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由爱故生怖
时至深秋, 汴京城外枫林又红遍满山,秋风萧瑟,宅中只余松柏常青。
自宫中夜宴过后, 韦氏也知那春风得意的少年将军竟是师无涯, 付彰与付远衡在家中再不提少年将军。
虽说如此, 但付远衡仍在心中赞叹其才能,只是当年的事,却无法和解。
师无涯与付家恩断义绝, 再不往来,如今潇洒回京, 还不知他心中对付家有何看法, 付彰在心中几度揣摩,最终没个结论。
韦氏近来为此事头疼,清秋虽与王恒情投意合, 可往日里,清秋对师无涯情深意重, 为他神魂失守,如今师无涯乍一回京,还不晓得有无变数。
韦氏心中记挂着这事, 却又不能与清秋直言, 只怕勾起些不好的回忆。
这日午后晴空如洗,云淡风轻,秋风卷着庭前落叶。
清秋在正房里与韦氏说话, 韦氏一袭豆绿衣裳,绾着光洁的发髻,坐在榻上闲闲吃茶,清秋支手扶额, 撑着小几,手中捧着半卷书。
此刻闲静安然,忽地一声,李妈妈掀帘而进,急急赶来,只见里屋姑娘在看书,忙慢下脚步,道:“惊扰姑娘了。”
“不妨事的,本就是闲书。”清秋抬眸轻笑。
李妈妈亦笑道:“姑娘当真是个性子好的。”
闻言,韦氏看清秋一眼,神情复杂,韦氏朝李妈妈道:“是有人来了?”
清秋放下书,听她二人说话。李妈妈上前一步,本想单独说与韦氏,可瞧着清秋这副认真静听的模样,只好顿住脚。
“倒不是人,是礼。”李妈妈讪讪道,“又是国公夫人送来的贵礼,这回倒与往日不同于了,多送的是吉利的物件,又抬了好几箱金玉珠宝,说是赠与姑娘玩的。”
先前国公府也送过不少礼,只是这回格外郑重。
清秋微微蹙眉,眸光一转便想到了其中缘由,道:“是王夫人赠我的,收下罢,只记在我名下,不要收到母亲房里。”
如此一来,日后韦氏也就不用还礼了。
韦氏问道:“你当真是要答应了?话先说在前头,你如今在家一日有你爹和哥哥担待着,再不济,我豁出面子保全你,可你要是嫁了人,便不可再像往日那般行事,你可晓得?”
“国公府是什么样的人家?是由不得你胡来的,王夫人陈氏是世家大族,王国公又有胞妹王贤妃在宫中承宠,王家郎君又是国公唯一的嫡子,你将来可能待得住?清秋,从前我盼着你嫁个好人家,总不至于叫你受委屈,可如今看来,哪儿都不是好去处。”
韦氏长叹一声,李妈妈跟着皱眉,李妈妈劝道:“夫人,这是姑娘的福气,日后定然会顺风顺水,夫人关心则乱,说这些别叫姑娘心里害怕。”
往日里韦氏只想让清秋嫁得高门,一生锦衣玉食,可当真有这样的好事摆在门前,韦氏心里却打起了退堂鼓。
清秋安慰韦氏,柔声道:“母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论嫁与谁,都有这一遭,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姑子,都会有的,只是国公家高门显赫,水更深些,女儿心里有数,母亲别再为此事伤心了。”
清秋抿唇,为韦氏斟茶倒水,韦氏长舒口气,哪里能真正放下心来,只是此刻不知再说些什么。
晚间用过饭后,韦氏身累,便让清秋与吕氏先离开,清秋扶着吕氏,二人饭后漫步。
秋日的霞光,与山间红枫共色,从天边的一处蔓延至另一处,霞光铺满汴京,如同细碎的金子悬浮在空中。
吕氏步履虚浮,额间冒有虚寒,清秋忧道:“嫂嫂,要不先回屋歇歇?”
吕氏摇头,眼中含笑,道:“可还记得那日集英殿内,你对我说的话?”
清秋自然记得,只是她并未深究,吕氏是她的嫂嫂,饶是晓得了过去的事也不会声张,因而她并未在意此事。
这件事,不必想也知道是谁说的。
清秋颔首,道:“定然是大哥说的,大哥平日里不苟言笑,向来在意规矩,这件事我将其判在家丑之内,想必大哥也是如此想的,可大哥还是告诉嫂嫂了。”
“可见大哥心里也没什么规矩。”清秋挑眉打趣付远衡,她侧目观察吕氏的神情。
吕氏性情温良,待她又是极好,因而她故意做出这副样子,为的就是卖哥哥一个人情。
此话一出,吕氏倏然红了脸,眸光乱转。
这话不明摆着说付远衡为了她连规矩礼仪都不要了。更何况,付远衡极守规矩,与付彰如出一辙,甚至还更严苛。
家丑不可外扬,饶是亲嫂子,也不该说出去。
清秋乐得眉花眼笑,吕氏羞赧道:“你这张巧嘴向来不饶人,稍熟些了,连我都要被你打趣,可见你真真是家中的小霸王。”
闻言,清秋挽着吕氏的手腕,故作委屈道:“可我说的是实话,嫂嫂是觉得我说错了?”
吕氏不欲与她争辩,正色问:“这几日风头正盛的少年将军便是你曾经的心上人?那你如今再见他,心中作何感想?”
清秋眸光一暗,别开眼,眼前是杏院旁的荷花池,当年她就是在此与师无涯恩断义绝,扬言要恨他一辈子。
她想不恨他的,可却忘不掉曾经对师无涯低声下气,将自己的尊严碾在地上。
清秋在青山寺中读过许多书,书中赞叹梅花高洁,又说名士不肯摧眉折腰侍权贵,可她却因一丝薄情要折了傲骨。
从前师无涯高傲,对她不肯低头,而她低头折节追在他身后如同乞儿。
乞求什么?求一份真情。
如今回想起来,清秋只觉可笑。
情之一字,催心折肝,可要为了这一个字,抛了自尊自傲,那便是最荒唐的事。
青山寺的两年,每读一卷书,清秋便恨师无涯一分,从前她打碎自身的傲气,如今她又一点点的捡了回来。
她恨师无涯,恨之入骨。
吕氏不同于韦氏的试探犹豫,而是单刀直入,将她平静的心一下子击得七零八碎,她思索着要如何回答韦氏的问题。
清秋望着枯荷残枝失神,良久,她静静道:“不如何,只不过是父亲的旧友之子,在付家借住过几年。我从前确实喜欢他,只是那是从前的事,往事只堪哀。”
吕氏悄声叹气,垂眸凝视着她,她听清秋说得轻松,可这“往事只堪哀”的下一句是,“对景难排”。
吕氏目光生怜,颇为惋惜地看着清秋。
小女儿家的心思,她是懂得的。就像当年她父亲为她定下张家四郎的亲事,她不情愿,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纵使再不情愿,她还是得嫁过去。吕氏对婚姻的期盼只有“举案齐眉”这四个字,若是张家四郎与她能够如此,她这一生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吕氏刚开解好自己,却听父亲说张家获罪贬到岭南,张家四郎不愿拖累她,恳请退婚。吕氏听说,只觉张家四郎是个品行高洁的君子,她想就算被贬,只要夫妻齐心总归会有好日子过。
于是她向父亲言说,想要嫁给张家四郎,可奈何张家四郎一心想要退婚,又远赴岭南,她只得作罢。
因退婚一事,吕氏的婚事一拖再拖,直到前两年,付远衡向秘书省少监提亲,吕氏才得以嫁入付家。
说来也巧,付远衡那时是昭文馆学士,他的恩师便是吕氏的父亲,吕氏与付远衡相识已久,吕氏只觉嫁谁都是嫁,便允了父亲。
不过这些事,清秋不晓得,她只知吕氏与付远衡极为相配,又兼青梅竹马。
吕氏领清秋坐到池边亭下,道:“清秋,只要你欢喜,无论做什么,嫂嫂都是应允的,许多事我不晓得,可是嫁人还需想清楚。”
清秋单手支着下颚,目光眺向眼前的枯荷池,因她曾经要跳池,这池水被填高了。
“嫂嫂,我想得清楚,看得明白,我愿意嫁给常也,是我深思熟虑的决定,绝非一时气话或是戏言。”清秋一字一句地说得清晰坚决,眼中更是笃定。
吕氏微怔,那些劝她好生想想的话都哽在喉间,吐不出来,咽不进去。
“嫂嫂,过几日我要回一趟杭州,我有东西落在哪儿了,我要拿回来。嫂嫂,我不在的这几日,你要保重身体,待我从杭州回来,我便和常也定亲。”
清秋起身伸个懒腰,秋风吹拂她的衣裳发钗,在薄薄秋风中,清秋如同轻巧的枝叶,仿佛一吹就随风飘走。
吕氏仰头看她,无可奈何地叹道:“只你欢喜便好。”
清秋杏眸明亮,眉眼弯弯,笑道:“嫂嫂多虑了,我心似明镜,早已为自己想好了,嫂嫂不必担忧。”
自那日过后,清秋便向韦氏说明要回杭州旧宅,说是要取一件旧物,韦氏心中有疑,一个劲地追问,清秋却不肯说,只说到时候便回来。
韦氏拧不过她,只气道:“你要回就回,把那宅子卖了也成,我和你父亲是再不会回杭州了,你可晓得?”
“当真要卖?”清秋凝眉问道。
那宅子是她们一家人曾生活过的地方,虽说宅子比汴京的小了许多,可也是承载了儿时记忆。
听见此话,李妈妈忙道:“夫人可别说气话,老夫人心里是有您的,日后回了杭州也有个去处不是?”
李妈妈朝清秋使眼色,清秋会意,劝道:“母亲是因我生气,故而说了昏话,我权当作没听见,成不成?”
韦氏哼声,别过眼,不与她说话。
清秋见此也不急,心里已经有了对策,李妈妈忙退开一步,清秋起身坐至韦氏身边,挽着韦氏的手,睁圆了眼睛。
“阿娘,你是气我的,我都晓得,阿娘,不要生清秋的气,这回我便也回去瞧瞧外祖母替您带个话如何?”清秋蹭着韦氏的臂弯,如同猫儿直往人怀里钻。
相较于两年前,清秋撒娇的招数显然不太实用,从前她可以窝在韦氏怀里,如今却只能倚在母亲的臂弯。
招数虽然拙劣,但对韦氏是好用的,韦氏眸光渐沉,叹道:“你愿去便去,记着你自个儿的话,清秋,向外祖母问一声安好。”
韦氏悄然别开眼,低声说着,韦氏不让清秋多留,让李妈妈送清秋出去。
回一趟杭州山高水远,临行前几日,清秋去了一趟青山寺,清秋先去大殿上香,而后等元圣元智诵完经。
元智见清秋来,早课后忙不跌地奔向寮房,清秋专程备了百花糕,元智来后不久,元圣紧随其后。
元智坐在亭子里一口一个百花糕,元圣正欲说他,却听清秋说及要回杭州一事。
元智一听,急着要说话,一时紧张,糕点哽在喉咙里,清秋忙倒了杯茶,笑道:“你急什么,有没人和你抢,两碟还不够你吃?”
元圣解释道:“元智师弟是从杭州捡来的,师父当年见元智孤苦伶仃,便带回了汴京。”
清秋顺着元智的背,心下了然,“原是如此,这有什么好急的。”
“付二娘子,我可以和你一起回杭州吗?”元智灌了好几口水,满眼希冀地望着清秋。
元圣在一旁垂首不语,仿佛是默认了元智的话,清秋倒觉得没什么,只不过是多了一个人,但要带元智走恐怕还需方丈松口。
清秋问:“空绝师父能答应吗?”
元智咳了咳,道:“师父说过会带我回一次杭州,定然会答应的,付娘子,就带我去吧。”
听元智如此说,清秋不好推辞,况且元智本系杭州人氏,来汴京之后定然未再回过杭州,元智元圣二人忙去寻空绝。
元智哭丧着脸,苦苦哀求,元圣在一旁帮腔,清秋则是最后假装路过,便也说了几句好话。
空绝白眉耷拉着,叹道:“是我当年答应你要带你回去,如今我抽不开身,倒是劳烦付二娘子了,元智道心不稳,这些年只当他个孩子教养,也未让他遁入佛门。”
原是如此,清秋这才明白为何元智向来不忌口,还在寺中酿酒吃肉。
元圣道:“师弟这么多年都为静下心来,有朝一日,终要还俗。”
元圣望着元智与清秋远去的背影,满眼无奈,空绝手中捻着佛珠,眯着眼。
“元智有自己的缘法,心不在这儿倒也无妨。”
——
同空绝方丈和元圣请辞后,清秋带着元智下山,元圣为元智备了几套衣裳,临行前嘱咐元智不要在外贪吃,元智一一点头,极其认真地保证。
回汴京后,清秋命云露收拾好衣裳行李,让绿柳去看顾瞳瞳,清秋让李妈妈为元智收拾一间厢房暂住一晚。
云露和绿柳交换了差事,清秋从正屋回来时,绿柳在收拾包袱,云露正逗着瞳瞳。
付彰得知清秋要回杭州去,也说让她将杭州的宅子卖了,清秋只好带着田契,但那宅子她却还未想好要不要卖。
次日一早,清秋留了封信交给李妈妈,那信是交与王恒的,她一时决定回杭州还未和王恒说,启程的日子早,来不及与王恒面说,只好如此。
清秋回杭州一事,于王恒来说有些突然,只是等他得知时,清秋已然寻了客船南下。
他与清秋定亲在即,清秋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杭州,王恒心下慌张,恐清秋悔话,可当日在宫中,清秋说愿意嫁给他。
她愿意嫁给他,还唤了他的字,一时间,王恒陷入反复揣度之中,不由得去猜测清秋曾喜欢的那人。
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因清秋而陷入忧虑,这无法从心头消解,唯有将定亲一事,早早地提上日程,才能叫他安心。
在与清秋不多的接触中,王恒当真搜寻出一个可疑的人。
当年付家的谢师宴,他在付宅中迷路,撞上清秋,还未等他开口,清秋便喊了那人一声。
那时他太过欢喜,在清秋俏皮灵动的双眸中失了魂。
而忽略了那人。
思及此,王恒命观墨去查那日出现在付宅中的人。
——
清秋所乘客船长十多丈,深三丈,阔二丈五尺,一路乘船的南下的客人数不胜数,船艏的甲板外挑,造有楼台。
舱室里清秋凭窗望着滔滔不绝的江水,云露元智在一旁逗着瞳瞳,因怕它乱跑,清秋不曾将它放出来。
吕氏本欲留下瞳瞳,但清秋想着,它在付宅无人照料,韦氏不喜狸奴,吕氏又要顾念着小侄儿,倒不如将瞳瞳带在身边。
绿柳守在清秋身边,陪她看遥遥青山,粼粼江水。
“有些闷,我出去走走。”清秋余光瞥见绿柳,轻声说着。
清秋利索起身戴上幂篱,绿柳随即追上前去,忙道:“姑娘,我陪着你吧。”
云露听见动静,抬头望向绿柳,“绿柳姐姐,歇歇吧,瞧你站了这么久,跟我和元智玩会罢。”
“你瞧瞳瞳多可爱,这么可爱的狸奴,绿柳姐姐你当真一点都不喜欢?”云露睁大眼睛,学着瞳瞳喵了一声。
元智没绷住捧腹大笑,云露凝眉揪起他的耳朵,“笑什么笑,笑笑笑,就知道笑笑笑。”
“我错了,我错了,云露姐姐饶了我饶了我。”
绿柳看他二人嬉闹,眉头轻拧,随后又看了一眼瞳瞳,却没有过去,仍旧站在窗边。
清秋出了船室,此刻霞光渐浓,江面浮起碎金,同行江南的游人倚在船舷,享受着这江面长风,秋高气爽,使人心神开阔。
清秋着鹅黄杏花齐胸襦裙,肩上碧色披帛交缠,颇有几分春日气息,
青山寺位于城外半山腰,此时九月中旬,半山腰的红枫已显露,从汴河回首望去,可窥见群山一点红,如同姑娘家所用绫罗披帛,延绵轻薄。
隔着一层薄纱,清秋看不太清远景,只知道那方就是青山寺。
清秋走至船舷边,眺望平阔的江面,回杭州她要做些什么,又要拿回什么,清秋并未想好,所落下的东西,其实是一段旧忆。
师无涯所送的簪子可以丢,写下的印花笺可以烧,可是那真切的十二年,要抹去并非易事。
清秋失神地注视前方,纵使有再豁达的诗书,也抵不过乱成线的思绪。
江心升起明月,一轮弯月倒置其中,江面急风骤起,船帆吹得呼呼作响。
“姑娘,江上风冷,且先进去吧。”绿柳出来劝道。
江上秋风瑟瑟惹人寒,确实冷得人发颤,甲板上所站的人悉数回船室,清秋迟了会,便等着人都进了再回去。
清秋打眼望了望正对面的一黑衣人,那人衣如松墨,长缨挽发,随风飘摇,皎皎明月之下,颇有浪客意境。
只是那身形,瞧着有些眼熟,清秋微眯着眼,正欲撩开幂篱,却听绿柳开口。
“姑娘,这会没人了。”
清秋颔首,只得就此作罢,转身进了船室。
夜里清秋睡得不安稳,竟梦到她在船舷处所见的黑衣人,梦里她要掀帘细看那人时,一个风浪忽然从江心卷起来,足足卷起十多丈。
清秋吓得冷汗涔涔,从睡梦中惊醒,刚醒不过片刻,船室陡然晃荡起来,一阵又一阵地随着江浪起伏。
清秋起身披衣,支开船窗,只见江心明月扭曲晃荡,劲风吹入船室,清秋倒吸一口凉气,被吹得脸僵手冷。
正欲出船室时,外头哄闹起来,一缕烛光透进船室,随着熙熙攘攘的声音聚集在一起,听不清首尾。
“这船不会要翻了吧,我的老天爷啊,我上有老下有小!”
“这可怎么办,这前后无路的,纲首呢纲首呢!老娘要到官府告你。”
“别扯了,死了到哪里告。”
招头进船室扬声一吼,“大伙别嚷,只是些小风浪,梢工什么没见过,诸位进船室歇着,把心放到肚子里。”
他一发话,外头陡然静下来,只是这颠簸还没停下来,一浪高过一浪,起起伏伏。
清秋正欲坐下,却总觉心慌,她好似忘了什么。
正想着,清秋倏然站起身,船身一荡,清秋险些没站稳,差点滚到地上。
“瞳瞳!瞳瞳!”
清秋往猫笼处去,凭着一点烛光,清秋看着空荡荡地猫笼,大惊失色,心头陡然惊骇,顺着那一点烛光,清秋忙推开船室移门。
大片烛光照进船室,猫笼半开半掩,里头不见瞳瞳身影。
第32章 离了她竟是那般的痛苦
船室外围着许多人, 布衣锦绣交杂,船上灯烛明亮,方才喊话的招头已然出了船舱, 原先吵嚷的人拧着眉散了。
清秋在地上找寻着瞳瞳的身影, 除却行走飘荡的裙裾, 再无其他踪影,方才船舱内那么多人,哄闹之间恐怕也未曾注意有狸奴蹿过。
趁着人还未散尽, 清秋眼疾手快,就近拉过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 急急问道:“好姐姐, 你方才可有看见白色狸奴,就这么大,双瞳异色, 通体雪白。”
妇人眉头紧皱,睨她一眼, 哼声道:“什么狸奴?没瞧见,要是有这船上这么颠簸,也早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指不定是掉到江里或是被人捉走吃了。”
清秋心口发颤, 一口气哽在喉头,妇人挑唇哼笑,似在幸灾乐祸。
“你胡说!”清秋一把推开她, 恰逢船身遇浪,妇人没站稳,一屁股摔在地上喊疼。
“你推老娘?唉哟!唉哟,大伙来瞧瞧, 仗势欺人了。”妇人中气十足地吼了两嗓子,见有人出来观望,忙捂着腰腿哭爹喊娘。
云露绿柳闻声从另一头赶过来,清秋回首横那妇人一眼。
“你故意唬我,我不过轻轻推了你,你便在这里胡搅蛮缠,当真以为我是拿好拿捏的软柿子?我的狸奴不见了,下了船谁也别想走。”清秋眸光一凛。
绿柳见此,赶忙进屋取了幂篱,船舱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清秋顺手接过幂篱,语气森然。
“仗着我是个小姑娘,就仍由你撒泼了?我是推了你,你受了什么伤,下了船请大夫看,医钱我来出。”清秋见此时人多,扬声道,“谁见到一只通体雪白的狸奴,若有人寻到必有重谢。”
话音刚落,船舱静默不语,其中有人不屑开口。
“谁知道什么重谢,你这小娘子信口拈来,谁要给你找猫,你瞧瞧这船都不稳,谁要搭上命给你找猫。”
“就是就是,你能拿得出多少钱。”
周遭嘈杂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无非是在说如何的艰难,而这一切不过是抬高筹码的说辞。
清秋飞快摘下腰间的和田白玉,莹煌灯光中和田玉质地温润,晶莹剔透,只一眼就叫人挪不开眼。
“谁找到狸奴,这块玉就归谁。”清秋扬声道。
只要出得起价钱,没有人会不卖命。
不识货的路人还在啧声,也有识货的已经在暗自搜寻,云露见状,跟着喊一句,“姑娘,这是老爷留给你的和田玉啊,只这一块就值上百两。”
话音甫落,船舱内人头攒动,无人顾及摔在地上的妇人,云露元智分头去寻瞳瞳,清秋和绿柳往甲板去找。
船不知行到了哪里,船舱里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人,去船艏找猫的一批人畏首畏尾地退了回来。
清秋扶着船沿,堪堪稳住身子,正要迈出去时,绿柳出声拦道:“姑娘,过会再找吧,这会浪这么大,瞳瞳始终是一个畜牲,不值得姑娘拼命啊。”
“住嘴!”
绿柳打小跟在清秋身边,从未听过她呵斥过自己一句,听到这句话绿柳一时失神,顿觉胆战心惊。
清秋摘了幂篱,逆着风往船舱去,江上狂风夹着细雨,一点点扑打在脸上。
在船艏找了大半圈,清秋没瞧见瞳瞳的身影,风浪一层层迭起,不知何时,江上风浪平息,清秋浑身沾着雨,鬓发贴在脸颊,雨水模糊她的视线。
泪水和雨水搅在一起,清秋紧咬着唇,眸中无光,失魂荡魄地往回走,能找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
瞳瞳丢了。
她从尹惜手中接过瞳瞳,不过才一个月大点,她把瞳瞳养在身边,每日悉心照料,已经有了半年之久,早知道早知道就该将瞳瞳留在汴京。
绿柳上前扶清秋,清秋眼睫低垂,如同抽丝木偶往船室去,绿柳跟在身后。
回到船室里,云露和元智空手而归,清秋撑着一口气,眸光颤颤地望着移门,捶打双腿,云露看得心疼,却也不知说些什么。
船室里一片沉寂随后陷入死寂,清秋眼底溢出泪珠,哽咽着不出声,她盼着下一刻瞳瞳会出现在移门前。
空等了许久,清秋垂下眼睫,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手背。
“喵~”
空寂的船室忽地传来一声猫叫,清秋猛地抬眼,却见移门后瞳瞳趴在地上,云露绿柳忙转身要去抱过来。清秋想也不想地奔到移门前,轻得不能再轻地抚摸瞳瞳,她想抱一抱瞳瞳,可她身上是湿的,瞳瞳会生病。
清秋全身心放在瞳瞳身上,未曾发觉,船舱里一闪而过的墨色身影。瞳瞳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它翻着肚皮,伸出爪子勾着清秋的手。
“瞳瞳。”
“喵~”
云露忧道:“姑娘先去换一身衣裳吧,瞳瞳回来了,姑娘别再难过了。”
元智盯着瞳瞳,眉头轻轻拧起,疑道:“瞳瞳颈上的平安符不见了欸,许是平安符救了瞳瞳一命呢,付娘子,别再伤心了。”
“好,我困了,下次一定要把瞳瞳锁好。”清秋深吸口气,眼底泛起一丝失而复得的喜悦。
绿柳服侍清秋换衣裳,云露则将瞳瞳的猫笼再三检查。
清秋声音压得很低,垂眸问绿柳:“你不喜欢瞳瞳,绿柳,方才你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你在我身边十几年,我在意什么,你却从来不懂。”
绿柳悬在半空的手倏然顿住,怅然道:“姑娘,我只是为着姑娘着想,难不成姑娘为了一个畜狸奴连命都不要了吗?”
“姑娘晓得我跟了你十余年,我自然事事以姑娘为先,倘使再来一次,我仍会说这样的话,拦着姑娘不出船舱。”
绿柳说得坚决,她有她的顾虑。
“可我想要的,只是有选择,有自己的选择,而不是所有人都对我说‘是为我好’,连你都觉得不该为了瞳瞳搭上命,若是母亲在,定然也是这样吧。”清秋缓声道。
所有人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剥夺她一切,不给她留任何选择的地步,就连往日最贴心的女使也是如此。
清秋皮笑肉不笑,静静道:“绿柳,辛苦你了,我乏了,歇下吧。”
绿柳不再说,依言退下,云露弄好猫笼和绿柳一道离开。
清秋坐在窗边,看着逐渐平静地江面,她无法想象失去瞳瞳,那样的情绪,或许与当年师无涯的离开相差无几。
难过无助的情绪会不断地将她包裹,在那之后,是长久是窒息,像是陷进泥沼里无法求生的人,看着自己越陷越深,最终死去。
还好,还好,都过去了。清秋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
到杭州时已是九月底,杭州的秋天满城桂花飘香,客船稳稳停在渡口,这一路从汴河南下,几经辗转才到杭州渡口。
清秋提着猫笼,为防瞳瞳再走失,清秋一路将它放在眼前。
人潮涌动时,清秋恍然一抬眼,恰好有人从她身边擦肩而过,那人着墨袍束红缨,他步伐极快,一晃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虽走得快,可他腰间所佩戴的两道红绳却格外扎眼,只一眼便让人记住。
这日秋高气爽,天晴云淡,渡口过客众多,熙熙攘攘地聚在一起,已有九年再未回过杭州,汴京和杭州相差很大。
清秋记得初入汴京时,因水土不服,彻夜难眠,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韦氏守在她身边,等她睡下才离开。
可她睡不着,待到韦氏走后,又偷偷躲在菱花窗下哭。
汴京的宅子比杭州的大,她住的房间是韦氏精挑细选的,里头的陈设物件也都是韦氏一手操办,她就蹲在菱花窗和书案中间。
那时是师无涯躲在窗外,往里头扔了一块糖糕,他低声说:“别哭饿了。”
“有什么好哭的,在哪儿不是家,你父母健在,兄姊在此,再哭你大姐姐又要挨骂了。”彼时的师无涯十岁,而她七岁。
月光皎洁,清秋凭借零星的银光,看着地上油纸包着的一块糖糕,糖糕蜜糖味溢出来,光是闻着就已经馋得流口水。
清秋捡起糖糕,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无涯哥哥,你吃了吗?”
师无涯靠在菱花窗一边,余光瞥进窗内,沉声道:“我不爱吃糖糕,喜欢吃吗?”
“喜欢,和杭州的一样好吃。”她仰头看向他飘逸的墨发,在素月银辉当中,那抹身影格外冷,离她又格外的近。
——
杭州旧宅位于盛民巷巷尾,这条巷子的左侧有条潺潺不断的溪水,再往前走又有水桥,离西湖不过几里路。
云露是头一遭来杭州,煞是新奇,在宅子里来来回回地逛,相较于汴京的亭台楼阁,翘角飞檐,杭州的一切都婉约清灵,青山绿水,白墙黑瓦,山水意趣跃然涌现。
绿柳凭着记忆寻到旧时所住的地方,元智陪在清秋身边逗弄瞳瞳,待到云露看够了,绿柳便来催她去收拾,她们已有七年未回杭州,许多物件都已积灰不能再用。
清秋此次回杭州虽有几分冲动,可她心中确实装着一件事。
绿柳收拾好卧房,来请清秋进屋,清秋颔首,带着瞳瞳去西院,入院时一棵枝叶繁茂的青梅树,似有遮天蔽日之意,这比她在汴京里养的那棵青梅树有生气。
庭前青梅如故,不见当年故人。
往后师无涯不会再出现在这棵青梅树前,她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时时追着他,杭州承载着她生根发芽的一切。
只有在这里,清秋才觉真正松了口气。
元智瞠目结舌,打量着这棵青梅树,惊叹道:“付娘子,这树生长得这么好。”
清秋俯身打开猫笼,揉着瞳瞳的脑袋,瞳瞳扭头蹭着清秋的手心,它对这个陌生的地方似乎并不害怕。
秋月素冷,秋风卷叶,清秋坐在廊下抱着瞳瞳。
云露绿柳寻思着要不要寻一个老妈妈来照看伙食,但转念一想,又待不了多久,只去酒楼吃两顿对付对付。
元智在青梅树下禅定,不多时,夜已深,清秋遣她们各自回屋。
待到人都走后,清秋正欲进屋更衣睡下,却听瞳瞳张牙舞爪地冲青梅树嗷嗷叫起来,清秋凝神望过去什么都没有。
清秋温声细语地安抚着它,恐它受惊乱跑,进屋将瞳瞳关进猫笼。
门外急风骤起,青梅树枝叶簌簌作响,烛光和月光相互映衬下,那些枝桠像是招摇的怪物。
银辉满地,绿叶铺了一地。
清秋心觉不对,紧蹙着眉,看向那棵粗壮的青梅树,因有风的缘故,似有什么在风中猎猎作响,虽有枝叶摩挲声做掩饰,但却藏不住这怪异的声响。
这声越听越怪,清秋踌躇着往青梅树去,檐下灯笼被吹得飘飘然,烛光扑朔,好在皎月高照,可观眼前情形。
临到青梅树前,风还在刮,秋风凌冽,在夜里更是添几分寒凉。
清秋身心一颤,这才看清是什么在响。
是架在树上的秋千,七八年的风吹日晒,仍旧在此悬挂着,木板斑驳不堪,绳索已经被磨得抽丝。
清秋微怔,眸光停留在秋千的麻绳上,不知为何,她走上前去摸了摸麻绳。
当真是不同。
杭州老宅,一切如旧,清秋被风吹得瑟缩,瞬时醒过神,但那声响却并非秋千所发出,这会冷得厉害,清秋无心再纠结,转身进屋。
待清秋关上门,弯月西去,勾出一道挺拔长影,师无涯出青梅树后走出,目光深深地望着紧闭的那扇门。
方才他借着青梅树的树干藏了起来,却险些被发现。
月夜下,师无涯倚着青梅树,静静地凝视破败的秋千,其实修一修还能和以前一样,他还记得为清秋打秋千时,爬到树上摔了好几次。
他漆黑的眼瞳,仿佛沉入水中,陷进旧时回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师无涯紧闭双眸,心知清秋和他,从来不是‘两小无嫌猜’。
她要定亲了。
思及此,师无涯长眉一横,仿佛每一口气都是一把钝刀子,在磨蚀着他的肺腑,这种钝痛的感觉,如同他在军营里,被一平安符磨得催心折肝。
清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像是他身体的骨肉筋脉,离了她竟是那般的痛苦。
翌日清晨,清秋早早起来净面,换了身月白素裙,只以一木簪束发,她曾跟师无涯去山中祭拜师远。
师无涯的父亲,清秋对他的印象近乎于无,但师远与付彰交好,听上去是一位慈爱仁善的伯父,可惜她未能记下他。
往日付彰会带着一家人前往山中祭拜,后来进京赴任,清秋再未来过,师家亲缘浅薄,除付家外似乎再无人前去祭拜。
杭州城外的山稀稀疏疏,师远的墓在半山腰,与萧稜合葬在一起,清秋不曾见过师无涯的母亲,甚至很少听人提起。
因而她对萧稜,比师远还要陌生。
从记事起,清秋就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夫,得知那人将要与她同吃同住,心底格外欢喜,直到她三岁时见到师无涯。
她只觉得这个哥哥真好看。
那时,她不晓得这是她的未婚夫,亦不知何为未婚夫,她愣愣地盯着他,一双明亮清透的眼瞳十分好奇。
后来,清秋再大一些的时候,她听家里女使说,那是他的未婚夫,日后会同他有个家。于是她缠上了师无涯,对他有了强烈的占有欲。
起初的那两年,师无涯对这个妹妹或是未婚妻十分冷漠,很少主动与她说话,但其实,师无涯对任何人都一样。
清秋自小明媚大方,加之年岁小,藏不住事,将自己的喜欢与不喜欢都付之行动,只她想,她就一直赖着他,
直至清秋五岁,她撞破师无涯躲在小灶房的灶下割腕。师无涯凶神恶煞要她滚开,清秋却急得哭起来,嗷嗷大叫。
“你要死,带我一起死好了。阿姐说,我们以后会有个家,没有你,就没有家了,你要下地狱,我也要去,我要我的家。”
她哭天抢地地喊着,师无涯扯破袖子塞进她的嘴里,清秋眼眸莹润,瞟了一眼师无涯的手,意图再哭,师无涯紧着眉,又扯了一块裹上手腕。
“你别死,我可以死。”师无涯眸光逐渐温和,竟破天荒地对她笑了。
清秋见他笑,她也不哭了,她站起来轻拍师无涯的头,哽咽着说:“你是我的未婚夫,我和爹爹说了,我此生非你不嫁!”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多好的一段佳话,那时十五岁的她是这么想的,只可惜,等闲却道故人心易变。
——
清秋临至师远墓前,正欲燃上香烛时,却恍然发觉,墓前的贡品是新的,在她之前有人来过了,清秋环顾四下,却未见着有人。
有人祭拜是好事,清秋不再多想,郑重地叩拜。
师远是她的伯父,亦是父亲的故交,她于情于理都该来祭拜,当然也藏有一点私心,清秋曾经将师远当作自己的公爹,早已将其等同于父亲。
只是如今大有不同,此次恐怕是她最后一次来祭拜,付彰有意卖掉杭州旧宅,就意味着付家不会再回杭州。
清秋祭拜完后回宅已是巳时,才刚进门,云露便迎了上来。
“姑娘,方才有人来请姑娘去韦宅,说是夫人的娘家,我不知真假,绿柳姐姐又不在我只好让其等着,姑娘快去瞧瞧。”云露领着清秋往正屋去。
艳阳高照,宅中细密的灰尘尚在漂浮,清秋远远地打量着那人。
她外祖母与她母亲秉性不合,清秋并未见过几面,若叫她来辨,倒不一定能认出来。
正屋端坐的妇人,见有人款款而来,喜得眉开眼笑,忙站起身去迎她。
“唉哟哟,这就是清秋吧?瞧着这么大了,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到底是金玉养人呢,我是你大舅母,你不认得我了?”刘氏攥着她的手,亲热地同她说话。
清秋微微蹙眉,想瞥开她的手,却又挣不开。
眼前这人,着栗色长褙子,梳着光洁的发髻,攒金戴玉,一眼瞧上去实在气派。
清秋是记得的,是他的大舅的妻子,刘氏,也是商贾人家。
“大舅母,先坐下吧,”清秋不动声色地转身,这才挣开她的手,朝云露道,“云露,上茶。”
刘氏欢欢喜喜地坐下,朗声大笑,“你啊,当真是气派,有几分官家小姐的模样了,我见了真真是欢喜。有你这么个侄女,我也跟着沾光。”
清秋颔首笑着,不言语。
刘氏眼珠一转,环顾四下,悄声问:“只你一人回了杭州?你母亲呢?你哥哥们呢?”
“只我一人回来了,不多时便要回汴京了。”清秋如实说。
刘氏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随后大笑一声,起身拉着清秋,亲切道:“你多留些时候,母亲惦记着你们呢,一去汴京好似忘了我们这一家人,况如今江上有水寇你可晓得?前阵子,江上死了好些人,听说朝廷派了人来,我确实没瞧见什么人来,清秋你就住到咱家去,也叫外祖母高兴高兴。”
刘氏紧握着她的手,目光极为热切,清秋想要回拒的话说不出口,她此行回杭州本也有意去拜访外祖母。
只是碍于一些旧事,她心有不安,只想着送礼问安便好,那曾想过住到外祖母家。
若是能将母亲和外祖母之间的那层隔膜撕开,是否能让母亲心里好受些,清秋如此想着便应了下来。
刘氏笑得开怀,又道:“晚些时候我命人来接你,你且收拾收拾,我去和母亲说你回来了,她必定高兴得合不拢嘴。”
清秋将她送至宅门前,“大舅母慢走。”
刘氏连连颔首,笑着转过身,只一转身,她那挂在脸上的笑便阴冷起来,染上几分快意。
“夫人,要她回去,老夫人不得气死?”刘氏身旁的老婆子,眉头紧锁,看不透刘氏在想什么。
刘氏冷笑,全然不复方才热切的模样。
“你懂什么,我自有别的用处,韦南风自个儿要低嫁,谁知道她命好,还真叫她押中了宝。”刘氏语气冰冷,道:“她就是有个宝,也该送回来一个,谁叫她不看好自家姑娘,瞧着这般水灵,里头还不是个糊涂的。”
刘氏笑得狡诈,晃着脑袋,道:“嫁与我儿,刚刚好。”
第33章 软禁
暮色四合, 霞光铺陈,青砖白瓦上立着几只喜鹊,隔壁宅子几棵柿子树被啄得七零八落。
清秋饶有兴致地看着, 一时兴起, 放手上瞳瞳去玩。
瞳瞳被关了好几日, 一朝得解脱,忙不迭地东跑西溜,清秋坐在廊下等云露绿柳收拾。
元智在树下逗猫, 望着清秋道:“瞳瞳真有灵性,从不乱跑, 饶是和它玩, 它也不抓人。付娘子真是好福气,我也想要聘一只。”
清秋挑眉,走至树下, “你去问尹姐姐聘,她保准只一壶酒就允了。”
说着说着, 清秋便坐至秋千上,秋千被云露打整过,木板上的灰尘悉数被擦干净, 清秋倚着秋千, 看指尖一缕光穿过。
元智摇摇头,嫌道:“才不要呢,贺夫人有了一坛子酒, 就要无数坛。”
戌时三刻,刘氏打发人来接她,绿柳瞧着刘氏满脸堆笑,极为不适, 总觉有些不对。
云露和元智也觉这刘氏太过热忱。
刘氏命身边老妈妈将云露等人安排在西厢房,绿柳本欲跟着清秋去见韦老太太,老妈妈却冷然呵斥。
“还是汴京来的姑娘?这点规矩都不懂,老夫人和自己孙女叙旧还需你们伺候?”
闻言,绿柳只得随她一道走,清秋示意她们放心去。
刘氏挽过清秋细嫩的双手,笑道:“母亲念着你,听闻你来,一众表兄妹都等着见你呢。”
清秋略微颔首,跟着她一道进了正房,檐下挂着灯笼,院里布局与旧宅所差无几,这还是她第一回进到外祖家。
“瞧瞧,汴京来的姑娘,清秋妹妹,来来认认人。”刘氏拉过她的手,撩开幕帘,室内灯烛明亮,一屋子里围坐许多姑娘和郎君。
坐在上首的韦老太太只懒懒地抬眼,她不言语,只几个年纪小的先出声,新奇地开口,“好俏的姐姐,不晓得姐姐说的什么话,是雅言还是吴语。”
簪花小姑娘一出声,她身侧的紫衣姑娘却哼了声,颇为不屑地瞅她一眼。
紫衣姑娘与她年纪相仿,清秋没印象,满屋子的人,她只对上首的外祖母较为熟悉,可外祖母似乎不待见她。
刘氏笑道:“你们这些小姑娘,没点端庄礼数,这是官家小姐。”
簪花姑娘眼睛亮盈盈,道:“姐姐,是哪个姐姐?我还从来没见过哩。”
清秋抿唇,望向韦老太太,恭顺道:“见过外祖母。”
“青姐儿不懂事,将她待下去,见过了就下去吧。”刘氏撵他们下去,见韦蒲要走,刘氏忙瞪眼拦下他。
清秋一眼就瞧见他,一身湖色长袍,眉眼清秀,他躬身要走,却被刘氏拦下。
“去挨着母亲坐,快去。”刘氏推她一把,清秋踌躇上前,坐在韦老太太下首,离这位老太太近了,清秋才发觉,她对她无任何的关爱之意。
刘氏见罢,忙推着韦蒲坐到清秋对面,刘氏则就近坐在清秋身边。
“外祖母,母亲不得闲,回不了杭州,我此次回杭州是为母亲向外祖母问安,外祖母近来可好?”清秋低眉垂首,声音轻细。
韦蒲怯怯抬眼看她,不多时又慌忙垂下眼。
韦老太太淡声道:“亏她还念着我,日子一天天过,有什么好不好。”
她这话叫清秋难以继续,清秋另起话头,“外祖母瞧着比往日气色好了些。”
刘氏见韦老太太不搭话,忙唤了一声,“母亲。”
韦老太太这才拿正眼看她,清秋离她近,只这一眼就叫韦老太太看见韦南风的影子,那一双干净的眼底蕴着的清倔执拗,一脉相承。
“你倒像你母亲,眉眼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韦老太太仍旧不冷不热地说着。
清秋知晓韦氏与韦老太太有隔阂,却不晓得是为何,就算当年都住在杭州,她也没来过几次韦宅。
刘氏接过话茬,道:“是了是了,清秋这孩子模样好,性情温顺,如今多大了?”
韦老太太半眯着眼,任由刘氏一通盘问。
“今年十七。”清秋只当刘氏是关心她,不作他想。
清秋想疏通母亲和外祖母的关节,可临了坐在外祖母跟前,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像是呛了水的人儿。
如此一想,清秋心下惆怅,只得作罢,待过两日便离开,这两日留在韦宅就当是代母尽孝了。
“这是我儿,韦蒲,只比你大一岁,今年刚过解试。”刘氏指着韦蒲,笑得满面春风。
清秋与他对视一眼,随即颔首。
房内烛火飘摇,韦蒲耳尖飞红,韦老太太一眼瞧出孙子的异样,深吸口气,转头看向清秋。
“你既来了,就去见见你几个舅舅和姨母,旁的不说,你身边这位是你亲舅舅的息妇,你对面坐着的是你亲表兄,你多往来,于你是有好处的,别学你母亲,吃了亏到头来还怨我偏心。”韦老太太捧着茶,余光瞥见她乖顺的模样。
韦老太太眸光忽沉,又道:“你住东厢房吧,西厢房就留与你的女使住,离我近些,也好叫我亲热亲热。”
刘氏正欢喜着,想将亲事说下来,却听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几人往门前看去。
来人一袭殷粉衫裙,金银交错,晃得人看不清是何种首饰,仔细瞧去,她的眉眼煞是俏丽,又有几分风情,肖似她的母亲,只是韦氏从不这般骄矜。
见她来,韦老太太脸上皱褶的皮舒展开,朝她招手,满目慈爱,“絮儿过来坐。”
韦南絮颔首,快步走至韦老太太身边,韦南絮与她母亲一般大,可仍如少女般地依偎在韦老太太身边。
韦南絮瞧着清秋,蹙眉道:“你是姐姐的什么人?生得真像?只模样像,不知性情像不像,阿娘她是谁?”
清秋正欲开口,却听韦老太太笑盈盈地望着她说:“是你姐姐的小女儿。”
韦南絮轻“哦”一声,随后便为韦老太太斟茶倒水,仿若闺阁少女,可惜保养得再好,眼角细纹仍旧藏不住。
爱与不爱,当真只一眼便瞧得出来。
清秋不由得为母亲伤心,韦老太太对韦南絮的关怀,藏在她的眉眼间,而说及她母亲,却是格外的不耐。
韦南絮不动神色地打量着清秋,峨眉轻蹙,暗道韦南风命好,押中了宝。
可惜再好的命,也好折在这。
韦南絮眸光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她将先前刘氏问过的话又问了遍,道:“蒲哥儿不是尚未成亲,瞧着你二人年岁相仿,何不由阿娘牵个线。”
闻言,清秋登时冷下来,驳道:“姨母说笑了,我与表兄只见过一面,有什么姻缘要外祖母来牵。”
韦老太太睨她一眼,语气深深,“哼,什么官家小姐,长辈说话岂有你撒泼的道理,你有什么礼数,到家里来耍小姐威风,要做甚?难不成我老婆子还要跪下来给你行个礼?”
此话一出,清秋顿觉羞愧,绞紧手上绣帕。那里是她要耍什么威风,分明是外祖母在拿话训她和她母亲。
清秋只好认错,低声道:“外祖母,清秋并非此意,只是觉得姨母的话说得有失偏颇,我与表兄今日初见,何来的姻缘。”
韦老太太不接她的话,眸子一转,只柔柔地看向韦南絮。
韦南絮面上不显,使了个眼色给刘氏,刘氏会意,旋即笑道:“清秋,你此话不妥,你虽与表兄初见,却也是有缘分的,你瞧瞧你表兄,一表人才,俊逸非凡,你我又是知根知底的人,只管放心。”
语罢,刘氏握着她的手,满面堆笑,清秋只觉这笑诡异可怖,忍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清秋为难笑笑。
韦老太太始终未发话,似是默许。
清秋柳眉深蹙,正欲开口反驳,却听韦老太太开口,道:“将表姑娘带下去歇歇。”
“外祖母您这是作甚,孙女还未答应,为何不听我说。”清秋愤然起身,撕破这层恶心的伪装。
“清秋,你年纪小,这儿还没你说话的份,外祖母的话你都不听了?”韦南絮窃笑,命外头女使婆子进来架人。
刘氏见她满脸嫌弃,也不给她好脸色,冷声道:“你这姑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祖母替你做了亲事的主,你还有什么挑的,与你好声好气地说话似是听不懂,什么官家小姐,人人捧着你?嫁给蒲哥儿都是你高攀了。”
语毕,刘氏狠狠瞪她一眼,又面向韦老太太和韦南絮千恩万谢。
韦蒲垂首似有话要说,可刘氏余光一扫,叫他颤颤地缩了脖子。
进屋来的女使婆子皆是力气大的,三两下就钳住清秋,是她动弹不得,清秋眉目一凛,她虽力气弱,可气势上却不输半分。
清秋回头看坐在上首面目慈祥的外祖母,不由得冷哼一声,讽道:“果真是年老耳聋,一生都不清明,任由儿女拿捏。”
韦老太太横眉,抬手指着她,气得唇颤目圆,“你这小畜生,信口胡诌,跟你母亲一个样。”
刘氏催她们带她下去,随后笑吟吟地劝慰韦老太太。
韦南絮撒娇卖乖,将韦老太太哄得心花怒放,待出了正房,韦南絮松了口气,刘氏跟在她身边赔笑。
“多亏了妹妹,这事才有母亲做主,饶是将来南风晓得了定然不敢来怪母亲。”刘氏笑得谄媚,分明年长韦南絮,却甘愿如此自降身份。
韦南絮眸光闪过一丝快意,俏声道:“哼,嫁得好又如何,拢不住丈夫的心,生再多的孩子,还不是一样。”
刘氏心知当年的事,暗道韦南风气运好。
若当初韦老太太晓得付彰日后平步青云,做得天子近臣,这桩婚事哪里轮得到韦南风。
当真是可惜了韦南絮落得个寡妇的下场。
刘氏暗暗叹气。
“罢了,嫂嫂别跟着我了,把人看好吧,我瞧着她有几分机灵,鱼跑了可就再捉不回来了。”话落,韦南絮扬长而去。
韦蒲垂首站在刘氏身边,唇瓣几张几合,刘氏看他不争气,骂道:“给你寻个官家小姐当娘子还不好?磨磨蹭蹭,还不去你祖母身边多说些笑话,瞧着你是书呆了,幸而有你姑姑帮衬着,你以为媳妇这么好得?”
闻言,韦蒲转身回正屋去哄韦老太太。
另一头,两个女使押着清秋往东厢房去,领头的是跟在刘氏身边的老妈妈,似早料到有这回事,气定神闲地指着房间。
“姑娘就在房里呆上几日,待到合了八字写了婚书,就可以出来了。”李妈妈狭长的眼透着神气刻薄。
清秋冷笑,目光凌冽,“既然晓得我是官家小姐,你们还敢私自扣押,若我父亲哥哥晓得了,日后你们有好果子吃。”
话音甫落,老妈妈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
“管你什么千金小姐,姑娘莫不是忘了,这是韦家,是你的娘家,饶是日后付大人回来,也得规规矩矩地见过老太太。”老妈妈啐道,“也不瞧瞧当年是怎么发家的,还敢来拿老太太的错。”
清秋只觉此人刁横,再说下去也无用。
“我在汴京锦衣玉食,还请外祖母在吃食上用些心,拐了自己的外孙女配给自己的孙子,传出去也不怕丢人。”清秋平心静气地呛白。
老妈妈勾唇讥笑,“姑娘,入乡随俗,要想好吃好喝,不妨老老实实地给家里去个信,叫你爹娘送你几大船的嫁妆来。”
这是连嫁妆的主意的都打好了?清秋越发觉得这外祖母一家是蛇狼窝,难怪韦氏不许她与外祖母家来往。
若非她惦念着母亲与外祖母之间的隔阂,又何须受这一遭。
清秋眸光一沉,扬声朝那老妈妈问,“我的女使呢?还有我的狸奴呢?”
老妈妈不愿多留,“赶出去了,带到她几人回到京中恰好送来嫁妆。”语毕,老妈妈离开。
清秋环顾四周,房内已然打扫过,花窗已被封死,门上挂了铜锁,她是出不去的,如今只能等着绿柳云露几人去寻人来。
但在杭州,与付家亲近的人实在不多,可若真按那老妈妈所说赶回汴京恐怕得一个多月,到那时,怕是真要送来嫁妆了。
屋外柏树枝影横斜,银光照进昏暗的房间。
那老妈妈竟连一盏灯都未给她留,清秋摸索着房间的每个角落,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
明月高照,秋风乍起,付宅角门处几个女使推搡着三个人。
“快走,快走。”手提羊角灯的女使,毫不客气地撵人。
云露不服气,忙道:“我陪姑娘回来,我们走了谁来照顾姑娘?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元智扯了扯云露的袖子,悄声道:“我们是被赶出来了,我瞧着付娘子是不会出来了。”
绿柳见罢,柔声开口,“好姐姐,敢问是因何要将我们赶出来,我们都是姑娘的贴身女使,我自小服侍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绿柳从袖里取出碎银子放到她手上,那女使见了银子,方才和缓几分,轻咳了声。
“老太太说了,要将表姑娘留下,亲上加亲。”话落,她头也不回地关上门。
什么叫做亲上加亲,元智愣愣问,“这是何意?”
绿柳微怔,暗道不妙。
云露急得快要哭出声,“这老太太是要姑娘嫁给谁?可姑娘与王郎君不是将要定亲了吗,绿柳姐姐,这可怎么办?”
元智疑道:“云露你在说什么?”
绿柳定了定神,道:“姑娘这是遭了刘氏的道,老太太打定主意要留下姑娘,故意支开你我。现如今,回汴京是来不及了,可一时半会又能去找谁。”
元智提着猫笼,瞳瞳忽地“喵”起来。
几人回了杭州旧宅,各自揣着心事,绿柳在犹豫回汴京与找官府,可这官府如何来管私事,况且韦老太太又是清秋的外祖母,当真闹大了,付家在汴京又该如何办,传出去又是一桩腌臜事。
云露则在院里急得哭起来,坐立不安,连连转了好几圈。
临了夜深时,绿柳也未想出什么好法子,元智眸子一转,道:“两位姐姐先莫急,付娘子聪慧,定会有法子,况此事非一日之功,定然有转圜的余地。”
话虽如此,可要如何才能救得出人到底还是想不出主意来。
——
清秋被刘氏关了三日,每日除却送饭外,便没有人再靠近东厢房,其间清秋探问过送饭的女使婆子,谁知都是签了死契的,一个字不肯松。
她到杭州时是九月底,清秋算着应该到了十月初三。
按照刘氏的说法,她要合八字,她的八字韦老太太是晓得的,想来她们下一步便要假模假样地请媒人,写婚书。
可终归是不稳妥的,清秋暗道这其中定然有别的门路。
这日一面生的女使来送饭,清秋浅尝两口,望着院外看守松散的婆子,是打定她跑不掉,格外的闲散。
“这米糙得很。”清秋眸光哀怨,轻放下箸。
女使年岁小,不经事,只怕得罪了人,低声问:“夫人叮嘱过的,给姑娘的饭食都是顶好的。”
清秋叹道:“不及我在汴京的十分之一。”
女使心道她挑得很,又不敢直言,只说:“姑娘说笑了,这已经是宅子里最好的稻米了。”
清秋余光扫向门外的婆子,问道:“你今年多大?怎么是你来?”
女使不答,觑了眼门外,“姑娘不吃就罢了,我该走了。”
清秋柔柔一笑,纵她离开,宅子里的女使婆子的心计不比夫人们的少,清秋拿不准这女使是怎么回事,只先试她一试。
晚间用饭时,清秋期盼着午时的女使来,可这回来的却是刘氏。
她一跨进门便堆起笑脸,热切道:“清秋啊,你是吃不惯这杭州的东西了,蒲哥儿惦记着你,为你买了糖糕来。”
清秋神色淡淡,任刘氏来回打量试探。
“大舅母,这两天我亦是想明白了,表兄一表人才,又与外祖母亲近,当日我在气头上,那去想表兄的好处,只一心被外祖母气着了。”清秋挽上刘氏臂弯,羞赧一笑。
刘氏狡黠的眸子一转,拍拍她的手,笑道:“你早如此,何须叫我日日守着你,可这不是我的意思。”
清秋轻叹,道:“我自小身边就有贴心服侍的女使,大舅母既要看着我不妨许我一个贴心的,好叫我有个伴儿。”
刘氏自是不信清秋的话,可又念着她是个千金小姐,许她一个身边的人盯着她也不是不可,面上功夫还得抹开。
思及此,刘氏命老妈妈去挑个来,清秋凝眉嗔道:“我可不要那上了年纪的妈妈,与我无话说,还叫我看得烦闷。”
老妈妈听她挑剔,心头恨清秋摆架子,只气得磨牙,心道看她能得意几时。
刘氏拉着清秋说了会话,三言两语离不开韦蒲,清秋羞涩垂眸,似真有了小女儿家的心思,刘氏打量着看她有几分真假。
不多时,老妈妈带来一个年纪尚小的女使,恰是午间为她送饭的女使。
清秋轻慢地瞥了眼,轻藐道:“就这畏首畏尾的女使也送来?”
刘氏听她如此骄横,眸光一冷,“你日后是要做主母的,对下人就是这般态度如何笼络人心,那由得你耍横。”
闻言,清秋噤声,幽怨地盯向别处。
刘氏也不多留,带着老妈妈一道离开厢房,清秋倒也不急着拉拢她,静静地坐了会,方才开口说话。
“你唤什么?”清秋抿茶,漫不经心地问,目光却盯着院门口的婆子。
女使肃立一旁,只答话,“红香。”
清秋颔首,松开手掉下茶杯,朝她恶劣一笑,“呀,不小心掉了。”
红香虽低着头,却看清她是故意的,瓷碎声引得院前婆子进屋。
清秋挑眉俯视着红香,气道,“这些事都做不好,你有何用啊,没得让人头疼。”
两婆子笑着打圆场,“姑娘家家,哪知道什么,年纪轻,不知事,表姑娘勿怪,勿怪。”
红香咬着牙,看清秋高高在上地数落她。
月上枝头,清秋横卧在榻上,红香进来掐灯,清秋谨慎地望向院门口,只见空空的一片无人看守。
“白日里的事,我是故意的,你可晓得我是谁?”清秋目光和静地望向她。
红香一时惊愣,眼前这人,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姑娘夫人的事,和我没关系,姑娘是谁我也不晓得。”红香如实说着。
清秋摘下腰间玉飞天,柔声道:“我只需你帮我传句话,向我的表兄,带一句话,这句话值百两银,不需你犯什么险,倘使你心中埋怨我,可去向舅母告状,我自不会记恨你,只是往后我是这宅中的主子有的是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红香握紧手上油灯,视线落在那方玉佩。
清秋静等着她的抉择,不说有十成十的把握,却也有十之八九,只要传句话,这样好的差事,何乐而不为呢。
第34章 “师郎君,你救救姑娘吧。”……
明月高悬, 恰似弯钩,院中寥寥秋风,吹得屋内烛火摇曳。
灯烛飘摇间, 清秋娇俏灵秀的面容若隐若现, 偏她眼眸纯净, 叫人心生怜爱,可她说话间的神态语气,拿足了气势, 哪里像是什么纯良的小姑娘。
红香自是没见过这场面,她年岁小, 是韦宅里的家生子, 见清秋气定神闲,红香心内挣扎,明晃晃的一块和田玉摆在她眼前。
韦家从商, 连带着红香多少有点见识,只一眼就瞧出那和田玉质地温润。
红香犹豫不决, 咬紧下唇,无声的对峙。
清秋懒懒打了个打哈欠,她不急着红香即刻答应, 此时红香的犹豫正和她意, 毕竟她的正头主子,就在这宅子里。
要万两金,还是要日日平安。
若当真要选, 清秋只会二者都要,这桩事又搭不上性命。
良久,红香垂下头,走至清秋身边的烛台, 悄声道:“姑娘莫要害我,我的身契可是夫人手上捏着的。”
清秋当然晓得,能到这儿来伺候的,必定是刘氏心腹。这样不光彩的事,叫外人听了去,怕不是要丢尽脸面。
“姑娘,要我带句什么话?”红香目光停在玉上。
清秋晾了她一会,半晌才应道:“我如何信你,我不过试你一试,你就帮我?赶明我就和大舅母说你这丫头卖主求荣。”
红香手一抖,蜡油泼到手心窝,她那知眼前活色生香的姑娘是个蛇蝎心肠。
“姑娘,我一时鬼迷心窍,绝无二心。”红香急得眼角挂泪,直央求道。
到底是年轻的姑娘,比那些妈妈好拿捏。
清秋黯然凝眉,长舒口气,缓声道:“我从小家中娇养,那曾吃过这些苦,我只求你替我带句话给表哥,这块玉权当赏你玩。”
红香压低声,诚惶诚恐,“姑娘到底要传什么话。”
夜已深,清秋在她耳边悄声低语,不多时,清秋摔杯砸盏,哭喊道:“灯油烫到我的手了,你们是如何做事的,我还是不是你们主子了。”
她吵得东厢一众婆子注目,凑得近的径直啐她气性大,又说她日后做了主母没有安生日子。
红香是哭着从东厢房跑出来的,有婆子上前去安慰,只被她甩开。
次日一早,红香被换了,来的又是个老婆子,清秋不经意打翻瓷碗,原是她的不对,却反过来将她说得一塌糊涂。
老婆子横眉怒目,才不管她是什么表姑娘,在刘氏根下自然是刘氏为大。
“凭你是什么官家小姐,瞧着是个泼妇无赖,连个老虔婆都不如呢,哼!”老婆子骂得脏,三言两语气哭了清秋。
清秋掩面啼哭,这两日东厢房闹得不成样子,没人愿意伺候千金小姐。
刘氏一时头疼,正烦清秋性子骄横,只刚要呷茶,就见韦蒲进屋请安。
“母亲瞧着面色不好?”韦蒲低眉观望刘氏。
韦蒲悄无声色地打量刘氏,见她眉头紧锁,又忙问:“母亲是在为表妹的事烦扰?”
说及清秋,刘氏重重搁下杯盏,眉梢犹如起火般吊起,“我当真是烦死她了,那家的小姐姑娘像她这个模样,不是瞧着他爹和哥哥有点脸面,谁看得上她那样的跋扈劲,我还以为她是什么好姑娘。”
语罢,刘氏胸口大颤,气得不轻。
韦蒲眸子一转,眼露精光,屏退堂内女使,低声道,“我有一计能让表妹静下来。”
刘氏犹疑,斜着眼觑他,他这个儿子向来怯弱,事事都有他作主,能有什么好主意。
可惜,那丫头闹得紧,刘氏心中虽觉韦蒲没有什么好主意,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什么主意,卖什么关子。”刘氏厉声道。
韦蒲上前俯身在刘氏耳边低语,初听时不以为意,直到后面刘氏勾唇一笑,打量起韦蒲。
“你竟还有这法子?”刘氏哼笑道,“亏你想得出来。”
“母亲只说你依不依。”韦蒲随之一笑。
——
是夜,盛民巷巷尾的一颗青梅树下,有一黑团影子在树根下打滚,黑影嗅到气味,绕到青梅树后,蹭了蹭那靠在树旁的人。
夜色凉如水,轻盈的月光流放满地银辉,黑团翻着白色肚皮,一双异色双瞳在夜里格外圆润。
那人垂眸终是没忍住蹲下身来摸了摸它。
“喵~”
“嘘!”
他做着噤声的手势,黑团不明所以地翻身,大摇大摆地要走,那人要追,耳间一动,却忽地止住脚步。
“瞳瞳!”一道鲜亮的声音响起。
那人靠紧了青梅树,双手交错,只等着她走,取完东西就离开。
青梅树树叶摸索,枝叶扭打在一起。
云露哑声喊着,元智跟在她身后,道:“只一眨眼,瞳瞳就跑了。”
“姑娘不在了,瞳瞳也要跑,我也不想活了。”云露说着哽咽起来,瞳瞳不让她抱,只半蜷着尾巴坐在地上。
元智道:“你别乱说话,付娘子福泽深厚,才不会不在。”
不知为何,躲在树后那人觉得风凉了几分,吹得心冷,吹得他走不动路,悬在他腰间的赤红平安符在随风晃悠。
“你只盼着姑娘不好,何苦来哉,实在不然,就去报官救姑娘出来。”绿柳从廊下提着一盏纸灯走来,见云露在哭,心生恼意。
云露听他二人数落,正欲伸手去摸瞳瞳抚慰自己,却见瞳瞳一溜烟从她手边绕过,径直绕到青梅树后,喵喵大叫起来。
那人慌张地要去抓它,谁知它已走至他身边,乖巧又可怜地蹭他。
云露忙追过去,见瞳瞳蹭着一黑衣人,登时睁圆了眼,惊呼一声,而视线落到他身上,瞧见此人真容,云露更觉天崩地裂。
元智绿柳跟上去,也见此幕,一人蹙眉带怨,一人不解新奇。
“师无涯。”绿柳脱口而出,讶然道,“你怎么会在此?”
不待绿柳问完,云露却扯着师无涯的一角,哭诉道:“姑娘被韦老太太带走了,要将她强嫁给什么韦公子,姑娘被关在韦宅出不来,师郎君,求求你救救姑娘吧。”
元智不明所以,只瞧这人剑眉星目,左眼下一颗微不可见的殷红泪痣,眉目之间尽是散漫之调,偏他眼睛生得好,含情狭长,目如点漆。
“你求他作甚,倒叫姑娘抬不起头。”绿柳气得柳眉倒竖,忙拉过云露。
云露死拽着师无涯不松手,哽咽道:“我才不管什么仇什么怨,姑娘的命最重要,谁知道那韦宅是什么虎狼蛇窝,姑娘在里头多呆一日你就安心了?”
“师郎君,你救救姑娘吧。”
师无涯眸光深邃平静,见着云露这般,也未有一丝波澜,在汴京时,他就与付清秋分说得明明白白。
他娶,她嫁。
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师无涯眉梢轻挑,扯回袍角,沉声道:“你家姑娘,与我有何干系,我为何要救她?我来杭州只是取些旧物,途径此处情非得已。”
云露失了主心骨,仿佛是没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哭得愈发伤心。
绿柳却十分淡然,似早看透了师无涯。
“郎君是谁?”元智矮他一截,仰头看他。
师无涯觉得有些好笑,眼底漫起一丝嘲意,“与你无关。”话落,师无涯飞身跃出院墙,来去自如,仿若无人。
元智满目疑惑地盯着他的背影。
——
亥时一刻,韦宅东厢房里的主灯倏然熄灭,只余满地银辉。
清秋坐在榻上,蛾眉深蹙,时不时地透过纸糊的小窗往外看,眼瞧着外面石灯未灭,守门的婆子仍在,清秋心内惴惴不安。
将唯一的出路寄与他人,只赌一点良心,虽蠢,却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清秋屏息凝神,候着来人。
亥时三刻,悉悉窣窣的脚步声传来,清秋抬眼朝外看去,守门婆子已然退出去,迎面而来的那人身形矫健,提灯照路。
“表妹是我。”
清秋眼帘微掀,心下思绪万千,眸光机警,朝韦蒲道:“睡下了。”
“我有话要同表妹说。”韦蒲站在门外,影子映在木门前。
房内一豆灯火,明明灭灭。
清秋冷声问:“表兄有什么要与我说?我气性大,恐得罪了表兄,若有话赶明再说也不迟,撤了门口的婆子是何意思?”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韦蒲沉吟片刻,道出这句话。
清秋愕然抬眸,起身开门,红香将她的话带到了,但却不是这一句,她所说的是“君子素其位而行。”
“表妹。”韦蒲清秀的眉眼,在澄明的灯烛下添几分雅意。
韦蒲见清秋钗环已去,只绾着乌发,连连别开眼,清秋不知外头有无耳目,只得先将韦蒲带进房内,锁住房门。
“表兄,你深夜来此,是为何事?”清秋临门而站,背对着韦蒲,若韦蒲对她生出歹心,她即刻推门而出。
可这是在韦宅,饶是跑的出一步,却也跑不出宅子。
清秋放下门闩,索性回身同韦蒲将话说明,“我与表兄只是初见,并无情意,我父母尚且不知,外祖母替我做主,越过我的母亲,实在没理,大舅母将我骗来,荒唐至极,如今将我囚在此处,表兄应当知道此事。”
韦蒲见清秋走至面前质问他,一时心慌,又自知理亏,慌乱解释:“表妹,我知你我初见,我却从未起过别的心思,我此来是为助你离开,倘使日后你回去告知姑母,还请说些好话,叫我母亲体面些。”
刘氏虽是商贾出身,却沾得市井气,为人强势善妒,韦蒲知其母是何等的人,可奈何,奈何是自己的母亲,饶是犯了错,他也该担着些。
韦蒲为难道:“我母亲向来如此,表妹勿怪,今日我与母亲说了,将东厢房的人都撤走了,你若要走,今夜出了韦宅,只管坐船回汴京,你的两个女使并一个沙弥还在旧宅。我母愚钝,我却不能不孝,还请表妹见谅。”
语罢,韦蒲从袖中取出楮币,眼中带着几许歉意。
“表兄能明白的道理,舅母却糊涂,今日舅母敢私自囚我,日后还不知能做出何等事来,只因外祖母在为她撑腰。”清秋不接他的楮币,无奈道,“今日多谢表兄,表妹身无外物,只以一礼相还。”
清秋往后退一步,郑重躬身作揖,不为别的,只因她的表兄尚且清明正直,不似她的舅母。
屋外皎月明明,屋内灯火昏暗,韦蒲受不起她如此大礼,忙去扶她,才刚跨出半步。
“砰”的一声,木门被踹裂,迸裂的木块飞至韦蒲脚边。
清明月光照进屋内,门外站着一墨袍青年,腰间系着红绳,红缨发绳飘扬,他眉眼含怒,眼下红痣犹如一点朱砂。
屋内二人俱是一惊,清秋看向来人,深深凝眉,眸光染上冷意,韦蒲正欲问他身份,却见来人上前攥起清秋的手。
说时迟那时快,韦蒲跨步拦住他,手摁着他攥着清秋的手。
“放开她,这是我表妹,你私闯民宅,擅自劫人是何意图。”韦蒲厉声质问。
“擅自劫人?恐怕是你们擅自囚禁官家小姐吧。”师无涯漆黑的眸子,目光如高山冰雪,冷得人发颤。
韦蒲壮着胆子,驳道:“官家小姐也是我表妹,放开她。”
“表妹别怕。”
清秋心觉好笑,她倒是不怕,可韦蒲压着师无涯的手却在发抖,她这个表兄还有几分可爱的孤勇。
“你够了,师无涯。”清秋试图挣开他的手,压着心头恼意,淡淡道:“你唬我表兄作甚,我的事何须你来管,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师无涯非但不松手,反攥得更紧,横眉看向韦蒲,韦蒲心头警铃大作,吓得松开手。
“来带你走,你不是要定亲了?”师无涯语气散漫,“既然与人定亲了,又要在杭州再嫁,岂不是荒唐?”
清秋冷道:“你松开我。”
三人对峙,韦蒲早早败下阵来,只瞧着二人针尖对麦芒,可听着声却有些不对,韦蒲深吸口气,道:“表妹快走吧,待会可要迟了。”
话音刚落,就听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清秋冷哼一声,使了全力甩开师无涯的手,“当真是冤家,无端害我筹谋落空,如今倒好,你是来去自如,要我如何见人!”
她本可以趁夜离开,却不想师无涯横插一脚,引得家仆出动,如今她只得等着刘氏来拿她。
清秋气得胸闷,恨恨看他一眼,见家仆未至,朝他道:“还不快走?”
师无涯岿然不动,斜倚在破门前,不嫌事大地看着她,清秋自个顺了气,懒得理他,只当他抽风。
“表兄,我不想连累你,只怪我有个冤家,若是见了舅母,你只管撇干净。”清秋叮嘱道,又望向师无涯,弯唇笑起来。
师无涯眼睫低垂,见清秋抬眸望着她,眼底荡起微不可见的波澜,他本无心管她,却还是忍不住来了。
清秋离他那么近,只一步之遥,稍一伸手好像就能抱进怀里。
“你坏了我的事,师将军还请带我出去。”清秋目光狡黠道。
语罢,师无涯缓缓回过神来,仍不冷不淡地看着她。
“我只是路过。”师无涯道。
清秋心道你这路过,路到了别人家的宅子,恰巧进了东厢房,又寻到了他被软禁的房间,好似不太像路过。
可转念一想,不是路过,倒像是专程为她而来。
眼下不是去猜师无涯为何而来的时候,门前一众女使婆子提着灯,堵在院门口,刘氏身边的老妈妈后面还跟着壮实的小厮。
此刻灯烛映天,照亮整个院子,老妈妈似是有备而来,脸上极为得意,韦蒲欲和老妈妈说些好话,却听老妈妈得意开口。
“夫人早料到蒲哥儿这个性子,怎么会出得了这么下作实用的主意,定是在遮掩什么,哥儿还是快些向夫人认错吧,何须在这里帮衬着外人。”
语毕,老妈妈又笑得奸猾,朝清秋道:“表姑娘心机颇重,险些让我们哥儿为了你做出违逆父母的事,表姑娘跟我来吧,老夫人和夫人等候多时了。”
韦蒲垂头不语,眼中只剩麻木空洞。
清秋见此,悄声对韦蒲道:“表兄,乃我心中君子。”
话落,师无涯忽地冷下脸来。
清秋睨他一眼,扯他的袖子,示意他跟上,老妈妈见还有个人,心头正疑,可又着急复命,只先将人都带到正堂。
韦家行商,奔走各地,家中后宅由韦老太太做主,刘氏帮着打理,而她的姨母,丧夫归家,凭着韦老太太疼惜她,在韦宅亦是横着走。
眼下韦老太太坐上首,韦南絮和刘氏分坐下首,老妈妈将所见所闻告知三人,韦蒲见此,扑通跪下,流下两行泪来。
“祖母,母亲,姑姑,表妹自有前程,我与表妹性情相悖,实在不合,且就让表妹离开吧。”韦蒲痛哭流涕。
堂上刘氏怒其不争,正要发作,韦老太太蓦然抬眼,刘氏方才收了怒焰。
韦南絮倒是不骄不躁,只静静地看着,仿佛她是来观戏的。
师无涯站在清秋身旁,大致看清屋内几人。
韦老太太年老,看上去是个慈悲佛,她眯着眼,努力看清清秋身侧之人,“你身旁所站何人?外男入内宅是所为何?”
师无涯淡然,只扫韦老太太一眼,不答。
清秋回道:“路过的人,外祖母,连日以来,你都不曾见我,孙女有些话要问外祖母。”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闭上你的嘴。”刘氏指着清秋吼道。
韦老太太不以为意,向刘氏道:“还不叫蒲哥儿起来,跪坏了身子你担得起?”
闻言,老妈妈忙服气涕泪四横的韦蒲,韦蒲坐至刘氏身旁,刘氏怒目圆瞪,她低声数落韦蒲是个只会读书的呆子,不曾用心在旁的事上,
韦蒲只一个劲地哭,清秋连连蹙眉,不由得讽道:“大舅母养出这样好的表兄来,可见表兄是个纯良的,大舅母这种做派让侄女好生恶心。”
刘氏拍案起身,怒不可遏,“小贱蹄子,有你说话的份?有个当官的爹,鼻子都翘上天了,哪里还晓得人伦纲常,一张嘴黑白不分,你母亲也是个不孝的,这么多年何曾来见过母亲,哼,威风啊,好大的威风啊。”
“老天爷,瞧瞧,这就是你给的命,叫小人得志。”说着说着,刘氏哭天抢地喊老天爷。
韦老太太捧着白瓷杯,听她吵嚷,一气之下摔在地上,溅起的碎瓷片朝清秋飞去,师无涯眼疾手快地拉她一把,随后快速松开。
“吵什么?闭嘴!”韦老太太震怒,一张慈悲脸狰狞起来,脸皮抻开,清晰可见岁月的折痕。
韦南絮观望许久,美目一转,哼声道:“大嫂,你急什么,母亲在这儿你也少说两句,母亲心里有数,你把带蒲哥儿下去。”
韦蒲被带走,临踏出门前,他朝韦老太太道:“外祖母,表妹孝顺,母亲愚钝。”
“蒲哥儿心里还惦记着你呢,清秋。”韦南絮起身坐至韦老太太身边,奉了一盏新茶,她替韦老太太顺背。
刘氏喘气平息怒意,仍紧盯着清秋,恨不能撕她一层皮。
刘氏本是商贾人家的小女儿,未曾读过什么圣贤书,且不喜什么文雅,独爱那等金玉外物,故而她常穿金戴玉,学着市井俗语。
在杭州因富得个为人爽利,可却是个上不得台面的。
韦南絮深知刘氏为人,她余光打量清秋,心内生出一计。
“小侄女,我姐姐素来温和,竟有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姑娘,清秋你身边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这儿?”韦南絮看似温和轻柔,可话里话外都在拿着她的错。
堂上的人,只有韦南絮是看得最清楚的。
刘氏泼辣,韦老太太偏心,韦南絮寡居娘家,三人一条心,清秋顿觉头疼,韦南絮一席话,叫她难以回答。
方才趁乱时,她已说过师无涯是个路人,如今堂上人都静了下来,又怎会再信她信口胡诌的话。
她这姨母的心思,最为可怖。
师无涯眸光瞥向清秋,见她犹豫踟蹰,全然不复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倒也觉得有几分可爱。
可这盛气凌人却与往日不同,往日清秋依仗着父母宠爱,自在洒脱,可如今的她,是因有理有据,她本该如此,而非要依仗什么。
世事变迁,站在他身边的清秋眉眼如故,仿佛当年他们从未分开,那两年也如昨日之梦,醒来时他仍在她身边。
那样他就可以再听到她,唤他“无涯哥哥”。
清秋哪知师无涯在想什么,韦南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二人心思各异,韦老太太眼露精光,似也觉察出什么。
第35章 师无涯三番四次试探她
堂内吹进几缕夜风, 烛台灯光飘摇抖动,堂上三人如狼似虎地看他二人。
韦老太太厉声道:“此人是谁?”
清秋仍未想好如何说出师无涯的身份,刘氏见她心虚不答, 冷然勾唇, 讽道:“你这丫头, 还未出嫁就与人不清不楚的私会,还在东厢房私自会面,被我儿抓了个正找, 忒不要脸了些,连那外头的妓——”
“大嫂慎言!”韦南絮高声呵道。
刘氏逞一时之快, 虽说当下占了上风, 可宅子里的姑娘们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清秋,许是有些误会,你坐下来细细分说, 只消将误会解开,这才是最要紧的。”韦南絮看向师无涯, 淡然道,“郎君也坐下吧。”
清秋不与她客气,径直坐下, 至于师无涯坐不坐与她无关。
“姨母, 有什么误会是要将我关在东厢不出门?你问我此人是谁,我便说出他的名姓来,也好叫姨母放心, 当年我父亲曾救过他父亲,他如今是我带来杭州的小厮,护我周全,见我一连几日不归家, 这才来寻我。”清秋不疾不徐地说着,言辞轻缓,似乎不露怯意。
韦南絮心中有疑,眉眼带笑地问师无涯,“可是清秋说的这样?”
倘若此人与清秋有染,定然是不甘心被遮掩,故而她再和善不过的问师无涯。
清秋眼角余光淡淡扫过师无涯,她有心替师无涯遮掩身份,他愿或不愿只在他,若非他是汴京新贵,清秋才不愿替他遮掩。
私闯民宅的是他,拉拉扯扯的也是他,什么坏事都做尽了,还给他留着体面,师无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清秋兀自松了口气,转而看向师无涯,她眸光清亮亮一片,胜明月三分。
师无涯眸光逐渐和静,只盯着清秋,透过她的眼睛,他见到了不一样的她,师无涯心知清秋在盘算着什么,忍不住去想她在盘算什么。
韦南絮的话他恍若未闻,她的抛出去许久,都不见师无涯回应,正欲开口再探问,却听清秋清脆开口。
“他是哑奴,姨母见谅。”
语毕,师无涯眉头微蹙,目光骤然凝滞,三言两语间,他就成了她的哑奴?
清秋仍盯着他,眼神坦坦荡荡,叫人找不出一丝错,师无涯看得出奇,她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偏生她那双眼睛如春日清泉,透净明亮。
当一次哑巴,好似也没吃什么亏。
师无涯转过头看着韦南絮,恍若未闻,装得像个木偶,也不正眼搭理她。
韦南絮眉头蹙得更深,满腹狐疑。
“他耳力不佳,姨母勿怪。”
清秋朝他一笑,又转头对韦南絮淡淡说着,韦南絮见师无涯如此,恐不好再揪清秋的错处,一时间不知如何再开口。
堂上一片沉静,刘氏仍恶狠狠地盯着清秋,韦老太太不动神色地叹气。
清秋倏尔轻笑,沉静道:“既然姨母和舅母皆无话可说,那便听我一言,外祖母年事已高,我心里敬重你,可外祖母却以此胁迫我,我只两件事问外祖母。”
“其一,当年外祖母因姨母不愿嫁我父亲,换我母亲低嫁,纵使母亲甘愿嫁与父亲,外祖母你可曾在意过我母亲。”
“其二——”
韦南絮眸光一沉,疾言厉色地呵道:“你以什么身份质问长辈,你这姑娘颠倒尊卑,拿着架子说话,是打心底看不起韦家?出言羞辱我母亲,你意欲何为?”
韦老太太哼声,道:“南絮,和她说这么多作甚,和她母亲一个德行,几年不回杭州,也不带信来,早忘了杭州故土。你竟质问我?就是你母亲来了,还得给我跪下请安,你倒好,言辞犀利,难不成要叫我们三个长辈还要给你赔不是?”
刘氏听韦老太太说得字字在理,不由得挺直脊背,越发得意地瞪她。
堂上三人虎狼成行,一个横行霸道,一个口蜜腹剑,为首的则自持尊威,三人目光各异,皆打量着她。
清秋一时语塞,纵使几人有坏心,可也未对她做些什么,故而她们还占了上风,反过来指责她行事乖张,毫无礼数。
刘氏看她吃瘪,唇边浮起笑意,得意道:“你这样的姑娘还配不上我儿呢,你瞧瞧你,什么哑奴,破有几分姿色,倒不像个哑奴,你一个姑娘家家与这个仆人拉拉扯扯算什么事,谁知道你们背地里是什么门路,别坏我们宅子里姑娘的名声。”
刘氏望向师无涯,眉梢高挑,狠狠出了口恶气。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她说得德行不检,目无尊卑,不敬尊长,连带着将她母亲也一同贬低。
师无涯眸光瞟向清秋,她一身牙白素纱百迭裙,内着藕色素绢抹胸,外搭松花色折枝牡丹花罗褙子,绾着素螺髻,静然垂首,不施粉黛未簪钗环。
澄明的灯烛映照着她灵动的眉眼,她沉静着,不着一言,师无涯一时怔忡,心间泛起酸意,见她这副模样,竟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师无涯眉头紧锁,唇齿微动,正欲开口,却见清秋起身,朝他使了个眼神。
如此一来,师无涯方才想为她辩驳撑腰的一席话,堵在喉间生生吞回去。
清秋垂眸看堂上至亲血脉,分明是流着同样的血,却有不同的命,她母亲的母亲,母亲的妹妹,都在戳着她母亲的脊梁,斥责她忘恩负义,不孝不义。
她自小长在韦氏身边,受疼爱长大,自然体会不到偏心的滋味,可此刻她站在堂下,堂上韦老太太对她毫无半分亲近,反对韦南絮嘘寒问暖,时时展露笑颜。
清秋心下悲凉,为母亲深感难过。
“外祖母,你将我的母亲,你的女儿说得如此不堪,孙女不明白外祖母为何如此偏颇,不过孙女如今不谈此事。”清秋声音沉静又坚定,恍若清泉击石那般清脆。
清秋沉声道:“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就好生掰扯掰扯,大舅母将我诳来韦宅,又以外祖母之名将我软禁在宅中,企图让我强嫁给表兄,合了我们二人的八字。大舅母,你是什么人,我的婚事何时由你做主了,再问外祖母一句,孙女母亲尚未开口,你为何要纵着大舅母胡来?”
“这其中姨母也出了不少的力,姨母仗着外祖母疼爱,在宅子里向来都是横着走,此事姨母晓得,却无作为,想来姨母也是出了力。外祖母和姨母才当真是亲生母女,将我母亲撇在外头,还要拿我的婚事当作表兄前途的筹码,外祖家还要礼义廉耻吗?”
师无涯微怔,听她口齿伶俐,将话说得清晰明白,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帮衬,也不需要他去撑腰。
在不相间的那两年,清秋真的变了。
变的是她的心。
思及此,师无涯心脏钝痛,有一瞬间像是被人扼住喉咙,令他喘不上气,他悄然望向清秋,她站在他身前,身影单薄,纤弱却坚韧。
所以,这两年,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姨母和外祖母,惦记着我父亲的风光,却又对我和我母亲恶言相向,我没有这样的外祖母,因表哥一片赤诚,此事我不会告知父亲,将来我再不会与母亲回娘家。”清秋冷声道。
眼见心思被人点穿,刘氏正欲再辩,韦南絮却淡然出声。
“小侄女,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就不怕有来无回?”韦南絮缓缓起身,眼中腾起凌冽的杀意,她慢步行至清秋身边。
师无涯警觉不对,上前一步,横臂拦下韦南絮,韦南絮挑眉挪开他的手,嫌恶道:“是奴就离你家姑娘远些。”
清秋使眼色让他退下,师无涯拧眉,咬牙别过头,退回原地。
韦南絮倾身贴近她,清秋岿然不动,鼻尖漫上一股摄人的浓香,韦南絮附耳,悄声道,“付清秋,你凭什么觉得你父亲会为你撑腰?”
“当年,你父亲想娶是我,不是你母亲,这么多年,不知你父亲可好,想不想要再纳妾娶妻?纵使拿着我的错,你就觉得你有理了吗?”
清秋瞳眸缩紧,指尖倏然陷进掌心,指尖抵紧血肉,留一下几道月牙痕。
比起方才所争执的事,韦南絮所说的更令她心惊胆颤。
她的父亲,并没有那么爱她的母亲。
清秋生涩一笑,轻声道:“姨母,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我的哑奴寻到我,此事就此作罢。”
韦老太太慢条斯理地摆弄香夹,刘氏见韦南絮与清秋密语,倏忽间气散了,只静静地盯着二人。
“小侄女,如此甚好。”韦南絮握起清秋的手,温和笑道:“既着急走,我也不多留,日后还是多回来瞧瞧外祖母,别伤了和气。”
清秋手心浸出冷汗,而韦南絮的手心温热,细腻柔滑,清秋心生恶心,冷着脸抽开手。
师无涯视线落在二人身上,他看着清秋的脸色一变再变,到如今的惶惶后怕,他不知她在怕什么。
“姨母说笑了。”清秋淡声道。
韦南絮轻抚双手,眸光一沉,满不在意地道:“不送。”
将近子时,清秋同师无涯出了韦宅。
子夜深静,明月高悬,街上吹着凉风,卷起枯枝败叶,静得能听清不远处的河水。
“她说了什么?”师无涯站在她身侧,待到只剩他二人时才缓缓开口。
清秋被风吹得身心一颤,分明她是有理的,可韦南絮的一席话,把她的底气打的七零八落,纵使有理又如何。
父亲与姨母是旧情人,母亲与外祖母终是不和睦。
这桩事就算父亲知晓,他又会为了母亲来杭州替母亲或是替她做主吗。清秋自顾自地想着,全然忘记师无涯还在一旁。
“清秋。”
话音甫落,清秋卷睫轻扑,抬眸看向师无涯,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你唤我什么?”
清秋凝眉,疑道:“我的闺名也是你叫的?师将军,你险些害我计划落空,再置我于虎狼险境,你担待得起?”
师无涯哪知她心有成算,只是怕她无力招架,这才踹门冲进去,他的一片好心反倒成了他的不是。
“你这话说得也太过凉薄,我受人之托来救你,哪里知道付二姑娘机敏也有对策,是我多此一举了。”师无涯气急,兀自埋怨。
不知他那句话戳中清秋,引得清秋蓦然失笑。
“你笑什么?”师无涯眉头蹙紧。
“你好笑,”清秋止住笑,正色道:“受人之托?谁的托?既是为了救我,那小女子谢过师将军,待我回了汴京,定备厚礼酬谢,如此就算两清,师将军觉得如何?”
师无涯长眉一挑,哼声道:“不如何。”
清秋轻抿下唇,心道师无涯事多,未必还因这桩事赖上了她。
良久,师无涯瞥向她,道:“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清秋略微颔首,心觉师无涯说得不错,夜深人静,恐再出现些什么人,省得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况他又是个大将军,劲武有力,便宜买卖值当。
见清秋答应,师无涯便走在她身边,只是这一路无话,清秋亦无任何攀谈之意。
月光皎暇,秋夜静谧,夜里的柿子树张牙舞爪,眼瞧着就快到盛民巷,还未说过一句话,仿佛身边站着的不是个人,是个木偶。
师无涯浑身刺挠,总觉有刺在扎,恰逢凉风吹来,他拦在清秋身前,眸光踌躇不安,清秋低垂着头,看着他的影子出现在身前。
风清月明,清秋柳眉轻蹙,眸光清凌凌地凝视他的影子,良久,方才抬头看他要作甚。
“作甚?师将军,有话非要在我前头说?莫不是觉得高我一等就可以看轻我?”清秋不冷不淡地问道,面上微笑。
师无涯微怔,道:“我没有这样想。”
“那你有什么要紧事要对我说?”清秋问他。
师无涯思索许久,他好似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同她说,可她不言语,又让他心底直痒痒,到底是为何,到底是那一处不对。
半晌,师无涯都未吐出一个字。
清秋侧步绕开他,淡淡道:“师将军有话就好好说,何须这么郑重,方才我说过会有厚礼酬谢,我与师将军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我要到了,师将军请回吧。”
师无涯眸光忽沉,倏然转身,向她逼近,清秋伸手拦住他,仰头道:“师无涯,我好好说话你听不明白吗,发什么疯?”
只这一句话,师无涯原先紧拧着的眉舒展开来,眼尾勾出笑意,他独有的风流纨绔劲又回来了。
“这才像你。”
清秋心头发苦,抿唇涩然的笑,叹道:“师将军说笑了,只是觉得将军太不知礼数了些,我是个要定亲的姑娘,师将军离我这么近是作甚?”
师无涯恍然忆起她在公主寝宫外说的那番话,她说,“我要定亲了。”
退婚已有两年,她也该定亲了。
师无涯垂下眼睫,趁着云遮月,将那片刻寂然掩下。
“没什么,抱歉付二姑娘,失礼了。”师无涯往后跌了两步,又得变得郑重疏远。
清秋明白师无涯在试探,可终究是物是人非,停留在过去就被困在过去,她固然恨师无涯绝情薄性,却不要再和他有纠缠。
“师将军,不用送了,过几日我便回汴京,多谢。”清秋颔首施礼。
她眼中笑意轻浅,那是她伪装出的不在意,师无涯心里清楚,他只看着她的眼睛,他想多看出些破绽,看清秋眼底是否真的不在意。
清秋坦然接受他的审视、窥探、猜疑,只因她心似明镜,不需要掩饰。
她待师无涯只是一位旧相识。
师无涯怔忡半晌,欲开口说些什么,可清秋利索转身,身影没入黑寂的夜幕,直到再瞧不见一点影子。
待她走远,师无涯才动身回院,他在杭州原先住在通判廨舍,师远不曾另置宅院,萧稜身弱,经不起折腾,他们一家就挤在廨舍。
不过师远在临终前,留有一笔资产,其中倒有杭州的宅子,只是他还未去过,此次来杭州极为仓促,也未带上地契。
师无涯在杭州凭了一处宅子,那宅子恰好在清秋旁边,方才他故意放她离开,也有这一层原因。
——
付家旧宅里灯火未歇,隐约有仓促的脚步声,庭中青梅树枝桠横斜,树影摇晃。
云露已下定决心要报官,说什么也要保住姑娘,绿柳劝她冷静些,云露哭道:“绿柳姐姐倒是冷静,瞻前顾后,那姑娘如何办,姑娘实打实的被关在韦宅,你我被撵出来,谁知道姑娘如何了。”
元智懒懒问道:“云露姐姐,付娘子定不会出事的,今夜那人是谁啊?”
他虽只见那人一面,却觉得那人定会出手相助,元智总觉那人身上有什么东西颇为熟悉,可惜月色轻浅,他又走得快,他没能看清。
绿柳正宽慰着云露,她这两日托韦宅的女使婆子去打听,都未曾听说过什么表姑娘,绿柳心中也急,但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元智倚在青梅树下和瞳瞳玩,瞳瞳似嗅到什么,猛地从元智怀里飞出去,一溜烟跑至宅门前。
“喵~”
瞳瞳蹭着来人,乖顺地翻肚皮,伸出爪子勾她的手。
几人闻声纷纷望向她,云露鼻尖一酸,扬声喊道:“姑娘。”
绿柳抬眼,见清秋踏月而归,环抱瞳瞳。
元智忙起身追到清秋身边,狐疑道:“付娘子,今夜有个人躲在那棵青梅树后,云露姐姐求着那人去救你,那人是谁?”
“你想知道?”清秋逗着瞳瞳,一边问元智。
元智所说的那人应当是师无涯,师无涯所说的受人所托,是受的云露之托?可话说回来,师无涯躲在青梅树后做什么。
应当不止昨日,那天夜里,她听到的怪声,恐怕就是衣裳和树干摩挲的声音。
如此想来,她回杭州的第一夜,师无涯就在了?
难道师无涯也在杭州的客船上?
清秋恍然失神,瞳瞳在她怀里喵了好几声,清秋才回过神来。
“我想,那人与付娘子是何关系?”元智好奇问道。
清秋将瞳瞳递给他,轻笑道:“是我旧时好友,在付家借住过一段时日。”
元智眸子一转,似悟道什么,问道:“是话本子里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对吗?”
闻言,云露给元智一个爆栗,哼道:“乱说话,你一边玩去。”
绿柳见清秋回来,眼底泪花溢出,上前问安。
清秋往院里去,云露绿柳跟在清秋身后,云露抽抽嗒嗒地低声哭,绿柳宽慰她,清秋于心不忍,不由得转身对她道。
“哭什么,你家姑娘就这么不争气?如今天塌下来我能顶着,云露,你快别哭了。”清秋轻拍她的手。
云露胆小,比她还像个小姑娘,时时需要有人哄着,偏生她又不肯露怯。
“姑娘,不是因为这个。”云露抽噎不止。
清秋疑道:“那是因为什么?”
绿柳拧眉盯着云露,已猜到七八分。
云露抹干泪,待到平复后,才一字一句地说:“姑娘,今儿我在院子里看到了师郎君,我求他去救姑娘,他说姑娘和他无甚干系,说罢就飞走了,我替姑娘伤心。”
绿柳拧着云露的胳膊,渐生不悦。
清秋蓦然轻笑,眉眼舒展,弯唇道:“你替我哭什么?云露不需你为我想些什么,师将军与我半分干系都没有,他说的不错,快别哭了,云露你带她去歇着。”
话落,绿柳旋即拉着云露要离开,刚踏出一步,清秋忽地出声。
“绿柳,明日收拾好行李,后日就离开杭州。”杭州不宜久留,保不齐刘氏又会做出些什么。
刘氏眼皮子浅,韦老太太偏听偏信,真正出主意的还是她的那位姨母,面若观音,心却如同蛇蝎。
清秋坐在秋千上,秋夜风冷,绿柳见此便为她拢了件碧色回纹披风,清秋略微颔首,缓缓抬眼。
原以为绿柳会像往日留在她身边,但她今日没有,只取来披风便退下了。
明月高照,子夜静谧,除却风声再无别的声响。
清秋细细捋了捋在杭州所发生的事,除却刘氏诓她外,其中师无涯的神出鬼没,让人摸不着头脑,师无涯为何要躲在青梅树后,又为何骗云露。
师无涯究竟想做些什么,又为何三番四次地试探她。
清秋不愿往那方面想,只当师无涯如从前一般,做事毫无章法,只顾自己。
疾风乍起,吹落隔壁院中红柿子,青梅枝叶亦被吹得枝桠乱舞,清秋抬眸望向那棵柿子树,杭州的青砖白瓦,柿子树光秃秃,毫无生气。
枝影横斜,堪堪几笔,犹如书法横折提勾。
第36章 “师无涯,我不明白你。”……
翌日清晨, 绿柳与云露已着手收拾行李,云露本想在杭州多留些时日,杭州好风情, 只可惜出了这件事, 云露只觉早日回汴京更为妥当。
元智在青梅树下逗瞳瞳, 清秋因这几日惶惶不安,还未睡醒。
昨夜她宿在旧时卧房,燃着苏合香, 睡得格外沉,将醒未醒时, 清秋做了一个梦。
那梦仿佛是客船上的延续, 她倚在船舷边,看清了那黑衣人,那人在细雨风浪中缓缓转身, 身后的数尺江浪腾起。
眼见大浪掀船,清秋在他身后, 惊呼出声。
“师无涯。”
清秋骤然惊醒,额间渗出薄薄冷汗,心头惶惶后怕。
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房内, 窗外树影摇曳。
清秋抬手撩开帷帐, 甫一开门,瞳瞳便扑到清秋裙边,元智倒是安静地禅定, 秋日远山寂寥,清秋抱起瞳瞳,坐在秋千上歇了会。
“付娘子,昨夜是那人救的你吗?”元智转了方向, 盘腿坐在清秋身侧不远处。
“你这么好奇?”清秋反问,松手任瞳瞳去玩。
元智道:“有几分好奇,瞧着古怪,好奇他和付娘子是何关系,昨夜云露姐姐拉着求他,他却一口回绝。”
元智如此问,清秋亦给不出答案,谁知道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还不待清秋回答,云露绿柳并肩而来,绿柳道:“姑娘,问过了,明日有客船北上,可回汴京去,使了银子已安排妥贴。”
云露因刘氏迫嫁一事,不由得气道:“这些人也太坏了,逮着姑娘欺负,好不容易来一次杭州,就这样匆匆回去了。”
清秋本意也是要在杭州多留一段时日,可经刘氏这一闹,实在不想在杭州多留,更何况此行之后还要回汴京定亲。
云露向来贪玩,好不容易来一回,实在不忍她败兴而归。
十月初一本是寒衣节,只可惜那会她被刘氏软禁,节日固然热闹,但这老宅临近西湖,夜市倒也繁华。
思及此,清秋便朝云露道:“你既想玩,今夜我们去一趟西湖如何?也让你瞧瞧杭州的好风光。”
闻言,云露欢喜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奉承清秋。
见她二人有兴致,绿柳笑问:“姑娘可还记得宋嫂做的鱼羹?”
“自然记得,说起来倒有许久未吃过这样的鱼羹了。”清秋忆起那鱼羹的味道,只觉腹中空空,有些饿了。
绿柳道:“宋嫂如今已开酒楼了,唤飞云楼。”
杭州小食不比汴京少,各有风味,比方说杭州的蟹酿橙,恰巧这个时节正是吃蟹的好时候。
“瞧你们馋的,今夜我做东,元智你多吃些,回一趟杭州可是不容易。”清秋含笑道。
——
暮色四合,街头巷尾炊烟四起,不知不觉间,隔壁宅子的柿子被啄得所剩无几。
清秋安置好瞳瞳,再三锁好才出门。
“你是杭州人氏,可来过西湖?”清秋侧目问元智。
云露绿柳走在二人前头,绿柳向云露介绍杭州风土,清秋则和元智在后面漫步。
元智环顾周遭,眼中空空,“应当是来过的,其实有些事,我已记不清,若说西湖,我好似就是在西湖走丢的,那时年岁太小,已记不得了。”
空绝是在杭州见他可怜,遂将他带回汴京,却不知他是在何处走失,也不知知其来历,只当是孤儿。
元智如今十三岁,在青山寺已有七年,空绝曾问元智是否要寻父母,元智只说:“父母在,不远游。”
可元智却早已当父母已故,他自杭州走失,又在汴京七年,寻父母如同大海捞针,是以不寻,不念,不问。
清秋后知后觉,只觉自己问的太多。
“杭州的酒不比汴京差,又有别的风味,尹姐姐总想回杭州却抽不开身,你倒比她走运些。”清秋调转话头,不再提元智的旧事。
元智眸光一亮,喜道:“那就多谢付娘子了!”
时至戌时,月华如水,街上挂起彩灯,搭起长棚青伞,西湖秋风渐起,非盛夏日未能见到接天莲叶。
西湖水面泛起粼粼波光,倒影漫天繁星,此时游人如织,穿行于璀璨华灯。
云露绿柳订了飞云楼雅间,面朝西湖,可观街景。
元智紧随其后上了二楼,临转角时,元智回头问:“付娘子不上楼吗?”
“我去湖边走走,不必等我。”清秋抿唇轻笑,转身没入人潮中。
杭州承载太多旧忆,清秋一时之间有些恍惚,眼见西湖水如旧日般流淌,断桥残柳依旧,湖心驶来画舫轻舟,悠扬琴声绵绵不绝。
清秋着青衣白裳,临湖而坐,望向西湖边的凉亭。
风拂湖水,搅起涟漪,湖中各色花灯纷纷荡漾。
清秋静坐许久,待到云露几人寻来,清秋才堪堪回过神,茶肆娘子打眼一瞧,见几人贵气,忙上前去奉新茶。
“娘子请喝茶,瞧几位是外乡来的吧。”茶肆娘子亲切地问着,手中捧着汤瓶,又道:“这几日江上不太平,娘子们过来可还安稳?”
清秋略微颔首,元智倒不客气地坐下,直问:“有茶水果子吗?”
云露敲他,“方才不是吃过了吗。”
“付娘子瞧着没吃,我是为付娘子问的。”元智撇嘴,委屈着说。
绿柳打圆场,笑道:“罢了,再吃些也无妨。”
茶肆娘子忙道:“有有有,我这儿的果子点心都是新鲜的,柿饼,梅子糖,桂花糕,只娘子想,这儿就有。”
清秋见她几人坐下,便随意吃了些,云露似是未逛够,央着绿柳带她再走走,元智心觉无趣,却也跟着云露一道逛去了。
明日启程回汴京,清秋无心多逛,只让他们去。
秋月银辉,长街巷尾熙熙攘攘,清秋回宅中放出瞳瞳,顺道打点了行李,绿柳做事妥帖,清秋心中有数。
只是有一样东西,清秋到如今都未想好该如何办,她从汴京带来的地契,仍在她的手中。
清秋正犹豫着,却见瞳瞳飞快地奔出卧房,一溜烟消失在眼前。
顾不上地契,清秋忙追它出去,院中石灯明亮,清秋听声辩位,见瞳瞳三两下跃上白墙,追着隔壁宅子的喜鹊不放。
柿子树都快被啄秃,却还有喜鹊来,清秋忙唤它。
“瞳瞳,快下来。”
清秋走至墙下,伸手要抱它,瞳瞳却勾着爪子一直追着喜鹊,这墙虽不高,清秋却怕瞳瞳摔下来受伤。
只这一时半会,清秋也没法子唤它下来,只得在墙下候着。
好半晌,清秋才见瞳瞳有了要下来的意思,不过这意思似乎反了。
瞳瞳一个飞扑,跳到柿子树上,紧紧抓着树皮,清秋心下一惊,忙出门去。
清秋自回杭州旧宅,从未拜访过街坊邻居,这隔壁宅子有无人住尚不确定,可瞳瞳挂在那柿子树上,若没人接着摔伤了该如何办。
想到此处,清秋心一横,轻轻叩门。
“打扰了,可有人在?”清秋侧耳听里头动静,轻声问道。
良久,无人应。
清秋再次叩门,这回她心焦,力用得大些,却不想这门径直开了口,似是无人居住,清秋小心推开门。
门缝透出些许微光,月光清亮,院中萧条景象和那棵柿子树所差无几。
清秋环顾四周,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喵~”
闻声,清秋慌忙抬头,循声望向柿子树,那棵柿子树干枯张扬,与树下的青年一般无二,见着有人清秋放慢脚步。
“打扰公子休憩,我家狸奴顽皮,我来寻它。”清秋温声道。
清秋离那棵柿子树尚远,她眼力不佳,月色下只辩得清进屋,远景除非高大否则一概看不清。
师无涯一抬眼就看见清秋,见她未将他认出,忽地起了逗弄的心思。
那人不说话,清秋不敢再进,恐得罪了人家,一时犯难,清秋凝眉道:“公子可有见到一只狸奴,通体雪白,双瞳异色。”
师无涯不答,倒是瞳瞳应了声。
清秋确信瞳瞳就在里面,顾不得什么得不得罪,直往里去,“失礼了。”
师无涯忙背过身,勾唇一笑,压低声音道:“别过来。”
清秋微怔,蓦然停下。
“为何?”
“听姑娘声音是个美人,在下丑陋不堪,恐吓到姑娘。”师无涯仍低声说话,轻抚瞳瞳,眼中带笑。
清秋不言语,轻手轻脚地往柿子树去。
临至那人身后,清秋已将师无涯识破,伸出手哼声道:“还我的瞳瞳,你要作甚?我只寻瞳瞳,不在意你的容颜。”
“师无涯。”
师无涯眉梢轻扬,道:“付二姑娘,方才只是玩笑,还请不要见谅。”
清秋待他本是平和,虽说心底是恨他,却也顾念着彼此的体面,那曾想过师无涯一而再再而三地逗她。
“师将军的玩笑我不喜欢,还请不要再自以为与我很熟。”清秋没好气地说道,将瞳瞳从他怀里抱回。
自打回京以来,他与清秋只见过寥寥几面,可这几面,没有一面得过好脸色。
“付清秋!”
师无涯眉目一凛,眸光如炬,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的眼中窥见一丝波动,可她的眼睛明亮纯粹,那有什么别样的情愫。
以前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如今乍一索取,却如此艰难。
清秋不明所以,自打师无涯回京,他一见到她就在发莫名其妙的疯,
“师无涯,我不明白你。”清秋深深蹙眉,无奈又无助。
此话一出,师无涯眸光一滞,他也不明白自己,明明知道她要定亲了,他却希望清秋日后心中还有他的一席之地。
师无涯拧着眉,自顾自地地回了句:“我也不明白我自己。”
清秋微怔,师无涯所说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可这话是什么意思。
“罢了,我今日闲来无事,便与师将军说会话,叙叙旧,省得师将军日后再与我叙旧,如何?”语罢,清秋坐在柿子树下石桌旁。
月光映出师无涯的侧脸,清秋抬眸见他怔愣,挑眉问:“师将军不给我上杯茶?”
闻言,师无涯坐至她对面,边倒茶边打量着清秋。
“你明日要回汴京?”师无涯递茶给她,清秋并未接,只抬眼看他。
“师将军耳朵很灵,一墙之隔,把话都听完了。”清秋笑中带刺,眸光盈盈看着他。
师无涯一时理亏,登时垂下眼,任由清秋打量,他也不是故意偷听,不过是恰巧听了一两句,更何况清秋在杭州遭了刘氏的道,想来也不会呆多久。
与从前相比,如今的清秋,多了几分机警,聪颖敏锐,只两年的时间,她好似脱胎换骨重生了一般。
师无涯心头浮躁,一时间竟不知是如今的她好,还是从前的她好。
“江上不太平,你可过些时日再回汴京,不必着急,韦家不敢拿你如何。”师无涯本想添一句“有我在”,思来想去总觉不妥当,只暗自将话咽回去。
“近来江上有水寇,来往船只已有不少遭了难,你一个孤女子并几个女使又无防身之术,再等等再回汴京也不迟。”师无涯淡声说着,自顾自地抿了一口茶。
江上水寇一事,清秋倒不是头一次听说,先前刘氏也曾提过,以此为由让她留在韦宅。
清秋本意也想在杭州多留段时间,可不知为何,见到师无涯之后,她迫切的想要离开杭州,一刻都不想多留。
清秋思忖片刻后,静道:“劳师将军费心,我已雇人随行,况我回汴京有事,不便再留在杭州。”
话落,二人无言,静了好半晌。
弯月勾出枝影,乌云遮月,眼瞧着时辰不早,清秋起身告辞,师无涯紧握着茶杯,眸光凝在平静的茶水中。
只刚踏出一步,师无涯倏然出声,眼中倒映她单薄纤弱的背影。
“付二姑娘,你变了。”
清秋骤然抬眸,弯唇轻笑,并不回头,“师将军,人人都会变,这不足为奇。”
疾风乍起,吹荡乌云,月华如流水倾照。
清秋环抱着瞳瞳离开,待她走后,师无涯才愕然回神,有关清秋追着他的画面一幕幕显现。
他与清秋相识十四年,从前朝夕相处十二年。
中间只余两年,这两年却叫她改头换面,变成了另一个人。
——
翌日清晨,几人前往龙山渡,此渡口离西湖最近,客货兼用,与对岸的渔山渡遥相对。
来往杭州货船做生意的人多,此刻天色刚明,已聚了不少镖师商人,许是因江上水寇出没,商户所雇镖师比来时多了一成。
行程仓促,绿柳昨日只就近寻了家小镖行,此刻三人随行在清秋身边。
渡头来往船只颇多,船上客人鱼龙混杂,清秋在渡口边等绿柳去认船,元智提着猫笼跟在清秋身后。
不多时,绿柳便招手唤云露,云露打眼瞧见,忙带着清秋一道去往客船。
临上船前,清秋戴着幂篱,问那拉帆的梢工:“此船可有公凭?可是去往汴京?”按市舶司的规矩,无论是海外贸易还是内河航行,船只都需要获得此凭证。
“公凭?”梢工疑了片刻,憨厚一笑,“有的有的,只是不在我手里,小娘子要看得去问纲首,我们不懂这些。”
清秋颔首道谢,上船后,清秋发觉此船和来时客船有些许不同,论理乘船之人多是商人或平头百姓,可这艘船上却多是壮汉刀客。
云露绿柳往船室去,清秋环顾四周,幂篱遮着她的脸,不至于让人觉察到她的目光。
清秋心头不安,狐疑道:“元智,你觉着这船可有奇怪的地方?”
元智自上船也觉奇怪,但却不甚在意,反倒佯装正经道:“付娘子,此船有煞气。”
不多时,船帆扬起,渐渐离开渡口,清秋站在船艏眺望渡口来往行人,她昨夜和师无涯告辞,原以为他会来送行,却不想是就此分别了。
这艘船才行驶,远处渡口便有一艘所差无几的客船停靠渡口,清秋远远望了一眼,瞧不太清。
“你带着瞳瞳去歇歇,我在这儿吹吹风。”
清秋转身靠到船舷边,元智学着云露的语气叮嘱几句,便进了船舱。
此次回杭州,清秋看清韦家的真面目,顿觉母亲艰难,可这桩事又该如何向韦氏提及,当真要将母亲与韦家斩断吗。
清秋远眺江上波澜,一时无措。
江上秋风渐起,清秋穿得单薄,只一阵风便吹得瑟缩,不过多时,清秋正欲回船室,却见船舱里又出来几个五大三粗地汉子。
其中领头的壮汉,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延至太阳穴,眼神凶戾,他眼中精光一扫,盯上着青衣的女子。
虽有幂篱作掩,清秋仍觉可怖,后背生寒。
清秋强压下心头惊惧,镇定自若地往船舱去,刀疤壮汉回头看她一眼,清秋仍不疾不徐地走着,不敢露怯。
“那是谁?船上哪儿的女子?”刀疤脸目光如剑,扫过身后的几个壮汉。
语毕,无人应答,恰此时,船帆上绳索滑下一人,正是方才清秋所问公凭之人,他方脸阔耳,眉骨极深,眼珠黝黑十分狡黠。
见他下来,刀疤脸眉头稍松,却仍斥道:“今天劫船你不知道?还带个姑娘上来,出了事怎么办?”
“二哥,只一个姑娘家家能掀起什么浪来,我不是瞧着大哥多年来孤寡一人,带个标志的小娘子回去给大哥做媳妇,这不是两全其美吗?”他道。
人已上船,多说无益,刀疤脸冷哼一声,朝船艏走去,他紧随其后。
“三弟,你上去看着后面的船,待到入夜就放下船帆,这次有大货。”刀疤脸把玩着腰间长刀,厉声道。
他所唤三弟本姓陈,家中行三,因而刀疤脸唤他三弟。刀疤脸本姓赵,如水寇后能力出众,被敬称为二哥。
陈三眸子一转,开怀笑道:“我知道的二哥,这回我打探清楚了,是韦掌柜的货要走龙山渡运往汴京,虽说瞒得紧,但她家的婆娘是个不把门的。”
陈三混迹杭州各大商铺,韦家本是瞒得严严实实,可刘氏不知发了什么火,在铺子里破口大骂,直说“什么官家小姐不得了”、“我家金山银山”、云云。
字里行间都透出了一批货,他本就耳聪目明,只消她几句话便推断出来。
赵二微眯着眼,沉声道:“这批货不假,但我听到风声说朝廷派下了人来,你晓不晓得那人什么来历,打探出来了吗?”
他们在江上作恶许久,但却不常犯事,只挑大货下手,官府想抓也无法时时盯着,只得守株待兔。
说是要来捉他们,他们也早有对策,且他们这一行人水性极好,要想拿住他们只得看谁命硬。
“我在打听了,并没有派什么人来,那杭州知府没有动静,兄弟们都在观望着,没瞧见有什么人来,渡口也派人看着,没什么官儿来。”陈三看着五大三粗,实则做事滴水不漏。
赵二点头,正色道:“看紧些,那女子带了镖师,先把镖师药了扔到江里喂鱼,别打草惊蛇。”
陈三会意,带着两个弟兄前去船室。
——
清秋独自坐在船室窗边,江上风冷,吹得她心头慌乱不安,适才她见着的刀疤脸的眼神,并非善类。
清秋胸闷心悸,绞紧手中绣帕,倘若真是遇上了贼寇,不
这不是遇上了贼寇,而是上了贼船。
清秋恍然抬眸,眼睫不停颤动,手心浸出涔涔冷汗。
细细想来,这一整艘船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各个眉眼狠厉,纵使再多的镖师,也不至于一个女子都没有。
可如今就是知道这是贼船,又有什么办法。
茫茫江浪,前无去路,后无退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思及此,清秋心下大骇,胸膛闷得剧烈起伏。
暮光渐起,江面霞光浮金,恰此时船室移门轻响。
清秋堪堪回过神,抬手掩着胸口,压下所有惊惧,镇定开口,“谁?”
“小娘子,方才你不是要公凭?”那人语气轻快,似有调侃之意,清秋听出他的声音,是方才上船时的梢工。
她如今没有退路,饶是知道,也得装作不知道。
第37章 “付清秋,你是不是疯了。”……
清秋理好衣裳, 缓缓起身,淡声道:“不妨事的,既已上了船, 定然是相信船家的。”
话落, 陈三不肯离去, 定要见到他人才罢休,他笑道:“小娘子还是看一看,也好好放心不是?”
清秋心知是躲不过了, 只垂手去拿身边幂篱,推开移门, 眼见陈三身后带着人, 清秋不自觉地一颤,陈三瞧出她有几分害怕。
“小娘子莫怕,这都是船夫, 随我们一道的。”陈三满面堆笑,对她十分殷切。
陈三将公凭递给她, 清秋顺势要去接,刚触到公凭一角,陈三的手竟握上她的手, 那只粗糙布满老茧的手, 摩挲着她白皙细嫩的手。
清秋胃里翻江倒海,忍着恶心和泪水,任他揩油。
不多时, 陈三狡黠一笑,松了手,清秋迅速抽手拿过公凭,她哪里见过市舶司的公凭, 饶是是假的,又能说些什么?
清秋故意将公凭拿倒,看了看,嫌道:“这上头写的什么司?我怎么没见过,怕不是蒙我?”
陈三见她捣鼓半天也未看出什么名堂,道:“小娘子不识字?这是市舶司,官府发的公凭,你瞧上头的落款。”
陈三色迷迷地盯着她,正要上前去给她指,清秋忙转过身,对着窗仔细看了看,道:“我以为是什么呢,有就行了。”
清秋随手往后一扔,一纸公凭打到他脸上,陈三痴愣愣地接着,直勾勾地凝视她,眼前人虽戴着幂篱,可身段轻盈,杨柳细腰,迎着窗的薄薄目光,隐约可见她面部轮廓。
只这背影就让他垂涎,陈三只恨还未到时候,等到今夜一过,抢了韦家的货,人才两全。
思及此,陈三回过神来,道:“小娘子今夜恐怕不安稳,留两个人给娘子使唤可好?”
自然不好,这不明摆着监视她?
清秋思忖片刻后道:“不好,我自己带了人,不需要别的人来,我饿了,叫我的女使给我送饭来。”
这艘贼船,只她们一行人,云露绿柳现如今还不知是何情况。
陈三听她语气坚决,心生恼意,却又不得不将就她,这船都是他的,难不成还怕她跑了,笑话。
“小娘子说得有道理,我去寻一下那两个娘子。”陈三抬手示意身后两人退下,不过多时,陈三也退了出去。
待他一走,清秋急喘口气,腿下一软,跌坐在窗边。
这同她在韦家的境地不同,韦家心思再歹毒也不会要了她的命,可此刻她面对的杀人越货的贼寇,只一个不小心都有可能在江上丧命。
这样命悬一线的时刻,已过了很久。
这回谁又会来救她?
清秋意识崩溃,心头又闷又痛,她不想哭,却抑制不住恐惧的情绪,没有办法,没有一点办法可以逃出生天。
不止她没有办法,随她同行的元智、云露、绿柳都要陪她丧命。还是怪她,怪她非要急着回汴京,明明可以再等一段时日,却还是因为师无涯想要逃离。
清秋泪如雨下,心脏被一只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揉搓挤压,每喘一次气,都会伴随刺骨的疼痛,夹杂着诸多绝望、恐惧、后悔。
她怪自己不该着急离开杭州,再往前追溯,清秋怪自己要回杭州。
情绪撕拉摩擦着最后一点理智,良久之后,清秋急喘一口气,吸进阵阵凉风,凉风灌喉扯会一点零星意识。
纵使恐惧凌驾于她的理智之上,她也不能在此刻彻底崩盘。
人只要活着,还有一口气,总会有办法的。清秋坐至窗边,深深吐出口气,不疾不徐地理好鬓发,拭干眼角余泪。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陈三领着云露等人进船室,陈三环顾四周道:“这船室不大,小娘子可要换一间更大的。”
船室四壁空荡,左侧临窗,其余皆是简陋的床铺被褥,与她来时的船室相差甚远,但来时是由韦氏操办,自不会差,如今上了贼船那儿还管那么多。
清秋摇头道:“不了,我们几人住一起正好,况我们姊妹几人本是去汴京寻亲的,住得远了反倒不自在。”
云露绿柳听清秋如此说,二人心觉怪异,心中隐隐不安,元智提着猫笼已坐至清秋对面,似对这些并无察觉,反倒格外悠闲。
陈三仍不走,目光灼灼地盯着清秋,正欲开口,身后壮汉上前一步,在陈三耳边低语,不多时,陈三便和那人一道离开。
清秋缓过劲来,与三人说明缘由,绿柳吓得唇色惨白,云露急得眼角挂泪,唯元智不慌不忙毫无异色。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付娘子你可有法子了。”元智问道。
清秋苦笑摇头,当真是前后无路,没有法子。
——
此夜月黑风高,杭州知府官署内灯烛映天。
“副都指挥使来得太急了些,都未能为你接风洗尘。”钱林并杭州通判刘安拱手作揖,二人颤颤巍巍地站在他身边。
近来钱塘江不太平,钱林本欲循循引诱,哪曾想上头派的人这么快就到了杭州,还换下先前的指挥使,眼前的这个披银甲的,就是新任的副都指挥使。
钱林诚惶诚恐,时不时瞅一眼他,这人看似随和,可眉眼却含着狠厉之气,也不知是从哪儿调来的。
“钱知府,机不可失,我受马步军都指挥使之命来调动厢军剿水寇,钱知府和刘通判可要随我一道?”他侧目看向二人。
刘安踌躇许久,复又利索道:“自然。”
见他答了,银甲青年又扫一眼钱林,他迟疑片刻后,也应和一句。
——
戌时三刻,天已沉,江上倒映明月繁星,船只已行至江心,但此刻船已停下,江水清凌凌地荡起涟漪。
船室一片死寂,只有瞳瞳时不时出声。
虽是死局,却也不能坐以待毙。清秋静下心来理清思绪,倘使这艘船是贼船,必然要劫船,从一艘船到另一艘船,其中必定有小舟。
只是他们打家劫舍,又怎么可能会让她逮到机会,况且她们一行人手无缚鸡之力。
有船才能逃生,只是如何才能让上船。清秋想不出别的主意,饶是有这样一个缺口,却也难以实现。
云露绿柳各自垂首不语,只觉是生死到头了。
几人各自伤怀,恰此时有人叩门,低声道:“小娘子,待会船上恐有些颠簸,还请不要出来。”
陈三此时说这些,想必是要劫船了。
思及此,清秋起身悄声对室内三人道:“我去船艏探探情况,此船是贼船,劫船时应当是倾巢而出,待我出去后,你们瞅准时机,若有空舟便乘舟离开,若没有便躲在船舱里,料他们一时也顾不上你们。”
“姑娘。”绿柳含泪欲哭。
云露也泣声唤她,清秋无心安慰二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的有人要活着才行,人命又何来贵贱。
纵使云露绿柳愿意留在她身边,清秋却不愿拖累她们。
思及此,清秋扬声朝陈三道:“这船室闷得慌,哥哥何不带我出去吹吹风?”
听清秋一句“哥哥”,陈三心念一动,浑身酥得直痒痒,可待会见了血,误伤着她该如何,想到此处,他生出怜香惜玉的心思。
“小娘子,江上风大,夜里又冷,开窗透透气吧。”陈三劝道。
“三哥,二哥在催了,那大货近了。”身后壮汉提醒道。
闻言,陈三不欲再管清秋,只转身要走,不过刚转身,身后移门轻开,船舱里烛光映照一张芙蓉花面,眼眶些许浮肿。
陈三闻声回头,先前一直未见其真容,如今乍一见,不由得心生怜爱。
“小娘子这是做什么,当真要去那船艏吹风?”陈三耐着性子,满面含笑地打量她,他看她的眼神,只有欲,一种企图吞没他的贪欲。
清秋抿唇,故作委屈道:“哥哥这船上闷得慌,我就想去散散心吹吹风,哥哥这都不许?”
眼见美人含嗔带怒,陈三忙上前围在她身边,“哪里的话,当真要吹风?这风怪得很,小娘子要想清楚了。”
陈三不担心清秋跑,只怕她见了血害怕,反正他也要带清秋回寨子,何不就借此让她开开眼,将来总归是要知道的。
思及此,陈三径直带她出去,仍旧笑得满面春风。
“什么怪风不得了,我倒要瞧瞧呢,哥哥不让我去,我偏要去。”清秋娇嗔道,连带着手中绣帕甩在他胸前,陈三哪见过这场面,忙追在她身后。
陈三拾起绣帕,塞进怀里,隐隐还嗅到一抹幽香。
清秋心底一阵恶心,却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清秋回首望向船室的云露绿柳,见她二人正欲带着瞳瞳出门,陡然松了口气。
陈三如此对她,想来是不愿意她死的。
清秋眸光一转,娇痴道:“我是晓得的,哥哥是背着我有别的娘子,只怕我撞见了呢。”
陈三眸光痴痴地看着她,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哥哥”,陈三只恨当下这货来得不巧,否则定要叫眼前人说不出话来。
只刚出船艏,赵二便见清秋昂首出来,陈三眉眼带笑地跟着她,赵二命几个弟兄跟着清秋,顺道将陈三抓到他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你私自带她上船就算了,这会带她出来做什么?”赵二揪起陈三的领子,目光凶恶,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坏规矩感到不满。
到底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赵二只言语说了几句便甩开他。
清秋站在船艏的另一侧,另一艘所差无几的客船正在靠近,船上皆是腰佩长刀的壮汉,清秋背过身眺望滔滔江水,月夜之下,分明是静谧安宁的江水,清秋却仿佛看到了惊涛骇浪。
江水无垠,远山没入黑夜,明月被乌云遮掩,江上火光大起。
陈三一行人架起弓箭,箭矢尖端燃着火光,一道又一道的火光划破黑夜,不多时又有钩索飞绳套上另一艘客船。
扔出飞索之人力道精准,紧接着又有几人纷纷扔出钩索。
不多时,两船相接船艏相撞,清秋身子一晃,叩住船舷,自船舷而下,有小舟放出,水寇兵分三路,从水上再到空中飞索径直落到另一艘船上。
清秋身后两壮汉寸步不离,眼见贼船已无什么人,是送走云露绿柳的好时机。
如此想着,清秋环顾四下,目光锁定在船舷边的红缨枪,壮汉虽只有两个,可她始终是不敌的,只能拖延些时间,况且他们又不敢拿她如何,至多数落暗骂几句。
陈三应当提前叮嘱过他二人,清秋不动声色地往红缨枪靠近,其中一个壮汉呵道:“你要做什么,那边靠近了别滚下去了。”
此船高约十二丈,船艏宽阔,飞索横天,火光满江,勾连两船。
如今两船已相撞,船艏与另一艘客船相接,若踩得准便能跃到另一艘船,可那艘船如今正在遭劫,情况不会比呆在贼船上好,但至少能周旋一阵,为云露腾出时间。
没有别的法子了,清秋心一横,登时要去抄起红缨枪,谁知枪重并非她能拿起,只刚抬起又滚落在甲板上。
壮汉瞧出他的意图,凶神恶煞地捡起红缨枪,“小娘子,你是三哥要留的人,识相的就不要再挑战我哥俩的底线。”
两壮汉交换眼神,二人逼近清秋,惊惶之下,清秋瞧见云露几人正出船舱。
“你们这群贼寇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三哥留着我,你们怎能动我?”清秋强压下心头慌乱,颤着声说道。
身后的客船掠过刀光剑影,火舌卷红江面,兵刃相撞的声音铮铮作响,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哄乱,清秋一步一步往后退。
“你知道了又怎么样,三哥再喜欢你也不会为了你不要我们这些弟兄。”抄红缨枪的壮汉已靠近她,另一人距她也只一步之遥。
清秋被逼至船舷,已无退路,身后剑拔弩张,身前修罗地狱,一时之间清秋无法抉择,思绪被愕然截断。
“姑娘!”
绿柳并云露回身奔向清秋,元智则提着猫笼站在原地,瞳瞳不合时宜地慵懒一叫。
闻声,两壮汉迅速回身,持枪指着二人,元智随即拾起身边木块扔向壮汉,以此分散两人注意。
壮汉哼声一笑,“三个弱女子并一个小孩还想逃走,笑话!”
语毕,壮汉抄起家伙,只先要擒住清秋,清秋本就退无可退,如今其中一人盯着她不放,零一人则去捉云露绿柳。
元智气定神闲,将瞳瞳安置好,随后箭步上前,挡在云露身前。
“小屁孩,还不快滚。”持短刀的壮汉眼含嘲讽,不屑道,“你这个年纪逞英雄是活不久的。”
元智眸光一凛,冷下脸来,已起势对敌,短刀壮汉仍不以为意,扬起短刀砍元智,元智迅速推开云露绿柳,侧身躲过他的短刀。
绿柳见元智挡下壮汉,便要扑到清秋身边,只刚跨出一步,云露扯着她的袖子,满眼惊恐地摇头。
“来不及了,绿柳姐姐。”云露唇齿打颤,仿佛见到什么难以言语的画面。
闻言,绿柳回头看向船舷边,只见那持枪壮汉逼近清秋,他伸手要去捉清秋的手腕,清秋已无路可退,许是猜到绿柳脱险,又恐她们来救她,清秋索性仰头顺着船舷倒下江水。
只一瞬间,清秋凌空下坠,全身血液倒灌,与船上始终惶恐不安相比,如今坠入江水竟要快活几分,那种压抑的情绪随风飘散。
清秋紧闭着眼,扑通一声跌进深秋的江水,冷水灌进耳鼻,逐渐沁入肺腑。
冷,冷得无法打颤。
许久之前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只是那时与如今不同,为求生跳河,与为情自戕是不同的。
混沌冰冷的江水中可以窥见客船上滔天的火舌,不到片刻,清秋骤然睁眼,凭借零星火光,她正欲往上游,却见江水荡开水花,搅起阵阵波纹。
有人逆着红光而来,依稀可见那人墨色长袍,犹如利箭飞驰而来。
清秋半眯着眼,竟忘了游水,她其实早已会凫水,可此刻她迫切地想看清那个人,是谁,是谁在金明池救了她。
——“付清秋,你为何跳金明池”
竟然是他。
两年前,金明池中那道白光逐渐消散,映出师无涯的脸,恍惚之间,她见到的不是师无涯的幻像,当年是他救了她,可他却从未说过。
不多时,师无涯游至清秋身边,长臂一捞将人带起,浮出水面后师无涯带她寻了空舟,清秋猛呛了口气。
浑身沾着江水,白皙的脸上浮起晶莹的水珠,倏然出水,恍若美人出浴,清水芙蓉颤颤绽放。
师无涯周身散着寒气,轻而易举地托起清秋,将她带进空舟。
“付清秋,你是不是疯了。”师无涯剑眉紧蹙,只说了这句话便转身攀着绳索上了贼船。
清秋还未回过神来,就听他怒声骂道,待她思绪回笼,却见师无涯提起一杆红缨枪在船上与贼寇搏斗,她离得太远看不清,但刀剑相撞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江上两艘客船不知境况如何,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又驶来一艘船,但那船与客船不同,那是海舟是航海作战所用,长十余丈,阔二丈五尺。
清秋孤零零地飘荡在江上,只听海舟上有人扬声喊道:“水寇还不速速就擒?别再枉费力气,徒增死伤。”
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清秋心下生疑,细细思量着,不多时她便记起了。
是他离家从戎的二哥哥。
二哥哥回杭州了,什么时候的事?
清秋倏忽回头,江上寒风乍起,冷得人肺腑发僵,海舟之上有一人迎风而立,银甲批身,墨发高束,手中持一柄利剑。
“二哥哥!”
清秋冻得唇齿打抖,耗尽所有气力喊出声,久别重逢的欣喜,劫后余生的庆幸都夹杂在这一声“二哥哥”当中。
话音甫落,付高越愕然垂眸,只见江上三艘客舟之间混有一叶小舟,小舟上的姑娘衣衫尽湿,眉眼灵动,杏眸氤氲水雾。
“清秋!”
付高越眸光忽沉,本威风凛凛的气势,倏然慌乱,只慌忙寻来绳子扔下去。
清秋手上脱力,又因浑身僵冷,根本无力攀上海舟,“二哥哥,待你事后再来救我!我等你。”
语罢,付高越颔首,只一转身眼底腾起经久不散的戾气,他的小妹自小养在闺中,虽任性了些,却也是全家捧在手上的珍珠。
“剿水寇!”
付高越声如洪钟,扬声大喊,随他一道的厢军士气大振,以雷霆万钧之势登上贼船。
清秋仰头看船上兵刃相见,刀光剑影,已有血腥味随风飘来,纵使付高越带兵前来,清秋仍止不住的心慌。
“姑娘!”
云露靠在船舷上,含泪大喊,绿柳闻声也忙去看,二人正庆幸清秋还活着,岂料身后翻进落荒而逃的贼寇。
眼见只两个弱女子靠在船舷,忙揪着一个绿衣姑娘,绿柳眼疾手快推开云露,元智刚收拾完其中一人,一不留神便又让人有机可乘。
“云露姐姐,快过来。”元智沉声劝道。
贼寇刀架在绿柳脖上,恶狠狠地要他二人离远些,追他而来的卫兵不敢轻易动手,不多时,付高越自海舟飞身前来。
付高越眸光一颤,讶然道,“绿柳。”
绿柳见是他来,竟泪如雨下,眸光似在诉说“不必救我”。
付高越长眉紧蹙,握紧手中长剑,凛然道:“放了她,还不至于要了你们的命。”
“二郎君,我命贱不必救我。”绿柳哑声道,“二郎君只管杀敌斩寇。”
语罢,贼寇抵着她脖颈的剑紧了几分,“要死我也拉个陪葬的。”他如今已到穷途末路,才不在乎什么活不活着,能多死一个是一个。
“绿柳姐姐莫说胡话。”云露泣道。
付高越一时无法,只得扔下剑踢到他面前,道:“你放了她,她一个弱女子,我是副都指挥使,厢军皆是我带来的,放了她。”
绿柳泪流不止,一个劲地摇头,哭道:“二郎君,绿柳是奴,郎君不必搭上性命。”
付高越呵道:“胡说,人命何来贵贱。”
贼寇见他有几分诚意,可人多势众,他不敢轻易松手,紧紧压着绿柳的肩横刀贴着她的脖子,哑着嗓道:“你会武,我不信你。”
“收箭。”付高越朝身后一众卫兵道,“别伤她。”
付高越孤身走至绿柳身边,贼寇一手压着她的颈子,一手持刀指着付高越,见付高越靠了过来,贼寇忙推出绿柳,但却并不想放过她,只见他横刀划过阵阵银光要朝绿柳劈去。
第38章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说时迟那时快, 一支利箭划破长夜倏然而来,付高越眼明手快,将绿柳护在身前, 他左肩迎下贼寇长刀。
绿柳后背抵在付高越胸膛前, 温热的气息侵袭着她, 惊慌之后的唯一一点慰藉。
“二郎君!”绿柳忙转身扶着付高越,好在那刀并未实实在在落下,只是擦身而过, 划破了衣裳。
贼寇中箭倒地,临死前目光仍凶恶地瞪着绿柳。
付高越深吸一口凉气, 背后生寒, 倒不是很疼,他问绿柳:“你可有受伤?难为你跟着清秋一路奔波了。”
绿柳双眸红肿,直摇头, 泣不成声道:“郎君说笑了,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绿柳愿日后当牛做马回报郎君。”
付高越抽回绿柳扶着的手,提起长剑,回首望向箭矢来处, 他眯着眼看那人墨色劲装, 与当年在汴京意气风发的模样如出一辙。
秋风萧瑟,弯月如钩照彻茫茫江水,江水倒映着大片火光。
付高越见贼寇皆已伏法, 便朝他扬声道:“师无涯,将清秋带上来,夜里风冷,恐她受寒复发旧疾。”
话音甫落, 便听有落水声。
付高越闻声抬眼,眼见那人着装并非卫兵,心头隐隐不安,不多想也跟着跳下船,清秋尚在孤舟中飘荡,难免有人会盯上她。
“清秋!”
刚一入水,付高越后背生疼,江水灌进伤口,又疼又冷。
秋日里的夜江水竟这般刺骨,眼见清秋所在空舟尚且无人,付高越心下松了口气,只慢慢朝她游去。
清秋感受着水波荡漾,颤声道:“二哥哥,别过来。”
话落,空荡荡的水面浮出一张可怖的刀疤脸,他粗糙的手里握着匕首,那匕首死死地抵在清秋颈上,随后赵二蹬上小舟,左手紧紧锢着清秋。
赵二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反倒将刀逼得见红,“你这小娘们故意上的我们的船,引他们前来,害得我们劫了空船,人货两空!三弟死在了船上!他手里还攥着你的帕子,毒妇!”
他话音凄凉悲愤,拿着匕首的手止不住地抖动,恨不得下一刻就将她刺死。
清秋无话可说,那匕首离她很近,近得只一开口就会磨进她的脖子。
付高越勾着绳索,紧攥双拳,额头暴起青筋,双眼急得泛起血丝,咬牙道:“你别伤她,你要什么我都给得起!”
赵二仰天大笑,只觉可笑之极,要什么都给得起,好大的口气。
“我要你们给我几十个兄弟陪葬!没有,我要她陪葬,将来在黄泉路上也好给我三弟作伴!”语罢,赵二挥臂要刺杀清秋。
电光火石间,师无涯眼底掠过狠厉之色,迅速勾起箭矢,径直射向赵二,他目力极好,又因常年在军中习武,箭术百步穿杨。
长风破空,箭矢划过江心倒映的明月,一箭封喉,赵二脖子喷涌而出的鲜血洒在清秋脸上,连带着衣裙染上血腥的红痕。
温热的鲜血让清秋堪堪回过神来,清秋抬手摸脖间的刀痕,不深不浅,恰似从前在保神观时的剑伤重合。
“清秋,清秋,别怕二哥哥在。”付高越见赵二已死,忙游过去登上小舟。
“别怕,清秋,都过去了,二哥哥以后会保护好你。”
付高越揽过清秋,打散她惶恐不安的心绪,他们的衣衫尽湿,漫着丝丝寒气,可清秋却觉得兄长的怀里如此温暖,好似一团炙热的炭火,驱散她心头凌冽的寒意。
自她上贼船后不敢有一丝松懈,唯恐行差踏错,自己死了不说,还要害得云露绿柳跟她一起丧命。
这是一场身临其境的噩梦,是一场惶惶不安的噩梦。
若没有付高越和师无涯及时赶到,她将丧命于此,此刻清秋所有紧绷的弦倏然断裂,须臾,清秋攥着付高越的袖口哭出声来。
清秋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吃不到糖的小姑娘,付高越轻拍清秋,低声道:“好了,别怕二哥哥在,再不会有事了,莫哭了莫哭了,先上去别再病了。”
不多时,清秋止住了泪,由付高越带着上海舟,师无涯在船舷边冷脸看着清秋,眼底浮起一丝烦躁不耐。
这一幕也让他想起当年保神观一事,两年来,他自认当初之事并无错处,可就在方才赵二挥刀要下手之时,他却恍然发觉并非如此。
倘使当年的那批黑衣人穷途末路,也同赵二这般对她痛下杀手,那他又如何保全她。
“指挥使已清点完毕,这批人当中还有个头不在这儿,死的两个贼首是赵二和陈三,陈三死前还攥着一方绣帕,似是方才那个姑娘的。”身后佩刀卫兵呈上染血的绣帕。
“当真是风流,死了都要握着帕子。副指挥使受伤了,命人随行的军医去诊治。”师无涯眸若寒星,瞥向那方绣帕,“还有方才那位姑娘,顺道也看看,余下的人拷问清楚山寇窝点。”
吩咐完后,师无涯前去审问其他水寇,钱林并刘安随他一道。
——
十月初六,已至深秋,杭州青砖白瓦各处金桂飘香。
付高越带清秋回杭州旧宅,他本已回京数日,只因官家密旨让师无涯与他共查杭州水寇,此事应当与杭州知府有关,他在杭州蛰伏数日,刚有些眉目正欲与师无涯剿匪,未曾想会遇上清秋。
杭州旧宅仍是当年模样,绿柳收拾出往日的房间,付高越暂住几日,正好守着清秋醒来。
水寇一事已全交师无涯处理,付高越则专心陪着清秋。
时近酉时,落霞漫天,院中斑驳白墙跃上浮光碎影,青梅树枝叶随风摇曳。
清秋昏昏沉沉醒来,瞧见房中陈设,便知已回了杭州旧宅,清秋扶额起身,昨夜她如何回来的,已记不太清。
霞光透过菱花窗撒进房内,清秋起身开门,只见付高越坐在秋千下逗着瞳瞳,绿柳云露在廊下翻着花绳,元智不声不响地禅定。
“二哥哥辛苦你了,听母亲说你在我之后也离开了家,同我讲讲吧。”清秋坐至付高越身边的竹椅,绿柳为她取来披风,顺道瞥了眼付高越,付高越含笑点头。
“想来你也有许多要对我说。”付高越侧目看她,清秋仍是当年的模样,与他两年前离开时并无太大的变化。
当真要说变化,他倒觉得眼前这个妹妹沉静了许多。
两年前清秋一意孤行非要上青山寺修行,而他亦在不久后随广威将军前往渭州,他一去两年只向家中寄过两封信,许多事也模糊不清。
“二哥哥,你身上的伤可严重?”清秋凝眉,忧道。
付高越轻笑一声,道:“不妨事,小伤。”
“说说你当年为何要去青山寺修行吧,我同大哥不一样,不会苛责你,我只想问问你心中如何想。”付高越问道。
她为何要去青山寺修行,几乎所有人都将她盘问了个遍。
可做了就是做了,哪有那么多的理由,清秋此刻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何,但她清楚其中一层一定是因为师无涯。
“二哥哥,不管是为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如今说这些已无意义。说些要紧的与你听听,保准让你大吃一惊。”清秋盈盈轻笑。
有什么事能让他吃惊的,一时半会,付高越心中还真没底。
“何事?”付高越眉梢轻扬,只怕清秋使坏唬她。
清秋气定神闲地道,“我要定亲了。”
此话一出,她已料想到付高越是何神情。
“什么!?”付高越倏然起身,讶然万分,似是不信,复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清秋慢条斯理地斟茶倒水,顺手递出一盏茶,眸中带笑,柔声道:“就是二哥哥方才听到的话,回了汴京这事就定下来了。”
付高越接过清秋的茶,猛地灌进喉,狐疑地看着她。
从前非师无涯不可的妹妹,就要定亲了?
这这仿佛不太真实,付高越眨眨眼,拧眉道:“清秋你掐掐我,定然是梦没醒。”
清秋见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反问道:“二哥哥不替我高兴?怎么反倒这个模样,难不成见不得我好?”
付高越即刻驳道:“胡说,那你说说是哪家的郎君,我可有见过?”
“二哥哥应当是见过的,当年大哥的谢师宴上他说与我有一面之缘,我却是没印象了。”清秋思忖片刻道,“是王家郎君。”
王家郎君?付高越略一思索,疑道:“是国公府的那位长公子?”
清秋含羞垂首,脸颊浮起红霞,羞怯怯地道:“正是,已说定了。”
付高越见她这副少女怀春的姿态,不由得信了她的话,可他这个妹妹向来执拗,虽说当年在师无涯身上栽了跟头,但以他对清秋的了解,她恐怕心中仍有师无涯。
清秋真忘了师无涯是好事,付高越自然是替妹妹欢喜的,但清秋心底究竟如何想,付高越难以捉摸。
既然清秋放弃师无涯,付高越便也不再提及往事,眉梢一喜,笑道:“那自然是最好的,想想付家的掌上明珠也将要出嫁了,那王郎君我倒是略有耳闻,应当是个不错的郎君,日后受了委屈,尽管回来找哥哥。”
清秋蹙眉嗔道:“二哥哥你盼着我点好吧,待你回家少不了母亲一顿说。”
夕阳西下,柿子树萧条枝桠在霞光中招摇,浮光跃金,斑驳古朴的白墙被雨水侵蚀生出些许青苔。
二人在院中长谈,清秋得知付高越在军中趣事,她凑近仔细瞧了瞧他,她的哥哥在军营中摸爬滚打的两年,眉宇间倒真有了几分肃杀之气。
想来也是过得艰难,付家从前虽不算什么高门大户,可也从不让子女吃苦。
“对了清秋,钱知府设宴为我和师无涯庆功,你随我一道去罢。”付高越道。
清秋疑道:“请的是你和师无涯,我去作甚,我还会未缓过来就不去了,你我倒不如去西湖边走走,日后怕是再难回杭州了。”
说到此处,清秋将刘氏迫嫁一事告诉他,顺道提了卖宅子的事。
得知此事,付远衡长眉一横,怒摔瓷杯,气道:“好个舅母,欺负到你头上了,连带着数落母亲的头上,我替你去说理。”
“你且别去,我与二哥哥说是因信得过二哥哥,倘若二哥哥执意要去,日后我们也没什么话说了。”清秋柳眉轻蹙,哼声道。
付高越气恼,却也明白清秋与他说这些不是为了出气。
韦家和付家若真闹起来,韦氏便再没有依仗。
“罢了,世上之事总是相互制衡,日后外祖母应当也不会再打你的主意了,等回了汴京,将你的婚事早早定下来,这才是最要紧的。”说及清秋的婚事,付高越眉梢一松,漫出些许欣喜。
——
转眼明月高照,满城灯火,大街小巷挂起灯笼,摊贩搬出竹凳陈列精美果子点心,又有花灯、首饰、团扇,西湖夜景如同温婉的美人,没人不想多看一眼。
付高越也有几年未回杭州,乍见旧日常来的地方不经生出几分惆怅,清秋因前几日已来过只以平常心转了转。
清秋和付高越并肩同行,西湖边花灯莹煌,湖光声色,迎面跑来一双小孩。
付高越护着清秋,只一不小心便可能落到湖里,清秋急急退让,目光落在两垂髫小儿身上,小姑娘追着小郎君,见有人在,小郎君绕着清秋转,小姑娘紧跟着。
“哥哥,抢我的桂花糕。”小姑娘一气之下跌坐在地上,径直哭嚷起来。
小郎君扒在付高越身后,紧紧揪着付高越的袍子,手里还攥着半截桂花糕,他嘟囔道:“才不是,你自己的吃完了还要吃我的,好没理。”
闻言,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没理,只一个劲地哭。
清秋被吵得头疼,伸手要去扶她起来,柔声哄道:“不哭了,快起来,我使你些钱自个去买些,莫要缠着哥哥不放了,街上人多你二人走失了叫父母担心。”
身着枣红罗裙的小姑娘,拍开她的手,仍哭得胸脯颤抖,她呵道:“要你管,我的邻家哥哥,与你何干,我阿爹说了,我和他有婚约了,从今以后他的就是我的,吃了他的桂花糕又如何,你们插手作甚。”
清秋微怔,眸光倏然黯淡,小姑娘语气甚笃,像是捍卫领地的小狮子。
“你这小姑娘蛮横无理,家中人是如何教养的。”付高越长眉一横,心生恼意。
话音甫落,一直躲在付高越身后的小郎君慌忙走出来,将手上半块递给她,“别哭了应娘,待我回家阿娘又该骂我了。”
小姑娘见她说话,才缓缓起身,擦干泪,挤出生涩地笑,得意又张扬。
“哥儿,姐儿,你们一不留神就不见了,叫我好找,”着褐衣的一位老妈妈从人堆里挤出来,瞧见清秋和付高越,忙赔笑道:“对不住了,冲撞了二位贵人。”
语罢,老妈妈领着二人离开,清秋回身注视那小姑娘,人潮涌动之中,小郎君半推半就地牵住了小姑娘的手。
月光与澄明灯光交杂,映出一幅市井繁闹图。
“清秋,你看什么?”付高越随她看去,什么也瞧不见,除了来往的各色行人,无甚有趣。
清秋抿唇笑笑,垂眸道:“没什么,方才的小姑娘很有趣,想来家中定然疼爱有加。”
“如此说来倒有几分像你幼时那般顽”付高越转过身,略微颔首。
断桥前人头攒动,三两行人散开,瞧见几步之遥的颀长身影,付高越陡然一颤,师无涯竟也在西湖边。
师无涯站在断桥桥头,离他们不远,付高越看不清他是何神情,但从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气,想来是兴致不高。
“二哥哥你话怎么说一半?”清秋倏然转身,狐疑问道。
过路人晃眼而过,隔着朦胧月色,清秋一抬眼便瞧见师无涯立在桥边,今夜月光明亮,映照出西湖的败荷残柳,美得凋零萧索。
师无涯朝他二人走来,付高越下意识地护在清秋身前,虽知师无涯并不会对清秋做些什么,但他并不想让师无涯接触清秋。
在渭州军营的那段时日,他钦佩师无涯的刻苦专研,也曾在夜里见他练功习武,渭州本就荒凉颓败,师无涯却每日素餐简食,两年如一日。
付高越是在渭州的第二年才遇上师无涯,付高越自家中去信后,广威将军知其来历,便不再让他只做小兵,一路有意无意的照拂。
他是在广威将军的营帐里见到的师无涯,那时的师无涯已被广威将军重用,从那之后付高越才知师无涯离开汴京后的动向。
但又因退婚一事,二人并未有过多的交流,只在军务上打交道。
付高越不得不承认,师无涯在行军作战方面出类拔萃,纵使如此,他仍每日钻研兵书,如同孜孜不倦地书虫。
军营里他所见到的师无涯,与从前的师无涯判若两人,模样性情未变,但却并不是一个人。
“师将军巧遇。”清秋侧步上前,眼眸带笑。
付高越见清秋并无异样,心下松快,转念一想,清秋已然要定亲,定然是放下了师无涯,否则依她的性子怎么会嫁给别人。
“私下相遇,便不和你客套了。”付高越扬眉笑道,清秋既对师无涯无意,那他自不必处处防着他,只当他是兄弟。
若非有退婚这桩事,他与师无涯在渭州的过命之交,定将他奉为座上宾。可世事无常,什么过命之交,都不及小妹重要。
师无涯眸光深沉,如同无星无月的暗夜,他凝神盯着清秋。
清秋抬眸与他对视,淡然道:“既遇上了,二哥哥和师将军好好叙旧吧,我去飞云楼坐坐,待会回宅子的时候,给二哥哥捎一碗鱼羹如何?。”
“宋嫂的鱼羹?”师无涯眸光忽闪,抬眼看向清秋。
闻言,付高越愣了片刻,疑道:“你和师无涯幼时最爱吃的鱼羹。”
清秋柳眉轻蹙,瞥了眼付高越,付高越倏忽噤声,转过身揽着清秋的肩,悄声道:“你若不想见到他,二哥哥帮你打发了。”
“打发他作甚,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未免能打发一辈子?除非罢了。”清秋顿了顿,道:“我问心无愧,二哥哥帮我掩饰倒显得我心虚。”
师无涯看他二人低语密谋,正欲开口,却见清秋回身,盈盈一笑:“这回多谢二哥哥和师将军,那我做东请你二人吃鱼羹。”
师无涯挑眉问道:“付二姑娘这就打发我了?”
清秋眸光一转,道:“倒也不是,师将军也可不去,日后付家定会酬谢师将军。”
付高越周旋道:“师无涯,去还是不去?”
良久,师无涯似想到什么,勾唇轻笑,道:“为何不去,付二姑娘好心邀请,自然是要去的。”
临去飞云楼的那条街正热闹着,街旁长棚下罗列果子糕点,又有时令瓜果做成的果脯,再往前去花灯钗环陈列,摊前围着不少游人,你来我往,喧嚣热闹。
师无涯眸光扫过街旁小玩意,只被那一盏兔儿灯吸引,精巧的白兔,在烛光里那双兔眸如同红珊瑚。
付高越夹在清秋和师无涯当中,见师无涯落后,便先让清秋去飞云楼,清秋颔首,余光无意中瞥见师无涯。
“师无涯你在作甚?”付高越倒退几步,探头到他身前,满腹疑惑。
付高越顺着他的视线落在那盏生动的兔儿灯上,疑道:“你瞧着这作甚?难不成要买一盏放?”
良久,师无涯颔首,付高越眉头一拧,忽觉不妙,忙道:“清秋要定亲了,她如今待你只当是个旧时好友,别做这些有的没的,平白无故招惹她。”
师无涯眸光一暗,勾唇道:“二哥如此说,是怕我对清秋有别的心思,从前没有,如今又怎么会有。”
付高越意味深长地道:“师无涯,我们几人从小一道长大,清秋什么性子,你不清楚?她下定决心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第39章 师无涯pk王恒(不建议跳)……
月梢枝头, 街边潺潺流水显出一轮弯月,水中荡起层层涟漪,河岸两旁游人摩肩接踵。
“什么当初, 什么如今?”师无涯淡声道, 漆黑的眸子闪过一丝恼意, 又飞速敛起。
付高越对师无涯的性情一知半解,时常闹不清楚他心里想什么,就如今而言, 师无涯想什么其实也不甚重要。
思及此,付高越正色道:“师无涯, 我不与你绕弯子, 你晓得的,清秋好容易说了门亲事,你别搅和进来, 省得她日后——”
后半段话不言而喻,师无涯和他都心知肚明。
清秋如今能坦然待师无涯恐是下了狠心, 付高越生怕有朝一日清秋反水,到那时又是一场劫难,索性先将话和师无涯说明白。
师无涯眼睫低垂, 透下一片阴影, 付高越不知他是何意。
半晌,师无涯唇畔轻弯,笑道:“二哥的话我记下了。”言罢, 师无涯转身前往飞云楼,付高越紧随其后。
——
清秋临时定下雅间,位置稍偏,支开窗只能瞧见街上游人, 连夜西湖的尾巴都看不着。
约莫一盏茶功夫,清秋才听有上楼的脚步声,圆桌已布满杭州小食,清汤鱼圆、蟹酿橙、西湖醋鱼、栗子烧肉、桂花酒酿圆子
其中西湖醋鱼,清秋本不想上,谁知宋嫂认得她,偏要送一道名菜,清秋苦笑,生生收下。
珍馐满席,可这人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心头正烦他二人,忽地听门外声起。
“清秋,等久了。”付高越推门而入,师无涯缓步跟在他身后。
雅间简朴整洁,同汴京元丰楼相差甚远,二人先后绕过山水墨画屏风,见清秋倚窗而坐,蛾眉深蹙,竟有几分闺怨之态。
付高越深知是等得久了,叫她不耐烦了,故而讪笑道:“方才街上迷住了眼,一时当误,你莫生气。”
清秋与付高越大闹惯了,径直嗔道:“我有何可生气的,气都消了,菜都凉了。”
见师无涯在付高越身后,清秋复又平声静气地道:“本是想酬谢师将军的,见笑了。”
师无涯余光扫过圆桌,漫不经心地道:“不妨事,付二姑娘一片好意。”
清秋知他惯爱奚落她,这点不论是过去还是如今这点都不曾变,可她如今对师无涯这些有意无意地奚落早已不在意。
她从前喜欢他,因而在意,拼了命的也想去解释一切,她怕他的误解,害怕在他心里落个不好的印象。
而今看来,清秋只觉枉付真心,误了自己,拖累了别人。
“师将军坐罢,临时起意,日后再重谢师将军。”清秋仪态大方,眉眼含笑,请他入座。
付高越自然而然地落座,和从前一样,他隔在两人中间。
师无涯略微颔首,依言就坐,往日在付家他常与清秋同桌用饭,他能觉察清秋的视线总会有意无意地望向他,那一道道目光蕴着灼热的气息,而他对此置之不理,甚至厌恶她对他有着占有欲。
这雅间不大,若有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定能立即察觉到,只是并没有那样的视线。
师无涯总觉不自在,索性搁箸不食。闲来无事,他漆黑的眸子悄然一转,停在清秋脖间的绢布,他忽地记起昨夜那惊险的一幕,客船上她险些被赵二刺杀,那道不轻不重的刀伤,总叫他忆起保神观时的场景。
他的目光由最初的漫不经心变得灼热偏执,清秋似有所感,眼波流转,只一抬眼便瞧见师无涯正凝视盯着她,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近乎执拗固执的目光,好似一把即将开刃的利剑。
清秋呼吸一滞,抬手捂着脖上的伤,旋即慢慢起身,轻声道:“二哥哥,我去寻宋嫂做些鱼羹带给瞳瞳,你与师将军先用饭,我便不吃了。”
她倩影轻晃,师无涯的目光跟随着她,清秋被他盯得心慌,倒不是怕师无涯,而是师无涯格外反常,她怕师无涯做出些什么事来。
师无涯长眉深蹙,眉间浮起一丝郁色,清秋刚出雅间,师无涯随即起身,沉声道:“二哥,我有些话要单独同清秋说。”
付高越眼疾手快拉住师无涯,紧皱着眉,怒声道:“你吓到她了,师无涯你别去找她,你同她有什么好说的,就是有话说也让我替你传。”
师无涯眸光微闪,挣不开付高越的手,他二人皆是武将出身,若在飞云楼打起来怕是都要遭殃。
“二哥,这不一样。我只问她些闲话,她若心中无我,就不该因我一两句话回心转意,二哥你既信她就不该拦着我,倘若她心里还有我,你让她日后如何在夫家立身。”师无涯心知付高越是担心清秋,可他要问的并非这些。
他只想问她一句,两年前在保神观,她疼不疼。
付高越攥着他的手卸了力,师无涯说得在理,倘若清秋心中仍有师无涯,她迟早要再闹出事来,清秋不是个能藏住事的性子。
思及此,付高越不情愿地松开他的手,只一眨眼,师无涯箭步离开。
——
明月高悬于黑压压的夜空,街上商贩陆续收摊,飞云楼楼下正对着潺潺小溪,有船家穿过桥洞缓缓驶过,荡开满池波纹。
清秋快步行至楼下,师无涯方才的侵略性的眼神让她心悸,她脖上的伤口,就像是引诱他的源泉。
这个伤与他有什么关系,那样炙热的目光,灼烧着她的肌肤,在那不大不小的雅间十分压抑,令她喘不上气。
临至楼门前,清秋吹了一阵凉风,堪堪喘了口气。
“清秋。”
“付二姑娘。”
清秋后背发凉,只觉那灼人的目光就在背后,但她乍一抬眸,眼前如松竹般清正的身影却叫她的心安稳下来。
“常也。”
王恒与观墨猝然停步,飞云楼前的彩灯澄黄柔和,落在王恒天青色的锦袍上印出银线青竹,风雅又极致温柔,而他的目光犹如冬日暖阳,和煦温暖,他漆黑的瞳眸倒映着她单薄纤弱的身影。
“清秋,发生何事了?”王恒箭步上前,衣袍带风,他身上还余些墨香,闻着舒畅安心。
王恒见她着鹅黄齐胸衫裙,碧青色披帛斜披在肩,恰似春日新柳,他的视线逐渐落在她脖间的绢布,渐渐蹙起眉来。
“受伤了?”王恒眼中含忧,心疼地问。
清秋心中紧绷着的弦倏然断裂,见王恒在,清秋眸光忽闪,旋即抿开笑,柔声道:“不妨事的,只是小伤,无性命之忧。”
师无涯见她与那温雅青年相谈甚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上前,脚下生根,一步也不能动。
那是谁?
师无涯眸光蓦然黯淡,心中腾起焦躁漫长的疑惑,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一切,他和清秋的一切。
王恒安抚着清秋,温声道:“日后我定会与你同行,我一路南下已听说水寇一事,见你久久不回京,实在放心不下,便想着来接你。”
语罢,王恒走至她身边,抬手想去抚她伤口,心知不合礼数,又只悬在半空,余光淡淡向后瞥去。
“方才我听有人唤你,这才回了头,却不想在此处遇见你。”王恒不动声色地靠近清秋,命观墨先去寻客栈。
闻言,清秋忙喊住观墨:“不必去,常也若是不嫌弃,不妨住到我在杭州的旧宅,只是已有许久未曾住人,怕要收拾收拾。”
王恒眉眼如画,温雅一笑,道:“不会,倒想看看江南的风景,有你在身边应当会好些。”
听他如此说,清秋羞赧垂首,香腮飞霞。
王恒回身望向师无涯,再温和不过的目光也生出些许敌意,他记得他,在两年前付家谢师宴上,令清秋喜笑颜开的人。
清秋并未对王恒说那是师无涯,甚至都不曾见到二人如何相处,可王恒却已断定,眼前之人就是师无涯。
那是一种原始而强烈的直觉,从师无涯焦灼的目光中,王恒已然确认。
“清秋,方才我听有人唤你,想必是这位郎君。”王恒仔细打量,垂眸看向清秋,眸带疑惑,不解地问:“此人是谁?”
清秋已缓过劲来,再瞧见师无涯时,他眼中的那团炙热的火焰好似被别的情绪所替代。
“常也,你来得正巧,这便是戍守边关的那位少年将军,与我是幼时好友,我回京路上得他所救,略备酒菜招待,不曾竟见到了你。”清秋眸光平和,转而见王恒一路风雨兼程,又道,“可要先回去歇歇?此间事了,师将军我便不相陪了。”
语罢,清秋颔首轻笑,复又眸光盈盈地望着王恒。
师无涯轻扯唇角,这微妙的神情不曾让人发觉,师无涯见他二人有说有笑,早已将方才想问的话抛掷脑后。
清秋欲辞,师无涯偏不顺她的意,于是挑眉一笑,上前道:“付二姑娘,这位是?”
“在下王恒,即将与清秋定亲,此来杭州为护送她回汴京,多谢师郎君相助,我与清秋日后定邀师郎君来席间吃酒,聊表谢意。”王恒拱手作揖,声音清和。
清秋本欲自己说,却不想王恒先她一步将话讲明。
良久,师无涯才散漫还礼,他的目光却时不时落在清秋身上,见她从容淡然,眼中别无情绪,无丝毫破绽。
破绽他想看到什么破绽。
师无涯心头萦绕着这个问题,这仿佛上古魔咒,盘桓在他身体的每一处,他盯着清秋的目光再度浑浊炽烈。
“王郎君既然与付二姑娘定亲,可曾晓得以往她是如何性情?为人如何?”说及此,师无涯眼尾轻挑,连带着那颗红痣也染上几分风流俏意。
师无涯这是要当着王恒的面揭她的短,让他晓得她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到此处,清秋悄然凝眉,心生恼意,偏生王恒在场,她无法辩驳,好在她曾和王恒提过,饶是让王恒知道,也没什么。
还不等清秋作答,王恒先上前一步,侧身微挡着清秋,仍笑得和煦。
“劳师郎君费心,清秋为人如何,与师郎君似乎无甚干系,我与清秋情投意合,只此一点便够了。”
闻言,清秋颤颤抬眸,眸光莹莹,心中被激起的恼意逐渐消散,反而淌过阵阵暖意。
“师将军,我是怎样的人,你又很了解吗?”清秋冷然直视师无涯。
飞云楼前的月光照进大堂,街上秋风乍起,穿堂而入,夹杂溪上冷风,吹得檐下灯笼翩翩晃荡。
师无涯微怔,只一刹那,所有呼之欲出的话都哽在喉间。
他和清秋相识十四年,清秋却问他是否了解她。
师无涯眸光忽沉,淡声道:“付二姑娘,此话说得也太过凉薄。”
清秋不欲与他争辩,只怔怔地盯着他,恰是这幕,落在师无涯眼中却像是清秋理亏,不由得让他想起从前在付家,她也是这副模样追在他身后,不厌其烦地喊他。
思及此,师无涯心中腾起一阵松快之意,眼中勾出微不可见的笑意。
“师郎君虽与清秋相识已久,可清秋如何行事,性情如何,都与师郎君无关,纵使清秋恣意娇纵,我也欢喜她对我如此,此中如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还不需外人说道。”王恒敛眉抬眸,望向师无涯的目光添上些许凌厉。
王恒性情温雅,举手投足皆是世家大族之风,但在与师无涯的对峙中丝毫不落下风。
清秋低眉垂首,唇畔含笑,轻轻扯住王恒的衣袖,道:“常也,你一路风雨兼程,不妨先去歇歇,我带你回宅子里安置,我二哥哥也在此处,不久便要回京。”
王恒侧目望向清秋,温声道:“好。”
“师郎君,我与清秋便不奉陪了。”王恒拱手作揖,清秋亦随他一道施礼。
他二人夫唱妇随,仿佛已成佳偶。
师无涯面上笑意僵滞,他负手而立,藏在身后的手使了狠劲,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似有鲜血将要涌出。
“二位请便。”师无涯仍面上带笑,瞧不出一丝异样。
闻言,王恒与清秋离开飞云楼,师无涯目送二人离去,见他二人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才堪堪回过神,松开手。
——
皎月明明,秋风迎面拂过,吹起西湖中的残枝败荷,映出粼粼波光。
王恒往湖畔边上靠近,与清秋相隔极为恰当,近一步太过亲密,退一步又太过生疏,此站位最为适中。
“常也,你是为我而来,这一路定然辛苦,我只留一封信与你实在失礼。”清秋垂首,歉声道。
王恒眼含笑意,轻笑出声,“我还不曾来过杭州,你又是杭州人氏,日后总会和你回来一趟的,因而我先一步来了。”
这其中自然还有别的原因,王恒鸦黑的眼睫掩下所有别样的波澜,只将那温柔缱绻的目光展露出来。
他把那些真正在意的事和人,都静悄悄地绕开。
王恒将两年前去过付家谢师宴的人都查了一遍,很不巧,其中无人唤“无涯”。
汴京城内世家贵族中唤“无涯”的少之又少,几番筛查竟叫他翻出一位少年将军,只他能与那日清秋所唤之人对上,可他不在谢师宴上。
要查出那人的来历很容易,师无涯在汴京风头无两,总会有风声透出来,藏得再好,也会漏出破绽。
王恒命观墨守在西大街周遭,时常与付家小厮女使来往,不过多日便拼凑出师无涯的来历。
在观墨套出师无涯身份之前,王恒心中已有七八分笃定那师无涯就是清秋口中曾喜欢过的人,只是当真听到时,王恒只觉自己还是失算了。
师无涯与清秋在杭州有旧情,又是十二年的青梅竹马,清秋喜欢他,这不为过,可师无涯心中是否喜欢清秋这才是最要紧的。
王恒自幼熟读诗书,自认克己复礼,文雅端方,并无善妒之心,可听到师无涯与清秋相识十二年,又曾有过婚约,那一瞬他不小心摔了手中的建窑茶盏。
恰此时,他得知官家命师无涯去杭州剿水寇,而清秋又在杭州,他称病告假,一路南下来到杭州,果真见到了师无涯。
王恒命观墨取出一碟糕点,二人就近挑了个茶楼闲坐。
“清秋,我此来杭州尤其仓促,见谅。”王恒斟茶,白玉一般的手指递出一盏茶,久久停在清秋面前。
清秋知他沾不得狸奴,凝眉道:“我今日抱过瞳瞳,会严重的,常也你放下吧。”
闻言,王恒含笑放下茶盏,“我已让空绝师父去寻根治的法子了,日后定能再抱一抱瞳瞳,何况它与你一样可爱。”
清秋垂眸低笑,指尖绕紧袖口的杏花。
“你来的正好,我二哥哥也在杭州,他还未见过你,待到回京,定亲的事妥当了总是要见的,不如早早的见了。”清秋抬眸望向他。
四目相对之时,王恒双耳飞红,分明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对视,此刻却像是在触摸世上最珍贵之物,怕她碎裂,怕她化成一滩水。
清秋微微仰头,在王恒眼中见到了万顷银河,盛满柔情。
目光如勾连的火绳,一触即燃,清秋慌忙别开眼,视线一时间找不着落定点,复又眺望远处断桥残留,这才稍稍静下来。
“清秋,你当真愿意嫁给我?”王恒顺着她的目光停留在断桥边的两道英挺的身影。
清秋瞧着断桥边模糊的人潮,只将视线落在亮晃晃的花灯上,几盏形状各异的花灯倒叫清秋想起七夕时与王恒买的鱼灯。
王恒的话,清秋未听清,复又问他说了什么,王恒却换了句话。
“清秋,杭州的一切你都喜欢吗?”王恒余光瞥向她,注视着她微妙的神情变化。
清秋道:“我自小在杭州长大,杭州风土养人,我是喜欢的。常也初次到杭州,我本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可我也好多年不回杭州了,怕是不能够了。”
王恒垂下眼睫,轻声道:“虽是初次到杭州,但却比汴京自在些,西湖淡妆,佳人在侧,我喜欢杭州的一切。”
“杭州的一切?”清秋咀嚼着王恒的后半句话。
王恒初次来杭州,在杭州连一日都不曾呆过,何来喜欢杭州的一切。清秋略一思索,只消片刻便明白过来。
这是一句情话。
王恒所见的杭州,除却西湖之外,就是她了。
清秋含羞垂眼,茶楼烛光幡然起跃,显出少女灵动的双眼,只见她远山黛眉,朱唇玉面,好似月中玉兔。
王恒在她的眉眼中失神,清秋眸光流转,乍一见王恒呆头鹅的模样,竟觉有趣,掩唇轻笑。
“常也,我第一次见你这样,不像你平日里收敛的那样。”清秋笑道。
王恒和煦的目光攀上一丝别样的情绪,亦笑得眉眼弯弯,“平日里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
此言一出,清秋在脑海中搜寻着与王恒有关的画面,王恒在她眼前总持有风度,时近时远,有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
青山寺的两年,她与王恒虽说时常见面,可也很少交心,乍一回想清秋倒说不出他平日里是什么样。
清秋凝眉,思忖道:“大抵是温雅些,稳重些,今日要呆些,倒有几分不像你了。”
语罢,王恒眸光清亮,痴痴一笑,道:“你所见既是我,日后我与你所想有落差,你当如何?”
清秋心下疑惑,她瞧着眼前王恒这般模样,倒不像会有落差。
月华似水,涓涓流淌,洒在西湖水面,游人多数已归家,只余收摊的小贩。
点点银辉落在王恒眉眼之间,衬得他似无欲无求的仙人,周身缭绕着凌冽不可近的仙气,清秋眸光微微颤动,心道王恒或许与她想的有些不同。
所谓落差,即是不合心意,可王恒是她的未婚夫,纵使日后不合心意,她应当包容,何况她也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闺秀。
“落差嘛,常也,我日后与你是夫妻,夫妻之间相互包容,彼此扶持,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其实我的性子有些执拗,若我不合常也的期待,常也当如何?”清秋凝神盯着他,打量王恒的目光。
孟子言: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
见她双眸似秋水满盈,泛着皎月薄光,王恒眸中含笑,将她的目光视线尽数包裹,两厢对视,他离她只半步之遥。
长凳之间,仅仅一拳之隔,观墨见此悄然退到一旁的铺子里。
王恒垂眸看她,喉结滚动,视线从她的双眸移至她的唇,朱唇轻抿,泛着些许水光,看起来格外的莹润柔软。
清秋醉在他缱绻温热的目光中,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浅薄,唯独眼前人清晰明亮。
清秋败下阵来,逐渐在他的眼中慌乱,正要垂眸躲开时,王恒倏然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抬起她的下颚。
“别动,”王恒细语呢喃,指腹碾上她的唇,“再看我一会。”
唇上覆着的指节,温热细腻,热络的气息扑面而来,王恒的目光逐渐炙热,仿佛在试探着即将濒死的猎物。
那样的目光不像他。
清秋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的渡到她的脸颊。
王恒倾身上前,离她越发的近。
清秋微怔,本欲开口说话,可王恒指腹碾着她的唇,力道恰好止住她想说话的心思。
他的视线自上而落,很近,近得清秋听见他的吐纳声,深重沉闷,仿佛有万斤石头压着他。
目光交汇,瞳仁倒映着对方的漆黑的眸子,咫尺之遥,清秋心下惊慌,心知王恒稳重,可他离得太近,仿佛下一刻便会亲上。
第40章 落下一吻
月色溶溶, 秋风沁凉,风声拂过耳畔,吹动裙裾发丝。
如玉石般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唇, 清秋眸光轻颤, 心下抵触, 正欲起身时,王恒按住她的唇珠,俯身垂首落下一吻。
吻得轻薄, 如春日绵绵清风,又似溪边潺潺流水。
清秋说不清楚那吻落在何处, 王恒的指腹仍抵在唇畔, 很近,很轻,他灼热的气息扑撒在清秋鼻尖。
王恒一时意动, 心知失态失礼,可爱的人当真在身侧, 又怎么放手,他不是君子,亦不想做个君子。
他怕输给十二年的青梅竹马, 故而想尽快定亲, 想用一纸婚约圈住她。
生平第一次,王恒觉得自己如此卑劣,纵使卑劣, 他的目的却达到了,雀跃不耻交替横在他的心头,最终这刻的欢喜占了上风。
清秋轻微地动作让他略有失望,可他终是落下一吻, 不敢再往前唐突。
蜻蜓点水一般的吻,戛然而止。
王恒擦拭着她唇边的茶渍,笑得不再温和,眼中生出些许为难,似是为方才的冒昧感到抱歉。
清秋眸光微滞,一时间神魂失守,心脏骤然停了一拍,那吻究竟是何滋味,清秋已记不得,她只记得那片刻的恍然,王恒竟会亲她。
此刻他就在眼前,眸含歉意,惆怅可怜,还夹杂着丝丝不舍的情谊。
思绪混沌凌乱,清秋胸膛剧烈起伏,往后腾出一步,“常也”
清秋欲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不住,清秋。”王恒落寞弯唇,心知是他做得不对,他善妒下劣,对尚未成亲的妻子做出越矩的事。
清秋低眉垂首,摇头道:“常也,我我一时恍惚,我亦有不对的地方,常也你累了,我们回去罢。”
皎月清明,王恒仰目看他的月亮,明眸善睐,灵动可爱,若是岁月亘古停留便好了,他便能如此沉静地仰望她。
王恒起身,温笑颔首。
清秋沉下心来,与王恒一道回杭州旧宅,一路无话。回宅后清秋命绿柳收拾出两间厢房,一间离她的院子近,留给王恒,另一间稍远些,观墨主动请缨与云露去收拾。
亥时三刻,付高越带着酒气归来,清秋怕他身边无人服侍便让绿柳去照看。
绿柳欣喜应下,忙前忙后地服侍付高越,他回来时已有些醉意,面色酡红,眸光迷离,绿柳伺候一整夜才得闲。
元智见王恒来了,心中十分欢喜,拉着王恒一道下棋,谈天说地,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
云露同观墨去收拾厢房,绿柳又去服侍付高越,小院里只他们三人,清秋见元智和王恒相谈甚欢,便进房内斟茶。
长月高悬,银辉满地,青梅树枝桠横斜。
“喝口茶,什么话说不完,这么晚了,还叫常也陪着你说话。”清秋将瞳瞳关进猫笼,顺道换了件天青色卷草纹罗褙子,这件不曾碰过瞳瞳。
清秋心下想着,奉茶给他二人。
元智捧着茶,故作正经地道:“付娘子,我可要告状给王郎君”
清秋眉梢轻挑,勾唇道:“你有什么状可告,我倒要听听。”
元智暗暗使眼色,只对她说着唇语,“给我买桂花糕,我就不告诉王郎君那夜有个郎君躲在院里。”
清秋暗暗思索,这件事可大可小,王恒已知她与师无涯的有过一段往事,可其中的细节,却有许多。
十二年的事又非一朝一夕能说清的。
王恒笑道:“元智,我请你吃桂花糕,你要告的状我已经知道了。”
元智眸子一转,左思右想,王恒不在杭州是怎么知晓的,难道是有千里眼?
清秋微怔,缓缓背过身,走至秋千旁,“元智,我有些话想单独同常也说,你要先去歇着可好?”
“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元智疑道。
元智犹豫半晌,起身拍拍衣袖,无奈道:“好吧好吧,两口子的悄悄话我就不听了。”
语罢,元智飞快跑出小院。
王恒手中旋握着白瓷杯,啜饮半口,清秋闲坐在秋千上,抬眸看向他。
“常也,从前我与你说的,为一个郎君几度自戗,那是便是师无涯,就是今日你所见到的那人,与我相识十四年,从前有过婚约,这桩事旁人不知,只付家亲近些的才晓得,但后面师将军退婚了,我与他的事也不了了之。”清秋道。
她的声音在秋夜里显得清冷,王恒目光低垂,始终盯着杯沿,瓷白冰凉的触感,总叫他想起在茶楼下那个浅薄的吻。
吻落在他覆在清秋唇上的指背,轻而浅,似触微触。
指腹仿佛还残存着那点温凉的气息,杯中茶水已凉,王恒倏然回过神,清秋所说之事,他早已知晓,亲耳听见到底与别人口中听见是不同的。
说不在意是假的,王恒眸光轻浅,抿唇温笑,道:“既是你的旧识,自然不可避,倒也无妨。这也算不得什么事,清秋,我不在意的。如今半年之期已至,定亲一事母亲已早早备好,只待你回京写庚帖。”
王恒缓缓抬眸,明月映照下的目光过分轻柔,又带着些许试探。
清秋笑道:“我本也想早些回京,只是这些日子一直当误了,常也我不会食言的。”
王恒略微颔首,面带微笑。
月下松风明月,秋风微凉,不多时观墨来请王恒回屋,元智见状随王恒一道离开,清秋起身目送。
——
子夜时分,皎月出云,满城薄雾轻纱,一道开裂的古朴白墙隔断青梅树和柿子树,秋风徐徐吹拂,荡起幽幽枝影。
落败的旧宅子里,师无涯横卧木床,双眸紧闭,眉头紧锁,窗边透进些许银光,床上人披头散发,露出宽肩劲腰,眼下一颗殷红小痣,陡增几分风流。
寂寂凉夜,师无涯呼吸沉重,额间渗出薄薄冷汗,经久不醒。
师无涯沉入梦魇,那是一场有关前半生的长梦,从他六岁前到如今,在梦里一切都那么的清晰明朗。
昭宁五十九年,十二月廿一,师无涯四岁,那一年凛冬大雪,看似与往年无甚差别,但对师无涯来说却很冷,冷得他到如今都能记得,那天落在手心的雪花是何种模样。
那是他第二次经历生离死别,他的二哥因病夭折,时年六岁。恰在前一年,他的大哥也没熬过凛冬,昭宁的杭州雪就是那样的冷。
杭州城落雪纷飞,雪花轻而薄,覆在瓦砾上如同雪白羊绒。
二哥师无忌的离世最先得知的是师远,他并未及时告诉萧稜,而是躲在偏房里痛哭流涕,抑住哽咽悲怆的声音。
去岁这个时候,他和萧稜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师无翎。
那日,师无涯就在偏房外,他看着父亲的眼泪打湿衣袖,好似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当师远抬眼看到他的时候,又飞快敛下那些悲痛的情绪。
师远一把抹干泪,喉咙里发出生涩的笑声,蹲下身按着他的肩,“无涯,你怎么在这?不是叫你去陪着娘亲吗?”
师无涯眸光纯净,漆黑的眸子怔怔地盯着他。
过了许久,师无涯眨了眨眼,稚气懵懂地发问:“二哥是不是不会醒了?”
师远神色几度变换,深吸口气,眼泪跟着淌下,点了点头。
他知道,去岁大哥也是这样睡了过去,自那之后,大哥就住进一方长木,再也没能醒来。
师无涯微怔,仍眨着稚气未脱的眼睛。
死亡对那时的他来说,是个不太容易理解的词,他只知道往后再也见不到兄长,他们永远的睡在了长木里。
师无涯望着师远的哀恸的双眼,泪水跟着涌下来,他说不清楚为何而哭,但他明白再也,再也见不到兄长了。
师远见他哭,忙将他搂进怀里,颤声开口:“无涯,先不要让阿娘知道。”
师无涯点点头。
可孩子不见了又能瞒多久,不过一日,萧稜便发觉不对,她揽过师无涯问他师无忌去哪了,师无涯垂首不语。
萧稜心觉不妙,双眸洇润,胸口紧着一口气,呜咽出声:“告诉阿娘,哥哥去哪儿了?”
师无涯看着母亲自然而然滚落的泪珠,不忍欺瞒母亲,垂首低声道:“爹说,哥哥睡着了再也不会不会醒来了”
萧稜双眸紧闭,心头吊着的一口气,陡然一松,随后僵在原地。
须臾,她倒地不起。
冬雪飘零,远山共色,片片雪花落在庭院里,师无涯扶起,哭喊道:“阿娘!阿娘!”
也是这一年,萧稜行将就木,药石罔效。
师无涯年岁虽小,却日日侍奉在她身边,他看着母亲病体难支,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母亲也会睡在小小的方木里。
昭宁五十九年年末,萧稜在杭州城逝世,那天的雪与平时并无差别,师无涯握紧萧稜的手,冷,冷得像铁块。
师无涯在房内烧了许多炭,温热的脸颊贴在萧稜的手背,他关紧了门窗,就想这样睡在母亲身边,仿佛这样他就能被母亲带着去见哥哥。
师远火急火燎地赶回卧房,见门窗紧闭,忙推门进去抱出师无涯,那一回他险些在屋里活活闷死。
梦里浓烈的窒息感漫上鼻腔,使他陡然惊醒。
屋外秋风乍起,吹进房内,冷意沁人,师无涯深喘着气,心口的那份惶恐失措仍旧在盘旋,眸光瞥向窗外的满地月光,忽地一声,外头传来轻细的脚步声。
师无涯眉头微蹙,长臂伸展扯起衣裳,旋即披衣起身。
门轴嘎吱转动,盈盈月光倾进房内,只一眼他便瞧见了院内之景,萦绕心头的诸多情绪倏然退散,惊慌不定的内心如同这夜的月光变得静而舒缓。
枯枝败叶,满地衰草,荒凉的小院只一棵柿子树,师无涯眸光平和,眉头轻轻舒展。
或许是因那场梦,师无涯忆起许多杭州旧事,自萧稜去世后,师远对他悉心照料,唯恐他生病受寒,近乎无微不至,有求必应。
在师无涯四岁开蒙之际,师远忙于公务,又要操持萧稜与师无忌的后事,他一时分身乏术,有半年的时间都未曾陪在师无涯身边。
而他却早已习惯,自他记事起,父母便常常奔走在大哥身边,去岁大哥去世,萧稜哀痛万分,师远便又时常陪在萧稜身边。
后来师无忌日日高烧不退,师远与萧稜常陪在次子身边,日日守夜照拂。
师无翎和师无忌是她头生的孩子,二人爱护有加,带在身边悉心教养六年,可自昭宁五十八年后,他二人先后染病,师远和萧稜又一心扑在兄长身上。
昭宁五十九年,萧稜去世后,师远将过往对师无涯的疏忽尽数补上,这是他与萧稜最后的孩子。师远教他习武,命他熟读诗书,师无涯一一照做。
师无涯年岁渐长,逐渐对母兄的离世有了实感。
昭宁六十一年,他那颗孤寂敏感的心被霜雪封住最后一丝空隙。这一年,师远去世,世上最后的亲人,也睡进小小的棺木。
也是在那一年,他见到了所谓的未婚妻,被接到付家。
那夜的风,经数年之后仿佛吹到此刻,杭州仍是杭州,而他和清秋却越来越远,从咫尺之遥到两相生厌。
师无涯倚在破败落灰的木门旁,鸦黑的眼睫微微低垂,视线落在清秋小心走动的身影。
“付二姑娘在找什么?”师无涯轻声开口,唇瓣微微扬起。
他倏然出声,唬得清秋心口突突一跳,清秋闻声抬眸,她以为师无涯已然睡了,却不想竟然还醒着。
清秋凭借月光打量破落的宅子,低声道:“师将军,瞳瞳不见了,我来寻它,打扰师将军歇息了。”她分明记得她将瞳瞳关在笼中,怎会忽然不见,猫笼半掩着,夜里清秋本想逗逗瞳瞳,却发觉它不见了。
师无涯直起身,朝她靠近,视线落在她脖上的刀伤,目光逐渐轻柔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