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美人刀
身后的目光实在令人难以忽视。
苏镜音奇怪地回头望去。
那个白衣人站在那里,仍然低着头,动也不动。
她蹙了蹙眉,越发觉得那人有点古怪,未免出事,还是早走为妙。
正在这时,抬眸间,就见一抹熟悉的清瘦身影匆匆赶来。
是她兄长。
“音音。”
苏梦枕就算再怎么病弱,毕竟也是个绝顶高手,平日里除了咳疾发作,大多时他的气息仍是平缓的,哪怕此时匆匆而来,呼吸也未见半分急促。
他一近前,那双凤眸立时从头到尾将她看了个遍,确认她没事后,眼里的担忧才散开了去。
“出楼怎么不带上人?”他问。
苏镜音:“呃……”
这话让她怎么答?
还不是你那风风火火的小师妹没给我时间啊!
看她小脸纠结的模样,苏梦枕不由笑了下,没忍住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只说道,“罢了,下次记得。”
“好。”苏镜音乖乖点了头。
苏梦枕推着她离开的时候,苏镜音不知怎么的,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却未再见着那抹白影。
或已隐入了深深的古巷中。
可是深巷已被黑暗吞噬殆尽。
今夜无星无月。
雨又细细碎碎的落了下来。
狄飞惊走出巷口,不期然与远处的西门吹雪对上了目光。
两人的眼力皆是极好。
远远的,却也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探寻。
向来淡然且从容的狄飞惊,却率先移开了眼。
他犹然低着头,望着身下的衣摆随风飘动,那极好看的一双眼里,幽黑如泼墨。
然,空空如也。
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向着相反的方向。
六分半堂。不动飞瀑。
狄飞惊一路走来,不曾打伞,胜雪白衣之上,披了满身的寒风冷雨。
正堂内,除了一个灰袍宽袖的老者立在当中,此外再无他人。
听到动静后,他回身看来,一只左手拢在右襟内,不曾放下。
狄飞惊抬不得头,便只能抬眼。
他抬眼看了老者一眼,很快又垂下了眸子,语气一如往常,“劳总堂主在此久候了。”
这貌不惊人的老者,便是统率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
久候只是客气之言,狄飞惊从来都知道,雷损的养气功夫一向很好,只要是人才,他便能忍,能容,一时的等候罢了,他候得起。
而雷损也十分清楚,狄飞惊是人才中的人才。
他的一双手,一双眼,牢牢牵系着六分半堂的未来。
所以这偌大的六分半堂中,他最能忍的,是狄飞惊。
在以往那么多年的磨砺中,狄飞惊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纯稚小儿,如今他的眼力与判断力,已非常人所能及。
所以在三合楼中,当狄飞惊察觉出苏梦枕因为远处出现的人影,而情绪有所波动时,屈指扣了扣桌沿,发出了只有他二人才明了的暗号,他便从楼上的暗阁中现出身来。
双方老大自此正式会面,作为老二的狄飞惊,本该与守在楼梯口的杨无邪一样,退居一旁。
但狄飞惊确是退了,却不止退到了楼梯口。
他直接退出了三合楼,退出了那条东三北大街。
“那女子,是苏梦枕的妹妹吧?”雷损道。
他问起这个的时候,眼睛几乎是紧紧盯着狄飞惊,盯着他那张好看的脸,看他的神色是否有所异样。
毕竟当年他路过捡漏的事,虽说时日已久,当年也处理得干净,但如今的狄飞惊已不同年少之时,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以他的眼力,或许就能察觉出事实真相。
他让狄飞惊去,一是为了探清虚实,二亦是为了试探。
好在狄飞惊并未让他失望,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忠心不二,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可雷损唯独忘了一件事,能在这个风云诡谲的汴京城中独领风骚的人物,又有哪一个不是进修了演技专业的呢?
“是。”狄飞惊应道。
雷损又问,“听说那是个绝世的美人,老二,你见过了,觉得如何?”
这段日子,雷损也曾依稀听闻,江湖上有些传言,说是金风细雨楼的大小姐是个绝色佳人,生得极美,有倾国倾城之貌。
尽管被苏梦枕一力压下了,但还是隐隐有些风声传出。
狄飞惊微微抿唇,抬眸看向了雷损,神色仍旧不变,“确是极美。”
一如新雪初霁,一如皓月当空。
他的颈骨伤了,难以提气,说话时虽然总是轻声细语的,却很容易就令人信服。
“苏梦枕与我谈了不到一刻,便借故离去了。”
雷损当时在楼上暗阁中,该听到的都听到了,就连苏梦枕一贯淡然冷静的语调,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在那纤细身影出现后,苏梦枕的淡然却隐隐有了波动的痕迹,尽管微乎其微,但雷损与他交手多年,他就算彼时听不出,现身之后的话语交锋间,他也看得出来,苏梦枕有些急了。
雷损接着又道,“苏梦枕很在意她,此次合作,或可利用一番。”
“是,总堂主。”
狄飞惊垂下眸子,掩住了眼底情绪。
他不再开口,也不再多问雷损口中所说的合作,指的是这次三合楼会谈,想要联合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两方势力,铲除横亘其中的「迷天七圣盟」的合作……还是联合青衣楼石观音,表面商议铲除迷天盟,实则只为一举杀掉苏梦枕,吞下金风细雨楼的合作。
走出不动飞瀑,狄飞惊抬眼望去,迎面而来的是一身水绿裙衫的雷纯。
他湿了半身白袍,周身隐有寒气袅袅。
雷纯疏淡而温柔地关心了几句,抬手想要为他拢一拢披风,狄飞惊原本沉默听着,这时忽然咳了几声,避开了她的手,只道起了风寒,不敢传染小姐。
他总算明白,为何苏梦枕总会在该咳嗽的时候咳嗽了。
他披着半湿白衫,在雷纯关切的目光中踏下台阶,走出了不动飞瀑的范围,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今夜真是冷啊。
比十几年前的那一夜,还冷。
这样冷的夜晚,苏梦枕的咳疾自然也要发作一番。
楼里的梅花还未开,手中的白帕却先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红梅。
杨无邪站在一旁,看着他手中紧了紧,忽而揉皱了帕子。
帕子很快就被炭炉吞噬,红梅不再,只余点点残烬。
“薛西神那边的消息传来没有?”苏梦枕问道。
薛西神,也就是化名卧底六分半堂的赵铁冷,如今已从原本的十二堂主,顶上霍董一职,升任九堂主。
“还不曾有任何消息传来。”杨无邪摇头,又道,“此次六分半堂提出的合作,当下看来,暂时并无异常。”
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虽然皆为汴京城中的两大势力,但二者中间,其实还存在着一个「迷天七圣盟」。
在金风细雨楼还未崛起之前,当年的迷天盟,势力可谓是如日中天,就连六分半堂也要避其锋芒。
原因在于迷天盟的「七圣」。
七圣指的不是七个人,而是一个人。
——关木旦,关七圣。
关七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学天才,当年他的武学修为,几乎已高到了横扫武林、难有敌手的地步。
只是后来雷损踏着先堂主雷震雷的尸体,当上了六分半堂的总堂主后,关七也不知因何原因,终年闭关,不见外人。
自此迷天盟的势力便一年不如一年,逐渐衰落了下去。
但,正如金风细雨楼一般,只要有苏梦枕在的一天,就有风雨楼屹立不倒的一天。
迷天盟也是一样,只要有关七在的一天,迷天盟就必定不会倒下。
而闭关多年、从不露面的关七,如今的武学修为,还不知道究竟会高到何种地步……
但不论如何,这汴京城中,从来都不需要那么多掌握话语权的话事人。
因而此番三合楼会谈,雷损口中所言,皆为联合两方势力,齐力围剿关七,以及迷天七圣盟。
三合楼楼顶的暗阁,苏梦枕其实是知道的,在他上楼之时,就猜到了雷损应当也会在,只是不露声色,只作不知而已。
后来温柔带着苏镜音,突然出现在东三北大街上,确实猝不及防,打乱了他一贯的镇定,他的呼吸有一瞬的紊乱,也被狄飞惊察觉出来了。
若说六分半堂里,让苏梦枕最为头疼的东西,莫过于狄飞惊的眼力与判断力。
他太敏锐了。
比起老奸巨猾的雷损,作为六分半堂二把手的狄飞惊,实则更加不好对付。
更别说他还对雷损忠心不渝,就连苏梦枕曾经使计,创造流言为其增添隔阂,引导两人互相猜忌,却也难以分裂二人。
就好像,不论发生什么事,狄飞惊与雷损,都会一直那样相互倚重下去。
这样一个首领间合作无隙的组织,实在很难从内攻破。
换而言之,他今日那一刻的异常,或已成为了雷损着重关注的切入点。
苏梦枕面色微寒,肃然交待道,“从今日开始,吩咐下去,玉塔周边加强守卫,重点保护大小姐。”
“是,公子。”
杨无邪应下,正要转身离去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道,“前些日子公子命我详查关于石观音的情报,现今已统筹完毕,是否现在就要过目?”
苏梦枕拿起一杯茶正要啜饮,闻言手下一顿,抬起头来,问道,“卷宗里边,是否有与音音相关的资料?”
就好比狄飞惊作为六分半堂的二把手,雷损的大多事务都会经由他过目一样,对于当日石观音夜探苏镜音厢房一事,杨无邪也从自家公子口中听过三言两语,自然知晓他为何忽然会问起这样的话。
杨无邪在江湖上被称作「童叟无欺」,或许眼力与判断力不比狄飞惊,但论起收集情报的能耐,以及安排布局时的细致周到之处,却又非狄飞惊所能及。
他摇头道,“与石观音有关的资料,共有卷宗四十六帙,其中不曾有半句提过大小姐与她的联系。”
苏梦枕的眉眼猝然沉了下去。
半晌过后。
他叹了口气,只道,“罢了,先将卷宗拿来吧。”
杨无邪当即应下,转身离开之时,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
却瞥见自家公子眸光深深,看向那道与大小姐房间相隔的墙隅时,面上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是仿佛看到心上人一般的柔情。
杨无邪心里咯噔一下。
第32章 美人刀
杨无邪回头再看,只看见自家公子低头饮茶,烛火摇曳,面色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持。
他忽然觉得脑壳贼疼,按着额角走出了玉峰塔。
他想,他真是忙疯了。
怎么能将公子对大小姐的兄妹情谊,给看错成对心上人的情谊呢?
可接下来的这大半月,杨无邪却已经不止一次看错,特别是这些天里,公子处理公务的时候,说是让大小姐在一旁学,结果每回他到玉塔上,总能看见趴在案上睡得极香的大小姐。
然而公子却从不曾叫醒她,甚至在他禀报事务时示意小声些,那偶尔看过去的眼神,竟是无可言说的缱绻。
从前杨无邪总觉得,多年相扶相持,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公子,但这次他却完全看不懂了。
他觉得他可能是全年无休,加班把眼睛加坏了。
热爱工作热爱加班的杨总管,入职以来,第一次起了休假的心思。
杨总管的忧愁公子他不知道。
苏镜音近来调养得好,按理说脚伤应当也好得快,只是大半月了,还是仍然坐着轮椅四处转,半点没见好转的模样。
苏梦枕前几日担心得紧,在树大夫过来给他把脉时,又特地让老爷子再看看她的伤。
结果却得知,她的伤其实早就好了,只不过是觉得坐轮椅省力,再加上不想练刀,搁这犯懒呢。
苏梦枕又好气又好笑,但也没按着她继续练刀,毕竟他这些日子也忙,处理公务之外,还要提前安排布置跟六分半堂合作的事。
那日三合楼匆匆结束了会谈,许多事情都没来得及谈清楚,在那之后苏梦枕又与雷损见了一面,商议着一一敲定了各方细节。
地点、人数等各方面大多都没什么问题,只是在敲定时间的时候,雷损却另有想法。
明明万事俱备,却偏偏还要拖上几日。
这么明显的异常之处,苏梦枕要是不怀疑就见鬼了,只是雷损也没办法,他的合作对象还在慢吞吞赶来京城的路上,说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几封催促的飞鸽传书过去,也没见她的行程有所加快,急得雷损的养气功夫都差点破了功。
要不是眼下石观音确是最合适的合作对象,雷损也不能这么容忍她。
而苏梦枕在繁忙的空隙里,陆陆续续将那四十六帙卷宗看了个遍,还是没能查出石观音与自家小姑娘的关联,只除了如今的石观音,与当年热衷于毁人容貌的石观音,行事作风有所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可以说是相差甚远。
否则她在看到小姑娘那张漂亮脸蛋的时候,不可能那般轻易放过她,更遑论画出那样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像。
画笔之下的感情不似作假。
而这样的转变,可从十年前的资料中,探得一二蛛丝马迹。
十年前的石观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会不会就是,石观音口口声声自称音音小姨的真正缘由?
苏梦枕这边在查石观音,那边处理完青衣楼事务的石观音,慢慢悠悠赶到了京城后,当下同样也在查苏梦枕。
明日双方就要交手,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六分半堂里关于苏梦枕的资料极为齐全,既然双方已是目的相同的合作伙伴,同样想要苏梦枕病得只剩一口气的那条命,雷损也大方,把资料全都拿了出来,命人送到石观音暂居的客院里,任她翻看。
石观音无可无不可的翻了几下,对苏梦枕每日吃什么喝什么没兴趣,直接扔给了那个多才多艺,直接从账房先生升任贴身秘书的小顾,让他整理好了关键信息再给她。
说起来,她当初救人时,不过是看他一副文士模样,应当有些秀才之类的功名在身,正好充做廉价劳动力来着,结果没想到,这人那时弱唧唧的昏倒在路旁,却原来是个会武功的练家子。
石观音百无聊赖地支着下颌,看着正在挑灯加班的小顾秘书,忽然一时兴起,出言问道,“我听无思说,你曾经考取过功名?”
顾惜朝翻页的手一顿,面色倏而黯了黯,“……是。”只不过,就在不久前,已被官家革除了功名。
“考到了什么?秀才?举人?还是进士?”
石观音说着,打量了他几眼,忽而话锋一转,眸光微利,“应该不是探花吧?”
说到探花之时,周遭的空气倏而冷了下来。
顾惜朝不明白为何她在说到探花时那样气恼,却也看懂了她的脸色,显而易见,那是一副只要他说是,就立马拍拍手把他撕成两截的危险表情……这些天以来,他已经大抵了解了石观音时不时的阴晴不定,以及随地大小疯。
他很识时务,当即否认道,“……不是。”
“那就好。”
石观音冷笑道,“我不是针对谁,我只是想说,在座的探花都是垃圾。”
顾惜朝:“……”
石观音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接着眉头皱得更深了,“呵,尤其是某些擅使飞刀的探花。”
她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她只是平等的想弄死每一个姓李的、耍飞刀的、探花。
顾惜朝:“……”
石观音:“对了,你会武,用的什么兵器?”
顾惜朝默默拿出了五色小斧。
然后不动声色的。
将暗器囊里的飞刀藏得更紧了。
…………
翌日。
到了约定的这一日,入夜之后,月黑风高,苏梦枕带着众多人马出了风雨楼,下了天泉山。
今夜必有激战,除了杨无邪、茶花与沃夫子被留了下来,苏梦枕身边的其余几大亲信,基本都跟着一道出了楼。
训练有素的人马到了山下,很快便分道扬镳,一队由莫北神率领,一队由上官中神率领。
而作为楼主的苏梦枕本人,却只带了师无愧、余无语、花无错三人。
杨无邪则留守坐镇天泉山,统筹后方,以防偶尔不要脸,一直偶尔的六分半堂偷家。
玉峰塔下的守卫陡然增了数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苏镜音倚靠阑干,往下望去,眉头不由渐渐皱起。
近来玉塔周边的守卫虽比原先多了不少,但也没有今夜这般密集的程度,兄长不久前才离去,现下这些弟子守在塔下,茶花等人守在门外,为的是保护谁,不言而喻。
苏镜音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可还没等她捋清思绪,门外就已先传来了几声闷哼,她心下一紧,手下动作却没半点含糊,袖里藏着的,是比照着红袖刀新打的短刀,此时已然掠出半截。
触及刀锋,冷如寒冰。
一阵令人心惊胆战的响动过后,屋里屋外,悄无人声,静得只剩下窗外呜呜鹤唳的风声。
乌云蔽月,夜色越发深重。
寒风呼啸而过,后背乍起阴风,激起阵阵颤栗。
苏镜音头皮发麻,猝然回头,却只见得一道疾影掠过,而后便是突如其来的晕眩,天旋地转间,眼前逐渐被黑暗笼罩。
绝了,麻烦你们换个人绑票行不?
还真把她当天选人质圣体了吗?
她觉得她还能再多挣扎一番,却不得不被迫陷入了昏睡。
真,倒霉催的。
苏镜音昏倒之前的意识,停留在此处。
而后,渐渐坠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
“乖孩子……”
石观音一手接过轮椅上摇摇欲坠的苏镜音,一手爱怜地抚过她的眉眼,柔柔自语道,“等你醒了,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石观音唇畔含笑,眉眼间尽是痴意。
这世上,除了姐姐,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夜叉白雪,也没人会比她更清楚,如何在不触发夜叉白雪被动的情况下,安然带走音音。
她怎么可能对音音怀有恶意呢。
她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保护她啊。
石观音从玉塔上掠走的时候,若是不想被发现,是绝对无人能察觉的,但为了跟雷损定好的计划能够顺利实施,她还是刻意造成了动静,几个呼吸间,塔下守卫几乎都看清了她怀中的苏镜音。
“不好了,大小姐又被人掳走了!”
“快!快去禀报杨总管!”
“……”
好一个又字。
坐镇红楼跨海飞天堂统筹人马的杨无邪,一收到这条坏消息,除了担忧焦急之外,又唯恐楼主那边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会发生什么变故,于是当即派人快马加鞭赶去禀报。
这厢报信的弟子还在路上,那厢再度被掳的倒霉蛋苏镜音,已经幽幽转醒。
若是石观音再晚一步离开客院,或许就会发现苏镜音的不对之处。
她醒的太早了。
石观音打算给她用迷药之前,就已经提前估计好了药量,原本苏镜音是该第二日才能清醒才对。
可苏镜音早有准备。
近来风雨楼里气氛紧张,玉塔下又多了不少护卫,大多都是有意无意地守着她,这事,她早在今夜之前就发现了。
作为曾经被王怜花掳过一次的人,苏镜音深深觉得,人不能,至少不可以,连续性的掉第二次坑。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烧烤……咳不是,就要在哪里爬起来。
虽然不一定会成为人质,但她想着自家兄长那几个对头都不是省油的灯,万一呢,万一人家就是不敢正面交锋,而是来阴的呢?
果不其然,这不就被绑了。
得亏她啥都提前准备好了。
得亏树大夫提前为她配制了可解大部分迷药的药包香囊。
而她腕上的新镯子里藏着小刀片,轻轻按下机关暗扣,立马就能抽出来割断绳子。
虽然刀片这回没能用上。
苏镜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只是被分毫无损的放在了床上,全身上下,并未有任何束缚之物。
她当时没能看清是谁掳的她,她不知道她没被绑住,是因为石观音舍不得用绳子绑她,再加上她那时坐着轮椅,石观音以为她脚伤还未痊愈,就算提前一时半刻醒了,她也不可能生出腿来逃跑。
却没想到,她坐着轮椅,其实只是因为懒。
她的伤,早就好了。
苏镜音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一眼就看见了放在桌上的短刀。
那是她的短刀。
本来不过是兄长为了以防万一,让人打给她留着防身而已,却没想到,今夜,或许真要以血开刃了。
苏镜音拿起桌上的短刀,心里还有几分犹疑。
她从未动手杀过人。
她不确定,今夜一旦交战,她能不能下得了杀手。
苏镜音刚将刀收回袖中,屋外又传来了一阵动静。
她面色一凛,旋身躲到了门后。
她本想躲到房梁之上,却又忌惮那些一流高手的耳力,她的轻功虽也是兄长教的「瞬息千里」,却并未练到兄长那般无声无息,快如鬼魅的地步。
她若施展轻功,难保门外的人不会发现。
于是她只能屏息潜伏门后。
吱呀——
雕花木门缓缓开启。
门下露出一片随风飘荡的白色衣角。
袖中刀无声滑出。
在那人转身彻底关上房门之前,苏镜音手中短刀先行扬起,顷刻之间,泠泠寒光已架在了他的颈下。
与此同时,哐当一声,屋门闭阖。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苏梦枕的黄昏细雨红袖刀法,自然也不例外。
她从前只是唯恐兄长一旦放心,就会撒手丢下她,所以不愿学,并不是学不会。
第一次将学会的刀法用于实战,好在出刀还算利落,三两下就牢牢制住了对方颈间的脉搏。
“我说,你答。”苏镜音手中的刀动了动,刀刃离他的脉搏又近了半寸。
这是以他的性命相威胁。
好在对方还挺识相,只轻轻嗯了一声,并未高声叫喊。
“这里是哪里?”苏镜音问。
“六分半堂。”
“你是谁?”
“我叫……狄飞惊。”
他顿了顿,别有深意的多说了一句,“一飞冲天的飞,一鸣惊人的惊。”
苏镜音听不出他这句话里隐含的意思。
但她听说过他,是她兄长多年的老对头了。
她兄长不止一次提过,六分半堂已逐渐走向衰落,之所以至今还能保住势力与风雨楼相争,只因狄飞惊。
可是这个她兄长都要多加忌惮的对手,自方才进屋起,一直都是温和的态度,声音也压得极轻极细,仿佛比她还担心被人发现。
而且不知为何,他好像,从头到尾一直低着头。
苏镜音有些疑惑,手上一动不动,短刀仍然架在他颈间,只稍稍侧身,向前挪了一步,抬眸看了他一眼。
烛火幽幽,映照眉眼,潋滟似含情。
目光相接处,他的眼神,是她完全看不懂的复杂。
好似藏着淡淡愁云,濛濛微雨。
像是跨过荏苒岁月,万水千山。
苏镜音不由怔了怔。
在这种独入虎穴的紧张情形下,她竟还能下意识注意到,这人长得真是好看。
而且,还有那么一丢丢眼熟。
“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苏镜音迟疑片刻,不确定的问。
“你,还记得我?”
狄飞惊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忽地转过身来,半点不顾横亘在脖颈之间的锐利刀锋。
近乎于执着的,定定看着她澄澈的眼瞳。
他想看看,她的眼里,还会不会,留有十年前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血色倾泻,染红了迤逦刀身。
苏镜音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短刀。
她看得出来,狄飞惊的武功高出她许多,若想反客为主,早就可以将她拿下了。
他既然没有敌意,也没有方应看那种令人作呕的气息,那她或许……可以试试策反一下对方?
苏镜音想着,便仔细地端详起了他。
只是狄飞惊终究还是失望了。
此时她的眼里,神色迷茫而迟疑。
“啊,我想起来了。”
少顷后,苏镜音才恍然想起,“那天晚上的巷子里,我认错了人,那人就是你吧?”
狄飞惊静静地垂眸看她,并未回答,也没有解释。
那一个雨夜的老街深巷中。
既是初见,也是重逢。
见到她的那一刹,倏忽十年,如梦初醒。
他至此才明白,原来真正认错人的人,从来都是他。
是他错了。
……
就如同苏梦枕率领人马出楼,留下了杨无邪坐镇天泉山一般,雷损带着一众堂主外出交战,自然也由狄飞惊坐镇不动飞瀑。
眼下没有其他堂主在堂内,狄飞惊带她避开了各方守卫,很轻易就将她送出了六分半堂。
临走之前,苏镜音问他,他就这么放了她,会不会因此而受到惩处。
可他却只说,不会。
苏镜音沉默着,觉得她这样离开,或许会连累到眼前这个人。
就算他不说,她也知道,她这个人质有多重要,就算不带出去威胁她兄长,她的失踪,也会严重影响到他对战时的心绪。
而高手过招,仅仅半招的失误,也都是致命的。
再者说,明明说好的两方势力合作铲除迷天盟,对付关七,六分半堂却另行将她掳来,此次合作绝对有诈,谁知道那阴损的老头儿,会给她哥布下什么陷阱呢,眼下她必须赶过去,尽快及时通知她兄长。
她走了几步,顿足,回身而望。
那人仍立在墙隅之下,低首凝眸,静静看着她。
苏镜音蹙了蹙眉,忽而快步返回。
“谢谢。”
她抬眸看向他,目光认真,“今夜是我欠了你的情,我会还的。”
狄飞惊的手微微抬起,顿在半空,又慢慢放了下去,只轻声说道,“你不曾欠我什么。”
这些年来,他不遗余力使计对付金风细雨楼,确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也不敢开口告诉她。
狄飞惊的这条命,本就是她的。
第33章 美人刀
距离京师数十里的地方,有个繁盛的小镇,名曰楚河镇。
此处是通往汴京城的必经之路。
同时也位处于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两方势力的据点中心。
楚河镇内有条横亘南北的长街,名曰汉界。
两方便以长街为界,互不侵犯。
于是便有了这楚河汉界,君子协定。
楚河镇外那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官道,同样横亘南北。
今夜两方势力以此为界,各自派遣人马,潜藏于官道边的山林之中。
苏镜音一路疾行,在狄飞惊的安排下,路上并未遇到其他六分半堂弟子的阻拦。
她在半路的时候,就与赶往楚河镇报信的风雨楼弟子碰了个正着,直接让他重新赶回天泉山,告诉杨无邪她没事,不用分散人马出来找她,只需严密守好金风细雨楼即可。
苏镜音的内力并不深厚,脚下踏着瞬息千里,好不容易赶到城门口,内息就已经有些不受控制的紊乱了。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在城门处,还是遇上了前来拦截的人马。
庆幸的是,不是六分半堂的人,不幸的是,是方应看手下的八大刀王之四。
「五虎断刀门」彭尖,「惊魂刀」习炼天,以及信阳萧煞,襄阳萧白。
这里头随便一个,都简简单单就能一只手捏死苏镜音。
方应看这是想趁机捡漏呢?
近距离面对这样的绝色,四大刀王其实也是迷糊的,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捏在了方小侯爷手中,自身性命与注定得不到的美人相比,立马就让他们清醒了不少。
而苏镜音现下只想尽快赶到楚河镇外,没空跟他们在这里浪费时间,她也知道方应看的目的,若说她区区一个小弱鸡,竟然劳动这么多个高手来抓她,她是不信的。
汴京城就那么大,资源也就这么多,势力斗争本就是此消彼长,你方唱罢我登场,本来不论哪一方势力落败,对方应看的「有桥集团」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但方应看眼下更想要的是,看到金风细雨楼的垮台。
他想要把那轮明月从天边拉下来,牢牢握在手中,那就只有金风细雨楼倒了,苏梦枕死了,才有可能。
让四大刀王守在城门处,便是方应看为了坐山观虎斗,不让一些可能影响战局的人出城送信。
这个影响战局的人,此时此地,除了苏镜音以外,别无他人。
转眼间,四大刀王已成包抄之势。
苏镜音眉眼微凝,严阵以待,一只手缓缓探入了袖中。
她的手上,还有另一样足以保命的护身符。
鄂州黄鹤楼一行后,无情查案时从文雪岸身上薅了一波羊毛,那天他过来金风细雨楼,除了送轮椅以外,其实还留了另一样东西,交由她防身。
那是一筒长形铁笛模样的暗器,名为「九天十地十九神针」,里面装填了密密麻麻的银针,一经发射,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十分好用。
但这东西也有个缺点,就是发射一次过后,要想再次重新装填回去很麻烦,大概可以算是一回只能用一次。
所以她只有一次机会。
最好的机会,就是在四大刀王最为靠近她的时候,按下机关。
在广袖的遮掩之下,那四人并未发现苏镜音打的小算盘,仍然一步一步,逐渐逼近了她。
苏镜音异常冷静,食指已悄然搭在了机关按扣上。
就在她即将扣动机关的时候,忽地,城墙之上,一道白影猝然落下。
四大刀王悚然一惊。
然后定睛一看,又是十分熟悉的人影,又是十分熟悉的场景。
四大刀王:“……”心态崩了。
又是你!西门吹雪!
怎么哪里都有你?!
四人可谓求生欲极强,默契至极,噌地一下,再次熟练地火速后撤。
苏镜音同时也看到了西门吹雪,她蓦然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的将九天十地十九神针收了起来。
西门吹雪跟着侧眸看了过来,冷若冰霜的眼瞳之中,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方才落地的时候,脚步好像踉跄了一下。
苏镜音有点懵,眨了眨眼,再看过去。
哦,依然还是万年不化的帅气老冰雕一枚。
那应该是她刚才紧张之下,不小心看错了。
西门吹雪的手刚握上剑柄,四大刀王当即二话不说,掉头就撤。
很识相,很干脆,也很狼狈。
苏镜音担心自家兄长出事,匆匆对他道了声谢,然后继续赶路。
白衣剑客站在城门口,看着她远去的身影,面色漠然,眉头却越皱越紧。
城墙之上,寒风凛凛。
一团灰白浓雾包裹人影,若隐若现,明明灭灭。
此为世所少见的内力化形,以虚化实,当世功力高深者,可做到的,不超过五人。
“臭小子,你是不是练剑练傻了?把你扔下去是为了让你英雄救美,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人走了?!”
如此高深莫测之人,此时却在一团浓雾之下,气急败坏,骂骂咧咧,化身暴躁老父亲。
“当年我就是晚了苏遮幕一步,才特么没捞到抚养权!”
“你老子我盼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等到小姑娘长大,你这样要怎么把我儿媳妇拐回家来?!”
“你是不是想气死你爹?还不快追上去!”
西门吹雪一脸麻木:“……”
真的,好吵。
西门吹雪默了默,比起留在这里听饶舌,他当然是选择持剑跟上去。
乌云遮月之后,夜色彻底暗了下来。
北风卷叶,风声呼号,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水汽。
像是冬夜寒雨的前兆。
风声之中,夹杂着骨碌骨碌的轮子转动声。
慢慢的,由远及近。
那是一辆可推动的黑铁囚车。
囚车上边的黑铁箱子里,坐着个人。
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
囚车两旁,各有一个掩盖真实面目的神秘高手。
迷天盟中的七圣虽指的是关七,但关七手下,还有六个圣主。
能在迷天盟担任要职,六圣自然个个身怀绝技,武功高强。
但不论哪一个圣主,出门在外从不露出真面目,每个都有自己相应的伪装。
就好比当下黑铁囚车旁的那两位。
那个身着月白长袍,鞋履齐整讲究,面上带着凶神恶煞的脸谱的,是迷天盟三圣主,邓苍生。
而另一个穿着灰绸蓝衫,脸上却不像普通覆面那样戴面具,反而挂着一顶倒反削平的竹笠,只露出两只阴冷瘆人的眼睛,看起来古怪至极的,是任鬼神,迷天盟四圣主。
这两位一向都是焦不离孟的拍档,因而在江湖上被合称为「不问苍生问鬼神」。
官道边的密林中,苏梦枕远远看着,面色沉静,任谁都看不出他此时在想什么。
他在等。
等人。
风越大了,他的咳嗽却停了。
“他们回来了。”
师无愧低声道。
苏梦枕离开天泉山时,身后跟着三人,眼下却只剩师无愧一人,此时他口中所说的他们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花无错和余无语在不久前,被苏梦枕派出去探听虚实,此刻一前一后,施展轻功,速度极快地纵闪而来。
两人一到,立即单膝跪地,拱手抱拳,恭称楼主,又道黑铁囚车中,确是关七无疑。
苏梦枕向来不喜欢这样,他不止一次的提过,风雨楼中皆为兄弟,这样的跪拜虚礼不可行。
可这次,他却什么表示都没有,没有出言,也没有动作。
他只是低头看着二人,神色难辨。
少顷,他低低应了一声,让二人起来。
林深闻鹧鸪,声声凄切。
双方约定的暗号声一起,苏梦枕脚下一动,身形疾掠而去。
他身后的三个人,亦是紧随其后。
他们仨的目标对手,是「不问苍生问鬼神」的那两位。
对面林中的雷损也动了。
甚至他比苏梦枕动得更早,离得也更近,就好像,这是他对此次双方势力的合作,给出的最大诚意。
雷损的身后,跟着三堂主雷媚,与四堂主雷恨。
囚车四散崩裂,箱中人纵身而起。
眼看着雷损与关七即将交上手,轻功身法瞬息千里的苏梦枕,却倏然停了下来。
身后忽现一把青刃,刀光如闪电般急袭而来。
与此同时,一排劲弩机关闪着幽蓝的毒光,齐齐发射。
余无语花无错,临阵叛变!
突逢骤变,师无愧大惊失色。
然而苏梦枕面色平静,仿佛早有预料。
袖中红光一闪,手起,刀却落了又起。
寒风斜雨,血色刀影。
那样美的红袖刀,只是一闪而过,顷刻间,就收割了两条性命。
那是两个叛徒的性命。
苏梦枕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兄弟。
江湖上皆知,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身边,除了五大神煞,还有六大亲信,分别为杨无邪、师无愧、沃父子以及茶花,连同今日叛变的花无错和余无语,本也是他的六大亲信之二。
自来两军交战,各显神通,无所不用其极,端看谁技高一筹罢了。
六分半堂内有金风细雨楼的卧底,金风细雨楼自然也有六分半堂的眼线。
埋得浅的,很轻易就能被杨无邪发现,而埋得深的,苏梦枕在今日收到从六分半堂传来的匿名消息之前,并不能确定卧底究竟是何人。
尽管早已得到消息,但他仍不愿相信,跟随他多年的两个亲信,竟是埋藏最深的叛徒。
相扶相持多年,他宁愿相信这道匿名的消息,是六分半堂的离间之计。
于是他给了那二人最后一次机会。
关七昔年有一深爱的恋人,名唤温小白。
温小白与关七在一起后,同时与雷损纠缠甚深,雷损利用此事,接二连三实施诡计,害得练功练到紧要关头的关七心神大乱,以致走火入魔。
时至今日,关七仍是半痴半傻,半疯半魔,但关七不亏为武学天才,在这种状态下,他的内息仍然运转自如,甚至武功也一年比一年高强。
以至于迷天盟内部六大圣主为此封锁消息,直接将关七当成了震慑其它势力的吉祥物,外人皆不知关七走火入魔。
但这样的关七难以掌控,因而每次外出,都得锁上手脚镣铐,再将他关在特意打造的黑铁囚车中,以防突然发疯暴起。
此事,苏梦枕是知道的。
毕竟迷天盟中的大圣主颜鹤发,以及二圣主朱小腰,其实是苏梦枕的人。
他一早就与颜鹤发通过消息,也知道,关七从始至终都在迷天盟的秘室里。
黑铁囚车中的人,并不是关七。
以及杨无邪早就探查到,邓苍生和任鬼神二人,表面是迷天盟的圣主,实则却是六分半堂埋在迷天盟的钉子。
他让余无语和花无错二人先行前去探听虚实,不过是为证实卧底消息的真假罢了。
但他们还是让他失望了。
既然明知此番雷损合作是假,那苏梦枕自然早有防备。
刀身染血,万般秾艳。
若是可以,苏梦枕并不想立即下杀手,就算那二人早已是叛徒。
但时势一触即发,已没有时间让他生擒二人。
原本打算前后夹击的计划落了空,那黑发披散、半遮面容的“关七”,与雷损倏然对上视线,转而双双联手,一齐迅速攻向苏梦枕。
苏镜音匆匆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远处那两人不讲武德,联手二打一对上她兄长的场面。
她气死了,但她只是个小弱鸡,她不能傻到免费送人头上去,于是一扭头,眼巴巴看向了某个自动送上门来的打手。
西门吹雪:“……”
得,这位才是真正的免费。
西门吹雪认命地拔剑凑了上去。
可是他上了场,战局却仍然不变,仍然还是二打一。
只是现在,是我方二,敌方一。
雷损:“!!!”
雷总堂的养气功夫终于破了功。
此时此刻,他只想亲切问候石观音全家老小。
那女人不知道又抽的什么风,忽然收掌掩面,掉头就走,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脸色变了几变,只留他刹车不及,直冲冲撞上了苏梦枕的红袖刀口。
也得亏雷损对战经验丰富,反应够快,一手起势结印,一手霍然抽出不应刀,及时挡住了红袖刀的攻势,否则他那本就只剩两指的左手,被石观音这么一坑,或许一指都剩不下来。
说好的朋友一生一起走,你说收手就收手。
多了个西门吹雪,战局更是瞬间逆转。
“先撤!”
见势不妙,雷损迅速后撤,顷刻间撤出三丈开外,而后高声喝道,“放箭!”
随着雷损一声令下,上千只劲弩齐齐弯弓搭箭。
不远处的苏镜音也在射程之内!
苏梦枕心头一跳,瞬间疾掠而去。
快如鬼魅,只见残影。
与此同时,风雨楼后方的密林之中,顷刻间漫天的沙门七煞珠飞射而出。
苏梦枕一手揽住苏镜音,将她护在怀里,一手以刀作防,刀花盘旋,强势扫开来势汹汹的弩箭。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这样训练有素的弓弩手,团团围攻之下,尽管苏梦枕早有对策可解暗箭,其实局势也不容乐观。
但六分半堂的上千只劲弩,最后发出来的,却只余稀稀落落的百十只。
苏梦枕立时察觉出了不对之处。
上官中神的沙门七煞珠,一手便能猝发一百二十三颗,这片刻之间,最多发出三两次,至多击杀不到一半之数的弓弩手……
但此时发射而出的,却只剩下百十只弓弩箭。
苏梦枕眉目微沉,抬眼望去。
弓弩箭手之处,匝地烟尘,喧嚣而上。
只见石观音满身杀气,眸光幽寒,一头青丝不曾挽起,披散垂落而下,迎风簌簌拂动,美得如妖如魔。
满地尸体之上,只余袅娜身姿。
“我说了住手,是你们不听的。”
明明片刻间杀了上百弩手,可她开口时的语声,却温柔极了。
“若是伤到音音,那该怎么办呢……”
第34章 美人刀
当初选择与石观音合作前,雷损其实也是经过一番仔细考量的。
说实话,与汴京城里这些人精相比,石观音的脑子不算多好,在雷损这边,她唯一的优势,是武力值极高。
一力降十会,一力压十技。
君不见她一人轻而易举就干掉了霍休,以武力镇压了一百零八座青衣楼的杀手,迫使他们不得不临时换老板。
拥有一个庞大的杀手组织,武功还高到世上没几个对手,并且心思极为单纯,单纯到一心只想干掉苏梦枕。
这简直就是个最好不过的合作伙伴,简直就是他对付金风细雨楼的一大杀器。
雷损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结果现在这大杀器,冷不防砸在手里,炸翻了自己家。
雷损气得心肝直抽抽,他心疼啊,这些弓弩手全都是花了大价钱精心培养,专门用来对付高手的,不说百发百中,却也至少能中九成。
结果现在百发没有九成中,反倒是死伤近九成。
雷损一整个都快怄死了。
可还没等他缓过劲儿来,堂里快马传来消息,咱们家赵九堂主带着一群堂中人才跳反啦!
不仅如此,他还连同莫北神里应外合,一鼓作气拿下了六分半堂整整十处分舵,还是城东最有钱的那十处,硬生生撕下了六分半堂的一块心头肉。
苏梦枕是病弱没错,可他的刀法却没半分弱处,雷损深知想杀苏梦枕极难,需得绸缪万全,因而今夜总堂精锐大多都被调来围剿苏梦枕,尽管如此,却也和风雨楼一样,留了一部分人重点把守,以防偷家。
结果谁成想,对方却志不在此,绕过楚河镇,绕过破板门,直奔富庶东城,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苏梦枕这挑肥拣瘦的功夫实在到家。
京师里地界划分特点鲜明,东富西贵,南贱北贫,原本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各占一半,实力不相上下,可自今夜后,东城富庶之地,大多成了风雨楼囊中之地盘。
这便罢了,他这一捞还捞了个彻底,普通弟子不要,只要雷门子弟,不论关系远的近的,这些人突逢变故,神都还没缓过来,一转眼就沦为俘虏,甚至因为苏梦枕考虑万全,为防脑子太好的狄飞惊看破,因而早有准备,战力充足,暗地里留有掌握京师两成军队兵力的刀南神接应。
结果狄飞惊今夜兴许是脑子卡了机,并未在东城布置什么人马,这等充足战力没遇到多少强力阻拦,摆着实在浪费,游刃有余之下,直接顺手抄走了敌营两个高位堂主。
五堂主雷滚,以及六堂主雷娇。
这波啊,这波是精准打击,眼下风雨楼手里头握的人质全是姓雷的,半个吃干饭的外姓都没有,六分半堂想赎回这些人,还不知要出多大的血。
六分半堂的人不知道他们家赵九堂主本就是个潜伏者,收到消息的时候,人都退出了十里地,纷纷气得直骂二五仔,还以为风雨楼给了他多少好处,才能让他卖主卖得那么彻底。
殊不知人家的主,本就姓苏不姓雷。
对金风细雨楼来说,这是稻花香里说丰年,收取雷姓一片。
而对六分半堂来说,这就是那什么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的人间惨剧。
饶是雷损这么大一个绝顶高手,一身绝学,无病无伤,听到此处也被气得直捂心口,只觉突发心疾。
他自以为莫北神是他的暗线,于是在收到他传来的带人前往总堂的消息时,为了做戏做全套,只让总堂加强戒备,并不曾防备他真正的动向。
谁成想那不过是瞒天过海的障眼法,苏梦枕的目的,在于东城那块富庶之地。
苏梦枕眼力极好,瞥见远处雷损面色大变,便知他以身作饵趁机大捞一笔这事,成了。
早在雷损下令放箭前,敌方的雷媚雷恨,包括「不问苍生问鬼神」的那两位,都跟着他撤走了,眼下箭雨一停,周遭只有自己人,也算暂时安全。
苏梦枕也终于有时间问出他的疑惑,“音音怎么会来此处?”
他明明提前安排好了人,也请托了某位长辈护着她,有那位在,苏梦枕很确定,她不可能会出事。
否则他也不可能如此放心出城。
怀里的小姑娘稍稍挣扎了一下,似乎想抬起头来,可萦绕鼻端的血腥气还在,远处的石观音仍是一副杀红眼的模样,苏梦枕蹙了蹙眉,轻柔又不失强势地按住了她的脑袋。
有过几次这样的经验,苏镜音瞬间就懂了,约莫这会儿又有什么少儿不宜的血腥场面,所以才不给她看。
苏镜音犹豫了下,还是扒住了自家兄长的手臂,想将他的手拉下来。
她是苏家儿女,是金风细雨楼的大小姐,也算生于江湖,长于江湖,江湖上的血雨腥风,刀光剑影,她总是要习惯的。
苏梦枕叹道,“没什么好看的。”
“一回生二回熟,这都已经第三回了,我总该习惯的。”
苏镜音在他怀里拱了拱,仍然主意不改,她说,“有兄长在,我不害怕的。”
苏镜音平日里性子虽软,但每回遇上想做的事,却又坚定得像极了说一不二的苏梦枕。
而向来说一不二的苏梦枕,此时却是迟疑了起来。
他从来最是期望她的成长,期望她能不惧血腥,能有自保之力,可与此同时,最心疼她,最担心她会因此而害怕不安的人,却也是他。
传闻中智计天纵、果决凌厉的苏楼主,一碰上怀里这个软绵绵的小姑娘,心思就变得纠纠缠缠,犹豫不决。
往往两人想法有悖,最后总是苏梦枕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服软。
譬如她不愿练刀,总是摸鱼打混,苏梦枕表面不容置喙,实则每每都要绕着摸鱼的某人走。
譬如当下,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再三表示一点点小场面,苏梦枕最终还是只能放开臂弯,任由她抬眼望去。
对面横尸遍地,满目肝髓流野。
亿点点,小场面。
猝不及防之下,与战圈中心的石观音对上视线的苏镜音:“……”
抱歉,她准备得还是太少了。
苏镜音咽了咽口水,果断埋回了兄长安全感十足的怀里。
石观音猝然停下,就连那剩下的百十个狼狈逃窜的弓弩手,她都没再出手补刀。
她倒是不担心小姑娘认出她是袭击苏梦枕的人来,早在方才动手之前,她就已经扯下了伪装关七的那身黑袍,此时她一袭白衣,裙衫染血,虽然场面有些凶残,但好在,小姑娘看见的,是她杀了六分半堂的人。
稳住,不要慌,只要她咬死不认,那她就是金风细雨楼的强力援手。
唯一的问题是,同她交过手打过照面的苏梦枕。
石观音直直盯住了苏梦枕。
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再度迎来心上姑娘投怀送抱的苏梦枕,唇畔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看在石观音眼里,那就是刺眼至极。
可惜她已经错失了杀他的最好时机。
然后还要眼睁睁看着,那诡计多端的病公子,怀里搂着她家小姑娘,眉头一扬,与她对视时毫不客气地张了张口,作出了一场无声的交易。
石观音第一次恨自己武功太高,眼力太好。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那一张一合的口型,说的是——「雷损」。
尽管石观音并不在乎与六分半堂这场合作,但被这样一眼看出软肋,又被这样轻飘飘地威胁,还是两辈子以来的第一次,更可恶的是,她还偏偏不得不反水。
行,她认栽!
石观音深吸一口气,强行按下了想杀苏梦枕灭口的心,随手往天上扔了个信号,顷刻之间,原本隐于暗处的青衣杀手,一个接一个的,现身突袭六分半堂埋伏于林中的高手。
领头的,是石观音的新任秘书顾惜朝,弟子曲无思,以及跟随曲无思而来的中原一点红。
雷损第一时间察觉变故,愕然转头,霍然与石观音对上视线,没错过对方眼中暴起的杀意。
好!好得很!
原以为这是颗对付苏梦枕的好棋子,结果竟成了埋给自己的震天雷。
没想到他狡诈一世,竟也有看错人的一天!
这女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雷损眼中怒气翻涌,手中不应刀已成猛烈攻势,石观音被苏梦枕拿捏了软肋,此时心下也万分不爽,见状也只是扯了扯唇角,冷笑一声,二话不说就翻手抬掌攻了上去。
对不住了,雷总堂。
请你去死一死吧。
……
那边远处的六分半堂激烈交战,衬得这边风雨楼的人像是路过看热闹的。
苏梦枕拍了拍小姑娘的背,刚想再问问她为何会来此处,就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
“祸水东引,果然好算计。”
苏梦枕手下一顿,头也不回,平静回道,“这本不在我的算计之中。”
眼下这般,只不过是临机设变,改弦易辙罢了。
他从未打算利用小姑娘的关系,也早就提前请托了某位长辈暗中保护她,在他的计划中,她此时本该待在玉塔之上安然入睡,而不是出现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所以,“玉叔能否告诉梦枕,为何音音会在此处?”
身任保镖一职的某位长辈:“……”
作为叱咤西北的西方魔教教主,玉罗刹从不露出真面目,他习惯隐藏于重重浓雾之下,也亏了这内力化形的雾气,此时才没人看得见他的心虚。
玉罗刹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
他只是觉得这样贴身保护的好职位,实在很适合小年轻培养感情,于是绕路去抓了他家臭小子的壮丁,谁知道他就走开那么一会儿,小姑娘就被掳走了呢……
半夜忽然从床上被薅起来的西门吹雪,淡淡看了某位老父亲一眼,俨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听见苏梦枕的称呼,苏镜音当即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探出脑袋朝他身后望去,毫不意外看到了一团灰白浓雾,裹挟着若隐若现的灰色人影。
在这样月黑风高的夜色中,一团浓雾包裹着一个人忽然出现,真真像极了话本中的鬼魅。
可苏镜音只觉得亲切又熟悉,且还免不了有些惊喜。
“玉叔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前父亲还在的时候,玉罗刹就时不时会来风雨楼常住,两人一见面总是吵架,那会儿苏镜音还小,看不懂他俩诡异的相处方式,还以为两人关系不好,可是自从父亲过世后,玉叔叔就很少过来风雨楼了,有时一年她都不一定能见上一面。
“前日刚到京城。”
灰雾很快就飘近了些,这样诡异的行动方式,更像极了没有人形的鬼魅,就连开口说话的声音,也是飘渺且虚幻的,“有点事情要办,拖到现在才见你。”
虚渺的声音一顿,忽然软了语调,“音音肯定不会怪我的罢?”
西门吹雪眼皮一跳。
“那当然不会了。”
苏镜音眉眼一弯,伸手探入迷雾之中,轻车熟路地揪住一片袖角撒娇似的晃了晃,“我怪谁都不会怪玉叔叔的。”
玉罗刹笑了一声,一双明明灭灭隐在雾后的桃花眼,得瑟地瞥向苏梦枕,“音音说了不怪我。”
言外之意,所以他保护不力的事,就别说给小姑娘听了吧?
苏梦枕:“……”这么些年,这位增长的仿佛只有年纪。
他懒得理会某个偷换概念的幼稚长辈,转身观望起了对面的战局。
雷损已经节节败退,且还受了不轻的内伤。
原本他与石观音的武功差距并不算大,只是接二连三受到打击后,雷损自知局势不妙,一方面和石观音激烈交战,另一方面还要担心苏梦枕突然发难,心绪不定之间,出手便也不能发挥出最大实力。
再加上原本围绕在他周边的得力干将,也被顾惜朝等人打得连连后撤,若不速战速决尽快脱身,再这么下去,战局只会对他们更为不利。
雷损是该死的,但不能死在这里。
苏梦枕凤眼微眯。
他思忖片刻,忽而侧眸看向了玉罗刹。
那意思,一目了然。
今晚的事,想让他保密,是有条件的。
他去搅局只会令顺利脱身的雷损多加防备,只有让亦正亦邪行事不定的玉罗刹去,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玉罗刹:“……”
得,他也免费了。
第35章 美人刀
因为玉罗刹的插手,雷损带着人重伤溃逃。
相比之下,苏梦枕自始至终只出了两回刀,第一回杀了花无错和余无语,第二回对战石观音和雷损联手,打的时候虽然吃力了些,但因石观音收手退去,也不曾伤到他半分,连个小口子的轻微划伤都没有。
只除了归途路上,他的咳嗽频繁了些。
今夜是真的冷。
原以为只是下些雨,可到了战局结束的时候,雨停了,却落了雪。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最开始只是落些小雪,之后雪压冬云,玉鳞纷飞,苏镜音回到玉峰塔的时候,天泉池已经结了一层泠泠白雪,一池子蝶尾锦鲤皆被封在了薄薄冰层之下。
一年岁暮,至此雪盛,万物潜藏,御寒正当时。
这是一年到头最冷的时节,苏梦枕一回来就被树大夫按下喝药,屋中烧炭取暖,苏镜音陪了他一会儿,嫌热,说了夜深,要回去休息,却裹着一袭素白狐裘,下了塔,静静立在廊檐下看雪。
她心里有事,辗转不安,睡不着。
玉罗刹从前会常来金风细雨楼小住,因而天泉山上有他的住处,他一回来,就带着西门吹雪往客院里去了。
苏镜音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像极了冰雕托生的西门吹雪,就是玉叔叔小时候常对她提起的,连睡觉都要抱着把剑,不给就哭的那个糟心儿子。
一个是尽诛宵小的正道剑神,一个是叱咤西方的魔教教主,这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竟是一对实打实的亲父子,这事要是传出去,估计要震惊整个江湖。
只能说世事无绝对。
苏镜音此时愁的,也是这无绝对的世事。
她无法安眠,是因为欠了一个人的情。
她觉得奇怪,那人与她本该是敌对双方,可他明明武功高过她许多,却任由她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后面更是擅自做主放了她离开。
尽管她也曾听说,那人是个和兄长不相上下的聪明人,这些聪明人做事套路太多,苏镜音看不懂他们那七拐八绕的脑子,因而那会儿,其实她从头到尾是对他有所防备的。
可后来她疾行一路,都没遇到六分半堂弟子的拦阻,直到现在兄长安全回来,金风细雨楼大获全胜,也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这样一来,她就更加觉得不安心了,既然他放她离开,并非存在利用之心,她便担心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事,而牵连到无辜。
她的脑子自拆封起就不怎么转过,一会觉得对方很聪明不会出事,一会又觉得世事难料若有万一呢,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脑子一拍,决定还是过去看一眼。
苏镜音想到这里,脚下步子也跟着动了,只是她刚迈出廊檐没两步,就被叫住了。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是她兄长。
苏镜音回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今天夜里发生的所有事,全都一五一十跟他说了,末了,又说道,“我想去找玉叔叔,他的武功高,我想让他带我去六分半堂看一下。”
听完前因后果的苏梦枕,脸色不是很好,他眉头皱着,思忖了片刻,明知其中有哪里不对,却暂时想不出来,最后只能说道,“万一这是个引你过去的圈套呢?”
“所以才要找玉叔叔带我去啊,雷损已经重伤了,六分半堂根本没人打得过他。”
苏镜音顿了下,又说,“可是我觉得,狄飞惊既然都放了我,又何必要多此一举再引我过去呢?他图什么啊?”
苏梦枕不再多说,只问,“你当真要去?”
苏镜音看着他,肯定地点点头。
或许是狄飞惊当时的欲言又止,也或许是他看着她的眼神太过复杂,仿佛越过茫茫岁月而来,苏镜音总觉得,有些放不下心来。
苏梦枕叹了一口气,也提步踏下廊檐,轻声道,“走罢。”
苏镜音:“???”
“玉叔应当睡下了。”苏梦枕边走边说,“哥哥陪你去,不用去打扰玉叔休息了。”
苏镜音有些迟疑,“可是,你的身体……”
“喝过药了,没事。”
她迟疑的这一会,苏梦枕已走到了院门处,察觉到她的犹豫,他驻足回眸,叹道,“你既担心,不去这一趟,你必定不能安心睡下。”
“你不好,我也跟着你不好,早点去,我也能早点回来休息。”
这话直接戳中苏镜音的软肋。
她平日里无病无灾,背靠金风细雨楼这座大山,也算要什么有什么,尽管苏镜音其实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她想要的很少,又心大,几乎没什么烦扰,若要说起唯一一件令她时时挂在心头的事,那就是自家病弱弱的兄长身体。
因而此时听到他这样说,苏镜音立马就不犹豫了,当即乖乖跟了上去。
夜深知雪重,路上人烟稀少,只有零星几个匆匆归家的路人。
虽然轻功更快,但轻功需要提气,提气容易诱发咳疾,苏梦枕已几乎忙碌了一整夜,苏镜音担心加重他的咳嗽,尽管想要尽快赶到,她还是决定骑马过去。
两人各骑一匹马,策马啸风雪,一路无话。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远远的,就能看到道路尽头的六分半堂。
可还没等扬鞭催马,加快速度,苏梦枕却忽然勒绳停了下来。
是血腥气,浓重的血腥气。
按理说对于帮派形象,掌权人大多会重视几分,六分半堂的总堂附近,是不会有这样浓重的血腥气的,除非这附近在不久之前,才大战过一场。
今夜金风细雨楼只对东城的堂口动了手,并未派出人马围攻总堂,因而苏梦枕确定,这绝对不是双方的势力斗争所造成的。
苏镜音跟着自家兄长放慢了速度,一路前行,拐过街道口,鼻端的血腥气更为浓重,她抬眼望过去,不由皱紧了眉头。
前方一路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尸体大多穿着六分半堂的弟子服,只有零星几个,打扮古怪,看上去应是六分半堂中地位颇高的高手。
道路四周,尽是杂乱无章的殷红血痕,淋在雪上,显眼至极。
马儿慢慢往前行进,血痕越来越少,直至最后,只剩一抹蜿蜒的艳色,曲曲折折,延伸到了一处巷子口。
一只浸满血色的手,横在巷口,手中紧紧握着一团雾紫绸布,在天地一片雪白中,显得突兀至极。
苏镜音觉得那团东西有点眼熟,侧眸多看了那只手两眼,就在马儿即将路过的时候,她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蓦然刹住了缰绳。
苏梦枕跟着停了下来。
躺在巷口的那个人,呼吸极其微弱,仍有一息尚存,在尚未靠近之前,他就已听了出来。
然而此处距离六分半堂太近,苏梦枕想的比较多,担心又是什么防不胜防的诡计阴谋,因而没想多管闲事,但苏镜音一停下来,他也只能跟着她一道翻身下马。
只是等到一走近,一看见那张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的脸,苏梦枕原本就不好的脸色,顿时就更不好了。
尽管苏镜音只见过狄飞惊一面,尽管那张很好看的脸上,溅落了不少星星点点的血迹,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她一夜的担忧不安,此刻终于变成了现实,化作了眼前这个重伤昏迷的青年。
苏镜音蹲下身去,探出手试了试,感觉到尽管微弱,但呼吸还是有的,立时松了一口气,当即就想将他搀扶起来,却被苏梦枕拦了下来。
苏梦枕低头看着她的手,眸光微暗,语声沉沉,“音音想要救他?”
苏镜音蹙着眉,垂眸看向地上奄奄一息的人。
素净的白衣与茫茫霜雪两相交融,几乎融为了一体,也正因如此,那白衣之上浸染的血色,更加显得极为触目惊心。
她蓦然抬头看向苏梦枕,一双清眸中盈满了担忧,语声娇柔而坚定,“哥哥,我想救他。”
她不知道狄飞惊为何会重伤昏迷在这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天下唯有一个的低首神龙,才会变成此时这般狼狈的模样。
但她不想欠人的情,更不愿欠人的命,
苏梦枕看懂了她的心思,沉默片刻后,只能无奈说道,“……你放手,我来。”
苏镜音一心只在重伤的狄飞惊身上,她没发现自家兄长平静的脸色之下,还潜藏着些微的黑。她点点头,然后放开了手,将人交给了苏梦枕,“还是兄长考虑得周全,我的气力不够,他的伤本来就重,万一扶到一半将他摔下去,那他的伤就更不好了。”
考虑周全的某兄长默了默,不是很有底气地“嗯”了一声。
寒风愈发料峭,霜雪已成皑皑。
狄飞惊重伤在身,眼皮沉重,尽管无法睁开眼睛,但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
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有苏梦枕的,也有她的。
曾几何时,他名狄路,自纷纷飞雪中遇见他的月亮,后来世事弄人,历经十年,兜兜转转,他才真正寻到了那轮皎洁月色。
十年前她自风雪中来,给予他一抹月光,十年后又自风雪中,再次拯救了他。
尽管这次,有他的一点推波助澜。
苏梦枕从地上拎起狄飞惊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用的气力有些大,甚至还碰到了他腰间的几处伤口,将昏迷状态的狄飞惊都给疼得冒出了冷汗。
他不相信狄飞惊。
他不知道狄飞惊为何会放她离开,也不知道狄飞惊在今夜的骚乱中,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才会使得雷损出动那么多高手来杀他。
方才那些酣战死去的尸体中,有几个都是六分半堂的重要人物,苏镜音认不出来,苏梦枕却是认得出的,除了「八雷子弟」中的如、有、雷、同,还有七堂主祁连山豆子婆婆,以及八堂主花衣和尚。
甚至周遭地上,还有不少轰过「五雷天心掌」的雷殛痕迹。
而五雷天心掌,是六分半堂中,地位仅次于雷损与狄飞惊的二堂主,雷动天的成名绝学。
就连上官中神都要忌惮的雷动天都出了手,恐怕狄飞惊暗中做的事,还不止擅自放走苏镜音这一茬。
但既然做都做了,以狄飞惊的脑子,若是不想被人察觉,随便用上一点心思扫尾处理干净,苏梦枕确信,只怕六分半堂上下,包括雷损在内,也绝不会有半个人能发现。
除非是他自己故意漏的底。
或者也可能,这本就是一场刻意设计的反叛戏码,目的在于取得他的信任,继而潜入金风细雨楼。毕竟今夜过后,六分半堂实力大减,如若没有确切稳妥的反败为胜之计,恐怕再无转圜余地,从此也再难同金风细雨楼相抗衡。
就算是为了这个,死上几个堂主,添上几条雷家子弟的性命又算什么。
可惜狄飞惊尚在昏迷,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事还能往后放放,眼下苏梦枕就先遇到了新的难题。
两人是单独出来的,身边没带其他人,此时夜深人静,再加上落了雪,就连路上都没有几个人,更别说去找什么车马了,唯一的行路工具,就是他们骑来的这两匹白马。
所以问题来了,三人两马,该怎么分配?
按苏镜音原本的想法,狄飞惊还昏迷着,将他一个人扔在马上委实不稳当,可当她试探着问了一句,“要不……兄长和他同乘一骑?”
然后她家这位向来冷静淡定,泰山崩于前还能不动声色的兄长,当即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
苏镜音看着好笑,却也没有难为他,转而换了个提议,“那还是我带着他骑马吧。”
话音刚落。
苏梦枕的脸色就倏地,黑了下来。
这回苏镜音终于看出了他的不高兴。
第36章 美人刀
明明她一身狐裘,裹得足够厚实,可苏镜音还是觉出了些许冷意。
仿佛是从她兄长身上散发而出的冷意。
苏镜音疑惑地看他,落雪纷纷扬扬,仿佛在两人之间笼起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朦胧而易碎,使得她看不明白,也分辨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她虽已长大,却因从前被保护得太好,经历的世事太少,见过的人也太少,心思仍是简单而懵懂的。她看得懂陆小凤那样毫不掩饰的爱慕,却看不懂掩藏于重重静水下的暗涌深流。
但这不妨碍她在雷点上继续蹦跶。
当下苏镜音也只是觉得,从前兄长与狄飞惊一直都是对手,尽管二人实则惺惺相惜,但一时间无法转变态度也是正常的。
于是她伸出手去,想要帮忙扶过狄飞惊,“兄长帮我把他放上马吧,我带他就好,他的伤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苏梦枕冷笑了一声,避开她的手,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句:“我、来、带、他。”
他手上使的气力越发重了,将狄飞惊扔到马背上时,苏镜音都能明显看到他额上的涔涔冷汗,应当是极不舒服的,但她什么都没敢说。
她又不瞎,她兄长的脸色那么臭,她怕她再多说一句,他估计就要把狄飞惊扔下马了。
马踏飞雪,一路疾行。
直到回到天泉山,苏梦枕的脸色才逐渐转好。
今夜才拿下六分半堂不少东城的堂口,金风细雨楼中大多人都还在劳碌,作为二把手的杨无邪自然也尚未睡下。
苏梦枕回到天泉山,就马不停蹄翻身下了马,将缰绳随手交给了楼中弟子牵着,经过白楼的时候,杨无邪正从里边走出来,埋头翻动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听到动静,一抬头,就瞧见了马背上白衣染血的青年。
如果说白楼是一座揽尽天下英雄的资料库,那杨无邪就是一座活的白楼。
虽然只是小半张脸,但对于记忆力惊人的杨无邪来说,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六分半堂的智囊本囊,狄飞惊。
他看过去第一眼,还以为这位一向睿智多谋的低首神龙,竟也有马失前蹄的一天,成了和城东那些雷姓子弟一样的俘虏,但一看自家公子苍白中带着阴沉的脸色,再一看大小姐一脸担忧的模样,杨无邪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他面色古怪地走近前去,就听大小姐拉着一名弟子,在问树大夫是否睡下了。
杨无邪自然看得出来狄飞惊身受重伤,但风雨楼里还养着不少大夫,树大夫作为供奉,又身任御医之职,平日里除了一些普通大夫治不了的伤病,大多只负责诊看楼主和大小姐。
狄飞惊这是出了什么事?大小姐又是为什么对他这样担忧重视?
杨无邪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苏梦枕不相信狄飞惊,他给他安排的院落,离四楼一塔有不远的距离,树大夫今夜忙着给苏梦枕调整药方,此时尚未睡下,因离得较远,苏镜音不想老爷子太操劳,再加上狄飞惊的伤也不能再拖了,因而直接让茶花用轻功一路背着他赶过来。
这样的重伤对于树大夫来说轻而易举,他看诊看得很快,只搭了下脉,又翻看了几道伤口,不多时就开了内服外敷的药,又指挥着茶花,要给人脱了衣衫敷药做包扎,苏镜音不便在内,因而走出房门,在屋外廊檐下等着。
苏梦枕也陪着她出来等。
他今夜总是时不时的咳嗽,苏镜音担心狄飞惊的伤,却更担心他的病,一回到风雨楼,就让他先回玉峰塔休息,但他不放心,要留下来等她,苏镜音也拗不过他。
等了一会儿,树大夫也开门走了出来,老爷子折腾大半宿也累得够呛,只说狄飞惊的伤确实不轻,但他的武功足够高,有真气护着,再加上诊治得及时,只要接下去好生将养一段日子,就没什么大问题。
苏镜音直到这时,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送走了老爷子,她想再进去看看狄飞惊,可才堪堪迈出两步,身后咳嗽声猝起,嘶声连连,止住了她将要推门的手。
她立时回过身来,连忙给他拍起了背。
“兄长不是说吃药了么?”
苏镜音好不容易松下的那口气,又因为他这突然剧烈的咳嗽,而提了起来,“怎么这一路还咳得这样厉害?”
苏梦枕仍捂唇咳着,自然是回答不了她的,只是在她为他拍背之后,他的咳喘似乎稍稍缓和了些,没方才那样撕心裂肺。
他虽咳着,但注意力一直都在她身上。
他知道此时此刻,她眼底氤氲的浓浓忧色,是因他而生,而不是为了其他什么不相干的人。
自看到狄飞惊的那一刻起,她的眼里几乎都只有他的伤,苏梦枕自知,他没有理由阻止她救下他,也不愿欠下狄飞惊的情,毕竟若是今夜狄飞惊出了什么事,她怕是要记他一辈子。
可他还是觉得,心口像是被塞入了一颗半生不熟的青果,随着一路行来,青汁溢出,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同口腔中也满是酸涩的滋味。
他不喜欢,她的温柔关切给了另一个人,哪怕这其中并未掺杂什么男女之情,他也不喜欢。
雪夜凄冷,满地银霜,天地一片苍茫的白。
苏梦枕的脸色也愈发苍白。
一场咳嗽下来,他的气息好像都虚弱了不少。
苏镜音这一晚,最终还是没能再推开那扇门。
第二日,苏镜音破天荒地早早起了,第一时间去看了苏梦枕,看到他没有因为昨夜的奔劳而受寒,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一道吃了早膳,经过昨夜与六分半堂一战,苏梦枕堆积了不少事务要忙,苏镜音也不多留,转身出了门,下了玉峰塔,就往狄飞惊的院落走去。
她到来的时候,狄飞惊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
他正坐在桌边,低着头喝药,听到动静,一抬眼,那双好看的眸子里,就这么撞进了一抹提着裙角的袅袅倩影。
狄飞惊怔了一怔,不敢再看,垂下眸子,平静地将碗中剩下的药汤喝完。
他们这样的人,就算在昏迷中,也会保持着几分警惕,狄飞惊从头到尾都知道,是她与苏梦枕救下了他。
自三合楼那夜初见,这小半月来,他查到不少从前不曾注意的事,拼凑出了事情真相,也查了不少关于她的事。
她是个很简单的人,往往像他和苏梦枕这样满腹谋算的人,大抵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想法来,这或许也有她从不掩饰自己想法的原因。
但这不影响她其实是个纯澈到有些无情的人。
她只关心她在意的人,那些能够被她看进眼里的,她也会在意,但这往往会让人贪心不足,入了眼里,就更想要介入她心里。
昨夜狄飞惊放她离开的时候,就已看了出来,她那小小的心里,一个兄长就已占据了大部分的位置,剩下的,便是整座金风细雨楼。
曾经的恩情湮没在岁月长河里,她早已不记得他了,造化弄人,当年之事因别有用心之人而错位,他对付了金风细雨楼这么多年,他放她离开之时,她眼里对他的防备,根本掩藏不住。
只要他还在六分半堂的一天,那抹月光就不会对他洒落半点温柔,只是放她离开,她或许还完了这点人情,就不会再将他看进眼里,放在心上。
所以那时的他欲言又止,欲语而还休,将心底的眷恋明晃晃的摆在明面上,望向她的每一眼,都是他精心透露出的情绪。
多一分则越界,少一分则无法勾动她心软。
狄飞惊的判断力从未出错过。
他自始自终都知道,她会回来的。
他算计好了一切,终于将自己送入了她的眼里。
“是姑娘救了狄飞惊。”他放下手中的药碗,语声轻细,仿若呢喃自语,“我又欠了姑娘一条命。”
苏镜音坐在他对面,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上几乎没有半分血色,想到这苍白虚弱的青年,本该是一大势力的掌权人之一,若不是因为她,也不会落到这等地步,心里不禁有些愧疚,她摇了摇头,说道,“要不是放了我,你也不会被雷损派人追杀,这说不上什么欠不欠的。”
她没注意到他说的是又。
狄飞惊微微抿唇,叹道,“看来,姑娘果真不记得我了。”
苏镜音很是困惑,“我们……从前见过?”
这好像已经不是狄飞惊第一次问起,她还记不记得他了。
狄飞惊没有直言回答她,他只是话锋一转,转而提起别事,“我的颈骨伤了很久,如今已无法抬头。”
苏镜音这才恍然发现,好像自她遇上狄飞惊的那天起,每一回见他,他就像此时一样,从来都是低着头,配上他那张秀丽出尘的面容,像极了闺中含羞带怯的娇美少女。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她张了张口,觉得不安慰两句好像不太好,但狄飞惊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紫色的荷包,没给她这个开口安慰的机会,“姑娘可还记得这个?”
苏镜音低头看去,发现这正是她昨夜经过巷口时,觉得眼熟的那团绸布,只是后来她的注意力全在他的伤上,就没再注意到他手中紧握不放的东西。
她将荷包从他手中拿过来看了看,忽然蹙了下眉,像是为了验证什么,指尖翻动细细密密的针脚,很快就感觉到了指腹底下的细丝,“这是雷山游蛛神丝……”
苏镜音蓦然抬头,“这是我的荷包?”
除了上官中神,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种神丝。
自小到大,苏镜音用过的荷包不计其数,不小心弄丢的也不少,不可能每个都记得,印象最深的,算起来应该是前段时间在鄂州城丢失的那个。
毕竟那个荷包里边的金叶子,装得满满当当的,她还一片都没有用过,说丢就丢了,每回想起来都心塞极了。
但那个荷包她记得绣的是玉腰奴,而这个荷包上绣的是昙花,不说刺绣针线上有不少磨损,且颜色黯淡的模样,想来应当已经年头不短了。
可苏镜音还是想不起来。
狄飞惊一直看着她,在她疑惑地抬眸时,他敛下眼睫,遮住了眼底抹不开的黯淡。
“我颈骨断折,不可治愈,是由于所练的功法存在缺陷。”
狄飞惊低着头,语声轻而虚渺,提起自身缺陷,并不自怨自艾,冷静得像是在说起别人的事,“但追根究底,还有因为曾经被失控的惊马踩断脖子的原因。”
“我自小出身贫寒,家中皆为马奴,那年冬日,大雪之夜……”
苏镜音静静听着他将往事娓娓道来,自始至终,狄飞惊的唇畔都抿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像是沉入了悠长久远的回忆之中。
可那些记忆,分明大多是痛苦的。
她不明白,他为何会用那样缱绻的语气,说起那样痛楚的曾经。
一枕南柯十年梦,窗外人影瘦。
窗外的人,却听懂了。
第37章 美人刀
狄飞惊轻言细语的,娓娓道出了当年之事。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苏镜音就逐渐想起了一些事情来。
她记得,那年她初学骑马,风雨楼中大多都是高头大马,没一匹是她一个初学者能骑的,于是父亲与她约好了去城南马场挑选一匹适合她的小马,那会儿风雨楼成立没几年,事务极忙,父亲忙了一天公务,拖到了夜里才去。
出了天泉山,路上渐渐下了雪,等到了城南马场,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父亲给她挑了一匹小白马,转头就碰上了一个老朋友,她那会儿还小,对大人间的虚情假意没兴趣,只注意到对方手上牵着一个小姐姐,牵着的那只手好像受过伤,上边只剩下两根枯瘦如柴的手指头。
那会儿恰是猫嫌狗憎的年纪,也还没现在这么咸,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她待不住,父亲也似是有意不让她和对方多接触,于是打发她去找马奴要点马草,到马厩喂她的小白马。
之后不知怎么的,马场里一匹大马发了疯,到处乱窜,那时天色晚,马奴不多,只有零星几个,大多惊惶失措,四散溃逃,她本来也想跑,转头却看见一个小马奴正被马蹄重重踩下,后来……
奇怪的是,后来她好像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只感觉一眨眼间,就看到那匹马倒在地上,身上几道长长的刀口,而那个小马奴,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倒在马尸不远处。
“那时我虽受伤昏迷,却还有些意识,隐约听见了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狄飞惊唇角噙着笑,继续说着,“是她耐心地安抚我,鼓励我,我想看看她,可是怎么都睁不开眼睛……”
“我感觉到她抖着手,为我擦去了脸上的血,而后像是要走,我竭尽全力拉住了她,那时不知道我抓住的是她的荷包,只感觉到她挣脱不开,将我手上抓着不放的东西留给了我,依稀听见她说,要去找父亲来救我……”
苏镜音拧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不知是不是眼下听了他的话,有些先入为主,总觉得他的脸,与那个血淋淋的小马奴逐渐重合了起来。
“我没想丢下你。”
她听到这儿,下意识解释道,“那时我带着父亲回到马厩,你已经不见了,我还让人找了整座马场,都没找到你。”
狄飞惊对她笑了笑,笑容中有丝不易察觉的苦涩,“那个时候我半昏半醒,渐渐不省人事,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六分半堂,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雷总堂,后来又见到了雷小姐。”
“接下去种种,几乎都对上了,荷包里的金叶子,六分半堂里也有许多同样的制式,我便误以为……是雷小姐救了我。”
苏梦枕站在窗外,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所有。
狄飞惊的话,让他想起金风细雨楼成立之初,依附于六分半堂的那几年。
六分半堂之所以叫六分半堂,指的便是总堂以「三分半的力,六分半的利」为理念,作为扩展势力的噱头。
大抵就是依附麾下的大小帮派,平日将总收入的三分半利润,上缴六分半堂,而一旦帮派出事,总堂便会以六分半的力量加以帮助和支持。
当年风雨楼也是上缴过三分半利润的,他记得,每年上缴的不止银两,也有金子,其中金叶子也不少。
当初的狄飞惊尚且年少,不似如今心思深沉,懂得掩饰,彼时一醒来就面对老谋深算的雷损,他的心里如何想,大抵都会从各个方面表现出来。
作为一方势力之主,除却武功高强,最重要的就是看人的眼光,雷损从不做亏本买卖,他自来就有这样精准老辣的眼光,施恩自当图报,端看狄飞惊这些年来的忠心不渝,便可知一二。
忠心的狗好找,忠心的人却难寻。
就连苏梦枕一直以来,也都确信狄飞惊永远不会背叛雷损。
“我为了六分半堂尽心竭力,对付了金风细雨楼这么多年……”
狄飞惊说到此处,别开了眼,似是不敢再看她,“直到那日见到姑娘,我才恍然明悟,自始至终,都是狄飞惊认错救命恩人,做了十年的错事。”
这些年来,狄飞惊并非看不出来,雷纯暗中十分防备他,她的所有温柔都浮于表面,而他对她的感情,全都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之上,他也曾暗自叹息,为何她会变成如今那般虚情假意的模样。
他在六分半堂中,是外姓子弟,雷损将他架上高位,一来是看中了他的眼力与判断力,二来便是为了利用他这个外姓人,平衡堂中雷门嫡系子弟的势力。
哪怕是利用居多,说到底,雷损对他却也有提携之恩,他这十年的尽心竭力,已算报答,双方从此之后,互相并不亏欠。
他如今欠的,只有她。
“其实我当时也没做什么,严格来说并不能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分明低着头,遮住了失血过多的惨白脸色,却也能感觉到他周身弥漫的颓然,苏镜音抿了抿唇,接着安慰道,“你也不算做错。”
“苏姑娘,你不明白。”
狄飞惊苦笑了下,低声说道,“那一夜,是彼时那个贫苦的小马奴,生来第一次被人温柔相待,当初倘若没有苏姑娘,狄飞惊是活不下去的。”
他越是这样说,苏镜音就越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年那个浑身是血,瘦得没几两肉的小马奴,她被他说得心里有些难受,犹豫了下,在他没受伤的手背上拍了拍,似是无声的安慰。
苏梦枕:“……”
对付他家这个心软的傻姑娘,苦肉计果真是最好使的。
苏梦枕并非听不出来,狄飞惊说出这些,不止是说给她听的,也是说给窗外的他听的。
他在表示,他如今已无意站在六分半堂的立场上,更无意再与金风细雨楼争锋相对。
若是之前,将六分半堂的台柱子给连根拔了起来,苏梦枕兴许还会高兴几分,但前提是,这根台柱,没有想要打她的主意。
苏梦枕也不再听壁角,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屋中,拱手道,“狄大堂主。”
“苏公子。”狄飞惊抬眼看他,“昨夜过后,这世上从此只有狄飞惊,也不再有六分半堂的狄大堂主。”
除了苏镜音的事,苏梦枕在很多事上,从不多作纠结,闻言便从顺如流道,“狄兄接下去有何打算?”
“我欠了苏姑娘的恩,有恩必当要……”
狄飞惊话还没说完,一个“报”字卡在喉间,肩胛骨忽地一震,疼得他瞬间冷汗就下来了。
他抬眼一看,苏梦枕的手正按在他肩上,面上皮笑肉不笑,“我妹妹一向施恩不望报,况且当初也没能救回狄兄,算不上恩情,更不需要什么报答。”
所以,别想着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美事。
二人脸色一个胜一个的白,苏镜音看了看,拧着眉头,连忙握住了自家兄长的手,将他拉到身边,及时救下了狄飞惊的肩胛骨,“兄长,他受的伤才刚包扎没多久,你轻点儿……”
狄飞惊仍然垂着头,看起来怏怏的,未免有些可怜。
“……”苏梦枕看了看故作虚弱的某神龙,忽然觉得莫名心梗,他瞥了她一眼,冷笑道,“你担心什么,有真气护着,死不了。”
他现在十分怀疑,狄飞惊昨夜受的伤,究竟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分明看起来很严重,却又不至于致命,把控得这样刚好,实在太像早有蓄谋。
苏镜音皱了下眉,觉得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她看了看狄飞惊,又看了看他,只当这两人互为对手太久,一时之间很难和平共处,于是只好站起身来,一边跟狄飞惊告辞,说了之后再来看他,一边将自家臭着脸的兄长拉出房门。
今日仍是雪天,走出狄飞惊所住的院落,苏镜音蓦然发觉,雪已经比来时小了不少,细细碎碎的,一点一点飘落,走在路上,无端让人觉出了些许宁静来。
哦,或许觉得宁静的只有她。
苏梦枕的脸色,从昨晚救下狄飞惊起,就没几回是不黑的。
换作外边的人,约莫就该怕了,但苏镜音觉得很有意思,毕竟从小到大,她实在很少见到,兄长像这两日这样喜怒形于色的模样。
总好过他从前什么都藏在心底,她想拉近兄妹关系,却怎么都猜不出他的想法来得好。
两人一道走在路上,苏镜音走几步,就转头看一眼他,又走几步,再转头看一眼他,看得苏梦枕冷沉的脸色再也绷不下去了。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抬手,泄愤似的捏了捏她的漂亮脸蛋,或许是天气冷的原因,明明他手下没怎么用力,她的脸却立马就红了。
苏镜音还不知道他干的好事,他一驻足,她也跟着停了下来,此时仰着一张红红的小脸,还在试探着问他,“兄长,我将狄飞惊救回来,你是不是不高兴?”
苏梦枕默默收回了手,忍不住摩挲了下指腹,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他低声叹道,“……没有。”
“明明就有。”苏镜音不傻,她看得出来他不高兴,而且从昨夜开始,都已经不高兴好几回了。
“救他是应该的,不论目的为何,至少他昨夜确实放了你。”
苏梦枕叹了口气,转身继续走,边走边说,“情债难偿,这人情,能不欠就不欠,我不会因为这个不高兴。”
苏镜音眨了眨眼,快步跟了上去,“可是你也确实脸色好臭……”
苏梦枕:“……”
偏偏道理他都明了,可心里止不住的泛着酸,这哪里是他控制得了的。
可是这话,却不能让她知道。
他只能说道,“每到冬日,我身体便越发不好,看起来脸色差些,也是正常的。”
苏镜音伸出手,试探着碰了碰他的手,感觉到确实很冰,她眉头蹙着,想起他这两天,脸色确实比以往苍白不少,心里越发担心了起来,“树大夫昨晚新配的药,兄长今天喝过了么?”
苏梦枕本来想说吃了,但话到嘴边,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簌簌咳了两声,唇色也跟着白了,虚虚弱弱地说道,“狄飞惊毕竟曾经是六分半堂的人,我不放心你,急着出来寻你,尚未喝药。”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苏镜音眉头一皱,美目一瞪,顿时就急了,拽着他就走,“赶紧赶紧,快回去喝药!”
苏梦枕唇角含笑,任由她拽着走。
你看,音音最在意的人,还是只有我呢。
小姑娘一扭头,就瞧见他笑得冰消雪融的模样。
她怔了怔,忽然停了下来,回过身看着他,小脸严肃地问,“你实话告诉我,早上究竟喝没喝药?”
她怎么感觉,她这像极了皇帝不急太监急,反倒是她兄长好像半点都不着急喝药的样子。
“我不骗你,早上那时要喝的,只是你走了,我担心,就没来得及喝。”
苏梦枕又笑了,他俯下身,克制地将她虚虚揽进怀里,下颌抵在她纤薄的肩膀上,轻声说道:
“药一次两次没喝不打紧,可要是音音出了什么事,没有音音,我活不下去的。”
苏镜音:“……”
等等?
她怎么觉得,这话,咋这么耳熟呢??
第38章 美人刀
他就这么虚虚地半揽着她,明明语气轻轻缓缓的,可苏镜音却蓦然感觉到一丝凉意。
后背凉凉的,连带着被他下颌抵着的肩膀,也麻麻的。
苏镜音微微颤栗了下,“兄、兄长,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梦枕更紧地用力扣入怀中,她想抬头看他,只瞥见了一眼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下一瞬,眼前一黑,整个面庞都被摁进了他怀里。
苏梦枕抱着她,只觉心里万分酸涩。
兄长这个称谓看似亲近,实则克制,像是一把冰冷无情的戒尺,将他与她之间的关系,犹如楚河汉界,割划得分外绝情。
他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总是不愿在这种时候,听到她口中唤他兄长。
那只会,让他心生难堪。
没有人知道,自君山一行,从他意识到,他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姑娘萌发了超越兄妹的感情时,他是惶恐的。
他竭力压抑自己,竭力控制自己。
他知道,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东西。
哪怕他的情意真有得到回应的那一天,哪怕他的势力也能冲散闲言碎语,可天不假年,等到他不在了,没人护着她,她又该如何自处?
心似已灰之木,余生不知几何。
所以哪怕他爱意渐浓,却也从未想过,真正摘下那轮天边的月。
可是感情一事,从来万般不由人,随着时日渐久,那不知从何而起,却莫名偏执的占有欲,反而渐渐控制了他。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已经下意识作出了对自己有利的行为,他不是个合格的兄长,而是个卑鄙的爱慕者,他有意地惯着她,宠着她,纵着她,看着她一步步走进他编织的温柔陷阱里。
期望她能越来越依赖他,离不开他。
期望她能一日胜过一日地依恋他,只要多一点,再多一点,更多一点。
他惶恐不安,又贪心不足。
他贪婪地想要独占她的一切。
包括她的每一寸目光。
可是他不能,不能这样做。
怀里的小姑娘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她看着他的每一个眼神,都纯粹得让他痛苦不堪,每一刻他都要竭尽全力,才能不在她的眼神之下溃败而逃。
她或许又是以为他身体不舒服,此时乖乖巧巧地被他抱着,手放在他背上,安抚似的轻轻拍着。
苏梦枕几乎用尽了全力,才克制住自己将她彻底揉入骨血里的欲望。
一寸情肠,千万死结。
……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风波永远没有止歇的那一天。
雷损将雷动天等人派出去追杀狄飞惊,自是知晓当初的事实真相已露端倪,这枚棋子既已不再忠心,那便不可再用。
而狄飞惊的判断力与手段又过于厉害,雷损自然明白不能留下这个威胁,可没成想,狄飞惊亦是早有防备,一场追杀,不止折了两个堂主,还折了他手下八雷子弟中的「如有雷同」。
就连雷动天,也被狄飞惊的「大弃子擒拿手」所伤。
「大弃子擒拿手」是为天下擒拿手之王,修炼难度极高,且功法存在缺陷,狄飞惊付出了颈骨无可治愈的代价,才练至大成。
可威力也是极强的,只要他那双秀秀气气的手,拿住敌方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就算是一缕头发丝,都足以制敌死命。
雷动天武功够高,虽没有死,却也身受极严重的内伤,短时间内不可擅动内息。
内息不能动用,那便相当于无法动武。
六分半堂里人心浮动。
总堂主与二堂主皆重伤在床,同时还宣告众人,支撑六分半堂的骨干人物,狄大堂主背叛总堂,反水金风细雨楼,这让堂内众人一时间哗然不休。
顺位而下,只剩三堂主雷媚可堪稳定大局。
只不过雷媚一介女子,虽然总有一些脑壳长草的直男癌看不上她,当下却也拿她没办法。毕竟除了当日只受了一些内伤的四堂主雷恨还留在堂中,五堂主雷滚与六堂主雷娇也在人金风细雨楼手上,七堂主祁连山豆子婆婆与八堂主花衣和尚,都死在了狄飞惊的大弃子擒拿手之下,而九堂主赵铁冷,本就是金风细雨楼的细作。
数来数去,剩下的虽然可堪一用,却也都敌不过被称为「无剑神剑手」的雷媚。
没有雷损在背后撑腰,也没有狄飞惊在身旁辅佐,就连雷纯都不得不看清形势,被迫掩藏野心,暂时低调行事。
于是雷媚顺理成章地控制了六分半堂。
这本就是苏梦枕当日将身受重伤的雷损放走的目的。
因为雷媚,和赵铁冷,也就是薛西神一样,都是他的人。
金风细雨楼四大神煞中,有个神秘莫测,从不露面的郭东神。
而郭东神,就是雷媚。
雷媚的父亲本是六分半堂的创始人雷震雷,她本就是最正当不过的继承人,只是后来雷震雷被扳倒,当时没看上她的雷损对她下了决杀令,是天牢中的郭九诚救了她,收留了她,因此她才改姓郭,自此成为金风细雨楼的郭东神。
当日楚河镇外,就算没有苏镜音的出现致使石观音被迫反水,就算苏梦枕不得不以一敌二,处在雷损身后的雷媚,也能随时背刺一击,扭转战局。
但若是雷损当时就死了,六分半堂群情激愤之下,不论新上任的总堂主是何人,为了稳定人心,表示立场,第一件事,就是调准枪头,团结力量对付金风细雨楼。
这对金风细雨楼而言,有害而无利。
而现今雷损未死却重伤不起,如此情形,恰好让雷媚有了可趁之机,利用雷损对她的信任,不费一兵一刃,逐步收拢人心,一点点拿下六分半堂的真正控制权。
狄飞惊养伤期间,总有不属于金风细雨楼的鸽子,盘旋天泉山上,飞来又飞走。
他在六分半堂多年,忠于他的人不在少数。
狄飞惊收信收得光明正大,苏梦枕也放任自流,并不阻拦。
幽居小院,却能知天下事。
尽管狄飞惊不知道雷媚暗地里与金风细雨楼的关系,却也看得出来,苏梦枕不对六分半堂乘胜追击,一来是因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六分半堂虽实力大减,却仍然与江南「霹雳门」关系匪浅;二来,则是有意在放雷媚一步步蚕食六分半堂的权力。
狄飞惊猜得不错。
苏梦枕在等。
等到六分半堂的势力全被雷媚掌握在手中,等到那时,想来雷损也该“重伤难愈,不治而亡”了。
于是雷损的伤,一直用着某些不可告人的“好药”精心养着,直到大年夜前,时隔两月,才真正不治身亡。
而雷动天作为对雷损忠心不二的死士,自然也跟着一道去了。
狄飞惊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不由恍惚了大半日。
而雷媚本就收拢了六分半堂大部分权力,再加上她作为三堂主,以及上一任总堂主之女的身份,自然而然的成为了继任的新总堂主。
六分半堂里不是没有不服的声音,但那些声音,经由雷媚新收入堂中的一位姓白的副手之手,如今也都沉入了奈何桥下。
若非苏镜音在收到雷媚送来的礼物时,随口一句“阿蚊”说漏了嘴,狄飞惊也没能猜到,雷媚竟与金风细雨楼的关系如此亲近。
阿蚊,是雷媚的小名,这世上少有人知,就连狄飞惊也是偶然听雷损私下里叫过一两次,才知道的。
这短短两月里,江湖上风起云涌,大事小事不断。
前有绣花大盗以绣花针为暗器绣瞎子,劫掠大笔钱财,后在陆小凤的调查之下,才发现真相实是六扇门的捕头之一,贼喊捉贼的金九龄所为。
后又有传言,三十年前就销声匿迹的梅花盗重出江湖,至今不到两个月,就犯下了七十余起奸/杀凶案,就连前华山派掌门的爱女也身受其害,死于非命。
因而有不少家中女眷受到梅花盗残害的富贵人家,以大量身家钱财为奖励,对梅花盗的人头发出悬赏,誓要让此人付出代价。
与此同时,还有近两月来才传出名声的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声泪齐下地站了出来,说与华山掌门的女儿是闺中密友,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实在伤心欲绝,又说谁能杀死梅花盗,她就嫁予谁为妻。
尽管这个「武林第一美人」之名水分极大,有自封的嫌疑,是由林仙儿许多裙下之臣宣扬而来,江湖上怀疑声不断,但此番梅花盗一案,名声,金钱,美色,三者皆而有之,因此近来已引得整个江湖议论纷纷,骚乱不止。
苏镜音听说这事的时候,手上正把玩着一块千年古玉所制的玉牌。
玉牌并不大,约莫只有她一手大小,但做工极其精巧,正面刻著七十二天魔,三十六地煞,反面刻著了密密麻麻的梵文经书,苏镜音没那个闲工夫去数,只用肉眼估测,上头刻着的少说也有一千多字。
这是她家玉叔叔今早临走之前给她的,说是他有事得回罗刹教一趟,事情处理完了就马上回来,这东西就送给她玩了。
哦,走之前他还特意交代说,如若接下来江湖上传出什么他死了的风言风语,一率别管,都是假的。
苏镜音听得晕晕乎乎又稀里糊涂的,问了她兄长,兄长说没什么大事,玉叔那是钓鱼执法呢。
她听到钓鱼就想起了一些心梗的事来,于是也不多问了,反正知道玉叔叔没事就行。
想想也是,就凭玉罗刹的那身武功,这世上能杀得了他的,约莫也还没出现,就连石观音当日与他一番交手,也不敢说自己当真能够胜得过他。
而石观音近来一直待在汴京城里不曾离开。
统筹一百零八楼的青衣第一楼位于关中,她本就是靠武力值压制的青衣楼,如今更是完全一副撒手掌柜的架势,辗转送来京师的楼中事务,也大多交给了曲无思和顾惜朝处理。
当初要不是因为青衣楼五次三番想杀苏镜音,又有无花在旁拱火,她估计最开始也没打算接手这么一个大摊子。
恰好当时石观音找到苏镜音后,也打算将沙漠经营的势力转移到关内,有青衣楼这么一个现成的摊子在,除却那时杀霍休费了一点功夫,杀上官飞燕前,听说她是因为她家音音长得好看才派遣杀手杀她,于是就顺手给她的脸划了几条道道,扔进放满镜子的房间里折磨了几日……其它时候,她大多是没费过什么气力的。
话说回来,石观音这段日子之所以一直待在汴京城,其实有两个原因。
一来,是由于当日她在楚河镇外大开杀戒,被自家小姑娘瞧见了,为了不让她对她产生什么心理阴影,她这些天时不时前往天泉山,可哄了不少日子,为此不惜暂时放下了送苏梦枕下去喝孟婆汤的计划。
二来,则是她前些天将小姑娘哄好后,收到了被她扔到关外寻人的楚留香的消息。
信中说。
那人,找到了。
第39章 美人刀
冷风如刀,万里飞雪。
关外的冬日冷得令人难以忍受。
好在随着马车行进,不多时已入了关。
比起车外肆虐的风雪,隔着一层厚厚貂皮车帘的车厢内,显得暖和了不少,在关外寻了几个月的人,从来衣着整洁如翩翩公子的楚留香,眼下裹着一身厚裘,半点都翩不起来了。
这一路,路途漫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
车厢内静得只闻呼吸声,窸窸窣窣的雕刻声,以及时不时响起的咳嗽声。
行路难,行路最是寂寞。
楚留香喜欢江湖的风起云涌,喜欢市井的人间烟火,他是个浪子,浪子就像无脚的鸟,来这人间走一遭,总想着要飞遍世间方寸,尝遍人间风月。
但这不代表,他不懂得享受寂寞。
尽管这漫漫长路,他其实有个同行之人,本该不觉寂寞,可是偏偏这个同行之人,虽然满身寂寞,却并无半分享受之意。
他寂寞得仿佛自虐。
这个人已不再年轻,满面病容,难掩憔悴失意之色,就算是微微笑着,那眼角浮起的每一丝皱纹,好似都刻满了忧愁与怅惘。
楚留香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一叹,雕刻声也跟着一顿,停了下来,然后就是提壶斟酒的细细流水声。
“你不该喝酒。”
楚留香看着眼前之人,温声劝道。
他实在是个很温柔很体贴的人,当他关切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眼睛像是明朗的天空,里面盛满了暖融融的日光。
可惜他关心劝说的人,只是用那双年轻得与年龄不符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下,似是感念他的关心,却又像是没听见似的,手上动作没半点犹豫,已经端起酒盏,仰头饮下了一杯清酒。
下一刻,酒入肺腑,咳嗽不止,他苍白的脸色立时浮起了病态的酡红,看得楚留香万分不忍心。
唉,真倔啊,怎么就不听劝呢。
直到不久前才打满的酒瓶再次空了,他又重新拿起了那把雕刻的小刀,继续专心地刻起了手中的木像。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持着薄锐的小刀,一点一点地雕琢,从衣裙,到发鬓,再到眉眼,原是死物一枚的木像美人,在他灵巧的手中仿佛活了过来。
小李飞刀,例无虚发,原来李探花那双令恶人闻风丧胆的手,不止可以用来掷飞刀。
自二人相遇,楚留香已经不止一次见到他雕刻木像,但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别的原因,他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手下雕出的女子模样。
楚留香和陆小凤是相似的一类人,他们对那些谜团重重的事,总喜欢刨根究底。
他特意问过李寻欢的贴身随从铁传甲,只知道那是个极美的女子,他每每刻好一个木像,从来都不留在身边,总是像埋葬什么极重要的东西似的,将木像虔诚地埋入深土里。
楚留香只见过他埋完木像的模样,埋进去之后,他整个人就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心魂,只剩下一具残破的身躯,继续留在这人世间游荡。
这让他不禁暗忖,莫不成这位二十年前曾声名鹊起的「六如公子」,这么多年远走关外,绝迹江湖,日日都是这般过来的么……
小李飞刀成绝响。原来,也不过是此间一失意人罢了。
…………
如果你没有朋友,请找狄飞惊。
当狄飞惊想成为一个人的朋友时,恐怕这天下间,没几个人能抵挡得住。
至少脑子八成新的傻姑娘不能。
临近新年,汴京城里到处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息,连带着一向死宅的苏镜音都受到了感染。
这时节家家户户都要购买年货,市肆热闹非凡,吃的用的玩的,摆摊的叫卖的,糕点果子以及各种小玩意儿比比皆是,从前父亲每年都会带她出去游玩,原本苏镜音是想等等自家兄长什么时候得空,再一道出去逛一逛的。
可也正是因为临近新年,这时节本就是各方势力一年到头最忙的时候。从前父亲得空,也是因为那时的风雨楼势力不大,没多少大事可忙。
而这几年来,在她兄长的经营下,金风细雨楼已经成了立足江湖的一大势力,外加今年吃下了六分半堂不少地盘,苏梦枕就更忙了,哦不,应该说整个风雨楼中,除了苏镜音,以及说是巡街,实则日日跟一群江湖朋友打混玩闹的温柔,其余个个都很忙,没几个闲人。
苏镜音并不是什么娇气的姑娘,倒不像那些千金小姐一样,出门一定要有一大群人跟着,她只是担心出门遇见方应看。
毕竟作为小侯爷,方应看在京师也算耳目众多,她都怀疑他是不是安排了什么人日日守在天泉山下,每回她出门都能碰上,真是见了鬼了。
但要是让她跟着温柔一起的话……就算不说温柔的刀法也只是半桶水哐啷响,经过上回三合楼外的事,她也不想再跟温柔单独出去了,她怕被坑。
后来还是狄飞惊说自己如今也是个闲人,说不能在金风细雨楼白吃白住,可以临时充当她的护卫。
狄飞惊的武功足够高强,至少方应看身边那些个八大刀王什么的,是敌不过他的,苏镜音已经有两三年没自在逛过市肆,因此也就跟着他一道出楼了。
出去前苏镜音原本想告诉自家兄长一声,但敲了敲他的房门,没人应,问了塔下守卫,说是一早就出去了,她想着只是出去逛一逛而已,便只交待了两句,算作报备了自己的行踪。
许久才出来一趟,苏镜音实在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只是绕路去合芳斋取了盒点心,然后逛了不到一个时辰,她就蔫了,最后只能找了家茶楼稍作休息。
茶楼名叫春华楼,每日都有说书和唱曲之类的节目,因而生意很好,江湖人也不少,苏镜音带着狄飞惊走进大堂的时候,整个楼里的喧嚣声都静了一静。
苏镜音蹙了蹙眉,直接要了个二楼的雅座,走上楼梯的时候,身后还有不少灼热目光紧紧盯着,觊觎的目光更是不少。
但随后就有人认出了一身白衣的狄飞惊,也有当日君山大会在场的人认出了苏镜音,金风细雨楼的威名之下,等到苏镜音踏上二楼,已经没几个人敢目光放肆地盯着看了。
最多也就是暗戳戳的偷瞄几眼。
二楼上面也有不少茶客,好在雅座三面皆有屏风遮挡,隔开了大多视线,苏镜音总算自在了些,点了壶茶,又点了一些茶点,然后支着下颌闲适地听起了小曲儿。
苏镜音进来的时候,说书先生刚下台,换了个唱曲的姑娘上台,台上唱曲的姑娘生得清秀动人,那把嗓子更是婉转清灵,此时唱的是长恨歌。
曲子很长,勾起了苏镜音一些不太美妙的背诗记忆,她听着听着就走了神,没发现台上歌女的眼神时不时地投在她身上。
她总是迟钝了些。
但狄飞惊再敏锐不过了。
就算察觉不出歌女看她的目光有多恋慕,他也不可能感觉不到,那歌女看向他的时候,眼中毫不掩饰的敌意。
苏镜音毫无所觉,一手捧着茶盏浅浅啄了一口,另一只手的指尖时不时点在桌上,跟着曲子打拍子。
“姑娘好像很喜欢听曲?”狄飞惊忽然问道。
苏镜音指尖一顿,然后摇了摇头,说道,“还好,只是平日不常听到这些,图个新鲜罢了。”
金风细雨楼虽有作宴饮之所的黄楼,但前后两任楼主都是清心寡欲之人,并不像那些达官显贵、富贵世家一样,在楼子里豢养什么歌女舞姬,再加上苏镜音平日甚少外出,一年到头也就偶尔出楼放风的时候,听上那么几回而已。
说到这里,她又转头看向台上的歌女,“而且爱美之心人人都有,我当然免不了俗,那姑娘唱得好听,长得也好看,我便忍不住多看上几眼。”
狄飞惊提壶的手顿了一下。
他抬眼看向了她。
清丽秀气的眼眸里装满了她的倒影。
他想说,不及你。
但狄飞惊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说了他这两月下的功夫就会白费,就会将她越推越远。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勾了勾唇,提壶添茶,然后得了小姑娘一个能令周幽王亡国的笑。
接着果然不出所料,台上那股冲着他而来的敌意,一瞬间变得更深更重了。
如今朝廷势弱,江湖势大,江湖人侠以武犯禁比比皆是,官府律法都是管不了的。普通老百姓对于身怀武功的江湖人,大多都是避而远之,不可能主动招惹。
一个普通的歌女,是不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如此明晃晃挑衅于他的。
除非那人本就不是什么歌女。
一曲未罢,楼下忽而传来聒聒焦焦的吵嚷声。
是两个姑娘的吵架声。
其中一道声音耳熟得很。
又是你,温小师妹!
苏镜音揉了揉额角,本来不想管,但在听到温柔已经爆出了“金风细雨楼”“大师兄”等字眼时,她就不得不下去一趟了。
毕竟万一闹出了什么事,温伯父将人托给风雨楼照看,最后收拾烂摊子的,还得是她兄长。
她兄长最近已经忙得瘦了一圈,衣带渐宽,只希望她家温小师妹,可别再给他多找上什么麻烦事了。
一下楼,才知道原来吵嚷的不是大堂,而是春华楼门口。
其实温柔最近已经安生许多。六分半堂内乱,白愁飞自觉正是出头的好机会,因而被雷媚挖去了六分半堂,近来忙得厉害,只剩下一个不愿加入六分半堂的王小石,还在药局里兢兢业业地当学徒。
王小石性子好,温柔常常自说自话,他也从不与她多作争论。今日他是去为一个骨折的病人换药,温柔闲得发慌,也跟着他去,归来路上,便听见了春华楼中传出袅袅动听的曲子,她向来想一出是一出,风风火火地拉着王小石就往里头冲,然后就撞上了人。
冲撞的力道有点大,双方都被冲退了好几步,原本只是随口道个歉的事,但对方或许心情不好,张口就是“瞎了眼”之类的话,温大小姐这暴脾气,哪里还能忍得了。
于是接下来,双方就“你瞎还是我瞎”展开了一番友好交流。
爱凑热闹是人的天性,两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在门口吵架扯头花,台上的歌女唱到哪里,春华楼里已经没什么人注意了。
那歌女唱到“七月七日长生殿”的时候,苏镜音正捏着抽疼的额角走下楼,一曲唱罢时,她已经看见了那两个引起骚乱的姑娘。
两人虽然还没友好交流出一个满意的结果来,但好在,双方身边各有一位武功高强的同伴拦着,眼下只动了口,并未动上手。
王小石与对面的青年侠士对上视线,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病相怜的无奈之色。
搅事精就没有一天不搅事的。
温柔掰不开王小石挡在身前的手,正要对他怒目而视,却在转头的同时,看见了从楼梯口走过来的苏镜音。
她顿时愣住了。
美人蹙眉,美目微嗔,传颂至今的西子之颦,也不过如此罢。
饶是温柔已经见了苏镜音许多次,也觉这一幕冲击力实在太强,更别说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俯首低眉,孤寞出尘的狄飞惊。
多养眼的一幕啊。
她这么一愣住,拦着她动手的王小石自然是第一个感觉到的人,他下意识回头望去,也跟着呆住了。
他已经有几月没见着苏姑娘,时隔日久,只觉她好像长开了些,也越来越美了。
春华楼前,原本的喧闹不再,霎时间静了下来,温柔回过神来,瞥了一眼身后呆愣愣的众人,只觉与有荣焉,可把她骄傲坏了。
温柔一把扒开愣成石头的小石头,然后噌地一下窜到了苏妹妹跟前。
没错,就是苏妹妹,她比妹妹还大了半岁。
“音音,你怎么也在这……”
她的话还没说完,冷酷无情地扒开小石头的温柔,也被另一个人冷酷无情地扒开了。
她转头一看,就见方才还跟她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泼辣姑娘,现在那脸倒是更红了,只是开口时声如蚊蝇,一副十足的娇羞姿态。
然后扭扭捏捏的,说出了那句经典的搭讪语录,“这位漂亮妹妹我曾见过的……”
温柔:“!!!”
这什么老套又恶俗的台词??
不对。
重点不是这个。
重点是妹妹要被抢了!!
第40章 美人刀
一般来说,但凡性子相似的两人,大抵不是知己好友,就是死磕对头。
苏镜音看了看忽然冒出来的陌生姑娘,又看了看旁边眼睛喷火,又开始和对方吵起来的温柔,没忍住笑了下。
她觉得这两人的性情真的很像,同样热烈,同样火爆,就跟照镜子似的,果然都是家里惯出来的性子。
只是极为短暂的浅浅一笑,却美得动人极了,像璀璨星河一瞬铺开的流光,饶是狄飞惊也不由怔了一怔。
不知怎的,蓦然间他想起了当年垂死之际,昏迷之前,眼底倒映的那一道道紫色光影。
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忽然被挖掘出来,那时的他还不曾接触武道,恍惚中只以为是幻觉,如今想来,那更像是极快极厉的刀光。
可是那个时候,马厩附近只有受伤的他和小小的她,又怎么会有刀光呢?
对面与温柔吵架的那姑娘,这会儿也睁大了眼睛,捂着嘴,只觉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心口处也砰砰跳跳的,停都停不下来。
她对我笑了!她一定是喜欢我!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跟着漂亮妹妹上了楼,坐到了雅间,她才恍然想起还没自我介绍。
但其实苏镜音已经知道二人是谁了,旁边有个狄飞惊,她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基本上全都知道了。
她知道那是「活财神」朱百万的女儿,朱家大小姐朱七七,也知道她身边的那位,是近来声名鹊起的赏金猎人沈浪。
听说是近来梅花盗一事引得家有女眷的人家户户自危,而朱七七长得美貌,又是个不安分的,总想着出来闯荡江湖,沈浪接了朱老爷的单子,在外保护朱七七,今日在此遇见,也不过是快过年了,沈浪正在护着她赶回家的路上。
眼下坐是坐到了一处,但温大小姐和朱大小姐还是相看两相厌,一对上视线,两张脸就同时垮了下去。
但好在不吵了。
苏镜音隔在中间,觉得自己像个守护世界和平的吉祥物。
台上的歌女又唱完了一曲,向看客们柔柔福了个身,然后一步一摇地走下了台。
接着又有人上了台,是个身穿浅绿绣花锦袍,腰间还挂着十几个绣花荷包的中年男人,年纪不小,但胡子刮得十分干净,手上还端着个翡翠鼻烟壶,打扮得花里胡哨,古里古怪。
苏镜音只听见楼下有人叫他贾大相公,她刚问了句那是谁,就听坐在对面一直一言不发的沈浪忽然开口,向她解释道,“那是江湖中有名的恶棍之一,奸商贾剥皮。”
苏镜音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沈浪也微微笑着颌首,他实在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人,明明笑着,却带着几分懒散以及看破世事的豁达,这是相对年轻的王小石所不具备的。
但对苏镜音而言,最重要的还是他的眼神有欣赏,有惊艳,却并不令人讨厌。
狄飞惊也多看了他一眼,只是他的眼神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那贾剥皮好像很喜欢听人奉承他贾大相公,一通开场白后,接着就从桌案下掏出了一只翡翠蟾蜍。蟾蜍约莫海碗大小,遍体碧绿,眼睛上镶嵌着一双足有桂圆大小的海明珠,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苏镜音没想到出来喝个茶听个曲,还能碰上拍卖现场。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场面,她不免多关注了几分,然后就听楼下已经有人叫到了六千两。
苏镜音对这些珠宝玉器没什么研究,平日多戴点首饰都嫌累赘,万一出事了使轻功还得多费几口内息,此时全身上下也只有一双白玉耳珰,以及头上一支挽发的碧玉簪。
她又看了那蟾蜍一眼,转头问身旁的狄飞惊,语气还带了点点嫌弃,“这东西这么丑,值那么多钱?”
对商户来说,蟾蜍是招财的象征,但女孩子大多是不喜欢的,苏镜音也不喜欢丑丑的、背上还有许多小疙瘩的癞蛤蟆。
狄飞惊忍不住勾了勾唇,姑娘她嫌弃地皱着一张小脸的样子,委实有些可爱,他的指尖蜷了蜷,压下了唐突的想法,面上不露异色地解释道,“那翡翠品相不错,大抵值个几百两银子,真正贵重的,是那双明珠制成的招子。”
朱七七自小富养长大,闻言也点头说道,“单是那一双光泽莹润的海明珠,就已值六千两了。”
王小石也不理解,“所以这是买珍珠还是买蟾蜍呢?”
“买的自然是它的价值。”沈浪说道,“倘若能以低价买下,再转手一卖,扣去六千两本金,少说也能赚上个两千两。”
狄飞惊微微一笑,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讽刺之意,“前提是,那上头真有一双明珠。”
苏镜音如今也知道,狄飞惊的眼力与判断力极高明,他说得这样笃定,想来是看出了些什么。
果然,还不等她问,楼下就已先款后货,交易完成,接着立马传来了喧哗声,那买了翡翠蟾蜍的冤大头颤着声音喊道,“这……这蟾蜍不是一整块的翡翠!还有这明珠……竟也只有一颗……不!这仅有的一颗,竟还是剖成两半的……”
那贾大相公早已收好了银子,毫无诚意地说着自己也没看清,然后口口声声货物既出,概不退还,端的一副无赖奸商嘴脸。
除了狄飞惊与沈浪,其他几个都是初入江湖的小年轻,哪里见过这等玩弄骗术的直播现场,这会儿就连温柔也都瞪大了眼睛,扯着王小石的衣袖直呼大开眼界。
难怪他刚才不肯让人上台验货,还要先钱后货,再加上他又极会煽动诱惑人心,勾得那冤大头明知贾剥皮的奸商名声,还是忍不住出钱买了货。
看到这里,苏镜音对江湖的险恶程度,又多出了一番新的认知。
她想,以后还是别带太多钱出门了,上回那袋丢了的金叶子就让她心痛得不要不要的,万一哪天像那冤大头似的,一丢丢个六千两,那得多心痛啊。
反正只要她够穷,就不会被骗。
苏镜音这正走神呢,楼下又传来了一阵更喧闹的声响,她下意识转头看去,然后就是一怔。
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白衣如雪的柔弱少女。
她就那样怯生生地站在台上,秀发如云披散而下,面容娇美清秀,脸色虽因骇然而苍白,却遮不住那股子楚楚动人的风姿,羞涩得像是一只初入人世的麋鹿。
苏镜音:“??”
什么鬼?皇城脚下明晃晃拐卖人口??
虽然她从来都被苏梦枕保护得很好,但她也知道朝中奸佞当道,这世道并不太平,拍卖奴隶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但也仅限于黑市。
她没想到连这皇城底下,金风细雨楼地盘之外,这样一座人来人往的茶楼,都能这样明目张胆的拍卖人口。
楼下大多都是男人,在贾剥皮极具煽动性的言语中,以及台上少女的美色下,大多都有所动摇,但又怕了贾剥皮的骗术手段,怕成为第二个冤大头,所以几乎都还有所怀疑和犹豫。
然而这贾剥皮的下限,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的。
他突然抬手一拉,将那少女的雪白衣衫一把扯了下来,露出了圆润白皙的肩头,以及半片光滑的胸脯。
狄飞惊早在他动手前就转过了头。
他看向了身旁紧紧蹙着眉的姑娘,若是早知有这一出,他不会来这茶楼,也不会让她看到这样的腌臜场面。
楼下沸反盈天的叫起了价,不一会儿,已经从一千五百两叫到了四千两,那白衣少女更是抖得厉害,不多时就落下了泪来。
温柔彻底看不下去了,拿着刀就要下楼,但朱七七已经快她一步,直接使出了钞能力,“我出一万两!”
楼下静了一瞬,而后一阵骚动,众人皆不约而同抬头,望向了声音来源的二楼雅座。
苏镜音往后一挪,避开了众多视线。
春华楼位于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以及迷天盟的地盘交界处,风雨楼的巡街弟子大多不会巡到这儿来,这也是贾剥皮敢在此处做拍卖的原因。
苏镜音这会儿没带其他人,只能低声问狄飞惊,“你的手下有在附近么?”
狄飞惊心下一跳,蓦然抬眼。
他没回答,只是静静盯着她看,苏镜音眨了眨眼,有些疑惑,“难道我猜错了?”
“还是……”她迟疑了下,又问,“难道这是不能说的?”
“不,我只是……有些意外。”狄飞惊低声说道。
原来她看着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心里却是透亮的。她知道他手里还握着不少暗中的势力,也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孑然一身,只能借住风雨楼中。
“哦……”苏镜音不太理解,但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朋友之间也并不需要事事相告,她没再多问,只接着说道,“那能不能请你叫人帮我办件事?”
狄飞惊看了她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姑娘但有吩咐,飞惊无有不应。”
他轻声说道,“只是我希望姑娘知道,你永远不用对我说请。”
他的语声那样诚挚,态度又这样郑重,让苏镜音不由有些不自在,但她此时更在意楼下的骚乱,所以也只是迟疑地点了点头,然后低声跟狄飞惊说了自己的打算。
她不打算让风雨楼的人来掺和这事,既然这里是皇城脚下,那就应该让官府的人出面打假打拐,扫黑除恶,来得更名正言顺一些。
狄飞惊出去吩咐手下,苏镜音也顺便伸手拉了拉朱七七,在她耳边低声说起小话,让她和温柔一道做场戏,拖一拖时间。
于是很快,朱七七和温柔又吵了起来,两人互相叫价,这个喊一万一百两,那个就喊一万两百两,就这么一百两两百两的磨着提价。
毕竟两人刚刚才在春华楼门口大吵了一架,贾剥皮也不疑有他,直到两人边吵边叫价,慢吞吞叫到了两万一千两的时候,他才逐渐反应过来不对劲。
但这会儿已经为时已晚。
一道身影如鹞子般一掠而过,犹然裹挟着丝丝冷冽肃杀的气息。
然后,一柄细薄而锋锐的长剑,抵上了这位贾大相公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