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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第 51 章

    芈启在收到这封书信之后,犹豫良久,终是选择拿着那封书信,站在了秦王的面前。

    身着衮服的嬴政高高坐在王座之上,面前有旒珠垂下,芈启看不清他的神色。

    对待手下的信臣之时,嬴政很少摆什么架子。先前芈启来找嬴政议事之时,君臣俩还曾毫不讲究地坐在一处。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芈启觉得,他与秦王之间,多了一道看不见的沟壑,这也使得芈启在面对秦王之时,愈发小心翼翼。

    “王上……臣想回楚国一趟……”芈启低着头道。

    他是知道秦王有多看重与西域诸国通商之事的,按理说,他不该在此时为了私事,而耽误秦王的大计,可那到底是他的阿父……

    当初芈完在离开秦国,回楚国继位之时,芈启尚且年幼。他对自己的阿父,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他只依稀记得,曾有人把他驮在肩头逗弄他,也曾有人将小小的他抱在怀中,对他讲述那些与楚国王室先辈有关的故事。

    芈启对于“阿父”的印象是模糊的。一方面,这个词蕴含着他些许美好的幻想,另一方面,芈启的阿娘秦国公主又在以冰冷的话语提醒他,楚王完根本就没有把他当做儿子。

    芈完在秦国为质之时,秦国公主与他虽说不上有多恩爱,倒也相互扶持、相互敬重。芈完待秦国公主甚好,秦国公主也尽心为芈完筹谋。

    因有秦国公主从中斡旋,芈完在秦国为质的日子好过了许多。秦昭襄王看在女儿的面上,对芈完也和气了些许。

    这一切在楚顷襄王病重,芈完筹划着从秦国出逃时,戛然而止。

    许是害怕秦国公主向她的父亲秦昭襄王告密,芈完与黄歇在筹划回楚的过程中,将秦国公主瞒得死死的。

    秦国公主身为芈完的妻子,却是最后一个知道他离开秦国的人。

    且芈完离开秦国回楚国继位之后,也不曾提过要将秦国公主母子接过去,倒像是完全忘了他们母子一般。

    自那时起,秦国公主便对楚王完彻底死了心。人家既不稀罕她,她何必巴巴地凑上去。

    好歹她在秦国是一国公主,过得逍遥而自在,她大可不必主动贴人冷脸。

    后来,因楚王完无嗣,春申君黄歇在楚国境内四处寻找宜生养的妇人准备进献给楚王完。最终,李园自请为春申君的舍人,并献上了自己的妹妹①。这消息一传到秦国,秦国公主便将芈启叫到跟前,冷冷地对他道:“阿启,你记住,从今往后,你没有阿父了!”

    楚王完无子,那芈启算什么?只因芈启是秦国公主所生,自幼在秦国长大,楚王完和春申君就不把芈启当做芈完的儿子了?

    芈完若只是对秦国公主绝情,秦国公主也就忍了。毕竟严格来说,他们那短暂的婚姻就是一场政治联姻,压根儿分不清有几分真情,几分逢场作戏。

    可芈完竟对自己的亲骨肉也绝情至此,秦国公主觉得,这阿父不认也罢,她的儿子,只需有她这个阿母就够了。

    因秦国公主对芈完颇有怨念,自此之后,芈启不再在自家阿母面前提起“阿父”二字,权当他的阿父当真没了。

    只是,幼年时的憧憬与少年时的憎恶,到底在芈启心中交织出了极为复杂的情绪来。

    平日里,芈启可对楚王完不闻不问,可如今楚王完危在旦夕,又特意命人给芈启送来了书信,芈启觉得,自己还是想去楚国看看。

    他不知自己是否会因此而失去秦王政的信任,可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与楚王完面对面交流的机会。错过这一次,许多疑惑,兴许就只能带进坟墓了。

    芈启不敢看秦王的眼神:“王上,臣……”

    “昌平君何必如此做派?在生父病重之时,想要赶去见生父最后一面,本是人之常情,寡人又岂会因此而苛责于你?”

    就在芈启不知所措之时,却是秦王政亲自走过来将他扶起。

    “此番,你就作为我秦国使臣,代表我秦国去探望楚王吧。至于那河西走廊,寡人再另派人去肃清就是。”

    嬴政这么说着,眼前闪过了蒙恬与李信等秦国新生代将领的身影。

    因嬴政对内变更律法,对外更改邦交策略,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他怕是都不会对六国大动干戈。

    如此一来,拿匈奴、东胡、楼烦等部来给蒙恬和李信等人练练手,也是一件好事。

    省得大秦锐士的兵刃因久不开锋而变钝。

    芈启松了口气,对嬴政道:“多谢王上体恤。”

    他心知,秦王政命他作为秦国使者前往楚国,看似是为他前往楚国大开方便之门,实则却也是在提醒他,他仍是秦臣。

    秦王能包容他在私事上的些许私心,但在公事上,秦王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

    李令月得知此事后,以调侃的口吻对嬴政说道:“陛下还真是心大啊。你明知芈启在另一个世界中因楚国而背叛你,却还敢放任芈启去接触楚国之人。”

    “无论寡人准不准,他都会去楚国。既如此,让他私底下自己去接触楚王,倒不如让他光明正大地作为秦使前往楚国。”

    若是芈启作为秦国官方代表前往楚国,他这一路上受到的关注自然会比他私底下前往楚国多得多。

    嬴政道:“且有一句话,令月你说得不对。芈启不会因为楚国而背叛寡人。若他有一日选择背叛寡人,必是因为此举能给他带来巨大的利益。”

    “这倒是。”李令月想了想,在原本的历史线上,要不是有人要拥立芈启做楚王,芈启也未必会倒戈。

    做楚王的臣子,哪里比得上做秦王的信臣快活?

    芈启自幼在秦国长大,楚国那边对芈启母子不闻不问,芈启对楚国能有几分感情?

    如今秦国相邦之位空悬,凭着秦王政对芈启的看重,芈启未必不能争夺这个位置。

    但对于芈启而言,这便已经到头了。

    也唯有楚国那边拿楚王之位相诱,芈启才会为了“升职”而背叛秦王。

    “既然陛下你对一切都了然于心,我也就不再多言了。不过,你确定你要派我名义上的老祖宗去攻打匈奴吗?”李令月问。

    嬴政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李令月口中“名义上的老祖宗”指的是李信。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如今他已认定李令月是他的妻子,李令月却唤李信“老祖宗”,那他该称呼李信什么?

    罢了,他还是不要纠结这种问题了,他与李令月就各论各的吧。

    更何况,李家祖孙三人只是李令月族谱上的老祖宗,是不是真有血缘关系还不好说呢。

    “李信可是有何不妥之处?”嬴政问出了他最关心的话题。

    他也曾与李信相处过,觉得李信颇有将才,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想着派蒙恬和李信去攻打匈奴等部。

    “那倒没有。只不过,我族谱上有个名叫李广的老祖宗,当守城将领时干得很不错,汉武帝一派他出去攻打匈奴,他就老爱迷路。因为迷路,他总是贻误战机,难以封侯。在族谱上,李广可是李信的后人。我也不知道他老爱迷路这一点是不是祖上传下来的……”

    李令月在看到嬴政讶异的神色后,很快补充道:“当然,我和我阿翁在带兵外出打仗的时候,绝对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在打仗方面,我们可不会像老祖宗那么不靠谱。不过保险起见,阿政你要是准备派李信去攻打匈奴,最好给他配个方向感强的副将,可别让他单独行动。”

    至于蒙恬,李令月提都没提。既然蒙恬能“却匈奴七百余里”,那至少人家的方向感是没问题的。

    “知道了。”嬴政在心中盘算着该派谁去辅佐李信。这种事,还是宁可信其有吧。

    此时正踌躇满志准备披甲出征的李信未曾想到,他这仗还没打呢,他的名声就已经先被“不孝后”人给败坏了。

    至于这“不孝后人”指的究竟是爱迷路的李广,还是爱揭老祖宗短的李令月,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蒙恬与李信早就闲得快发霉了,他们在接到来自嬴政的命令后,几乎立刻便开始准备了起来。

    与此同时,芈启也急匆匆地启程,开始赶往楚都寿春。

    从秦国到楚国距离可不短,他若不动作快一些,恐怕等他赶到的时候,就只能看到楚王完的灵堂了。

    此时,楚都寿春,躺在病榻上的楚王完形销骨立,已经瘦得脱了形。

    他在将太子悍叫到跟前来考校了一番过后,失望地发现,太子悍较之从前,仍然没什么长进。

    这样下去,待他离世之后,太子悍要如何支撑起偌大的楚国?

    也许是楚王完眼中的失望之色太过明显,太子悍眼中闪过了一丝愤恨之色。

    总是这样,每次阿父见了他,都是这副一脸嫌弃的样子。有时候,太子悍都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楚王完的亲儿子。

    天底下怎么会有父亲对自己的儿子这般苛刻?

    很快,太子悍就低下头,将这丝愤恨掩了下去,继续在楚王完面前装听话的孝子贤孙。

    反正楚王完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他也只需再忍一些日子。待他上位,这楚国便再也没有能够让他忍气吞声的人了!

    “太子,到寡人跟前来。”楚王完将太子悍唤到身边,指着春申君黄歇,对太子悍道:“你年轻,在国事上没甚经验。春申君有大才,日后你遇事不决,便多询问春申君的意见……”

    “儿子明白了。”太子悍一副乖顺无比的样子。

    待太子悍离开后,楚王完对黄歇感慨道:“没有想到,寡人诸子之中,最为肖似寡人的,竟是阿启。若他不是秦人所出之子,就好了。”

    楚王完回到楚国之后所生的几个儿子,资质一个比一个平庸。

    反观昌平君芈启,却在秦国步步高升。

    此时,楚王完心情极为复杂,也说不好自己究竟后不后悔。

    他一时会忍不住去想,当初他在回楚之时,若将芈启一并带回来,如今指不定就能拥有一个比膝下诸子更有才干的继任者。

    但一想到芈启是秦国公主所出,是那秦昭襄王的外孙,楚王完又觉得,当初他丢下芈启之事,并未做错。

    倘若当初他让芈启做了楚国太子,指不定秦昭襄王就要想办法移开他这块拦路石,让芈启提前上位,而后借由芈启来控制整个楚国。

    事到如今,不管他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他都只能当自己是正确的……

    第052章 第 52 章

    在楚王完反复纠结之时,黄歇垂下眼眸,没有对此事发表任何看法。

    当初,舍弃公子启,不止是楚王完的主意,也是他的主意。

    公子启幼时是个聪慧乖巧的孩子,颇为惹人疼爱。可公子启自幼在秦国长大,认可秦国多于楚国。若是楚王完和黄歇将公子启迎回楚国立为太子,对楚国而言,风险太大了。

    除了为楚国着想之外,黄歇也有自己的私心——当初,芈完从秦国出逃之时,黄歇为了替芈完遮掩此事,利用了秦国公主一把。秦国公主得知真相后那愤怒的面庞,深深地刻在了黄歇的脑海中。

    虽然时过境迁,且当时黄歇那么做也是事出有因,但难保秦国公主不记恨在心。若是秦国公主的儿子成了楚国太子,黄歇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他当然要劝着楚王完另娶新妇。

    于是,楚王完与黄歇双双回到楚国之后,便有了黄歇因忧心楚王无子,而为楚王进献好生养的妇人之事。黄歇为楚王完进上的李园之妹,肚子也确实争气,一举诞下公子悍。

    李园之妹当即便被立为王后,新生的小公子也被立为太子。

    自此之后,楚王完对春申君黄歇愈发倚重。

    但没过多久,外界便有传言说,黄歇是自己先收用了李园之妹,让其怀孕后才进献给楚王的。那太子悍名义上是楚王之子,实际上是黄歇之子①。

    楚王完听了这则消息后,勃然大怒:“春申君待寡人至诚至信,若无春申君,寡人断无回国继位之日。尔等安敢污蔑春申君与寡人的王后、太子?”

    彼时,楚王完继位不久,根基不稳,尚需与春申君黄歇相互扶持着,才能与老氏族们抗衡。

    楚王完在听到这则消息之后,便认定这是老氏族们为了离间他与春申君而采用的毒计,不许任何人再议论此事。

    于是,那则要命的流言,没过多久便平息了下去。

    黄歇十分感激楚王完对他的信任,自此之后,也有意识地与王后和李园这对兄妹拉开了距离,以此来避嫌。他只在楚王命他去教导太子悍时,与太子悍进行亲密接触,以此来维持他与太子一脉的关系。

    说起太子悍的理政才能,黄歇便明白楚王为何会头疼。

    隔壁比太子悍小了近十岁的秦王政,已经利用他高超的手腕和莫测的心思,令各国国君为之头疼了。连楚王完和黄歇这两个“老前辈”,都不得不反复揣摩秦王政的心思和意图,以应对秦国的种种试探。太子悍在处理政务之时,却仍然懵懵懂懂,生涩稚嫩。

    楚王完将秦王政最近的动向告知太子悍,并让太子悍分析秦王政的意图时,太子悍十分天真地说:“秦王不跟咱们打仗,改为跟咱们合作了,这不是正好遂了阿父的心愿吗?好事也!看来如今这位秦王不像之前的秦王那么可怕,阿父也可放宽心了!”

    此话一出,气得楚王完直想抄起附近最趁手的东西,去砸太子悍的头。

    看看隔壁老嬴家多会生儿子,再看看自家怎么教也教不好的儿子,楚王完心中时常生出一种“天不佑楚”的悲凉感来。

    若不是太子悍至少还有个“善于听从别人意见”的好处,若不是太子悍的弟弟们在理政方面才能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楚王完都想直接换太子了。

    正是因为膝下的几个儿子都不争气,无法达到楚王完的心理预期,楚王完才会忍不住去惦记那个早早便被他抛弃的儿子。

    与楚王完的其他几个儿子相比,芈启可以称得上是极有才干了——若芈启没有本事,即便他身负秦国王室血脉,他也无法在人才济济的秦国朝堂上身居高位。

    要是楚王完后继有人,芈启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年少时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罢了,根本不必在意。可偏生,这个被芈启遗弃了的儿子,竟是芈启诸多儿子中最有本事的那个……

    一想到此处,楚王完的心情便复杂得难以言表。

    他重重咳嗽了几声,而后问身边的黄歇:“你觉得,阿启会不会来见寡人?”

    这些年来,楚国方面并未特意维护与芈启的关系,楚王完还真不确定,凭着自己这张老脸,究竟能不能让芈启往楚国跑一趟。

    “会。公子启如今在秦国为官,总是要注重名声的。王上到底是他亲父,不管父子俩过去关系如何,如今王上……大限将至,无论如何,公子启总是要回来看一眼的。”

    黄歇回想着刚刚得到的情报,又道:“且秦王已任命公子启为秦国使臣,前来探望王上。”

    “秦王么……”一提起那位秦王政,楚王完的心情便十分复杂。

    他从衣袖中掏出一份已经写好的书信,递至黄歇跟前道:“寡人也不知,寡人这身子,究竟还能不能等到阿启的到来。如若寡人能等到阿启的到来,待寡人与阿启说完话,你就悄悄地将这封书信烧掉。倘若寡人的身子不争气,等不来阿启,你便将这封书信交给阿启……”

    这封书信,是这些日子以来,楚王完趁着自己尚有精力时写下的。

    在说完这番话后,他便又是一阵喘息。

    黄歇一面上前将书信收好,一面轻拍着楚王完的背。

    待楚王完平复过来之后,他对黄歇道:“说来,终究是寡人对不住阿启他们母子……”

    黄歇心中一惊,正欲说些什么,却听楚王完又道:“可为了楚国,寡人也只能继续对不起他们了。”

    听闻此言,黄歇顿时放下了半颗心。

    他大致猜到,那封信件中的内容,绝不是什么父慈子孝,病重的老父亲为亏欠多年的长子筹谋未来铺平道路。

    楚王完要做的,定是离间秦国君臣。或以亲情打动芈启,或以利益诱之……

    以芈启如今在秦国的地位,一旦他生出反心,便等同于在秦王政身边安插了一把刀刃。便是芈启没有直接反了秦王政,只是起了些小心思,也足以给楚国留出许多操作空间。

    楚王完终究没能等到芈启的到来。

    兴许是重病之中还要为楚国劳心劳力的缘故,与黄歇进行完密谈的当晚,他人就不行了。

    在弥留之际,楚王完睁着那双浑浊的眼睛,无限留恋地看了楚国王宫一眼。

    他的目光仿佛穿越虚空,回到了郢都之中,那是楚国的旧都。自楚国立国以来,国祚延续了八百余年,有一半的时间中,都定都在郢。

    那里是芈完出生的地方,也是楚国宗庙与许多楚国先王的陵墓所在之处。

    芈完本可如许多楚王一样,生于斯,长于斯,最终也在此地长眠。

    然而,秦人的那把火,将楚国过去的荣光、将楚国的宗庙与先王的陵墓、将芈完年幼时一切美好的记忆都烧毁了。

    自此之后,芈完的人生中除了“振兴楚国”与“复仇”之外,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

    秦国公主待他再好,芈启再如何乖巧,他看到的始终是他们身上流有他仇人的血脉。

    那个他恨了一辈子,却无法将恨意宣之于口的男人——秦王稷的血脉。

    芈完也不知道,自己作为楚王的一生,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但终归,他尽力了。

    现在,他要去见楚国的先王们了。愿先王们的在天之灵,能够庇佑楚国渡过难关,能够将秦国的野心拦截在函谷关处。

    ……

    楚王完薨逝的消息传开之后,六国国君纷纷派人来为楚王完吊唁。

    楚国境内,除了楚王身边的近臣是当真在为楚王完的离去而感到悲痛之外,其余人的脸上都带着各自的算计。

    在楚王完的灵堂为楚王守灵的太子悍许是伤心过度,哭着哭着,竟笑出了声来。

    楚国的一些大臣们见状,都在怀疑太子悍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楚王新逝,太子又是这般模样,楚国当真还有未来可言吗?

    好在楚国还有春申君在。在楚国上下人心浮动之际,春申君及时出面,化解了太子悍那怪异的举动带来的种种不良后果。

    他到底在楚国当了这么多年令尹,积威甚重。在经过了一番波折之后,他很快便稳住了底下的人,并扶持太子悍继位为王。

    “多谢春申君了。”楚王悍皮笑肉不笑地对黄歇道:“阿父在临终之前交代寡人,让寡人遇事不决,都听从春申君的嘱咐,可见未来寡人还要多多倚仗春申君啊。寡人没了阿父,未来,春申君便如寡人的亚父一般了。”

    黄歇觉得他的表情有些怪异,却说不出究竟是哪里怪异。

    秦国使者就快要到了,他心中惦记着楚王完临终前交代他办的事,便没有把太多心思放在楚王悍身上。

    不得不说,过去楚王悍在黄歇面前营造的“怯懦无害”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尽管此时黄歇已经察觉到楚王悍的不对劲之处,却也只当楚王悍是骤然丧父,失了分寸。

    正因如此,黄歇忽略了来自身边的危险。

    正当黄歇在心中盘算着该如何与昌平君芈启交流之际,楚王悍的舅父李园来到了他的身边,悄声对他道:“王上,近来国内多有流言,说您实际上并非先王的血脉,而是春申君之子。许多人都信了这话,这于您大为不利啊!”

    楚王悍原本还算清隽的面庞上闪过一丝狰狞之色:“阿父不是说过,不许那些人再随意乱嚼舌根子了吗?”

    “先王在时,自然可以凭其威望压下这些传言,可您刚刚上位,根基不稳……”李园说到此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的唇边划过一丝叹息:“春申君竟放任这样的流言散布开来而不加以制止,他的险恶用心可见一斑!”

    明明李园才是楚王的舅父,可只因他妹妹当初是被春申君举荐给楚王完的,只因他曾经当过春申君的舍人,他便得一直低春申君一头,这让他如何能够容忍?

    他看春申君不顺眼,恰好这春申君还被那些老氏族拿来做靶子,攻讦新上位的楚王悍,他自然要劝说楚王悍将其诛杀。

    楚王悍恨声道:“黄歇其心可诛!舅父说,此事该怎么办?”

    李园见楚王悍如此听信自己的话,心中一喜:“为今之计,唯有咱们的人亲自诛杀春申君,方可令这则流言不攻自破。再者,春申君在先王之时便一直管着您,处处束缚您。如今,先王没了,他竟还想做您的亚父。这般无礼之徒,难不成您还要一直留着他吗?”

    李园的话句句都说到了楚王悍的心坎儿里。楚王悍丝毫不顾春申君刚刚拥立他上位——在他看来,这根本就不是春申君的功劳。他身为楚国太子,又有楚王完的遗旨在,即便没有春申君,他也能够坐上这楚王之位。春申君如今这般“多此一举”,不过是想在他这新王面前多混些功劳,日后好处处管着他罢了。

    这般一想,楚王悍对春申君非但没有丝毫感激之情,反而充满了怨恨。

    只是,说起除掉春申君一事,楚王悍到底还有些犹豫。

    见状,楚王悍的母亲李太后也跟着出来推波助澜了一把。

    “你舅父说得不错。那黄歇自恃功高,先王尚在时,便居功自傲。如今先王没了,他竟直接做起你这楚王的主来,丝毫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你若不除掉他,只怕旁人都道如今的楚王是春申君呢!”

    早些年,李太后对春申君是有那么些旖思的。

    彼时她不过是身份低微的民妇,春申君却是赫赫有名的战国四公子之一,又生得样貌堂堂,她会对春申君生出些想法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可惜在出了流言之事后,春申君避她如蛇蝎,面对她的示好频频推拒。李太后自尊受挫,不免对其生出了恨意来。

    恰好李园与楚王悍都对春申君不满,楚王悍如今又因春申君而饱受非议,李太后便上来添了一把火。

    而她的这番话,也让楚王悍愈发坚定了要除掉春申君的心思。

    楚王悍身为太子的这么些年,看到的不是春申君对抗老氏族的殚精竭虑,而是春申君的大权在握,春申君在他面前的一通又一通说教。

    先王在时,楚王悍碍于先王的脸色,不得不对春申君百般隐忍。如今,先王既去,他还有什么哑忍的必要?

    楚王悍当即便对李园道:“寡人在宫中多有不便,还请舅父为寡人筹谋。”

    “好说,臣在家中养了一批死士。那春申君向来视臣如他身边养的一条狗,对臣不设防。待某日,臣寻个由头请他过府之时,便让那批死士取他性命!”李园的眸中闪过一丝凶光。

    ……

    春申君还不知道,他辛辛苦苦拱上位的楚王悍已经在伙同舅家,算计着取他性命了。

    他正在盘算着见到昌平君芈启后,该如何与芈启进行沟通。

    彼时,身为秦使的昌平君芈启在经过长途跋涉之后,终于赶到了楚国。

    尽管芈启身上流有一半楚人的血脉,但楚国对他来说,陌生得有些可怕。

    目之所及处,楚人穿着各式楚服,用不知何地的楚国乡音说着让芈启都感到怪异的楚语。

    这一切都让芈启无所适从。

    习惯了秦人的穿着打扮与口音的芈启,能够感觉到,他自己在这里是个“异类”。

    好在芈启的适应性极强,在楚国呆了一阵子之后,他渐渐适应了楚国的环境,也没有出现什么水土不服的症状。

    然而,当芈启踏上寿春的土地时,他却听到了楚王完病逝的消息。

    原来,他这般紧赶慢赶,终是没来得及见那个男人最后一面吗?

    不知为何,芈启心中并不十分遗憾,只是有种说不出的空茫之感。

    第053章 第 53 章

    “昌平君节哀。”一旁的纲成君蔡泽劝道。

    论资历,论功绩,纲成君蔡泽都在芈启之上。当时,秦王政指派纲成君蔡泽为此次出使楚国的副使时,芈启还吃了一惊。

    他何德何能,竟能让蔡泽给他打下手?

    几乎在那一瞬,芈启就意识到,秦王政派他出使楚国,不是单纯为了让他如愿见到生父,秦王定然还存着其他的打算。

    只是,究竟是什么打算,秦王政不曾对芈启说过。恐怕,也唯有与芈启同行的蔡泽知道秦王真正的心思了。

    芈启回过神来,对着蔡泽苦笑道:“不瞒纲成君,我与已故的楚王许久不曾谋面。说是父子,实则与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如今哪怕他躺在棺木中,我见了他,只怕也认不出他来。如今得知他离去,我也无法违心地说我有多悲伤……可、可……”

    到底是惦记了那么久的人,如今芈启骤然得知楚王完薨逝,心情十分复杂。

    蔡泽面对语无伦次的芈启,以前辈的姿态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你有许多疑惑想从楚王完处得到答案。可你想想,你们父子这么多年来疏于交流,即便是临终相见,他口中,又能有几句真话,几句假话?没见到他最后一面,虽是一件遗憾之事,但于你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至少,芈启不会因楚王完的临终之言,而陷入到纠结的境地中了。

    芈启心知蔡泽说的是实情。

    当初,芈启的阿母过世之前,楚王曾派人送来了一封书信。

    芈启的阿母已病得起不来身,他自告奋勇要为阿母读那封书信,他的阿母却看都没看那封书信一眼,直接让芈启将那封书信扔进了火盆中。

    “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派人给我带个只言片语,怎么如今倒想起我来了?”

    秦国公主对芈启说道:“我不信他。他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若是没有目的,他定不会巴巴给我寄来这封书信。如今他来这么一出,无非是想扰乱我的心思,也扰乱你的心思。”

    “他若再派人送书信来,你直接烧了就是。”

    秦国公主的目光如一潭死水,沉静枯寂。

    她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医者,喃喃道:“我与他之间,早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芈启深知,他的阿母说得是对的,纲成君蔡泽说得也是对的。只是,他到底不像他阿母那般洒脱。说不在意,就当真不在意了。

    蔡泽闻言,没有再继续劝。有些事,终归需要当事人自己想通。

    “旁的事,我不管,我只提醒你一句……无论身处何等境地,你终归是秦国使臣……”

    蔡泽的这句话极轻,像一阵风一般,从芈启的耳边擦过。

    芈启虽不知蔡泽为何要特意强调这一点,但他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无论在楚王的灵堂中见到什么样的情形,我都会牢记,我此次是代表秦国出使楚国。我不会做出辱没秦国使者身份的事。”

    当春申君黄歇接到秦国使者到来的消息,特意出来迎接芈启时,看到的就是蔡泽与芈启交谈的情形。

    与芈启一样,黄歇对于秦王政居然会安排蔡泽这么一个重量级人物做芈启的副使,感到很是吃惊。

    他摸了摸袖中那封楚王完留下的书信,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这封信件尚未送出,他心中已隐隐有了一种预感,楚王完临终前的一番筹谋,怕是成不了了。

    这时,看到黄歇的纲成君蔡泽主动迎了上来:“许久不见了,春申君。”

    先前,蔡泽都是作为秦王稷的使臣出使楚国,此番,他还是第一次作为秦王政的使臣来到这里。

    黄歇面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他与蔡泽曾打过多次交道,蔡泽的难缠之处,没有人比他更明白。

    只是因蔡泽年岁渐高,秦王体恤他,很少让他再像年轻时那般四处奔波了。

    也不知此次,秦王政特意派蔡泽派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许久不见,纲成君的身子还是这般硬朗啊。想不到,秦王竟会派你护送我楚国公子回楚奔丧。”

    黄歇一面与蔡泽寒暄着,一面试探着这支队伍真正的主事者,究竟是蔡泽还是芈启。

    “昌平君虽是楚国公子,却也是我秦国重臣。秦王派我来襄助昌平君,实乃人之常情。”蔡泽道。

    一旁的芈启亦不失时机地表态:“我虽是楚国公子,对楚地却还不如纲成君熟悉。此番我作为秦使前来,自然要多多仰仗纲成君。”

    黄歇眉峰渐渐蹙起,这时,与黄歇兜了半天圈子的蔡泽终于切入了主题:“楚王完既这般看重昌平君,还特意派春申君来迎,他临终之前,应该有书信留给昌平君吧?”

    这番话,蔡泽说得十分笃定,仿佛亲眼看到楚王完将那封书信交予了黄歇似的。

    黄歇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知晓此事的唯有楚王完身边的心腹,及他身边的心腹,也不知究竟是何处出了纰漏。

    蔡泽见黄歇久久没有动静,忍不住催促道:“父子之间,临终之前交代的,必是十分要紧的话。若果真有这样一封书信,还请春申君尽快交给昌平君啊。”

    黄歇有心想否认此事,然而秦国使臣既已知道那封书信的存在,他若是特意否认,旁人反而会怀疑他心中有鬼。他只得当着蔡泽与芈启的面,将那份本该见不得光的书信从袖中掏出……

    很快,楚王完十分看重从秦归来的公子启,不仅特意命身边第一得意人春申君去迎接公子启,还留了一封遗书给公子启一事,全寿春城的人都知道了。

    就在众人纷纷猜测已故的楚王完是否给芈启留下了什么重要的职务,芈启在参加完此次葬礼之后是否会留在楚国任职时,楚王悍将桌案上摆放的物件儿狠狠扫到了地上。

    “芈启……黄歇!”

    ……

    芈启心中藏着许多的疑惑。

    当着黄歇的面,芈启不好问,直到回到他们所住的驿馆,他才将目光投向了蔡泽。

    “纲成君是如何知道楚王给我留了一封书信的?”

    “此次我们入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蔡泽道:“昌平君且先坐下,听我慢慢与你道来。”

    “你也知道,我在六国之地奔波这么多年,身边有一批极擅长打探消息的能人。楚王完与春申君自以为他们的密谋神不知鬼不觉,他们却不知,他们的一番举动早已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

    “在我们抵达寿春之前,我便派身边的人收买了春申君身边的仆从。那仆从虽不识字,不知楚王完留下的书信中具体有什么内容,但春申君入宫一趟,袖中便藏了一封密信一事,他还是知道的。”

    “至于我们此番入楚的目的——且先等看完楚王留给昌平君的信再说吧。”

    芈启听得一切尽在蔡泽的掌控之中,与蔡泽同行的自己却一无所知,不免有些齿冷。

    就连拆开书信的手,都开始打起了哆嗦。

    当着蔡泽的面,芈启仔仔细细地看完了他名义上的生父留给他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书信。

    书信的第一部分,楚王完以骄傲的口吻提起了芈启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功绩,说芈启不愧是他的儿子。可惜,他没能亲自参与芈启的成长,这件事,也成为了他毕生的遗憾……

    在看这一段内容时,芈启几乎要被那书信上的文字灼伤,他很快就跳到了第二段。

    第二段的主要内容是历数楚国过去的辉煌,并畅想了一下,若是芈启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成为楚国的继承人,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第三段,重头戏来了。

    楚王完用沉痛的语气告诉芈启,他膝下诸子才干皆不如芈启,却不得不弃了芈启,立那些平庸的儿子为继承人。

    因为他年轻时的一念之差,导致芈启如今身份尴尬,为此他感到很是后悔。

    然而,大错已经铸成,即使是他,也不能随意更改这个结果。但在他心中,只有芈启才配做他的继承人,只有芈启才有可能挽救风雨飘摇中的楚国。

    为此,楚王完想到了一个补救的法子,便是让芈启在立下大功后回国继位。

    只要芈启能够效仿当初入齐为间的苏秦,为楚国解除来自秦国的威胁,待芈启归楚之后,便再也没人有理由拦着他继承王位了。

    看到此处,蔡泽不由冷笑连连:“昌平君可知,这苏秦入齐为间一事,前因后果如何?”

    芈完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知道,苏秦师从鬼谷子,曾在学成之后周游列国谋求官职,却没有哪个国君肯重用他。后来,他花光了身上的盘缠回家,妻子不以他为夫,父母不以他为子,他深以为耻,遂头悬梁锥刺股,日以继夜地苦读。待学成之后,苏秦又去周游列国,当此之时,恰逢燕昭王设黄金台,招纳贤士,苏秦受到了燕昭王赏识……”

    彼时,燕国与齐国有深仇大恨。

    燕昭王之父燕王哙昏了头,听信燕相子之的鬼话,认为行禅让制是古之圣贤的做法。于是,一心想做圣贤的燕王哙欲将王位禅让给子之。

    当时的燕昭王在别国为质,燕国太子是燕昭王的长兄太子平。燕太子平见到手的王位就要飞走了,自然不肯答应,于是,他与燕相子之斗了起来。

    齐宣王见燕国内乱,岂有不趁火打劫的道理?他当即便派大军兵临燕都蓟城之下,几乎要将燕国覆灭。若不是有其他国家的干预,指不定齐宣王就当真成功了。

    虽然齐国没成功将燕国覆灭,燕国却因此而伤筋动骨,民生凋敝。

    燕昭王便是在这样的内忧外患之下回国继位的,在见过燕国的惨状之后,燕昭王的心中充满了对齐国的憎恨。

    苏秦与燕昭王经过一番畅谈,已成为了燕昭王的“千里马”,自然要为燕昭王分忧。

    于是,苏秦在与燕昭王商议了让齐“西疲于宋,南罢于楚”的策略后,便只身入了齐国。

    明面上,苏秦是在为齐国效力,实际上,他真正效忠的却是燕昭王。他劝说齐国与哪国交好,攻打哪国,都是在为燕国争取喘息空间。

    齐宣王在位之时,苏秦起到的作用较为有限。

    苏秦这枚“钉子”真正发力,是在好大喜功的齐愍王上位以后。

    在苏秦的挑拨下,齐愍王四处征伐,引起众怒,最终惹来了五国攻齐的恶果。有意思的是,这险些将齐国覆灭的五国联军统帅,正是燕国名将乐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齐宣王险些将燕国覆灭,如今,燕昭王也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在此战之中,不仅齐愍王身首异处,齐国强大的国力也消耗一空,对外策略自此由主动进攻转为了休养生息。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燕昭王与苏秦的一番筹谋,算是大获成功,他们彻底解除了齐国对燕国的威胁。

    如今,楚王完让芈启效仿苏秦,其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苏秦为燕国拔除了齐国这一大威胁,自己最终却没落得什么好下场,你可要好生想清楚啊。”

    蔡泽意味深长地道:“况且,没了来自齐国的威胁,还有别的国家,甚至还有匈奴楼烦等外族。你观那燕王喜如今高枕无忧了吗?”

    燕昭王的英明,只能使燕国强盛一时。但他终究没能从根本上增强燕国国力,他一死,因他而入燕的那些人才们便也各奔东西,燕国又回复到了当初那十战九败的尴尬境地之中。

    “我明白,楚王无非是诓着我为楚国效力罢了。他连我这个儿子都不肯认,怎么可能真心让我做楚王?”

    芈启像是在对蔡泽说着这话,又像是在劝服自己。

    不得不说,人都是有贪念的。

    即使芈启明知道楚王完不是真心要让自己做他的继承人,但当芈启看到那封书信的时候,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成为楚王的诱惑,对他而言实在太大。

    只是,蔡泽就在芈启的身边,因而芈启这头脑发热的状态,也只维持了须臾。

    芈启明白,无论楚王完的这番话究竟是否出自真心,在秦国已经知道这封书信内容的情况下,他都只能当这一切是假的。

    “纲成君放心,我定不会中楚人的计。”芈启道。

    “那么,如若是秦王希望你留在楚国,继位为王呢?”

    蔡泽的话,令芈启心中一跳。

    他抬眸看去,却见蔡泽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芈启恍惚间意识到,兴许,自他选择入楚开始,他就已成为了秦王政摆在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率领军队攻打匈奴等部,竟是他离开这棋盘的唯一机会。

    可惜,秦王亲自为他安排的这个机会,他生生错过了。

    第054章 第 54 章

    黄歇自与芈启和蔡泽打过照面之后,便一直心神不宁。

    此时,寿春中流言已是满天飞,先前那则春申君是当今楚王生父的流言还未散去,便又添了春申君与公子启过往从密的传言。

    黄歇既要忧心该如何向楚王陈情,以免失去楚王的信任,又要防备老氏族会趁机作乱,还要时刻盯着秦国使臣,可谓身心俱疲。

    在这等时候,黄歇不免怀念起已经过世的楚王完来。若是楚王完还在,他何必这般操心?

    楚王完不会因为外界的流言而怀疑黄歇,只要楚王完与黄歇一条心,老氏族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只需要一致对外就好。

    倘若楚王完还在,黄歇又岂会如目下一般,举目皆敌,处处受制……

    又过得几日,楚王完的谥号定下来了,正是楚考烈王。

    灵堂之上,楚王悍没给黄歇什么好脸色,作为秦国使者的芈启与蔡泽倒是对黄歇颇为热络。

    他们的这一举措,似乎恰好证明了黄歇与芈启关系匪浅之事。

    楚王悍的异母弟公子负刍见状,眼中闪过了一丝幽光。

    李太后与春申君不清不楚,她所出之子有何资格继任楚王之位?

    可惜阿父瞎了眼,竟一心将李太后的两子当成宝贝,反倒对他这个嫡亲的儿子视而不见。既如此,为了楚国的江山不落入外人之手,他少不得要为自己争取一把了……

    公子负刍与前来参加楚考烈王葬礼的屈、景、昭三家的代表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心领神会。

    他们本是准备亲自对楚王悍动手的,眼见着芈启在秦国的支持下,似乎也要入局,他们便存了让芈启与楚王悍相争,他们在后头捡漏的心思。

    一场葬礼,人心浮动。

    楚考烈王生前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他在时,还能勉强将楚国上下整合起来,老氏族虽然不怎么情愿听从他的安排,但大面上还是愿意给他这个楚王几分面子。他一走,楚国的人心便彻底散了。

    ……

    黄歇在回到府邸中后,回想着楚王悍看向他的眼神,越想越是心惊。

    正在这时,底下的仆从来报,道是李园派人给他送来了一封书信。

    这李园原是黄歇的舍人,靠着妹妹的肚子,如今竟也混成了楚国权贵。

    李园一朝成了人上人,便在楚国作威作福,一些做派让黄歇十分看不上。

    若是在往日,黄歇定然不屑于搭理李园,但此刻,李园对黄歇来说简直如同救星。

    黄歇思及李园这些年来对自己的奉承,起了让李园帮忙在楚王悍面前说好话的心思,便对底下人道:“还不快将他的信呈上来!”

    李园此人才干平平,用词也粗糙。如过去一样,他先是在信的开头狠狠拍了一通黄歇的马屁,说没有黄歇,就没有他们李家今日,他心中对黄歇甚至感激云云。

    如今楚王悍初登王位,正需要春申君这样的朝中重臣扶持。奈何有奸人从中作梗,欲离间楚王悍与春申君,李园甚是忧心。

    在书信中,李园邀请春申君过府一叙,他愿做那个中间人,为楚王悍与春申君解除误会。

    不得不说,李园此举,正好挠到了黄歇的痒处。

    黄歇的目光落在那约定的时间上,瞄了两眼之后,便移开了目光,命底下的人按照楚王悍的喜好来搜罗一些精美的礼物。他准备在几日后去李园府上赴约之时,将这些礼物奉予楚王悍。

    黄歇的门客中有一个名唤朱英之人闻言,从中嗅到了不对劲之处,赶忙来求见黄歇,劝黄歇不要赴约。

    “李园并非领兵的大将,近日以来却一直在招募死士,养在府邸中。他的这一举动绝非寻常之举。如今李园不邀请您在别的地方会面,却邀请您前往他的府邸中,您不得不防啊。”

    春申君听了这话之后,却不以为意:“李园向来胆小慎微,他会豢养死士,恐怕也是见最近我楚国都城动乱不安,担心王上在他府上出事。李园不敢对我动手,你无需担心。”

    如今李园虽已身居高位,但在黄歇的印象中,李园还是当初那个需要仰仗他的舍人。

    朱英闻言,长叹一声。

    预感到黄歇即将大祸临头的他,当晚便收拾好了包袱,准备从黄歇府中逃出去。

    然而,待他走到门口之时,却又被人拦了回来。

    “朱公何必急着离开?老子曾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虽说春申君即将大祸临头,但焉知这不是春申君另一场机缘的开端?”

    这说话之人正是朱英的同行刘禄,他也是春申君门下的一名门客。

    朱英素知此人内秀,只是却不怎么爱向春申君献策,否则,依照此人的才智,如今在楚国也不该无人问津。

    如今,朱英见了刘禄的做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朱英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包袱放在了桌上。

    他看向自己面前这位熟悉而又陌生的同僚,道:“你不是春申君的门客吧?”

    “不错,我是纲成君蔡泽的门客。”刘禄道:“当初我落魄不堪,无人问津之时,唯有纲成君赏识我的才学,让我加入了他的使臣团中。我跟着纲成君走南闯北,也算是涨了一番见识。后来,纲成君需要有人入楚为他筹谋,我自然义不容辞!”

    士为知己者死。

    蔡泽给了刘禄身为一位名士该有的尊严与荣耀,让刘禄实现了他的价值,刘禄自然甘愿舍弃在秦国的官职,为蔡泽而只身入楚。

    朱英在预感到即将大难临头之时,会如此轻易地选择舍弃黄歇,就是因为黄歇并非他的伯乐。黄歇不肯听从朱英的劝说防备李园,即便未来黄歇身死族灭,朱英也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刘禄对朱英劝道:“你来给春申君做门客,不就是为了出人头地么?究竟是去是留,你不妨等上几日再做决定。”

    朱英闻言,便暂时按捺下了离开的心思。

    只是如今,蔡泽的人已向朱英透了底,朱英不知自己继续留在春申君处,究竟是在为春申君做事,还是在为蔡泽做事。

    ……

    去李园府上做客那日,黄歇提前沐浴更衣,而后带着搜集来的礼物,乘着马车前往李园的府邸。

    他与李园的府邸都坐落于寿春最好的地段,因而距离并不远。

    往日,李园的府邸前总是车水马龙,十分热闹,今日却静悄悄的,这让黄歇感到有些不适应。

    但黄歇转念一想,今日楚王也要驾临李园的府邸,李园兴许是为了楚王的安危着想,才提前肃清了门前的街道。

    若楚王将要驾临黄歇的府邸,黄歇也会这么做。

    这般一想,黄歇便将心中的些许疑惑压了下去,上前叩开了李园府邸的大门。

    李园府邸的黄门向来对黄歇尊敬而客气,但不知怎的,这回他见了黄歇,面上却带了几分畏惧之色。

    黄歇一入李园的府邸,那扇大门便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一股诡异的肃杀之气在府邸中蔓延开来。

    黄歇这才察觉到不对劲,他命身后跟着的侍者将准备赠予楚王的礼物扔到一边,主仆二人重重拍打着李园府邸的大门。

    大门却好似一块坚硬的磐石一般,岿然不动,挡住了黄歇主仆的逃生之路。

    黄歇回想起门客朱英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语,绝望的情绪充斥在他的心间。此时,黄歇无比后悔没有听从朱英的意见。只怕今日,他的性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黄歇都不见有人来追杀他和身边的侍者。

    他心中正倍感疑惑,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兵戈相向的声音,以及人的惨叫声。

    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死于这场动乱之中。

    很快,一名身中数刀的仆从踉踉跄跄地朝着门口而来,似是想逃生,却因失血过多,走到一半便倒在了地上。

    一名追着那人上来的刺客看到了黄歇主仆,正欲提刀上前,却被另一名同伴给制止了。

    “敢问足下可是春申君?”

    黄歇一时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此时,那人却像是确认了黄歇的身份一般,对他说道:“还请春申君先找一处躲起来,免得被自己人误伤。这场动乱,很快便会结束了。”

    黄歇虽不知这些刺客为何愿意放过自己,所谓的“自己人”究竟是谁的人,但他既然能留得一条命在,自然要好好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府邸中的动乱,终于彻底平息了下来。恰在此时,大门处开了一条缝隙,黄歇瞅准时机,狼狈地从那道缝隙中逃出了李园的府邸。

    春申君黄歇在寿春也算是个知名人物,他一路上狼狈逃窜的模样,令许多过往之人都为之侧目。

    有那相熟的人上前向春申君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春申君哪里答得上来?

    他刚刚捡回一条性命,正是惊魂未定的时候,脑子里乱哄哄的,还未将这件事搞明白呢。

    待黄歇回到府邸之后,即刻便加强了府上的护卫,而后又命人出去打探消息。

    不多时,黄歇便得知,楚王悍死在了不久前的那一场动乱中,楚王悍的舅父李园也身受重伤。

    “现在,外界的人都说是李园意图杀了楚王和您自己上位,才会特意邀请楚王与您过府,还在府中安排了许多刺客。可惜,李园未曾料到楚王身边的侍卫也个个都是好手,他虽成功杀了楚王,但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

    “与楚王相比,您能趁乱逃走,全身而退,实在是太幸运了!”

    第055章 第 55 章

    “李园……杀了楚王悍?”

    黄歇勉强找回了一些神智。今日他在李园府邸遭遇之事,显然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不错,外头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前来回话的侍者说道:“杀死楚王的那些刺客都是李园秘密养在府中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觑了黄歇一眼,压低了声音:“大部分人都认定李园才是凶手,不过,还有一些糊涂之人认为,李园是听从您的指令行事。否则,缘何楚王身死,李园身受重伤,您却成功逃出了李府……”

    “荒谬!”黄歇愤愤地拍了一下桌案。

    他原本还在庆幸自己能够逃出生天,不料这竟成了他的“罪证”。

    “当然,只有少部分人在那里嚼舌根,大部分人还是坚信此事是李园所为。”

    在这一刻,黄歇已然明白,甭管杀死楚王悍的人究竟是谁派出来的,他若不想惹祸上身,便最好默认此事是李园所为。

    黄歇虽然在李园身上看走了一次眼,但他并不认为李园会对楚王悍动手。

    李园只想做个作威作福的权臣罢了,他还没那个本事,也没那种手段干掉楚王悍亲自上位。

    最有可能的便是李园秘密豢养死士,意图除去黄歇,却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岔子,被攻讦的反而变成了楚王悍和李园本人……

    在将思路捋清之后,黄歇早已没了深究下去的想法。

    楚王悍遇刺身亡固然是一件大事,可楚王与李园既然要他性命,难不成他黄歇还要以德报怨,为楚王悍报仇雪恨吗?

    对于黄歇而言,楚国虽重要,但他自己的身家性命,他自己的利益却还排在楚国前头。

    这时,底下有人来禀,道是黄歇的门客朱英与刘禄求见。

    黄歇想起自己几日前命人大张旗鼓地为楚王悍搜罗礼物之时,正是朱英劝自己莫要登李园的门,赶忙命人将朱英与刘禄请进来。

    当日的朱英在黄歇心中还没有什么分量,可此时,黄歇已然看出了朱英的能耐,知道这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他虽向来骄傲,但面对有真才实学之人,他也愿意折节下交。

    于是,当朱英与刘禄踏入黄歇的居所之时,看到的便是黄歇亲自扫榻相迎的情形,可谓是给足了二人面子。

    虽说黄歇的这份尊敬主要是冲着朱英去的,但他对刘禄也不曾有丝毫的怠慢。此人与朱英联袂而来,指不定又是一个被他错过的人才。

    一见了朱英,黄歇便语气恳切地道:“先生大才!先前我不听先生之言,险些遭遇杀身之祸,实在悔不当初!接下来要如何做,还请先生教我!”

    黄歇府上的仆从在奉上酒水与肉之后,便自动退下了。

    此时,这间房中只有黄歇、朱英与刘禄三人。

    朱英见状,不答反问:“楚王悍既殁,春申君以为,何人可为新任楚王?”

    黄歇眼皮子一跳。

    却听朱英又道:“楚考烈王薨逝之时,早早便立了太子悍为储,又命春申君这等重臣辅佐新王,楚国的王权更迭这才没出什么乱子。如今,先王薨逝不到半月,新继位的楚王便遇刺身亡,他膝下既无子嗣,又未指定继承人。只怕接下来,楚国诸公子谁也不会服谁……”

    “诚如先生所言,新任楚王未留下子嗣。先王膝下唯有公子犹与公子负刍,这两位公子各方面相差不大,又都才干平平,正因如此,才令人头疼。”黄歇跟着叹道。

    当然,黄歇头疼的真正原因,并非只因公子犹与公子负刍无才。

    若论才干,其实公子犹与公子负刍与那逝去的楚王悍并无太大差别,黄歇真正忧心的是他该如何保住手中的大权。

    在过去的数十年中,因楚考烈王的信任和倚重,黄歇权倾朝野。尝试过掌权滋味儿的黄歇自然不愿轻易将手中的大权下放。

    原本一切都在黄歇的预料之内,身为下一任楚王的芈悍与黄歇关系匪浅,本身又能力平平。待芈悍上位之后,若想坐稳江山,必要继续倚重黄歇。

    但让黄歇怎么都没料到的是,芈悍过去对他的种种尊崇和倚重,竟都是伪装出来的。芈悍尚未坐稳王位,便欲联合李园,除去黄歇。

    黄歇只想到了新任楚王能力不足,便不得不倚重他这一层。他却未曾考虑到,昏庸的君王思维跟正常君王根本不一样,他还有可能不顾大局,直接掀桌子。

    眼下,黄歇虽在动乱之中幸运地保住一条性命,却又面临新的难题。

    楚考烈王余下的两子,公子犹与公子负刍,都没比楚王悍聪明到哪儿去。

    若论私交,过去黄歇与公子犹关系尚可,但公子犹的嫡亲兄长芈悍与舅父李园刚对黄歇下了死手,黄歇怎么也不可能再坐视公子犹登上楚王之位。

    而公子负刍对黄歇来说,也不是一个好选择。

    公子负刍虽未与黄歇结仇,却与楚国三大氏族关系匪浅,黄歇可与屈、景、昭三家不怎么对付。现在这三家都还在传楚王悍是黄歇私生子的流言呢。若公子负刍上位做了楚王,他是会偏向三大氏族,还是会偏向黄歇?黄歇不想去赌。

    自进来起就没怎么说过话的刘禄,这时忽而出声道:“既然公子犹与公子负刍都不合适,春申君何不考虑刚刚归国的公子启?”

    “论才干,公子启在秦国靠着自己的本事得了爵位,自然比公子犹与公子负刍强出太多。春申君若与他共事,不必担心他会拖您的后腿。公子启是聪明人,您对他有恩,他自会念您的好。”

    “论势力,如今公子犹与公子负刍身后都有各自的支持者,唯独公子启刚刚自秦归楚,势单力孤,若是春申君在这时站出来支持公子启,正是雪中送炭。”

    “论名正言顺——先王生前,待公子犹与公子负刍态度平平。唯有公子启,十分得先王看重。先王得知公子启赶不上见自己最后一面,甚至还特意留了一封书信,让春申君代为转交给公子启。这不正说明,除了楚王悍之外,唯有公子启最有资格继位为王吗?”

    在听到这番话后,黄歇倏然一惊。

    他自然明白楚考烈王留给芈启的那封遗书是怎么回事儿,可其他人不知道啊。

    若要硬说芈启上位比另外两位公子更名正言顺,似乎也说得通,可黄歇到底还是有些犹豫。

    “公子启到底是秦国的昌平君……”若站在楚国的角度考虑,最不该被立为楚王的,便是芈启。若楚考烈王有意立芈启为储,当初便也不会有芈悍什么事了。

    刘禄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若是不立公子启,而是让另外两位公子上位,只怕春申君性命不保啊。春申君当真要为了楚国而舍生取义吗?便是您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难道您也不在乎家人的性命了吗?”

    刘禄的一番话,堵得黄歇无话可说。

    他年轻之时,热血上涌,当真可以做到重名义,轻生死。

    那时的他多么勇敢无畏啊,见到何等不平之事,都敢上去仗义执言。

    如今,他垂垂老矣,拥有的越多,反倒越是畏缩,享尽了人间富贵,便愈发珍惜自己的这条性命。

    况且,一切正如刘禄所言,即使黄歇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也要为自己的家人考虑。他执掌楚国大权多年,风光无限的同时,亦树敌无数。若黄歇倒了,他的家人必要遭到政敌的报复。

    在犹豫了片刻之后,黄歇终究在楚国的利益与他自身的利益之间选择了后者。

    黄歇已然料到了秦国会借由公子启之手瓜分楚国的未来,这必然不是楚考烈王愿意看到的情形。可终究,还是活着的人更重要,不是吗?

    黄歇并不是傻子,他已料到,眼前这名唤刘禄的士子,怕是为芈启或者秦国之人来游说他的。

    不过,在他决定与芈启合作的当下,刘禄是谁的人,已经不重要了。终归日后,他们的利益是一样的。

    黄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对刘禄道:“先生应该有办法联系上纲成君与公子启吧?请安排我与纲成君和公子启见上一面。”

    他自己当然也能联系上蔡泽和芈启,但他既然这么说,显然就是想利用非官方渠道,私底下与蔡泽和芈启商谈一番了。

    刘禄点了点头:“我这就去为春申君安排。”

    那日,黄歇、蔡泽与芈启进行了一场会面,谁也不知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

    唯有他们的心腹能看得出来,他们在离开的时候,面上的表情都颇为满意。

    楚王悍过世的第二天,楚国朝廷上下便因楚王的继位人选,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楚考烈王留给楚王悍的班底说,楚王悍才是最正统的继承人。如今楚王悍既没了,自然该由他一母同胞的弟弟继位为王。这些人已在楚王悍身上倾注了不少资源,唯有接着支持公子犹,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他们的利益。

    屈、景、昭三家的人则跳出来说,李太后与春申君关系暧昧,楚王悍与公子犹血统存疑,应当立公子负刍为新任楚王。

    听到这话的春申君当即便凉凉地开口道:“这话你们骗骗自己就行了,连先王都不曾怀疑过楚王悍与公子犹的血统,你们难道比先王更清楚他的房中事吗?”

    “这么说,春申君是打算支持公子犹?”有人问。

    “不,我支持公子启。”春申君的一席话在楚国朝臣们之中激起了千层浪。

    有人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春申君:“你疯了,居然去支持一个秦人!你若让他上位,日后,这楚国究竟是楚人的楚国,还是秦人的楚国?!”

    “公子启不是秦人,他身上流有先王的血脉,是我楚国尊贵的公子。”

    “可先王根本不曾承认过他这个儿子!”

    “无论先王承认与否,公子启都是他的儿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况且,人的想法都是会变的。如今随着诸位公子年岁渐长,才干尽显,先王后悔了。他曾与我说过,若是当初他继位之后,选择将公子启接回来就好了。公子启的才能远在其余公子之上,有他在,定能稳住楚国。否则,你们以为先王临终之前,为何要强撑着病体给公子启留下一封书信?”

    说到这里,黄歇拿出了楚考烈王交予他的那封“遗书”。

    那本是楚考烈王拿来算计芈启和秦王之物,如今,却成了楚考烈王中意芈启这个儿子的证明。

    这封书信上的字迹,的确是楚考烈王的字迹,只是内容与芈启和蔡泽看到的那封书信早已大相径庭。

    楚国朝臣们将那封书信传阅了一遍,只见上头写着一个父亲临终之前对亏欠多年的儿子的关怀之语。

    末了,楚考烈王请芈启留下来,襄助他的弟弟治理楚国。若他弟弟实在不肖,将楚国治理得乌烟瘴气,芈启可取而代之……

    “不,这太荒谬了,我不相信先王会留下这样的书信!”

    屈氏这一代的家主对黄歇说道:“这封书信的存在只有先王与你知道,谁知你是不是无中生有!依照你对先王的熟悉程度,伪造书信也不是不可能!”

    黄歇皱着眉道:“我与公子启素无交集,更曾得罪过公子启的生母,若非有先王的授意在,我为何会主动去接触公子启?当日我拿出这封书信之时,楚王悍刚刚继位。难不成当日我便未卜先知,知晓楚王悍要出事,所以提前开始向公子启示好了?”

    三方进行了一场混战,终是黄歇占了上风。

    然而,要让公子负刍与公子犹的支持者们松口同意芈启上位,也是不可能的。

    最终,景家家主脑海中灵光一闪,开口道:“楚王悍死得不明不白,很难说此事没有秦国的手笔。万万不可让与秦国关系匪浅的公子启上位啊!”

    他想的倒是简单,有能力做成这件事的人中,楚考烈王留给芈悍的那波人不可能这么做,他们屈、景、昭三家的人也不曾动手,那不就只剩下秦人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余几国的人。不过如今秦国最为强势,其余几国势力衰微,因此其余几国动手的可能性小了许多。

    景家家主的推测不能说毫无道理。

    只是,他在没有丝毫证据的情况下,竟敢出口指责秦国,芈启当场便沉了脸。

    “怀疑秦王?这话,你要不要亲自去跟秦王说说?”

    秦国才改走和善路线不到一年,就有人忘了秦军悍勇无畏的样子了?

    那景家家主到底年轻,才刚接过景家重担的他,还没见识过秦王的厉害,于是他梗着脖子道:“秦王在此事上的确有嫌疑,怎么,我怀疑不得吗?”

    很快,远在咸阳的嬴政,便接到了自楚都寿春传来的加急奏报。

    彼时,他正因蒙恬与李信处传来的捷报而高兴。

    在收到来自寿春的消息后,嬴政将自己的心腹都唤到了跟前,命他们挨个儿传阅这份奏报,最后凉凉地开口:“看样子,是寡人这些日子太过和善了,竟让他们忘了‘虎狼之秦’这四字是如何来的!”

    “王上,这楚国景氏之人竟敢空口白牙污蔑您,实在不把我秦国放在眼中。臣请率兵攻打景氏封地,好生给这景家之人一个教训!”王贲主动出列道。

    “为王上与秦国出征之时,老夫义不容辞,哪里轮得到你小子!”老将蒙骜亦站出来主动请战。

    他这把老骨头,不知还有几年仗可打。他当然要趁着自己的身子骨还硬朗,好生为秦王效力。

    最终,嬴政点了蒙骜为主将,王贲为副将,两人一起去攻打景家的领地。

    明面上秦国是要给胆敢出言不逊的景家家主一个教训,实际上,蒙骜与王贲接到的任务却是将屈、景、昭三家好好削上一通。

    谁让三家的封地相连呢?秦军在讨伐景家的过程中,若是“一不小心”伤及无辜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第056章 第 56 章

    既是要给景家之人一个教训,而非覆灭三大氏族,自然不需安排太多人马。

    蒙骜与王贲各点了五千轻骑,便带着少量辎重上路了。

    补给线不必他们操心,秦王自会为他们安排上。实在不行,他们还能以战养战,沿途从楚国的粮仓中取些粮食来。

    这大半年以来,秦国虽甚少动兵,却极为重视骑兵的训练。

    有唐军的现成例子在,秦王费尽心思又搜罗了一批好马来,命底下工匠学着唐军,打造了马鞍、马镫与马蹄铁等物。连骑兵们所用的武器也开始向唐军靠拢,每名轻骑兵都配了弓箭,弯刀与狼牙棒。

    在这段时间中,王贲得了空就带着手底下的骑兵去跟李令月手下的骑兵切磋,被不断被对方血虐的同时,战斗力也越发强悍。他还从李令月处学到了不少后世对骑兵的应用技巧,并拿到军中与自己的同僚们分享。

    蒙骜年龄大了,去的次数少些,但他对后世的作战方法十分好奇,自然也去找过李令月。

    蒙骜和王贲俱是作战经验丰富的将领,但真要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以骑兵作为主力。

    不得不说,在楚国这样一马平川的地方,轻骑兵的机动性强得惊人。

    加之秦王为蒙骜和王贲配的都是良马和精兵,短短数日功夫,他们就在景家的封地上汇合了。

    王贲到的稍微早些,他派出的斥候已经将景家封地中的情况给打探清楚了。

    “景家的大部队在景家封地的另一端待命,看样子是准备随时闯入寿春。如今负责留守景家封地的,不过六千余人。”

    “既如此,咱们先去打劫了景家的粮仓,而后,将景家封地上守军的性命尽数留下吧!”

    若是大军压境,此时蒙骜和王贲便该求稳,只要他们稳得住步伐,等待敌方露出破绽,自然就是他们的胜利。

    可这次,他们各自领着一小队骑兵长途奔袭,主打的就是一个兵贵神速。

    若是他们不能及时完成偷袭任务而后撤回秦国,待屈、景、昭三家反应过来,派大军来围剿他们,他们就要被包饺子了。

    在此期间,蒙骜与王贲还摸清了屈家和昭家的留手兵力。

    在得知屈家留了一万四兵丁却分散在封地各处,昭家有一万兵丁,都集中守在封地中心位置时,两人有志一同地决定,一旦他们在景家的封地上得手,便往屈家的封地上撤退。

    散装兵丁一时之间来不及整合到一处,总比集结在一起的人马好对付一些。

    蒙骜与王贲在议定作战计划之后,便屏息凝神,耐心等待战机。

    当晚,打着盹的景家兵卒按照惯例在景家的封地上进行巡视。

    这时,他们看到了景家的粮仓处亮起的一片火光。

    “敌袭!敌袭!”他们大声吼叫着给同伴们示警。

    然而,没喊几声,他们的声音便被战场上各种嘈杂之声掩盖了过去。

    那名最先发现自家粮仓失火的景家兵卒,刚一加入战场,就感觉有一阵剧痛从胸前传来。

    他低头一看,便见不知何时,一支利箭已穿透了他的心脏。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耳边不断有利刃刺入血肉中的声音传来,同伴们的凄厉的哀嚎声响彻了夜空上方……

    景家家主与屈家家主得知自己被人“偷家”,已是两日之后的事了。

    当景家家主得知,自家宅院被烧了个干净,且他留在封地上的驻军只逃出来寥寥数百人时,一口老血险些直接喷出。

    屈家家主在得知自家粮仓被毁,一万四的驻军折损了四千余人时,他的面色亦是十分难看。

    与屈、景两家相比,只在追击秦军的过程中折损了四五百人的昭家,其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

    蒙骜与王贲这次长途奔袭,非但在屈家和景家各放了一把火,还俘虏了景家大大小小二十几名将领,屈家也有十数名将领被虏。

    得手之后,他们也不恋战。在楚军集结起来之前,他们便沿着事先选定好的路线,撤退至秦楚交界之处。

    此地早有接应他们的王离部与陈茵部在候着了。

    这支秦唐联军拥有共计八万精兵与三万辎重兵,算上撤回来的蒙骜与王贲所率骑兵,共计十二万人,其中四万步兵手中还持有火药。他们可是一点儿也不虚屈、景、昭三家的人。

    倒不如说,他们还巴不得屈、景、昭三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派人上前来跟他们干一架,也好让他们试试这新得的火药的威力。

    陈茵这大半年以来一直呆在长安乡,好不容易有出来放风的机会,自然希望好好舒爽一把。

    她仔细回想了一阵儿自己身边的同僚是如何骂阵的,而后便开始隔空朝三家放出挑衅之语,直把三家的统帅气得够呛。

    王离眼见着陈茵在一旁“大发神威”,自也不能让她专美于前,于是也跟着咒骂三家家主目光短浅,竟敢随意指摘秦王,又骂三家统帅一个比一个孬种,竟然不敢跟他们正面比斗……

    临时集结起来的屈景昭统帅险些要被王离与陈茵给气死,偏生他们如今人数比对方少,并无战胜对方的把握,再加上寿春处还没有传来指示,一时之间,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由着秦唐联军继续挑战他们的底线。

    秦唐联军在蒙骜的指挥下瞅准时机,又对着三家联军狠狠冲击了一波。这一波,直接将追来的几万兵丁给重散了……

    于是,第二封加急奏报很快又被送到了寿春。

    屈家损失的兵丁人数达到了一万余人,景家算上留守的六千驻军与追过去的一万兵卒,损失达到了一万六,之前还损失较小的昭家,这回也损失了八千兵卒。

    这回,无论是屈家家主,景家家主还是昭家家主,脸色都十分沉重。

    “你们怎么说?”昭家家主屈指敲在了桌案上。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召集大军打回去!”景家家主恨声道:“秦军都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放火了,难不成我们还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秦军个个如狼似虎,又有备而来,我们仓促间哪里能凑出大军来对付他们?”屈家家主虽也生气,但到底理智许多:“若想战胜秦军,至少要集结数倍于他们的人马。有谁能在短时间内凑得出这么多的人来?”

    “往日抵抗秦军,都需要数国军队联合起来,如今你们凭什么认为,不需要动用楚王的军队,不需要动用其他国家的军队,单靠我们三家就能与强秦抗衡?”

    屈家家主这话,让景家家主和昭家家主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秦军有军功制,而他们没有,这便注定了秦人在作战之时会拼命杀敌,他们手底下的兵卒却很难死战到底。

    若要跟秦军硬扛,只怕把他们三家全部的家底填进去都不够。

    这时,昭家家主和屈家家主都不免对景家家主生出了埋怨之心。支持公子负刍上位便只管打击公子启和黄歇就是了,何必捎带上秦王?如今可好了,秦王大军压境,他们该如何收场?

    事情既已发生,再怎么埋怨景家家主也无用了,还是先让秦军退兵要紧。

    许久后,收敛好自身情绪的昭家家主出声道:“你们说,秦军突然来攻打我们三家,究竟意欲何为?”

    是单纯想要拿景家来撒气,以惩戒景家家主对他的指摘,还是……想要借由此举,逼迫他们立公子启为新任楚王?

    若是前者,倒是好办。将景家家主丢给秦王泄愤就是,横竖事情本就是他惹出来的。屈、景、昭三家虽然向来同气连枝,但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时候,他们还是很懂得什么叫做亲兄弟明算账的。

    若是后者……他们到底要不要向秦王妥协?

    屈、景、昭三家一面派人与秦军交涉,一面继续在寿春与另外两名公子的支持者打擂台。

    只是,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们此时已有些心不在焉了。他们就连反对公子启加入战局的态度,都不再像之前那般强烈。

    见状,公子负刍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原以为,有着三大老氏族的支持,下一任楚王人选非他莫属。

    他甚至都已经想好了,在他上位之后,要将楚王悍与公子犹这对兄弟是李太后与春申君私生子一事大书特书,从根本上否定这对兄弟俩继位的正统性。但他没有料到,半路杀出的芈启,竟会成为他成为楚王的最大阻碍……

    公子负刍如今手中无权,无兵,若支持他的三大老氏族选择妥协,他便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当晚,三大氏族的人便邀请公子负刍过府,与他进行了一场长谈。

    “秦人强势,他们坚持要立公子启为下一任楚王,我们也无计可施。不过,在我们心中,真正的楚王只有您……”

    “即便公子启成为了楚王,他也只能管他那一亩三分地上的事,管不到我们。大不了,我们暗中支持您。”

    “我们先暂且忍下这口气,一旦找到合适的时机,我们便将公子启拉下马,送您登上王位!”

    公子负刍虽对此不甚满意,却也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好歹三大氏族还打算对秦国阳奉阴违,没有准备对秦国言听计从。

    不过,想想也是,秦国可是诸国之中将老氏族削得最狠的一个国家。

    若秦王当真借着楚王之手掌握了楚国的部分大权,指不定下一步就要把手伸到老氏族身上。屈、景、昭三家的人又岂能坐以待毙?

    三大氏族的人默认了芈启成为下一任楚王之事,仅凭公子犹的那些支持者独木难支。

    于是,在诸国使臣的见证下,芈启成为了新一任楚王。

    他为自己的弟弟楚王悍选了谥号,曰楚幽王。

    短短时间内,楚国连换三王,自然人心浮动。

    如今王位之争看起来已经平息,实则明争暗斗刚刚开始。

    楚王启的继任大典结束后,纲成君蔡泽带着他的团队留在楚国辅佐他,春申君黄歇也带着他的人为楚王启效力。

    与此同时,楚考烈王留下的一些人,以及李园的残党集结起来,悄悄为公子犹造势,楚国三大氏族也在为公子负刍而奔走……

    一时之间,楚国竟隐隐呈三足鼎立之势。

    ……

    当消息传回秦国时,嬴政高兴地驱车前往长安与李令月分享这个好消息。

    彼时,刚刚从田间劳作回来的李令月看起来也同样十分高兴。

    一则是近日秦国的农人们按照她教的法子播种犁地,她得了不少积分,二则是她的进度条上竟然多了一条“统一六国”,而这一条也同样给她带来了不少积分。

    眨眼间,她回家的积分就将将凑够一半了,她能不高兴吗?

    不过,在高兴的同时,李令月也有些困惑。

    “统一六国”与爱民如子有何关系呢?为何系统会因此而给她积分?

    难不成,系统也觉得这征伐不休的战乱之世对于百姓而言,实在太苦了。所以盼着秦国尽早一统天下,予民休养生息?

    说起来,之前赵国和燕国给秦国献城,秦国夺了魏国的城池,难道不也是拉了“统一六国”的进度条吗?为何那时候她没有得到一分半点的积分?

    难道是因为当时李令月还没有跟秦王达成合作关系,所以分享不到这方面的积分?

    算了,不管那么多了,总之有积分进账,对于她来说便是一件好事!

    嬴政到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李令月的双眼眯成月牙的样子。

    在外人跟前,李令月总是端着架子,不熟悉的人或许会以为她很高冷。实际上,与她相熟的人才知道,她有多软乎。

    李令月的笑容似乎有一种感染力,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嬴政的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

    “遇到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

    嬴政自然地走上前,为李令月擦去额间沁出的一点汗渍。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关系愈发亲密,他们身边的下人已不会为了这种小事而大惊小怪了。

    嬴政一个眼神之下,跟在他身后的人自动止住了脚步,熟门熟路地往他们平时休憩的地方而去,把空间留给了自家秦王与王后。

    是的,但在嬴政的要求下,他们已经开始改口称李令月为王后了。

    当李令月第一次从嬴政身边的侍者口中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还有些懵逼。

    起初她还不大乐意,觉得他们俩谈个恋爱就好,没必要多此一举。

    但后来,她见嬴政坚持,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就当是结个婚再离个婚嘛,不怕。反正就算她和嬴政成了二婚人士,凭着他们的身份,行情也不会差。

    就是吧,之前李令月只想跟嬴政谈个恋爱,对于嬴政日后会有多少女人,她并不是很在意。因为她知道,嬴政不可能没有后宫,大秦也不能没有继承人。

    可如今,她成了嬴政名义上的妻子,她发现自己的心态似乎也悄然出现了些许变化。

    一想到在她离开之后,她和嬴政会成为彼此的前夫、前妻,他们二人会各自娶嫁,她心中便有些闷闷的。

    李令月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将这些想法通通压了回去。

    在各自的时空追忆对方这种事,还是等到分别那天再说吧。

    现在,他们先好好珍惜当下。

    李令月觉得,自己向来是个很看得开的人。

    有些东西,如果注定没办法长期拥有,那么就在拥有的时候,好好享受一把。

    或许,她日后都不会再遇到这样让她喜欢的人了。

    第057章 第 57 章

    “我自然是在为你高兴呀。”李令月扒拉着手指,与嬴政历数最近发生的好事:“你看,我去岁种下的冬薯和四季薯就要收获了,马上秦国就能得到许多优良的‘种子’了。有了红薯,日后再遇到灾荒年,黔首们也能多一种口粮。”

    “你按照我让手底下的农学大家总结出的法子来犁地种地,又有郑国、李冰父子他们在不断地新修各项水利工程,日后许多地方的突然都会变得肥沃起来,粮食的产量也会上升。粮食产量上升了,便能养得起更多的军队,也能养活更多的人了。”

    李令月喜滋滋地说着这些事儿,仿佛从这些事中获益的是她本人一样。

    “再有,你派蒙恬和李信打赢了匈奴等部,待他们打通丝绸之路,咱们便可向匈奴等部购买牛羊的皮毛。待咱们将西域的苜蓿引进大秦,日后便可饲养更多的牛羊与马匹。陛下你不是还想扩大骑军规模吗?如此一来,你便需要从西域购买更多的马匹回来……你可以寻几处合适的地方建造马场,不过步子不能一下子迈太大,不能为了养更多的马儿,给周围的黔首和生态带来太大的影响……”

    “至于牛羊等牲畜,可买来产奶,吃肉,咱们可以自己养一些,而后每年跟匈奴这些游牧民族买一些。这样一来,日后便多了稳定的肉食来源,羊毛还可以拿来制成衣服御寒。”

    “还有胡麻,此物别名亚麻,起源于地中海沿岸地带。此物可用来纺织衣料,还可用来榨油。若是得了胡麻种子,好生栽培,日后用处可多了去了。”

    “西域的葡萄既可以直接拿来吃,也可以拿来酿葡萄酒。这酒一旦酿成,便相当于你手中有多了条金矿。六国国君与权贵定然爱喝这酒,你可拿去他们换钱……阿政,我早就想跟你吐槽了,你们秦国的酒那叫一个难喝……就连我这等不爱喝酒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石榴口感颇佳,可拿来止渴解救,石榴花还有一定的药用价值……”

    李令月仿佛开启了话痨模式一般,絮絮叨叨地与嬴政说着对西域之物的安排与规划。

    她提到的那些东西,尤其是那些作物,都是原本的历史线中,张骞出使西域之时从西域带回来的。

    如今蒙恬和李信要是能够提前将这些东西带回大秦,定能让黔首们的生活因为这些作物的出现而变得更加丰富吧。

    嬴政的大秦,会变得比原本历史上的秦国更加富足。

    不过,要将这些作物成功种植在秦国的土壤中,而后让这些作物遍布全国,对秦国乃至其余六国的黔首产生深远的影响,应该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到了那时,李令月应该早就已经回到大唐了,即使嬴政这边因为改善民生获得再多的积分,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影响了。可李令月还是为嬴政感到高兴。

    虽然他们不能相伴走到最后,但眼前之人毕竟是她喜欢的人,她自然希望他能一切安好。

    若是按照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嬴政统一六国的时间兴许会比原本的历史线更长,但他的每一步都会走得更加稳健。

    当他从秦王成为秦始皇的时候,兴许仍然会有许多六国遗族会敌视他,但六国的黔首说不得还会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秦人……毕竟,在六国国君犹在醉生梦死之时,嬴政已经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嬴政见李令月说着说着,眼睛都亮了起来,心中一片柔软。

    他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道:“你都为秦国打算至此了,还不肯承认自己是我秦国的王后?”

    “才不是为了秦国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再者,我承不承认自己是秦国王后,有那么重要吗?”

    嬴政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李令月的耳边与颈侧,令她觉得有些痒。

    她刚在他怀中挣了挣,便见他倏然收紧了怀抱。

    “别动。”嬴政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不要高估我的自制力,令月。”

    “你这话说反了吧,从没有人会低估你的自制力。若是连你的自制力都不能相信,那还有谁的自制力是可信的?”

    李令月一面说着这话,一面轻戳着嬴政的背。

    在感受到对方的气息愈发沉重后,李令月轻笑一声,提醒道:“现在还是白日啊,阿政……”

    她的话语,很快便消失在唇齿间。

    自芈启出发前往楚国,蒙恬与李信也率军磨刀霍霍地杀向草原开始,嬴政便时刻留意着这两处的动静。

    蒙恬处与李信处虽然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但嬴政还是让老将王翦好生准备着,以便随时为蒙恬与李信提供支援。

    楚国处局势复杂,即便纲成君蔡泽在楚国早有布置,嬴政也命令楚国的探子全力支援蔡泽等人,他还是不能彻底放下心来。

    在嬴政放弃了直接强行攻楚的现在,每一步棋,对他而言都至关重要。

    好在自秦国使臣入楚之后,一切发展顺利,没有太让嬴政操心。

    这两件事牵制了嬴政太多的注意力,在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之时,嬴政自然没时间去找李令月。

    李令月倒是主动来过一次咸阳宫,但她也只是过来告诉嬴政,长安乡处的春耕进展。除此之外,她让嬴政别忘了提醒远在草原的二人,一定要记得将那些珍贵的作物种子给带回来。

    至于楚国那边的情况,李令月了解得不多,没法给嬴政帮什么忙。

    毕竟先秦的资料缺失实在是太严重了,她就连昌平君叫芈启,都是通过后世的考古得知的。若她去翻唐代的文献,大抵也翻不到什么。

    后来《史记索隐》中那句“昌平君,楚之公子,(秦始皇)立以为(秦)相,后徙于郢城,项燕立为荆王,史失其名,”都要等待开元年间,才会被司马贞整理出来。

    在李令月的上一世,时人也是挖到了秦始皇十二年的铜戈铭文,上书“丞相启、颠造”①,后来又有人找到了秦始皇十七年的铜戈铭文,上书“十七年,丞相启、状造”②,才知道秦国早年还有启、颠、状这三位丞相。

    否则,只看史料文献,昌平君本人都没在历史中留下名字。

    他的三个接连做了楚王的弟弟,倒是留下了他们的姓名,大概是因为楚王终归比寻常勋贵要惹人瞩目一些吧。

    楚幽王芈悍,如若没有外力干预,他本该在继位十年后去世。在那之后,他的同母弟弟楚哀王芈犹也同样过了一把楚王的瘾。但楚哀王仅仅只做了两个月的楚王,就被异母弟负刍的门客给杀害了。可见从段数上来说,芈犹完全不是芈负刍的对手。

    楚王负刍,便是楚国的末代楚王。

    楚王负刍是弑兄篡位的,这名头不仅难听,且还显得他这楚王之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于是,为了强调自己上位的合法性,楚王负刍大肆宣扬楚幽王与楚哀王实则为李太后与春申君的私生子,以此来剥夺他们继位的合法性。

    李令月严重怀疑,《楚考烈王无子》就是楚王负刍派人写出来的。什么春申君在把李园的妹妹进献给楚考烈王之前,李园的妹妹就已经有了身孕,什么李园在楚王悍上位之后怕事情败露,派刺客杀了春申君灭口……

    这里头的故事可谓精彩而又离奇,跟后世某些人为了抹黑嬴政,编造嬴政是吕不韦的儿子,颇有异曲同工之处。不管别人信不信,总归李令月不信秦庄襄王和楚考烈王是傻子,别人献上来的女人检查都不检查,就直接收用了,回头给人喜当爹。

    言归正传,楚王负刍上位之时,楚国正处于内忧外患之中。

    秦国已接连灭了数国,楚国上下皆人心惶惶,不愿再节外生枝。再加上比楚王负刍更有资格继位的人都已经死了,其余人自然也不再置喙他这楚王之位来得究竟正不正当。

    正当也好,不正当也罢,让楚国先渡过眼前的难关,才是最为要紧之事。可惜,楚王负刍也没能在王位上安坐太久。他上位仅仅五年之后,秦军便攻破了楚都寿春。

    随着负刍这个末代楚王被俘,楚国也宣告灭国。

    至于昌平君,是在楚王负刍被俘之后,才被楚国大将项燕拥立为楚王的。严格说来,他“上位”的时候,楚国已经亡了,所以,他并不是正儿八经的楚王。他的名头,自然也不如他的兄弟们响亮。

    不过如今,秦国这边既要扶持芈启上位,想必他的名头会比他的几个弟弟们尊贵些了。

    李令月将自己知道的与楚国有关的一些情报提供给了嬴政,而后便匆匆返回了长安。

    嬴政忙,她也忙,春耕对于农人来说,可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时节呢,万万耽误不得。

    李令月想要种一些新作物,便不能离开她的试验田太久。

    至于跟嬴政小聚,什么时候都可以,不着急!

    李令月来得快,去得也快,嬴政还没来得及与她好生说话,便不见了她的踪影。

    对此,嬴政只能无奈叹息。

    原先他在考虑未来妻妾人选之时,只想寻个“省事”的,能够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不该出现的时候,莫要痴缠着他。

    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为自己寻到的妻子,这事业心竟完全不输于他。

    不过,若她不是这样的人,恐怕他也不会被她吸引吧。

    抬起头来的嬴政,唇畔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看着怀中的佳人,只觉得与她怎么亲昵都嫌不够。

    毕竟,他们已有将近一个月时间,未曾好好说过话了。

    第058章 第 58 章

    “陛下,你该多笑笑才是。”

    李令月将手覆在了嬴政的脸上,眼神有些迷离:“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嬴政闻言,回想起上回李令月说的“美色误人”,眉峰微微一蹙,他唇边那丝清浅的笑容便如水中的一道偶然划过的涟漪那般消散不见,重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李令月直视着那双近在咫尺的幽黑瞳眸,瘪着嘴道:“阿政,你是不是故意跟我作对?”

    她才夸了嬴政的笑容,对方就不肯笑了。

    不过,话说回来,能够看到嬴政的笑容,真是难得。

    李令月与嬴政接触了那么久,他平日里总是喜欢板着张脸,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屈指可数,以至于李令月没事就喜欢逗一逗嬴政,妄图引着对方破功。可惜,也不知是她手段太过拙劣,还是对方定力太强,她几乎没有成功过。

    也可能是当真没什么值得他情绪外露的事吧。

    李令月看着嬴政淡漠的神色,心中暗自猜测,在原本的历史线上,他灭亡六国之后,也不知他有没有露出过发自内心的笑容。

    “没有故意和你作对,只是有些不习惯。”嬴政握住了李令月的手,阻止她继续在自己脸上作乱:“我这次来,也有好消息要与你分享。”

    “陛下要说的,可是楚国之事?”李令月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开来,她满脸好奇地看着嬴政:“我记得,楚国的朝臣与老封君,对昌平君都十分排斥。你是如何将昌平君推上楚王之位的?”

    嬴政将他的布局跟李令月详细叙述了一遍。

    他的风格比较平铺直叙,不会吊人胃口,李令月却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早在昌平君决定入楚之时起,嬴政便有了借由昌平君的特殊身份,插手楚国政务的想法。

    既然李令月口中的楚国大将项燕都可以拥立昌平君为楚王,他为何不可?

    嬴政以秦王的身份支持芈启继位为楚王,又让蔡泽在楚国见机行事,设法为芈启筹谋,为的便是以芈启为媒介,分裂楚国,进而蚕食楚国。

    至于芈启本人的想法,在嬴政眼中已然不那么重要了。

    毕竟嬴政给过芈启离开棋盘的机会,芈启仍然选择来蹚这滩浑水,嬴政自然也会顺势做出对秦国最有利的选择。他对手底下的功臣是爱护的,但作为一名王者,他的这份爱护也是有限的。

    芈启自踏入楚国之后,便成为了对秦国而言不安定的一个因素。他愿也好,不愿也罢,都只能成为嬴政掌心中的一颗棋子,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这次,芈启是在寡人的支持下上位的,他天然便站在了楚国本土勋贵的对立面。即使他想与那些楚国勋贵处好关系,也绝对无法得到那些勋贵们的信任。有芈犹与芈负刍在,楚国勋贵绝不会将宝压在芈启身上。他若想坐稳王位,便只得依靠寡人。”

    嬴政的眉宇间带着些许傲然之色:“这一次,寡人不会给他背叛寡人的机会。”

    “陛下是打算让那昌平君做个傀儡楚王,还是……”

    “若他识相,他便是楚地郡守,若他不老实,便让他做个空头楚王吧。”

    嬴政道:“楚国老氏族势力顽固,一时之间,难以将他们根除。纵使芈启得了楚王之位,寡人能够通过他掌握的楚国之地,也只有楚国全境的一小半。依照寡人之意,先在楚王所辖之地,推行秦国新法。待寻到合适的时机,再将楚国老氏族的势力连根拔起,将楚国全境纳入我秦国的管辖范围之中。”

    秦国新法虽放松了对秦国黔首的桎梏,增加了许多惠民、利民措施,但李斯与嬴政目前的变法,并未触及当初商鞅所变之法的根本。

    商鞅所变之法,除了确定军功制,鼓励老秦人上战场立功之外,还有十分重要的一条,便是削弱老氏族们的势力,将大权归拢于国君手中。

    楚国因为老氏族势力过于强大,未能完成变法,这也让楚国在战国时代的地位颇为尴尬——明明盘踞着最大的地盘,明明总体实力不弱,可当魏国,齐国,赵国和秦国相继崛起之时,楚国却偏居一隅,失去了争霸之力。

    当魏文侯、魏武侯在战国初期将秦国打得节节败退之际;当齐威王在桂陵之战与马陵之战击败魏国第三代君主魏惠王,齐国逐渐取代魏国成为战国一霸之时;当秦国因孝公商鞅变法而收复失地,令六国侧目之际;当秦惠文王东出函谷,引得诸国忌惮,令苏秦身挂六国相印“合纵抗秦”之时;当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令赵国成为一流强国之际;当齐宣王险些率军覆灭燕国之时;当秦昭襄王险些覆灭赵国之际……

    楚国似乎一直在陪跑,从未进入过核心争霸圈。

    在群星荟萃的战国时代,楚国黯然失色。

    嬴政知道这是为何。一个“散装”的楚国,纵然总体实力再强,地盘再大,也不足为惧。

    只是,楚王愿意做那偏居一隅的“周天子”,嬴政是绝对不愿意的。对他而言,楚地上的那些老封君,便是他在掌握楚地的过程中需要除去的障碍。

    李令月抚掌道:“看样子,历代楚王没能完成的变法重任,要由陛下这个秦王来替他们完成了。也不知楚王们泉下有知,是会感到欣慰,还是会感到气恼呢?”

    “楚国先王中倒也有明白人,可惜楚国在行变法之事时,已是主弱臣强。楚王纵然有心收拢大权,却已无力回天。”

    嬴政道:“于楚王而言难如登天的事,对寡人来说却不成问题。那些楚国老氏族们若是识相,或可保留一点祖上传下来的势力,若是不识相,便让他们步我秦国那些老氏族的后尘!”

    当初,商鞅在秦国境内行变法之事时,反对的最为激烈的,便是秦国境内以甘龙、杜挚为代表的秦国老氏族势力。

    如今,秦法犹在,那些老氏族们却渐渐在秦国朝堂上销声匿迹。

    秦孝公与商鞅既能收拾秦国境内的老氏族,嬴政便能收拾楚国境内的老氏族。

    嬴政最终的目的是一统天下,将楚国全境尽数纳于掌控之中,对于他而言,不过是阶段性目标罢了。

    腐朽顽固的势力,就该在时代的车轮之下被碾碎。

    “陛下曾说,要让李斯做你的‘商君’。可现在,你分明是要让楚王启和纲成君也做你的‘商君’嘛。”

    李令月说着这话的时候,眼见一缕发丝从嬴政的后颈垂了下来,嬴政本人似乎还没有发现,她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将那缕黑发绕着玩。

    然后,便被嬴政一把捉住了手。

    “令月。”

    李令月立马收敛起贼兮兮的表情,一脸无辜地道:“我只是看你发丝乱了,想帮你整理整理罢了。”

    嬴政觑了她一眼,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相信她的话。

    片刻后,他一脸认真地道:“时代的发展,需要‘商君’这样的变革者。”

    李令月怔了怔,这才意识到,他这是在讨论她上面提出的那个话题。

    “这么说倒也没错,陛下你便是这个时代,最大的变革者。变革者手底下率领的,自然是一群变革者。”

    那一刻,李令月看向嬴政的目光,不再轻松而随意,像是在仰望一座巍峨高山。

    但没多久,她就感到,有一双手覆在了她的双眼之上。

    “令月,我唯独不希望你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被人用崇拜憧憬的目光注视着,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可这样带着崇敬与憧憬的目光,却会让嬴政产生距离感。

    他生而为王,自然不在意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他唯独不希望李令月也变成那“众生”中的一员。

    李令月的眼睫在嬴政的手掌底下轻轻翕动着,嬴政似是被什么电到了一般,很快便收回了手。

    然后,他对上了李令月盈满了笑意的双眼:“知道啦,我不会总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你的,最多只会偶尔崇拜你一下而已。你连这也不许吗?”

    “那么,你打算怎么崇拜我?”嬴政挑了挑眉,看向李令月的目光中带了一丝兴味。

    李令月在听了他的话之后,双手抱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了他的胸前。

    “自然是……这么崇拜……”她抬头望着他,面上的笑容中似乎带了几分计谋得逞的得意之色:“这回,是你先来招惹我的,阿政。”

    待嬴政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她堵在了墙边。

    ……

    两人久未相见,自有许多话要说。

    再加上过几日,李令月种下的冬薯和四季薯便到了收获的时节,嬴政也想留下来亲眼看看李令月口中的“高产作物”究竟能有多“高产”。

    于是,李令月象征性地挽留了嬴政几句之后,嬴政便顺势留了下来。

    他还命人将他的奏疏搬进了李令月的房间。

    从前的竹简已换成了纸质奏疏,只是,李令月瞧着,这堆奏疏的高度,却没比之前减少多少。

    她估摸着是最近楚国之事也需要嬴政来拿主意,嬴政的工作量因此而增加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理所当然地将奏疏搬到了她的房间!!!

    “陛下,你这是何意?”李令月问道。

    嬴政道:“你身为我秦国王后,怎可对我秦国诸事一无所知?这些奏疏中,寡人会挑一部分出来让你看。”

    李令月:“……”

    等等,他今天是来给她布置“作业”的?真是岂有此理,不知道她连她家阿娘布置的“作业”,都是能赖就赖的吗?!!!

    “陛下,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我们没关系了。”李令月面无表情地道。

    第059章 第 59 章

    嬴政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李令月竟会因为奏疏与他翻脸。

    他看着李令月的目光困惑而不解:“令月,你为何这般不喜欢批阅奏疏?”

    李令月这大半年以来,在秦国过得不要太逍遥快活,压根儿就没为公务烦恼过。她不喜欢批阅奏疏之事,还是嬴政某次过来的时候,偶然听她身边的一名部下提起的。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呀,需要什么理由吗?”

    李令月表示,如果成为秦国王后,代表着要履行公职,她可以现在就和嬴政“离婚”。

    反正,他们这所谓的婚姻,也只是口头上说说罢了,目前也只有他们身边的人知道。离个婚对李令月来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你在大唐时,也是这般么?”嬴政扶额。

    “那倒不会,自从我被册封为太女之后,每日要花约莫两个时辰处理奏疏……”

    “原来令月还是愿意处理奏疏的,只是不愿翻阅我大秦的奏疏。令月就这么急着跟我划清界限吗?”

    嬴政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看着李令月,直将李令月看得有些心虚。

    再加上这时候,平时一直安安静静的系统传来了提示音,李令月已经有一年时间没有批阅过奏疏了,这处理公务的效率怕是下降了不少。嬴政在处理政务方面是一把好手,她可以跟他好生讨教讨教。

    李令月听系统说的在理,也就同意了嬴政所言。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长处在处理经济民生之事上,至于权谋、帝王心术这些,她可远远不如她家阿娘,也不如自学成才的嬴政。

    若是她能从嬴政这儿学到一些有用的本事,那就再好不过了。可不是谁都能让未来的始皇帝开一对一辅导班的。

    这么想着,李令月对翻阅秦国奏疏一事便不再排斥了。

    “不过,我可得先跟你说清楚,我对秦国的情况只能说是略知一二,对秦国的细务是完全不知情的。你既要我了解秦国的情况,回头我要是遇到了不通之处,来问你,你可不许嫌烦。”李令月道。

    “这是自然。你若有什么不懂之处,直接来问我就是。”

    从未给人当过老师的嬴政,起初的教导过程并不算顺利。

    “……”嬴政用无语的目光看着李令月。

    “你这是在嫌我笨吗,阿政?你自己说得那么笼统,不能怪我无法理解呀。”

    李令月道:“我跟你讲,老师不能这么当的,你得深入浅出,因材施教……”

    嬴政被她念得头疼:“知道了,我重新再与你讲一遍……”

    从来都是别人在拼命思考嬴政的意图,揣摩他心中的想法。嬴政还从未尝试过将自己的想法和经验教给另一个人,这对于他而言,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好在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一个愿意教,一个愿意学。在找到了合适的沟通技巧之后,教学进度一下子就快了起来。

    唯有在看到治栗内史呈上的秦国去岁收支账册之时,李令月感到无比头疼。

    “陛下,这等记账方式太落后了。”李令月说着,便将阿拉伯数字,以及表格汇总的记账方式安利给嬴政。

    在李令月担任安西节度使时,每每她上书向武皇汇报安西四镇的发展状况,都绕不开安西四镇的商业发展状况,建基状况,以及税收状况。她列出的一个个表格,将安西四镇的发展和变化清晰地呈现在武皇面前。

    武皇是个追求效率的人,她见李令月的表格记账方式这般有用,便命手底下的官员都跟着学。如今,这种记账方式已在大唐蔚然成风,取代了原有的记账方式。

    嬴政同样也是个务实之人,在看到李令月列出的表格之后,他双眼一亮。

    正当他想向李令月询问与这种记账方式相关的细节之时,却听李令月柔柔地道:“陛下,时间不早了,该安寝了。有什么事,等到明日早晨起来再说吧。”

    她拒绝熬夜,拒绝加班!

    除非遇到了什么不得不立刻处理的紧急事件,否则,谁都别想阻止她准时进入梦乡!

    嬴政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没有反驳她的话。

    如今他正是精力旺盛之时,平日里,这个时间他还在处理公务,或是查看探子呈上来的六国情报呢。

    不过,既然令月坚持,那便按照她的意思来吧。

    处理公务固然要紧,为秦国留下合格的继承人也同样要紧。

    只是,嬴政没有料到,李令月口中的“安寝”,当真就只是字面意思。

    他看着身侧倒头就睡的李令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月光透过窗棂映照在李令月熟睡的面庞上,一切显得恬静而又美好。

    原本没什么睡意的嬴政,渐渐也多了几分困倦之感。

    罢了,就当今日给自己放了个假吧,他想。

    ……

    翌日清晨,李令月便神采奕奕地起来准备练剑。她这一动,将身边的嬴政也给弄醒了。

    “什么时辰了?”嬴政揉着眼睛,语气中还带着几分迷糊。

    李令月觉得,这样的嬴政有些可爱。要不是没有相机,真想拍照留个念。

    “卯时一刻了,我准备洗漱一番,去军营中与人切磋一下。用过早食之后,我要先去试验田看看作物的生长情况,再去看看施工队的道路施工情况,对了,我近日还开了一个医药厂,一个肥皂厂和一个玻璃厂,若你有兴趣,回头我带你去看看。”

    “医药厂已经生产出一些常用药物来了。不过,不得不说,现在还缺乏很多原材料,以至于一些药物无法制作出来。回头我给你写个清单,你记得命人去搜罗这些原材料。秦国境内有的,就命人定期采买,秦国没有的,就快点派人引进进来。”

    李令月表示,医药问题可是重中之重。这年头,一场小病,可能就会要了人的命。在她离开之前,必要尽可能让一些常用药在秦国境内普及开来,还要让咸阳王宫中的医正与她军中的医师多交流交流医术。

    “肥皂厂已经生产出一批合格的成品了,等你回咸阳宫的时候,可以带一批肥皂回去……你回去之后,记得帮我宣传一波呀。秦王用着都说好的东西,肯定有很多人愿意来买。至于玻璃厂,如今才刚有些眉目,毕竟我手底下的工匠都不是专门研制这个的。不过问题不大,等你下回来的时候,指不定就能见到成品了。”

    对于压榨手底下的那批原本专精火器制作的工匠,李令月可谓毫无心理负担。

    能者多劳嘛,她相信,他们既然能制作火器,旁的定也不成问题。只要给他们些许时间,他们就能成为全能型人才。

    李令月手底下的工匠们:“……”

    他们可真是谢谢自家主将这么信任他们咧!

    自从来了长安之后,李令月和她手底下的人一刻也不得闲,忙得团团转。

    早先开的造纸厂、印刷厂、铜炉制造厂,如今仍在继续运营着。

    只是,在这些厂子生产线稳定下来之后,李令月便只管将与之相关的技术交给嬴政,把厂子的运营工作交给自己的下属,她本人对这几个厂子的现状不再那么上心。

    对她而言,现在这几个厂子存在的意义,就是帮她养活她手底下那一大帮子人。

    虽然嬴政也会负担一部分他们的粮草,但李令月与她手底下的人都有自己的骄傲,他们可不愿被人说是吃白食的。

    至于不断地琢磨新东西,当然是为了尽快攒够回去的积分。

    对于李令月来说,整个战国值得她惦记的,也就只有她家男友,可“美人”虽好,却不及江山多娇。

    离开大唐的时日越长,她便越是思归心切。

    李令月虽未将这一切表现出来,她身边与她朝夕相处的部下们却能够感受到。正因如此,即便他们被她指挥得团团转,他们也没有什么怨言。

    一说起正事,嬴政的睡意迅速消散了:“我都还没用过你口中的那个‘肥皂’,你怎知我用了一定会说好?”

    令月如今是愈发大胆了,主意都敢打到他头上来了。

    嬴政刻意板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但细细看去,却会发现,他眼中似乎带了几分笑意。

    李令月可不憷他:“我说是好东西,自然是好东西。肥皂即可用来清洁自身,也可用来洗衣。你若不想将此物在大秦境内推广开来,那我便只命底下的人生产些肥皂自用就是。”

    “既如此,待会儿我可得好好感受一下,那肥皂究竟是个什么物事……”

    这时,李令月身边的亲兵将打来的水送到了门口。

    李令月听到动静之后,便将那水提了进来。

    她在军中时,向来都是自己洗漱的,不要人服侍。

    待她手脚麻利地把自己收拾妥帖之后,看着嬴政道:“陛下可要我把你身边的近侍唤进来?还是说,你想让我亲自服侍你?”

    说这话时,李令月凑近了嬴政,眉眼间带着几分调笑之意。

    嬴政:“……我自己来就好。”

    到底是什么让令月觉得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废物的?

    他在咸阳宫中虽过得颇为讲究,吃穿用度皆是按照规制来的,但这不代表他只能被人伺候好吗?

    洗漱完毕之后,李令月用发绳将头扎好,而后递了一条同款的发绳给嬴政。

    “既然你要与我一起去晨练,自然不能再往头上戴那沉重的冕冠。”

    嬴政见一条蓝色的发绳静静地卧在李令月白皙的手掌中,他应了一声,将那条发绳接了过来,而后拿着梳子梳起了头。

    初时,他的动作还有几分生疏,有好几次,李令月都怕他扯到自己的头皮。

    但很快,他就适应了这样的场景,将自己收拾得清爽利落。

    第060章 第 60 章

    “想不到你居然还会自己梳头!”李令月用发现新大陆的目光看着嬴政。

    嬴政唇边溢出了一丝无奈的喟叹:“在你心中,我究竟是个什么形象?”难不成,她觉得他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吗?

    “我从前在赵国邯郸之时,许多活计都要自己来做。最艰难的那几年,我跟着……东奔西跑,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不易,哪里能够苛求更多?”

    “自打回秦之后,许多活计久不曾做,我倒是有些手生了。”

    听着嬴政的话,李令月脑海中浮现出一副画面,一个还没有桌案高的小豆丁,自己踩着凳子打水洗脸,自己给自己扎两个小揪揪,可能还扎得歪歪扭扭的。外头一有风吹草动,小豆丁便如惊弓之鸟一般,飞快地蹿到桌案底下躲起来……

    她顿时狠狠怜爱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嬴政挑了挑眉,对于李令月的反应并不满意。

    那段屈辱而又艰辛的过往,对他来说已经过去了,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从前他是人人可欺的邯郸质子,如今连赵王都要匍匐在他的脚下。

    “没什么,只是想要抱一抱那个小陛下而已。”这么说着,李令月当真给了嬴政一个拥抱:“你不要误会,这个拥抱是给小陛下的,不是给你的。”

    嬴政顿时生出了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李令月透过他看“始皇帝”时,他也曾感受到过。

    好在这种状况没有维持太久。李令月是个极有时间观念的人,在洗漱完毕之后,她便准备换上练功服,而后去校武场报道了。

    “阿政,你的衣服在这里。我不知你手底下的人有没有为你准备适合练功的服装,总之,我让人为你拿了一套过来。是新衣服哦,旁人不曾上过身的,你放心穿就是。”

    嬴政:“你怎知我的身量和尺寸?”

    李令月将嬴政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用暧昧的语调说道:“你的身量和尺寸,我怎会不知道呢?”

    还不待嬴政对此做出反应,她又道:“你是要出去换衣服,还是要就在这里换?”

    嬴政刚想说,何须多此一问。该做的,不该做的,他们都做过了。在同一件屋子里换身衣裳,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

    但当嬴政看到李令月背对着他,一件件衣衫从她身上滑落,她的乌发被撩起,露出那修长美好的脖颈与莹润的后背时,不知怎的,他的嗓子开始变得干渴。

    他开始回想起那两个缠绵的夜晚中,李令月纤细柔韧的腰肢,以及那双仿佛被水浸润过的眸子……

    一种陌生而熟悉的热意开始上涌,在李令月的轻笑声中,嬴政攥着那套衣裳,离开了这间屋子。

    许是嬴政当真很久没有自己动手做事了。当他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所用时间远远超出了原本预计的时间。

    李令月今日的晨练注定是要比往日推迟片刻了,但李令月并没有因此而责怪嬴政。

    她哼着小曲儿,看起来心情颇好的样子:“许久未曾与你切磋了,但愿你的功夫能有些许长进。不是我说你,你实在是太招人恨了,你自个儿也上点心吧。你都还没灭亡六国呢,上回你回咸阳宫的路上还遇到了刺客,待日后你将六国版图纳入到大秦的领地之中,只怕暗中买凶对付你的人更多。”

    嬴政傲然道:“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鼠辈罢了,寡人又岂会怕了他们?”

    话虽如此,他显然还是十分惜命的。

    在比试中,李令月发现,她上回为嬴政指出的问题,嬴政都有好好纠正。非但如此,他还会举一反三!

    这样的学生,谁不喜欢啊,教起来简直太有成就感了好吗?

    李令月一高兴,顺嘴说了句“孺子可教也”,而后,便惹来了嬴政阴恻恻的眼神:“你说什么?方才风有些大,寡人没有听清。”

    “没什么,我是夸陛下聪慧呢。”

    嬴政的先天条件是真不错,可惜他的实战经验和本能不如李令月。起初,他还能与李令月斗得有来有回,但到了中后期,随着体力的流失,他的动作渐渐变得迟滞,力道也大不如前。

    李令月瞅准时机,将他手中的剑挑落于地,而后,欺身而上,将他牢牢制服住。

    “陛下,你可认输?”她的话语,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流,擦过他的耳际。

    “嗯,是寡人输了。”嬴政虽处于不利状态,眼神却依旧犀利:“寡人虽败,却也不是好惹的。”

    顿了顿,他压低了声音:“令月,不要玩火。”

    “想什么呢,陛下你自己思想不纯洁,不要怪到我头上来啊。”

    李令月说着,将手中的武器放下,而后站直身子,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衫。

    “早上舒展舒展筋骨,当真让人浑身舒坦。”

    李令月看起来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目光直往跟在嬴政身边的王离和蒙毅身上瞄。

    哎,其实她更想跟王贲、蒙武和蒙恬比斗来着,不过这三人都身居要职,王贲如今还率军驻扎在秦楚交界之处,蒙武驻守在函谷关,蒙恬则去了草原。

    李令月也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跟还有些青涩稚嫩的小将王离,以及从事文职工作的蒙毅比斗一番了。

    她的眼神是如此不加掩饰,嬴政不会看不出她的意思。

    这点小要求,嬴政自然不会拒绝。

    “王离,蒙毅,去与王后切磋一番。”

    王离与蒙毅闻言,身子一僵,开始相互推搡起来。

    他们平日里在嬴政身边干活之时,一个两个都是积极分子,如今却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想上前跟李令月比斗。

    蒙毅:“你是武将,该由你先上前去与王后比斗……”

    王离:“你虽不是武将,可也是出自武将世家,总不能给蒙家丢了人……”

    蒙毅:“我记得你先前时常与王后比斗,怎么现在竟扭捏了起来?”

    王离:“你也说了那是先前。先前与我比斗的是王后吗?”

    现在李令月身份不同了,他怎可再对对方那么随意!

    倒不是说李令月本身的“大唐太女”身份不值得王离尊敬,但盟友家的皇储,跟本国王后自然不同。眼见着自家王上这般在意王后,王离都怀疑,他要是在比斗的过程中跟王后有了亲密接触,会不会被自家王上给宰了。

    他们俩声音压得极低,但李令月耳力过人,自然听到了他们的嘀咕声。

    “两位可是怕收不住力,伤到我?放心,即便你们全力以赴,也未必是我的对手,你们还是先想想怎么才能在我手底下撑更多招吧!”

    嬴政见王离与蒙毅迟迟不领命,不由皱起了眉:“王离,蒙毅!”

    在秦王加重的语气前,王离与蒙毅只好硬着头皮上前……

    今日的早食是冬小麦磨成的粉制作的包子与汤饼。

    战国时代吃食种类虽匮乏,但嬴政每次来长安乡,李令月都会命手底下的人尽可能为他做些新鲜的吃食。

    将小麦磨成面粉一道,先前嬴政已听李令月提起过。只是,秦国境内种植的小麦都是冬小麦,冬日种下,春夏之际收获。

    不久前,刚好收上来一批小麦,李令月当即便命人采买了一些小麦,拿来制成面粉备用。

    可这还是嬴政第一次吃到用小麦面粉制成的吃食,他细细地咀嚼着汤饼与加了肉馅的包子,开口道:“麦饭粗粝,难以下咽,因而我秦国但凡有些条件的人家,都不爱食用麦饭。麦在我秦国卖不上价,种植麦的人也颇为有限。想不到,将麦制成面粉之后,制出的吃食,竟是这般细腻可口。”

    “若能解决麦饭割喉的问题,寡人便可命人在我秦国境内多多种植麦,麦的产量可比栗、黍要高上不少。”

    嬴政的大脑开始飞快地转了起来。

    “不愧是陛下,用个早食,都能想到粮食产量之事。”李令月道:“陛下且放心,我既然特意命人将这些面食制作出来,便不会对你藏私。稍后,你派一些精通农事的人来我这儿,我自会让人教他们怎么才能尽可能省力地为小麦脱皮,将小麦磨成面粉。甚至,如何提高冬小麦的产量,我手底下的人都有些心得。”

    “你既说我秦国所种植的是冬小麦,可是还有与之相对应的春小麦?”

    “不错,的确有春小麦。冬小麦抗寒能力强,而春小麦抗旱能力强,后者适合在长城以北的地界种植。春小麦生长周期虽短,口感却不如冬小麦。”李令月道:“我未曾与陛下提及春小麦的原因,便是如今秦国境内以冬小麦为主。至于春小麦,陛下或可命人在陇西一带种植。”

    嬴政点了点头,将李令月的话记在了心中。待回去之后,他便要命手底下的官员去实践一番。

    刚好李斯最近正在秦国境内带领官员督导黔首们用新技巧务农,稍后,在各地推广冬小麦与春小麦的事,便一并交给李斯吧。

    与李令月一样,嬴政同样是个很懂得压榨手底下的人主儿。

    ……

    用过早食之后,李令月带着嬴政来到了田间。

    饶是嬴政早就被李令月科普过冬薯与四季薯的产量有多高,当他亲眼看着地里的冬薯和四季薯被人挖出来,而后一框框装箱的时候,他仍然怀疑自己眼前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这……这便是你说的高产作物?”

    李令月揪了嬴政的手一下,眼见着嬴政不解地望过来,她才道:“陛下不是怀疑眼前所见到的一幕是幻觉吗?现在,陛下总不会还觉得你看到的情形是幻觉吧?”

    嬴政的面上这才渐渐浮现出了满意之色:“有了这么多的粮食,日后,我秦国总算是不必再为粮食而发愁了……”

    今日份的惊喜,量实在是太足了。

    嬴政觉得,自己实在是不枉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