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美人刀

    宫九出现在这里,其实是个意外。

    他原本的目的地,是山西关中,青衣第一楼。

    创立杀手组织青衣楼的霍休,生性爱财如命,他利用上官飞燕的美色,本打算以金鹏王朝的财宝作噱头,想要将曾经同朝为官的老朋友独孤一鹤、阎铁珊二人的全部身家一网打尽。

    计划本是可行的,只可惜自一开始,向来风流多情的浪子陆小凤却死活不上钩,这计划也就如山体滑坡,崩了个大盘。

    原打算坐收渔利,通吃三家的宫九,自然也只能不了了之。

    尽管如此,青衣楼倒还算勉强可用,宫九所在的无名岛上,自有一个名为「隐形人」的杀手组织,他不在乎青衣楼那些杀手,他只在乎能不能搞钱。

    他想着那青衣楼收拾收拾,约莫还能大捞特捞上一笔,但却晚了一步,他输在离得太远,赶到半路的时候,青衣楼已被石观音收入了囊中。

    那女人自来只在沙漠经营她的地盘,此次不知抽的什么风,竟跑来中原,还抢先拿下了他看中的青衣楼。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宫九收到消息后,仍旧继续往关中赶,只是事情已成定局,他赶路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悠悠哉哉一路向北,只是在半道拐了个弯,他就与下属失去了联系。

    路盲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只是心有所感,忽然想赏个月而已。

    绝对不是又迷路了。

    只是这鄂州城,今夜可真是热闹得很呐。

    这一茬一茬的,可比什么赏月有意思多了。

    他隐匿身形,远远坠在最后,为了看戏,跟踪得又紧又隐蔽,难得到现在还没迷路。

    宫九原是兴致盎然的看着,那文雪岸抛下线索,引来王小石与白愁飞二人,将守在美人身边的王怜花调虎离山,这戏发展到此处,他本以为美人难逃一劫,正当他暗暗思忖着,是继续旁观看戏,还是出手入戏之时,这场本来结局已定的戏剧,却顷刻逆转。

    那紫光缭绕的鬼魅之影,他看得真真切切。

    武功若是高到一定境界,内力便足以支撑着以虚化实,譬如刀剑化气,以气伤人。

    刀剑之气亦有强弱之分,但总的来说,仍是有迹可循,有源可依。

    但那抹自绝色少女身后升腾而起的虚影,却并非内力凝形,而更像是无可捉摸的魑魅妖鬼所化,就连斩落人头的刀光,亦有着无上武道的大境界之力。

    人有人道,鬼有鬼途。

    那或许是人力不可敌的可怕妖鬼。

    明明知道这点,但宫九透过窗棂,看着那神色冷寂的绝色少女,他还是控制不住的,兴奋了起来。

    甚至他还轻笑出声,主动暴露自身所在,踏起轻功掠入了屋内。

    看戏之人,终究还是成了戏中人。

    宛若霜雪雕琢而成的绝色美人,冰肌玉骨,冷情冷心,淡淡一眼朝他看来,仿佛九天仙子垂云而下,那般孑然世外的姿态,好似世间凡人皆如蝼蚁,高傲得不可一世,令他忍不住深深着了迷。

    宫九全身都微微颤栗了起来。

    与此同时,他的眼神极具侵略性,眸光也亮得吓人,仿佛要将眼前的少女吞吃入腹。

    夜叉白雪是杀戮的化身。

    它是刻在灵魂中的契约,曾被强行剥离,融入少女血脉。

    所承之令,是保护少女。

    恶意如若高至一定界限,它便会自行现形,屠戮一切心怀不轨之徒。

    只知杀戮的夜叉,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心性单纯。

    可人心这种东西,终究太过复杂。

    宫九容色极佳,俊秀雅致,平日里喜着白衣,虽然有点小洁癖,但这不影响他是个武学天才,不论多难学成的武功,在他身上都是信手拈来。

    他还有着太平王世子的身份,同时暗中经营着无名岛,权势,财富,他随手一勾,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他不好赌,不好色,不好酒,正常情况下,宫九几乎可以算得上无所欲求,因而眼神便显得纯然无害,看起来就像是个俊美书生。

    但或许正因为宫九得到的东西太多,也太容易,他的内心深处,一眼望到底,皆是空虚与寂寞。

    他心里的欲望无从消解,无从宣泄。

    于是他就转而自虐,变态发育了。

    此时此刻,他的眼睛已然红得仿若渗血。

    他的恶意很奇葩,几乎都对着自己。

    这一下,把人偶少女本就不多的脑子,给干烧了。

    夜叉白雪忽隐忽现,一顿一顿的,像是卡了壳。

    少女歪了歪头,原本冷寂空茫的眼神,隐隐露出了几许迷惑之色。

    人心真的好复杂。

    她完全分不清,眼前这个古里古怪的人,究竟该杀,还是不该杀。

    宫九浑身颤栗着,慢慢试探着走近少女。

    “帮帮我……”

    他开口之时,嗓音带起了丝丝沙哑,仿若行走于沙漠之中,极度缺水的旅人。

    少女的眼神更迷惑了。

    夜叉白雪幽幽浮于身后,一闪一闪的,卡壳都快卡出了节奏,只差就地来上一曲十面埋伏了。

    “我好难受……”

    宫九一点点挪动脚步,仅仅少顷,就已靠得愈发近了。

    少女陷入了迷茫当中。

    猝不及防之下,被宫九一把攥住了细弱的腕子。

    夜叉白雪卡顿了一下。

    紫色刀影猝然掠过,尽管不带杀意,却也割裂了公子的一袭白衣。

    衣襟之下,很快溢出了一道长长的猩红刀口。

    宫九的呼吸屏了一瞬。

    下一瞬,竟是愈发急促了起来。

    他忍不住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眼中迅速蔓延出血丝,兴奋感在这一刻,几乎将他整个人快速湮没。

    与此同时,伴随急促的呼吸,他的嗓音也变得越发干哑。

    但他还在锲而不舍地提着意见。

    “对……就像这样……”

    “用力一点……再来……”

    夜叉白雪:“……??”

    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漂亮人偶的脸,啪地一下。

    ——裂开了。

    随之而来的是。

    绝色少女下意识火速后退,突然间咔地一下,脚也跟着扭到了。

    就在这时,自风中隐约飘来几许清吟。

    夜叉白雪幽幽闪烁了几下。

    倏忽之间,转而消弭于无形。

    下一刻,少女的眼瞳逐渐聚了焦。

    苏镜音清醒了过来。

    宫九眼底飞快闪过一抹可惜之色。

    屋外红袖刀吟,风声猎猎。

    和王小石一样,温柔自师门出来,也是一路赶往汴京城。

    她本就是要去汴京,投靠金风细雨楼,投靠他们小寒山派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师兄。

    却未曾想,竟在半途就偶然遇上了风雨楼一行人。

    江湖上总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拜师学艺,虽然拜的是师父教授的功法与指点,但每个人习武的资质不一,相同的功法,由不同的人练就而成,所发挥出来的威力也自是不同。

    所谓的武学练到尽头,若想要更上一层楼,便还须自行开创出属于自己的功法。

    苏梦枕得其师红袖神尼亲传红袖刀,自行改创了「黄昏细雨红袖刀法」,将这门功法极阴至柔的要诀,发挥到了极致。

    明明一身病骨,但那一手刀法,却练到了臻至化境的地步。

    自温柔拜入小寒山派的那一天开始,不论是师父,还是师兄们,总有各式各样的人,一遍遍的告诉她,那位传闻中的大师兄,到底有多惊才绝艳。

    所以温柔对苏梦枕,其实是有几分憧憬在的。

    她跟着薛西神,从客栈离开之后,没过多久,就在那条夜色尤其浓重,黑得仿佛望不见尽头的街道深处,见到了苏梦枕。

    他实在与她想象中大不相同。

    穹顶之上,一轮皎皎天上月洒落银晖,他就远远站在那里,周身浸染一袭寒霜,孑然独立于天地间,比黑夜更凄冷,比月色更孤寂。

    若不是温柔事先知晓了他的身份,第一眼看上去,只会认为那是个略显清瘦的世家公子。

    但第二眼再看过去,蓦地撞见他漠然望来的眼眸,直面了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里,所包含的凛冽杀意,温柔心头霎时咯噔一下,只觉冰冷彻骨,手脚软麻,禁不住阵阵发起慌来。

    不寒而栗。

    一向骄横的温家大小姐,被那一眼吓得,跟着薛西神上前之后,只敢垂着脑袋,缩得跟只鹌鹑似的。

    但很快温柔就知道了,原来那杀意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因为他妹妹丢了。

    那时在客栈,她只依稀听了几句,不太清楚究竟怎么回事,现下他们才刚走近,就见她那脸色冷得有些可怕的大师兄,蓦地抬眸看向他们,忽然开口问道:

    “你们方才,自何处来?”

    他好像咳了很久,嗓子哑得十分厉害。

    没有人能比苏梦枕更加熟悉,苏镜音身上的清冷香气。

    那是一种淡淡的,像是漫天霜雪,又像是雪中寒梅,又因长年与他一同住在玉塔之上,从而沾染了他身上些微不易察觉的药香,所糅合而成的香气。

    就像一团缠绕杂乱的线球一样,只要捉住了一缕线头,然后耐心一些,细心一点,就能有序的理出整条丝线来。

    这点淡得几不可闻的冷香,就是今夜这一团乱麻的线头,风雨楼众人一条条盘查过去,很快就查到了位于城东的一座宅院中。

    苏梦枕赶到的时候,察觉出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的王怜花,恰好掉头赶了回来。

    二人就在庭院门前碰上了面。

    王怜花感觉到杀气,瞬间心头一凛,手却比脑子转得还要快,眨眼间他就换了张脸。

    仍是苏镜音的脸。

    下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这是作大死了。

    周身杀意当即更盛。

    苏梦枕一双幽寒的眸子微微眯起,目光分外森然,脚下同时片刻不停,袖中红光疾闪而出,凄艳诡谲,迅疾凌厉,快得有若流星赶月,杀意几乎凝为道道刀芒。

    一夜盛雪独吐艳,惊风疾雨红袖刀。

    「梦枕红袖第一刀」果真名不虚传。

    就连他都要避其锋芒。

    王怜花揉身险险避过刀锋,一番交手之下,也知苏梦枕实在不好对付,他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再度掠走人家妹妹。

    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他向来聪明又识相,几招过后,瞅准时机纵身一跃,当即便从战圈中心抽身离去。

    “今日掳掠令妹,确是王某做得不对,改日必当赶往汴京赔罪,以及上门提亲……”

    王怜花走都走了,偏偏走之前,还要扔下这么一句话,狠狠扎了一把苏梦枕的心。

    他眸底的阴霾迅速聚拢,手中红袖刀正欲扬起,却听得不远处的屋舍内,蓦然传来一声惊呼。

    王怜花趁机逃之夭夭。

    苏镜音甫一清醒过来,下意识一后退,脚腕扭到的地方,乍然迎来二次伤害,就被疼得嘶嘶直抽气。

    敲哦!搞什么?!

    她的脚腕怎么会那么疼??

    苏镜音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在摔下去与地板亲密接触之前,被宫九伸手一捞,眼疾手快地拦腰接住了。

    苏镜音整个人是全然懵逼的。

    她一边抽气,一边看向了拦腰抱住她,靠得极近的宫九。

    不是,我说,这位大兄弟,你特喵又是谁啊??

    宫九眉头一挑,垂眸睨她。

    她的眼神是一望到底的懵然。

    显而易见,此时此刻的她,已经完全不记得方才发生的事了。

    这样的距离未免过于靠近了,苏镜音与他素不相识,只能稍稍往后退了下,用没受伤的那只单脚使力,站稳后扶着他的手,立即就要脱离怀抱,跟对方保持距离。

    苏梦枕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此时已近四更天,游弋于夜幕之上的乌云,仿佛刹那间染尽浓墨,月色被黑夜吞噬殆尽,只余满室的烛火幽微。

    映照窗下一双玉人。

    第25章 美人刀

    他仿佛听见了世界崩塌的声音。

    苏梦枕眼中的光影几乎在这一刻,黯淡了下去。

    王怜花最后的那番话,回响在耳畔,他闭了闭眼,不敢让她看见他眼底险些失控的疯狂,指尖寒凉彻骨,深深刺入皮下,瞬间染红了掌心。

    “哥——”

    苏镜音看见他,眼眶一下就红了。

    这大半日里,她经受了接二连三的惊吓,一点都没敢哭,此时见着自家兄长,只一眼,委屈泛上心头,她就再也忍不住了。

    她用力挣脱了宫九扶着她的手,一下没站稳脚跟,差点往前扑倒,但好在,她家安全感十成十的兄长,总是能及时接住她的。

    像是倦鸟投入了归巢,苏镜音整个人都埋进了他怀里,完全不带停的,转眼就哭唧唧地告起了状。

    她抽抽噎噎的,把这大半日里受到的惊吓,都一一数了个遍。

    转眼间浮云卷霭,雾散云开。

    苏梦枕拥她入怀,像拥入一抹温柔月光。

    他的怀中,是他失而复得的姑娘。

    这一夜,是苏梦枕过去半生,度过最漫长的一夜。

    没有人知道,他没有一刻不在反复煎熬,悔意与不安充斥其中,几乎将他整个人彻底湮没。

    总要在失去后才会恍然明白,她对他究竟有多重要。

    这一刻,原先那些什么冷静理智,什么保持距离,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怀里的姑娘一声声叫着哥哥,她的依赖一目了然,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个拥抱,并不清白。

    尽管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紧紧抱着她,怀中少女的馨香淹过胸膛,胸膛底下的那颗心里,种满了久经干旱的情思,在这一刻,仿佛瞬间寻到了独属的阳光雨露,有如春草般疯狂生长。

    “有哥哥在,没事了,没事了……”

    苏梦枕轻柔拍着她的背,低声细语,不厌其烦的一遍遍重复着,安慰着她。

    不多时,尾随其后的是闻讯赶来的风雨楼众人,以及王小石温柔等人。

    温柔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少女情怀总是诗。

    她曾经对结义大哥沈虎禅有过懵懂情意,后来不了了之,又仰慕上了传闻中惊才绝艳的大师兄,但就在今夜,止步于那双冷冽如冰的眼眸里。

    她原以为,这样冷的一个人,大抵是不会有什么似水柔肠的。

    可此时此刻,他抱着他怀里的姑娘,轻声细语地一句句安抚着,眉眼柔软,像是镀了一层莹莹星光,与街道深处的那抹孤寒身影相比,简直违和得不像是同一个人。

    苏镜音闷头哭了一会儿,逐渐察觉到屋里好像进了不少人,她觉得丢脸极了,没敢抬头,埋着脑袋拽了拽自家兄长的衣襟,瓮声瓮气的说,“我累了,我想回去休息了。”

    “好,我们回去。”

    苏梦枕摸了摸她的头发,俯身将她抱了起来,经过宫九身边的时候,脚步顿了一瞬,转而抬眼看向他,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探寻。

    他敛眉问道,“阁下是?”

    宫九眉头一挑,笑得诚恳又无害,他懒懒抬起手,指了指地上文雪岸那死无全尸的半具尸首,睁着眼睛就说起了瞎话,“宫九,是……令妹的救命恩人。”

    反正现在除了他,也没人知道事情真相,当然是随便他怎么瞎掰都行。

    苏镜音也跟着转头看向宫九。

    宫九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位面容娇俏的姑娘,模样温温婉婉的,看上去甚是楚楚动人。

    苏镜音拧眉想了片刻,只记得那时的她好像昏迷过去了,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而也不是很确定,只能迟疑着说道,“应该是……的吧??”

    苏梦枕眸光微动,既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态度稍稍缓和了些,只对宫九颌首道,“今日苏某不甚方便,待来日回到汴京城,金风细雨楼必会奉上重谢。”

    文雪岸是奸臣一党手下文张的儿子,又是元十三限最喜爱的徒弟,苏梦枕并不愿意让小姑娘牵扯到蔡京傅宗书等人的争斗中去,因而不论文雪岸是不是宫九所杀,他都会将此事坐实。

    宫九拱手笑道,“苏楼主客气了。”

    他并不在乎什么蔡京傅宗书,他嘴里说着客气,事实上却是没有半分要客气的意思。

    看戏看了一夜,还能捞上一笔意外之财,宫九当下再想起青衣楼财产被石观音截胡的事,都觉得没那么心梗了。

    而真正把青衣楼搞到手的石观音本人,现下的心情,却反倒没宫九想得那么春风得意。

    青衣一百零八楼,每楼一百零八人,虽说被杀了一部分,剩下的杀手质量参差不齐,但好歹也有那么两三个可用的,其中就包括了一个叫中原一点红的。

    传闻中他是江湖上要价最高,出手最狠,也最讲信誉的杀手。

    他是个孤儿,原本并没有名字,只因他手中的剑快得出奇,杀人从来不肯多费半分气力,剑尖刺入敌人咽喉,堪堪致命就立马拔出来,只余咽喉之上一点殷红。

    于是江湖上皆称他是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

    因此得名「中原一点红」。

    中原一点红的脾气又倔又冷,要收服他实在不容易,如果是个普通杀手便也罢了,但这人妙就妙在,他杀人的要价虽高,却还是有前仆后继的冤大头愿意重金请他出手,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钱袋子。

    石观音曾经也是个孤儿,也曾被杀手组织捡回去养大,那个世界里,那个组织中,有各式各样能力不一的异能者,但其中能力最强大的,还是身怀夜叉白雪的姐姐。

    夜叉白雪是隐秘与奇袭的猎杀者。

    相比之下,她的夺舍异能用于杀人,不仅比较耗费精神力,还显得鸡肋了不少。

    若非姐姐以往的相护之情,彼时的她,能否活到平安长大都是个问题。

    可惜好景不长,一场任务过后姐姐失踪,她遍寻不得,查了几年,得到消息之后,便耗费全部身家,请了时空异能者配合,夺舍而来,只是眼睛一闭一睁,她就无痛当妈,多了两个好大儿。

    原本的石观音确实够狠,够毒,心性也够坚毅,她花了整整十年时间,才逐渐将她的精神力压制了下去。

    石观音种下的那一大片罂粟花,当年也被她一把火烧了个空,没了这暴利的大笔财政收入,石林洞府这几年也开始入不敷出了。

    于是她就更加不想放弃中原一点红这个高价招财猫了。

    她把向来巧舌如簧、特别能装的便宜大儿子无花,都拉来给他念了几天的经,谈了几天的心,还是没能拿下他。

    或许是用错了方法。

    石观音正思忖对策的时候,屋外忽而传来几下叩门声。

    是曲无思。

    石林洞府中有许多弟子,但石观音真正的亲传弟子只有三个,一是柳无忆,二是长孙红,三是曲无思。

    石观音并没怎么教她们,只是把秘籍扔给她们自己练,其中练的最好的,最有武学天赋的,就是曲无思。

    她长得也美貌,和石观音记忆中未毁容之前的秋灵素,几乎不相上下。

    曲无思推门而入,容颜娇美,一袭素衣,身上沾染了些许药味,让石观音不可避免的想起了,某个抢了她家音音全部注意力的病秧子。

    她的脸色瞬间就冷淡了下来,“那人怎么样了?”

    石观音在赶来关中的路上,意外救下了一个落魄的青衣书生。

    她倒没那么好心肠救什么人,不过是看他长得顺眼,外加她这些弟子没一个是理财的料子,缺个账房先生,正好拿他填上。

    “那位先生的病已经好多了。”曲无思清淡娇柔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名姓都问过了么?”石观音问。

    曲无思:“禀师父,问过了,他说他姓顾,名为惜……”

    “行了行了。”

    石观音向来没什么耐心,她听到这里,便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只要不姓李给我招惹晦气就行,名字什么的,这些我不在意。”

    曲无思:“……”师父自己不就姓李么??

    师父的性情真是越来越不可捉摸了。

    曲无思还依稀记得,在她刚过十岁那年,有一阵子,师父总会幽幽盯着她的脸看,目光极为阴鹜,当时的她,连着做了大半年的噩梦,梦见她的脸被一刀刀割开,脸上几乎毁得没有一处好肉。

    她听说过当年秋灵素被毁容的事。

    她原本以为,她也要步秋灵素后尘了。

    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师父忽然之间就变了。

    虽说偶尔还是会露出那样的目光看她,但大多时候,没过多久就又开始发疯,自己同自己对骂,左右手相互过招拆招,有时还会打得浑身都是伤……

    “既然那个谁的病已经好了。”

    曲无思还在神游天外时,石观音微微一笑,俨然露出了无良资本家的丑恶嘴脸,“那就让他麻溜儿收拾收拾,赶紧上工。”

    青衣楼的帐本有那么大一摞儿,她这几天一看到就头疼,既然有个现成的账房人选,对工资还没多大要求,自然是不用白不用。

    “是,师父。”

    曲无思倏而回过神来,又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才禀报道,“师父……楚留香正在楼外求见,您是否要见他一面?”

    曲无思表面看起来个性冷僻,但实际上,她的性情却很温柔,且容易心软,此时天色已至四更天,这么晚还前来拜会,等在楼外吹了半晌冷风,可见楚留香此番是真的着急上火了。

    石观音眉目微动,眼底有暗芒飞快闪过。

    “让他进来吧。”

    六分半堂昨日刚给她递了橄榄枝,等到理清了青衣楼里这些琐碎杂事,把楚留香扔去关外找人,她还得去往汴京城走一遭,谈谈接下来的合作事宜。

    六分半堂的那个雷什么损色,做梦都想鲸吞下金风细雨楼,而她想要的,只是干掉苏梦枕,带走她家音音。

    目的虽不同,却也算是殊途同归。

    那病公子眼底深处缠绕的情思,估计连他自己都还未曾发现。

    男人这种东西,可以多要几个,但不能死守着一个,谁知道苏梦枕那病怏怏的样子,还能有几年日子的活头?

    她不能让音音重蹈姐姐的覆辙。

    因而那六分半堂,倒还能勉强合作一场。

    ……

    万籁生山,明月浮于江畔。

    苏梦枕抱着他的心上明月,回到船上的时候,见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同样清瘦苍白,同样孤寒冷傲。

    两个有些相似的人,能成为彼此的知音好友,并不意外。

    “你怎么来了?”苏梦枕问。

    苏镜音一见到自家兄长,没多久就放松了下来,在回程路上很快便睡了过去,只是被掳走一事,终究还是让她隐隐有些不安,苏梦枕开口之时,虽已尽力压低了声音,她还是醒了过来。

    她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一转头,就对上了一双清丽含笑的眼眸。

    “盛大哥?!”

    苏镜音眨了眨眼,好似有些不敢相信,“你不是在京城吗?怎么会来这里?”

    来者正是诸葛神侯的大弟子,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

    少女明眸微亮,似是刚睡醒,眼瞳氤氲几许雾气,但其中的惊喜之意,却是显而易见的。

    无情看着她,微微笑道,“我不能来么?”

    无情幼时家中遭祸,双腿俱废,经脉受损,难以修习武功内力,但他与苏梦枕一样,并不愿意就此听天认命。

    双腿残废,他就自行习练无须腿劲的轻功。

    无法练武,他便练就一身防不胜防的暗器功夫。

    也正因如此,无情亦被江湖上誉为「无腿行千里,千手不能防」。

    他的一双手看起来秀秀气气的,却十分灵巧,既装得了阵法布防,也安得了机关暗器。

    他与自家兄长是多年的知交好友,还常常会做许多好玩的小玩意送给她,再加上神侯府中,他的另外几个师兄弟,苏镜音每次见到的,不是支支吾吾的结巴,就是凉飕飕的冰块,因而四大名捕里,她与无情可以算是关系最好的。

    一听这话,苏镜音就差没从自家兄长身上蹦下去了,她赶紧摇头否认道,“我可没这么说。”

    自见到无情起,苏梦枕面上的神色就不曾变过,也没放手放她下来,仍是稳稳当当地抱着她,她的手也紧紧搂在他脖子上。

    无情早就察觉出不对劲了,他目光闪了闪,问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苏梦枕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淡道,“她的脚受伤了。”

    “其实我也就伤了一只脚……”苏镜音弱弱地说,“兄长要不放我下来吧,我勉强还是可以站立的。”

    “所以刚才,是谁哭得……”

    苏梦枕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小姑娘啪地一下,一把捂住了嘴巴,给强行封上了口。

    苏镜音愤愤瞪了他一眼。

    呜……太丢人了!

    不许说她哭了的事!!

    苏梦枕的眼神里,不自觉流露出了些许笑意来。

    无情眼底闪烁间,神色复杂又微妙。

    他与苏梦枕相交多年,关系甚笃,因而平日里没有办案时,也时常前去金风细雨楼小坐,这兄妹二人之间,从前的关系,可没有如今这般亲近。

    尤其是小姑娘此前常常被按着练刀、练字,时不时的还要看《弈经》,照着书上练习下棋对弈……无情不止一次看到,苏梦枕在的时候她没法躲懒,但只要苏梦枕一不在旁监督,不管旁边监督的是茶花,还是杨无邪等其他人,她都立马就能生出八百种摸鱼姿势。

    尽管苏梦枕对这些事,是心知肚明的,有时他看到了,也不忍心叱她,反而会隐匿身形,避开她的视线,让她以为他不在,继续心安理得的躲懒摸鱼。

    其实最惯着她的,反而是苏梦枕。

    苏镜音生怕她兄长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忙话锋一变,转而问起了无情,“盛大哥,你来鄂州是有案子要办吗?”

    “白日之时,六扇门中奉命外出办案的十二个高手,全都齐齐死在了黄鹤楼外。”

    无情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低声答道,“我恰好在附近州县办案,便顺道赶来查探一番。”

    苏镜音也跟着他压低声音,做贼似的悄声问道,“这是不能说的吗?”

    无情唇角忍不住扬了扬,他的指尖蜷了蜷,有些想捏捏她的脸颊,小姑娘偷偷摸摸的样子,好像有那么亿点点可爱。

    或许是因为自小命途多舛的原因,无情的性情有些冷淡孤僻,但苏镜音觉得,他其实和她兄长是同一类人,身上背负了太多责任,总把自己搞得特别累,真的都应该多笑一笑。

    她也很喜欢看他笑,无情笑起来很好看,整个人透着几分凄美,像极了春日蒙蒙细雨之中,幽幽飘落的皎洁梨花。

    无情笑道,“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苏镜音又问,“需要帮忙吗?”

    “多谢音音好意,只是不用了。”

    无情摇了摇头,抬眸间,猝然与苏梦枕对上了目光,他顿了顿,只低声说道,“方才我已收到消息,凶手已经伏诛了。”

    文雪岸之死,他与苏梦枕的想法是一致的。

    不论多简单的事情,只要牵扯进了朝堂争斗,都会立马变得错综复杂,因而他今夜只能加班加点,过会儿还得赶往现场,尽力抹除掉苏镜音跟此事的联系。

    无情很快就离开了。

    苏镜音刚被自家兄长放到床上,就见茶花已经煮好了两碗姜汤,然后一进门来,就给他俩手中一人塞了一碗,塞完后掉头就走,走前还不忘关上了遮挡江风的舱门。

    苏镜音:“……”她虽然常劝她病弱弱的哥哥多喝姜汤,但她其实很不喜欢姜汤的味道。

    苏梦枕身患寒症,平日里姜汤却是喝惯了的,他坐在桌边,仰头间几下就喝完了,一低头,就看见某个一手扒在床边,一手想把姜汤偷偷往床底下倒的小姑娘。

    他轻咳了一声,苏镜音抖了一下,随即坐起身来,整个脑袋几乎都埋进了瓷碗里,小口小口地抿起了姜汤,一副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苏梦枕看着看着,忽而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满到快要溢出来,他有些想笑,唇角刚刚牵起,喉间却涌上了难以忍耐的痒意,紧接着又是一场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察觉到自己的心思转变之后,总是不愿让她看见这般病骨支离的模样。

    然而咳嗽与爱意一样,是无法忍住的,越是刻意压制,就越是来势汹汹。

    他越咳越严重,越咳越痛苦。

    身也痛苦,心也痛苦。

    他的眼中已然迅速蔓延起血丝,唇畔接连咯出血来,手里的帕子尽染殷红,怎么擦都擦不完。

    苏镜音心头一紧,手中姜汤坠落,坠成无数青瓷碎片。

    她急急忙忙下了床,连脚腕上的扭伤都没顾上,险些摔倒,好在船舱的房间都不大,她三两步就蹦到了苏梦枕身边,手中没帕子,她就用袖子给他擦起了血。

    烟紫色的袖袂很快也染上了片片殷红。

    再度咳出几口血后,苏梦枕稍稍缓了过来,他仍旧止不住地咳着,但却轻颤着手,分外坚定地推开了她再次拭来的袖子。

    苏镜音蹙了蹙眉,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还在咳着,但已经不再咯血了,苏镜音便也不再用袖子给他擦拭,只为他轻轻拍背顺起了气,想让他稍微轻松些。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苏梦枕渐渐止住了咳意。

    他坐在桌边,就着她的手喝了水后,抬眸看向了她。

    苏镜音原本是站着的,此时却忽然蹲了下去,额角倏而冒出了几点冷汗。

    苏梦枕怔了怔,眉头立时皱起。

    裙摆之下,不知何时染上了丝丝血色。

    苏镜音刚才太着急,脚上只穿了袜子就蹦下了床,现下就连另一只没扭伤的脚,脚底也被碎瓷片给割出了一道长长的、蜿蜒的伤口。

    方才她只顾着焦急担心,只顾着手忙脚乱为她兄长擦血,根本没注意到脚下的异样,此时苏梦枕的咳嗽一止歇,她跟着一放松,就立马感觉到脚下传来阵阵钻心的疼。

    苏梦枕本就苍白的脸色,这一下愈发惨白了。

    他紧抿着唇,仿佛疼得比她还要厉害。

    他看着她的眼神,幽邃而沉寂,矛盾极了。

    如同被遗忘的古老诗篇,藏着太多太多难言的忧愁。

    苏镜音眨了眨眼,看着他反常的样子,有点懵逼,连脚下还在流血都忘了,“兄长,你怎么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揽入了一个微微颤栗的怀抱中。

    第26章 美人刀

    江上忽起疾风骤雨,船室内却静得出奇。

    世间上的一切喧嚣都被拒之门外,只余一轻一重,两道交错纠缠的呼吸声。

    披着墨色大氅的公子俯身而来,半跪在地上。

    从日暮到破晓,历经半日,他终于抓住了属于他的这一抹微光。

    由于常年罹患重疾的缘故,他的身形并不如一般江湖人那样强健,看着像是个文弱书生,却也不是真正的文弱,苏镜音猝不及防被他揽进怀里后,下意识推了推他,想看看他到底怎么了,却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兄长?”

    他的呼吸打在她耳畔,有些沉重,苏镜音茫然的被他抱着,不明白他怎么了,发现推不开后,她的手就爬上了他的脊背,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他是真的很消瘦,她抬手抚上他的背,掌心里是一道蜿蜒突出的脊骨,瘦得像是只挂了薄薄一层皮肉,摸着崎岖不平,有些硌手。

    只不过毕竟也是常年练刀的身体,尽管瘦弱,他的肩膀却仍然很宽,仍然可以为她遮挡住所有风风雨雨,也仍然可以让她安稳依靠在上边。

    “兄长是不是又难受了?”苏镜音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问他。

    话音方落,耳边沉重的呼吸仿佛凝滞了一瞬。

    未待苏镜音有所反应,就听见一道略微嘶哑的嗓音,在她耳畔缓缓响起。

    他说,“是,我难受。”

    耳鬓厮磨间,带起了阵阵酥麻,又麻又痒,沿着耳蜗,一点点滑入颈下,一路痒进了心底。

    苏镜音禁不住颤了颤。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梦枕察觉出了她的无措。

    可他忽然就不愿放开了。

    他的面庞几乎埋入了她的发间。

    他身上的药味沾染了更多在她的身上。

    他的手很凉,身上也很凉,凉得像是没有了活人的体温。

    可她与他完全不同。

    他怀着满腔的情思,明知这份感情是不对的,不该有的,却还是无法自控,擅自将一轮明月拥入怀中,本以为会寒凉如水,却未曾想,这水是温暖的,柔软的。

    于是刀客从来冷硬的心,也不禁变得柔软了起来。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是陌生的。

    可是偏偏又太令人着迷。

    这一刻的拥抱,尽管是偷来的,很快就要放开的,却还是仿佛瞬间就治愈了他,将他从这一生看不到尽头的病魇中,短暂的拉了出来。

    他忽然就想要无耻一回,放纵一回。

    “音音,我难受。”

    她的心软,是他如今能把握的唯一筹码了。

    苏镜音顿时就不敢乱动了。

    她眼里的兄长,从来都是冷静而强大的,她从未见过他这般主动示弱的模样。

    牡丹在怀,揽尽芳菲。

    只是这个拥抱,仍然没能持续多久。

    屋中的血气仍在,她脚下被碎瓷片划破的伤口还在渗血,苏梦枕再不想放手,也得先行为她处理伤口。

    这样的一艘商船上,自然备有金疮药之类的常用药物,苏镜音原本是想自己处理的,但可惜,她一双腿两只脚这下全都受了伤,她被紧紧皱着眉头的苏梦枕抱回床上,画床为牢限制了行动范围。

    江湖人受伤是司空见惯的常事,苏梦枕作为一方势力之主,不止一次的受过伤,中过毒,处理伤口这种事,他早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可伤在自己身上,与伤在她身上,终究是不同的。

    直到苏梦枕颤着手,为她处理好伤口,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的背上已尽是涔涔冷汗。

    他眼里的心疼一目了然。

    就连向来心大的苏镜音,都看出来了。

    她忍不住有点开心。

    这让她清楚的感觉到了,原来兄长还是很在意她的。

    她倚在床头,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眉眼微沉,看他薄唇紧抿,看他因为她上药时的猝痛抽一下气,他就皱一下眉。

    她不知怎么的,开心之外,却忽然想起了温柔。

    那时在客栈里,她虽被王怜花点了穴道,但温柔与另外几个人起争执的时候,苏镜音也都听见了,她知道她是兄长的小师妹。

    她忍不住有点酸,她觉得她哥哥以后,可能就不止她一个妹妹了。

    或许是今晚的夜色太好,也或许是因为今夜,他自始至终都对她太温柔,使得她狗胆大了不少,在他拿着金疮药准备起身的时候,苏镜音伸手拉住了他。

    苏梦枕的手顿住了。

    他回头看她,眸光深深。

    苏镜音本是想拽他袖子的,但她手疾眼却不行,她不小心捞错了,拉住了他的手。

    她下意识想放开手,却反而被他给握得更紧了。

    苏梦枕面色自然的坐回了床边,然后问道,“怎么了?”

    他今晚是真的对她很纵容,方才上药的时候,她见缝插针的提起脚上有伤,近来不能练刀,还不想练字,他竟也都一一答应了。

    他对她好得有点过分,她说什么都应好,苏镜音忍不住在心底偷偷感慨,觉得她这次绑票没被白绑。

    她的手还放在他手心里,这个苏镜音倒是没想过挣开,毕竟在她小时候的印象中,只有父亲才会这样牵着她的手,有时她撒撒娇耍耍赖,父亲还会背她,在她眼里,兄长与父亲都是一样的,都是她最亲的亲人。

    苏梦枕还在等着她开口。

    “兄长……”

    她似乎有些犹豫,目光中也写满了不确定,苏梦枕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摸了摸她柔顺细软的头发,像是无声的鼓励与安抚。

    苏镜音的心一下就定了。

    她抿了抿唇,半是迟疑,半是试探的说道,“我先前,见到哥哥的小师妹了……”

    “那是师父几年前才收的徒弟,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苏梦枕知道她向来犯懒,对那些无关之人从不关注半分,所以不太清楚这些事,只简单为她解释道,“她还是父亲旧时的故交,洛阳王温晚的女儿,前些日子温伯父曾经来信,说她即日将要进京,嘱托我多照看她几分。”

    语罢,他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柔声问道,“怎么了?莫不是与她有了什么矛盾?”

    苏镜音连忙摇摇头。

    那会儿温柔虽然骂遍了整个屋里的人,但或许是看在她当时一副病歪歪的模样,怒火并未波及到她身上来。

    尽管确实也是因为她才错失了脱身的良机,但苏镜音对此并不是很在意。

    苏镜音真正在意的,另有其事。

    她看着苏梦枕,眼睛一眨不眨的,再开口时,声音也有点轻,轻得就像是在喃喃自语。

    她说,“哥哥能不能,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哥哥……”

    可她的声音再轻,苏梦枕也还是听见了。

    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苏梦枕握着她的那只手,蓦地就绷紧了。

    他看到了她眼底希冀的微光。

    可是他想说,不是的,他不愿意只做她的哥哥。

    可他还能够怎么办呢。

    她从来都只将他当兄长。

    父亲离世后,她满心的依恋,给的也只是作为兄长的他。

    是他不该。

    是他起了不堪的心思。

    何况他的身体已渐渐不如往昔,最多也只能再陪她几年罢了,又何必多言其它,又何必扰她心绪。

    这些苏梦枕都明白,可他还是忽然觉得,那个好字,仿若有千钧重。

    压在心底,卡在喉间,怎么都说不出来。

    可是不当兄长,他又能以什么身份,才能够名正言顺的在她身边照顾她?

    他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苏梦枕也不知道答案。

    或许其实是知道的。

    但明知不可为,便不敢为,不能为。

    屋中安静了许久。

    就在苏镜音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苏梦枕轻轻的“嗯”了一声。

    他压下了鸦羽似的浓黑睫毛,掩盖住了眼底的情绪。

    没有点头,也没有目光接触。

    苏镜音不知道他这算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她想再问问他,但已经被苏梦枕三两下塞回了被窝里。

    “你该休息了。”他说。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显然是不想让她再继续问下去了。

    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日,苏镜音确实也累了,她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只点点头,刚想闭上眼睛,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张了张口表示想说话。

    苏梦枕叹了一口气,问她,“还有什么事?”

    “在那个客栈里,我丢了个荷包。”

    苏镜音说着,又提醒道,“记得让人帮忙找回来。”

    那会儿王怜花趁着场面混乱将她带走时,她也趁机在他视线之外,丢了个荷包进桌底下,想着算是以此留下点追查线索。

    但现在她都已经回来了,那个荷包丢在那里就没用了,而且里面还有满满一袋金叶子的,她哥赚钱也不容易,败家也不能这么败的。

    “我知道了。”

    苏梦枕为她掖了掖被角,“天都要亮了,快睡吧。”

    苏镜音眼巴巴看着他,“那哥哥呢?”

    毕竟才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绑票,现在如果让她一个人待着,她还是有些害怕的。

    “这里早就备好了软塌。”

    苏梦枕将她的一缕发丝捋到了耳后,柔声道,“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苏镜音点点头,这才安心阖上了眼睛。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今夜她注定要破财。

    她的荷包被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拾了起来,她满袋的金叶子,自然也就此不翼而飞了。

    这场夜雨,来得急,去得也急。

    岁暮出尘客,寒夜破晓时。

    汉水之上,白衣俯首。

    第27章 美人刀

    夜船闻笛声。

    细雨渐停,天边将明。

    一曲罢,身后传来些微轻响,白衣低首的俊美青年稍稍敛眉,将手中沉甸甸的荷包放回衣襟,回身而望。

    身着一袭水绿裙衫的美貌丽人,恰在此时掀帘而出,身边簇拥着四五仆婢,皆是身怀武艺的好手,显然身份并不简单。

    那是雷总堂主的女儿,六分半堂的大小姐,雷纯。

    外人只知雷纯柔弱不通武艺,却不知她其实早已插手堂中事务,此行至汉水之上,是为六分半堂,为其父亲联系拉拢江南江北两岸的英雄豪杰。

    雷纯掀帘抬眸间,望见了那站在船头,倚栏而立的俊美青年,随即露出微微一笑。

    笑意之中,隐含三分温柔,三分忧愁,又带着四分恰到好处的疏离感。

    她总是很懂得,面对不同的男人,该用什么样的姿态。

    雷纯生来经脉薄弱,不能习武,若是换成常人,做一世富贵女儿也未尝不可,但她有野心,她想要手握权柄,那就只能学会,如何将自身优势发挥到利益最大化。

    她的优势就是美貌。

    人都是视觉动物,她手中拿不了刀剑,那就以美貌为利刃,化柔情为神兵。

    她的父亲也是如此想法。

    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如今关系紧张,相持不下,当年随口一说、犹如戏言般的婚约,恰恰成了打破僵局的关键。

    雷损想用和婚动摇苏梦枕的战志。

    因而自雷纯及笄之日起,他便五次三番的递帖邀约苏梦枕,想要让苏梦枕与雷纯见上一面。

    但凡能够做大做强的江湖势力,基本都是自有一套情报机构,金风细雨楼有白楼,六分半堂里自然也有独属的“白楼”。

    金风细雨楼的白楼里,收集的关于雷损的卷宗,有七十三帙,尽管其中称得上可靠的资料,或许只有一小部分,但也算是详尽入微。

    换而言之,六分半堂里,也同样有着苏梦枕的生平资料,或许也不算全部可靠,或许其中也有苏梦枕所故布的疑阵,但也足以一用。

    雷纯事先查遍了苏梦枕的资料,大致了解清楚了那个人,她有把握,只要让苏梦枕见了她,她必定能拿下他的心。

    可是雷损递出的帖子,苏梦枕通通拒绝了,一次拒绝,两次拒绝,三次仍是拒绝,甚至借口都敷衍得可以,说什么要教妹妹写字练刀,分身不得。

    拒绝的言语间,可见毫不掩饰的矜傲之意。

    这是雷纯有生以来,第一次接二连三的被拒。

    她气恨,却又无可奈何。

    那个总是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的苏梦枕,他越是如此,她就越是想把他拉下云端,匍匐裙下,想让他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凡人。

    譬如此时此刻,她眼前的这个人。

    “你是来接我回去的?”雷纯声音娇柔,却又带了些难以察觉的冷淡。

    容色极佳的青年仍然低着头,只是看见她的那一刻,眼底的孤寞也逐渐悄然散去。

    “是。”

    他的嗓音不似一般年轻人那样清朗,反倒是有些轻,有些细。

    他是狄飞惊,也是六分半堂里,除总堂主雷损之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狄大堂主。

    他温声应着,见到雷纯的面色微变,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霍休被杀,青衣楼易主石观音,总堂主与她取得联系,过几日将要赶往汴京,共商对付金风细雨楼的大计……”

    他知雷纯向来有野心,亦因雷总堂主倚重他,将他一个外姓人提拔为六分半堂二把手而有所猜忌,暗地里将他当作了潜在对手,只能耐心向她解释道,“此事事关重大,因而总堂主才派遣我出来寻小姐,护小姐一路回京。”

    若说起这江湖上,最难见到的人,狄飞惊必是其中之一。

    江湖人爱取别称,如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如千面公子的王怜花。

    狄飞惊颈骨断折,导致难以抬头,他总是低着头,于是江湖上皆称他作「低首神龙」。

    神龙本该入海,却入了江湖。

    只为昔年的救命恩情。

    可是昔日在马蹄之下救下他,耐心地安抚那时半昏半醒的他,赠予了他一整袋金叶子的大小姐,却不知为何,总是不信任他。

    他无奈,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

    狄飞惊可以是天下人的朋友,也可以是天下人的知己。

    天下间有很多人想见狄飞惊,但天下间却很少有人能见到狄飞惊。

    他年轻,孤寞,秀丽出尘,或许是因为身有残疾,只能低着头的缘故,他不喜欢见人,总是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待着。

    毕竟这世上,没有人会愿意总是对人低头,就算他是狄飞惊。

    明明是个身负奇才之人,有运筹帷幄之能,可狄飞惊却没有半分野心。

    或者说,他的心从来都很小很小,小到只能装得下,十年前在他濒死之际,救下他的那一抹温柔月色。

    满心明月从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

    各有归舟,各有渡口。

    金风细雨楼的归舟,已再次临了渡口。

    而后过江陵,过襄州,一路车马疾行,直至汴京都城。

    天泉山上。

    苏镜音的两只脚全都受了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她的脚腕扭伤,脚底割伤,就连前几日下船改行陆路时,也得让人抱着。

    抱着的人自然只能是苏梦枕。

    如今回到风雨楼,怎么说也不可能在赶路回京的这短短几日里好全,因而下马车之时,抱着她下车的人,还是苏梦枕。

    马车颠簸,进了汴京城路途虽平坦得多,但一路晃悠进来实在很像摇篮,直到马车在天泉山停下,苏镜音仍然还睡得昏天黑地。

    苏梦枕并未叫醒她,只是抱起她的时候,手上动作刻意放轻了不少。

    杨无邪收到楼主即将归来的消息后,早早就让人将玉峰塔从头到尾大扫除了一遍,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苏镜音的房间就在苏梦枕隔壁。

    苏梦枕将怀里的姑娘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转头就迎来了黑着一张脸的树大夫。

    树大夫时任御医,早年间与苏遮幕关系颇好,受邀担任了金风细雨楼的供奉之一,除了偶尔为楼中人写几张伤药方子,主要工作还是为苏梦枕看诊治病。

    对苏梦枕来说,树大夫算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

    老爷子自己就是个大夫,平日里保养得好,身体比苏梦枕这个药罐子还要硬朗,看到受伤的苏镜音,还没等苏梦枕说话,张口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甚至他还没忘记苏镜音正在休息,念叨时还压低了声音:

    “当日你要带音音出远门去什么君山大会,老头子怎么说来着?让你别去,去也别带音音去,音音不是你们这些糙里吧唧的江湖人。”

    “可你不听,非要带着她去,这不,你们这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受了伤……”

    老爷子向来嘴碎,他伸手嫌弃地扒开挡在床前的苏梦枕,一边叨叨,一边上手给苏镜音把脉,把完脉才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叨叨,“幸亏只是点小伤,没出什么大事,否则我看你怎么向你九泉之下的父亲交待。”

    苏梦枕并不辩解,他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先忍不住捂唇咳了几下,帕子转眼间就已红透。

    呼吸渐缓之后,他看着手中染血的帕子,眼底的寒火逐渐黯了下去,仿佛快要熄灭一般。

    他低低说道,“是我一时大意,才害得她受伤。”

    看他这副病容凄楚的模样,树大夫反倒是被他咳得心里直难受,他不再念叨,走近了几步,一手捉过苏梦枕瘦骨嶙峋的手腕,一手刚要搭到脉上,却被他避了开去。

    树大夫吹胡子瞪眼的,又去捉他的手,“你躲什么?!”

    他二人如此一推一搡,几下间就把苏镜音给吵醒了。

    苏镜音挣扎着醒来,半张开眼睛,迷迷糊糊的,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床头气鼓鼓的树大夫。

    她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老爷子这表情她可不要太熟悉了。

    每回她哥哥不听医嘱,忙得连身体都不顾,各种折腾之下导致病情加重,树大夫就会是这样的神情,憋得老脸通红,气得胡子都呼呼直往脸上糊。

    苏镜音噌地一下翻开被子,她总是忘记自己脚上有伤,差点就要直接蹦下床。

    幸好被苏梦枕拦腰接了下来。

    树大夫瞅准时机,一把攥住了这个不听话的病人的手。

    苏梦枕又想避开,却被某个里通外敌的小姑娘一把搂住了腰身,他身形一僵,一时就连呼吸也都忘了,反应自然也就慢了半拍。

    苏梦枕是个重病之人,忌口颇多,胃口也不好,因而身形瘦削,腰也偏细,为了不让他讳疾忌医,苏镜音紧紧搂着他的腰身,心神不知怎么的,忽然就飘到了九天外。

    她觉得她兄长的这一把细腰,就算是楚王见了,约莫也要馋上个大半天的。

    可是这脉一把下去,树大夫的脸色顿时更不好了。

    苏镜音仰着脑袋,瞅见老爷子气得红里透黑的脸,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哥哥的病情又加重了?”

    树大夫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处,却瞥见苏梦枕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老爷子深深呼出口气,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看向一脸担忧的小姑娘,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语气僵硬,哄着她道,“不过是长途跋涉,奔波劳累,只要梦枕这几日多加休息,再喝些汤药补补就没事了。”

    苏镜音觉得老爷子这前后反差的态度,实在有点古怪,她漂亮的柳眉紧紧皱着,看起来似是不太相信的样子。

    于是树大夫脸色一垮,一副很是受伤的模样,“怎么?音音这是连老头子的医术都不相信了?”

    “没有没有,我信我信!”苏镜音赶紧摇头,又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真的没有怀疑他的医术。

    局面瞬间调转,变成苏镜音割地赔款,又劝又哄,安慰了半天心灵脆弱的老爷子。

    等到老爷子跟着自家兄长走出房门,苏镜音这才松了老长一口气。

    可苏梦枕的那口气,这下才刚提起来。

    苏梦枕回了房间,关上房门,走进屋中,一转身,本以为会迎来比方才更猛烈的狂风暴雨,却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被老爷子接连剐了好几道眼刀子。

    一方势力的江湖霸主,此时被老爷子一把按在了软塌上,温顺得跟个小绵羊似的。

    老爷子看他这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呵!这是知道自己不占理,不敢反抗呢!

    “你说说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间喝那么多酒?”

    树大夫气冲冲的道,“你是不是真不要命了?!”

    从前树大夫生气,只是气他总是忙得不分昼夜,呕心沥血似的,总是撑着病躯熬夜处理公务。

    虽然金风细雨楼如今势力这般如日中天,也确实离不开苏梦枕这五年来的殚精竭虑。

    可是除了公务繁忙这点,苏梦枕自知苍天从不眷顾他半分,他身子不好,为了向狗老天多争取些时日,在身故前安排好一切,平日里除了必要场合,其实都很少喝酒。

    这点树大夫是知道的,也放心的。

    可没想到他还是放心得太早了。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苏梦枕到底喝没喝酒,喝了多少酒,老爷子只要一把脉,就全看出来了,“你明知道你这身体不能喝酒,竟然还敢喝那么多酒?!”

    老爷子气得直瞪眼,吹着胡子在他面前来回走动,每停下来一次,就得叨上那么几句,苏梦枕苍白着一张俊脸,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言,沉默得格外异常。

    树大夫看他这样,叨着叨着,也觉有些不忍心,他停下了来回走动的步伐,站在苏梦枕身前,眉头皱得死紧,苍蝇站上去都嫌脚滑。

    老爷子深深叹息了一声,语气也软和了下来,他问,“究竟有什么事情,值当你这般不顾身体,也要借酒消愁?”

    苏梦枕眉眼黯淡,只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您别问了,我不喝就是了。”

    老爷子甩袖负手,重重哼了一声。

    苏梦枕知道,树大夫向来是个倔脾气,他这一声冷哼,算是默认了不会再问。

    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没再多说其它,只是多加交待了一句:

    “音音会担心,您别告诉她。”

    老爷子身形一顿,忽然拧起眉头,直直盯住了他。

    眼里掺杂着显而易见的探寻之色。

    第28章 美人刀

    树大夫发现,出了一趟远门后回来的苏梦枕,好像有点子不对劲。

    苏镜音的身世,风雨楼里还是有几个老人知悉的,譬如树大夫,譬如上官中神,但这里面并不包括苏梦枕。

    苏遮幕带回那三岁小娃娃的时候,软软糯糯的一小团,瞬间就俘获了他们这几个老家伙的心,深觉这才是猛男该养的小娃娃,就连当时已经名动天下的上官悠云也不能幸免。

    上官悠云时任风雨楼中神煞,称上官中神,擅使三百一十七条雷山神蛛游丝,一手能发一百二十三颗沙门七煞珠。(注一)

    那会儿上官悠云才三十来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一直不服六分半堂那位擅使五雷天心掌的雷动天,总是埋头研究他那四百四十七株湘妃竹阵,好用来对付雷动天。

    结果小姑娘一来,本来总想着与雷动天一争高下的上官中神,自此沉迷养娃,不可自拔,成了三十来岁的男妈妈,且还无师自通学会了绣东西,用他那独有的雷山神蛛游丝,掺进蚕丝线里,霸道承包了小姑娘从小到大的香囊荷包。

    那会儿苏梦枕毕竟也还小,大多时候都在小寒山上跟着红袖神尼学艺,每年过年回来一趟,兄妹俩的关系并不算亲近,后来是老楼主去世,那时还是个少年的苏梦枕,牢记父亲嘱托,将这妹妹一手带大,几乎日日相对,才使得二人之间兄妹情谊渐深。

    只是苏梦枕从来冷静自持,也不是多话的人,甚少有表露感情的时候,至少树大夫往日里,是从未见过他这般紧张模样的。

    就连偷偷多喝了酒,也怕小姑娘担心,特意再三交待不要告诉她。

    这其实也并不算多么反常的事,只是苏梦枕过于紧张的样子,才让老爷子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劲,“梦枕,你……”

    “音音前几日被掳走受了不少惊吓,近来总睡不安稳。”

    苏梦枕倏而出言打断了树大夫想说的话,他看出了老爷子的疑虑,只低声解释道,“我只是不愿让她多加烦忧,不愿扰她安眠罢了。”

    他的目光尤其坦荡,虽说人老成精,但苏梦枕心机城府向来极深,他不想让人发现的事,大半生几乎都奉献给了医术的老爷子,又怎么可能看得出,他隐藏于内心深处的真正情绪。

    因而老爷子很容易就被骗了过去,当即略过了此事,又写了张方子,唤来茶花,让他按照方子熬药,并交代了喝药时辰,一日两次,一连七天。

    最后树大夫临走前,绷着一张老脸,自觉这次拿捏住了苏梦枕的弱点,再三交代他不许再喝酒,否则他就将此事告诉苏镜音了。

    苏梦枕自然无有不应。

    他连喝了几天的苦药,然后再次收到了六分半堂特意遣人递来的帖子。

    苏梦枕从来都算是个有些野心的人,否则也无法在短短五年时间里,就将原本风雨飘摇的风雨楼,推上了几乎等同于半个江湖霸主的位置。

    江湖人但凭手中刀剑论生死,权力并不是最重要的。

    如若苏梦枕像陆小凤那样孑然一身,他不会在乎这些。

    但一旦坐在他这个位置上,他手中所握的权力与说话的权利,便是完全对等的。

    他也曾有过无能为力的年少时光。

    他在五六岁的时候便已明白,身处弱势的一方,没有说话的资格,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这是当年金风细雨楼成立之初,根基不深,只能暂时依附于六分半堂麾下,那时雷损看似赞赏,实则侮辱性极强,相当于招赘似的口头婚约,以及父亲不得不点头应下,背在身后的手却暗暗握紧了拳……所教给苏梦枕的道理。

    这个世上,不论什么约定,哪怕再三承诺,哪怕白纸黑字,就连两国合约都有说毁就毁的时候,更何况一句口头婚约。

    他不可能一直受人所制。

    如今金风细雨楼势大,表面看着与六分半堂不相上下,但实则雷损一脉已逐渐走了下坡路,若非还有一个足够聪明的狄飞惊在撑着,只怕日暮西山不远矣。

    于是在雷损口中,那句招赘就变成了嫁与,每回见面只称苏公子,仿佛从来没有将他作为女婿预备役的其中一个般,想要安排那位雷小姐与他会面,被他再三拒了也无半分愠怒之色,是为能屈能伸的典范。

    没有人将那婚约当回事。

    雷损老了,也急了,他已经不知多少次给他递了帖,杨无邪这次拿着帖子过来的时候,苏梦枕并未在意,只是随手翻开,却发现这一次的帖子,署名的竟然不是雷损,而是狄飞惊,时间定在明日,地点就在三合楼。

    他不由挑了一下眉。

    狄飞惊算得上是这世上最难见到的人之一,就连苏梦枕,也是只闻狄飞惊其名,不见狄飞惊其人,因而不论此番邀约目的为何,他都必须亲自去一趟。

    这是个摸清楚狄飞惊虚实的好机会。

    于是苏梦枕应下了此约。

    杨无邪很快便下去回复六分半堂来人。

    苏梦枕披着狐裘,走到阑干边,如平时一般扶栏远望,思忖着此事的时候,忽而听见隔壁苏镜音的房间内,传来了几许谈笑声。

    回到金风细雨楼的苏镜音,又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美貌废物。

    特别是她的脚伤了,行动不便,只能瘫在床上混吃等喝,连续几天,她都快要被闷坏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如果是平日里偷闲躲懒,她能一连瘫上小半月不带出门的,但偏偏是受了伤无法自由行动,她却反而不愿意总这么瘫着了。

    幸而也就这么几天,无情回京后,为了告知苏梦枕关于当日文雪岸一案,他已抹除了苏镜音在此当中的痕迹,来过一趟风雨楼,自然也发现了苏镜音的脚伤比起在鄂州城所见到的还要严重,他记在了心上,回到神侯府后,用他那双灵巧的、秀气的手,给她做了个不带暗器匣子的轮椅,今日才刚让人跟着他一道送过来。

    苏镜音看到之后,果然很高兴,当即就用上了,然后一边按着无情的指示,一边咔哒咔哒转着轮椅,绕着屋中走了一圈。

    她玩够了,又转回了无情旁边,手搭在了无情轮椅的手把上,丝毫不知那椅架上边,布满了让多少凶徒罪犯魂飞魄散的暗器机关,还笑吟吟的说着,“谢谢盛大哥了,我这脚上的伤还不知道要养多久才能下地走动,要不是你,我估计要闷死在房间里了。”

    无情也算是她最为亲近的人之一了,她开心得毫不掩饰,对着他笑得眯起了眼。

    小姑娘笑靥如花,嫋嫋动人,无情指尖蜷了蜷,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这是当日他在鄂州城见到她时,就想要做的事了。

    他说,“音音喜欢就好。”

    苏镜音点点头,笑容粲然,“只要是盛大哥做的,我都喜欢的。”

    无情也笑,笑得犹如春日的落雨梨花,眼神不自觉带上了几分缱绻,恰被刚走到门外的苏梦枕撞了个正着。

    屋中二人言笑晏晏,气氛温馨,一门之隔的屋外,苏梦枕沉默的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他背着光,那双幽邃漆黑的眸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潜藏在阴影底下,仿佛随时要喷薄而出。

    但却不知为何,又渐渐归于了平静。

    他抬步踏入了房内,苏镜音见到自家兄长,立时朝他招了招手,开心地给他看自己可以用轮椅下床活动了。

    苏梦枕看着她欣然自娱的样子,本该跟着她一起高兴,可就在这一刻,他这几日里喝的那些药,却像是控制不住般,全都一齐涌向了心口处,又苦又涩,余味中还带了一点点的酸楚。

    小姑娘仰着脑袋看着他,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他扯了扯唇角,竭力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来,然后用他那瘦骨棱棱的手,不着痕迹地沿着无情方才摸过的地方,抚过她柔顺的头发,一路直至细软的发尾。

    屋中一时沉寂了下来。

    近来汴京城不知怎么回事,多出了不少面生的江湖人,因而不怎么太平,无情作为六扇门的四大名捕之首,事务也繁忙了不少,他这回过来只是为了送东西,教会了苏镜音如何使用之后,很快便又告辞离去。

    苏梦枕看着他转动轮椅离去的背影,眼眸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镜音的手在他面前挥了好一会儿,他也没什么反应,她正待收回手,却猛地被他一把攥住了细弱的腕子。

    “兄长,你怎么了?”

    苏镜音后知后觉,觉得自家兄长的情绪好像有点不太对,“是最近楼子里出了什么事吗?”

    她会这样问,不是没有原因的。

    苏梦枕这些年,几乎将整个人都埋入了大把事务中,他总是很急很急,急着将风雨楼势力扎根稳固,急着教会她许多东西,好似除了这些以外,他的人生之中,便没有了别的期许一般。

    但苏梦枕却是摇了头,“楼子里近来并无要事。”

    君山一行,来往数日,当下已入了初冬时节,岁暮天寒,屋外寒风呼号,哗啦啦打着没关好的雕花窗,有些吵闹,有些扰人清净。

    在这样略显嘈杂的环境中,苏梦枕看了她许久,看得苏镜音越来越茫然,然而等到他再度开口说话时,声音却比方才还要轻得多,轻得几乎要被寒风的呼啸声湮没过去。

    但苏镜音离得近,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听见他说,“音音,喜欢他么?”

    她有些错愕的看着他,十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听得出,她家兄长口中的“他”,除了方才还在此处的无情,不作二选。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这么问。

    无情对她来说,和兄长是差不离的,虽然不像兄长那样,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但却也胜似亲人了。

    苏镜音蹙了蹙眉,没忍住,大着狗胆探出了另一只没被攥住的爪子,贴了贴他的额头。

    不烫啊,也没发烧啊。

    那怎么突然就说起胡话来了呢?

    她刚要把爪子收回来,却又再度被捉住了腕子。

    这下好了,两只手通通都被封印住了。

    苏镜音看了看被扣得紧紧的两只手,循着手,又抬眸看向了面前的兄长,他就坐在桌边,稍稍俯身,与她视线齐平,正定定看着她的眼睛。

    她与他对上目光,只觉他那一双凤眸之中,像是笼罩了一团浓密乌黑的阴云,朦朦胧胧的,惝恍而迷离,让她完全摸不透他的情绪。

    苏镜音本以为自己是了解他的。

    可是这一次,他潜藏眼底的情绪,她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了。

    第29章 美人刀

    苏梦枕看着她,眼瞳深邃如渊,眼底的寒焰幽幽跃动,燃烧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火势似有一瞬的暴涨。

    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重。

    苏镜音忍不住抽了抽手,换来的却是他攥得更紧了。

    她像是受了痛,嘶了一声,稍稍挣扎了起来,“兄、兄长,你弄疼我了……”

    一声兄长,瞬间浇灭了正待疯涨的火势。

    是啊。他只是兄长而已。

    就算她真的喜欢谁,爱上谁,他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去阻止?

    苏梦枕有些颓然地松开了他攥紧的手。

    他戴着名为亲人的镣铐,不允许他越过雷池半步。

    开启的钥匙就在她手中,可她眼里的情绪几乎一眼望到底,满目依恋,皆为亲情。

    他垂下眸子,忽然就不愿再直视她的眼睛。

    他的手虽已不再握着她的腕,却还是牵过她的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方才他攥过的地方。

    他有些歉疚,“是我不好,弄疼你了。”

    苏镜音摇摇头,其实她并没感觉有多疼,只是她兄长方才的眼神,幽黑得让她发慌,直觉若是继续让他眼底的情绪发酵下去,或许会发生什么让她更加害怕的事。

    苏镜音犹疑片刻,嗫嚅着开口,问道,“兄长方才……为什么会那样问?”

    她顿了顿,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盛大哥很好,和无邪大哥他们都是一样的好。”

    苏梦枕手下一顿,撩起眼睫看她。

    小姑娘的眼里尽是疑惑,并未有任何爱慕之情。

    明知不该,明知就算现在她没有心上之人,将来总是会有的,可苏梦枕还是松了一口气。

    “兄长只是担心,音音已经长大了。”

    他微微垂首,似是忍不住般接连咳了几声,身后如瀑青丝垂落而下,散落脸侧,一时间,他的面色好似忽然苍白了些,身形也好似羸弱了些。

    他低声说道,“或许哪天,音音就会有了心上人,就会想要离开风雨楼,离开兄长了。”

    他的落寞肉眼可见。

    苏镜音心里一酸,蓦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这双手,尽是嶙峋瘦骨,冰冷得如同浸了寒冬腊月的雪水,每个指节都透出深深的凉意。

    她不自觉握紧了些,靠近了些,似是想将自身的温暖渡给他,“兄长和风雨楼,都是我的家,我不会离开的。”

    苏梦枕眼睫微颤,却不曾抬眼看她,仍是低首垂眸,看着二人交握的手。

    他的语声极轻,带着恰到好处的怯弱,犹似无有所依的风中飘萍,“音音是真的愿意,一直留在风雨楼里陪哥哥么?”

    他在刻意示弱。

    可苏镜音看不出来,她只觉心酸得不行。

    她微微倾身,脸朝外,侧头靠在了他肩上,放开了一只交握的手,覆在了他背后,像是父亲当初离世之时,他哄她的那样,轻轻地、柔柔地拍着。

    “我会一直陪着哥哥的。”她说。

    她靠在他的肩上,看不见他的神色。

    也看不见苏梦枕在这一刹那,眼底喷薄欲出的占有欲。

    今日那一幕在他脑中萦绕不散,他不敢想象,若是将来真有那一天,他是否能够安然接受,眼睁睁看着她投向另一个人的怀抱,或许到那时,还要言不由衷的说着祝福之语。

    是他别有用心也好,是他哄骗利用也罢。

    他只是想要留住她。

    他想不出如何牵紧他与她之间的联系,唯有利用她对他的情谊,她对他的心软。

    他活不久长,他不贪心,只要几年,几年就好。

    哪怕一直以兄妹关系相处,只要在这几年里,她不要喜欢别人,不要为了别人离开他,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了。

    他从前从未觉过孤独,如今却尝到了寂寞的滋味。

    见不到她的每一刻,他都觉寂寞。

    寂寞比孤独更可怕。

    孤独是饱满的,而寂寞,却是空洞的。

    那一日,她的失踪让他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心。

    失去了苏镜音的苏梦枕,就是空洞的。

    他微微俯身,侧脸依恋地蹭了蹭她的鬓发,一手仍与她的手交握着,一手触上了她纤薄的背,一下一下,轻轻地抚着。

    他说,“好。”

    音音,这是你亲口说的。

    你会一直陪着哥哥的。

    你不能反悔了。

    …………

    一伙酒家,两层木楼,便是三合楼。

    三合楼位于市肆街道的中心处,周边商铺林立,摊贩杂多,本是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段。

    但是这一日,整条繁华大道上,却是浑然不见半个人影。

    长街萧条,恍如无人之境。

    苏梦枕撑着一把油纸伞,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在长街之上,落霞余晖洒在他身上,映照一抹削薄疏影。

    萧萧细雨入黄昏。

    黄昏细雨仿佛都是为他而来。

    他的身后,跟着杨无邪与师无愧。

    苏梦枕缓步踏入楼里,收了纸伞,跟在身后的师无愧抬手接过,脚步却只停留在门口。

    只有杨无邪继续跟了上去。

    楼下大堂内,还是只有空荡荡的桌椅,没有半个人影。

    苏梦枕面色不变,仍是优雅且从容,提着衣摆,拾级而上。

    上了楼,只觉高楼风大,高处愈寒。

    杨无邪停在了二楼楼梯口。

    苏梦枕压下咳意,抬眼望去,风口处,有一白衣人扶阑而立,垂首远望。

    此时此刻,能在此处的,除了与他有约的狄飞惊,不作他选。

    狄飞惊听到动静,回身相对。

    这是苏梦枕第一次见到狄飞惊。

    这也是苏梦枕第一次,用好看来形容一个男人。

    胜雪白衣尘不染。

    这真的是很好看的一个人。

    孤寞,潇洒,逸然出尘。

    狄飞惊好看得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狄飞惊。「注一」

    二人相对而坐。

    “苏公子。”狄飞惊提壶斟茶,神态自若,先行开口道,“请恕在下失礼,我的颈骨伤了,抬不得头。”

    苏梦枕脸上并无讶异之色。

    自见到狄飞惊的那一刻起,他就察觉出了他的异常之处。

    习武之人大多耳目聪敏,狄飞惊的呼吸不同常人,似有若无,时断时续,显然不是伤了喉管,就是伤了颈骨。

    “金风细雨楼中,有位供奉树大夫,是当朝御医。”

    苏梦枕轻咳了几声,未再多问,只说道,“狄大堂主若有需要,或可前来我们金风细雨楼,寻他看诊。”

    这是示好,亦是一种隐晦的拉拢。

    狄飞惊唇角浅勾,微微笑着,“你的咳嗽他治不好,我的颈骨,他也治不好。”

    这句话的潜台词里,是果决的拒绝。

    苏梦枕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这是狄飞惊方才所立之处。

    窗边风大,他不住咳了几下。

    凭栏眺望,远处是层台累榭,湖光山色。

    俯瞰街心,街道上黄绿交错,密布周边。

    黄的是伞,绿的也是伞。

    绿的是金风细雨楼的人,莫北神所统率的「无发无天」部队。

    黄的是六分半堂三堂主雷媚的人。

    两方伞阵互为钳制,上级不曾命令,谁也不敢擅自动手。

    双方势力会面,自然不可能只有楼中这几个人而已。

    苏梦枕淡淡道,“我以为,狄大堂主此番邀我前来,是为弃暗投明。”

    “何为暗?各位明?”狄飞惊问。

    苏梦枕道,“包赌包娼是暗,采生折割更是暗。”

    狄飞惊站了起来,也走到了窗前,“明暗善恶皆由人定,狄某不在意。”

    “你在意的,是什么?”

    “我在意的很简单,苏公子雄才大略,或许不会明白。”

    苏梦枕又道,“你不说,又怎知我不明白。”

    狄飞惊淡然一笑,目光投向街心,“不过是一轮挂在天边的月亮罢了。”

    就算那月亮,如今已不再无瑕。

    苏梦枕眉头不由一挑。

    他方才一直看着他,亦知他此话不曾有假。

    还未等他细细思忖狄飞惊口中所言,街道远处,除了黄绿之外,忽而多出了两抹颜色。

    一火红,一烟紫。

    黄昏已暮,细雨骤停。

    苏梦枕的眉心却渐渐皱起。

    苏镜音回到汴京城后,其实并不如先前出远门时那样自在,她只想安安分分待在楼子里,一点都不想出门放风。

    可是跟着风雨楼一行人回到汴京的温柔,却不是个安分的主。

    当初在黄鹤楼时,王小石与白愁飞也算自发为寻苏镜音出了力,苏梦枕眼力极好,在那所民宅中,他看出了王小石的师承,自然也认出了他手中裹在布帛内的挽留剑。

    白愁飞的心思较深,王小石的眼神干净、正直,二人的武功都是一流,苏梦枕惜才,抱着苏镜音临走之前,出言询问,本欲将二人都收入金风细雨楼中,但王小石看了看苏楼主的妹妹,内心挣扎了一番,却还是拒了。

    他师出名门,身手不凡,自有一番打算,并不想一出江湖就投入他人麾下,他更想要的是,像陆小凤沈浪那样,靠着一身绝学独身闯荡,用自己的名字打出名声来。

    虽说他的名字有点草率。

    而对于苏梦枕的招揽,白愁飞是有过犹豫的,但王小石拒了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也跟着婉言拒绝了。

    汴京城是江湖的漩涡中心,却也是派系争斗最为激烈的地方。

    王小石与白愁飞身怀绝技是不错,或许日子久了确会成为鼎鼎有名的侠客,但刚入汴京城的二人,却得从头开始。

    两人身上银钱不多,于是便在市集上支了个摊子写字卖画。

    温柔当时在客栈中,与王白二人也算不打不相识,两方算是一前一后踏入汴京城,苏梦枕知她就是来混日子的,也不安排什么要紧事务给她,她平常便闲得很,这几日里,要么跑去市集上找王白二人,要么就是跑去找苏镜音唠嗑聊天。

    温大小姐性情热烈张扬,同时也很自来熟。

    她自觉一路跟着风雨楼一行人入京,与苏镜音也算有了几分交情。

    如果说点头之交也算交情的话。

    毕竟回京一路上,受了伤不能自由活动的苏镜音,大多时候都像个挂件似的,被苏梦枕带在身边。

    而温柔自那天夜里过后,就有些害怕这个清冷孤傲的大师兄,来到风雨楼的这些日子里,每回找苏镜音,都是趁着苏梦枕事务繁忙不在的时候。

    譬如今日。

    她眼见着苏梦枕带人出了楼,觉得苏镜音这些天日日待在玉塔上,实在憋闷,就跑去撺掇苏镜音外出放风。

    苏镜音是无奈的。

    她觉得她兄长的这位小师妹,真的很活泼,仿佛总是有着无限的精力。

    风风火火,推着她的轮椅说走就走。

    完全不顾一条咸鱼的死活。

    她只想待在楼子里,半点都不想出去。

    汴京城不像外边,这里是天子脚下,随便一个招牌砸下来,十个有八个非富即贵。

    虽说以如今金风细雨楼的势力,大多数她都得罪得起,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不需低头,却也要虚与委蛇。

    她从前就遇见了一个。

    那个讨厌得紧,表面看着稚气天真,实则眼底潜藏的暗芒,阴毒且恶寒。

    她以往不喜欢出门,就是不想招惹麻烦。

    但也不是每次都会碰见的,因而温柔一片好意带她出来,她也没有多作拒绝。

    只是……人果然还是不能有侥幸心理的。

    她与温柔只是经过一条静得出奇的路段,看见了一些眼熟的绿伞,停下片刻,身后就传来了一阵哐当哐当的车马响动。

    然后,车帘掀起。

    紧接着响起的,仍是那么讨人厌的声音。

    “好久不见,苏姑娘。”

    苏镜音瞬间身形一僵。

    第30章 美人刀

    整个汴京城里,要说起苏镜音最讨厌的人,那就非神通侯方应看莫属了。

    血河红袖,不应挽留。

    这几把绝顶兵器,在江湖上鼎鼎有名。

    红袖刀自然是在「梦枕红袖第一刀」的苏梦枕手上,挽留剑原本是天衣居士许笑一的武器,现今已授予衣钵传人王小石,而不应刀,就在风雨楼的老对头,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手中。

    剩下的一把血河剑,原是在那位“哭之笑之,不如歌之吟之”的方歌吟方巨侠手中,如今已传给了他的义子方应看。

    说来方应看的神通侯之位,本是皇帝为了拉拢方歌吟而设立册封的爵位。

    方歌吟既不愿入朝堂,也不想与朝廷撕破脸,两相权衡之下,便让方应看代父受封。

    有此身份背景,再加上方应看本人向来能装,自入京受封以来,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通过与内侍米苍穹交好,于王侯权贵间往来,组成了「有桥集团」,因而如今与哪方势力都算有几分交情。

    方应看在外的名声极好。

    但苏镜音看过白楼最高层的隐秘资料,知道他稚气天真的面具底下,避开人前,是草菅人命,是残虐不仁,是暗流翻涌的欲望。

    方应看出门的排场极大,豪华马车,配备三大执辔高手,后边跟着八大刀王,就连方才与她搭话时,也是一高一矮两个高手为他掀的帘。

    也是,小侯爷尊贵的手怎么能用于掀帘呢。

    相比之下……苏镜音看了看自己匆匆被推出门,半个保镖都没带的寒酸排场,对此嗤之以鼻。

    说实话,她从前碰上这位方小侯爷,是从来没露出半个笑模样的,她演技不好,又生理性的讨厌他,虚与委蛇也就是打个招呼的程度。

    但怎奈他就像个狗皮膏药似的,甩又甩不掉人,撕又撕不破脸。

    方应看演技那么好一个人,却仿佛看不出来他有多遭人嫌似的,每每碰上,都要凑上来汪两声。

    就好比现在这般。

    他从马车里探出身来,笑得天真又诚恳,“苏公子在那边的三合楼里议事,天寒地冻的,苏姑娘若是要等苏公子,何不上来一叙?”

    方应看的马车里不知道熏的什么香,帘子一掀,浓烈的香气就飘了出来,却还是盖不住那一股子人渣味。

    生理性的讨厌是真难顶,苏镜音连礼貌微笑都扯不出来,冷着一张漂亮脸蛋,只想赶紧离他远一点,“不了,多谢小侯爷美意,我们与人有约,只是路过。”

    这是实话,她根本不知道她兄长今日在三合楼有事办,现在看到不远处两方对峙的伞阵,苏镜音就更想早点远离这里了。

    毕竟万一双方干起架来,她和温柔这两个弱鸡,那就是妥妥的天选人质圣体。

    苏镜音说完后,立马使眼色,催促温柔赶紧走。

    可惜晚了一步。

    “不知是与谁有约,竟这般着急?”

    方应看装得一副失落模样,对着温柔叹道,“我只是第一次见这位姑娘,想请苏姑娘与这位姑娘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了。”

    苏镜音:“……”

    完蛋,被他看出来了。

    温大小姐是真的很好骗。

    果然,就见温柔立马又是摆手又是点头的,“我们倒也不是多急,上去喝杯热茶的时间还是有的。”

    苏镜音:“……”

    这姑娘每回有坑是真不含糊啊,一踩一个准。

    温柔说着,立马推着她的轮椅就要走近前去。

    苏镜音无语的频率直线上升。

    谁跟你我们了,要去你去,反正她不去。

    和方应看同处一车,想想她都瘆得慌。

    苏镜音的手在椅架上稍一动作,立时咔哒一下刹住了轮子。

    她看向方应看,“再次多谢小侯爷美意,只是我和她约的人不一样,我比较着急,没空喝茶。”

    反正温柔那火爆脾气,从来都只有别人吃亏的份,再加上她背靠用毒世家「老字号温家」,又是擅使大嵩阳手的洛阳王温晚温嵩阳之女,众目睽睽之下上了方应看的车,他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方应看接二连三被拒,此时天真假面也有些端不住了,他的脸色稍显阴沉,“本侯再三邀请,苏姑娘一定要如此不给面子?”

    他身后的八大刀王,看懂了他的脸色,分出了四个就要上前来“请”她上车。

    苏镜音的脸色比他还不好,又暂时不能撕破脸,只冷冷说道,“小侯爷说笑了,我是真的与人有约。”

    方应看并不信她的鬼话,他哧笑了一声,“不知是与何人有约,牌面竟那么大,让苏姑娘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

    他笃定她除了与温柔一道,并无其它约会可赴。

    方应看的话音刚落,八大刀王中的女刀王兆兰容已经靠近了苏镜音,在即将要碰到她的时候,身后忽而传来了冷得像冰的一句:

    “她与我有约。”

    这声音,好耳熟……

    苏镜音倏地转头看过去。

    这下不止耳熟了,还眼熟。

    不远处,年轻英俊的白衣剑客正在慢步走近,剑眉星眸,挺鼻薄唇,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绷着一张万年冰雕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西门吹雪?!”

    果然江湖中人,还是要靠武力值说话,原本上前想要强请的几个刀王,见到西门吹雪之后,个个大惊失色,嗖地一下就急急退了回去。

    西门吹雪走近前来,淡淡看了苏镜音一眼,忽然将手中拿着的一个精致食盒递给了她。

    苏镜音愣愣的接过,“……这是什么?”

    “合芳斋。”

    西门吹雪一贯寡言少语,只冷冷吐出了三个字,但很好理解,苏镜音听懂了,翻开盖子看了一眼,果然是京城有名的老字号铺子「合芳斋」的糕点。

    合芳斋的糕点苏镜音先前吃过,味道确实很好,只是每日限量发售,有时排队都不一定能买到,更别说是这么一大盒了。

    为了给她解围,就连这么难买的糕点都拿来当道具使。

    别说,你还真别说,比起温柔,这队友给力多了。

    西门吹雪是个纯粹的江湖中人,平日里远在西北万梅山庄,与京城派系斗争并无牵连,跟朝堂更无干系,自江湖成名起,剑出从不落空,手下恶魂无数,孤高又冷漠,不是个可以讲情面的人。

    方应看从来都很识相,他不再拦着苏镜音离开,不说他手下的这些人能否打得过西门吹雪,三合楼周边,金风细雨楼的人也都还在,他原本也并不打算真对苏镜音做什么。

    如今有桥集团还在蛰伏中,金风细雨楼势大,只要苏梦枕在的一天,她就仍是那轮高高在上不可触碰的明月。

    苏镜音这回离开得很顺遂。

    或许是西门吹雪太冷,身上杀气也重,恰是温柔最害怕的那一类人,温柔没跟过来,她也没等温柔,经过方才一事,她怕了这位小师妹了,下次也不敢跟她出门,就怕哪天被她一起给卖了。

    没多久就远离了方才那条街道,西门吹雪兀自走在前边,离她至少三丈远,像是很不想跟她有所接触似的。

    有些剑客性格确实古怪,苏镜音也没在意,她看了看手中的食盒,叫住了他,想把食盒还给他。

    但西门吹雪却回过身来,只淡淡道,“不用。”

    他方才其实只是路过,他也从来不是什么多管闲事的人,当时的情形一目了然,就算没有他,金风细雨楼的人就在不远处,她也不会有事,他本可以直接离开,却不知道为什么,竟鬼使神差的,特地现身为她解了围。

    但这些糕点,本就是陆小凤订来要送给这位苏姑娘的,只是陆小凤从昨日开始,就被从前的红颜知己缠上了,今天一直没来拿,他有事出门才顺道给他带过去,现在既然遇上,直接给了她,也省去了陆小凤再多奔波一趟。

    陆小凤:……我真是谢谢你了啊,好不容易想到的上门理由就这么飞了。

    西门吹雪看起来是真不打算要这食盒了,但苏镜音知道这糕点很难排队买到,也不想占他便宜,低着头就开始扒拉荷包。

    她之前的荷包丢了,里面满满当当的金叶子也跟着没了,虽然她兄长说没了就没了,但她还是生生肉痛了小半月。

    不能想,一想起来就心塞。

    这次回来她还特意找上官叔叔再拿了一个荷包,她要是用了别人绣的荷包,上官叔叔是要生气的。

    苏镜音从荷包里扒出了几片金叶子,刚要拿给他,一抬头,却发现西门吹雪不见了。

    苏镜音:“?”

    什么毛病??

    她怎么感觉,西门吹雪好像……在避着她?

    她不就是当日毁了他一件白衣服吗?

    至于吗?洁癖这么严重的吗??

    夕阳早已西沉,夜幕抹去了最后一缕余晖,原本半明半暗的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来。

    苏镜音怔在原地,手上还拿着没付出去的金叶子,她有点懵,她觉得这事她得解释清楚,那天要不是他吓她,她能拽着他衣角抹眼泪吗?

    古街深巷,巷口忽而飘过一抹衣角。

    仍是无瑕的白。

    苏镜音连忙转动轮椅,追了过去。

    才刚入夜,月亮还未升起,巷子里有点暗,但那身白衣在黑暗中,实在显眼得很。

    苏镜音停在巷口处,她眼力不好,只看得见一袭白衣,但她知道西门吹雪不想离她太近,她就没再上前,只伸长了手臂,摊开手心,将那几片金叶子递给了他,“这是糕点的钱,我不占你便宜的。”

    那抹白影仍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但她感觉到了视线。

    苏镜音眯起了眼,想看清楚些。

    然后就看到,那抹白影终于动了。

    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前来。

    街道上已点了不少灯火,随着他的走近,逐渐揭开了那层黑暗笼罩的面纱。

    苏镜音怔住了。

    她眨了眨眼,看了又看。

    才发现,这特喵根本不是什么西门吹雪!

    她不理解,这个江湖,白衣难道是什么必要的装备吗?

    爱穿白衣服的怎么就那么多?!

    巷子里的不知名白衣男子,有一双很好看、很秀丽的眼睛。

    他就这么低头看着她,眼眸深深,不发一言。

    “啊,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苏镜音匆忙收回手,将金叶子放回了荷包里,转动轮椅退出了巷口。

    但那道视线,仍然紧紧跟随。

    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