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第 41 章
年轻的秦王坠入了一个朦胧的梦境。
梦境中流水潺潺,周围氤氲着一层雾气。
花瓣落在水中,随着浪头的拍打起起伏伏。岸边的枝桠上,有几对鹂鸟或缱绻交颈,或相互啄着身上的羽翼。
他怔怔看着那经由水流冲刷变得愈发润泽的花瓣,正觉得,那花瓣的颜色有几分熟悉。
他仔细望去,眼前的雾却越来越浓了。
待他从睡梦中被人唤醒之时,好似看到了一双蕴着水光的美眸……
嬴政向来浅眠,从未睡得这般实过。当他被近侍程武唤醒之时,整张脸都是黑的。
程武见他臭着张脸,一副心情不虞的样子,只得战战兢兢地将洗漱用具奉上:“王上,再过半个时辰,就是朝会了。”
真不是他想扰了秦王的好梦,可这朝会,是万万误不得的啊。
程武行事以秦王的喜好为准绳,秦王有多看重朝会,他便有多看重这朝会。
嬴政闻言,这才由着程武为他洗漱完毕。待程武想为他更衣时,他的身子却骤然绷紧。
“寡人自己来。你去为寡人打一盆水,放在门口。”
秦王这行为极为反常,程武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察觉似的,只低低应了声“是”,便依言照做。
朝会上,诸位大臣将近日手头的工作汇报了一番。
首先是李斯出列,汇报了他近日与韩非的变法进度——他们已派人将新法内容与先进的耕种方法告知了全国的黔首,如曲辕犁等新式农具也分发下去了。
只是,光是广而告之还不行,怎样监督各地按照新法来实行,才是重中之重。
尤其此次的变法涉及到春耕,待到来年春日,敦促黔首按照新法来耕作,对于李斯和韩非来说又是一项大工程。
李斯汇报完变法相关事宜,又有各地守将汇报山东六国以及边关的异动。
山东六国见秦国突然安静了下来,便开始小动作不断。
尤其是先前被秦国撕走了一大块地盘的魏国、赵国和燕国,似乎跃跃欲试,想夺些地盘回去。
但他们前不久才挨过秦国的毒打,一个个都等着别人先上,终究没有哪个敢率先跳出来做出头鸟。
而后,又有郑国上前汇报近日水利工程的修建进度……
“大唐太女给了臣一些炸药,在进行工程爆破时,那炸药当真好使。臣恳请太女再赐些炸药下来。”
郑国目光灼灼地看着嬴政:“不止臣处需要这炸药,李冰父子也需要。”
同为秦国的水利工程专家,郑国与李冰父子自然是有交流的。郑国深知,有了工程炸药,他们在进行工程作业时,能节省多少人力物力。
可惜郑国自己无法直接接触到大唐太女,只好迂回着让秦王去找大唐太女要炸药。
听说这大唐太女最近都住进属于秦国王后的宫殿了,若是秦王亲去,她应该会很好说话吧?
郑国对秦王的感情生活不感兴趣,但在他朴素的念头中,只要对秦国有利的事,都是好事。
大唐太女对于他们而言,等同于一个深不见底的宝藏。秦王若与她交情甚笃,他自然乐见其成。
坐在上首的嬴政在听到“炸药”这二字时,有些恍惚。早先他从李令月口中听说此物时,还一度对此物十分上心。
只是他终究没有亲眼见过此物的威能,后来又诸事缠身,便渐渐将此物抛在了脑后。
但现在,郑国在嬴政面前这般郑重其事地提起这炸药,便又激起了嬴政的好奇心。
嬴政知道,郑国是个有一说一的人。若不是炸药的威力确实骇人,功效确实极大,郑国绝不会这般激动。
“寡人知道了,寡人会向太女提及此事。”
嬴政在这么说的时候,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召集一批工匠,让他们去跟李令月手底下的人学习制作炸药。既是对他们大秦有用的技术,他必须握在手掌心中,才能真正安心。
好在李令月对大秦一向慷慨,想来不会拒绝。
若她不肯……若她不肯……他便想想法子央她同意吧。
在嬴政想来,他的大秦与李令月的大唐没有利益冲突,李令月应当没有理由拒绝他所求才是。
诸事议毕,嬴政环视着在场众人,目光落在了吕不韦的身上。
“既然诸位爱卿无事可奏了,接下来,该轮到寡人了。寡人有意向西南开拓我大秦到孔雀王朝的商路,向西北方开拓我大秦至西域各国的商路。”
这件事,嬴政已经在心中思量了许久,也透露给了身边的一些亲信。
但当他将这个消息抛出的时候,仍是砸得朝中大臣们晕头转向,一时回不过神来。
向来崇尚商君思想重农抑商的秦王,怎会突然要开拓什劳子“商路”?还为了这“商路”而大动干戈?
秦王突然不再盯着六国之地了,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六国以外的地方,他到底意欲何为?
秦王政执掌大权的时日尚短,但已有了几分乾纲独断的做派。
他不像是在与诸位大臣们商议此事,倒像是在通知众人他所作出的决定。
“我大秦至孔雀王朝的商路,便交给文信侯来开拓。”
“至于西北方的商路上,盘踞着匈奴、大月氏等游牧民族。待明年开春,寡人欲先派一支大军肃清道路,而后一路西行,打通商路……”
在说着这话时,嬴政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昌平君芈启的身上:“昌平君,你可愿往?”
芈启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愕然之色,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对着嬴政垂首道:“臣愿往。”
他是嬴政一手提拔起来的,若嬴政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作为嬴政的心腹,芈启自然早早便知道嬴政意欲开拓这两条商路,只是,他没有料到,嬴政意图将自己派往西域。
嬴政见芈启爽快地答应了,又道:“寡人相信,你不会令寡人失望。”
芈启在听到这话之时,尚不觉得如何,李斯却低下头,掩住了面上的惊讶之色。
至今为止,李斯仍记得,他初次面见秦王之时,秦王也曾当着满朝大臣的面,语带深意地对他说:“莫要让寡人失望啊,李卿。”
那时的秦王,与眼前的秦王,似乎重合在了一起。
李斯脑子转的飞快,很快就联想到了某些事。
难道说,“未来的”李斯和芈启,让秦王政失望了吗?所以,他李斯才会连面都没与秦王见过,就莫名其妙被秦王给惦记上了,芈启也突然从平定嫪毐之乱的功臣,成了西行的先锋军?
李斯与芈启所不知道的是,嬴政对待手底下“背叛”了他的人,自有一套不同的标准。
似赵高那等既无大才,又未立大功之人,嬴政说舍弃便舍弃了。
似李斯这等有才干却无功劳在身者,嬴政便榨干他的价值,若他能经得住考验,立得了功劳,嬴政也会给予他一个功臣该有的待遇;若他经不住考验,办砸了差事,嬴政在下手处理他时,也绝对不会留情。
而像芈启这样为嬴政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信臣,嬴政纵然知晓他“未来”会因楚国而背叛自己,但在事情尚未发生之时,他不会因此而怪罪芈启。
对待“自己人”,嬴政总是多了几分宽容和呵护之心,愿意给他们更多的机会。
若芈启能一心扑在西行之路上,他在建功立业的同时,也能减少犯错的机会。
嬴政看着芈启离开的背影,心中暗道,莫要让寡人失望。
芈启如今仍对他忠心耿耿,他实在不愿与芈启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
散朝后,嬴政急匆匆赶往李令月所居住的宫殿,意图向李令月询问炸药之事。
他到的时候不大凑巧,李令月出门遛弯去了。
嬴政拿出一沓奏疏,准备边批奏疏,边等李令月回来。但不知是因为清晨的那个梦,还是因为他太过在意郑国口中的“火药”,在奏疏面前,他竟罕见地静不下心来。
几次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奏疏上未果后,嬴政索性将奏疏收了起来,站在门边,眺望远方。
李令月一回来,便见门口多了一尊“望妻石”,不由哑然失笑:“陛下这是在等我吗?可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不过,陛下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来找我呢?”
“火药。在今日的朝会上,郑国向我提起了此物。他说火药在工程爆破中极为管用。”
嬴政看着李令月,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为何连郑国都见过这火药的威力了,我却没见过?”
李令月瞧着他这副怏怏不快的样子,伏在他胸前,笑得十分嚣张。
“阿政,你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为什么郑国见过火药的威力而你没见过——当然是因为你所在的地方不适合爆破啊!”
“要是你能见到火药爆破的样子,恐怕你身边的人要把我当成刺客抓起来了。”
当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眸中氤氲着水光的样子,像极了他在睡梦中看到的那双眸子。
他本欲说些什么,可眼下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你想看真实版火药的威力,暂时是不成了。不过,变种版的,可以让你看看。”
李令月一边朝嬴政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一边抠抠搜搜地在系统中搜索着“礼花”。
幸好近些日子她赚了不少积分,虽不能供她肆意消耗,但几个礼花她还是买得起的。
考虑到嬴政是她现在的积分来源大头,亏待了谁,也不能亏待了他嘛!
这就叫做取之于政,用之于政!
李令月极为慷慨大方地拍了拍嬴政的肩:“今晚你来找我吧!”
嬴政:“……”
他怀疑李令月在暗示他什么,但他没有证据。
第042章 第 42 章
这晚,早早便处理完公务的秦王在寝殿中来回踱步,似乎有些心绪不宁。
近侍程武静静候在一边,随时等待嬴政的吩咐。
程武虽有心要为嬴政排忧解难,但他心知,越是这种时候,嬴政越不希望有人打扰他。
终于,嬴政对程武道:“沐浴更衣,为寡人取一件宽松些的衣裳来。”
这种时候,沐浴更衣?
程武偷觑了一下嬴政的脸色,终究什么都没问。
……
约定的时辰到了,李令月拿着兑换好的礼花,特意在秦王后的宫殿前寻了一处空旷的地界。
为了以防万一,她还命人提早准备了几缸水摆放在一旁。
放烟花固然是一件令人赏心悦目的事,可咸阳宫中的宫殿都是木制的,若是一不小心把宫殿给点着就不好了。
当她看到出现在她面前的影子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时,还有些不习惯。
只是放个烟花罢了,怎么还特意沐浴更衣呢?这般郑重其事的样子,倒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隆重的盛典。
也不对,有谁去参加盛典,会穿得这般随意?
一袭玄色衣衫宽松地披在嬴政身上,墨色的长发随风微动,令他多了几分凌乱的美感。
他俊美无俦的容颜,在铜人风灯的映照下,似乎多了几分柔和。那双漆黑的眸子中闪过的一点星芒,几乎要令人沉溺其中。
看着这样的嬴政,李令月一时之间竟怔愣在原地,没有第一时间凑上前去与他说笑。
白日里身着衮服,头戴冕旒的秦王威严孤傲,气势慑人,着实让人有些难以亲近。眼前的嬴政,瞧着倒有些像个寻常的贵公子了,也让人……愈发想要好生亵渎一下。
嬴政凝视着李令月莹白的面容,又看了一眼她摆放在一旁的道具,开口道:“不是说,要让我看一看‘改良版火药’吗?”
“其实,这烟火是火药的前身。先是有了烟火,而后,通过不断改良,便又有了火药。与火药相比,烟火的爆破力小了许多,但更具有观赏性。”
李令月说着,便准备亲自上前点燃礼花,却被嬴政一把拉住。
“让下人去。”
“陛下这是在担心我吗?”李令月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笑意:“放心,我还不至于点个礼花都把自己给伤到。今日这烟花是为你而点,当然要由我亲自动手啦!”
李令月这般说着,嬴政才终于放开了攥着她胳膊的手。
耳边传来了一阵爆破声,紧接着,嬴政看到一朵朵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开来。
五彩斑斓的烟花在夜幕中争相绽开,上一朵还未消散,下一朵已至眼前。
许多尚未安寝的人都聚集在各自的门窗前,直呼神迹。
他们鲜少能够享受到这样的视觉盛宴,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期盼着这“神迹”能够维持得久一些。
然而,烟花总是有限的。当最后一朵烟花绽开之时,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夜幕中那个熠熠生辉的“政”字。
“这是上苍为秦王降下的神迹!秦王深得上苍眷顾!”
当即便有人叫嚷了开来。
与此同时,宫殿前,李令月走到了嬴政跟前:“喜欢我为你准备的烟花吗?最后那个烟花,可是特制版的。”
她的话音刚落,便落入了一个沾着些湿气的怀抱中。
许久后,她才听到他伏在她颈边,低低地道:“……喜欢。”
李令月的手攀在嬴政的肩头,当燥热之意升腾而起时,她才隐隐察觉到,事情似乎有些失控了。
“我明明只是邀请你来看烟花的……”她小声抱怨道。
嬴政凝视着她的红唇,眸中闪过一种难言的晦涩。
“令月,招惹了寡人,就要付出代价。”
“你蛮不讲理!”
“我嬴家之人从不需要对任何人讲理。”
李令月觉得,在这个时候,嬴政倒是有点像他那个无赖的曾祖了。
等到李令月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周围之人已尽数被嬴政遣散。
不知何时,他们已从宫殿外,转移到了宫殿内。
两人的呼吸密密地交织着,似有一把火在李令月体内燃烧着。
嬴政低低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你不愿意?”
“那倒不会。陛下如此美色,我与陛下究竟谁吃亏,还不好说呢。”李令月道。
只是,今日的发展,实在有些出乎李令月的意料。
下一刻,她就感觉攥在自己腰间的手收拢了力道。
乌云蔽月,窗外的枝桠随风摇摆……
翌日,嬴政身边的近侍与李令月身边的侍者都乖觉地将洗漱用具放在了门口。
殿内,嬴政已经换上了来时穿的那身常服,而李令月仍懒洋洋地卧倒在榻上。
“昨夜……”
“昨夜之事,你情我愿,陛下不会后悔了,要让我赔你清白吧?”李令月惊讶地道。
她看到,嬴政额角似有青筋绷起。
“寡人的意思是,若你有孕……”
“应该不会。”哪有那么巧,一发命中的呢?
李令月认真地想了想,道:“不过,即使真有了也无妨。”
真有了,她带着孩子回大唐就好。
正好她家阿娘还在为了她的婚事而操心呢,要是直接一步到位,有了继承人,想必她家阿娘就不会一直盯着她的婚事了。
嬴政自动理解为,她愿意为他诞下继承人,脸上紧绷的线条不由松开了。
“若真有那一日,你可愿做我的王后?”
李令月觉得嬴政的话越发让人听不懂了。她有没有继承人,跟她做不做嬴政的王后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她答应跟他结婚,自动离婚不也是迟早的事吗?
“我可做不了你的王后。”李令月半开玩笑地道:“想要做秦国的王后,不仅要通晓周朝雅言,还要通晓其余六国语言吧?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们秦语给啃下来,你就别再拿别国语言来为难我了。”
“待一统天下之后,寡人会下令,所有人都习秦字,说秦语。”嬴政觉得,李令月所担忧的事,根本就不算什么。
“多谢陛下厚爱。不过,你不觉得现在谈这个太早了些吗?”
李令月表示,现阶段她就只想谈个恋爱,至于别的,她实在不想考虑。
……
将嬴政打发走之后,李令月好生梳洗了一番,开始整理与“制盐”相关的资料。
咸阳宫也逛了,恋爱也谈了,该开始干正事儿了。
虽说她这些天躺着不动,也有嬴政分润给她的积分进账,但人不能老想着靠别人嘛,否则就会越来越懒。
更何况,她手里头还有许多好东西没拿出来。
为了尽快攒够回家的积分,她也得让自己变得更勤奋一些。
李令月把主意打到了盐上。
现在秦国吃的盐,因为提炼方法过于粗糙,在炼制的过程中造成了不少浪费,且那盐的口感也不怎么好。若能提高盐的炼制效率,不仅秦国百姓获益,她也能有更多的积分入账。
李令月一边整理着资料,一边命人去打探嬴政何时有空,她可不想扑个空,或是在嬴政与朝臣议事的时候突然闯进去,那样就太讨人嫌了。
寻常人若要窥视秦王的踪迹,秦王身边的人自然不会配合。
但程武见是李令月身边的人前来打探消息,果断将嬴政正独自在书房中处理公务之事告知了李令月。
没多久,嬴政就听闻李令月前来求见的消息。
他眸光微微一闪,沉声道:“请太女进来吧。”
公是公,私是私,嬴政和李令月在这方面,一向拎得清。
李令月步入嬴政的书房后,直接开门见山道:“孤在查资料时发现,商君变法之时,便将秦国的食盐收归官营了。想来,秦国也该有自己的产盐地?”
嬴政虽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起食盐之事,却知她不会无的放矢。于是,他拿出一张秦国舆图,对李令月道:“不错,河东有一城池,名唤安邑,此地有一盐池。孝公与商君变法之后,非但收复了河西失地,还将河东之地的盐池一并纳入了我秦国的版图。这便是我秦国食盐的第一大来源。”
安邑本是魏国故都,后来,魏国被迫从安邑迁都大梁,也被一些人视为魏国走下坡路的开始。
“惠文王时,惠文王派遣司马错、张仪等人攻克巴蜀之地。巴蜀之盐,尽归我秦国所有。这便是我秦国食盐的第二大来源。”
“我秦国食盐的第三大来源,在于齐国。”
远交近攻,不是随便说说的。秦国与齐国的交情,除了体现在齐国“亲秦附秦”上,也体现在这食盐交易上。
秦国往往能够从齐国买到价格较为低廉的海盐,且齐国也有得赚,双方可谓皆大欢喜。别的国家若想从齐国处买盐,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后世总结出了制盐法,可以炼制出更多的盐来,陛下可想听一听?”
见嬴政点了头,李令月便将晒盐法与煮盐法告知了嬴政。
嬴政认真地将这两个法子的具体操作过程记了下来,并准备稍后就命人去实践。
“除了秦国之外,别的国家的黔首也需要盐。陛下若能帮助别的国家的黔首降低吃盐成本,想来他们也会十分感激陛下。”
李令月又道:“当然,这制盐法的法子不能白白给了六国国君,得让他们拿好处来换。这就看陛下怎么操作了。”
嬴政对她这种做什么都要拉上其他国家黔首的做法感到不解。
“你倒是惦记六国黔首。”
“那当然啦。他们今日是六国黔首,来日便是陛下的子民。不止我该惦记他们,陛下也该惦记他们才是。”
李令月怕嬴政不上心,又对他强调道:“陛下,我跟你讲,你若能让他们对你归心。往后你的征战六国之路,便能无形中减少很多阻力。”
“所以,你惦记那些黔首……也是为了寡人?”
“当然,我自然是盼着你好的。”李令月不假思索地道。
毕竟,嬴政把秦国治理得好好的,才有积分分润给她呀。
李令月注意到,嬴政在听到了她的话之后,嘴角的弧度似乎上扬了一点。
第043章 第 43 章
昨晚咸阳宫上方的那场烟火,不仅嬴政与李令月瞧见了,还有很多人都瞧见了。
一时之间,“天降神迹,秦王乃天命所归”的传言,沸沸扬扬地传播了开来。
当然,这其中有几分秦国君臣的手笔,就不知道了。
因势利导,是秦国大臣们的基本素养。甭管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只要是对秦王,对秦国有利的,对他们来说就该宣扬出去。
往后的几日,嬴政很是得了一番“天命之子”的待遇,走到哪儿,都会有人用隐晦的目光打量他,想看看他究竟与寻常人有什么不同。
好在嬴政大多数时候都戴着冕旒,那些人便是看了,也只能看个寂寞。
此时,李令月正端坐在嬴政面前,撩起旒珠,仔细打量着嬴政的面容。
被她注视着的嬴政一手虚扶着她的腰,以免她摔倒。
“你可以把冕旒摘下来看的……”嬴政的语气有些无奈。
他实在不解,李令月为何非要多此一举。难道隔着冕旒看他的脸,会比摘下冕旒,看得更清楚吗?
“陛下你不懂,隔着旒珠看,才有感觉啊。”李令月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道。
尤其是一想到许多人只能望着嬴政的冕旒发呆,她却能直接掀开这旒珠,她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待李令月看够了,嬴政才扶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旁人不知道那‘神迹’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那“神迹”,可还是李令月亲手放的。
“知道啊,我知道那‘神迹’是假的。不过,我是真的认为,陛下你是天命之子呢。”
李令月觉得,别人看的是“天命之子”,她看的也是“天命之子”,没毛病。
这几天以来,不知多少人用这个词来夸赞嬴政,嬴政原本都习以为常了,但他听李令月这么说,却警觉地眯起了眼。
“你口中的‘天命之子’,究竟是寡人,还是你认知中的那个‘始皇帝’?”
“有区别吗?始皇帝是嬴政,你也是嬴政啊。”
眼看着自家亲亲男友的脸有越变越黑的趋势,李令月赶忙补充道:“当然,如果非要从你们中选出一个天命之子,那肯定是你。始皇帝能做到的事,你也能做到,始皇帝做不到的事,我相信你也能做到!”
夭寿咯,她家男友难不成是哲学系的吗?不然为什么会突然开始考虑这种问题?
嬴政的脸色这才多云转晴:“不要透过我看任何人。”
“那是自然,我一直都很清楚,你们是不同的。‘始皇帝’对于我来说,是一段历史,是一段过往,是一个被神话了的符号。可你不一样啊——”李令月端详着嬴政的脸道:“你是站在我面前的活生生的人。谁能像我家阿政这般又有能耐又有才华,生得又这般俊俏呢?”
嬴政有些不自在地转过了头。
即使早已习惯李令月这副说话的腔调,在面对这般直白的夸奖和表白时,他仍会……不知所措。
李令月笑眯眯地打量着眼前的嬴政,觉得自家男友真可爱。
可惜他好像天生就不会脸红哎,不然就更可爱了!
两人又亲昵了一阵,李令月正了正神色,对嬴政道:“我今日是来跟你告别的。”
“告别?”
嬴政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眼中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可是宫中有人让你不舒服了?”
“那倒没有。不过,你有你的事要忙,我也有我的事要忙呀。”李令月认真地道:“一名将军是不能长期离开她麾下的士兵的。我的兵,在长安。我入住咸阳宫这些日子过得虽开心,但我长时间不与手底下的士兵切磋,便仿佛少了什么似的。”
“可你是太女,你迟早会离开你的兵。没有哪个国家,会允许自己的王,长期在前线挣命。”
“那也是之后的事了,至少不是我现在要考虑的问题。”
李令月表示,现在还有她家娘亲在前头顶着呢,这个问题暂且轮不到她来操心。
她家娘亲比正史中提早十几二十年上位,也就是说,她至少还有十几年二十年可以在外面浪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李令月一回大唐就被武皇收回兵权,在她身处战国的这段时期,她还是得跟她手底下的兵维持亲密的关系。
“而且,陛下,你莫不是没有听过有个词,叫做‘美色误人’?”
在嬴政说话之前,李令月就掰着指头跟他算道:“你看看,我在长安一日可以做多少事,来了咸阳宫后,一日又做了多少事?你说,你算不算是误了我?”
嬴政:“……寡人不美,也没有误你。以后不要再让寡人听到‘美’这个字!”
他都快要不认识这个字了!
李令月伏在嬴政胸前,笑得前仰后合:“好吧,是我说错话了,陛下不要与我计较。总之,我要回长安去了。陛下若是想我了,可以来长安找我。”
嬴政握着李令月的手紧了紧,却没有再做挽留。
她方才的那番话,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她虽喜欢他,却不会为他而留在咸阳宫。
就如他,亦不会常驻长安。
对于他们而言,感情并非不重要,但比感情重要的东西,却有太多。
……
李令月乘坐马车离开了咸阳宫。
她来时声势浩大,百官相迎,离开时却悄无声息。
原本嬴政要为李令月安排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的,却被李令月委婉地劝住了。
“我这一走,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何必如此?”
“临近年关,秦国与各国国君互送年礼。你若想将纸和铜炉的名头打出去,这是个最合适的时机。”
“那制盐之法,你近日也命人试过了。是否有用,你心中应该有数。我还是那句话,与其对着六国严防死守,不让制盐之法流入六国,倒不如将那制盐之法在六国国君面前卖个好价钱。你的人也可趁机在六国黔首之中运作一番,让你得个好名声。”
“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嬴政看着李令月的车马消失在视线范围中,耳边犹自回荡着她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在宫门口站了很久,暮色四合时,他才终于转身回到自己的宫殿之中。
……
开年之时,按照惯例,各国国君都会互送年礼。
除非是两国正在打仗,或者直接断交了,否则,这点面子功夫还是得做的。
往年秦国送到山东六国的年礼,都是随便送上一份,六国为了不得罪秦国,往往会备上一份厚礼。
但今年,秦王却专程派了姚贾、顿弱以及纲成君蔡泽前往六国之地。
当各国国君听说秦国来送礼的不是什么无名小卒,而是秦王的心腹时,心中下意识地就对此事多了几分重视。
魏国,魏王增一听到姚贾的名字,头皮就开始发麻。
他对着左右之人感叹道:“也不知这秦王究竟意欲何为……”
平日里对他们说打就打也就罢了,可别好好一个年都让他们过不安生啊。
身处邯郸的赵王偃也是类似的想法。
至于燕王喜……自从他上回差点儿让东胡人给干翻,最后还得靠秦军来救援,他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苟得一日是一日吧。
韩王然的想法与燕王喜差不多,韩国已经被秦国啃得没几块地儿了,且韩国本身又与秦接壤,等同于秦国嘴边的一块肥肉。
只要秦王政不直接派兵来攻打韩国,他哪怕派人来羞辱韩王然,韩王然都会说秦王说得好,说得对。
远在临淄的齐王建倒是不怎么担心,他向来紧跟秦王的步伐,秦王应该不会对他下狠手。
楚王完身子越发不好了,这次没有亲自出面。
代楚王收下秦国送来的年礼的,是春申君黄歇。
当黄歇从顿弱手中接过装订成册的《楚辞》时,十分惊讶。
黄歇才学过人,又喜好读书。屈原所作之辞,他自然也是拜读过的。
只是,黄歇没有料到,那些长而优美的诗句,竟能被装订在几本册子上——屈原在作这些诗句之时,不知费了多少竹简。
黄歇几乎立刻意识到,这轻薄的纸张,会给当今之世带来怎样的变化。
“这纸……”
“这纸便是秦王赠予楚王的年礼之一,代表着我秦国与楚国交好的诚意。”
顿弱笑吟吟地道:“我观春申君面有薄汗,我这里有些手纸,春申君不如拿去擦擦吧。”
他知道春申君想说什么,却没有接他的话头。
上赶着不是买卖,秦王既然要将这纸张在六国之地卖个好价钱,自然得六国之人主动来问价。
“听闻楚王病重畏寒,秦王命我送上了新得的铜炉,兴许能对楚王有所帮助。”
黄歇在亲自感受过铜炉的功效后,不得不承认,秦王送上的这两件年礼,都十分实用。
若此二物能在楚国境内广为流传,定能使得他们的生活更为便利。
只是,黄歇并未感到高兴。透过这两件年礼,他看到秦国出现了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变数,他不知这种变数对楚国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与黄歇不同,赵王偃、韩王然与燕王喜在收到这份年礼时,大大松了口气。
他们几乎不敢相信,当初那个谁的面子也不卖的秦王,有朝一日竟会变得这般“和善”。
送走了秦王派来的使者后,他们当即便将宠臣召集到身边来,向宠臣展示秦王赠予他们的年礼。
他们的宠臣都是善于阿谀奉承之人,好话自然不要钱地往外砸。
以郭开为例,他一面恭贺赵王偃得了宝物,一面恭贺赵国与秦国处好了关系,日后赵王偃可高枕无忧云云,直把赵王偃吹捧得以为自己是一代明君。
第044章 第 44 章
谁人不爱听好话呢?赵王偃是个寻常人,自然是爱听好话的。
可惜他自上任以来,实在没什么值得称道的政绩,寻常人吹捧他,总让他觉得假大空,还让他疑心他们是不是在明褒暗讽。
幸而有善于“发掘”赵王偃“优点”的郭开在,这郭开总能寻到不一样的角度,将赵王偃真情实感地大夸一番,赵王偃将郭开当做“知己”,自然对他愈发宠信。
两人谈笑间,郭开将赵王偃奉承得十分舒服,赵王偃自然对郭开极为大方,直接将秦人送来的纸与铜炉赏了一些给郭开。
郭开在试用了这两样东西之后,大加赞赏,又对赵王偃道:“这纸张与铜炉既然如此便利,王上何不与秦国商议,定期向他们采购此二物呢?”
“寡人倒有这个想法,可秦人却说,这纸与铜炉,皆是秦国之宝,亦是秦赵交好的象征,只赠不卖。”
郭开道:“既是秦赵交好的象征,王上就更该多弄些回来摆着,既可自用,又可在下回秦使来我赵国之时,让秦使好生瞧瞧。我赵国诸多雄才大略的先王,也没能让秦赵长久交好。王上若能做到这一点,便可功盖诸多先王了!”
他一席话,说得赵王偃也跟着热血澎湃起来。
赵王偃丝毫不去考虑,这大争之世,只一味想着与某国交好,便已落了下乘。赵国诸王若是知道赵王偃竟这般“出息”,定会“欣慰”得一人赏他一棍子。
“寡人自然愿意,只是不知秦国那边是如何想的。”
郭开满意地听着赵王偃连呼吸都重了几分,他拍着胸脯对赵王偃道:“王上不必忧心,此事就由臣来为王上办妥。只是,这纸与铜炉如此珍贵,想要得到这两样东西,怕是要付出些代价啊。”
这时,被赵王偃立为王后的娼女也凑了过来,柔柔地依偎在赵王偃撒娇:“既是好东西,即使要花费大价钱来换取,也是值得的,王上说是不是?王上是我赵国最尊贵之人,自当享用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她一双充满柔情的美目,崇敬地望着赵王偃,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暗合赵王偃的心意。
有着爱妻相劝,身边又有信臣主动请缨,赵王偃没坚持多久就被说服了。
郭开与赵王后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又默契地移开了目光。
秦国使者每次来出使赵国之时,对赵王身边的宠妃与宠臣总是极大方的。
这回,郭开与赵王后都收到了秦国使者送来的重礼,他们自然要帮着秦国说话。
至于促成此事对于赵国而言究竟是利更大,还是弊更大,他们并不关心。
郭开自认是个识时务之人,如今赵国在秦国面前,处处要看秦国脸色行事。赵王又如此昏庸无能,指不定哪一日赵国就要被秦国给灭了。
如今难得秦国使臣对他这般友善,他自然要抓住机会,跟秦国使臣处好关系,也好提前为将来做打算。
赵王后的想法就更简单了,有好处就要攥在手中,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她本是娼女出身,见多了负心薄幸的男子,自然也不指望赵王偃能够对她始终如一。
别看赵王偃如今对她十足宠爱,言听计从,指不定哪一日,她和她的儿子赵迁就要步了先王后与公子嘉的后尘。
先王后是她斗倒的,赵嘉的太子之位是她与郭开密谋废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枕边人宠爱一个人的时候有多么没有底线,厌弃一个人的时候又是多么无情。
赵王后晓得许多人在背后称呼她为“倡后”,对她极为鄙薄,但她不在乎,名声算什么?到手的好处,才是最重要的。
得了赵王偃的首肯后,郭开当即便将姚贾请到了自己的府邸上,与姚贾商议赵国日后定期从秦国购买纸张与铜炉一事。
因姚贾先前已言明此二物是秦之国宝,是秦赵交好的象征,郭开几乎将这两样东西开到了天价。
眼见着姚贾面露犹豫之色,郭开还热络地道:“王上与我都盼着能让秦赵长久交好下去,还望姚大人在秦王面前为我们说些好话,将这纸张与铜炉多分一些给我们。若秦国有刊印成册的书籍,我赵国也愿花大价钱购买。”
眼见着赵国如同自动送上门来任人宰割的肥羊,姚贾终于露出了笑容。
“既然赵王与郭相如此有诚意,我定会竭力在王上面前促成此事。纸张与书籍倒还好说,只是这铜炉十分笨重,搬来搬去多有不便。若赵王执意要这铜炉,不妨让我秦国匠人直接入赵,就地取材,为赵王打造一批铜炉。”
郭开见此事终于谈妥了,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与姚贾相互吹捧了一番过后,开始变着法地向姚贾打探秦国官场之事。
姚贾对郭开道:“王上最是‘欣赏’郭相这样的大才。若郭相来了我秦国,定会得到王上的‘重用’。可惜郭相如今在赵国深得赵王倚重,否则我定会力荐郭相入秦。”
郭开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面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
一席宴会,宾主尽欢。
此事议定之后,无论是忙着去赵王偃跟前邀功的郭开,还是一心想着享受的赵王偃都未曾料到,在这单“生意”中,他们损失的不仅是大量金钱,更是文化领域的话语权。
当纸张渐渐遍及赵国,当他们毫不设防地引进秦人印刷的书籍,一场文化入侵,便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而他们向秦人购买印刷好的书籍的初衷,不过是求便利罢了。
……
姚贾载着赵王偃给的“定金”,一路招摇地来到了齐国临淄。
财帛动人心,半道上,一些宵小之辈想打姚贾这些钱银的主意,幸而秦王派来的秦锐士各个给力,这才没有让赵国的“定金”出现有闪失。
姚贾使团中的一名官员对此颇为不解,私底下向姚贾询问道:“大人为何不派人直接将这些钱财送回大秦?如此一来,咱们岂不是少遇到几次袭击?”
姚贾道:“你不懂,本官就是要将这些钱银拉去齐国,让齐王建好生看看。”
——有人要跟你齐王建争当秦王的狗腿子啦,你还不好好表现一下吗?
——赵国为了从秦国处获得纸张、书籍与铜炉,愿意付出这么多的诚意,你齐王建又愿意付出多少呢?
——齐国临海,又制盐之便,又因多年未曾经历战乱,比赵国富庶不少。你齐王建要是出的钱比赵王还少,像话吗?
姚贾手底下的属官对于自家上司的心思仍然不大清楚,不过他见姚贾心中有数,便也不再说什么。
马车一路驶入了齐国的地界。
当齐王建听说秦国的使臣抵达临淄时,对姚贾一行人极为热情。
事实上,在姚贾等人还没来的时候,齐相后胜就已经开始做齐王建的思想工作了。
不得不说,同为亡国奸相,后胜与郭开的脑回路还是颇为相似的。
面对秦国送来的金银,后胜收到手软。面对秦国使者提出的要求,后胜来者不拒。
在他看来,既有好处可得,又能与最强的秦国交好,何乐而不为呢?
因有姚贾提早“通风报信”,后胜早早就知道了赵王偃是如何讨好秦国的。
他来到齐王建的宫中,神色严肃地将赵王偃欲取代齐王建,成为秦王第一狗腿子的消息告知了齐王建。
齐王建闻言,果然大惊失色:“这赵偃小儿去岁还派人来临淄,欲与寡人商议合纵攻秦一事呢,如今竟就转变了态度,忒恶心人!秦王不会被他蛊惑吧?”
他虽脑子不甚灵光,却也清楚,这战国乱世,大家不可能一团和气。
秦赵二国要是交好了,齐国在秦国那边的分量不就下降了吗?
不行,绝不能坐视此事发生!
齐王建向后胜问计,后胜道:“王上无须担心。赵王偃不过是靠着金银之物,来取信于秦王罢了。只要我齐国表现出比赵国更多的诚意来,秦王自然不会看重赵国胜于我齐国。”
说着,他又开始贬低赵王偃,吹捧齐王建:“赵国年年打仗,不止要应付匈奴入侵,时不时还要跟燕国打上一场,国库早就空虚了。哪里比得上我齐国财力雄厚?”
“是极是极,无论赵国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只要我齐国愿意比赵国付出更多,就无碍了……”
靠着后胜这一大“功臣”,姚贾在齐国不费吹灰之力便达成了目的。
当他离开临淄的时候,他的车队中装满了齐国刀币,都是齐王建向秦国购买纸张、书籍和铜炉的定金。
姚贾牢记秦王政之语,转头就将这些刀币在齐国境内花了出去,换成了粮食、布匹、食盐以及药品等物。
此行,姚贾还有另一个收获——他说服了齐王建,让齐王建同意由他们秦人帮着齐国制盐。
姚贾原话是这样说的:“秦王近来得了制盐之法,可炼制出数量更多、品质更加的盐来。秦王考虑到秦与齐向来交好,有意将这制盐之法与齐王您共享。”
“啊……”齐王建瞪大了双眼:“秦王果然有更优的制盐之法?”
盐税在齐国的税收中占了大头,齐王建自然知道若能提高盐的品质与产量意味着什么。
“自然,秦王有什么诓骗您的必要呢?”
姚贾道:“依照秦王的意思,他会派一批人入齐帮您制盐。齐国原本每年能得的盐,依旧归您,秦王分毫不取。可新增的盐,您要分一半给秦王。”
齐王建听了姚贾的话,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最终,他由衷地感慨道:“秦王当真是好人啊!”
齐王建只听说自己国家的盐不会少,还会在秦王的帮助下变多,便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他却不知,自己国家最重要的赋税来源之一,让别国之人插一手,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更不知,在齐国高官都已经被腐蚀的现在,底下的官员自然争相效仿。
即便齐国产盐量当真提高了,也没几个子儿能落到国库中。
姚贾离开齐国之后,转头又回了赵国境内。
赵王偃与郭开听说齐国君臣竟然踩着他们显摆自己,一时对齐王建和后胜恨得牙痒痒。
然而,为了在秦国使臣面前显示他们的诚意,他们不得不咬着牙,再次加了价。
在赵国发了第二笔横财的姚贾,带着两次入赵获得的钱财,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邯郸。
而后,他同样在赵国境内将这些布币换成了换成了秦国所需要的物资……
已经被秦军包围的燕国不需要姚贾亲自出使。姚贾来到了他目的地中的最后一站,魏国大梁。
与此同时,蔡泽已拿着从韩王然处得到的“定金”返回咸阳,远在楚都的顿弱也终于与楚国君臣完成了扯皮。
第045章 第 45 章
春申君黄歇到底比齐相后胜与赵相郭开要精明一些。他心知,天上掉馅饼这事儿定不会发生在秦楚邦交之间,那秦王也必不是什么大发善心的好人。
因此,黄歇只与顿弱议定了向秦国购买宣纸、手纸以及铜炉一事,至于那刊印成册的书籍,他只谨慎地向秦国购买了少量广为人知的书,打算拿来供楚王与自己阅读。他并不打算让秦人刊印的书籍在楚国境内扩散开来。
但后来,当士子手捧刊印成册的书籍与人议学、议政的情形在六国蔚然成风,楚国却依旧只有大量竹简以及少量手抄书籍时,当楚国再一次因此而被嘲讽为“蛮夷之邦”时,春申君便会明白,人是无法逆着时代的潮流向前走的。
有些事,哪怕他们做了之后会落入秦人的掌控之中,他们也不得不去做。因为此时站在时代最前沿的,是秦国。
当然,这是后话了,现在暂且按下不提。
由于纸和铜炉如今都是秦国独有的,黄歇也不知该如何定价才合适,他便着意在顿弱面前拖延了些时间。
待黄歇派去三晋之地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他琢磨了一阵,便比照着齐、赵给出的价格,向顿弱砍了一些价。
顿弱假意为难地同意了黄歇给出的价格,还特意强调,这是看在秦楚邦交甚好的份儿上,秦国才会给出如此优惠的价格。若是换了别的国家,他定不会如此轻易松口云云。
殊不知,顿弱心中也是甚为满意。
他们在出发之时,秦王便给了他们两个标准,其中一个为秦王所能接受的底线价位,另一个价位则是秦王希望他们谈到的价位。
对于顿弱来说,黄歇给出的这个价位,早已超出了秦王给的两个标准。
顿弱此番出使楚国,也算是优秀地完成了任务。
至于顿弱的“战果”不如姚贾丰硕,他对此并不放在心上。
因着赵王君臣与齐王君臣本就比楚国君臣好忽悠,楚王的财富与各项权柄也不如齐、赵二国那般集中,秦王本也没指望能让楚国跟齐、赵二国出同样的价格。
各国国情不同,“及格线”与“优秀线”自然也不一样。
譬如那弱韩与被削得只有巴掌大点的燕国,即便是韩王然与燕王喜愿意出高价向秦国购买纸张、书籍与铜炉等物,他们也实在是囊中羞涩,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了。
一时之间,顿弱与黄歇也算得上是宾主尽欢。在商议完“正事”之后,作为东道主的黄歇还好生招待了顿弱一番。
只是,黄歇带着顿弱在楚都游览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个令人不快的小插曲——屈、景、昭三大氏族的人听说秦国使者给楚王送来了好东西,竟然厚着脸皮想分走一部分。
看着三家使者那副带着假笑的面孔,黄歇便不由咬紧了牙龈——自楚王完身子不适以来,这三家人行事是愈发猖狂了。
如今,他们当着秦国使臣的面都敢如此嚣张,楚王完一旦故去,凭着太子悍的能力与威望,根本弹压不住他们!
顿弱对于楚国内部的权利倾扎不感兴趣。黄歇与屈、景、昭三家派出的使者唇齿交锋时,他就在一旁作壁上观。
楚国地域辽阔,即使对于强秦来说,也是一个庞然大物。一个四分五裂的楚国,总比一个上下一心的楚国要好对付得多。
秦国君臣还巴不得楚王与楚国老氏族之间多闹闹矛盾,相互扯扯后腿呢。
屈、景、昭三家派出的使者辩才不如黄歇,纵然三对一,也渐渐落了下风。他们离开时,看向黄歇的目光中满是怨恨之色。
如今楚王完还在,他们暂且动不了黄歇,待楚王完薨逝,他们定会让黄歇知道得罪他们的下场!
黄歇没有在意这些充满恶意的眼神。他在楚国做了这么多年令尹,这样的眼神早已见了许多。
只要身居高位,且挡了别人的路,哪有不招人嫉恨的呢?
他并不认为这些人能够对他造成什么损害。楚王完在,楚王完便是他的靠山,楚王完过身,还有太子悍在——太子悍的生母李夫人是黄歇进献给楚王完的,太子一脉都与黄歇关系匪浅。
待太子悍继位,黄歇说不得还可学一学那秦国的吕不韦……如今他便不怕屈、景、昭之人,日后,大权在握的他,更不必看这些人的脸色行事!
铜炉、纸张等新兴的事物很快便被送到了楚王完的病榻前。
楚王完一边听黄歇说起他与顿弱交谈的经过,一边将枯瘦的手覆在黄歇送来的《离骚》上。
楚王完打开《离骚》,仔细翻了几页,看这轻薄的纸张是如何容纳下更多文字的,又看了看这册书上的秦楚双语。期间,他的动作颤颤巍巍,总让人怀疑他握不稳这书。
最后,楚王完将书册合上,对黄歇感叹道:“每当听到秦国君臣闹出的动静,寡人都觉得,寡人果然是个暮气沉沉的老人了。”
他在风风雨雨中,走过了将近五十年的光景,自认虽时运不济,但在这战国乱世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然而,近年来,楚王完时常产生自己即将被时代抛弃之感。
年轻时,他与他的阿父被秦王稷压着打,年老后,他又被初生牛犊一般的秦王政压着打。
从前楚王完还能看清自己究竟败在何处,如今,他却连自己究竟败在何处,也要看不清了。
这也让病中的楚王完心中愈发苦闷。
黄歇听着楚王完的话,长长叹了口气。
楚王完说觉得自己是个暮气沉沉的老人,黄歇又何尝不是如此?
纵观他们的一生,似乎一直在顺应时势,随波逐流。
在小事方面,他们犹可自行做主,然而,他们却改变不了自身的命运,也逆转不了大势。
黄歇说不出宽慰的话语,他知道,楚王完也不需要那些好听但不实用的话,最终,君臣二人唯有相顾而叹。
……
当姚贾抵达魏都大梁后,遇到了一件令他哭笑不得的事——魏王增竟借故避了出去。
待魏王增派人“贿赂”完姚贾身边的属官,得知了姚贾与齐、赵议事的一些细节后,他心中有了底,才终于出现在了姚贾面前。
姚贾等人在外出使之时,不免会有别国来打探消息。
他明白六国国君的某些隐秘的心思——有些事,由秦国官方明着告诉他们,他们未必会信。自己花钱打探来的消息,总是显得更加可信一些。
姚贾并没有禁止下属收取他国的“贿赂”,进而透露某些情报。只是,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提前便给手下的人定了一条线,不可逾越。收取了别国的“贿赂”,事后要上报,在秦王跟前过了明路,收来的东西,他们便可以自己留着了。
姚贾与魏王增接触了几次,对魏王增的脾性也算是有了一定的了解。
魏王增既不像齐王建那般盲目亲秦附秦,也不像赵王偃那般好鼓动。
他对秦国有着极重的警戒心,又有些胆怯。
因而,在面对姚贾这个秦国使臣之时,他便像是面对洪水猛兽一般。
在摸准了魏王增的脉门口后,姚贾便特意将谈话的“主导权”交给了魏王增。
明面上,是魏王增在决定秦魏之间谈话的走向,实际上,魏王增所得到的信息,以及他本人的种种思量,都被姚贾不着痕迹地引导着。
对待不同的人,就要采取不同的方式,这一点,还是姚贾从纲成君蔡泽身上学来的。
在姚贾一方的有心算计之下,秦魏之间的沟通,倒也算是愉快。
魏王增以比齐、赵二国低的价格换取了秦国的纸张、书籍等物,自以为掌握了谈判的主导权,为魏国争取到了利益,魏王增心中颇为自得。
姚贾达到了目的,自然也十分满意。
这开年礼物互赠下来,六国纷纷说起了秦国的好话。要知道,从前他们对秦国的种种蛮横做派可是敢怒而不敢言的。如今,他们倒真有了几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意思。
远在长安的李令月听说了秦国与六国的互动往来,对身边人感叹道:“都道兵戈刀刃可怕,殊不知这糖衣炮弹更为可怕,无形中便可化解人的戒心,腐蚀人的斗志。”
嬴政君臣狠狠坑了六国一把,还让六国君臣争相给秦国送钱,端的是好手段。
对嘛,这样多好,既得了实惠,又得了名声,还让李令月多出了些许积分。
不过,兴许是因为秦国制造出来的这些东西目前主要在六国权贵手中打转的缘故,李令月得到的积分并不多。
李令月估摸着,得等到纸张等物增大产量,在民间流传开来,她才能好生斩获一批积分。
“不行,我得写信提醒一下阿政,别光想着薅六国国君与贵族的羊毛。等时机成熟了,还是得劝他们把造纸厂建到六国去。若要负担六国之地的书籍,只靠我手底下这么一个印刷厂肯定是不成的。他们秦国君臣自己也得想法子扩大印刷厂的规模……”
还有,从六国之地赚来了钱财,一些基础设施的修建也该开始规划起来了。
修路,建桥,修水渠!
李令月决定,拉着秦国君臣一起做劳模,先想法子把适合各种不同路况的水泥和沥青给弄出来再说。
不对,其实也用不着她来拉,嬴政本就是个劳模,连带着他手底下的人都跟着他一起连轴转。
这个年,李令月依旧忙忙碌碌。
偶尔她也会抬起头来往往天空,想看看秦时的明月,与她大唐的明月有何不同。
在这异国他乡呆了这么久,李令月每天都在努力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充实起来,但在这特殊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想家了。
第046章 第 46 章
皎洁的明月映照在李令月清丽的面庞上,为她增添了几分柔和之色。
她目光悠远,人虽还在此处,思绪却已不知飞向了何方。
突然,李令月感觉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待她回过神来,便看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秦王。
“陛下,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且还悄无声息就来到了李令月的身边,着实让李令月吃惊。
李令月想,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和她身边之人,都已习惯了他的存在啊。
“寡人想着,六国国君,寡人都派人去拜会过了,这会儿总该来拜会拜会我秦国最大的盟友。”
嬴政说着,将李令月的手拢在了掌心之中。
嬴政的手骨架比李令月大一圈,干燥而温暖。但李令月常年习武,体温较之常人偏高一些,反倒比嬴政还暖和。
李令月轻笑道:“陛下,你们秦人,都喜欢这么‘拜会’盟友的吗?”
嬴政装作听不出她话语中的些许调侃之意,理所当然地道:“对待不同的盟友,自然该有不同的标准。”
比如那六国国君,随意派使臣打发了就是。而李令月,却值得他亲自来见。
在嬴政说话期间,他的随从已经将“年礼”一样一样搬进了李令月的府邸。
秦国送给六国国君的年礼多是一些华而不实之物,嬴政赠予李令月的年礼,却显然是每一样都经过精挑细选的。
这些礼物非但华美贵重,且都是李令月用得上的东西,说他将半个秦王后的宫殿搬了过来,也不为过。若不是李令月如今住的这宅院空间有限,只怕嬴政能搬更多东西来。
李令月看着各式各样的家具与器物将自己的宅院堆得满满当当,开口道:“陛下为我准备了这么多的年礼,我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赠予陛下呢。”
可以用钱财买到之物,嬴政什么也不缺。无法用钱财买到之物,李令月和她手底下的人一时半会儿也造不出来。
她当真有些为难了。
“你带来的造纸术、印刷术已为我秦国在六国争取到了巨大的利益,这便是最好的年礼了。”嬴政道。
“陛下既然这么说,那我手上如今正忙着捣鼓的东西,可就不急着呈现给陛下了。”李令月道。
嬴政立马改口:“造纸术和印刷术虽好,但仅凭这两项技术,想改善黔首的生活还遥遥无期。令月你心系黔首,该多拿出一些对黔首有益之物来。”
李令月看着他飞快变脸的样子,托腮道:“阿政,你可真是贪心呐。”
知晓她与系统看重民生之事,还知道特意拿百姓出来说事儿了。
“若寡人不贪心,便不会有吞并六国的野望。”嬴政毫不否认李令月的话:“若寡人不贪心,该由何人来终结这征伐不休的乱世?”
说着这番豪迈之语的嬴政令人忍不住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他的身上。
李令月看着眼前的嬴政,心道,正是因为他有着这样的魅力,才能引得那么多人追随,才能成为古往今来的第一人吧?
纵使系统不给她积分作为奖励,面对这样的一位君王,她也乐意为他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知道了,我会敦促我的下属们好好干活的,阿政你莫要着急。”
宅子里乱哄哄的,李令月与嬴政索性出了门,在附近闲逛。
李令月率领十万大军在这长安乡中经营数月,已颇有成效。
原本的长安乡一片荒芜,如今屋舍与人口却多了起来。李令月与嬴政一路上还见到了一些零零星星的小商贩出来摆摊,有一些是出来卖自家编织的草篮,有一些是出来卖自家织的布,或是自家做的吃食。
偶尔也有一些货郎从这里经过,为周围所居之人带来他们所需的物品。
长安乡这地界,虽不算十分繁华,但与以往相比,已然热闹了许多。
“这在以往,简直是不敢想象之景。”李令月对嬴政道:“商君所定之法,禁止黔首随意迁移,禁止黔首无事在街头游荡。如今,陛下放松了对黔首的辖制,黔首们也活跃了不少。”
嬴政见周围人虽多了起来,但一切都井然有序,不由点了点头:“你将长安打理得很好。”
“那是自然,这方面,我有经验!”一提起这个,李令月面上的表情就生动了起来:“从前我初到安西四镇时,那地界儿荒凉得很——安西四镇便是我大唐的边境,亦是我大唐通往西边的要道。我去了那里之后,带着我的兵在那里开拓荒地,鼓励生育与通商。”
“后来,我们那边愿意走丝绸之路的商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带回了许多我大唐没有的东西。靠着丝路,那几个边陲小镇也渐渐有了人气。”
“长安靠近秦国中枢,地理位置可比安西四镇好上太多了。陛下如今又放开了法令,长安定会很快就繁华起来的。”
嬴政不知那安西四镇究竟在何处,但他见李令月提及她曾经戍守之地时,那双眼放光的模样,依稀察觉到了什么。
“令月,你可是……思归了?”
“这是自然。阿政你若是离开秦国一年,难道不会思念秦国吗?”
嬴政想也不想便道:“我不可能离开秦国这么长时间。”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幼时在赵国长大的那段经历除外。”
“阿政,你看你连设想一下你离开秦国一年都不肯,我都离开大唐快一年了。我自然会想念大唐呀。”李令月道。
“不过,就算我现在身处大唐,我也没法像以前那样,随便往外跑了。”
做了皇储,手中的权柄自然更大了,可受到的桎梏无形中也多了不少。
对于李令月而言,日后,边关的月,便不是她想见就能见的了。
嬴政看着李令月在提及大唐之时,面上绽放出的光芒,觉得这光芒有些碍眼。
在这一刻,他甚至生出了一些阴暗的心思,想要效仿秦昭襄王扣留楚怀王,将李令月也给扣留在秦国。
这个念头在嬴政心中转瞬即逝,他没有放纵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生根。因为他知道,他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他甚至连李令月一行人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都不知道,来日,又怎能干涉他们的离去?
除非李令月自己愿意主动留下,否则,谁也不可能将她留在这战国乱世之中。
嬴政注视着李令月,心道,令月说得没错,他果然是贪心的。天边之月皎洁而又高华,谁人不心向往之?如今,他已经不满足于短暂地拥有这轮明月,而开始想着将这轮明月长久地留在身边了。
可惜,纵然他是秦王,纵然全天下的诸侯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他也终有力不可及之事。
嬴政平复了一下心绪,对李令月道:“可否与我说说你们大唐之事?你总说,你在秦国呆的时日久了,我对你的了解会与日俱增。可事到如今,我对你的过往仍然一无所知。”
李令月透过史书,将他的生平都给看透了。虽则史书记载未必准确,但至少一些重大之事是准的。而他除了知晓她来自距今九百年之后的大唐,是大唐皇储之外,对她其他的事一无所知,这不公平。
今日的嬴政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想法,他在想写什么,几乎都呈现在了他的眼眸中。
李令月抚着他的脸轻笑道:“那我便与你说一说我们后世大唐之事吧。”
她整理了一下思路,从隋末乱世开始说起。
隋炀帝杨广从隋文帝手中接过了一个盛世王朝,却刚愎自用,滥用民力,导致民不聊生。
在隋炀帝统治期间,吐谷浑、高句丽的征战之路上尸骨遍野,隋炀帝下令修建的运河,让人建造的龙舟处,亦有无数冤魂徘徊。
最终,隋炀帝只用了十四年,就败光了隋文帝留给他的家底。
少年李世民也正是在亲眼目睹了这番人间炼狱一般的情景之后,劝说他的阿耶李渊起兵反隋。
说到这里,李令月对嬴政道:“我们历史中的秦是二世而亡,隋也同样二世而亡。还常有人将秦二世胡亥与隋二世杨广拿来进行比较呢。”
秦二世胡亥又蠢又毒,再加上他接手的是一个内忧外患的大秦,于是短短三年光景,便败光了祖上数百年基业。
隋二世杨广比胡亥稍微聪明点,但他好大喜功,只顾着自己扬名立万,只顾着自己尽享人间富贵,丝毫不在意国家的长远发展,不在意底下百姓的死活。于是,本可以安稳传承下去的隋朝,也被杨广给败光了。
众人评选皇家败家子时,胡亥与杨广皆是名列前茅的“佼佼者”。
史上有名的败家子不少,但能做到胡亥与杨广这种程度的,还是不多见。
嬴政这些日子以来这般兢兢业业,又是变法,又是建基,又是改善自己在黔首之中的形象,为的就是李令月口中的那句“二世而亡”。
如今,他听李令月在提及杨广之时,又捎带上了胡亥,极为厌恶地道:“不会再有胡亥此人了。”
嬴政虽不知秦二世胡亥究竟是何人所生,但令月并非此世之人,他与令月定然生不出一个胡亥来。
有令月这样的阿母,有他这个阿父,他们的孩子,定会被教导得很好。
因另一个“始皇帝”后继无人,嬴政对尚未到来的继承人多了几分关心。他打算将继承人带在身边,好生教养。在着眼天下的同时,他也绝不会忽略了对继承人的培养。
李令月还不知道,她仅仅只是拿胡亥来跟杨广进行了一下类比,嬴政就思维发散,想了那么多的东西。
她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当时,起兵反隋的不止是我李家,还有十八路反王……巧合的是,当初秦末那西楚霸王项羽攻入咸阳之后,也分封了十八路诸侯……”
李令月觉得,“十八”这个数字,当真有点儿魔性。
嬴政在听到李令月将隋二世拿来跟秦二世进行类比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他的大秦会躺枪的准备了。
如今,他心中虽稍有不适,但还是在认真倾听着李令月的话,他要将李令月的话语中透露的信息牢牢记在心中。
李家起兵之时,反隋势力遍地开花,隋王朝在与各地层出不穷的反王、农民起义军进行血战之后,精锐部队的力量被严重消耗,队伍内部也是人心涣散。
李家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便攻破了长安。但对于李家而言,夺下长安,只是他们宏图霸业的开始,接下来,如何将其余的几路反王招安或者消灭,才是重头戏。
想要坐稳这江山,他们不仅需要夺下地盘,还需夺得民心,并驱逐意图趁火打劫的东突厥等外族人。
正是在这段时期,秦王李世民声名大噪,南征北战,为后来的“秦王破阵乐”提供了极多的素材。
可惜,李渊的一双儿女,平阳公主李三娘与秦王李世民为李渊立下赫赫功劳,李渊却没有善待这一对儿女。
为了巩固自己的权柄,李渊在江山渐渐稳固之后,就收回了李三娘手中的兵权,且立了嫡长子李建成为太子,利用李建成来制衡李世民……
在回想起这一段历史时,李令月颇为唏嘘。
恍惚间,她想到了她曾经碰瓷过的那个隋末李家。
将彼时身受重伤的李令月捡回去的李三娘英姿飒爽,又不乏侠义心肠,李世民鲜衣怒马,虽英武过人,却还是个沉不住气的少年郎,被人逗了便容易炸毛……
也不知,在她离开之后,他们如何了。
李令月在隋末的那段经历十分短暂,她又隐瞒了自身的真实身份,透露给“那个李家”的信息十分有限,她也不知,自己的出现究竟有没有给自己平行世界的老祖宗们带来什么变化。
但她由衷的希望,李三娘能一直保持她初见她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少年李世民也能够得到命运的厚待。
嬴政在听到这段历史之时,所思所想又与李令月有些不同。
“农、民、起、义?”
每一个字他都认识,怎么连在一起,他竟听不懂了?
那些在田间默默劳作,一辈子都像背景板一般的黔首,竟也会主动站起来,推翻一个偌大王朝?
这种事,完全超出了嬴政的认知。
春秋战国数百年征伐,一个国家的灭亡,往往是被另一个大国所吞并,嬴政还从未见过哪国的黔首主动站出来,推翻该国王室。
一群地里刨食的人,怎会有这样的胆量?又怎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来?
李令月在听了嬴政的话之后,对他道:“说来,这农民起义,还是起源于陛下的大秦呢。”
“秦二世元年,陈胜、吴广在前往服役的过程中,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带着与他们一起服役之人,为天下反秦吹响了号角……”
第047章 第 47 章
“自秦以后,历朝历代,农民起义便未曾消失过。每逢灾荒年间,有百姓活不下去了,便会起来造反。”
李令月认真地道:“这便是我们这些后世之人愈发看重民生的缘由。陈胜吴广起义虽然失败了,却在百姓们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告诉他们,当他们走投无路之时,他们还可以选择揭竿而起。”
“百姓们虽然可能没读过多少书,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他们也知道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不好。他们中大多数人,只是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对于许多人而言,他们其实并不在乎统治他们的,究竟是嬴家,是刘家,是杨家还是李家。谁能让他们好好活下去,他们便会拥护谁。正因如此,我们不该轻贱他们。从功利的角度来说,百姓也是一个国家的重要资产,人口多了,心向朝廷,朝廷的力量亦会得到增强。”
“天灾人祸之事,是我们改变不了的。我们只能尽可能照顾到更多的百姓,让他们不至于因为活不下去而谋逆。”
“爱民如子,不仅仅对百姓有好处,对统治者自身亦有莫大好处。”
嬴政静静地听完了李令月的话。
无论是他,还是战国的其他君主,都不怎么把黔首当回事儿。他们的眼中只看得到与他们同一阶层的王族贵胄,亦或是有才能的士人。
在他们看来,黔首就是一群沉默的背景板,不值得多加关注。
但自李令月向嬴政阐述了后世汉朝的统治理念之后,尤其是在得知“民心”无形间为汉朝续了许多年寿命之后,嬴政便开始重视起“民心”来。否则,他也不会在变法条款中增加诸多惠民措施,更不会有意改变他自身以及秦国在寻常黔首心目中的形象。
李令月今日的一番话,再一次将民心向背的重要性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嬴政的面前。
若一个君主当真达到天怒人怨的地步,致使黔首们都起来反对他,他难道还能将这些黔首们全部杀光吗?
既是杀不光,那自然只有好生安抚住黔首,给予他们足以生活下去的保障,让他们不要做造反之事。
当嬴政彻底想通的那一刻,李令月惊喜地发现,她系统中的积分,竟然又上涨了!
许是因为她成功地劝服了一个压榨民力的君王,将其“疲民、愚民”的思想转变为“爱民”的思想,这一次,她得到的积分,几乎是她来到战国时代以来的积分总和!
李令月恨不得抱着嬴政狠狠亲上一口,她觉得,她家阿政就是个巨大的宝藏,等待她来挖掘。
而在现实中,她也这么做了。
突然被恋人奉上一枚香吻的嬴政不知李令月为何会突然间变得如此激动。
他摁住作乱的恋人,问道:“方才你说,那陈胜、吴广是天下大雨误了服役的时间,才以‘失期当斩’为由,鼓动那群黔首与他一起作乱的?”
嬴政的眉峰蹙得紧紧的,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般:“荒谬!依照我秦律,若黔首受到征发之时,因天下大雨无法赶路,可免除本次征发。①”
他虽不在乎黔首的死活,却也不会随意滥杀。正如李令月所说,黔首是一个国家重要的财产。若是把黔首都杀光了,谁来给他们干活?
“有人猜测,陛下一统天下之后,这普法工作没有做好,导致陈胜、吴广等原楚国人对秦法一知半解,当真以为失期就要杀头了。也有人猜测,陈胜、吴广明知依照秦法他们并不会被杀头,却故意误导不明就里的其他人,为的就是诓骗其他人与他们一起反秦。还有人认为,兴许是秦二世上位之后,对秦法再一次进行了更改和修订,让秦法变得更为严苛了。”
李令月想着秦二世上位后的种种举措,开口道:“那秦二世胡亥还真干得出这样的事来。毕竟他处处都以陛下为准绳,处处欲与陛下比肩呐。”
嬴政闻言,冷笑一声:“那嬴胡亥就是个蠢货,该效仿始皇帝的地方不好好效仿,反倒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自作聪明。”
“虽然胡亥修改秦律的可能性很大,但前两种可能也不小。总之,对于陛下而言,普法工作十分重要。若是底下的黔首都知道陛下所制定的法律没有那么严苛,若是秦律不会被人肆意解读,许多黔首兴许就不会反了。毕竟,我华夏的黔首都是很能忍的,但凡有一条活路在,他们便不会轻易造反。”
李令月在又一次向嬴政强调了“普法”的重要性之后,把话题拉回了老李家的创业之路上。
对于那些兴兵反隋的豪杰,李唐能拉拢的就拉拢,招降不来的就剿灭。在经历了数场大战之后,动荡不安的天下终于初初平定了下来。
然而这时,刚刚晋升为皇族的李家内部又爆发了矛盾。
李渊立长子李建成为太子,立李世民为天策上将。
因李世民功高震主,李渊颇为忌惮这个次子,便扶持李建成与李世民相斗,放任李建成一派与李世民一派矛盾激化……
“若换做寻常开国皇帝,忌惮自己手底下的功勋武将,想着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我虽不赞同,但还算能够理解。我们家老祖宗这做法,我是当真不理解了。有一个既能马上平天下,又能马下治国的儿子,难道不好吗?”
李令月一点儿也没有避先人讳的意思,李渊敢做,她就敢说咯。更何况,说起李唐的历史,总是绕不开玄武门之变这一段的。
她跟嬴政吐槽道:“还有,高祖他忌惮儿子也就罢了,连女儿的兵权也收……啧啧。若是留着我平阳姑祖母的兵权,指不定还能制衡一下我太宗阿翁呢。”
为李家江山荡平天下的那一拨武将,大部分都是与李世民亲厚之人,还有一部分则是中立派。
李渊想的倒是美,夺了平阳公主的兵权,拿来交给他信得过的人。可他信得过的人里,有能与李世民手底下那帮子能人相抗衡的武将吗?
嬴政闻言,淡淡道:“唯有自身能力不足者,才会忌惮朝中能臣。”
若他有这样一双才华出众的儿女,他定会将这两人都使唤起来,才不会卸了女儿的兵权,让女儿在后院蹉跎。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只要能够为他办好差事的,都是好孩子。
李渊的做派在嬴政看来,简直暴殄天物。
思及那到底是李令月的老祖宗,嬴政到底没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只是他心中对李渊的心性,是不怎么看得上的。
“其实我阿翁这人,既重情又重名声,高祖若是不搞制衡那一套,百般猜忌打压我阿翁,而是册封我阿翁为太子,平日里见了我阿翁多说几句暖心的话。我阿翁还真会心甘情愿给高祖当牛做马,不越雷池半步。隐太子李建成,兴许也能有个善终。”
可惜,李渊将李建成摆在了李世民的对立面。而夺嫡之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李建成、李元吉一派与李世民一派势同水火,太子一脉欲夺李世民兵权,置李世民于死地,李世民自也不肯引颈就戮。最终,玄武门之变,兄弟相残,李建成、李元吉一脉被尽数斩杀,实在让人唏嘘。
玄武门之变后,李渊被迫退位,贞观之治的时代正式降临。
李世民对外平定突厥、薜延陀、回纥、高昌等国,对内爱惜民力,肃清吏治,让百姓休养生息,大唐渐渐从隋末的凋敝中缓过了劲儿来。
“我阿翁什么都好,就是这培养继承人方面,颇有向秦皇汉武看齐的意思。”李令月道。
嬴政:“……”
这“秦皇汉武”中的秦皇,指的应该是他吧?
他的老祖宗们都是秦公秦王,到了他这一代,灭亡六国一统天下,才够得上称皇的标准。大秦又二世而亡,这秦皇指的总归不会是那残暴愚蠢的秦二世吧?
他好端端地站在一边,没有惹任何人,怎么又躺枪了?
“说的不是你,是我们历史中的那个始皇帝。你平时不都让我不要把你和那个始皇帝混淆起来吗?怎么今天还自动代入始皇帝了?”李令月奇道。
“不过,代入就代入吧,以他为诫也不错。”
“约莫是因为秦皇汉武与我阿翁功绩都十分高,大家也都喜欢把他们三个拿来做比较。他们或许在其他方面都很成功,但在培养继承人方面,都比较失败。”
李令月说着,将始皇长子扶苏一接到矫诏,二话不说就自尽,胡亥上位之后杀光兄弟姐妹,杀空朝中重臣之事说了一遍。
嬴政听得额角青筋直跳。
虽然被秦二世冤杀的许多朝臣,例如时任右丞相的冯去疾与其子冯劫,如今还未为嬴政效力,被腰斩的李斯还未成为大秦左丞相,蒙恬、蒙毅这对兄弟也未升至高位。
但嬴政一想到他费尽心思为大秦搜罗来的中流砥柱,就这样让秦二世和赵高这两个人给霍霍了,他就恨不得把赵高的尸体拉出来鞭尸。
至于嬴胡亥这么个糟心玩意儿,一生下来就丢出去喂狼得了,也不必在他身上倾注任何资源了。
“培养出如胡亥这般蠢笨如猪还毫无自知之明的幼子,始皇帝的确不会教子。”嬴政愤愤地道。
他定不会犯始皇帝那样的错误。他的孩子,可以狠,但不能蠢,若不幸真是个蠢货,至少得有自知之明。
与胡亥相比,让嬴政更失望的其实是扶苏。
因为纵观始皇帝诸子的反应,唯有扶苏是作为隐形继承人被培养的。
与未被始皇帝着重教导过的胡亥相比,扶苏的表现,无疑更能证明始皇帝在培养继承人这一块上的失败。
李令月见嬴政恹恹的样子,颇有些不习惯,于是赶忙安慰他道:“放心,始皇帝的难兄难弟,表现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始皇帝在东巡路上去的突然,诸事尚未来得及安排,还算是情有可原,那汉武帝的表现可比他还糟心……”
她将汉武帝晚年时常出游巡幸天下,连太子刘据都无法轻易联络到汉武帝的情况讲给嬴政听。
父子二人不能进行直接有效的沟通,什么信息都通过身边之人来传递,自然是要出问题的。
尤其是刘彻晚年昏聩,身边多小人。有些人与太子刘据结了怨,自然要想办法让太子上不了位。
刘彻一个年老之人总在外游荡,时不时就要生一场病,这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刘彻身边一个名唤江充之人却说他这病是因有人以巫蛊之法诅咒他。刘彻信以为真,还派江充大张旗鼓地去调查此事,却不知,江充这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准备借由此事来陷害与他结了怨的太子刘据。
最终,江充从太子刘据的宫中“搜”出了桐木人偶。
巫蛊之祸,在汉武一朝十分要命,陈皇后因巫蛊之祸被废,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因巫蛊之罪被处死,若刘据不能及时面见汉武帝刘彻,澄清此事,那么等待他的,必然是无限悲惨的命运。
然而,江充一门心思要将刘据拉下马,又如何会允许他面见汉武帝澄清?
“有人劝说刘据,汉武帝兴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刘据当以先朝扶苏的遭遇为鉴。刘据信了这话,准备起兵,为自己争取活命的机会。然而,他未料到汉武帝尚在人世。于是他这一起兵,便当真成了谋反……”
父子之间,走到这等地步,刘据自有诸多失误,刘彻显然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看,这汉武帝在继承人一事上是不是比始皇帝更失败?起码在始皇帝活着的时候,没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搞陷害扶苏那一套之类的……”
嬴政:“……”
不,他并没有觉得被安慰到。为什么他要跟那个汉武帝比谁更昏聩?
不过,令月都这般“安慰”他了,他也不好太不给令月面子。
这般想着,嬴政主动岔开了话题:“那你大父在培养继承人方面又出了什么问题?”
李令月道:“我阿翁立了嫡长子李承乾为太子,平日里对太子十分严厉,对嫡次子魏王李泰却甚为宠爱,一应用度直逼太子。这既令太子担忧,也让魏王生出了不该有的野心来。原本一切还在可控范围之中,但后来,太子患上了足疾,自此,太子心态彻底失衡,而魏王的野心也随之膨胀……”
想想看吧,李承乾不过是盖个房子,亦或是闲暇时分跟宦官玩乐一下,就有人指着他鼻子骂他是秦二世。正常人心理都容易出问题,何况是患了足疾之后,逐渐变得敏感偏激的李承乾?
偏偏李世民没有注意到李承乾的心理问题,他在发现李承乾的种种“叛逆”行为后,甚至对李承乾愈发严厉。与此同时,在面对嫡次子李泰时,李世民又是另一副标准,无论李泰做了什么,李世民总是夸奖鼓励他,俨然是个慈父。
虽说李世民的心腹大臣都看得出来,李世民是对太子与魏王期待不同,才会有这般明显的差别对待。太子要继承江山,不可行差踏错,故而李世民待他严厉至严苛,魏王不需要担此重任,可放心宠爱。
可在李承乾看来,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他总怀疑李世民是要废了他,让李泰上位。李世民对李承乾的斥责,李泰对李承乾的挑衅,让他的忍耐达到了极限。
于是,李承乾最终也走上了谋反的道路。可他那点道行,在李世民眼中完全不够看,谋反的结果可想而知。
李世民虽对李承乾十分失望,但毕竟李承乾是他寄予厚望多年的儿子,即使李承乾谋反,他也不愿要了李承乾的性命。
为了保全李承乾,李世民越过嫡次子李泰,改立嫡幼子李治为太子。
“这便是我阿耶上位的由来。若是没有头上两个兄长相争一事,我阿耶等到了年岁,大概就出京就藩了。”
若果真如此,大概也没有武皇与李令月什么事了。
不过,事物都有两面性。她们若未处在权力的漩涡中心,也不会轻易被权力的动荡所波及。
李令月至今还记得,自己最初其实只想做一个咸鱼躺平的公主来着。
后来,她选择走上夺权之路,是她身处权力中心,深深感受到了身不由己是种什么滋味儿,进而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若当时给她一个安稳的环境,恐怕也就没有如今的她了。
嬴政听完李令月的话后,问道:“既然,你觉得秦皇汉武与你大父,在教导继承人方面都是失败者,那么在你看来,若换做你,会如何培养自己膝下的继承人?”
李令月愣了愣:“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毕竟她自己都还是她家阿娘的继承人呢。
“不过,我会观察我孩子的性情和才干。若是大差不差,便由长嗣继位。除非长嗣心性不行,又或是资质远不如后来的弟弟妹妹,譬如我阿翁与隐太子李建成那种情况,那为了王朝的发展,自然要让资质最为出众者继位。”
“另外,在立储之前当慎重,一旦定了储位,就不要纵容其余诸子再生出不该有的野心来了。要定期与储君沟通,万不能再让刘据那样的悲剧发生。”
话是这么说,但李令月觉得,指不定最后她膝下就一根独苗苗,根本没得挑。
毕竟,她热衷于在前线冲锋陷阵,对乖乖待在宫中生孩子根本没什么兴趣。
嬴政在听了李令月的话后,露出了思量之色。
第048章 第 48 章
“咱们继续讲我阿翁之事吧。在农事方面,我阿翁实施均田制和租庸调制,在文化方面,又建造了弘文馆、史馆、崇文馆等来藏书……”
嬴政对建造藏书馆兴趣不大,却对后世的耕种制度很有兴趣。
于是,他目光灼灼地看向了李令月:“可否为我细细讲解一下‘均田制’与‘租佣调制’?”
田里的粮食产量对于一个国家而言至关重要,但凡是头脑清醒的封建帝王,就没有不关心耕种之事的。
李令月对于嬴政会向她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感到意外。
她对着嬴政点了点头,道:“将我大唐的无主之地租予百姓种田,并向百姓征收赋税。我阿翁通过这种方式,让大唐从最初建国时的萧条中渐渐缓过了劲儿来……”
均田制这种制度源自北魏孝文帝,彼时,男、女、奴婢和耕牛均可授田①,北齐与隋、唐也沿用了这种制度。
到了隋唐时,官方取消了对妇女、奴婢的授田。一定程度上,这也使得在田间劳作的妇女们不得不依附于她们的丈夫②。
李令月无意评价李世民不给妇女、奴婢和丁牛授田究竟是对是错,因为发展到武周一朝,随着百姓人口激增,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均田制已经隐隐有崩溃的迹象了——朝廷已经没有足够多的田地可以租给百姓耕种。
在这种时候,阶级矛盾显然才是主要矛盾。
想要重新分配蛋糕,至少得先保住蛋糕甚至将被人夺走的蛋糕重新抢回来再说。
武皇与李令月若要抑制土地兼并,维持住均田制,其难度显而易见。
她们有心以法律的形式限定每家拥有的田地数量,每家可拥有的田地,则以爵位高低为准绳,依次递减。
但既得利者绝不会乖乖吐出吃进嘴里的肉,若要将新法推行下去,她们必将受到重重阻碍。
在李令月率军出征之前,武皇就在暗自为变法一事做准备。
这变法之事,不变则已,一变必要一鼓作气,否则一切便前功尽弃。
李令月将大唐的种种情况分享给嬴政后,又补充道:“每个王朝发展到中后期,大概都绕不开土地兼并这个问题。我大唐如此,大秦日后亦是如此。虽说陛下眼下还不需要为此而担心,但日后这也是陛下的大秦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早在李令月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嬴政的脑子便已开始高速运转了起来。
在他看来,李令月所说的这个“均田制”,与当初周王朝实行的“井田制”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譬如两者都是拿出国家的土地,租给底下的人种,且都规定了这土地只能供这些耕种者使用,不能随意买卖。
若说其中有什么不同,便是这“均田制”是直接将田地分发到种地的黔首手中,由黔首来缴纳赋税。“井田制”则是周天子将田地租借给底下的诸侯,诸侯又将土地租借给卿大夫与臣属等,届时,诸侯及其手下的卿大夫给周天子缴纳赋税。
坐拥这些田地的诸侯与卿大夫经过代代积累,势力会变得越来越强。而在井田上辛苦劳作的黔首们,则没有任何好处可拿,他们在耕种之时自然也提不起干劲。
一百多年前,商鞅看出了“井田制”的种种弊端,于是,在变法的过程中,他“废井田,开阡陌”,允许土地私有化。秦国的黔首想要获得土地和爵位,便得拿军功来换,上战场去拼。
正因如此,大秦锐士才会如此悍勇,闻战则喜。
这种获取田地的方式,在战时没什么问题,待天下平定之后,他又该将这一条换成哪种策略?
若是像李令月的大唐一样,采用均田制,大秦与六国之地有没有那么多的田地?
嬴政渐渐皱起了眉。
秦国的军功制是按照人头来的,斩了几颗敌人的头颅,都对应着不同的爵位及田地奖励标准。
若秦国大军当真按照嬴政原计划的那样,逐一推平六国。等到六国灭亡之日,别说拿出无主之地来实施“均田制”了,嬴政很可能连本应兑现的军功制奖励都给不出来——六国的土地是有限的,即使是他,也不可能凭空变出许多地来啊。
总不能把在战场上立下军功的老秦人都迁到六国之地去种地,让原六国之地的黔首无地可种吧?若嬴政真这么做,便又要滋生一场动乱了。
也是在此刻,嬴政下定了决心,对待六国,要尽可能以攻心为主,最好是能不费一兵一卒,直接劝说他们投降,将他们的城池与黔首纳入到秦的管理下。
若六国国君实在不肯投降,嬴政也要尽可能减小战争的规模。如此一来,能够一定程度上缓解军功制无法兑现的矛盾。
待嬴政完成一统六国任务之后,再对土地这一块的律法进行变更——而这一块,往往也是最得罪人的。
用一种新的律法来替代军功制,给黔首们一条新的上升通道……
一时之间,嬴政陷入了沉思中。
这时,李令月又对他道:“陛下莫要轻视文教方面的力量。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文教的功效虽非立竿见影,却潜移默化,影响深远。”
“譬如当今之世,士子对本国国君不满,便会选择离开本国,去寻其他的国君来辅佐,百姓们也在诸侯们的不断征伐中随波逐流,无所谓自己究竟是哪国之人。归根结底,是他们缺乏对本国的认同感。”
“陛下若能以文教来改变这一切,让百姓们忠于唯一的君王,让官员与士子们都以‘忠君爱国’为荣,陛下的江山,才算是真正安定了。”
而李世民设置各大藏书馆,大力鼓励文教的发展,又有另一层用意——打破世家对知识的垄断。
在当今战国之世,还未出现什么门阀世胄,但发展到后世大唐建国之时,世家的力量已变得不可忽视。甚至有“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这种说法,世家的势力大到足以威胁皇权。
若不能打破世家对知识的垄断,定会造成朝中可用的官员都出自各大世家门下的局面,最终皇权式微,而世家愈发强盛。
这些不是嬴政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李令月正好讲到这一块,便顺口将后世的情况分享给了嬴政。
“那么,你们欲如何打破世家的垄断?”嬴政问。
根据他的观察和推断,李唐王朝从李世民这个唐太宗到如今坐在皇位上的皇帝,再到李令月,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嬴政不信在李世民做了诸多举措之后,李世民的继任者与李令月会什么都没做。
“兴建学堂,开办科举。天子亲自做主考官,培养并遴选出所需的人才来。如此一来,门阀贵胄自然无法再继续垄断朝廷官员。”
“科举……”嬴政眯起了眼。
他意识到,待军功制崩溃之后,新的上升渠道,兴许可以从这方面着手。
当然,秦若实行科举制,与后世的科举制定然不是一回事。
说白了,科举制就是给底层黔首留一条上升通道,大秦创立之初,若是兴办科举,实质上依然是在士人中选拔人才。
但这无妨,李令月口中对皇权造成威胁的门阀贵胄,在大秦还未成气候。等到几代之后,门阀世家渐渐形成雏形了,大秦应该也能培养出一批没有背景的读书人了,到时正好将这些人引入朝中,来制衡世家。
李令月道:“我阿耶在位之时,削了一批不安分的世家贵胄,可惜他身子不好,在我年幼之时便撒手人寰。后来,我阿娘上位,许多人因她非李家血统,且又是女子之身而反对她。我阿娘杀了许多无法招揽的大臣,为了填补朝中的空缺,她更是大力推崇科举,用人只看才干,不问出身。在打压世家收拢权柄方面,我阿娘倒是遵循了我阿耶的遗志。”
嬴政:“……”
这段话的信息量,似乎有些大啊。
“你阿娘,上位?”
“不错,如今我大唐,同时也是大周在位的皇帝,正是我阿娘。”
李令月道:“否则,你以为我为何能被立为皇储?我阿耶虽疼我,但他中意的继承人,从来都不是我。且不说我阿耶过世之时,我年岁尚幼,看不出资质来。即便我阿耶能活到如今,看到我比我的兄长们都强,他想的,也必是让我去辅佐我的兄长,而不是立我为太女。”
在这一点上,她阿耶兴许会比收回女儿兵权的李渊好一些。但有些固有观念一旦形成,便很难改变。
事实上,武皇也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至少在李令月主动站出来说想争权夺位之前,武皇考虑过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李弘李贤等人,考虑过将皇位传给自己的侄子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唯独没有考虑过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女儿。
但武皇比其余皇帝开明的一点就是,她自己是以女子之身上位,她不会排斥她的继任者是一位公主。
后来,李令月用实打实的功绩证明了她比她的兄长们强,且她非但不会像她的几个兄长们一样与武皇对着干,还能帮助武皇收拢军权巩固地位。
彼时,无论是站在利益至上的皇帝的角度上,还是站在母亲的角度上,武皇都不会选择李令月之外的人。
李令月同样是以女子之身成为储君,她的太女地位注定不会像她兄长的太子地位那般稳固,她需得仰仗武皇,武皇不必担心她会背叛自己。
“我阿耶驾崩之后,留下的遗旨是让我的太子长兄继位,阿娘作为摄政太后为大唐把握大方向。但我的长兄在我阿娘看来不成器,从前我阿耶还在的时候,我的长兄便与阿娘政见多有不合,时常指责我阿娘残忍滥杀。于是,我阿娘没有遵循我阿耶的遗旨,而是亲自登基做了皇帝,并改国号为大周。与此同时,为了安抚大唐的朝臣,她依旧立我大兄为太子,待她百年之后,武周重归李唐。在我朝,如今‘大周’与‘大唐’的国号并存。”
“我阿娘比许多男子还能耐,即便我的阿兄如我阿耶所愿那般上位,也不会做得比我阿娘更好了。但总有一些人喜欢党同伐异,不符合他们认知的,便是错的。只因我娘是女子,即使我阿娘做得再好,在他们眼中,我阿娘依旧浑身是错。”
李令月对嬴政道:“其实,有一些人若是因为自身利益受损而反对我阿娘,我倒是能够理解。我阿娘上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阻碍我阿娘上位同样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利益之争本没有对错之分,端看掰腕子之时谁能掰得过谁。但有一些人不能正视我阿娘的能耐与功过,一味地否定我娘,就显得浅薄而愚昧了。”
嬴政对此并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只要能够让王朝一直繁荣昌盛下去,他并不在意上位的究竟是儿子还是女儿。
虽说武皇以外姓之人的身份夺位之事让嬴政感到有些微妙,但一想到武皇终究会把权柄归还给李家之人,这点微妙也不算什么了。
也许正如李令月所说,让自家能耐的皇后、太后代为掌管皇权,比让自家蠢儿子上位要强得多。蠢儿子会败家,能耐的皇后、太后却能让皇位实现平稳过渡,指不定还能扩大家产。
当然,这皇后、太后必须脑子拎得清才行。若是如赵姬这种蠢到要将自己儿子的江山拿去拱手送给情夫的,就罢了。
不过,像赵姬这类人,在后世的王朝中,多半也当不了垂帘听政的摄政太后,但凡她的皇帝丈夫脑子清醒些,就不会把幼子与江山托付给她。
“我身处权力的中心,见过了宫闱的诡秘风云,也感受过身不由己的滋味儿。我不愿如我大唐其余公主一般,到了年龄便被许嫁出去。恰好,我武力过人,与我的太宗阿翁有诸多相似之处。于是,我主动站了出来,为我阿娘收拢了我阿翁留下的玄甲军——这支队伍本是我阿翁留给我阿耶的卫队,将领虽对我阿翁、阿耶忠心耿耿,但并不如何听我阿娘的指挥。”
“我年满十三岁时,东突厥降而复叛,我主动向阿娘请缨戍边。自此便开始镇守安西四镇……”
一直以来,嬴政对李令月的认知都是片面的。
但今日,在李令月的叙述中,他“看”到了一个更为完整的李令月。
最初的李令月,并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公主,但在看清了权力的无情之后,为了掌握自身的命运,她开始争权夺利。
当她的才干逐渐展现出来,当她发现,原来她还能做到更多事情之后,她便越发不甘居于人后。
她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想要获得什么,便拿什么来换,这很公平。
在与李令月的那次亲密中,嬴政曾触及她身上留下的道道新伤旧伤,那些伤痕便是她的功勋。
当她的兄长们都在繁华富庶之地过着安逸的生活之时,是她站出来保家卫国,平定边患,又让边陲小镇从动荡不安渐渐变得富裕了许多。
唐太宗之时,虽灭了回纥、高昌、焉耆、龟兹等国,并在龟兹、焉耆、于阗、疏勒设置安西四镇③,但他并未让这些国家彻底归心。
对于开疆扩土而言,占领土地,往往只是一个开始。如何将这些土地真正纳入王朝的管控,才是重中之重。
李令月担任安西节度使后,用经济、文化等手段,不断消化着打下来的土地,同时也蚕食着周边各国,加强大唐对这些国家的管控,并让这些国家的百姓认可自己大唐人的身份。一些未被纳入大唐管辖范围中的别国百姓,也因大唐人待遇甚好而向往着成为大唐人。
若是这样的李令月不配为储,还有谁配?她那些只会高谈阔论的兄长吗?
第049章 第 49 章
嬴政注视着李令月的目光带上了一些异样的情愫。
他何其有幸,竟能将这轮明月拥入怀中。
突然被嬴政拥住的李令月有些错愕:“阿政你这是怎么了?”
嬴政向来喜欢将自身的情绪藏得极深,令人探不清虚实,他为何会突然间放任自己情绪外露?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抱抱你。”
他的声线依然淡漠,李令月却能从他的怀抱中感受到,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如今想来,寡人能够如现在这样一般拥你入怀,当真是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
他们本该没有任何交集,在嬴政的世界中,李令月是来自九百年后的一道幻影,而在李令月的世界中,“始皇帝”早已作古。然而现在,他们却能在一起谈论政策与时局,这简直堪称奇迹。
李令月愣了愣,而后笑着将头埋在了他的胸前:“你这么说……倒也没错。其实,我也没料到,我竟会与大军一起穿越到这里。”
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平行世界。在这无数个平行世界中,也会衍生出无数个秦王政与始皇帝。不同时期的嬴政,亦会有不同的想法。
而李令月刚好遇到了让她心悦的一个,这对于她而言,亦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嬴政轻抚着她的乌发,垂眸道:“你既是太女,自然该居于朝堂之上,为何你阿娘会命你亲自出征,将你至于险境?”
他虽从未问过李令月与她的大军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穿越时空,来到战国的,但想也知道,在穿越之前,李令月与大军的境况定然不是很好,指不定还有性命之忧。
嬴政本就是个观察力极为敏锐之人,李令月又未曾刻意在他面前掩饰。对于李令月身上的“神通”,他自有一定的猜测。
“因我储位未稳,尚需更多的功绩来令那些反对我之人闭嘴,也因我放不下安西四镇。吐蕃大军来势汹汹,这些年也唯有我与镇守在安西四镇的驻军最为相熟。换了其他将领来抵御吐蕃大军,我不放心。”
嬴政想起了李令月所率大军中,吐蕃降军占了一半。想来李令月平定吐蕃之乱的过程是顺利的。只是后来,不知又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而后,他便听见李令月笑吟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陛下,你如今是越来越不掩饰你的想法了。”
“若在你面前,我还要处处掩饰自己的想法,岂不是累得慌。”
李令月以诚待嬴政,嬴政自然也愿以诚待李令月:“况且,我是当真好奇,你们究竟为何会来到此处。”
“因为一场大雪。”李令月道:“在吐蕃大军投降之后,我本是打算束缚住他们,将他们暂且关押在安西四镇。然而,未等我将这一想法付诸实践,天边便降下了一场暴雪……”
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雪,打乱了李令月的所有计划,将她带回了这战国乱世,也让她在此世滞留了将近一年。
“有时候,我都怀疑,那场雪是专程为你而下的了。”李令月与嬴政开玩笑道:“不过,也幸好我遇到的是你。若我遇到的是一统六国之后的始皇帝,只怕他就没那么容易相信我了。”
李令月从不觉得自己在权谋方面有多出众,倘若她遇到的是那个老辣的始皇帝,只怕光是与对方打交道,相互试探,就能累死个人。
“你的意思是寡人很好骗?”嬴政的双眼危险地眯了起来。
“绝对没有。我对你说的可都是真话,你问什么我说什么,哪里骗你了?”
李令月的眼神特别真诚。
她的确没故意欺骗嬴政,顶多是隐瞒了一部分想法,没有全部告诉嬴政罢了。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嬴政不也有想法瞒着她?有哪个上位者会把自己的想法全部剖析给另一个人看呢?
“我只是觉得,若我遇到的是始皇帝,他的疑心病会比你更重,而且他怕是会将我和我手底下的大军利用到极致。”
当始皇帝的得力下属确实不错,嬴政总是不会苛待有本事的下属的。但李令月若要以外邦之人的身份与始皇帝打交道,就比较累人了。
“最重要的是,若我遇到的是始皇帝,那我就遇不到你了呀。”
李令月的这句话,让嬴政的目光彻底柔和了下来。
月光下,两道人影几乎融为一体。
……
李令月与嬴政聊了那么多,从前隋一直聊到武周,待他们往回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也幸好他们如今在李令月军队驻扎的范围内,否则,他们两个这会儿还在街头游荡,指不定就要有秦吏上前来盘问了。
在李令月与其军队入驻长安乡之时,嬴政为表合作诚意,命秦吏撤出了长安乡,将这块地的管理权限尽数给了李令月。有李令月的军队驻扎在此,平日里倒也无人敢在长安乡撒野。
“眼下天色已晚,陛下赶回王宫多有不便,不若在此处歇息一宿吧,也正好让陛下住一住刚建好的宅子。”这般说着,李令月在嬴政的掌心中轻轻刮蹭了一下。
那力道,轻的像是有根绒毛嬴政的掌心中扫过。
而后,她的手被嬴政一把攥住。
“令月,你这是在邀请我吗?”嬴政的眸色变得有些幽深。
“陛下认为是如何,便是如何吧……”李令月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近来,我又命人研制出一物,名为火炕。这火炕的保暖效果,可比铜炉还好。只是它不似铜炉和手炉那般,便于移动位置和随身携带。陛下今日……正好见识一番。”
……
这火炕的厉害之处,不止嬴政感受到了,李令月也感受到了。
夜幕中,李令月感到有几滴水珠自上方滑落,伸手一摸,原来是嬴政前额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的手循着她的伤疤蜿蜒而下,最终,扣在了她的腰间。
“还疼么?”
“早就不疼了,只是有些痒。”
李令月轻笑着道:“陛下今日当真热情……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觉得陛下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很快,她就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了。
火炕的温度,自下方传来,将她也灼得满头是汗……
翌日一早,嬴政便开始洗漱穿戴,准备离开长安乡。
此番前来,他可谓收获满满,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如此。
在离开之前,他看着犹自在酣睡的李令月,上前为她掖了掖被角。
待他离开之后,李令月睁开双眼。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他竟也有这般细致的一面呢?
……
嬴政的好心情,只维持到他回到咸阳宫。
恰逢年节喜庆之时,偏有人要让他心窝上扎刀子,劝他将远在雍城的赵姬迎回咸阳宫。
嬴政眸中的些许笑意尽数消散,黑瞳中的光芒晦暗而幽深。
若换做他从前的脾气,在听到这等话之后,早就按捺不住,将前来劝说他的人拉下去斩了。
这些人明知他对赵姬不喜,还来劝他释放赵姬,这不是故意要跟他过不去么?
但现在,嬴政既然要在民间经营出好名声来,自然不可再如过去那般随性。
只是,让嬴政捏着鼻子忍下这口恶气,他也是万万不愿的。
他想了想,对这些劝谏他之人道:“当初是太后认为雍城风水好,于她身子有利,于是主动提出要去雍城。如今也是太后留恋雍城之景,不愿返回咸阳宫。你们却为一己之私,不顾太后身体,一力劝说寡人拂逆太后心意,你们究竟是何居心?”
——当身边的大臣用一些冠冕堂皇之语,来给你戴各种帽子的时候,不要犹豫,直接把帽子扣回他们头上。必要时,还可以上升定性。
——为君者,要学会说话的“艺术”,别轻易用暴力来应对别人的话,否则,他们还以为你怕了他们。
——只要你说得笃定,说得连自己都深信不疑,他们就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完成好善后工作,别给自己留下明显的话柄,就是你的胜利。
以上话语,都是李令月分享给嬴政的心得。
她本人跟朝堂上的文臣斗嘴之时,就是这么操作的。
在李令月看来,她家恋人就是太高傲了一些,不屑跟人斗嘴,只想着用最直截了当的手段来解决问题,所以他才会被扣了一盆又一盆的屎盆子。
唔……本来李令月在看待“始皇帝”时还比较客观公正来着,不过现在,她对自家恋人有滤镜了。
如果嬴政跟别人发生了什么冲突,那肯定是别人的错。她只需帮着自家恋人,让他别吃亏就好。
谁人不护短?谁人不偏心与自己亲近的人?
李令月在教嬴政如何“睁眼说瞎话”时,那是相当的理直气壮。
由于秦王政过往的“信誉”太过良好,众人都知道他不屑于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因此,当他没有认下这“囚母”之名,反过来指责这些大臣们不顾太后赵姬本人的意愿时,前来劝说他的大臣和士子们一下子懵住了。
这个时候的国君大多数还是比较耿直的,跟后世那些老奸巨猾的皇帝们完全不一样。
冒死前来劝说秦王政的大臣和士子们不由面面相觑。
难道说,当真是他们误会了秦王?其实是太后赵姬自己不愿意回咸阳宫,而非秦王囚母?
嬴政在说完这番话后,便离开了。
这些人若是不信,便自己去雍城找赵姬求证吧。
自从嬴政当着赵姬的面,亲手摔死了赵姬与嫪毐的两个私生子之后,他与赵姬为数不多的那点母子情分,算是彻底玩完了。
他不愿再见到赵姬,赵姬又何尝愿意再见到他?
即便赵姬抱着膈应嬴政或是复仇的心思,想要回到咸阳宫来,嬴政安排在赵姬身边的人,也自有办法令她打消这个念头。
无论这些人怎么求证,他们都只会得到一个结果。
第050章 第 50 章
嬴政的行事方式比以往柔和了些许,但他本人的心思却比以往更加难以揣测。
这一点,身处咸阳宫中的华阳太后与夏太后是最先发现的。
虽则她们平日里只有在嬴政来向她们问好的时候,她们才能见到嬴政,但她们在宫中,平日里闲来无事,时间和精力自然就用在了揣摩嬴政的心思上。
“若是以往,谁敢在赵姬之事上劝说政儿一句,政儿定然勃然大怒。如今,政儿竟也学会与人虚与委蛇了……”夏太后感慨道。
作为祖母,夏太后自然该为孙子的成长感到高兴,但作为一个如今尚要在嬴政手底下讨生活的太后,她的心思自然就有些复杂。
赵姬得意之时,她的诸多行事亦让夏太后不喜。
但夏太后眼见着嬴政当真对生母这般狠心,心中不免又有些犯憷。
“老姐姐,你说政儿究竟是变软和了,还是没变?”
过去夏太后与华阳夫人为安国君妻妾之时,关系疏远,但一步步走到如今,也只有华阳夫人还能与她说上一两句心里话。
华阳夫人向来比夏太后聪慧些,如今有了拿不准的事,夏太后自然也想来问问华阳太后的意见。
华阳太后道:“变了,也没变。如今政儿受那大唐太女影响,看似变得好说话了一些。可你仔细琢磨他的行事,便会发现,他骨子里依旧还是从前那副模样。政儿若是那般容易改变,你我又岂会如此头疼?”
若嬴政果真这般容易被人左右,当初,她们也不至于费尽唇舌,都无法留下嬴成蟜的命了。
夏太后闻言,唇畔溢出了一丝叹息。
华阳太后似有所感,侧头问道:“年节上,可是有六国之人来接触你了?”
夏太后点了点头。华阳太后在嬴政跟前的地位并不比夏太后低,六国之人既然会来接触夏太后,自然也会去接触华阳太后。
在这方面,夏太后对华阳太后实在没什么好隐瞒的。
“听闻政儿此次派人去拜访六国国君时,又拿出了不少好东西。六国国君一个个都想从我这儿知道政儿在六国中的偏向,又想让我在政儿面前替他们美言,日后秦国若是有了好东西,让政儿优先想着他们国家……”
夏太后为难地道:“他们一个个的,属实是高看了我在政儿心中的地位。我这老婆子,哪里有那样的能耐?”
“既然他们给你,你收着就是。你到底是秦国太后,他们送的礼,你如何收不得了?”
华阳太后道:“如今我算是看明白了,咱们若想在这宫里头过得逍遥痛快,仅凭着政儿对咱们那稀薄的祖孙情分还不够,咱们得做对政儿,对秦国有用的人。”
“你道那大唐太女的话在政儿跟前为何那般有分量?还不是因为她能为秦国献出良策。”
虽然华阳太后与夏太后如今在这咸阳宫里只是面上光鲜,没什么实权,但在六国处就不一样了。
嬴政现在未立王后,他与他的生母又是众所周知的不睦。一些人若想走嬴政身边人的路子,自会把主意打到华阳太后与夏太后身上。
华阳太后敏锐地意识到,这对于她与夏太后而言,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若她们能够在六国人面前依照嬴政的意思,为秦国谋得好处,她们在嬴政跟前的话语权自然也会随之上升。
作为曾经距离权力中心最近的人,只当了三天秦国王后与三年实权太后的华阳夫人,自然不愿就此沉寂下去。
李令月能以异族太女之身在咸阳宫来去自如,几乎与秦王平起平坐,她们又为何不可?作为强秦的太后,她们本也该这般风光!
华阳太后的一番话,将夏太后的野心也给激发了出来。
“老姐姐,你说得很是。咱们既然身为秦国的太后,自然也该发挥出太后的作用来。”
华阳太后身边的一名宫女见状,低下头,掩住到了唇边的笑意,深藏功与名。
将华阳太后与夏太后动员起来,说来还是李令月给嬴政出的主意。
在如何经营好名声方面,李令月可谓颇有心得。
她知道,孝道问题始终是嬴政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眼下赵姬之事虽让他们想法子给糊弄过去了,但日后保不齐还有人要拿嬴政与赵姬僵硬的关系来攻讦嬴政。
既如此,倒不如从华阳太后与夏太后入手,破解此僵局。
两位太后辈分极高,她们也是最有资格痛批赵姬并为嬴政说话的人。
在李令月看来,她们能够发挥出极大的作用来——无论是在为嬴政经营名声上,还是在邦交之事上。
李令月将自己的想法告知嬴政后,嬴政虽赞成李令月的部分想法,但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
“当初她们为嬴成蟜求情时,寡人没有应允,她们兴许在心中怨恨着寡人,未必愿意与寡人合作。”
“那陛下可就猜错了。或许她们对嬴成蟜有几分重视,但在她们心中,最重要的必然是她们自身的利益。”
否则,在嬴成蟜因谋逆而被嬴政处死之后,华阳太后与夏太后又怎么会孜孜不倦地想往嬴政身边塞女人呢?她们无非就是怕嬴政当真因嬴成蟜之事而恼了她们,想增加自身对嬴政的影响力。
“我跟你说,在朝堂大局观与权谋方面,你兴许比我强。但在揣摩人性与经营名声方面,你还得听我的。你赶紧派个机灵的人来我这儿,我教她一番话术,让她到两位太后跟前去劝说她们一番。两位太后虽然没有什么大才,但我看她们头脑还算清醒。她们若是能站在你这一边,你能省却许多麻烦。”
李令月选择亲自出马做这个中间人,也是不想为了这事而让嬴政向两位太后低头的意思。
嬴政如今虽是秦国身份最尊贵之人,但两位太后在礼法上毕竟压他一头。若嬴政亲自出面与两位太后谈判,少不得要以晚辈的身份出面。
但若是由第三方中间人来“点醒”两位太后,让两位太后主动促成与嬴政合作一事,这性质自然就不一样了。
嬴政在感觉到李令月的这份回护之意后,心中微微一暖。
“既然令月你坚持要这么做,试试也无妨。”
对于嬴政而言,此事成了最好,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李令月早知道嬴政性格如此,也不指望他说什么好听的话。
福利嘛,当然要靠自己来争取。
李令月笑嘻嘻地凑到嬴政身边:“我可是在为陛下做事,陛下是不是该给我一些奖励呢?”
嬴政瞧着她嬉皮笑脸的样子,目光渐渐落在了她的唇瓣上:“寡人的确该给爱妻一些犒劳。寡人向来不知该如何与两位大母打交道,多亏有爱妻出手相助……”
什……什么爱妻?他们明明只是普通恋人,何时晋级为夫妻了?
调戏人不成反被调戏的李令月大脑停摆了一瞬。
待她回过神来之时,嬴政的脸庞已凑得极近,她甚至能够数清他的睫毛。
“令月这般关心我,我心甚是喜悦。”
李令月看到,嬴政的黑瞳中,掠过一丝极清浅的笑意。
翌日,嬴政命他安插在华阳太后身边的一名宫女往长安跑了一趟。
那宫女在华阳太后身边表现惯来中规中矩,属于上位者用着顺手,却没多少存在感的。
她出宫之时,并未引来多少人关注,待她再度返回咸阳宫时,却一跃成了华阳太后身边的宠婢。
华阳太后与夏太后亲自往嬴政宫中跑了一趟,不知祖孙三人谈了些什么。
待两位太后离开秦王宫时,她们对视一眼,眉宇间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意。
华阳太后随意寻了个由头,举办了一场宴会。
在宴会上,她与夏太后好生与嬴政秀了一番祖孙情。
没多久,得到华阳太后“襄助”的赵王偃终于求得秦国松了口,得以从秦国进口更多的宣纸、手纸与书籍等物。
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赵王偃又惯来爱享受,从秦国购买的纸张很快就不够他支使了。
他派人写信给姚贾,姚贾却一口咬定这纸张在秦国也是极为珍贵之物,他一介下臣做不得主。
赵王偃将主意打到华阳太后身上,也属实是病急乱投医了。
不过,他没料到,华阳太后的话,在秦王跟前竟然这般管用,立马就为赵国换来了十二车货物,其中四车为宣纸,六车为手纸,还有两车为书籍。
赵王偃最想要的其实就是那手纸,不过这些东西是他好不容易托华阳太后帮他调来的,他也不好说退回去。
于是,赵王偃只好比照着先前的价格,咬牙给秦国付了钱。
与此同时,给夏太后送礼的燕王喜与韩王然也得到了回报。
可不知是不是他们送的礼不够多,夏太后只为他们调来了半车书、半车宣纸与一车手纸。
也成吧,有得用,总比没得用好。只是,两位从未节俭过的君王,看着这些纸开始犯愁。
这么点纸,也不知够他们用多久。哎,看来他们还得勒紧裤腰带,请太后在秦王面前为他们说说好话……
楚国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立马去了封信给华阳太后,提醒华阳太后有好处莫要忘了母国。
华阳太后假意为难了一番,而后命人往楚国送了两车宣纸与三车手纸。
待楚国方面质疑她待赵国比待楚国还好时,华阳太后却道她已经尽力了。
赵国得的多,是因为人家出的价高啊。
楚国出的价又不如赵国高,凭什么与赵国享受同等待遇呢?
华阳太后语重心长地对楚国来使道:“这宣纸与手纸如今在我秦国也稀缺得很,秦王原本都没打算送往楚国的。若不是老身从中周旋,楚国连那五车纸都得不到,你们莫要不知足……”
楚国使者回到楚国之后,与春申君一分说,楚国方面也只好比照着赵国加了价,楚国才终于从秦国购回了足以用一阵子的纸张。
两天运作下来,秦国可谓赚得盆满锅满。
嬴政在得到这两笔钱财后,立马分出大半来,将造纸厂从全国范围内的四家扩展到了十四家,另有一小部分,则用来做吕不韦和芈启的经费。
虽则先前嬴政就已经为吕不韦和芈启准备了一部分经费,但没有人会嫌经费多。
他们一个要前往孔雀王朝,路途遥远,一个要先与匈奴等异族干架,肃清丝绸之路上的威胁。
这两件事,都是极烧钱的,具体要花多少,即便是他们,心中也没底。对于他们而言,经费自然多多益善。
秦王带头跟六国通商,似乎违背了秦人一贯的习俗,但眼见着将纸张等物卖给六国能够得到这么巨大的利益,秦国大臣们才不会出言反对呢。
习俗不习俗的,有到手的实惠重要吗?
虽说这次从六国之地赚来的钱财,没有落入他们的口袋中。但只要造纸厂还在,只要六国之地对纸张这种消耗品的需求还在,他们终有一日是能跟着沾光的。
这般想着,秦国大臣们对于秦王要在秦国境内增设造纸厂一事,自然举双手双脚赞成。
……
咸阳附近的造纸厂中
在经过了一整个冬季的忙碌之后,前来找活计做的婆媳俩喜滋滋地拿着得来的工钱,盘算着可以买块肉回家让孩子们解解馋了。
余下的钱,还可以扯些布来,给家里的孩子们一人做一身衣裳。
“令长可真是大好人啊,为我们提供了这么好的活计。去岁家中收成不好,若是没有这项活计,只怕这个冬日,家中的日子便要难熬了。”
婆媳俩对着厂中的王绾千恩万谢。
秦时治万户以上县者为令,不足万户者为长①。
像这对婆媳一样的底层黔首只知道管着这个造纸厂的是朝中的大官,却不知究竟是多大的官,索性以“令长”呼之。在她们心中,令长便已是极大的官了。
王绾不过是照例过来视察,没成想,却得到了诸多黔首的感激
王绾对着这对婆媳摆了摆手:“莫要谢我,要谢就谢王上吧。若非王上体恤黔首,放宽了律法,又肯招黔首进厂子做工,你们哪里会有今日?”
便是王绾自己也没想到,这造纸厂不过开办数月,便能有这样的成效。
当初,对于秦王开办这造纸厂,他也持着怀疑与观望的态度。
事实证明,还是秦王的眼光更为精准。
王绾的脑海中闪过这些纸张一车又一车被送去六国,最后一车又一车物资被从六国之地运回的画面,心中暗自感叹秦王的厉害之处。
先前,对于年轻的秦王,对于秦王所变的新法以及种种举措,王绾是有些疑虑的。
但现在,王绾开始去想,跟着这样的秦王,他们兴许当真能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竟是王上么……”婆媳俩对着那位远在咸阳宫的陛下千恩万谢了一番,而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开了春,我们还能来厂子里做工吗?”
婆媳两个已经合计过了,媳妇力气大一些,等开了春,媳妇就回去带着长子一起到田间干活,能耕多少地是多少地,好歹别叫自家的田荒废了。
婆婆身子弱,早年又得过病,没法干农活。若厂子里还招人,婆婆便继续留在造纸厂工作,虽说这造纸厂里的活计也不轻省,至少比下地好多了,且赚来的钱也能贴补些家用。
王绾道:“只要别耽误农活,自然可以。因着用纸需求量巨大,这造纸厂往后还要扩建,像你们这等熟练工,用起来总比那些新人要好些。”
婆媳闻言,面上皆是狂喜。当初她们要来这厂子里干活,乡里之人都不看好她们,觉得那厂子里的活计怕是与徭役差不了多少。乡里的人还说,她们这小身板,过不了多久就要累死在厂子里。
谁料过了几个月,她们非但没有累死,反而日子越过越有盼头了呢?
与婆媳俩一起被招进厂子的牛录同样也是满脸喜色。因着脑子活络,干活麻利,牛录已经升为小队长了,他的一应待遇比婆媳俩高一些。
如今,乡里人在提起牛录的时候,再也不是一副惋惜的口吻了。
他们纷纷羡慕牛录的果断,羡慕牛录在造纸厂第一次招工之时,就应招入厂了。
牛录虽才在造纸厂干了几个月,牛家的生活却肉眼可见的好转了起来。
这无形中,也加强了黔首们对朝廷的信心。不再把“入厂干活”与“服徭役”画上等号。
黔首们是迟钝的,却又是敏锐的。
他们隐约意识到,当今这位秦王,似乎与以往的秦王都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们说不上来。
但他们就是觉得,比起以往的秦王,当今这位秦王,似乎更有“人情味儿”一些。
原本秦王在他们心中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符号,可现在,通过这个造纸厂,秦王与他们的距离似乎一下子便拉近了。
日后,当朝廷又要牵头创办其他厂子——譬如纺织厂、面粉厂、皂角厂时,黔首们虽还不明白这些厂子是干什么的,却纷纷踊跃报名,生怕错过了好时机……
当然,这是后话了,现在暂且按下不提。
……
待到开春之际,冰雪消融。
不仅农人们开始为新一年的播种而忙碌,早已准备多时的吕不韦与芈启也准备出发了。
此时地里的青草尚未长出,牛马皆瘦,对于芈启而言,正是攻打匈奴等部的最好时机。
在此之前,芈启已反复思考过进攻匈奴等部的最佳路线。
芈启不知秦王为何会派他去攻打匈奴,为大秦通往西域诸国的商路肃清道路。但他既然已从秦王手中接下了这项差事,便要做到最好。
文信侯吕不韦也带上了自己的儿子,摩拳擦掌,准备去孔雀王朝好生大干一番。
秦王命吕不韦为秦国带回乌兹钢、棉花与象牙等物,在吕不韦心中,这只是这项任务的下限。
若他能超额完成这项任务,譬如借此机会为大秦绘制孔雀王朝的舆图,探得孔雀王朝的详细情况,亦或是为大秦在本次贸易中争取到更多的好处,那么秦王对他和他儿子的评价自然也会变得更高。
吕不韦与其子踌躇满志地上路了。
他们离开之后没多久,芈启也开始整顿大军,准备攻入草原。
然而,因着从楚都寿春传来的一封加急书信,芈启到底没有走成。
——楚王完熬过了漫长的冬日,在这万物复苏的时节里,终是要熬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