余心思去想那些复杂的事了,她只觉得自己真是可怜死了。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还没来得及掉下来,唇上一凉,嘴巴里就被塞进了一颗糖。

    是她先前从合芳斋带回来的桂花梨膏糖。

    原本是带给她哥的,结果她哥好好地收着,却没怎么吃,这几天她生病,几乎都进了她嘴里。

    苏镜音其实不是那种多娇气的姑娘,只是不知怎的,或许是因为知道,有人会无条件纵容着她,所以一生病,下意识地娇声娇气了起来,怕疼又怕苦。

    苏梦枕对此总归是乐见其成的。

    他本就在有意地纵容着,让她更加依赖他,离不开他。

    苏镜音嘴里含了糖,苦味渐渐被甜味掩盖,皱巴巴的小脸也慢慢舒展开来,苏梦枕坐在床前,眸光幽深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指腹里好似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药一喝完,嘴里也都是甜味,苏镜音的脑子就又回来了,她眼巴巴地看向了自家兄长。

    苏梦枕也看着她,“想知道我们方才说了什么?”

    苏镜音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毕竟刚才外间那气氛,听起来实在沉重,这几天应当发生了不少事。

    “石观音和梅花盗没什么关系,只是……”大多事苏梦枕都不会瞒她,此时仅是看了她一眼,又接着说道,“只是石观音不知与李寻欢结了什么仇怨,这两日,两人已经交手了好几场。”

    在汴京城,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白楼的情报网,更别提那交战的二人,都是成名多年的顶尖高手,最开始或许还能压下点动静交手,随着一次又一次,两人各有负伤,各自也不再留手。

    这便算了,两人寻的医师,都是住在城东的那位「妙郎中」梅二先生。

    两人在同一个医馆里,每回换药,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是一碰上面,石观音就红了眼,接着立马出手。

    石观音身边有曲无思、中原一点红和顾惜朝跟着,李寻欢身旁也有放心不下的楚留香和阿飞,两边人最开始是打,打着打着就有了惺惺相惜的交情,后面就开始拦。

    李寻欢是好拦的,他性情和顺,自一开始,就一让再让,可是石观音有种非比寻常的执着,不管不顾,每回下的都是死手。

    梅二先生是治了又治,越治越严重,这两日简直气的跳脚,要不是看在青衣楼给他送了不少稀罕药材的份上,估计都想下点毒,把石观音直接扔出去了。

    对于这事,苏梦枕倒没多说其它,只说双方有些误会,没什么事,已经不再打了,只是需要赔偿一些损坏人家酒楼民宅的钱财而已,毕竟毁坏的房屋不少,苦主都联合起来,告到官府去了。

    无情之所以会提起这事,不过是那两位都是绝顶的高手,普通官府不敢管,这扎手的皮球踢来踢去,最后推给了六扇门。

    所以无情想来白楼查看下,是否知晓那二人之间的渊源,找找是否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法子,毕竟那两位再打下去,估计京师半座城都得被毁掉。

    事关自家的小姑娘,苏梦枕并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透露给无情,但好在那二人已经不再打了,无情此番前来,主要为的还是梅花盗一案。

    苏镜音只听到自家兄长说两人已经不再打了,便也没有多问。

    苏梦枕也没有告诉她,那二人不再打的原因,是因为两人多次交手,已经两败俱伤,重伤在床,就算想打,也再起不能了。

    “那梅花盗又是怎么了?”苏镜音问。

    “梅花盗一路犯案,如今入了京师,接连犯了两桩要案。前日上元夜犯下的第一个案子,受害人是御史孙中丞家的独女。”

    说到此事,苏梦枕语气冷沉,“但这次犯案,与以往都不同,御史家那位孙小姐,是直接在闺阁内失踪了。”

    “既然不同,”苏镜音咳了两声,“怎么确定是梅花盗犯的案?”

    苏梦枕倒了杯水,递给了她,说道,“现场留有梅花盗的独门暗器,梅花针。”

    苏镜音接过水,喝了一口,才接着问,“那第二桩案子呢?”

    “第二桩案子犯于昨夜,失踪的,是……”苏梦枕说到这里,眉目沉了下来,“是温柔和那位朱小姐,以及跟在朱小姐身边的侍女,白飞飞。”

    苏镜音愣住了,手上的水杯直接脱了手,幸好被苏梦枕及时接住,才免了一场水漫床榻。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还定定地盯着他看。

    温柔在风雨楼里,守卫严密,平常人怎么可能随便闯进来,不惊起半点响动就带走她?

    看出了她的疑惑,苏梦枕叹了口气,说道,“温柔这两日,都住在客栈里,与那位朱小姐待在一起。”

    所以才那么容易就被带走。

    苏镜音问,“有线索了么?”

    苏梦枕颌首道,“有。”

    据无情所说,当夜沈浪与梅花盗交过手,原本快要打赢,后来暗处又多出了几个高手,双拳难敌四手,一时不防又被梅花针暗算,差点殒命于此,幸得因前夜御史家小姐失踪一案,汴京城巡逻的捕快多了不少,追命也及时赶到,才救下了他。

    但再转头,那三个姑娘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后来查探客栈房中,不止留下了梅花针的痕迹,还留下了一枚掌心大小的令牌,上边纂刻着一只展翅的黑色蝙蝠。

    那枚令牌就放在桌上,是很明显的挑衅,也是个很明显的圈套。

    这个圈套,方应看的有桥集团隐在了幕后。

    前些日子孙御史刚弹劾过方应看在京郊放贷,搜刮百姓钱粮,如今掳走孙家小姐,不仅是对孙御史的警告,也是想以官员之女的失踪,来套住神侯府不得不奉命追查此事。

    但这个圈套,想套的不止神侯府,还有金风细雨楼。

    毕竟温柔是温家人,是洛阳王的独女,同时也是他苏梦枕的师妹,他无法置身事外。

    苏梦枕本以为,方应看选择与蝙蝠公子合作,已经是他谋求利益的一大让步了,没想到他还是小看了方应看,他的下限没有最低,还能更低,竟然找梅花盗这样臭名昭著的采花贼合作。

    蝙蝠岛的势力在海上,显而易见,方应看这是想把他引到海上去。

    这是个浅显易察的阳谋。

    却也是苏梦枕,以及奉命查案的无情等人,不得不踩入圈套的阳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