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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第 31 章

    李令月在写完这封书信之后,就将之抛在了脑后,继续手头的活计。

    几日后,当她听说秦王驾临长安乡时,还有些疑惑地摸了摸下巴。

    “奇怪,阿政素日里公务那般繁忙,怎么倒有功夫来我这儿了?”

    之前李令月称呼嬴政为陛下,嬴政也尊称她为太女,但在她决定追求嬴政之后,这样的称呼就显得过于生疏了些。

    于是,李令月在书信中直接改了她对嬴政的称呼,嬴政也默许了她的这种做法。

    开玩笑,与她那些肉麻的情书相比,她直呼他的名字什么的根本就不算个事儿好吗?

    身穿黑色便服的嬴政一来便听到了这话,不由黑了脸:“不是你让寡人来的吗?”

    “我让你来的?”李令月一脸问号。

    “你之前的那封书信中,那句‘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你莫不是忘了?”

    李令月:“……”她还真忘了。

    她不过是随意抓了首情诗来凑字数,抄完就忘,哪里想得到自己究竟抄了什么呢?

    幸而在李令月给出回答之前,嬴政的注意力已经自动转移了开来。

    嬴政的目光一接触到李令月的脸,便愣了愣:“除了初次见面之外,怎么每次见到你,你都这般狼狈?”

    李令月看了看自己手上因烧煤而留下的黑印子,又想起刚才自己无意识间往下巴上一摸……

    好吧,她这大大咧咧的习惯实在是有损她的形象啊。

    在旁人面前不修边幅也就罢了,让心爱的小郎君看到自己形容狼狈的一面,就有些尴尬了。

    李令月小小沮丧了一把,很快就将这个小插曲抛在了脑后。

    反正对于嬴政来说,他也不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场面了,相信他定会渐渐习惯(?)的。

    李令月正要命人为她打水来清洗脸上的污渍,就见嬴政身边的内侍动作更快一步,将干净的湿帕子递到了她面前。

    李令月自然地接过那帕子,擦去了脸上的煤渣。

    当她要将帕子归还给那内侍时,却见嬴政走上前来:“等等,还有一处没有擦干净。”

    他凝视着她脸颊的眼神极为认真,这般近的距离下,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呼吸似有若无地拂过她的面颊。

    如今的发展趋势分明该如了李令月所愿,但不知怎的,她却有些紧张。

    原来,昔有叶公好龙,今有她“令月好政”。平日里见不着嬴政的时候,她还会时不时惦记他(的美色),怎么今儿个见到了,她反倒怂了呢?

    不行不行,连追个小郎君都怂,这说出去该多没面子啊!

    李令月抬眸望向嬴政,面上端着得体的笑容。

    这笑容她早已练习了千百次,每当她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时,便会把这招牌式的笑容拿出来使。

    “是何处?我看不见,你能否指给我看看?”

    嬴政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假笑。他虽没有拆穿她,但他因此而有点不快。

    “何须如此麻烦,你将帕子交给寡人就是!”

    他这般说着,从李令月手中接过了帕子,认真地将她白皙的肌肤上余下的一点黑灰擦去。

    嬴政俊美的面容突然间在面前放大,让李令月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这样近的距离下,她甚至可以看清他的每一根眼睫。

    他显然是头一次做这样的活计,动作十分生疏,一不小心,指腹便擦过了她柔嫩的面颊。

    二人似乎都因为这次短暂的接触而一惊。

    李令月垂下了眸子,眼中光芒闪烁不定。

    但很快,她又抬起一双明眸来,笑吟吟地看着嬴政道:“陛下这么做,可是会让我误会的!”

    嬴政回味着方才的触感,心不在焉地将那帕子丢入了侍者捧来的铜盆中:“误会什么?”

    “误会你接受了我的示爱呀!”

    “不算误会。”嬴政看着自己的手,方才在与李令月接触之时,他并不觉得反感。

    即便是之前,收到李令月那肉麻的情书之时,嬴政顶多也只是觉得有几分尴尬,并未产生丝毫厌恶之情。

    他对她向来欣赏,但他心知,她与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不同。

    在不知李令月心意之时,嬴政不会容许自己对她产生什么越界的旖念,但这次,是她先来招惹他的……既如此,他便不必再有任何顾虑。

    他堂堂秦王若是看中了哪个女子,只需在查明其背景之后带回咸阳宫便是,又何须这般麻烦?

    这次嬴政的种种迟疑,也不过是因为李令月身份不同,且她对他和大秦的意义也不同罢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若发生变化,会对秦与唐的关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需谨慎斟酌。

    然而,还没等嬴政想好怎么回复李令月,李令月那头便率先冷了下来。约莫是嬴政的态度太过冷淡,李令月决定对他敬而远之了。

    整整半个月的时间中,李令月都没有再主动给嬴政写过一封信,这让已经习惯了李令月书信轰炸的嬴政颇有些不适应。

    嬴政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若是李令月再送那样肉麻兮兮的情书来,他便同样回敬一封过去,好生吓唬吓唬她——他对于自己在旁人心中的形象十分清楚,若是他突然形象大变,定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鬼上身了。

    然而这时,李令月却心灰意冷般的安静了下来。

    她不主动给嬴政寄书信,只好由嬴政来承担起维持二人之间联络任务的重任……

    嬴政每写一封信过去,李令月都要回一封信过来,数次之后,她似乎终于重拾了对他的热情,在信的末尾附上了一首《子衿》。

    在看到那首《子衿》时,嬴政便决定不再继续等待下去。

    他不喜欢一切不可控之物,他要将一切变数都攥于手掌心之中。

    嬴政认真地看着李令月:“不是误会。太女若愿意,我们试试,未尝不可。”

    李令月大脑当机了片刻,才终于反应过来。

    她她她……这算是示爱成功了?她都做好了过五关斩六将的准备了,结果,这么轻易就成功了?

    不对,也不算是轻易,毕竟她秦语都是刚刚学会的,要用秦语写情书可为难死她了。

    李令月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她看着说完这番话后,便负手而立等她回复的嬴政,突然觉得这个阶段的嬴政有点可爱,还有点纯情的样子。与史书中成为始皇帝之后的他,大不相同。

    嬴政的黑眸中,似有一个望不见尽头的大海,平日里总是那般幽邃,让人难以探清他的底。

    然而此刻,他就这样直视着她,瞳孔中倒映着她的身影。

    李令月突然间凑上前去,在嬴政脸颊旁轻轻啄吻了一下。

    被人这样近距离偷袭,嬴政下意识地绷紧了后背想要做出抵抗。

    然而,李令月先一步将手搭在了嬴政的手背上,安抚地道:“放松,阿政你既要与我试试,就要习惯刚才的事啊。”

    她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抚摩着,她的脸上也挂上了浪荡子般的笑容:“还有,你对我的称呼也该改改了。”

    嬴政的手掌比李令月大了一圈,上头遍布着写字与习武留下的老茧。

    李令月很快便让他摊开了手掌心,一下一下地,轻轻刮挠着他手上的每一道痕迹。嬴政则因为她的这个举动而微微蹙起了眉,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李令月正得意于自己让嬴政吃了瘪,却没注意到,自己与嬴政来到了一处墙壁附近。嬴政看着这对自己极为有利的“地形”,黑眸中闪过一丝犀利的光芒。

    ……然后,李令月就乐极生悲,被嬴政包了饺子。

    嬴政将手撑在她身体两侧,颀长的身躯无限逼近她。

    他惯来是很会现学现卖的。

    “我明白了,多谢令月的教诲。只是,我的自制力不如令月所认为的那样好,你最好还是别挑战我的自制力。”

    二人的距离挨得这般近,只要李令月稍稍抬起头,就能感受到嬴政的呼吸。

    此时,无论是李令月的下属,还是嬴政带来的侍从,都已经自觉地挪开了目光,将自己当成背景板。

    先秦民风开放,有情人当众互诉衷情算不得什么,不过是这次互诉衷情的二人身份有些不同寻常罢了。

    尚未册立王后的秦王,以及来自后世的大唐太女……

    他们在之前的相处中,一直保持着客套的距离。若他们真的在一起了,也不知会给大秦带来什么变数。

    其中,华阳太后派到嬴政身边伺候他起居的一名侍者,眼见着二人几乎重叠在一起的影子,忧心忡忡。

    华阳太后一直希望找个楚女给王上做王后。若是华阳太后知道王上中意的人是大唐太女,她定不会善罢甘休。

    嬴政的目光从那名内侍的脸上划过,闪过了一抹深思。

    “怎么了?”李令月神色有些茫然地问道。

    方才,嬴政与她靠得那么近,她险些以为嬴政要吻下来了。谁知最后,他堪堪停在了她的面前,这也使得她的思绪有些混乱。

    “没什么。我难得来这里一趟,你便带着我在四处好生逛逛吧。”嬴政沉声道。

    ……

    刚确定了关系的小情侣,自然怎么腻歪都不够。便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能傻乐呵一整天。

    只是,李令月与嬴政都是事业型的人——嬴政是主动事业狂,李令月是被动事业狂。

    他们连头一次约会的地点,都选在了李令月所开办的工厂。

    李令月先是向嬴政介绍了煤的作用,而后拾起一块煤,将那块煤上下抛动着走到了嬴政的面前。

    “你要不要亲自来烧块石涅试试?”

    尽管嬴政知道煤的用处甚大,但他看着煤那脏兮兮的外表,还是拒绝亲自用他的手来触碰此物。

    “不必了,我亲眼见过石涅的用处,待我回了咸阳宫,便会派人去搜寻石涅矿。”

    他看着李令月白皙的手指在沾了煤之后,很快又变得黑灰一片,忍不住道:“这等东西,哪需要你亲自来碰。日后,此物的开采和使用工作,你交给底下的人来就是。”

    嬴政身旁的近侍在接收到他的眼神之后,很快又奉上了一盆干净的水,供李令月净手。

    李令月看着递到跟前的水盆,有些无奈地道:“好吧。”

    看样子,她这位新晋男友,似乎有些洁癖啊。

    李令月自认还算是个体贴的情人,日后,她少不得要改改自己的某些习惯了。

    由于铜炉和手炉尚在制作之中,李令月没有带嬴政去看这两样东西,她只带着嬴政去看了看她的书房中挖的“地炉”。

    两人在长安溜达了一会儿,最终,他们又来到了造纸厂。

    每次造纸厂这边有了新的研究成果,嬴政总是最先享受到的那一批人。

    造纸厂对嬴政而言,几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因此,他对造纸厂的兴致也比较一般。

    李令月看着嬴政的侧脸,心道,这果然是个喜新厌旧的主儿。得不断有新东西出来,才能引起他的兴趣。

    “你莫要以为,纸张的作用只是供你们写字的。”李令月拍拍手,便有人将一沓新制好的纸送到了她与嬴政的跟前。

    “陛下请看,这便是造纸厂最新研制出来的成果。”李令月从那方形木匣子中取出一张洁白而绵软的手纸,递到了嬴政跟前:“此物既可净面净手,又可在如厕后使用,十分便利。”

    其实,在这之前,造纸厂也不是没有制造出草纸,可那些草纸太过粗糙,定是不能直接呈到嬴政跟前的。

    直到日常用纸的柔软度和颜值勉强达标,李令月才将此物推荐给嬴政。

    此时,她将对嬴政的称呼改回了“陛下”,便代表着他们是在谈公事。

    嬴政在听了李令月的话后,果然颇感兴趣地将那手纸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阵。

    “此物甚好,待寡人回宫,便命人来向太女学习制造手纸的技术。”

    “说来,太女助寡人良多,寡人不给太女一些谢礼,似乎说不过去啊。”嬴政一面说着这话,一面想着奉他之命入楚的姚贾。

    过去了这么些时日,也不知姚贾人走到哪里了,在楚国那边进展如何了。

    “纸张这物事,非但于陛下、于秦国官员、于士人大有裨益,同样可以改善黔首的生活。陛下若当真要谢孤,便扩大造纸厂规模,使秦国人人都能用得起纸吧——至少将这手纸的成本降低。”

    嬴政一听这话,顿时严肃了起来。即使他与李令月成了情侣,这公事依然得公办。

    他宝库中的任何宝物,包括他身上携带之物,都可作为礼物赠予李令月。

    可他不会轻易因李令月的一句话,而改变某些决策层面的东西。

    除非李令月能够说服他。

    “想要扩大造纸厂规模,使秦国人人都用得起纸,便需要将不少人迁去造纸厂。造纸厂人多了,在田间劳作的农人自然就少了。”

    无论嬴政怎么看,这都是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第032章 第 32 章

    “这手纸,不仅能够使陛下的生活便利起来,也会改善普通黔首的生活。若是由陛下出面,在秦国境内择几处地方开办造纸厂,雇佣一些黔首去造纸厂中干活,自然能够提高纸的产量。”

    李令月与嬴政分析道:“有些人那体质就不适合种地,陛下即使将他们拘在田里,他们也无法为秦国带来更多的粮食,倒不如让这批人去做些别的事。造纸厂中若能产出更多的纸,不仅能够满足秦人的需求,陛下也可将这纸张售卖到别国,以此来换取一些对秦国有用的物资。”

    嬴政想起那纸张如今在咸阳王城中的售卖价格,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

    此物才刚出来,且制造此物的技术握在他们秦人的手中。山东六国若是想要向他们购买,所要付出的代价自然只会高,不会低。

    他们先将纸卖给六国的国君与贵族,再换回一些诸如粮食、武器等物,听起来,似乎也并非不可行。

    从哪国赚来的钱银,直接在哪国花出去,连中间的损耗都不必考虑。

    至于六国的国君与贵族们是否愿意购买纸张,嬴政并不怀疑。

    他们素来是一群喜好享受之人,任何能够使他们的生活变得舒坦之物,都会得到他们的追捧。

    无论是写字用的纸张,还是生活用的纸张,其便利性都一目了然。但凡用过纸的人,便不可能会拒绝此物。

    “陛下可先通过此举,让纸张风靡六国权贵与士人之间。等到六国权贵与士人对纸张的需求量越来越大,供不应求之时,陛下可派人向六国权贵施加恩惠。由秦国官员或是商人出面,择一些适合生产纸张的地方,修建造纸厂,并雇佣六国黔首来造纸厂工作。”

    “如此一来,六国权贵与士人便能用上价格低廉许多的纸了,六国黔首也能因此而多一项生计来源。而六国国君与权贵们需要付出的,仅仅是用来建造造纸厂的场地罢了。到时候,只怕他们都会称赞陛下是大善人。”

    李令月畅想着那美好的未来,笑得眉眼弯弯。

    到了那时,她也会因提出了此等惠民之举,而获得大量积分进账,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嬴政听着李令月的话,露出了思量的神色。

    对于他来说,离不离经,叛不叛道,都不重要。只要能够为秦国带来实打实的好处,一切都不是不可以考虑的。

    “若是如你所言,以后,我大秦怕是需要招揽一批有才干的商人。”

    毕竟,这纸可不是光造出来就行,怎么在六国之地贩卖,也是一门学问。

    此前,嬴政秉承商君思想,认为商人是一群投机取巧的小人。为君者需要谨防黔首被商人带坏,不肯老老实实种地。

    可现在,他的想法变了,看待商人的目光自然也跟着变了。

    “不错,商人在这一环节起到的作用十分重要。若操作得到,陛下甚至可以利用类似的方式,增加六国对秦国的依赖性,在经济层面上,逐步蚕食六国。”

    眼下秦国拿出的还只是区区一项造纸术,在不久之后的未来,秦国若是拿出更多的“好东西”与六国分享,秦国在六国之人口中,总不该再是虎狼之国了吧?享受着人家的恩惠,还好意思继续骂人家吗?

    这样发展下去,不仅六国黔首会对秦国改观,六国也会变得越来越离不开秦国。秦国的各项技术给他们带来了越多的便利,他们便越是承受不起与秦国交恶的代价。

    毕竟,在后世,有种手段,叫做经济制裁。

    李令月将这个概念阐述给嬴政听之后,而后对他道:“陛下,如此一来,你不仅可从六国赚取大量的钱财物资,可改善你在六国之间的名声,这些当前紧需之物的产出量增大了,我秦国的黔首生活成本也会随之降低。更为要紧的是,陛下可将此作为一种手段,扼住六国的咽喉。”

    这样百利而无一害之事,嬴政真的不考虑去做吗?

    当然,李令月不会认为当前之世就没有经济方面的能人,能够看穿她的“险恶用心”。

    但只要六国国君和他们的宠臣昏庸就可以啊。

    哪怕有那等头脑清醒的能人去提醒六国国君,不要一头扎进秦国为他们布置的甜蜜陷阱之中。但只要秦王朝着他们使一个离间计,保管那个能人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走人。

    离间计可是秦国的拿手好戏,命中率高得吓人。长平临阵换将、信陵君之死,以及原本历史轨迹中的李牧之死,都与秦国的离间计脱不了干系。

    不过如今,随着李令月一行人的到来,很多事都发生了变化。一些原本必死的人,也不一定会死了。

    李令月琢磨着,等她得了空,去楚国逛一圈,打劫一下楚汉集团的人才库,而后再去赵地边界处逛一圈,见一见她名义上的老祖宗李牧,看看能不能把人给挖回来。

    挖不回来也没关系,等到赵王一投降,身为赵将的李牧,照样得乖乖做秦臣。

    嬴政在听了李令月的话之后,对此事添了几分看重。

    “看样子,先在秦国境内推行造纸厂,而后将造纸厂推行至六国之地一事,迫在眉睫。”

    嬴政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一旦他确认要做某件事,便会立刻开始思量该任用何人。

    李令月道:“陛下手底下有文信侯这样精通商贾之事的能臣,大可将此事交予文信侯及他手底下的门客。以文信侯与其手下的本事,必能将此事为陛下办好。当然,孤也只是随口一说,若陛下有其他的打算,按照陛下的意思来就是。”

    “寡人对文信侯另有安排。如今,他在咸阳修书,待到明年开春,寡人有意让他往孔雀王朝走一趟。”

    嬴政可还惦记着李令月说的乌兹钢和棉花呢。

    除此之外,他惦记的,还有李令月口中西域各国的马匹、牛羊和作物。

    李令月赠了嬴政一匹汗血宝马,如今,这匹汗血宝马已经取代了嬴政先前的坐骑,成为了嬴政新的心头好。嬴政也加深了对西域各国物资的觊觎之心。

    从前,在他的规划中,他只需将六国之地拿下,便可成就万世不朽之功业。

    可现在,随着眼界变得越来越开阔,嬴政已经不仅仅满足于此。

    百越之地处,那可以种出一年三熟谷物之地,他想要,水草丰美的河西走廊,乃至西域之地,他也同样想要拿下。

    不急。嬴政告诉自己,这些急不得。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先开拓好大秦—孔雀王朝以及大秦—西域各国的商业路线。

    在商队为秦国换来他们所需物资的同时,还可以趁机打探好西域各国的情况,并绘制好详细的舆图。

    虽则有后世大唐舆图作为参考,大致可知河西走廊附近的情况。可河流会改道,活跃在河西走廊与西域的各方势力,也必然与后世不同。

    在经商的过程中,商队可趁此机会好好打探打探情况。

    当然,为了保护商队的安全,嬴政少不得还要再派一批人去护送他们……

    嬴政是听了李令月的建议,在定下与孔雀王朝和西域各国的通商计划的。

    他对孔雀王朝和西域各国的了解不如李令月,在这方面,他自然愿意听取李令月的意见。

    “陛下若准备在明年开春之后,派商队兵分二路,前往孔雀王朝和西域各国经商,倒也不是不行。西域各国那边倒也罢了,我手底下有一批将领本是从那里调集过来的,对那地界颇为熟悉,我可以派手下的人为你们引路。可孔雀王朝那儿,只有靠你们自己去找了,我们只能为你们提供一份大致的舆图以及部分情报。”

    算算时间,如今孔雀王朝的统治者,正是阿育王。在阿育王的手中,孔雀王朝达到了巅峰。

    这位阿育王年轻时大肆扩张,爱好征伐和杀戮,年老后,却笃信佛教,不再对外动武。

    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属于孔雀王朝的辉煌时代,也很快就要过去了。

    如果秦国打算派人去孔雀王朝,除了要考虑商队的人身安全之外,还得谨防商队的人被当地的宗教影响。

    这么看来,嬴政派吕不韦去,就很合适了。吕不韦怎么说也当过秦的相邦,不会轻易被外邦的文化带偏思想吧?

    这日,嬴政虽与李令月确认了情侣关系,但他们谈的,几乎全是公务。

    直到天色渐晚,嬴政不得不离开之时,他们才有了几分情侣的自觉。

    这会儿,李令月倒是一点儿也不局促了,她的适应力向来是极强的。

    她当着众人的面,大大方方地给了嬴政一个临别拥抱:“长安乡距离你的咸阳宫也不远,你得了闲,多来坐坐。下回你要是再来,可别突然出现了,好歹提前派人来支会我一声,让我有个准备。”

    “以免我出现时,又看到你灰头土脸的样子吗?”嬴政打趣她。

    他面上的表情依旧淡漠,但与他站得极近的李令月,却可以从他的眼瞳中看到一闪而逝的笑意。

    “你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李令月伸出手,报复性地在他垂落下来的一缕黑发上揪了揪。

    而后,她的手很快便被摁住。

    “知道了,以后即使你在我面前出了糗,我也会尽量装作没看见的。”

    “那我觉得你应该习惯我灰头土脸的样子。习惯了,你就不会觉得我出糗了。”李令月“威胁”道:“下次,指不定我还会将灰擦在你身上!”

    嬴政有些无语地看着她:“你好歹也是出生王室之人,为何这般……不拘小节?”

    罢了,横竖他每次来的时候,都穿着玄色衣衫。便是她真将灰擦在了他的身上,约莫也看不出来。

    “若你在军营中呆上几年,你也会如此的。”李令月道:“总之,你下次要来之前,提前说一声儿,我好给你安排个惊喜。”

    巧了,他也有“惊喜”要给她。

    不过,嬴政性子沉稳。东西没入他手,他便不会提前告知李令月。

    最终,他低低应了声“好”。

    ……

    嬴政在长安乡时,能够放飞自我,尽情体会着放松之感。

    然而,当他回了咸阳宫,一股无形的压抑氛围,便重新压在了他的身上。

    好在,他早已熟悉了这一切,并未觉得这能给他带来什么负担。

    如今,嬴政已是说一不二的秦王,又有谁,能在这咸阳宫中给他带来压迫感?

    “王上,华阳太后请您往她宫里坐坐。”一名小宫女低垂着头,不敢直视秦王的面容。

    “寡人知道了。”嬴政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他知道今日在自己身边伺候的人中,有华阳太后的人,也知道,华阳太后在得知某个消息之后,必定会按捺不住。

    就让他看看,他这位祖母,又想做什么吧。

    嬴政对他的长辈向来宽容,只要华阳太后与夏太后别踩到他的底线,哪怕是像上次一样为嬴成蟜求情,惹得他心中不痛快,他也不会对她们如何。

    毕竟,有赵姬种种出格的行为在先,华阳太后与夏太后即便偶尔犯些错,在嬴政看来也算不得什么。

    但倘若,她们二人看不清自己的身份,非要仗着长辈的身份对嬴政的事指手画脚,甚至干涉秦王立后,那嬴政也只好将她们送去雍城王宫与赵姬作伴了。

    嬴政回到寝殿之内,换下便服,穿上了玄色的衮服,并戴上了冕旒。

    他其实不是很喜欢这身装束,因为冕冠相当重。但在面见华阳太后或夏太后之时,他通常都会换上这身装束。

    嬴政通过这种方式,无声地提醒着她们某些东西。

    第033章 第 33 章

    当嬴政来到华阳太后的宫殿时,发现宫殿中不止华阳太后一人,还有两名眉眼精致的楚女。

    那两名楚女一娴静,一活泼,且她们显然出自王侯贵胄之家,举止和仪态都无可挑剔。

    性子活泼的那个楚女有着一双漂亮的杏眸,她一见了秦王,便殷勤地凑了上来,杏眸中盈满了笑意,让人瞧着,心中也跟着舒坦了起来。

    而性子娴静的那名楚女则含蓄一些,但一双剪水秋眸也望向了秦王,美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

    华阳太后对嬴政道:“老身在宫中深感寂寞,便接了两名侄孙女来陪伴老身。这两个孩子,性子倒还算乖巧。”

    说着,她又对那两名楚女招了招手:“阿衿,阿琼,来见过王上。”

    二女得了华阳太后的令就要上前,却听嬴政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看样子,寡人来的不是时候,倒是打扰大母与娘家人的聚会了。”

    这话一时让她们怔愣当场。

    她们设想过自己如何讨好秦王,也设想过她们若是无法讨得秦王欢心该如何补救,但她们没有料到,秦王竟这般不给华阳太后面子。

    嬴政淡淡的目光从两名楚女身上扫过,令那两名楚女打了个寒颤。

    见状,嬴政嘴角挂上了一丝讥诮之意,转身欲走,回过神来的华阳太后赶忙派人拦住了他。

    “你这孩子说的哪里话。你是秦王,身份何等尊贵!若你不喜她们在场,该让她们下去才是,哪有你亲自避走的道理?”

    嬴政才来华阳太后的宫殿,便沉着脸离开,这要是传出去,旁人只会道秦王与华阳太后不睦。

    作为手中已无多少实权的太后,华阳太后并不愿见到这样的情形。

    只是这两名楚女是华阳太后精心准备多时的,她并不愿看见这两枚棋子就这样废了。

    华阳太后还想做做最后的挣扎,便朝着两名楚女使了个眼色。

    那两名楚女赶忙调整了一下姿容,可怜巴巴地瞅着嬴政,似乎生怕嬴政会将她们赶走。

    嬴政却半点儿不为所动:“那便让她们离开吧。寡人与大母说话,岂有她们旁听的余地?”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把这两名楚女放在眼中。哪怕她们容色姝丽,是难得的美人。

    两名楚女未料到秦王竟这般铁石心肠,面色渐渐变得苍白。

    华阳太后见状,叹了口气,对她们道:“没听见王上的话么?还不退下!”

    待她们离开后,嬴政终于把目光投向了华阳太后。

    他还有很多政务要忙,无意与华阳太后兜圈子,径直道:“大母提携母国之心,寡人明白。只是,大母不觉得自己越界了么?我秦国王后之位,由不得任何人觊觎!”

    各国王后代表的可不只是国君的妻子,她们也是有参政之权的。若是寻个愚蠢的王后,对于国君来说,简直等同于多了一堆麻烦事儿。

    当初齐国君王后,也就是齐王建的母亲,便曾执掌齐国朝政多年。丈夫在时,她行使王后的权力,丈夫没了,她还可以行使太后的权力。

    这便是赵王偃近日立了一名娼女为后,会被人如此鄙夷的原因。

    各国国君的妻子,通常为他国公主,再不济也得是本国贵女,得有一定的见识和政治素养。这娼女做个寻常姬妾也就罢了,让她做一国王后,她做得好么?见了外国来宾,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么?

    对于嬴政来说,他不轻易立后,则是又多了一层思量。

    他有气吞山河的雄心壮志,在不久的将来,他必会吞并六国,如若他娶了六国公主做王后,到时王后反对他的大计,他究竟是给自己寻了个妻子,还是给自己添堵呢?

    至于本国贵女,嬴政亦未觉得有哪个人配站在他的身侧,与他共掌权柄。

    从前在提及王后这个话题时,嬴政从未有过任何想法,如今,嬴政的脑海中则映出了李令月的身影。

    若有哪个女子能够如李令月一般,既能安邦定国,又能令他心中欢喜,他不介意许以对方王后之位。

    可他心知,如李令月这般的女子,有且只会有这么一个,而李令月绝不会甘心留下来做他的王后。

    华阳太后先是被嬴政下了脸面,而后又被嬴政戳穿了心思,面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瞧着似乎有些伤心:“政儿,大母只是关心你……你是一国君主,自然该明白继承人的重要性。你如今身边别说王后了,连个伺候你的人都没有。这样下去,老身何时才能见到我秦国下一代小王孙?”

    华阳太后越说,思路便越是清晰。那两名楚女若有幸能得秦王看重,一跃登上秦国王后之位,自然最好。

    倘若不行,那暂且跟在秦王身边做个寻常姬妾,抢先为秦王诞下子嗣,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在无嫡子的情况下,长子天然便占据一定的优势。

    届时,楚人在秦王后宫的影响力,便得到了进一步增加。华阳太后本人也可借此增加她对嬴政的影响力。

    “阿衿与阿琼那两个孩子,老身瞧着都是极好的,你若是瞧不上她们,只让她们在你身边做寻常姬妾就是。有她们伺候你,老身也放心。”

    “她们二人样貌尚可,却蠢笨不堪。寡人的子嗣,如何能由这样的女子来生?”

    嬴政一脸嫌恶地道。单是她们处处受制于华阳太后,嬴政便不会考虑她们。

    “那陛下欲让何人为你诞下子嗣?”华阳太后提高了声音:“那位大唐太女吗?”

    嬴政顿了顿,道:“这就不劳大母操心了。寡人近来十分忙碌,就不来大母这里了。大母若觉得无趣,可与夏大母作伴,或是去雍城王宫看望看望……赵太后。”

    在提及赵姬之时,嬴政对她的厌恶溢于言表,他甚至连一声“阿母”都不愿再叫。

    华阳太后听了嬴政的话,浑身一颤。待她回过神来之时,只看到嬴政离去的背影。

    咸阳宫很大,从华阳太后所居住的宫殿到秦王所居的宫殿,要花费不少时间。

    嬴政在回到自己所居宫殿的路途中,想了很多。

    他回想起李令月与他说起大秦王朝二世而亡时,始皇帝那些子嗣的表现。

    在如今还是秦王的嬴政看来,始皇帝子嗣数量虽不少,但在关键时刻能够站出来,担起重任的,却无一个。

    他们或许孝顺,或许仁义,或许讨人喜欢,但作为继承人,他们无疑都是不合格的。

    始皇帝的长子扶苏与其他诸子相较,算是比较有才干的那个。可想要成为大秦的继承人,仅仅只是有才干是不够的。扶苏的政治嗅觉不够敏锐,达不到始皇帝的要求,也达不到如今尚且膝下空空的秦王政的要求。

    这也让嬴政不怎么追求子嗣的数量——生再多有什么用呢?若是没个能顶事儿的,在他看来还不如从老嬴家旁支里寻个能耐的子弟继位。

    更何况,嬴政刚与李令月确定情侣关系,如何能令对方伤心?

    李令月虽未对嬴政说过不许他纳妾的话,但想也知道,若嬴政寻了别的女人,她定不会再理会嬴政。

    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而与李令月闹僵,着实划不来,也并非嬴政所愿。

    眼下,嬴政只想先把那些在他看来十分紧要的事务一一处理妥当。

    至于往后的事如何发展,往后再说吧。

    ……

    变法之事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此次变法较为温和,只是放宽了对黔首的部分限制,将先进的农学知识教导给黔首,并将先进的农具交到了农人的手上。

    除此之外,嬴政还加强了对吏治的监督,禁止官吏随意解读秦法,坑害黔首。

    此项工作由秦锐士来完成,一旦秦将发现官吏随意解读秦法,戕害黔首,必将重罚。这些负责巡逻的秦锐士还会顺道将简易版的秦法告知沿途的黔首们,并向黔首们宣扬秦王的仁德。

    这在过去,简直不可思议,秦国与秦王向来以“虎狼之国”与 “暴君”的面目示人,他们几时需要“仁德”这种好听但无用的名声了?

    可眼下,秦王与李斯就是决定这么做,其他秦国大臣虽困惑不解,但此事反正也没有损害到他们的利益,他们自然不会跳出来反对新法。

    由于此次变法没怎么侵害秦国现有阶层的权益,李斯的新法推行的颇为顺利,没遇到什么大的阻力。

    不过,秦国朝臣们对李斯的感观仍然不怎么好。

    究其原因,《垦草令》当初限制的不只是黔首,也对朝中官员及王公贵族进行了限制。

    譬如《垦草令》中规定,官吏不准将当日的政务拖延到次日①,这便限制了官吏们的行事作风。

    权贵之家需要根据人口数量来增加赋税,以此来限制这些人家养门客②。

    卿大夫与贵族之家,除嫡长子外,其余的子嗣需要承担徭役与赋税。倘若他们想要免除家中子弟的徭役,需要花费比黔首家更高的代价③。

    ……

    商鞅不仅对黔首们管头管脚,对官员及贵族们也管头管脚,剥夺了他们的诸多特权,限制了他们的自由。

    也难怪许多人明知商鞅变法对秦国意义重大,却仍对商鞅恨之入骨。

    当自身的利益受到侵害之时,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一心为公,毫无怨言?

    李斯所变的新法放松了对黔首们的许多管制,却没放松对官员和贵族们的管制。

    两相对比之下,秦国大臣与贵族们对李斯的印象自然好不起来。

    哪怕李斯为人圆滑,在变法的过程中已经尽可能争取这些人的好感,也仍然效果有限。

    毕竟,这之间的落差实在是太大了,他们甚至有种自己比不上黔首的错觉。

    况且,李斯现在所变之法没有损害到秦国大臣与贵族们的利益,不等于未来不会损害到他们的利益呀。

    他们可是听秦王透过口风的,变法不会只有这么一次,之后还会有第二次甚至第三次。

    如今,秦王政视李斯如“商君”,而对于“商君”这类人物,秦国大臣们皆是心中尊敬,却难以与之亲近。

    他们生怕哪一日,自己与自己所在的家族就成了李斯杀鸡儆猴的典范。

    李斯在见到秦国的王公贵族们对待自己的态度之时,也只能露出一声苦笑。

    其实,在他接下变法重任之时,就明白,自己多半要做秦王手中的一把刀,秦国朝堂上只忠于秦王的孤臣了。

    可他总是不肯死心。

    眼下,秦国大臣们的态度,让他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好在目前看来,秦王对他还算倚重,没打算对他用过就扔。

    李斯身边的书童见状,向李斯提议道:“老爷若是觉得孤立无援,何不去寻那韩公子非?”

    “一则那韩公子非与老爷同拜在荀子门下,自有一份师兄弟情分,二则韩公子非也与老爷一样,身边无人相助,三则韩公子非也是法家之人,听说他曾上书劝韩王行变法之事,对于如何变法,想来心中应很有章程。”

    那书童口齿极为伶俐,对着李斯侃侃而谈:“既如此,若让韩公子非来帮老爷,定能为老爷减轻一部分重担。他虽有可能会分走一部分功劳,但也能为老爷分走相当一部分风险和压力。况且,如今满朝皆知,这变法一事是老爷开的头,若变法成功,老爷自当居首功,这是谁也抢不走的。”

    李斯细细一想,觉得书童说得有道理,便问:“这话是你想出来的,还是王上的意思?”

    “小的曾受王上恩惠,如今又在老爷身边当差,自然盼着王上与老爷都能如意。王上既然专程派人将韩公子非接入秦国,必是想用他的。只是韩公子非一心存韩,王上不知该将他用在何处趁手。老爷若能劝说韩公子非与您一起主持变法之事,非但能加快变法进展,也是为王上解决了一桩难题。届时,王上定会更加看重老爷。”

    “此话在理。只是,那韩非就是个认死理的犟驴,且其理念与商君相似,认为应当以重法治国,与此次秦王的变法理念背道而驰。”李斯喃喃道。

    李斯若要劝说韩非加入此次的秦国变法一事,该如何让韩非好生为秦国干活呢?

    李斯自个儿在琢磨了一宿,反复权衡利弊之后,第二日,便登了韩非的门。

    彼时,韩非正坐在小院之中,翻看秦法典籍。

    “你,你怎么,来,来了?”

    韩非在看到李斯之后,态度颇为冷淡。显然,他对李斯可没什么“师兄弟情”。

    从前二人同拜在荀子门下时,韩非是韩公子,李斯只是一介寻常士子,韩非的地位自然高于李斯。

    可如今,李斯已是秦王倚重的变法重臣,韩非在秦国却身份颇为尴尬。

    他们二人身份已然有了极大的转变,韩非对李斯却依旧态度不改,这也让李斯心中略有不虞。

    但李斯没有将自己的心绪表现出来,他是个聪明人,向来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可以忽略的。

    况且,韩非就是这么个臭脾气,对着谁都这样,也不单单是对李斯如此。哪怕他在秦王面前,表现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么一想,李斯心中便痛快了不少。

    只见李斯脸上堆满了笑容,对着韩非道:“韩兄大才!整日在小院中蹉跎,岂非委屈了?斯虽不才,眼下在王上面前还说得上几句话。如今斯有一计,可令韩兄得到王上的看重!”

    第034章 第 34 章

    韩非闻言,望向李斯的目光中这才带了几分热络。

    “你,你能,能让王上,重用我?”

    自打与小张良敲定了入秦以来的计划后,韩非便一直盼着能够在秦国一展宏图,既可实现他自己的政治抱负,又可在秦王面前争取到更多的话语权,好劝说秦王不要对韩国动手。

    可韩非的计划执行得并不顺利。

    秦王虽肯定了韩非的才干,但他给韩非安排的几个官职,都不怎么适合韩非。

    至今为止,韩非仍然表现平平,这与韩非的期盼落差太大,让他颇感沮丧。

    “自然。”李斯热情地拍了拍韩非的肩:“你我同出一门,又都秉承法家思想,如今同在秦国为官,正该勠力同心,争取在秦国尽快站稳脚跟。”

    他说得情真意切,韩非不免为先前对他的怠慢而惭愧。

    李斯又道:“韩兄可知,眼下王上最看重的是何事?”

    韩非想了想,不确定地开口道:“变法?”

    “不错,正是变法。王上任命斯为左庶长,给予斯诸多便利,就是为了让斯为他行变法之事。可变法一事兹事体大,斯一人终究独木难支,正需要韩兄这样的大才鼎力相助。”

    一说起此事,韩非就不由来气。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韩非就是因为自觉与李斯理念不合,才对李斯这般冷淡的。

    这年头,若是政见不同,即使是亲戚之间,亦能形同陌路,何况他们只是师兄弟?

    当下,韩非便恶狠狠地瞪向了李斯,出言斥责他:“人之初,性本恶。唯有,唯有重法,方能抑制,抑制人之恶。你非但不思量……加重刑罚,反而劝着,劝着王上放宽……放宽限制,你简直是在纵容……纵容黔首作恶!”

    一段话,韩非说得磕磕巴巴,极没有气势,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都在这段话里头了。

    在韩非看来,黔首懂什么呢?唯有重刑,方能遏制住犯罪的风气,逼迫他们向善,让国家变得井然有序。在这方面,韩非与商鞅观点极为相似。

    李斯闻言,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法,难道是李斯自己想变的吗?还不是秦王想变!

    在秦王的极力坚持之下,哪怕李斯不信奉新法,也只能尽可能把新法的诸多好处给掰扯出来,而后拿着这些东西去说服众人。

    李斯不是不在乎自己的学说,他不过是识时务罢了。

    “劝导秦王宽容待人,让秦王变成一个‘仁君’,难道不好吗?韩兄事秦的最终目的,是存韩。若是韩兄能够助秦国完成变法,彻底改善秦王对外的形象,这对于韩国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李斯对着韩非循循善诱道:“至少,仁君是不会随意攻打其他国家的。”

    拥有形象包袱的人,总比百无禁忌的人要好对付得多。

    韩非听了李斯的话,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许久后,韩非才神色复杂地看着李斯:“你、你,不是,一心,事秦?”

    否则,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斯面上的表情有些无奈:“我当然是一心事秦,可与此同时,我也是一名楚国人。若我既能在秦获得高官厚禄,又能令秦与楚好好相处,那我何乐而不为呢?”

    这自然是蒙骗韩非的鬼话。不是所有人都像韩非那样,一心惦念母国的。

    李斯与其家人在楚国也不过是底层人士,纵使李斯靠着识字一项在楚国混了个小吏当,他家的日子也仅仅只是比普通黔首要好过一些罢了。

    对于李斯而言,如今他在秦国得秦王看重,其余大臣们看在秦王的面子上,也对他客客气气,尊重有加。李斯可以在秦国朝堂上直抒己见,将自己所学尽数展现出来。

    从前的日子与如今的日子差别如此之大,李斯又怎会怀念在楚国的那些日子呢?

    也别说什么爱国不爱国之类的话,春秋战国数百年征伐不休,大国吞并小国之事时常发生。楚国不也是吞并了别的国家,这疆域才一日日变得那么辽阔的吗?往上数几代,李斯故乡那地界儿究竟属于哪国,还真不好说。

    李斯觉得,韩非这般看重韩国,不过因为韩非是韩国公子。韩非对韩国,天然便多了一份认同感与责任感。

    倘若韩非只是一介普通士子,他一身才华,在昏庸的韩王手底下却得不到重用,难道他还会一心为韩国考虑吗?

    当然,李斯现在正要忽悠韩非来与他共事,他自然要表现出一副对韩非感同身受的样子。

    韩非在听了李斯的话后,果然对李斯多了一分亲近感。只是,他对李斯的所作所为,仍然不大赞同:“你这岂不是,背叛了,背叛了自己的理念?”

    法家认为应该以严法治国,加重刑罚,以此来震慑黔首。李斯却劝秦王放宽刑罚,做一个仁君,这岂非与法家理念,与他们所学背道而驰?

    李斯道:“世间安得两全法?若要尽可能从秦国的虎狼之师下保全故国,便得劝着秦王做个仁君。若要劝着秦王做个仁君,便当对黔首施以仁政。”

    “如今难得秦王听得进我的劝告,肯依照我的计策行变法之事。为楚国,也为我自己,我无悔。”

    韩非闻言,沉默了良久。他既钦佩李斯的忠义,又难以在“坚持自己的政治理念”与“存韩”之中做出抉择。

    李斯似乎也明白他心中的纠结,并不催促他立刻给出答案。

    在犹豫许久之后,韩非心中的天枰终是偏向了“存韩”。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道:“也不知你我这等背叛一身所学之人,往后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李斯见韩非有了松动之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前路如何,又有什么要紧?我辈行事,但求无愧于心。”

    于李斯而言,在秦国谋得高位,顺利为秦王完成变法,便是他之所求,他并不后悔忽悠韩非一事。

    可这话听在韩非耳中,却有了另一层涵义。

    “但求,无愧于心么?你说的,极是。”韩非朝着李斯伸出了手:“秦国的新法……你拿来,给我看看吧。”

    ……

    当李斯忙着为自己网罗变法人才之时,嬴政也忙着与诸大臣们商议在秦国境内开办造纸厂之事。

    如今正值冬日,黔首们不需去田间劳作。在嬴政看来,这段时间正好让黔首们都给他去造纸厂打工去。待到来年开春,地里需要播种与劳作之时,留一部分女子与老人在造纸厂干活就是,那些壮劳力则依旧回田间劳作。

    与此同时,嬴政还要求底下的大臣们尽快为他招揽一批商业人才。

    对于嬴政的种种举动,秦国大臣们都感到一头雾水。若说从前嬴政行事还算有迹可循,那么最近,他们已经跟不上嬴政的思路了,而嬴政也没有事事都向他们解释的意思。

    他们隐约明白,嬴政的种种“异常”,都与他从大唐太女那儿得知的“未来”有关。可他们并不知道嬴政意欲何为,又究竟准备将秦国导向何方。

    于是,忧心忡忡的秦国大臣们只能时不时劝谏秦王步子不要迈得太大,行事莫要操之过急。

    无论谁对嬴政说这话,得到的回复都是:“放心,寡人有分寸。”

    此时,年轻的秦王在诸臣心中虽有一定威望,但这威望还远远达不到后世的始皇帝那种程度,可以凭着一己之力推进许多亘古未有之事。

    但秦王那成竹于胸的模样,还是让许多秦国大臣们选择相信他。

    无论如何,他们的王上自上位一来,行事皆有章法可循,从未令他们失望过。

    既是王上坚持要做的事,自然有其道理。

    秦国朝廷的效率高得惊人,没过多久,嬴政与大臣们便根据派出去的人打探到的情报,在咸阳城附近择定了四处地点,用来开办造纸厂。每处造纸厂根据其实际情况,雇佣三四百名黔首入厂干活。

    造纸厂为其工人提供一顿早食,一顿午食,以及若干秦半两。

    给的钱虽不多,但在负责督办此事的王绾看来,仅仅只是提供早食与午食,便足以令住在附近的许多黔首趋之若鹜了。

    然而,出乎王绾意料的是,当建议造纸厂修建完毕准备招人时,黔首们只是缩在后头小声交谈,并不敢上前来“应聘”。

    负责打探消息的小吏身着便服,在黔首们之中晃悠了一圈。

    回到王绾身边后,那小吏对王绾道:“此前秦法严禁黔首雇佣旁人,或是接受旁人的雇佣。再则,这‘造纸厂’对于黔首们而言,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物。他们一时踟蹰不敢上前,倒也在情理之中。”

    第035章 第 35 章

    “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儿。”王绾思忖片刻,将那名小吏召至近前,对他耳语了几句。

    那名小吏点点头,而后匆匆离开。

    不多时,便有一名在之前的战役中瘸了腿的老兵上前,向那造纸厂的招工之人询问道:“像小人这等人,可以到厂子里做活吗?”

    这老兵名唤牛录,之前在战场上杀了两个敌人,得了一级最低等的爵位,伤残之后,也从朝廷处得到了一些补贴。

    但钱总是会花完的,坐吃山空不是办法。

    像牛录这等情况,显然是干不了地里的那些重活了,只能在家做些轻省的活计。

    随着他家两个小子年岁渐长,胃口也越来越大了,他一个做人阿父的,总不能让自家孩子饿肚子。

    如今,牛录听人说秦法放宽了对他们的诸多限制,这附近开了新厂子,要招人进去做工,便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上前询问。

    他原本没报多大希望,谁知,那名管事者盯着人打量了片刻之后,点了点头:“可以。将你的名字与信息报上来,来我们厂子里试着干一个月活,这一个月便是试用期。若你通过了我们的考验,便可与我们签订长期雇佣协议。”

    管事者说着,又将厂中的诸多福利告知牛录:“与我们签订长期雇佣协议后,每月有两日休沐日,工钱比试用期高两成。若能超额完成任务,还可获得一定的奖励。只一条,不许在厂中偷奸耍滑,寻衅滋事,若是有谁干不好规定的活计,或是扰乱厂中的风气,便趁早滚蛋!”

    管事表示,他们招人不看残疾与否,甚至不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而是看这些工人们的生产能力。

    厂中名额有限,谁能尽快熟练掌握活计,满足造纸厂的需求,他们便让谁留下。

    留下的人中,表现好的还可以当上小组长,管理其他人。每二十人设一名小组长,小组长的工钱比寻常工人更高。

    牛录闻言,面上闪过一丝喜色,一叠声地道:“小人虽瘸了一条腿,但干活很是利索。小人保证完成任务,定不让大人们失望。”

    此时,他心中对那名提点他来这里的好心人,充满了感激之情。

    若他能在厂子里解决早食与午食,还能领一些秦半两回家,便可为家中减少许多负担。家里老母与妻儿的日子也不至于过得那般紧巴巴的了。

    他虽不知上头的大人们为何突然改了秦法,又建了厂子来雇佣他们做工,但除了种地之外有更多的选择,对他们来说终归是一件好事。

    有了第一个应聘者,自然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众人见造纸厂竟连腿瘸的人也收,不由有些心动。

    这年头,大家伙儿都勒着裤腰带过日子,能在家附近寻到这么个活计,对于他们来说可是一桩极美的差事。

    他们虽不知这“纸”究竟是个什么物事,也不知“造纸厂”究竟要做哪些活计。

    但既然连腿瘸之人都能胜任这样的活计,想来不会是什么很重的活吧。

    此时,又有两名女人上前,向管事者询问她们能否来造纸厂干活。

    这两名女人是一对婆媳,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衣衫。家中男人早逝,子女尚且年幼,虽有一些田地,这对婆媳日子仍过得紧巴巴的。难得冬日歇息之际有“外快”可赚,她们自然也不想错过。

    管事者打量了她们一眼,向她们问明了住址与名字,而后朝着她们点了点头。

    这对婆媳面上露出了欣喜之色。

    她们已经盘算过了,冬歇期还有两个月。在这两个月中,她们的咀嚼若是能在工厂中解决,便可将家里的粮食省下来,给孩子们吃。她们赚来的秦半两还可带回家中,让家里的孩子们吃上一口肉,补充些营养,又或是给他们扯一身新衣裳。

    虽说两个大人都不在家,家中孩子让人有些挂心,但她们有什么法子呢,家中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

    好在长子已有十二,长女也十岁了,可帮着照顾底下的弟弟妹妹。否则,她们还真是不好出来寻活计做。

    ……

    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这次的“招聘”中。

    不多时,造纸厂便招满了四百名黔首。实际上,造纸厂刚刚起步,他们只需要三百多人便足够了。

    但造纸厂的管事者考虑到有一些黔首可能因为达不到要求而被辞退,刻意多招了一些人。

    若是这批人中没有一个被辞退的,也不要紧。负责管理造纸厂之事的王大人已与他们透了底儿。后期造纸厂规模还会不断扩大,招来的人手,总归能用得上的。

    造纸厂的管事者们心中有诸多计较,黔首们则心思单纯,不会考虑那么多。

    被招入造纸厂的人自然心中高兴,没抢到名额的人也不沮丧。

    毕竟,现在黔首们对造纸厂仍然持观望态度,并未觉得能够进这厂子里干活,就一定是什么好事。

    他们抢得上就抢,抢不上,就回家歇息歇息,等着来年开春再继续回田里头伺候庄稼。

    至于聚在一起讨论这工厂招工之事,倒不曾发生。

    毕竟在之前的秦法中,他们许多人无端端聚在一起,也容易被秦吏们盯上。

    如今秦法虽放宽了对黔首们的诸多管制条例,但一时之间,黔首们还是不大敢“犯禁”。

    恐怕这变法的成效,需得过上一阵子才能看到。

    黔首们离开之后,王绾与其手底下的属官开始考虑该如何对这些新招来的黔首进行管理。

    这些人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且多是些不识字的黔首。

    王绾非但要管理好造纸厂中的秩序,还得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他们掌握造纸的技术……

    嬴政即将此事交给了王绾,便不会总是过问王绾管理造纸厂的细节,倒显得他对王绾的能力不放心似的。

    不过,有李令月的造纸厂珠玉在前,也给王绾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虽说李令月手下为她干活的都是她自己的亲兵,这效率自然是王绾手底下新招的这群黔首比不了的。但王绾思忖着,他造纸厂的产出,再怎么也不能比李令月差太多吧?

    若是李令月那边儿产量惊人,王绾这边却惨惨淡淡,即便嬴政不责备王绾,王绾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

    他向来是个认真负责之人,在想到这一层之后,便决定去长安参观一下李令月的造纸厂,学习一下李令月的管理经验。

    当王绾的另外三处造纸厂也招够了人手,准备正式开始动工之时,被秦王派去楚国的姚贾也回来了。

    带着楚国至宝随侯珠。

    在面见秦王之时,姚贾对嬴政道:“王上,臣幸不辱使命!”

    嬴政闻言,果然高兴。

    对于他而言,得到随侯珠,显然不只是得到了一颗宝珠那么简单,也代表着秦国向楚国发起的试探,再次得到了让他满意的结果。

    嬴政鲜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但此刻,凡是在他附近的秦臣,都能够看得出他眉梢眼角染上的喜悦之色。

    他从姚贾手中接过那随侯珠,但见那枚宝珠“径盈寸,纯白而夜光,可以烛室”①。

    “随、和之宝,果然甚合寡人心意。”

    唯有如此宝物,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如今,随侯珠已入了他之手,那和氏璧不知何时才会落入他的手中。

    年轻的秦王目光中满是不加掩饰的野心。

    秦国朝堂上许多大臣都对这名动天下的宝珠颇感兴趣,嬴政也乐得满足他手底下的臣子们的好奇心,向他们展示一下自己的战利品。

    他命身边的侍者捧着那随侯珠在臣子们面前晃悠了一圈,待那些大臣们全都过足了眼瘾,他才命人将随侯珠妥帖地收了起来,而后向姚贾问起这次他出使楚国的细节。

    姚贾明白嬴政究竟想知道些什么,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将楚国的大致情况介绍给秦王与其余秦国大臣们听。

    原来,那楚王完自入冬以来,身体愈发不好。姚贾入楚之前,楚王完又得了一场重病,不知熬不熬得过去。

    楚国上下人心浮动,姚贾在那时入楚,着实引起了一些楚国官员的忌惮与恐慌。

    好在姚贾团队对此早有准备,重金撒下去,好话一箩筐砸下去,安了一些楚国重臣的心。

    姚贾在与一些楚国重臣一起吃过饭后,向这些楚国重臣表达了秦国如今在休养生息,并无要动兵戈的意思。

    听闻楚王身子不好,秦王还命人给楚王寻来了一些珍惜的药材。

    楚国重臣见秦国使者这样“诚意十足”,便也略略放宽了心。无论如何,只要秦国不趁火打劫,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件好事。

    当然,这些楚国重臣也并未彻底相信秦国使臣的话。

    他们对秦国使臣态度这般友好,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打又打不过,不跟人家处好关系,还能怎么办呢?至少这次秦国使者是带着友善的态度来的,总比秦国直接大军压境强。

    别说楚臣了,就连楚国先王,曾被秦国那般折辱,到了最后,不也得老老实实与秦国议和吗?

    如今这位楚王完,是楚顷襄王之子,楚怀王之孙。

    说起楚王家与老嬴家的爱恨纠葛,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秦昭襄王嬴稷是楚女所出之子,但他并没有因为这层血缘关系而给予楚国任何优待。

    在下狠手坑楚国时,秦昭襄王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自己人不骗自己人”。

    “单纯”的楚怀王听信了秦昭襄王的鬼话,被其诱骗入秦。而后,秦昭襄王直接抓了楚怀王做人质,欲向楚国索要大片领土。

    楚国朝堂上下不肯接受秦王的敲诈勒索,便直接扶持楚怀王之子,楚顷襄王上位。

    楚怀王悔不当初,尝试着从秦国出逃,最终却以失败告终。

    后来没多久,楚怀王在心情极度郁闷之下,客死异乡,楚顷襄王也因此而怀恨在心,与秦国直接断交。

    然而,国与国的关系并不以君王的个人意志决定,有句话叫做形势比人强。

    楚顷襄王上位初期,秦昭襄王不断挥师东出,杀神白起亦是威名赫赫。秦昭襄王自然有硬气的资本。他直接向楚顷襄王下了一封约战书,告知楚顷襄王,如果楚顷襄王不愿做他的朋友,那就做他的敌人吧。

    楚顷襄王在接到这封另类的威胁书后,自忖没有与秦国硬碰硬的实力,且他刚刚上位,地位不够稳固,此时不宜与秦国开战。于是,楚顷襄王只得与秦昭襄王议和,并迎娶秦国公主为新妇。

    自此,楚顷襄王与秦国度过了短暂的一段蜜月期。在五国相约攻打齐国的时候,楚顷襄王与秦昭襄王还合作了一把。

    眼看着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楚顷襄王当真心甘情愿与秦国交好吗?自然不会。

    有哪个王者会心甘情愿被人摁着低头?仇恨不会消失,在压抑之后,只会更加强烈。

    正因如此,一名纵横家轻而易举便以楚国祖上的荣光,以及如今的落魄,挑起了楚顷襄王对秦国的不满之情。

    于是,被那名纵横家激得热血上头的楚顷襄王,当即便派人出去联合各国合纵攻秦。

    理由也是现成的,那秦昭襄王行事蛮横霸道,四处拱火,秦国对其余几国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

    面对楚王使者的倾情演讲,其余各国国君不管心里头是怎么想的,表面上还是比较给面子的。

    可惜,各国君王口头上答应着和楚顷襄王一起出兵,实则各有各的小算盘。他们畏惧秦军的强势,生怕自己与秦军打得两败俱伤,会被其余诸国摘了桃子,于是一个个的,都出工不出力。

    如此一来,合纵自然又功败垂成。

    其余几个跟着楚国一起起哄的国家可以暂时先放在一边,楚顷襄王这个罪魁祸首,秦昭襄王是绝对不会轻饶的。

    于是,秦昭襄王在短短几年之内,连续命令白起、司马错等秦将攻打楚国,夺了楚国旧都郢都,焚毁楚国先王的宗庙,屈原也正是在那时投江自尽。

    那一仗,对于楚顷襄王来说,把他的心气彻底给打没了。

    仅仅因为他心中的些许不甘,楚国先王的宗庙都被烧了,他若是再不甘下去,只怕连楚国余下的土地都要保不住了。

    迫于形势,楚顷襄王再度与秦国议和,并派遣太子完入秦为质。

    自此之后,楚国恢复了先王时期亲秦附秦的路线。

    太子完,也就是如今的这位楚王上台之后,走的大致也是亲秦附秦的路线。虽偶尔掺和一下合纵之事,但到底不敢再跟秦国叫板到底了。

    如今在秦国为秦王政效力的昌平君芈启,便是楚王完入秦为质之时,与秦国公主生的孩子。

    楚王自己对待秦国尚且是这种暧昧的态度,又能指望楚国大臣们在面对秦国使臣时,腰杆子硬到哪里去呢?

    更况且,楚国大臣们心中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若是楚国哪一日当真不中用了,他们可以跳槽去别的国家,没必要陪着楚国共沉沦。

    指不定日后,他们还要请秦王宠臣姚贾为他们说些好话呢,他们何必得罪姚贾呢?

    一顿饭吃下来,姚贾与楚国大臣们虽各怀鬼胎,但场面倒也还算和谐。

    饭毕,当姚贾提出探视楚王的请求,以及秦王欲向楚王借随侯珠一观之事后,楚国的大臣们满口答应帮姚贾劝说楚王完的宠臣春申君黄歇。

    他们对姚贾道:“王上最是能听得进春申君的话。倘若能让春申君亲自去向王上陈明利弊,大人便能得偿所愿了。”

    第036章 第 36 章

    春申君黄歇,与孟尝君田文,平原君赵胜,信陵君魏无忌并称战国四公子①,且是四公子中唯一一个非王室出身的人。

    他在楚国能有如此崇高的地位,深受楚王完信任,得益于他早年伴随楚王完入秦为质的经历。

    当日楚顷襄王病危,楚国上下欲让太子完赶回楚国,继承王位,待楚顷襄王过世之后为其操办后事,秦昭襄王态度模棱两可,就是不肯爽快点头。

    有秦昭襄王扣留楚怀王的先例在,太子完自然紧张得不行。

    当初他的祖父楚怀王还是楚王呢,楚国大臣们还不是说放弃就放弃了。

    芈完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子,若是不能及时赶回楚国继承王位,定然也会成为一枚弃子。

    在这时,黄歇挺身而出,为太子完出谋划策,让太子完假扮车夫逃离秦国,而黄歇自己则呆在府邸中假扮太子完。在此期间,黄歇对外称病,不见任何外客。

    直到太子完顺利逃回楚国,继承王位,黄歇才亲自去秦昭襄王面前请罪。

    秦昭襄王嬴稷从来都是功利至上之人,若是芈完没有逃回楚国,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芈完回去继位。

    上回拿楚怀王做人质跟楚国谈判,结果谈崩了,这回嬴稷可以汲取经验教训,跟芈完本人谈谈嘛。楚臣可以放弃楚王,但身为楚国继承人的芈完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自己的。

    由秦王派秦军护送芈完回楚国继位也不是不可以,但芈完当上楚王之后,是不是该给秦国一些好处呢?

    可惜,一个不留神让芈完跑了,嬴稷的如意算盘也落了空。

    不过,嬴稷对此并不在意,他扣留芈完,就与当初他与赵王商议以城池来交换和氏璧一样,打的是能占便宜就占便宜的主意。占不了便宜,他也不恼,至少可试探出赵国与楚国的虚实来。

    芈完已成为楚王,这时候,嬴稷再扣留黄歇,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黄歇放回楚王完身边,楚王君臣说不准还念嬴稷一个好。

    于是,在过了一阵心惊胆战的日子后,芈完与黄歇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芈完能够顺利继位,黄歇功不可没。黄歇回到楚国后,芈完以他为楚国令尹,并册封他为“春申君”,自此,对黄歇十分倚重。黄歇向楚王完进的言,十条里有八条能被采纳。

    所以,这些楚臣们才说,说服了春申君,便等同于说服了楚王完。

    “那就有劳诸位大人们了。”姚贾道。

    他与春申君打过几次交道,知道春申君还是比较好说话的。

    也不知春申君是感激秦王当初放他归楚,还是认为不宜与秦交恶,总之,姚贾几次去寻春申君,春申君的态度都相当友善。

    这次,春申君在听了姚贾之语后,沉默了片刻。

    姚贾要求觐见楚王,便是想知晓楚王的真实情况,秦王找楚王借随侯珠一观,这说是借,实则就是要。东西一旦落入了秦王手中,难道还能指望秦王还回来吗?

    秦王派人来要,楚王便乖乖将楚国至宝奉上,传出去,楚国岂不是失了颜面?

    但他转念一想,楚国与秦国的那些旧事,如今还有谁不知道。在秦国面前,楚国早就没有多少颜面可言了。

    在楚国国力强大到可以与秦国掰腕子之前,楚国不宜因为些许小事而得罪秦国。

    恰好这时,那些拿了姚贾好处的人也在劝说春申君:“随侯珠不过一死物尔,若能以随侯珠换取秦楚交好,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如今王上的病情最是要紧,万万不可让王上在病中仍为秦楚邦交之事而悬心。”

    春申君便顺水推舟应下了姚贾之语。

    楚王完自病情加重之后,能够见到他的大臣便少之又少。

    但春申君作为深受楚王信赖的大臣,出入楚王寝殿自然不会受到限制。

    当春申君看到躺在病榻上,眼窝深深陷下去的楚王完时,心中不由一阵酸涩。

    此时的楚王完,已俨然是一名行将就木之人了,哪里还看得出当年身为公子之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

    原本在来到这里之前,春申君已经想好了该如何劝说楚王。但眼下,看着楚王这副样子,他又生出了些许不忍来。

    君臣相得数十年,虽则他们之间掺杂了太多的利益,他们之间的情谊早已不如当初少年时那般纯粹。但春申君对楚王,到底还是有些感情的。

    芈完在秦国面前,低了一辈子的头,看似没有什么与秦国相争的心气儿。但黄歇却知晓芈完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愿望。

    当初,楚国宗庙被秦人一把火焚毁,火光照亮了半面天空。

    与其余楚国贵族们一起仓皇出逃的芈完,看着半空中的火光,眼中满是恨意与不甘。

    芈完入秦为质之时,因他是作为战败方入秦,备受轻贱,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那时,芈完悄悄对跟在身边的黄歇说:“待我回楚,我定要光复楚国,将秦王施加于我楚国的屈辱尽数奉还!”

    黄歇大惊失色,见四下无人,方才小声对着芈完劝道:“太子,如今我们身处秦国,你这话若是让人听了去,我们可就要大难临头了!”

    “我自然明白。在没有足够的实力之前,我只有蛰伏起来,暂且忍耐,万万不会流露出对秦国的不满。”顿了顿,他又道:“阿父所犯之错,我定不会再犯。”

    他声音虽轻,但极为坚定。

    在没有足够的实力之前,就流露出对秦国的敌意,无异于螳臂挡车。他的阿父已经用血泪的教训证明了这一点。

    黄歇被芈完的这种坚定的意志感动了,他郑重地道:“臣定会竭尽所能辅助太子。”

    那日过后,无论是黄歇还是芈完,都没有再提及那场对话。

    无论是在秦为质之时,还是回国继位之后,芈完都表现得唯唯诺诺,只知一味亲秦附秦。

    可黄歇知道,芈完心中的那把烈火并未熄灭。

    若芈完真是个胸无大志的楚王,又岂会派黄歇攻灭鲁国?

    在邯郸之围后,秦军大败,白起被秦昭王赐死。芈完觉得一雪前耻的机会来了。秦国风头正盛之时,他自然要避其锋芒。现在秦国成了只伤虎,究竟还有几分实力在呢?

    芈完想试探秦军实力,又不敢自己出这个头,便暗搓搓撺掇周赧王出头做牵线人,欲联合其余几国攻秦,削弱秦国实力。芈完给出了一个令窝囊了一辈子的周赧王无法拒绝的口号——“重振周王室威名”。

    可惜,彼时的周王室已成了一个空架子,勒紧裤腰带也只能凑出几千兵丁,周赧王甚至连这几千兵丁的军备都凑不齐,需要向商人们借贷。

    到了约定的时间,只有楚军与燕军如约而至,其余四国都失约了。结果可想而知,合纵联军又无功而返,周王室这个出头鸟还被秦国给攻灭了。

    周王室的下场让芈完暗自心惊。经过此事,芈完又蛰伏了起来,至少明面上,他不敢再与秦国对着干。

    这一蛰伏,便又是十数年光景。

    好不容易等到秦昭襄王过世,秦国在短短时间内王位连续更迭数代,芈完的身体却每况日下。

    他当初光复楚国,找秦国一雪前耻的愿景,当真还能实现吗?

    黄歇自认应下姚贾所求,虽有私心,但也是在为楚国考虑,为大局考虑。

    可看着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楚王完,那些话,他是当真说不出口了。

    楚王完已经在他的劝谏下隐忍了大半辈子,难道,在他最后的时间里,还要让他继续忍下去吗?

    黄歇的迟疑,被楚王完尽数看在眼中。

    他将枯瘦的手覆在了黄歇的手上:“你我之间,难道还有什么话是不可以说的吗?说吧,寡人听着呢。再过一阵儿,寡人怕是连这话都听不到咯。”

    楚王完的目光透过狭小的窗子,望向了窗外。此时,地面已覆上了一层白霜。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也不知寡人还能不能看到来年的春日。趁着寡人还在,能为楚国操劳一日是一日吧。”

    他膝下虽有数子,但才干并不出众。

    芈完自己被人视为守成之君,然而他的子嗣资质还不如他。

    如今秦国强悍,各国都不得不避其锋芒,稍有差池,楚国便有覆灭之危。

    在这等情况下,芈完又岂能放心离去?

    “谈及国家大事之时,莫要感情用事,这是你曾劝说我的。怎么如今,你自己反倒做不到这一点了?”楚王完问。

    黄歇将自己的泪意逼了回去,与楚王完说起了姚贾入楚所求之事。

    “……如今秦军势大,我楚国上下又因王上抱恙而动荡不安。此时实在不宜与秦国交恶,还望王上三思!”

    楚王完静静地听完了黄歇的话,对黄歇道:“秦王要随侯珠,就给他吧。连我楚国旧都都被秦军所夺,寡人难道还会吝惜一颗珠子吗?”

    再是宝珠,也不过一件死物罢了。

    楚王有闲心赏玩它时,它才算是个宝贝,一旦楚王无心赏玩,它又有何用处呢?

    “寡人不过一苟延残喘之人,那秦国使臣要看,就让他看吧。”

    秦王既无意在此时对楚国动兵,让秦王降低对楚国的戒心,是最明智的选择。

    黄歇看着说几句话就开始喘气的楚王完,心中暗自叹息。这番话听着懦弱无能,却已是楚王完能够想到最好的办法。

    说实话,楚军实力并不算弱,但楚军对抗秦军,难点就在楚军四分五裂,而秦军戮力一心。

    楚国经过多年发展,俨然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周王朝,不仅有着屈、景、昭三大氏族,底下还有不少中小氏族。

    这些老氏族们实力过于强大,楚王连出兵与否都需要跟老氏族们商量着来。有好处时,老氏族们自然个个都积极踊跃,没好处时,都盼着别人上,自己缩在后头。

    如此一来,战斗力可不就大打折扣了?

    当初,吴起看出了楚国的弊端,意欲在楚国境内行变法之事,削弱楚国老氏族们的影响力,将大权重新归拢于楚王手中。

    楚悼王对吴起十分支持,吴起的变法,一时之间也取得了极为喜人的成效。

    可惜,楚悼王死后,楚国没能抵抗住老氏族的反扑,所变之法尽皆被废。本次变法虽失败了,却为后来秦国商鞅变法提供了经验。

    楚怀王时,屈原也看出了这一点,意图效仿吴起,行变法之事,然而楚怀王耳根子软,魄力不足,任用屈原变法一时,终究没能坚持到底。

    到了本朝,楚王完纵然有心要壮大楚国,找秦国一雪前耻,也已无力回天。

    两次失败的变法,已足以让楚王完看清楚国老氏族实力有多强大。

    他若想像秦国那样,实施彻底的变法,将军政大权尽数归拢于己身,他便需要先跟这大大小小的老氏族进行一场恶斗。

    若是赢了,楚国会因内战而元气大伤,被虎视眈眈的其余几国趁虚而入;若是败了,恐怕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之事近在眼前。

    不变法,就无法使楚国真正强大起来,变法,对此时的楚国来说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楚王完就像是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一般,他没有能力跳出这个死循环,最终,他只得选择维持现状。

    楚王完觉得,若他是楚悼王的继任者,他兴许可以努力保住吴起,也保住楚国的变法成果。如此一来,或许楚国会就此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在历史的洪流中,人们总有着不少机遇和危机。有些机遇,一旦抓住了,便可扶摇直上,一旦错过了,便彻底错过了。

    楚王完喘了口气,对黄歇道:“也不知这秦王政找我要随侯珠,是单纯喜好珠宝华服等享乐之物,还是另有深意。你曾在秦王政继位之时,去咸阳觐见过他,你可看出秦王政是什么样的人了?”

    黄歇摇摇头:“秦王政继位之初,不过一半大少年,又有谁将他放在眼中?当初臣出使秦国之时,与吕相打交道的时候更多。原以为吕相与太后有私,又手握重权,怎么也能把持秦国朝政十数年。谁知如今不过四五年光景,秦王政便从赵太后与吕不韦手中夺回了大权。”

    “那秦王政派秦军先后攻打赵国,燕国与魏国,观其行事,倒像是另一个秦王稷。不过,若是秦王稷还在,定会趁此机会扩大战果,而非将那支在六国腹地肆虐的秦军收回函谷关中。”

    一时之间,黄歇对秦王政的脾性与做派,也有些拿捏不准了。

    楚王完听到此处,已是摇头叹息:“秦国何其有幸也!”

    一个嬴稷,便已令多少国家的国君难以安寝,如今,又来一个肖似其祖的嬴政,秦国当真是不给其余各国喘息的机会。

    ……

    楚王完对待姚贾态度好得不得了,简直将姚贾奉为座上宾。

    哪怕他已病得几乎快起不来身了,仍是撑着病体见了姚贾一面,而后又命人将装着随侯珠的匣子交给了姚贾。

    “我楚国素与秦国亲善,姚卿在回到秦国之后,务必要将寡人之意传达给秦王啊。”

    姚贾在楚国境内公费旅游了一趟,没花多少力气便顺利完成了任务,心中自然也高兴。

    对于楚王所求,姚贾满口答应:“楚王放心,秦楚是姻亲之国,秦王对楚王之心,正如楚王对秦王之心。”

    楚王完重重咳了几声,面上泛出些许潮红来。姚贾赶忙关切地问道:“楚王这是怎么了?要保重身体啊。我们秦王还等着楚王身子转好之后,亲自与楚王会晤,缔结友好协议呢。”

    “寡人……也盼着那一日的到来……”楚王完从牙缝中挤出这么几个字来。

    他觉得,秦国使臣要是多往楚国跑几趟,他怕是很快就能上天了。

    ……

    嬴政得了随侯珠,诸位大臣们只在姚贾将那宝珠带回来的第一日,将那宝珠好生赏玩了一番。

    之后,又有人向嬴政提出想欣赏一下传说中的楚国至宝。

    嬴政却道:“那颗宝珠,寡人已经送人了。”

    提出想要观赏一下宝珠的大臣闻言,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什么问题了。否则,他怎么会听到秦王将随侯珠送人这等骇人的话。

    那可是楚国至宝,寻常人连看一眼都是一种奢望,秦王居然随手就拿去送人了?!

    诸位大臣们在秦王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回过神来的他们,开始思量,秦王究竟是将那颗宝珠送给了谁。

    宝珠虽珍贵,但秦王对待自己的肱股之臣向来慷慨大方,若是有人在秦王面前表现出对那颗宝珠的喜爱,秦王将宝珠赠予那名大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有资格让秦王以随侯珠相赠的大臣,定然在秦王心中分量不轻。

    究竟会是谁,得到了那颗宝珠呢?

    是被秦王称为“吾之商君”的李斯?是历经四朝劳苦功高的纲成君蔡泽?是曾任相邦的吕不韦?是如今颇受秦王重视的昌平君芈启?还是秦王的心腹爱将,王翦与蒙骜?

    也有人提名韩非与廉颇,毕竟是秦王不惜发兵也要抢回来的人才。

    目前,廉颇已在秦王手底下领了将职,为李斯变法肃清障碍,韩非也加入了李斯的变法团队。

    但这二人目前在秦国毕竟还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因此,提名他们两个的相对较少。

    当李斯,蔡泽等人被其余秦国大臣们换着法子打听近日有没有见到那枚随侯珠时,他们顿时哭笑不得。

    若是秦王认为他们有功当赏,赏赐他们大宅子,钱财,爵位都是可以的,送他们一颗珠子做什么?

    李斯嗅觉敏锐,且因变法之事与秦王接触最多,他对秦王的某些变化心知肚明。

    他对着前来打探消息的人道:“宝珠赠佳人,才是相得益彰。你们为何听说王上将随侯珠赠人之后,会第一时间联想到我们身上?”

    “可王上后宫空无一人,也没听说王上身边突然多出了哪位爱妾啊。”那些大臣们闻言,不由更懵了。

    李斯轻咳一声:“宝珠何必一定要赠予爱妾?若王上专程派姚大人入楚一趟,要回了随侯珠,转手便拿去赠予爱妾,那便不是王上了。”

    兴许别国君王会色令智昏,被爱妾哄个几句,便以珍宝相赠,但这必定不是秦王能够干得出来的事。

    李斯道:“那宝珠,定是落在了配得上它的人手中。”

    “左庶长可是知道什么内情不成?”

    不是赠予美妾,难不成是赠予未来的妻子?听闻不久前华阳太后才专程请秦王去殿中说过话,秦王这是要立后了?

    “不,斯也只是猜测罢了。这等私事,王上又岂会告诉斯?”李斯阖目道。

    第037章 第 37 章

    长安,李令月正与手底下的匠人们一起围观刚刚制作出来的铜炉与手炉。

    这些匠人们原是负责制作火药之人,现在却几乎成了一块砖,哪有需要往哪搬,对此,他们已经无力吐槽。

    主君交代下来的任务,他们还能不好好完成吗?

    幸而他们中一些人学得杂,没有专精一项,对其余的东西也有所涉猎,这才不至于抓瞎。

    “殿下且看,往此炉中添上足量的炭火,将其置于大殿中或是寝殿内,便可令人觉得温暖如春。”

    在大唐,铜炉与手炉作为达官贵人们保暖必备之物,除了确保其基本保暖功效之外,还要保证美观。

    可在秦国,因着基本的保暖问题尚未解决,工匠们研制出来的这批铜炉以实用为主,他们并未在外观上多花心思。

    除了李令月特意要求制作的一只手炉上有简单的花纹以及刻字之外,其余铜炉都朴实无华。

    但李令月在这些铜炉中来回视察之时,底下的匠人们还有些不安。殿下素日里所用之物,无一不是最好的。她怕是从未见过这般简陋的铜炉吧?

    李令月对这些铜炉却相当满意。

    他们只管将铜炉与手炉制作出来就是,至于如何扩大此二物的产量,如何改善此二物的外观,就交给秦国君臣去考虑吧。接下来,李令月还有别的任务要指派给她手底下的这些匠人呢,她并不打算在这上头花太多功夫。

    铜炉,手炉与纸不同,制作纸的原材料廉价易得,李令月命手底下的人开办个造纸厂,造些纸来卖钱,也不算什么。

    铜铁等金属却是国家管制之物,李令月若要通过卖铜炉与手炉来赚钱,便需与秦国朝廷合作。

    如今并不算十分缺钱的李令月对此并没有多大兴趣。因为铜炉与手炉的性质,决定了普通黔首用不起这两样东西。

    即使李令月能够命手底下的匠人增加此二物的产量,也至多是将此二物销往其余六国,赚些钱银,李令月无法从中获取更多的积分。

    想要赚取更多的积分,果然还是要将精力集中在能够改善民生之物上啊。

    先前那制作地炉的方法,嬴政似乎已命人教给了黔首——这几日,李令月陆陆续续能看到有这方面的积分进账。

    嬴政的效率,从来都是可以信任的。李令月看着她那些可爱的积分,恨不得抱着嬴政狠狠亲上一口。

    只是目前看来,这地炉的制作方法只在咸阳周边流传了开来,也不知何时能够蔓延到秦国全国,甚至是六国之地。

    罢了,这些事儿就交给嬴政的人去操心吧,她就不管了。

    李令月将那手炉亲自揣入怀中,而后对身边的匠人们道:“将这些铜炉通通收拾齐整了,过几日孤去一趟咸阳宫。”

    嬴政都邀请她前往咸阳宫好几次了,她若每次都推辞不去,也未免太不给对方面子了。

    况且,李令月对传说中的咸阳宫,也颇为好奇——当日嬴政在咸阳宫中宴请她与副将之时,她只匆匆瞧了一眼,并未仔细打量那座宫殿。

    在她的印象中,咸阳宫的确是一座十分恢弘的宫殿。

    秦时高台建筑盛行,且秉着“非壮丽无以重威”的想法,诸侯们将宫殿越修越大①,待秦一统天下之时,始皇帝自然又对咸阳宫进行了一番扩建。

    众所周知,封建王朝到了后期,宫殿面积呈缩小的趋势②。

    故宫总面积约为0.73平方公里,唐大明宫约为3.3平方公里,汉代未央宫与长乐宫则分别为4.6和6.6平方公里。③

    秦的咸阳宫究竟有多大,目前还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准确的数字。

    《汉书》中说:“秦起咸阳,西至雍,离宫三百。”

    《史记》中亦曾记载:“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

    秦现在还没有一统六国,没有对咸阳宫进行大规模扩建,咸阳宫的面积必然达不到后世所知的那种程度。

    但秦自孝公时期迁都咸阳,至今已有数代。经过数代秦王的扩建,咸阳宫已经拥有了不小的规模。

    李令月估摸着,她若是想将咸阳宫完整地逛一遍,一天时间都不见得够用。

    也不知,身为工作狂的嬴政肯不肯拔冗,陪她逛一逛他家的大宫殿。

    俩人自确定关系以来,情书基本每日一封或每两日一封的写着,但都是说完了正事,才用纸张余下的空白之处来交流一下感情。

    在李令月看来,这跟日常“打卡”没什么区别。

    唯一的好处是,现在终归不是她一头热了。对面那个“木头似的”秦王,也知道主动一下了。

    虽说让他写什么“我想死你了”之类的话绝对是不可能的,但李令月偶尔能在书信结尾处看到一首小诗。

    那力透纸背的字迹,与这绵软的情诗看着似乎并不搭。

    但每每收到这样的情诗,李令月心中总会十分喜悦。她甚至能够想象出,一本正经的秦王是如何坐在桌案前,绞尽脑汁写出这些诗句来的。

    李令月仿佛看到了一个不同的秦王政,这让她忍不住想将他所有不同的一面尽数珍藏起来。

    她将这封书信塞进一个特质的匣子中,托腮望着窗外的枯枝,心中暗道,难怪她家阿娘这般喜欢与俊俏的小郎君谈情说爱。

    原来这滋味,竟是这般美好。

    从前李令月与嬴政通信,只是单纯交流公务,如今么,在交流公务之余,似乎还有了一点小小的盼头。

    就在这时,身边的亲兵面带喜色地对李令月道:“咸阳宫那边派人送了东西来,是秦王身边的近侍亲自送来的。”

    李令月并未对身边之人隐瞒她与嬴政之间的关系,她身边的亲兵自也盼着自家主将能够如愿以偿。

    这名亲兵因受过李令月大恩,看待李令月时自带一层滤镜。

    在她心中,大唐绝大多数贵胄子弟都配不上自家主将。

    而秦王无论从出身容貌而言,还是从才干气度而言,都是大唐那些小郎君们拍马不及的。

    可惜了,秦王终究不可能跟着他们回大唐。

    否则,这名亲兵是真的看好他做自家主将的皇夫。

    李令月道:“还不快将人请进来!”

    以往,嬴政也不是没派人往她这里送过东西,但正儿八经派身边近侍跑一趟的情况,并不多见,因此,李令月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好奇来。

    如今,秦王身边顶替了赵高的内侍,名唤程武,是一名看起来老实敦厚的人,与目光活络的赵高极为不同。

    这程武瞧着宽和而木讷,却颇有几分内秀。

    “太女,这是王上特意派人去楚国取来的宝珠——随侯珠。王上说,也唯有此珠,堪与太女相配。”

    李令月打开匣子,但见一枚表面微带荧光的珠子呈现于眼前,她好奇地伸出手,碰了一下那枚珠子:“这便是随侯珠?”

    这颗珠子硕大圆润,又如此美丽,难怪能被奉为楚国至宝。

    只是,嬴政怎的突然想着将随侯珠给她了?

    李令月将那枚随侯珠放在手掌心中把玩了好一阵,才命身边之人将随侯珠好生存放在她的书房内。

    即便于她观赏,又可在夜间将这随侯珠拿来照明,也算是没有白白浪费它的功效。

    曾有人猜测,随侯珠是珍珠,也有人说,随侯珠是料珠或金刚石。不过在李令月看来,这随侯珠更类似于萤石。

    萤石为发光矿物,本身带有一定的辐射,这珠子平日里用来观赏或是作照明之用还可,时时带在身边就大可不必了。

    程武见李令月对随侯珠颇为喜欢,心中亦十分高兴:“王上为了替您准备这件礼物,足足花了一个多月的功夫呢。”

    李令月想起她之前与嬴政的对话,问道:“这便是他准备给孤的‘惊喜’?”

    “王上的心思,小人不好猜测。不过,小人从未见王上对哪名女子这般用心。”

    “他的心意,孤收到了,孤十分欢喜。你替孤带句话,就说过几日,孤便去咸阳宫找他。”

    ……

    “她果真说,她几日后要来咸阳宫?”

    秦王的神色看起来与方才处理公务之时没有任何不同。

    只是,作为近身侍奉秦王之人,程武仍然能从秦王微微上扬的尾音中,看出秦王心情很是不错。

    “是,太女说,她也有‘惊喜’要赠予王上。况且,她对咸阳宫十分好奇,若王上能陪她逛一逛咸阳宫,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是逛逛咸阳宫罢了,也值当特意拿出来郑重其事地说吗?”

    嬴政表示,这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不过,为表对李令月的看重,他还是命咸阳宫中的宫人提前筹备了起来。

    与李令月有关的事,对于秦国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小事。

    很快,秦国的大臣们也知道李令月应嬴政之邀,即将来咸阳宫一事了。

    这位大唐太女自入秦以来,行事一直十分低调,但她所做的每件事,都在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着大秦。对于李令月,秦国大臣们的感观十分复杂。

    一方面,他们心知,她定然能为秦国带来不少机遇,但另一方面,他们又为李令月会给秦王带来多大的影响,会将大秦导向何方而忧虑。

    这种焦虑,来源于信息的不对等。

    他们对后世大唐知之甚少,大唐之人却通过史料掌握了他们的绝大部分信息。

    秦王先是任用李斯变法,而后又命王绾兴建造纸厂,意图让纸张尽快在秦国境内蔓延开来。

    这两件事,虽说是秦王的手笔,一些机灵的大臣们却能看出,其背后有着这位大唐太女的身影。

    也不知,这位大唐太女这次来咸阳,究竟意欲何为。

    这时,有人灵机一动,开口道:“王上才将随侯珠送了出去,大唐太女就要来咸阳宫……莫非,他送礼的对象,就是这位大唐太女?”

    之前曾专程为此事出去打探过的几位大臣闻言,不由面面相觑。

    “这……似乎并非不可能啊……”

    “你们算算,自打王上将长安给了大唐太女,他都往长安跑了多少回了……”

    “听说王上专程给了大唐太女一条与他联络的途径,二人几乎每日都要传信……”

    因先前华阳太后将侄孙女宣入宫中,还特意召秦王去说了一会子话,大臣们甚至还猜到了那两名楚女身上。

    可那两名楚女自打那日之后,便再也没有入过咸阳宫,秦王反倒郑重其事地通知他们太女将至。看来,他们的猜测,出现了亿点点小小的偏差。

    第038章 第 38 章

    这是李令月第二次前往咸阳宫了。第一次前往咸阳宫时,她以“行军途中,多有不便”为由,穿着一身戎装与秦国君臣会面。

    但自她常驻长安,秦王便命人按照大唐的习俗与制式,为她赶制了几套服饰。

    要是这回,李令月还身着戎装前往咸阳宫,就有些不像话了。

    眼下,秦王命人为李令月盖的大宅子已建好一半,其中有一间屋子专程用来放置李令月的衣服。

    李令月初至长安之时,这“衣帽间”空空荡荡,如今,已被堆得满满当当。

    李令月的目光从秦国王女、贵女的服饰上划过,落在了那几件大唐制式的服装上。

    大唐与秦国习俗有诸多不同之处,服饰上的花纹也更为繁复,为了赶出这几套服装,秦国针线上的女工可没少花功夫。

    被放置在最显眼的位置上的,是一套衮冕服,冕上垂着九串白玉旒珠,这是大唐太子拜谒宗庙及加冠、大婚等大日子时才穿的①,寻常时候也用不上。

    因李令月是女子,这衮冕服也稍稍做了些修改,与她更为匹配,不过迄今为止,她只在被武皇册封为太女那日穿过衮冕服一次。

    李令月只看了那衮冕服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虽说她很乐意见嬴政穿衮冕服,毕竟嬴政戴着冕旒的样子很帅,不过,让她自己穿就算了吧。冕旒真的很重啊,她才不给自己招那份罪呢。

    除此之外,还有公服与弁服,均是红衫白裳,前者为大唐皇储上朝时所穿,后者为大唐皇储初一十五处理公务时所穿②。

    李令月最终换上了一身公服,一头乌发梳成了惊鹄髻,发髻上饰以珠宝钗环等物。

    待换完装后,李令月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不适地摸了摸自己头上沉甸甸的发髻。

    哎,许久未曾正装打扮过了,她都有些不习惯了。

    不过,谁让嬴政那么郑重其事地率领朝中官员等着迎接她呢?她也只好怎么郑重怎么来。

    穿成这样,李令月自然不可能像以往一样骑马前往咸阳宫了。

    于是,她只好坐在马车上,慢悠悠地一路晃到了咸阳宫。

    不得不说,乘坐马车就是磨人,李令月清晨便出发了,直到晌午才抵达咸阳宫。

    秦国君臣估算着李令月一行人抵达的时间,已在咸阳宫门口等候了大半个时辰。

    无论是李令月一行人,还是秦国君臣,其实都有些疲乏,但在正式会面之时,他们还是打起了精神,不愿让盟友看见自身懈怠的一面。

    当李令月被身边换了仕女装的亲兵扶下马车时,嬴政望向她的目光中带了些许惊艳之色。

    他一直都知道李令月生得极好,只是,她平日里总是大大咧咧,穿着十分随意,便是与黔首混在一起也不显违和。

    甚至有好几次,他在见到她时,她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完全打破了他心中对于“王女”、“贵女”的印象。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李令月盛装出行的模样。

    此时的李令月,面上带着得体的笑容,仿佛从画中走下来的仕女。但嬴政依然可以从她闪烁的眼神中捕捉到些许不耐之色来,这让他觉得颇为有趣。

    李令月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控制自己的表情,但她的目光却总是那么活络,仿佛会说话似的。这一点,兴许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秦国君臣与李令月君臣打了一通官腔之后,李令月命人将制作好的二十只铜炉搬了出来。

    “陛下与诸位大人且看,将这木炭加于铜炉之中燃烧,便有取暖之功效。这铜炉可置于大殿中,置于寝室内,置于诸位常待之地。”

    “冬日严寒,孤便以铜炉相赠,唯愿诸位在这寒冬能过得舒坦些。关于制作铜炉的法子,稍后孤自会命人奉上。”

    因近日咸阳天气越发寒冷,一些大臣们手上脚上生了冻疮。连处理公务之时,都恨不得拿条被子裹在身上。

    李令月的这份礼物,可谓是送到了他们心坎儿里。

    这一批铜炉只有二十只,定是优先紧着秦王用,宫中两名太后身为秦王的长辈,或许能一人分到一只,秦王自己肯定要留几只,他最看重的几名心腹大臣,或许也能分到一只,至于其他人,暂时是没有份的。

    不过,大唐太女不是将这铜炉的制作方法一并奉上了吗?

    待秦王命人将铜炉制作出来,他们不就有得用了?

    二十只铜炉齐齐摆放在大殿内,其中四只铜炉内燃烧着李令月刚刚命人添加进去的木炭,周围的确暖和了不少。这也让秦国大臣们愈发渴望得到这取暖之物。

    嬴政在工作方面对待手底下的大臣们要求严格,但在物质方面却不曾亏了他们。只一味严厉,不知给手底下的人好处,又有谁能真心为他卖命?

    在看到手底下的大臣们隐晦的渴望眼神后,嬴政道:“即日起,开办造炉厂,尽快将铜炉研制出来。”

    这造炉厂,嬴政没打算像造纸厂一样,开遍全国。他只打算在咸阳开一个造炉厂,生产一些铜炉供他自己和他的爱卿们使用。

    至于销往六国?别逗了,嬴政才不会消耗自己国家的铜,去帮助六国国君享受呢。哪怕他们愿意花大价钱购买也不行!

    对于任何有可能削弱本国军事力量的行为,嬴政都十分警惕。他是不可能坐视可以用来制作武器的金属,包括铜,铁,青铜等在内,任意流向其余国家的。

    若是其余国家愿意自己出原材料,花钱让秦国帮忙制作铜炉,那倒还能考虑。

    将该走的流程走完之后,嬴政命令周围的大臣们退下,他自己陪着李令月逛咸阳宫。

    秦国大臣们闻言,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向李令月与嬴政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暧昧之色。

    “王上可从未亲自陪哪位女子逛过咸阳宫呢,你说是吧,左庶长?”有人去探李斯的口风。

    毕竟,李斯像是知道什么内情的样子。

    “不仅是女子,王上也不曾陪哪个男子逛过咸阳宫。当今之世,即便是六国国君来了,恐怕也不配让王上亲自作陪。”李斯回答得滴水不漏。

    “说得也是。只是不知,王上是因大唐太女的身份,才这般看重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

    也不怪秦国大臣们多想,实在是秦王平日里甚少与哪个女子接近,唯有这大唐太女是个例外。

    他们已向李令月的下属打探过了,李令月亦未曾婚配,若秦王哪一日宣布欲立李令月为后,他们都不会感到惊讶。

    ……

    高高的夯土台基上,一座座宫殿巍峨耸立,连绵不绝,的确给人带来了深深的震撼感。

    咸阳宫面积很大,一眼过去望不到头。即使是未经扩建的咸阳宫,其宏大的规模也足以令人惊讶。

    嬴政命人驾着一辆轺车,他与李令月坐在这四面敞篷的轺车中,一边观赏着咸阳宫中的亭台楼阁,一边为李令月介绍着这些建筑。

    哪些宫殿是秦孝公将都城搬来咸阳时建造的,哪些宫殿是秦惠文王扩建的,秦武王偏好什么风格的宫殿,经他道来,简直让李令月像是见证了这座宫殿从无到有的历史,也像是见证了秦王们的争霸版图一点点扩张的过程。

    咸阳宫中最早的一批宫殿,宫墙已显得斑驳老旧。即使有后代人的精心养护,看起来也终究跟新建的宫殿不一样。

    “这片宫殿,便是我咸阳宫中最早的宫殿。”

    嬴政对李令月道:“先祖孝公刚刚上位之时,秦国苦穷,山东六国皆卑秦,连周天子也不屑理会我秦国。孝公深以为耻,遂变法图强,迁都咸阳,收复河西失地……这些最不起眼的宫殿,便是孝公在位时修建的。”

    待轺车驶到另一片建筑群前,嬴政又对李令月道:“这片宫殿,是先祖惠文王时所修宫殿。”

    秦惠文王“北扫义渠,西平巴蜀,东出函谷,南下商於”③,他所在之时,秦国已摆脱了当初无人搭理的窘境,成为了最强的国家之一,他自然有更多的财力来扩建咸阳宫。

    而后,便是秦武王。

    秦武王“平蜀乱,设丞相,拔宜阳,置三川”④,他自也渴望着能够如先祖们那般,扩大霸业版图。然而,他仅仅在位四年,便举鼎而亡。秦武王在位时命人修建的新宫殿,在他离世之时,甚至还没来得及修完。

    李令月见嬴政提及这位先祖时,语气不如先前提起秦孝公和秦惠文王时那般热络,不由问道:“听起来,你对秦武王的做法不大认同?”

    “他是我之先祖,我有什么好不认同他的呢?只是,他与人斗武,骤然离世,秦国险些就要因继承人之危而发生一场动乱。”

    嬴政不赞同臣议君,子议父,他这句话,已然表明了他的态度。

    不过,那时,秦武王若未因举鼎而早亡,嬴政这一脉,便会成为王室旁支,永远也没有成为嫡枝的机会了。

    秦武王之后,上位的不是秦武王的同母兄弟,秦惠文后之子公子壮,而是远在燕国为质的公子稷——未来的秦昭襄王,嬴政的曾大父。

    秦昭襄王在位的时间最长,也在咸阳宫留下了最深刻痕迹。有人说,他的一生,就是半个战国,此言确实有几分道理。他参与了太多事,也见证了太多事,影响了太多人的命运。

    秦昭襄王上位的过程颇具传奇色彩。

    原本论嫡论长,论朝中势力,这王位都落不到他的头上。

    秦武王虽然殁了,秦惠文后还有别的嫡子在,她支持自己的儿子嬴壮上位。芈八子,未来的秦宣太后则支持自己的儿子公子芾上位。

    当时,没有一个人考虑过远在燕国的嬴稷,哪怕是嬴稷的生母芈八子,也不敢将希望放在嬴稷的身上。众所周知,争夺王位之时,即便是正统继承人,若是不能及时赶回来,那也等同于与王位无缘了。

    但在此时,变数出现了——远在赵国的赵武灵王亲自下场了。

    赵武灵王兴许是想借由继承人之争,在秦国布一场大局,于是便派赵军护送嬴稷回秦国继承王位。彼时,经过胡服骑射的赵国,已俨然成为最强大的国家之一,这也使赵武灵王有了掺和秦国立储之事的底气。

    赵国表明了态度,芈八子自然也转而支持嬴稷,反正无论是公子芾还是公子稷,都是她的儿子,无论哪个上位她都不亏。

    彼时,无论是护送嬴稷回国的赵武灵王,还是秦国的其他人,都没有料到,“小可怜”嬴稷终有一日会成长为大魔王。

    赵武灵王护送嬴稷回国继位,嬴稷转头就欺负他儿子赵惠文王,诓骗赵惠文王献上和氏璧,渑池之会上还欲羞辱赵惠文王。到了赵孝成王时期,嬴稷更是送了赵国一场长平之战,一场邯郸之围。

    若不是信陵君窃符救赵,若不是其他国家合纵攻秦,只怕那时的赵国就真要让秦国给攻灭了。

    对齐国,秦昭襄王极尽忽悠之能事。先是忽悠齐愍王与他并称“东帝”、“西帝”,在齐愍王大肆征伐,犯了众怒之后,又与其余几国一起相约攻齐,令齐国险些覆灭。后来,齐国虽复国,但自齐威王,齐宣王时积攒的强大国力却消耗一空,自此无力再与秦争霸。

    对楚国,秦昭襄王也并没有因为他自己身上流有一半楚国血脉而手软,楚国与秦国的“相爱相杀”皆由秦昭襄王而起。名义上两国是姻亲,实则彼此心中暗藏仇恨怨怼之心。

    至于弱韩,秦昭襄王更是说打就打,连句废话都不需要多说。

    魏国在魏文侯与魏武侯之时,很是风光了一阵子,吴起担任魏国将领之时,一度夺了秦国河西之地,差点儿把秦国打得亡国。可惜后来,魏国几代昏君,盛产人才而留不住人才,领土渐失,但仍占据着中原最肥美的一块地方。

    面对这样的魏国,秦昭襄王自然不会放过这块肥肉,只要逮着机会就要啃上一口。

    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嬴稷都是其余几国君臣的噩梦。

    这样一位在位时间极长,且有有着雄霸天下野心的君王,自然也会大肆修建宫殿。

    咸阳宫中如今有近半的宫殿,都是秦昭襄王时期修建的。

    嬴政甚至还能指着秦昭襄王修建的宫殿,说出秦昭襄王在位期间,与他的大臣或者外国使者在这些宫殿前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至于后来的秦孝文王、秦庄襄王——俩人在位时间加起来还比不上秦武王,他们自然来不及在咸阳宫的宫殿群中留下属于自己的那座宫殿。

    李令月听得如痴如醉。虽说这些事迹,她在史书中也能读到,但谁能如她一般,让未来的始皇帝亲自为她讲述老嬴家的发家史呢?

    此时,站在李令月身边的少年秦王,语气虽还算冷静,但他的目光,却望向了更加悠远的方向,他的眼中,燃烧着炙热的火焰。

    嬴政对李令月道:“终有一日,寡人定会修建比曾大父更多的宫殿!”

    李令月握着他的手,劝他冷静冷静:“虽然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说,你会取得比你曾大父更高的功绩,但这修建宫殿之事,你还是悠着点儿吧。宫殿嘛,够住就好,实在不行修几座意思意思得了,可千万别一口气修个百八十座的。别忘了,你要的是大秦的长治久安,代代相传,而不是昙花一现。”

    “你后面准备建个阿房宫,这阿房宫都还没修建起来呢,后世之人便拿来借古讽今了。为了压根儿就享受不到的事,背负千古骂名,多划不来啊。”

    嬴政:“……”

    嬴政闷闷地道:“寡人知道了。”

    第039章 第 39 章

    因着这个小插曲,在之后的路途中,嬴政变得有些沉默,也不知他是不是因为李令月的话,又联想起了大秦二世而亡之类的事。

    他虽已接受这个事实,但每每想起这些,他便如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按理说,嬴政这个年龄,应当是一个人最勇敢无畏、锐意进取的时候,可李令月口中的那个未来,让他多了几分慎重。

    这时,李令月看着嬴政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甚至觉得他有几分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也让她难得的多了些愧疚之心——或许,她不该说那些话的。

    至少不该在嬴政兴致最高昂的时候,说那些话。

    “喂。”李令月戳了戳嬴政的手背。

    “何事?”嬴政抬眸看她。

    “别不高兴了,好不好?”

    “寡人没有不高兴。还有,别用这副哄小孩的语气哄寡人。”

    “还说没有不高兴呢,你都自称寡人了。”

    现在,除了谈论公务的时候外,他们私下里相处时都直呼你我。毕竟“寡人”和“孤”,都是容易让人产生距离感的称谓。

    只有在需要强调自身的身份时,他们才会用回这个称谓。

    “不过,我没有想到,原来你也会口是心非呐。”

    李令月的脸蓦然在嬴政面前放大,令嬴政一惊。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们甚至能感受到彼此交错的呼吸。

    夕阳下,两道影子渐渐地重合在了一起。

    载着他们的马儿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停下了步伐。

    ……

    嬴政以咸阳宫过大,一日之内难以逛尽为由,邀请李令月在咸阳宫中小住几日,他可以慢慢带着她将咸阳宫的主要宫殿都逛一遍。

    李令月欣然应允。

    此前她都已经连着加班好些日子了,给自己放个小小的假,也没什么不好。

    李令月一向不是喜欢苛待自己的人,劳逸结合,才能效率更高啊。

    她在咸阳宫,才不是单纯为了谈情说爱呢。首先嬴政就是个工作狂,即使是谈着恋爱,也不会忘记工作的事。

    指不定她还能为他解答一些疑惑呢,李令月理直气壮地想。

    嬴政让底下的宫人为李令月收拾宫殿,他这命令道是下得轻松,底下的人却犯了难,不知该将李令月安置在哪处宫殿中。

    虽然嬴政说了,李令月在咸阳宫期间的一应规格,皆比照着他这个秦王来,但底下的人也不可能真的将李令月安置在历代秦王居住过的宫殿中啊。

    嬴政思量了片刻,对李令月道:“楚怀王在秦国‘做客’期间居住的宫殿,与秦国王后的宫殿,你自己选一处吧。”

    李令月不假思索地道:“楚怀王可是被囚禁到死的,住他曾经住过的宫殿多不吉利啊。不选他,我选秦国王后的宫殿。”

    不知怎的,李令月觉得,在她说出这番话后,嬴政的神色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李令月干巴巴地补充了一句:“反正你现在也没有王后,让我住一住也没关系吧?”

    至于日后,等她回了大唐,他是立后也好,不立后也罢,都与她没什么关系了。

    “你可知,若你住进那座宫殿,在外人眼中,你就等同于寡人的王后了。”嬴政道。

    “咱们知道咱们是什么关系就行了,其他人是怎么看我们的,又有什么要紧?”

    嬴政看着李令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旁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于她而言,却毫无意义。

    “喂,你是故意的吧?”李令月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不善地看着嬴政。

    “什么?”

    “就是宫殿啊,当真只有楚怀王住过的宫殿,以及秦国王后的宫殿适合我住吗?就没有别国国君来秦国做客,然后顺利离开的?”

    嬴政眸色微微一沉:“你想住别国国君住过的宫殿?”

    李令月刚想说她无所谓,但看着嬴政的神色,她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

    “自然不会,别的男人住过的宫殿,我怎么会感兴趣呢?而且,他们住的宫殿规格再高,对我来说,也不及秦国王后的宫殿有吸引力。”

    “毕竟,那是离你最近的一座宫殿啊。”

    “阿政,我想离你近一些。”

    她的笑颜,与她的话语,就这么落在了他的心里。

    ……

    李令月入住咸阳宫之事,很快便惊动了华阳太后与夏太后。

    “政儿居然让她住进了秦国王后的宫殿,老姐姐,你说,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夏太后看向了一旁的华阳太后。

    “能是什么意思?我还是第一次见政儿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

    “若政儿当真欲立那女子为后……”

    夏太后这话才刚出口,便被华阳太后以手指抵在了唇上:“若政儿当真欲立她为后,你我该感到高兴才是。有了王后,政儿身边再多几个侍奉之人,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了。再之后,政儿有了继承人,你我这等老婆子也可享享清福,不必再处处拘着政儿了。若是可以,谁又愿意做个讨人嫌的老婆子呢?”

    华阳太后当年那般得秦孝文王喜爱看重,自然不是一个蠢人。

    她虽有私心,但看得清局势。

    眼下,嬴政采取和缓的外交策略,眼看着就要往“仁君”的道路上发展。华阳太后虽偶尔担心他这样“善良”,在外会受到其他国家欺负,但她总算是不必担心嬴政会如秦昭襄王那般,以严苛的态度对待楚国了。

    嬴政若是能收下华阳太后的侄孙女,诞下拥有楚国血脉的继承人,自然最好,若是他不愿收下楚女,华阳太后也不强求。

    只要她不犯了嬴政的忌讳,她在一日,终归能为秦楚交好尽一份力。

    夏太后道:“那我们可要去见一见那位……大唐太女?”

    在夏太后的想法中,既然李令月有可能成为秦国王后,她们还是提前摸清她的脾性,与她处好关系为妙。

    “不必了。她身份不同寻常,若你我见了她,究竟是你我给她行礼,还是她给我们行晚辈礼?都不妥当。她的事,还是交给政儿来操心吧。”

    无论是李令月的事,还是嬴政的事,都不是她们两个能够管的了。

    ……

    第二日,李令月在与嬴政相约逛宫殿之时,没忘了把她那烧得暖暖的手炉带上。

    一见面,她就将手炉塞入了嬴政的手中。

    嬴政只略略扫了一眼,便能看出这只手炉比那些摆放在他宫殿中的铜炉精致不少,不仅有花纹,还将他的名字“政”刻了上去。

    “这便是你要给我的‘惊喜’?”嬴政问。

    “是啊,要不是你那么怕冷,还专程在自己的寝殿中修建了壁炉,我也不会想到送你这个手炉。不过,你昨日已经见过铜炉了,再见到这‘手炉’,肯定是没什么‘惊喜’了。”

    李令月有些懊恼:“我昨日应该一见了你,就将这手炉塞入你怀中的。”

    嬴政见了她这副表情,微微扯了扯嘴角,将那手炉抱在怀中。

    “我很喜欢。”

    “当真?”

    “自然是真的。”

    惊喜虽没有了,但他喜欢李令月对他的这份用心。

    嬴政身边虽有不少人争相讨好他,但那些人,包括他的两位大母在内,心思并不纯粹。

    也唯有李令月,会单纯因为想让他开心而为他用心。

    不过,嬴政若是深究,便会发现,这其实是一个悖论。

    李令月待他纯粹,是因为不需要讨好他,才可随心所欲;其他人待他不纯粹,也是身份使然。

    今日两人没有选择坐轺车,而是徒步在咸阳宫内行走,继续沿着昨日没有逛过的路线行走。

    李令月对嬴政道:“听闻楚国离宫章华台又称三休台,因其占地太广,台高十丈,拾级而上时,中途需要休息三次①。不知咱们徒步穿越咸阳宫,中途又要休息几次?”

    嬴政傲然道:“楚灵王所建的章华台,如何与我大秦咸阳宫相提并论?”

    他看了李令月一眼:“不过,依你我的体力,即便是徒步穿越咸阳宫,也未必需要休息。”

    李令月点头:“这倒是。”

    她常年在外行军打仗,体力和耐力自然不必多说。

    嬴政自上回在长安遇刺以来,这段时间显然是好好锻炼过的。他方才跟李令月切磋了大半个时辰的剑法,这会儿还能若无其事地为李令月领路,其体力也可见一斑。

    “对了,我给你的铜炉,你都送给谁了?”李令月八卦兮兮地问。

    足足二十个呢,李令月才不觉得嬴政会全部自己留着。

    考验秦国大臣们在秦王政心中地位的时候到了!

    “你可以猜猜,若你能猜对,我可以赠你一样宝物。”嬴政停下了脚步。

    “我不需要宝物,能把这个奖品换成别的东西吗?比如——”李令月的目光落在了嬴政的脸上:“换你大笑三声。你必须得笑得非常开心,非常真诚,而且还得笑出声来。”

    “你就那么喜欢看我出丑吗?”嬴政看着李令月的目光有些无奈。

    “因为从来没有见你大笑过,当然想看一看你不一样的一面。”李令月轻轻推了推嬴政的胳膊:“你敢不敢应呢?”

    “有什么不敢的?不过,想要一口气猜对所有人可不容易。若你猜错一个人,便要接受我的处罚,你可答应?”

    “没问题。”李令月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将嬴政在书信中时常提及的那几个大臣的名字给扒拉了出来。

    照着这个高频词,来找嬴政的“心上臣”准没错。

    李令月事先向嬴政询问过了他自己留下了几只铜炉,他有没有往几位太后那儿送铜炉,然后便开始了她的猜测。

    李令月的这种法子果然奏效,她靠着这个秘诀猜对了绝大部分人,只是,在最后一人身上,她栽了个跟头。

    “怎么会是吕不韦?”李令月怀疑嬴政在驴她:“你不是向来不喜欢吕不韦?”

    嬴政一脸高深莫测地道:“谁说寡人不喜欢吕不韦了?寡人对能够为寡人所用的人才,向来都是宠信有加。”

    与此同时,文信侯府邸中,收到来自秦王的慰问嘉奖的吕不韦也很震惊。

    他赋闲在家已有一个多月了。

    吕不韦本以为,自己能够留在咸阳继续编纂《吕氏春秋》,已是一件很好的事。

    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居然还能收到只有秦王亲信才能获得的第一批铜炉。

    只是——

    “王上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吕不韦看着与铜炉一道寄过来的许多本佛经,陷入了迷茫之中。

    莫非,秦王近日对这门新兴的学说感兴趣,想让他将这门学说编入《吕氏春秋》中,未来让这门学说发扬光大?

    可这门学说,看起来并不适合如今的秦国啊。吕不韦忧心忡忡地想,他究竟要不要劝一劝秦王呢?

    第040章 第 40 章

    当晚,吕不韦几乎一宿未眠。

    他将其中的一本佛经拿出来翻了翻,总结了一下佛经的中心思想,而后开始反反复复地揣摩秦王的用意。

    毋庸置疑,秦王政是个极有野心之人。

    虽然秦王政近日所变之新法让吕不韦看不透,但倘若他是个没有野心之人,他也不会亲自提拔李斯这么个新人,行变法之事了。

    历来敢于顶着压力变法的,都是心怀壮志的君主。

    且秦王政不久前还命蒙骜拔得魏国二十城,又接受了燕国和赵国的献地呢。说他没有吞并其余六国的野心,吕不韦是万万不信的。

    这样一名热衷于杀伐征战的君主,怎会对佛经这种化去人身上戾气的典籍产生兴趣?

    翌日一早,吕不韦便迫不及待地拿着牌子,入宫求见秦王。

    他的牌子还是当初秦庄襄王嬴子楚给他的,持有此牌,可随时入宫觐见。

    这样的令牌,纲成君蔡泽手中也同样有一块,他的令牌来自秦昭襄王。

    虽是先王给的令牌,当今秦王对这令牌的有效性显然是认可的。吕不韦很顺利地凭着手中的令牌见到了嬴政。

    对于吕不韦的到来,嬴政似乎并不意外,他开口与吕不韦寒暄道:“寡人派人给文信侯送去的铜炉,文信侯用着还好吧?”

    “王上赐下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用的。只是,臣对于王上无尺寸之功,臣蒙王上如此厚爱,心中十分惶恐。”

    吕不韦扶持嬴子楚、嬴政父子上位,他说自己无尺寸之功,也是有些自谦了。

    只是,吕不韦自摆正心态以来,便不敢再居功自傲。

    他为嬴子楚立下大功,嬴子楚已册封他为秦国相邦,又给了他文信侯之位,已算是很对得起他了。

    他对嬴政虽有拥立之功,他与太后赵姬私通,却是不争的事实。他引起的嫪毐之乱,更是一度威胁王权。

    功过相抵,吕不韦不认为自己在嬴政面前还有自傲的资本。

    嬴政分明也不那么信任他,为何又忽然以对待宠臣的态度来对待他?

    “文信侯稍安勿躁,你心中的疑惑,寡人会一一为你解答。”嬴政继续以闲聊般的口吻道:“寡人记得,文信侯从前从事商贾买卖之事,如今在秦国为官多年,不知这老本行可丢下了?”

    “回王上,臣自入秦以来,公务繁忙,已很久未再从事商贾之事。”吕不韦谨慎地答道:“臣手底下那帮做生意的班子倒是还在。只是,秦法重农抑商,他们在秦国,也没什么作为,如今正帮臣处理一下杂事。”

    “这样的人才,若闲置不用,倒是可惜了。”

    吕不韦一时摸不清嬴政的想法,这时,嬴政却将他召到了面前:“文信侯且来看看这张舆图。”

    吕不韦本以为,嬴政让他看的是七国舆图,却未料到,那张舆图竟广阔得不可思议。

    七国都在舆图上,却缩在一处,只占据一块小小的地方。

    这与他先前看到的大唐舆图有些类似,只是,在这份舆图中,七国所占据之地,似乎比那份大唐舆图还要小。

    嬴政低头看着手中的舆图,开口道:“大唐太女告诉寡人,七国以西,沿河西走廊一路西行,除了匈奴、楼烦、大月氏、乌孙等国之外,还有许多西域小国。这些国家有葡萄、苜蓿、石榴、胡麻等物,皆是我大秦所不曾有的,其中有一国还盛产汗血宝马。”

    说着这些话的同时,嬴政的手也在舆图上游走着。

    “我们七国西南方,有一帝国,名唤孔雀王朝,盛产乌兹钢、棉花、香料、象牙……孔雀王朝再往西,还有塞琉古帝国、安息帝国(帕提亚帝国)、马其顿王朝,以及罗马共和国……”

    每说到一处,嬴政的手也跟着动上一动。

    透过他的指尖,吕不韦终于第一次窥探到七国之外的世界。

    那个世界对于他而言神秘而又遥远,若不是嬴政将那个世界呈现在他的面前,兴许他终其一生,也不会知道那个世界的存在。

    “这些、这些……都是大唐太女她……”

    嬴政点了点头:“不错,都是令月告诉寡人的。那些距离太远的国家,寡人一时鞭长莫及,只是西域诸国的苜蓿、汗血马等物,以及孔雀王朝的乌兹钢与棉花,寡人势在必得!”

    他将大秦、西域,以及孔雀王朝重点圈了出来。又在大秦通往西域的路途,以及大秦通往孔雀王朝的路途中,画上了两条粗粗的横杠。

    而除了这几国之外,另外几大帝国,嬴政有机会也会派人去走一走,那些国家必定也有不少大秦稀缺之物。无论是与那几个帝国通商,还是建交,总归对大秦来说都没有什么坏处。

    但那是嬴政下一个阶段,甚至下下个阶段的目标了。现阶段,嬴政只想顺利完成变法,征服六国之地,而后南取百越,西出陇西狄道。

    在说完这番话后,嬴政用深沉的目光看着吕不韦:“文信侯,你这一生汲汲营营,仅仅是为了获得高官厚禄,大权在握,还是为了名垂千古?”

    “如今,有一名垂千古的机会摆在面前,你可愿往?”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吕不韦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王上是想派臣前往西域之地,与西域各国通商?”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西出陇西,横穿匈奴、大月氏,深入西域各国。若吕不韦能做这第一人,他自然能够名载史册。

    “不,寡人欲命你前往的,是孔雀王朝。乌兹钢锋利无比,可打造武器,制作农具,无论是军用还是民用,获取乌兹钢及其锻造方法,对于我大秦而言都大有裨益。此外,棉花可御寒,象牙可入药,你到了孔雀王朝,此二物也是需要你留意的。至于别的东西,你看着带一些回来吧。”

    三言两语间,嬴政便已将吕不韦入孔雀王朝一事敲定了下来。

    他几乎没有给吕不韦反驳的余地,便如他当初任用李斯变法之时,不曾征询过李斯的意见一样。

    吕不韦很快便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不接受能怎么办呢?秦王的好处,可不是他能够白拿的。

    况且,吕不韦作为谋国商人,他骨子里便不乏冒险精神。

    如今眼见着秦王在朝中是不会重用他了,往外走走,对于他来说也不失为一条坦荡之路。

    西行之路虽危险,但同时也伴随着无数机遇。说不得他自己名垂千古的同时,也能为子孙挣个坦荡前程回来。

    这般想着,吕不韦心中最后的那丝抵触也没了,他开始向嬴政打探起孔雀王朝的信息来。

    吕不韦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生意,既然要与孔雀王朝通商,他自然要先了解即将与他合作之人的底细。

    这时,嬴政派去的人恰好将李令月请了过来。

    李令月对吕不韦道:“与孔雀王朝有关之事,就由孤来说给文信侯听吧。”

    “孔雀王朝的建立,与马其顿王朝的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有关。约莫一百年前,亚历山大大帝灭了波斯帝国,一路上,诸多大大小小的国家皆望风而降。亚历山大大帝的大军却在抵达孔雀王朝所在之地时,遭遇了惨败。”

    “孔雀王朝,最初是为了抵御马其顿王国的入侵,才建立起来的,传承至今,已有三代。如今在位的,是孔雀王朝的阿育王,他年轻时,南征北伐,孔雀王朝的领土在他手中不断扩大。”

    吕不韦听闻这位阿育王竟是征伐与杀戮之心如此重的一位帝王,顿时觉得他怕是不好相处。

    一般而言,铁血的帝王都喜欢乾纲独断。这类帝王若是打定了主意,即便身边的人费尽口舌,恐怕也难以劝服他们改变主意。

    “据说在一次征战中,阿育王看到了满地的尸体与鲜血,内心感到十分痛苦。自此之后,他开始信奉佛教,以此来获得内心的宁静。”

    说到这里,李令月看向了吕不韦:“现在,你应当明白陛下为何要给你送去佛经了吧?佛教,是孔雀王朝如今的国教。”

    想要跟孔雀王朝的高层打好关系,就免不了要跟他们有共同话题。在李令月看来,谈论佛法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不过,佛教与佛教之间也是不一样的。任何大教派内部都分了不少小教派,这些小教派之间彼此也是教义不同,谁都不服谁。

    因此,李令月又郑重告知吕不韦,她给他的佛教,只能拿来做个参考,等他到了孔雀王朝,他跟人交流的时候,具体要怎么说,还得靠他临场发挥。

    吕不韦将李令月的话一一记在了心中。

    “对了,文信侯,这佛法虽然玄妙,却不符合秦国如今的国情。与你同行的人,务必要进行慎重筛选。陛下虽希望你们能够习得佛法,与孔雀王朝的人进行有效的交流,却不希望你们深陷进去。”

    李令月叮嘱道。

    “王上与太女放心,吕某明白。”

    刚刚得了重任的吕不韦神色严肃,决定回去好好合计合计。虽说这次秦王政是派吕不韦前往孔雀王朝进行通商,但事涉两国邦交,自然又与寻常的买卖不同。

    待送走了吕不韦,李令月将目光转向了嬴政:“这回我算是帮了你一个忙吧,你准备怎么感谢我?”

    “你输了赌约,本该受罚。我免了你的惩罚,如何?”

    “你这也太没有诚意了。”李令月垮着脸道。

    嬴政见她沉着脸,还不忘朝自己这里偷瞄的模样,忍笑道:“你要什么样的诚意?”

    “放心,我不为难陛下。我要的,自然是……陛下给得起的东西……”

    她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后面的话语,消失在唇齿间,有些模糊不清了。

    屋内人影憧憧,屋外日头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