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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师无涯,我不喜欢你了。”……

    月光皎暇, 银辉遍地,凉薄夜风吹动柏叶,风声萧索寒凉, 裹着淡淡的土腥气。

    正堂里的几支灯烛明灭扑朔, 映照着堂外单薄纤弱的身影, 这几个月以来,付清秋频繁生病,神思衰竭, 如今她站在门口,犹如春日残柳, 一吹就倒, 无枝可依。

    疾风乍起,她长发及腰,被风翩翩吹起, 一双红肿泪眼,无助可怜地望向师无涯。

    韦氏骤然一惊, 滚烫的茶水打泼在身上,打碎了建窑兔毫盏,李妈妈皱眉道:“夫人当心。”

    付高越急急起身, 朝她频频使眼色, “你做什么!你病好了吗,就跑出来,快回去!”

    “清秋!平日里的学的闺阁礼仪去哪儿了, 你母亲就是这样教你的?”付彰指着她,愤然道:“我平日对你是不是太过纵容!让你在这个家里无法无天。”

    付远衡长眉深蹙,厉声道:“清秋,你来见客作甚, 快回去,衣衫不整,全然不顾自己的名声了?”

    李妈妈见势上前去拉住付清秋,低声劝道:“二姑娘,这会子不便见人,快些回去,晚些时候再来罢。”

    师无涯从容坦然地看着她凌乱无措的模样,他蓦然哼笑出声。

    “付二姑娘,你真可怜。”

    付清秋固然知道她此刻有多狼狈,但这些都不重要,她不管不顾地甩开李妈妈的手,忍着痛走到师无涯身前,仰头问他。

    “师无涯,你还有家吗?”

    她像从前一样,去窥探师无涯眼底的情绪,还是什么都没有。

    可今日,她总觉得师无涯是松快高兴的。

    师无涯往后退,唇边含笑,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付清秋,你为何跳金明池?”

    “我知道。”

    他说话的声音如此轻,却让付清秋心口一窒,顿感惊诧。

    师无涯懒懒地直起身,眉眼带笑,轻轻挑眉,戏谑道:“付二姑娘,你赖上我了不成?”

    “师无涯你诨说什么!你怎可如此诋毁清秋的名声。”韦氏怒从中来,指着师无涯道,“清秋何须赖着你,你也不瞧瞧——”

    李妈妈忙喊了韦氏一声,韦氏止住话头,哼了声。

    付彰眼见场面混乱正要出声,却听付远衡平声静气地道:“无涯,有话便坐下来好好说。”

    “是啊,师郎君先坐下罢。”李妈妈笑着打圆场,却见韦氏一个眼神过来,便知是要人退出去。

    李妈妈将堂外的女使婆子支走,她也只守在门外。

    付清秋长舒几口气,轻声道:“师无涯,我不赖着你,你喜欢姐姐,我愿意退婚,你留下来罢。”

    付远衡凝神看付清秋,无视她的话,凛然对师无涯道:“无涯,你若要搬出付家,我们自然不会拦着你,可若要论婚约之事,还请你说个清楚。”

    付清秋在等师无涯给她一个答案,她可以不再追着他,可以放手把他让给姐姐。

    师无涯没有家了。

    这是付清秋自小便知道的,即使师无涯不喜欢她,她也不愿见他无家可归,纵使那个家不是她。

    付清秋虽如此想,却从未和他提过。

    师无涯眼中毫无波澜,漫上些许嘲讽,好似在说“付清秋,只有你有家吗。”

    “付二姑娘,这婚我自然是要退的。”师无涯不紧不慢地道,“大哥也莫急,总得将事情说清楚不是?”

    付清秋腹背生寒,身心俱疲,她不明白师无涯究竟要做什么。

    师无涯从怀中拿出当年在杭州时纳彩的草贴,时过境迁,十二年过去,那一封文书仍旧完好无缺,胜过昨日新纸。

    付彰见那帖子,眼前一亮,师无涯既拿出了草贴,自然也会交换青玉镯,这样总算是了却了心头大事。

    韦氏见此气消了一半,直盯着那草贴。

    付高越面色凝重,“你——”话还未说完,付高越摆摆头,上前去扶着付清秋,这一扶才叫他知道,这个妹妹身子骨有多单薄,心中不自觉地担忧起来。

    前些日子才受了惊,如今又要眼看着喜欢的人退婚。

    付清秋望着他,不着一言,她没有话说了,师无涯把她的话全都打了回去,退婚也是迟早的事,她早就想通了。

    只是当真见到这幕,还是会恍然。

    追着跑十二年的人,一下子,就不是她的未婚夫了。

    这十二年算什么,如果不喜欢她,为什么要白白让她等十二年。

    付清秋声泪俱下,抬手就要去抓打他,“师无涯,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清秋,清秋冷静些。”

    付高越心疼地扶着她,他拦下妹妹起伏的动作,她一动起来更是像风一般轻。

    师无涯垂眸看她,眸光冷冽,漠然道:“付二姑娘,我很早之前就说过,我不喜欢你,你我之间就如同这草贴。”

    师无涯当着她的面撕了草贴,草贴撕扯的声音,嘶啦嘶啦地划过耳畔,如钝刀磨肉,凌迟着付清秋。

    付高越横眉道:“师无涯,你作甚!何故当着清秋的面做这事。”

    付远衡出声,冷声道:“行了,无涯你既已决心离开,便去收拾罢,明日一早便离开付家。”

    “自然,付家我一刻都不愿多留。”师无涯昂首,信步往外去,

    付清秋挣扎开付高越的桎梏,韦氏看她哭得梨花带雨,那声音撕心裂肺,付清秋自幼养在她身边,韦氏何曾让她这般哭过,急忙上前去。

    “听阿娘说,清秋。”

    付清秋一个劲地摇头,什么话都听不进。

    韦氏抱住瘦弱的女儿,怜爱道:“清秋,阿娘明日让人在院子,种满满院子的花,你日后想做什么,想穿什么我都依你,快别哭了,你才病好,为娘心疼。”

    付清秋仍旧摇头,眼前只一片朦胧,水气氤氲,师无涯远走越远。

    “付清秋,你就这点志气?人家要退婚,你哭什么,汴京里那个郎君不比师无涯好。”付远衡厉声呵斥,“你这一辈子难道就要守着他过日子不成?”

    付高越听他这话直给他使眼色,付远衡只装没瞧见,他就是要让付清秋明白这个道理。

    晚来风急,银辉弯月。

    韦氏卸了力,付清秋如弦上箭,一朝待发,挣开了韦氏的手,三两步奔了出去。

    “清秋!”

    几人急急出声,李妈妈本守在门外,却见一道绿影从眼前掠过。

    付清秋裙角勾勒出轻浅月光,发丝凌乱,月下狂奔,她记不起这是第几次为了师无涯不管不顾地奔走。

    幸而,师无涯走得不快。

    荷花池边,付清秋加快步子,尽管此刻她已力竭,却仍想抓住师无涯。

    师无涯闻声回头,却见付清秋追他而来。

    “你要作甚。”师无涯横眉,“方才我的话你没听明白?”

    付清秋摇头,痛声道:“我听明白了,我只是想知道日后,日后你要去哪儿,还回来吗?”

    师无涯漠然道:“与你无关。”

    “那,我要回我的东西可以吗?”付清秋仰头看他,月光清亮,照在他身上多了几分静谧。

    “什么。”

    “我送你的平安符,还我罢。”

    此时深静,能听得见池水被风吹荡的声音,付清秋能听见自己颤颤巍巍地心跳声。

    那是很久以前的平安符了,其实她快忘了,快忘了。

    师无涯从怀中取出平安符,拈在指尖赏玩,满不在乎地问:“是这个东西?”

    付清秋颔首。

    师无涯不甚在意,“本也是打算还给你的,付家的东西,我本就不喜欢。”

    “还你。”

    付清秋迟迟未伸手去接,师无涯眸光忽沉,见付清秋不接,顿时冷下脸来。

    “我不要了。”付清秋忽地出声。

    “随你。”师无涯收回手,把玩着那平安符,“既然你不要了,我留着也无用,扔了罢。”

    话落,师无涯往池边去,顺手扔了出去,平安符从付清秋眼前划过,没有任何犹豫,付清秋奔向荷花池。

    恰此时,付家人都赶到荷花池边。

    付高越眼尖,看见此幕心头大震,扬声大喊:“不要!”

    韦氏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心力交瘁,满面愁容,付远衡半扶着韦氏,见付清秋如此,心下惊惧。

    月光凄凉,风声凄凄。

    师无涯纵身上前拦腰抱下付清秋,她看着平安符沉下去,一点点再也看不见一点踪迹,池水倒映着她慌乱,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

    忽然,池面上起了无数圈涟漪。

    下雨了。

    付清秋大喘着气,一口郁气始终卡在喉咙,上不上下不下。

    师无涯厌恶道:“付二姑娘,这副样子是要做什么,不是你不要的吗。”

    付清秋眼酸心乏,撑着一口气,冷道:“师无涯,我情愿从未认识你。”

    韦氏上前抱住付清秋,付高越怕她想不开,拦在她身边,紧紧叩着她的手。

    “乖乖,我的乖乖,别吓阿娘。”付清秋泪流不止,与师无涯对视之时,险些睁不开眼。

    付清秋泣道:“师无涯,我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对不起你,从小到大我对你比任何人都好,你喜欢姐姐,我就去讨好姐姐,我比任何人都在乎你,不过是我错了,你从来就不在意我,我的生死,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

    “十二年,师无涯,是你辜负了我。”

    师无涯眼睫低垂,看她声嘶力竭的哭诉,而他只是淡漠疏离地看着她。

    月色轻浅,付清秋不再探究他眼底的情绪。

    “随你。”师无涯淡声道。

    语毕,付清岁闻讯匆匆赶来,风卷夜雨,师无涯肃穆垂眸,而付清秋泣声犹如杜鹃啼血,一声声划破无边雨夜。

    付清岁遥遥对视一眼,师无涯便转身离开。

    付清秋这回挣不开几人的桎梏,雨水打在脸上,落在生涩的眼里,唇齿相摩,朝他喊道。

    “师无涯,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

    ——

    雨如跳珠,满池荷花歪斜,风雨惹人身冷。

    付清岁缓步上前,将伞递给韦氏,付清秋仍在雨幕中挣扎,付高越紧紧锁着她的手。

    付宅里人人都知道付清秋性子拧,但却不知,拧到了如此地步。

    此刻的她,形同疯妇,她才及笄之年,不过十五而已。

    这夜风雨不休,付清秋不肯离开,付高越情急之下敲晕她,背着她往杏院去。

    付清岁跟在末尾,忽地一声,似乎有什么坠入水中溅起水花,她走得慢,回头遥遥望了一眼。

    满池荷花摇曳,雨丝空蒙,池水荡开涟漪。

    冬盈以手挡雨,眯着眼望向那边,催促道:“姑娘快回去,雨越来越大了。”

    是他。

    付清岁颔首,漫步去杏院,杏院此刻正忙,女使婆子接二连三的打水出来,付清岁在廊下等候。

    绿柳瞧见,道:“大姑娘,换身衣裳罢。”

    付清岁婉言相拒,绿柳便不再问,忙往屋里去。

    这夜过后,付清秋思绪尽散,脑海中有一丝朦胧的日光,寻着那一束光,她从黑暗之中,见到了杭州小院里的青梅树。

    杭州风情依旧,青梅树下的秋千仍在随风晃荡。

    付清秋往秋千那去,只刚坐下,身后便有人来,斜阳照影,但看那影子她便知是谁。

    “师无涯。”

    师无涯微怔,轻声问:“你怎么这样叫我,我可是惹你生气了?”

    付清秋垂眼,泪水淌落,师无涯手上一顿,快步到她身前,蹲下身仰头看她眼里含泪。

    师无涯满目心疼,眉头自然而然地蹙起,“是我做的不好了,还是这绳子磨手,清秋,别不理我。”

    “你哭了,一定是我做得不好。”师无涯眸光轻颤,慌张道。

    付清秋摇摇头,抿开苦涩的笑,屏息凝神地看他,师无涯动作轻柔地替她擦去眼角余泪。

    “为何不说话?”

    付清秋眸光流转,盈盈泪眼,见她如此师无涯跟着流泪,他又问:“是不是我做得不好了,清秋,不要不说话。”

    “清秋。”

    “师无涯。”

    霞光碎金,满院春色,师无涯半跪在她身前,她比谁都清楚这是假的。

    或许她一动,这场镜花水月就空了。

    可眼前的师无涯,满腔柔情,只怕她生气不说话。

    “师无涯,我不喜欢你了。”

    付清秋淡声说着,垂眸认真地看他着急失措的模样,师无涯何曾这样对过她。

    他不是真的师无涯,而这句话却是师无涯说的。

    “清秋。”

    “清秋。”

    无数道声音重叠在一起,师无涯的,付清岁的,韦氏和哥哥们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这场镜花水月的梦,被搅散了。

    师无涯在她眼前碎裂,伴随着天翻地覆的坍塌,满园春色霎时凋零,只剩荒凉破屋。

    付清秋清楚的听到付高越的声音,也有韦氏的哭声,就在耳边,就在她身边,但她好像醒不来。

    身子很重,思绪被拢在一方天地,越想挣脱越无法抽离。

    付清秋醒来那日,付高越和韦氏守在她身边,只一点动静,付高越便惊醒,他眼周乌青,又是哭又是彻夜不眠,比他落榜那日还难看。

    “清秋,你醒了。”

    付高越嗓音沙哑,望着醒来的妹妹,眼底漫出欣喜。

    韦氏闻声,睁眼便见到付清秋醒了,嘴里念了好几次“阿弥陀佛”。

    付清秋望着两人,鼻尖一酸,泪止不住地流,付高越忙道:“快别哭了,别哭了,不好看了。”

    见她如此,韦氏哪里忍得住,跟着哭了起来。

    “阿娘,只怕你有个好歹,你要我如何活?”

    付清秋正欲开口,却发觉无法发声,喉间闷涩肿胀,她试着说话,寂然无声。

    付高越道:“清秋,还是不舒服么,我去倒茶来。”

    付清秋讷讷地点头,韦氏搂着她一个劲地哭,翻来覆去便是说她当年怀她的艰辛。

    她醒来时,师无涯已从付家搬出去,退还了青玉镯,临走前,他曾说此后与付家再无关系。

    付彰和付远衡好声好气地送师无涯离开,只盼着他走得远远的,永生永世不要出现在付清秋面前。

    师无涯离开付家,未曾带走任何东西,孤身离开,此后他在汴京销声匿迹,繁荣热闹的汴京城,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自然无人在意。

    他走的痛快,徒留付清秋日渐消瘦。

    那日过后付清秋整日消沉,久病不愈,眼看着就要入秋,她的病仍旧不好,大夫来瞧过只道是忧思过度,郁气不散,加之寒气入体,还需静静调养。

    韦氏每日过来陪她,就连付彰来后院的日子也多了起来。

    人人都盼着她好起来,付清岁日日守在付清秋身边,自她醒来,仍旧不言语,偶尔轻笑,韦氏见她如此更是钻心的疼。

    当初她若知晓,付清秋会遭这个罪,定然不要师无涯退婚。

    韦氏虽这样想,却又庆幸将来付清秋能另觅良人。

    这夜,付清岁守在杏院,灯烛昏暗,付清秋侧身看付清岁支手扶额,在美人榻上浅睡。

    “姐姐。”

    付清秋轻呼出声,极其微弱地声音,比那烛光飘摇的声音还轻。

    但付清岁听见了,她缓缓睁开眼,看付清秋正静静地盯着她。

    “你醒了,饿不饿,喝点水润润嗓,明日母亲知道了定然高兴。”付清岁起身去倒水,付清秋眸光平静,支起身靠在床沿。

    付清秋抿了口茶,抬眸见付清岁憔悴,便知这几日她一直在守着。

    “姐姐,对不起。”付清秋声若蚊蝇,失神落魄地看手中茶盏。

    是她逼走了师无涯,断送了师无涯和她的亲事。

    付清岁抿唇笑道:“你怎么对不起我?快些好起来,就算对得起我了,清秋,别多想了。”

    “姐姐,对不起,我不该这么任性。”付清秋低声啜泣,泪水滴进茶水,付清岁忙接过茶盏,抱住付清秋温声细语地哄她。

    万籁俱寂,窗外清辉冷然,菱花窗上树影摇晃。

    付清秋恍然明白,她这一生都比不上姐姐。

    从前她总揣度付清岁,虽拿她当姐姐,却处处呛她,如今她重病在床,付清岁仍守在她身边。

    不管有没有师无涯,姐姐永远是姐姐。

    付清秋攥着付清岁的手痛哭,这些天她总强撑着笑,只怕韦氏和哥哥们担心,如今在付清岁面前逐渐卸下心防。

    付清岁轻抚她的背,柔声细语,极尽温柔。

    良久,付清秋哭累了,猫在她的怀里睡了过去,付清岁命绿柳服侍她睡下。

    秋日夜色凉薄如水,房内烛火明灭,付清岁仍守在一旁,见她睡得安稳,蓦地松了口气。

    付清秋自小散漫,韦氏疼她,恨不能以金屋筑之,唯恐这个小女儿受伤,而付清秋自然受挫极少,她想要的,韦氏想方设法地要为她寻来。

    可付清秋从小至大也未曾求过什么黄金珠宝,唯独对师无涯百依百顺,她只想要自己的未婚夫。

    付清岁神色怅惘,世间的事就是如此,要求的求不得,不求的纷至沓来。

    付清秋为了师无涯不顾一切,而师无涯亦为了她远走他乡,一个固执倔强,一个偏执高傲。

    当真是一对良配。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清秋。付清岁掖好被角,轻轻掸开她的鬓发。

    自古逢秋多寂寥,付清秋本在病中,韦氏担心她心思郁结,便请大夫日日来看。

    大夫只道静养,每日多走动,写了方子交给绿柳,付清秋这些时日病好了许多,愿意多走走,韦氏时时来看她,陪她说话,糕点补品不断。

    在杏院待得最多还是付清岁,付清秋依赖她,病着的时间里,常常要见着她才觉心安。

    付清岁本也无事,便长宿在杏院,付清秋日渐好转,白日里无事,付清岁就取书来陪她解闷,闲时月下对弈。

    原先那些她不甚喜欢的东西,竟然这般有趣。

    时至深秋万山红遍,万物枯寂,城外枫林满地。

    是夜,付清秋正对月遥望,不知在想些什么,付清岁款款而来。

    “姐姐,我们去城外看枫叶罢。”付清秋道。

    付清岁笑道:“你怎么知道国公夫人要办枫林宴。”

    付清秋想也是,汴京城内达官贵人最爱赏景,漫山遍野的红枫,怎么会没有夫人做东办宴席。

    “昨日我们的棋局还在,快来。”付清岁坐到凉亭下。

    付清秋闻声回首,秋日渐凉,她披着碧色披风,缓步走至亭下,垂眸看那棋局,幽幽叹气。

    “我何时才能下得赢姐姐。”

    付清岁轻笑,道:“我瞧着就快了,枫林宴我们一道去罢,盛家三姑娘递了很久帖子了,母亲都回拒了。她是担心你的,自保神观——”

    “也是,许久没见盛姐姐,我自然是要去的。”付清秋眸光渐沉,执棋久久未落。

    师无涯已离开付家两个月,付清秋再没听人提起过他。

    一夕之间,师无涯仿佛从未来过付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汴京。

    这几日付清岁不再守在她身边,付清秋待她走后独自坐在亭下,秋日风凉,云露和绿柳陪在一边,总还是觉得自家姑娘还未能走出来。

    ——

    十一月末,秋色飞霞,红枫零落,城外青山寺王国公夫人陈氏设宴,汴京城内达官贵人应邀而来。

    付清秋随付清岁一道,付高越和付远衡紧随其后,临到山脚下,马车已不能再行,不少马车挡在山道。

    山道枯木横斜曲折,碾碎一地枯枝落叶。

    秋高气爽,付清秋掀帘往外去看,见付清岁探路归来,便问:“前面如何了?”

    付清岁泱泱摇头,道:“马车拥堵,吕大人家的马车卡住,这会正忙着抽出来。我看满山红枫枯叶,不如走着上山去?”

    绿柳忧道:“山路难走,姑娘身子刚好还是待着,待会便好了。”

    云露不以为意,望着帘外远山近景,“姑娘本就是出来散心的,绿柳姐姐你便让姑娘去罢,再说这一条路都有侍卫护着又不会有山贼,姑娘若是累了,便搭一辆马车上山不就好了。”

    语罢,绿柳仍旧紧蹙着眉。

    “云露说得在理,绿柳我正想四处散散心。”付清秋抿唇一笑,眉眼之间隐着一丝病后的愁绪。

    付清岁扶她下来,往山上去时,已有不少郎君贵女闺秀闲庭漫步。

    山色寂寥,云淡风轻,金绣罗裙添一抹颜色。

    年青郎君与至交好友结伴而行,闺阁少女们簪花绾发,含羞掩笑,竟比金明池满城春色更为动人。

    付清秋与京中贵女并不相熟,唯一的好友便是盛婼。

    只是盛婼家中杂事甚多,偶尔在宴席上遇见,也说不了几句话。

    付清岁挽着付清秋,见她神色郁沉,因问:“可是身子不适?”

    付清秋摇头,静静道:“没有,只是在看满山枫叶,失了神。”

    “这倒也是,自你病了之后便没再出过门,这城外的枫叶极美,怪不得国公夫人要选在这儿。”付清岁道。

    一路往山上去,马车终于动了,车轮碾过枯枝败叶,吱呀作响。

    来赴枫林宴的,必是高官贵妇,付清秋微微侧目,余光瞥向从旁而过的华贵精巧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往前去。

    秋风萧索,吹满遍地红枫,犹如枯叶蝶翩翩飞舞。

    马车的幕帘被吹开,付清秋眸光流转,与马车内的白袍青年视线相撞,马车内熏着淡淡的合香,风一吹便溢了出来。

    那个人她好像见过。

    只一瞬,幕帘合上,付清秋回过神来,思索曾在哪见过他,少年穿着简朴,眉眼之间却竟是贵气儒雅。

    “付二!”

    未等她记起来,身后有人扬声喊道。

    付清秋循声回头,不必想也知是谁,放眼整个汴京,只有盛婼会如此叫她。

    盛婼从马车中探头,少女眉目张扬,身着桃红缕金牡丹长衫,下着百褶裙梳着同心髻,未曾簪花,只以素钗银簪做饰。

    付清秋瞧出些许不对劲,笑问:“你是不是有喜欢的郎君了。”

    付清岁掩唇低笑,盛婼臊得脸红,轻推付清秋,佯装生气,“付二,这么久不见,合着是去学了些嘴皮子功夫专来打趣我?”

    付清秋稳了稳身子,挑眉道:“我可没有,是盛姐姐心里有鬼呢。”

    盛婼看付清岁在一旁,并不多说,调转话头。

    “你这几个月是去做什么了?我是为了跑断了腿,谁家的宴我都要去瞧瞧,看你是不是躲我。”盛婼忽地想起保神观的事,心中忧道。

    “我听闻你病了,我出不了门,不能来看你,原以为并没有大事,谁知你竟好几个月不出门,现在可好些了?”

    付清岁听盛婼如此问,不觉蹙起了眉,保神观一事不不过是个引子,真正的病因却是师无涯。

    如今再说起这些,无异于是再提起师无涯。

    付清秋微怔,旋即轻笑道:“好多了,盛姐姐今日可真是漂亮。”

    “行了行了,付二你别蒙我了,我有些悄悄话要与你说。”盛婼拉过付清秋,付清岁见此便与冬盈先行一步。

    盛婼牵过付清秋的手,两人慢腾腾地往青山寺去。

    “说说保神观里的事,我知道里头肯定还有别的事,比如那个师,什么?付高越都同我说了,说他原是杭州通判的幼子,若是如此配你倒也是门当户对,如今杭州通判是我姑姑的儿子。”

    当日在保神观,付高越撵上了她,非要说彼此有什么误会,盛婼本不想跟着张小娘子,便拉着付高越去了州桥。

    正是此举,才叫她躲过了保神观的事,盛婼闻说保神观出事,本要去寻付清秋,却被付高越拦下。

    “你拦我作甚,我告诉你,我表兄可是武将,我是学过武的!”回想当日,盛婼那时盛气凌人,一心要回保神观。

    付高越半哄半劝,“我自然晓得广威将军的厉害,可万一那贼人人多势众伤着你了如何办,我如何向何御史交代?”

    盛婼哼声,心知付高越说得在理,毕竟她要是死了,张小娘子和盛婵必然得意,必不会遂了她们的愿。

    “知道了,何须你交代,我回去就是了。”盛婼甩手离开,红菱匆匆赔礼。

    付清秋听盛婼提起付高越,便将师无涯的事绕了过去,她不想再提,也不愿去想。

    “原来二哥哥那日是去寻你了,你们莫不是背着我——”

    付清秋狡黠一笑,盛婼慌乱地去捂她的嘴。

    红菱与云露偷笑,绿柳虽想笑,却又怕盛婼介意,只轻扬嘴角

    青山寺内小僧在寺前等候今日上山的达官贵人,一高一矮的两小和尚候在寺前,瞧着枫林幽静,似已无人。

    “走罢,没人再来了。”高和尚说。

    矮和尚蹦起来,“瞧着是没人了,国公夫人设宴,苦得我们守门。”

    听他抱怨,高和尚敲打他,“莫要胡言乱语,当心将你撵出去。”

    矮和尚瘪瘪嘴,二人正要回大殿,却听一阵枯枝碎叶声,循声回头。

    只见两位年轻娘子并三个女使款款而来,高和尚半眯着眼笑,端的是高僧姿态,矮和尚随之躬身。

    “小师父,带我们去客堂歇歇,她近来病了身子不好。”盛婼挽着付清秋,付清秋抿唇轻笑。

    高和尚略微打量了付清秋,确如盛婼所言,身轻气浮。

    “元智,可还有多的客堂?”

    元智为难道:“今日国公夫人设宴,寮房多已有人住了,几个娘子住一间都是有的,就连方丈都腾出禅房了,哪还有多的客堂。”

    盛婼道:“我们便是应邀来的,只是能否单腾一间来,她若是同别人住,少不得要让别人过了病气,到那时可不好,万一怪罪下来,可不好说。”

    青山寺原是一座废寺,早些年王国公来此,见此地荒凉,却又正值深秋,入目即是满山枫林,可与春日芳菲相比。

    遂将其重新修缮,每年由国公府供其香火。

    文人士大夫闻说此盛景,纷纷来往,故而青山寺多文人墨客,亦有备考的举子。

    元智听盛婼这话说得厉害,心里拿不定主意,只拿眼神觑元圣。

    元圣倒不慌,慢慢道:“施主既是夫人的贵客,我便同元智去问一问可有施主愿意腾出客堂来。”

    元智一听,蹙着眉跟元圣进寺。

    “哪里还有多的客堂,这不是为难人嘛,师兄,今日贵客如此多,难道就要为着那个体虚的小娘子寻一间客堂?再说了,既是国公夫人的客人,那必然是大家闺秀,哪有上来就为难人的。”

    元智小声嘟囔,元圣没理他,一间一间地去问。

    瞧着都不愿腾出来,元圣正欲敲下一间,元智忙拉住元圣的手往外去。

    “师兄,你疯了?那是小公子的客堂,国公夫人早早的就说了要备下的。”元智蹙眉道,“师兄,给那小娘子换一间罢,或是将我们的客堂腾出来,供那小娘子住?

    元智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又怕得罪了人。

    元圣思忖良久,觉得元智说得有几分道理,二人正欲离开,有人推开房门,出声唤他二人。

    元圣元智回头望去,却见那人白衣胜雪,长身玉立。

    “施主,叨扰了。”两人齐声道。

    他摇头,谦逊颔首还礼,“并未,只是方才听小师父在说换客堂的事,可否细说。”

    元圣将来龙去脉说清,他了然,温声道:“既如此,将我的这间让出去,我与二位小师父同住可好。”

    元智带他去往寮房,元圣则将此事告知盛婼。

    付清秋在客堂安置好,便出门去寻盛婼,正巧在此,遇上了元智返回取扇。

    秋风生涩寒凉,元智火急火燎地来去,只当未看见付清秋。

    付清秋拦下他,轻声问:“你这小师父,横冲直撞地作甚,我是哪里得罪了你?正眼也不瞧我。”

    元智手中抱着包袱和扇子,眼神闪躲,仍旧不看付清秋。

    付清秋反倒觉得有趣,就这样拦在他身前,他跨一步,付清秋跟一步,誓要说个所以然。

    “哎呀!小娘子,我有事在身,小娘子别再拦我了。”元智架不住她,愤愤道。

    绿柳云露出来瞧见这幕,远远地看着两人。

    元智见身后两道目光扫在后背,只觉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竟泪汪汪地红了眼眶。

    “你们这些官家小姐,怎么这么欺负人,只知道戏弄我和师兄。”

    元智委屈巴巴地哭出声,付清秋怔在原地,一时间手足无措。

    付清秋连连蹙眉,忙哄道:“我何曾说了要将你赶出寺里去?你倒好反咬我一口,我不过是问问你为何不瞧我。”

    “愣着做甚,给小师父倒杯茶。”付清秋朝两人使眼色。

    云露拽着绿柳进屋,云露笑道:“这小和尚还是个胆小的,竟还被姑娘气哭了。”

    绿柳轻笑一声,暗想姑娘这些时日身子好转,心思也活络了。

    亭子里云露取了几碟点心,倒了盏茶,付清秋支手扶额垂眸看着元智眼馋地望着碟子里的点心。

    “吃罢。”付清秋眉尾轻挑,元智犹豫半晌,正要伸手拿,付清秋却把碟子收回,笑道:“可以吃,但得告诉我刚刚为何哭,又为何不拿正眼瞧我?”

    元智两腮气鼓鼓地别过眼,心道她根本不想把点心给他吃。

    付清秋道:“你只需告诉我,我日后把糕点都分你一份,这可是汴京城里最好的糕点铺子,有钱都不一定吃得上呢,小师父不想尝一尝?”

    佛说,清心寡欲,不可贪。

    元智摇摇头,暗道佛肯定没吃过这糕点,否则怎么能说出如此薄情寡义的话,必是假话,这回吃了下次不吃了就是。

    “那,那我说了,可不是为了糕点,我只是想给小娘子说清楚。”元智虽别过头,但目光却粘在糕点上。

    没想到这回云露带的百花糕竟派上了用场。付清秋轻笑,“小师父和我说,我自然听着。”

    元智轻咳一声,故作老成,道:“本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怕得罪了小娘子,先前山门前的那个小娘子,生得那么漂亮却那么凶,一点儿都不像大家闺秀。”

    语罢,却听有人来,付清秋将糕点推给元智。

    “请小师父品鉴。”

    元智半推半就地尝了一块,当真是称得上汴京一绝,元智甜滋滋地笑起来,不动声色地塞了一块在袖里。

    “小师父,盛姐姐只是性子直,是无心之举,小师父莫要介意了。”付清秋道,“盛姐姐也是为了我才想借一间堂客的。”

    元智拿糕点的手一顿,他算是明白了何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吃了这百花糕,就是心里有天大的气,都得消一半。

    绿柳从外头来回话,“是迎我们进寺的另一个小师父并一个郎君来了。”

    “完了完了。”元智登时弹坐起身,掸开衣上碎屑。

    “小娘子,先前的话是我说的不对,千万千万别和师兄说我方才哭了。”元智央求道。

    付清秋颔首,问:“想必来的那位郎君便是腾出堂客的人了,云露再取一碟点心来。”

    元智瞬时正经,点头称是。

    半山腰的秋风清爽,这间客堂临近枫林,总有翩翩落叶,山色枯寂,枫叶多情处处留恋。

    绿柳引元圣和那郎君进来,付清秋垂首候在亭下,云露已备好糕点。

    第22章 那十二年她不要了

    付清秋睫羽轻颤, 缓缓抬眸,却见那人迎秋风而来,似曾相识。

    “在下王恒。”

    他低眉躬身, 付清秋还礼, 这是她在山中匆匆见过一眼的人。

    但她总觉她应该在更早之前见过他。

    “多谢郎君腾出客堂, 来时匆匆,未备谢礼实在抱歉。”付清秋悄然望向百花糕。

    王恒乃王国公嫡长子,王国公夫人陈芸所出, 陈芸子嗣稀薄,膝下只王恒一子, 其余皆是妾室所出。

    如此, 王恒深得国公重视,虽年青却在汴京是个不可多得的贵公子。

    思及此,付清秋倒觉得这也寻常了, 毕竟这位贵公子,素来温厚有礼, 待人接物更是文雅。

    王恒早已认出眼前人是付清秋,三月十五初见,春风满园, 海棠盛开, 只消一眼便记下了她。

    只是如今再见,总觉她不同于初见。

    付清秋命云露将百花糕送至元圣元智的寮房,王恒并未多留, 随元圣元智一道离开。

    夜间元智被元圣拉到大殿数落,说他如何如何的不尽心,一心只想贪玩,空绝方丈见此, 笑看二人不多言其事。

    次日一早,国公夫人已备下宴席,青山寺的后山有一处空地,四周枫林环绕,是绝佳的赏景之地,又因处在半山腰,可观群山。

    付清岁知付清秋心病犹在,况又在山寺之中,只随她的心意去。

    再不济还有国公夫人总归是安心的。

    宴席之上,姑娘郎君分坐,直到开席之时,付清秋才知尹惜和贺清竟也在此。

    盛婼挨着付清秋同坐,浅浅吃了盏茶,见身旁的人心不在焉,便问:“付二,你在瞧什么。”

    付清秋收回视线,呷了口茶,道:“没什么。”

    今日长空万里,天轻云淡,颤颤枫叶耸立枝头,风一吹,哗哗落下。

    此情此景,她恍惚想起杏院里逐渐败落的青梅树,也不知明年能否生出新叶。

    “付二,你的心变重了。”

    盛婼眉间一凝,“从前你不这样的,就算不喜欢出席宴会,也断不会如此,你有事瞒着我。”

    付清秋眉尾轻扬,眉心微蹙,“我哪儿不一样了?盛姐姐,是你太久没见我了,我的事儿,可只有你知道。”

    保神观里究竟发生了,让付清秋性情大转,实在惊奇。盛婼知她不愿说,也不好强她。

    不远处尹惜朝付清秋看去,吕汀英顺着尹惜的视线望去,只见两位灵秀的小娘子,不过及笄之年,煞是端庄清丽。

    “怎么看起别人来了?你认得?”吕汀英疑道。

    尹惜微微颔首,命冬月将茶换成了玉液酒,吕汀英忙拂开茶盏,愁道:“你待会醉了,难不成要在这里闹起来?想来贺大人也太纵着你了。”

    “他欠我的。”尹惜不以为意,与吕汀英周旋片刻,还是将酒饮下。

    吕汀英嗔道:“贺大人这样好的郎君,还欠你,我瞧着你欠他还差不多,别太得寸进尺了。”

    “阿英,我有些话想同那位小娘子说,你等我会。”尹惜眉尾轻挑,面若桃花。

    吕汀英知她是有了醉意,哪肯让她去,拉着尹惜的手,尹惜力大,犹如脱缰野马,此刻吕汀英才知方才那盏茶,早被换成了玉液酒。

    尹惜已作人妇,况且嫁的是那样风光霁月的人,纵使在席上闹了笑话也没什么。

    可她如今还未嫁人,原先定亲的张家因获罪,只得退婚,到如今她还未有婚配。

    吕汀英不敢起身去扯尹惜,只忧心地看她往那处去。

    王夫人见有人在席间穿行,一眼望见尹惜晃悠的身形,王夫人拧眉,众多贵妇娘子循声望去,纷纷敛目低笑。

    付清秋看尹惜朝她来,心下纳闷,只是一瞧便知尹惜醉了,这在席上耍酒疯,付清秋是头一回见。

    恰此时,风清云散,枫林凌乱。

    忽见贺清快步而来,习以为常地拦下尹惜,尹惜拍打贺清。

    “谁拦我?!”尹惜挣扎,不肯和贺清走。

    大庭广众之下,尹惜如此失礼,大闹国公夫人的宴席,贺清牵住尹惜,向国公夫人赔礼。

    “内子贪杯,大醉一场,实在扫兴,还请夫人见谅。”贺清朗月清风,说出此话,仪态诚恳。

    王夫人淡声道:“既如此,贺侍郎便请回罢。”

    尹惜还欲去寻付清秋,却被贺清拦腰抱起匆匆离席。

    付清秋总觉方才尹惜是要寻她说话的,只是她想说些什么?从前尹惜瞧不上她,如今怎么会想同她说话。

    “那是尹姐姐罢,汴京城里的大才女,竟在宴席上耍酒疯,这传出去不得被笑话。”盛婼兴致盎然,“不过,尹姐姐当真是不同。”

    付清秋应道:“尹姐姐,自当与别人不同的。”

    经尹惜这么一闹,王夫人顿觉无趣,她虽不善诗词,却也知道贺清尹惜的词是最好的,倘若在枫林宴上作两首,也好叫众人一乐。

    现下,尹惜醉酒,贺清离席,哪还有什么趣,就连眼前的枫叶都越发的萧索。

    席间有眼力见的夫人,见王夫人兴致缺缺,便主动搭话,只讲汴京趣事,一时间当初金明池跳河一事被搬上台面。

    王夫人讶然,“那是谁家的姑娘落了水?那日官家也在金明池,若是被瞧见,实在是丢脸。”

    夫人们笑言不知,王夫人听罢,不再追问。

    付清秋早已被唬得失了魂,偏生被盛婵瞧见,盛婵扫视一圈,心道那人定然在其中。

    “我知道是谁。”盛婵得意出声,“我当日就在池边,只见那人青衣罗裙,必在这宴席之上。”

    付清岁心中一紧,余光看向付清秋,只见她淡然自若,毫无怯意。

    王夫人看她与付清岁同坐,柔声道:“你是那家的姑娘?”

    还不待盛婵回话,王夫人身旁服侍的女使低声道:“盛家的二姑娘,是张氏所出。”

    闻言,王夫人眸光渐沉。

    盛家这一家子,在汴京常常是笑话,饶是盛家高官厚禄,又有御史大夫做亲家,却只是个幌子。

    风光不假,可里头是一团黑煤。

    当年何棋也算得上汴京才貌双全,父亲是何元稹,与她又有些交情,可惜一朝低嫁,所托非人,落得个红颜早逝的命。

    何棋死后,便由张氏执掌中馈,在汴京闹了好些笑话,一来是盛婼誓死不认张氏,二来是盛婼大闹盛府,若非何元稹顾念着孙女,盛婼早不知被打死了多少回。

    教女无方,德行不检,纵使他盛家再好的门第,又有几个世家贵族看得上。

    盛婵张氏所出,想来承了张氏的本事,王夫人暗道,付清岁温顺端庄的姑娘怎会和盛婵交好。

    盛家又是那样的污糟。

    王夫人蹙眉阖目,轻声道:“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是谁已不重要。”

    盛婵正想着如何推出付清秋来,眼见王夫人没有兴头,只好咽回去。

    付清秋低声喃喃,“青山寺的枫林当真是美啊,可惜。”

    师无涯销声匿迹已有五个月了,付清秋黯然垂眸,如果师无涯在,这场枫林宴他是否会喜欢。

    盛婼凝眉,疑道:“可惜什么?”

    “没什么,盛姐姐,我有些累了,先回了。”付清秋起身作别。

    王夫人远远颔首,视线落在盛婼身上,她瞧着盛婼与何棋足有七分像,只是容颜像,仪态行事大相径庭。

    “那你等我会,待会我来寻你,有话找你说。”盛婼道。

    付清秋颔首应下,准绿柳和云露留在盛婼身边多留,她一个人回客堂,山路平坦,秋日红叶纷飞,眺望远山重峦叠嶂,皆是红枫枯蝶。

    自下俯视可远观汴京,看尽琼楼玉宇,山川河海。

    付清秋驻足观望,静静地看着汴河上的航船客舟,从汴河南下,便可回杭州,只是一路山高水远,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到不了的。

    山风欲起,枫叶簌簌作响,天色愈渐昏沉,疾风乍起,搅散一地枫叶。

    估摸着是要落雨了,付清秋提裙回客堂,只刚走出一步,风雨来急,劈里啪啦地打在枫叶枝头,满地狼藉。

    付清秋不敢多留,这雨来得急,淋湿了又要害病。

    曾经她几度为师无涯伤心断肠,甚至到了为情自戕的地步,如今却害怕这场秋雨淋出来病来。

    付清秋蓦然轻笑,心中一口闷气,随着这场避无可避的秋雨呼出。

    雨幕银帘,掩住山色。

    潇潇寒雨沁润肌肤,付清秋身心发颤,卷翘乌黑的长睫上挂着雨珠,抬眼望去离客堂不远了。

    只是,她还未动,雨蓦然停了。

    但雨声犹在,雨帘未歇,付清秋仰头看她所处的一寸天地。

    “付二姑娘,失礼。”

    付清秋心下茫然,王恒为她撑伞,何来失礼之说。

    “多谢。”

    王恒一路送她至客堂,见她身上淋湿,又道:“寺里常备姜汤,山中幽寒,付二姑娘用过后再歇下。”

    雨势渐大,檐下雨滴不断,溅起一地水花。

    “多谢郎君,只是我有一事想问。”付清秋目光落在他右肩上,那一处被雨水打湿,白袍色浅,一眼便瞧见了。

    “付二姑娘想问什么?”王恒眸光温和,似白玉清透。

    付清秋微微蹙眉,与他对视。

    “我是不是见过郎君,为何郎君认得我?”

    王恒微怔,掩下眸光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原来付清秋不记得他,可他与她也只是一面之缘,又如何能要她记得。

    “在下唐突,与付二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付清秋实在记不起,这汴京里的人与她有一面之缘的人实在太多了。

    可现下王恒如此说,她怎好叫人难堪。

    付清秋抿唇道:“原来如此,难怪第一面便觉得郎君眼熟,原是见过。”

    话说完,付清秋便要回屋,王恒走后命元圣元智送来姜汤,元智因来过,一进屋便扬声喊。

    “小娘子!小娘子!”

    元圣敲打元智,“不可无礼。”

    元智道:“小娘子人善心美,只是看起来身子弱了些,师兄让我去罢。”

    元智接过姜汤,却发觉客堂无一人在,进了里屋才见付清秋从屏风后出来。

    “小师父来做甚?”元智捧上姜汤道,“王公子命我二人将姜汤送来,我和师兄就过来了。”

    闻言,付清秋往外看去,果见元圣肃立在外。

    付清秋端出百花糕,让他二人在亭下歇一歇,待到雨小了再离开,她闲来无事,跟着歇在亭下。

    元智行云流水地拿起糕点往嘴里塞,元圣睨他一眼,向付清秋道:“师弟贪吃,娘子莫怪。”

    “你二人差不多大,倒是性格相反,吃罢小师父,我不爱吃。”付清秋只手托腮,含笑看他二人神态各异。

    元智含糊道:“师兄,快吃,我今日见贺夫人来了,指不定又去偷酒吃了,待会我们去逮她。”

    元圣还未接话,付清秋便疑道:“那个贺夫人?”

    “就是贺侍郎的妻子,尹太师的女儿,尹娘子。”元圣解释道,“师弟惯喜胡言乱语,付二娘子别放在心上。”

    付清秋心道尹惜竟还有这面,不过转念一想,尹惜在枫林宴上毫无顾忌地大醉,实在不像她当日在青园所见的尹惜。

    “尹姐姐,竟还有这面。”付清秋蓦然一喜。

    元智道:“何止此,贺夫人常来青山寺诵经念佛,说是什么感念恩德,她一来就是作诗喝酒,谁都拦不住,前几回贺侍郎来抓贺夫人,还叫贺侍郎扑了个空。”

    元智吃了盏茶,三两下便吃得差不多,还贴心的为元圣留了两块。

    元圣是不肯吃的,只时不时地觑元智。

    “贺夫人要是知道你如此说,还不得你拿你当书童。”元圣道。

    “我才不怕她,我要找方丈告状,上回她拿了我房里的笔,到如今都不还给我,害得我经文都抄不了。”元智皱眉说着。

    付清秋倒觉有趣,听他二人说。

    时近酉时,天色空蒙橙黄,付清秋听他们说了一下午,哭笑不得。

    元智总揭元圣的短,一会是元圣幼时滚到了水里,掏鸟窝被鸟追,元圣自然不由他说,反说元智他因贪吃,夜里整夜整夜的闹肚子,害得他跟着起夜掌灯,险些两人摔进茅厕。

    付清秋笑得泪花打转,云露绿柳正巧回客堂见着这幕,心中感概万千。

    自师无涯走后,付清秋病虽日渐痊愈,可总不见笑,纵使笑也只是为了应付。

    雨已经停了好一会,元圣元智一时不差,竟在付清秋这儿待了两个时辰,元圣起身拉走元智。

    “今日多有打扰,娘子勿怪。”元圣正色道。

    付清秋摆摆手,笑道:“这算什么事,来日多和我说说话罢。”

    元智被元圣拽着往外走,却不忘回头和付清秋说话,“小娘子!下回我还要吃百花糕,小娘子回见!”

    “姑娘,这场雨来得急,盛二姑娘怕山路滑,便留了我们等雨小,还请姑娘莫怪罪。”云露低声说着,绿柳在一旁垂首。

    付清秋摇头说:“无事,去歇会吧,我再坐坐。”

    闻言,云露连忙进屋去换鞋,绿柳守在付清秋身边,二人裙角沾了污泥,付清秋见她还在,便问。

    “绿柳,你不去换身衣裳吗?”付清秋抬眸望向她。

    绿柳轻声道:“姑娘,我想陪着你。”

    付清秋垂首不语,绿柳静候在亭下,她心知姑娘不同于以往,故而想多留在她身边,陪着她。

    雨后山色空蒙,轻雾缭绕,仿佛莹白披帛,檐下水珠仍旧滴答,风凛凛地吹,云露找来披风为付清秋膝上。

    “绿柳姐姐,去歇一歇罢,手都冷了。”云露拉过绿柳的手往屋里去。

    翌日一早,付清秋只身一人往大殿去上香,空山新雨后,青山寺位于半山腰,青山如洗,颇有空远开阔之意,一副活灵活现的山水画。

    礼佛毕,出殿时恰遇空绝方丈,付清秋颔首施礼。

    空绝鬓发斑白,身着百衲衣,左手捻着佛珠,见有人向他施礼,白眉轻动,半眯着眼笑起来。

    “娘子体弱,何须早起来上香。”空绝声音沉重古朴。

    若非这风吹得付清秋手冷面寒,她便觉着眼前人是老神仙来了。

    “姐姐说,上香需早需诚,如此想着我便来得早些了。”付清秋眺望雨后新山,缓缓开口问,“方丈,我听闻贺夫人曾在此修行过一二年,不知我能否也在这儿修行。”

    空绝瞳孔轻颤,痴痴笑起来,“娘子若愿意,留下便是,不止贺夫人,小公子也常来青山寺修行,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山路难行,娘子可舍得吃苦,寺里斋饭清淡,又不知娘子能否适应。”

    汴京中多有假借修行的名义,为自身添一份风雅,只是正在在寺里清修的,空绝只见过两人,一是尹惜,二是王恒。

    除此之外,偶有修行的官员来参拜,不过是待上一两日便离开了。

    听空绝如此说,付清秋犹豫半晌,笑道:“这样啊,那也无事,正合我意。”

    空绝原以为她会知难而退,却不想她竟应了下来,她有此志,空绝亦不再劝阻,颔首应了下来,吩咐元圣元智枫林宴后腾出一间寮房。

    付清岁得知此事,连连蹙眉,道:“绝不行,母亲看重你,怎么会由得你胡来。”

    “姐姐,我自会和母亲的说的,我意已决,两年后我再下山,母亲若是怪你,便和她说我这辈子再不下山。”付清秋眼含笑意,挽着付清岁的手,一如幼时求她办事。

    付清岁忧心道:“你的病才好,又要离家两年,母亲父亲怎么能放心?”

    “你还没忘记那件事?”

    “你的心里还有师无涯,是不是?”

    付清岁接连追问,付清秋眸光忽暗,松了付清岁的手,背过身去。

    “姐姐,何须问这么多呢,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

    付清岁拗不过她,终是应了下来,妥协后,付清岁道:“你身边总得留个人在,绿柳和云露都是你的贴身女使,又是你从小的玩伴,让谁留下来?”

    良久,付清秋道:“留云露罢。”

    *

    韦氏得知此事,气得摔杯砸盏,几度想要去青山寺将人拿回来,却听付清岁将付清秋的话带了回来。

    若是付家有人去寻她,她便永生永世不入汴京,自裁跳河什么事她都能做得出来。

    付彰和韦氏只得纵着她去,就连付高越和付远衡都不敢去寻。

    付清秋自小性子拧,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韦氏成日哭得昏天黑地,几夕之间,鬓发生白丝,李妈妈跟着急,心里只怪是师无涯惹出来的祸事,真是付家的灾星。

    一去两年,韦氏扳着手指数日子,付清岁侍奉在韦氏身边,无一丝差错。

    付清秋不在宅里,绿柳空守杏院,与这相比,她更不明白为何付清秋留下的是云露。

    青山寺中的日子清闲规矩,每日诵经礼佛,闲时付清秋便跟着元圣元智读诗赏景,素衣简食,她仍旧住在先前的客堂里,云露见她如此,只得跟着诵经礼佛,吃得嘴里都没了味。

    幸而青山寺的常客,常来。

    尹惜得闲便会上青山寺,那日去寻元智偷酒吃时,竟然瞧见了个素衣美人,走近一看竟是熟人。

    付清秋知尹惜是常客,并不惊讶,反倒是尹惜绕着付清秋转了好几圈,蛾眉深蹙。

    “付二姑娘,这是作甚?”尹惜惊疑道。

    付清秋眸光莹润,眼中欢喜,道:“我如今在青山寺修行,望尹姐姐能点拨一二。”

    尹惜顿觉诧异,“当日你在青园可不是这般模样,如今反倒要我点拨你?我尹惜恐怕没有这个能耐。”

    “那时我愚笨,哪里知道尹姐姐如此好,尹姐姐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妨同我说说诗词歌赋。”付清秋凑到尹惜身边,亲昵地挽上她的手,眉目可怜地望着她。

    尹惜眉尾轻挑,道:“也不是不可以,但你下回得帮我从元智哪儿拿酒吃。”

    付清秋道:“这有何难。”

    凛冬将至,远山共色,白雪飘零。

    付清秋与尹惜亭下对弈,尹惜忽地开口:“我听闻付夫人是不允你修行的。”

    “已在寺中三四月,还能继续修行,多谢尹姐姐常来陪我。”付清秋手执白棋,认真思索着。

    尹惜不以为意,道:“不止有我来呢,还有那位国公少爷呢,可见我不在时,亦有人陪着你。”

    付清秋羞赧一笑,尹惜随手放下黑棋,道:“若喜欢,就紧着点,不喜欢便放手罢了,空叫人伤心。”

    “那国公少爷我是见过的,人品高洁,实乃君子之风。”尹惜拢了拢披风,起身道,“今日我不留宿。”

    *

    春去秋来,光阴逐水流,不知多少回对弈,不知多少回吟诗作曲。

    这一晃眼,已有两年有余。

    从青山寺离开时,元圣元智又长高了,元智红着眼说:“付二娘子何时再回来?”

    元圣敲他,“付二娘子是回家又不是不来了,只晓得哭。”

    付清秋招手让元智过来,悄声在他耳边低语。

    “尹姐姐,又挖了你藏在桂花树下的酒吃,今日王郎君要来,你告诉他我今日离开的,回汴京后金明池见。”

    元智又气又急,顿时止住了泪,那酒是他私酿的,尹惜常吃他的酒,元智倒也习惯了,可这回是桂花酿!是王国公要点名酿的。

    “行了行了,我赔你一坛就是了。”付清秋轻抚元智的头,“呀,元智长高了呢。”

    元智拔腿躲到元圣身后,空绝面目慈悲,相较于两年,仍无变化。

    空绝道:“付娘子修行两年不知心中是否找寻到了答案。”

    付清秋施礼,道:“不谈顿悟,只觉少时多有愚钝,心有执念罢了,多谢方丈照拂。”

    春风拂面,汴河杨柳又绿,满城春色不尽。

    时隔两年,再回汴京,街头闹市依旧繁华,汴京从未变过。

    她还有一生的时光去消磨,那十二年她不要了,往后自有无尽春色。

    第23章 两情相悦

    韦氏听闻她今日回京, 早早地候在南薰门,春色醉人,韦氏撩开幕帘, 只盼着快些见着她。

    两载, 整整两载光阴, 她日思夜想的小女儿,总算回京了。

    付清秋与云露轻装简行,一路步行至韦氏跟前, 韦氏只一眼便瞧出了那抹幽幽青影,只这一眼, 韦氏心头万千苦楚倾泻而出, 登时红了眼。

    李妈妈知她心急,忙扶着韦氏下马车。

    “你还知道回来。”韦氏捶胸顿足,哭喊道, “你这心是铁打的不成,竟叫为娘的两载不见女儿。”

    付清秋轻笑, 柔声道:“母亲,我不是回来了吗,又不是不回来了。”

    “回来?那时你是如何说的, 只怕是想再不回来。”韦氏声泪俱下, 李妈妈顺着后背,朝付清秋颔首。

    回宅途中,韦氏拉着付清秋说了好些, 恨不能将这两年发生的事一一说下来。

    付清秋心知母亲念着她,一字一句间渐渐红了眼,听韦氏娓娓道来,好似她从未离京修行, 而是服侍在父母膝下安乐无忧。

    离京两年,世事变迁。

    回付宅后其中两桩事让付清秋一时没回过神来。

    一是付远衡娶妻,且大嫂已有孕在身。

    二是付清岁已嫁人。

    付清秋回杏院后来不及收拾,匆匆去见付远衡,此时付远衡不在家中,想来只有她的那位大嫂。

    穿行回廊之间的付清秋心中好奇,她的大嫂是一个什么的女子。

    端庄柔婉,清艳脱俗,亦或是绝色佳人。

    阳春三月,春景煞是明艳,晴空万里,庭中树木回春,花香四溢,光影跃动之间,钩织出一副盎然春景图。

    “姑娘慢些,大娘子又不会跑。”云露快步跟着她。

    付清秋顿步,云露险些撞上去。

    “你说得有理,大嫂不会跑。”付清秋回过神来,“你觉得我今日去见大嫂如何?或者我是不是该备些东西给我的小侄子?或者我——”

    付清秋眉头深蹙,急得直打转,且不说她才得知此事,又因未曾见过,不知嫂嫂所喜何物,实在为难。

    这比尹惜考她诗文更为紧张。

    云露窘迫地看着付清秋,朝她使眼神,“姑娘,何不当面问问大娘子。”

    付清秋眸光一转,忽觉后背一寒。

    她的大嫂嫂是她值得敬重的人,怎么就要这样仓促狼狈的见面了。

    “清秋?”

    吕氏看着面前背对着她的小娘子,她嫁进付家一年,只见过付清岁,前几日她听闻在青山寺修行的妹妹要回京,韦氏本欲让她一道去,只是她身子重,实在难以承受,便想着等她回来,备一份厚礼。

    春风袭来,付清秋缓缓转身施礼,她梳着简单的发髻,素绿的簪子和她衣裙甚是相配。

    吕氏忙扶她,道:“我未曾去接你,是因身子重,怕沿路颠簸。”

    “听母亲说你在青山寺修行,如今才回来,乍一相见,我觉你甚是相熟。”吕氏牵着她的往杏院去,付清秋顺势轻扶着她。

    她的这位大嫂,端庄贤淑,眉目之间极为温和,谈吐不俗,与她大哥是相配的。

    付清秋挽着吕氏的手进屋,绿柳云露奉茶。

    付清秋接着方才的话,“大嫂如何见过我,若是两年前,倒还有印象,我与大嫂一见如故,只恨不能早些相认。”

    二人相谈甚欢,从吕氏口中得知了她与付远衡相知相识的事。

    付清秋细细算来,付远衡和吕氏早已相识,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了。

    青梅竹马

    付清秋心头一窒,转头望向院里的那棵青梅树,早已枯败,只余树干横斜。

    “绿柳这棵青梅树是如何枯的?”付清秋轻抚树干,树皮卷翘干枯,如同沙漠中的干树。

    绿柳道:“去年便如此了,不管如何照料总不见好,夫人几次要铲了,我都拦了下来。”

    付清秋凝眉,也不是没有办法叫这棵青梅树活过来。

    “随它去罢,若是那一日彻底枯了,便让人来铲了就是。”付清秋长舒一口气,对绿柳轻笑道,“这两年辛苦你守着杏院了。”

    绿柳心头酸涩,掩下眸中泪花,“姑娘哪里的话。”

    自幼时起,绿柳便跟着付清秋,青山寺一别,是最久的一次,整整两年。

    “绿柳,日后你若有想求之事,我必应你。”

    付清秋眉目舒展,笑意轻浅,这一笑叫绿柳失了神,较两年前的姑娘,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更为娴静文雅。

    从前的姑娘不见了。

    绿柳眸光黯淡,垂首侍立。

    回付宅的第一日,付清秋正欲去寻付高越,却听绿柳说付高越已往边塞去,已有一年多。

    付清秋愣神,付宅里竟只有大哥和大嫂,难怪母亲说及这两年的事,总隐隐含忧,膝下子女各奔东西,空留大宅院。

    如此一想,付清秋心怀愧疚。

    韦氏向来疼爱子女,往日里的热闹,霎时冷清,恐怕心里是不好受的。

    杏院枝头雪白杏花摇曳,花雨纷纷,付清秋正坐在亭下怅惘,忽地一声,有人唤她。

    “清秋。”

    付清秋循声望去,只见那人如身姿轻盈,身着杏色海棠对襟长褙子,头簪鲜花,清雅脱俗。

    “姐姐。”

    付清秋起身,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

    一别两年,她的姐姐仍如当年温婉娴静,只是她已嫁作人妇,眉梢别添一抹风韵。

    付清岁眸中带泪,快步上前,欲抱住她,却又怕太过唐突,只是拉着她的手。

    “清秋,青山寺里一切可好?听闻你回来,我便从家赶来。”付清岁泫然欲泣,莹莹泪光点点,一双温和的眼眸直盯着她。

    她是后悔当年没将付清秋带回来的。

    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付清秋被她这一说,鼻尖一酸,道:“姐姐,我一切都好,倒是不知姐姐嫁给了谁?那人待你可好?”

    从前,师无涯与付清岁两情相悦,情意深重,或许有朝一日,师无涯会再回来求娶付清岁。

    可怎么还未等到师无涯回来,她的姐姐就嫁给了别人。

    付清秋心下释然,倘若师无涯真的回来娶付清岁,她必送上厚礼,欢欢喜喜地送姐姐出嫁,遂了两人的心愿。

    青山寺的两年,叫她想明白了这些俗事,师无涯不喜欢她,她不该去强求。

    过往种种,只当是她年少不知事。

    付清岁止住泪,道:“很好,这一生如此平安喜乐,有亲人在世,便是最好的。”

    付清秋凝眉,再三启齿,最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姐姐,这桩婚事,是你情愿的,还是母亲做主的?”付清秋问。

    付清岁倏忽一笑,斟茶道:“母亲做主,我情愿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她愿意的。

    闻言,付清秋轻轻松了口气,呷了口茶,付清岁静静地看着她,总觉得这个妹妹变了,又好像没变。

    杏院杏花纷飞,春风悠扬,轻抚衣裙。

    亭下付清秋似想起什么,转头朝云露道:“去拿棋来。”

    付清岁扬唇轻笑,“你要棋作甚?一回来就要和我对弈?怕是在青山寺学了不少东西,要回来考我。”

    “那是自然,姐姐,今夜在杏院歇下如何。”付清秋凑近付清岁,挽着她的手轻摇着,娇嗔道,“我和姐姐可有两年未见,我心心念念着姐姐能陪我呢。”

    付清岁垂眸注视着付清秋,哪里舍得回拒,只是身不由己,她今日是要回府去的。

    “不可,清秋,我已嫁人,哪有歇在娘家的,况且母亲命我晚间回去服侍,怕是不能了。”付清岁眼中不忍,见她伤心,反握着她的手,“待到月末,我与母亲说,那时我回来陪陪你如何?”

    付清秋眉头轻蹙,神色郁郁,提不起兴头,趴在桌上侧目看她。

    恍惚之间,她仿佛回想起付清岁尚未嫁人时的模样,那会她们都是闺阁少女,嬉笑言谈好不自在。

    付清秋眼中闪过一丝悲戚,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大抵就是如此了。

    “想什么呢?”付清岁接过云露手中棋具,拉起付清秋,见她兴致缺缺,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付清秋恹恹地下棋,付清岁眼中带笑,手执白棋迟迟未落。

    “当真是在青山寺学了,我如今是赢不了你了。”付清岁起身,轻抚她的头。

    “我要走了,清秋下回我再回来。”

    付清秋登时起身,扑进付清岁怀里,一抹轻浅的橘香萦绕着她,付清岁轻轻抱着她,抚着她的背。

    比起宅里多了个嫂嫂,付清秋更难以接受的是昔日闺阁玩乐的姐姐不能再轻易相见。

    十五年朝夕相伴的姐姐,忽然之间,就不再只是她的姐姐了。

    “莫哭了。”

    眼见着暮色四合,霞光飞天,冬盈急道:“姑娘,得走了,大人该回来了。”

    付清秋不再多留,目送付清岁离开。

    月上枝头,清辉薄纱,笼罩春夜。

    付清秋在房内书架上点书,好些都是尹惜在青山寺赠与她的,还余些是王恒送她的。

    书案前付清秋正细致地打理典籍,云露匆匆进屋,眉眼欢喜。

    “姑娘,王郎君当真来信了。”云露从袖中取出信,递到她面前。

    云露笑道:“约姑娘金明池相见呢。”

    屋内烛火明灭,付清秋垂眸看他的信,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灯火翩然映照她的侧脸,云露看她看得失神,眸中人肤白如玉,眉眼如画比前两年的姑娘出落得更水灵。

    付清秋收好信,思忖片刻道:“明日我要穿那件桃红海棠短褙子和泥金百迭裙,前些日子王郎君送的海棠簪子你放哪儿了?”

    云露连连点头称好,绿柳自是不知,只一个劲地追问云露。

    “你如何照顾姑娘的,这些事都记不住。”绿柳数落道。

    云露道:“这两日太忙了,家中的东西还未理清,外头又有,姑娘,绿柳姐姐是我做得不对。”

    付清秋抬眼看她二人,轻叹一声,“出去罢。”

    翌日清晨,绿柳如往常进屋为付清秋梳妆,却不见人影,忙出来问云露。

    “姑娘不爱上妆,况从前在寺里,姑娘哪有心思做这些。”云露睡意朦胧,拉过绿柳的手,“绿柳姐姐,姑娘如今有自己的主意,我们何必管这么多呢,什么簪子衣裳,姑娘心里是有数的。”

    绿柳眸光一沉,调转话头:“那姑娘人呢?”

    云露懒懒道:“出门了啊,早出去了。”

    仲春时节,天青水绿,御街旁杨柳遍地走,池水清清,锦鲤游跃,日光轻柔暖和。

    金明池畔佳人踏青,一眼望不尽锦绣绫罗,世家贵女云集,春色如画。

    池边亭下,春风袭来,搅动罗裙锦袍。

    王恒身着天青色绣金云纹长袍,玉冠束发,眉眼清润,与他同坐的付清秋惬意地眺望池边燕雀筑巢。

    “回京了,为何不提前和我说?”王恒温声问道,眼中倒映着她的身影。

    付清秋视线仍落在柳树枝头,悠悠道:“同你说作甚?王郎君未必还要接我不成?”

    “不是不可。”

    王恒唇角轻扬,“空绝大师,可问你悟了什么?”

    付清秋愕然回神,“你怎么知道。”

    王恒笑意更甚,看她乌发间那支海棠栩栩如生,很是衬她。

    “往日也问过我,贺夫人也被问过,想来不会落下你。”他道,“寺中那般清净之地,有你在倒是乐趣横生,回了汴京怕是难得了。”

    青山寺本是清净地,付清秋被尹惜带着,几次被方丈捉着罚抄经书。

    付清秋眼中生喜,似和他想到了同一处。

    “王郎君,可搅了你的清净?”

    王恒眸光忽滞,只觉他心中所想的清净,和付清秋所言之清净,有所不同。

    付清秋起身往金明池去,王恒跟在她身后,二人同游,望着眼前的金明池,付清秋想起了些旧事,垂首蓦然一笑。

    ——

    回京的日子不比青山寺有趣,付清秋成日待在杏院,亦无别处可去,闲时作诗写字,再不然便是午后懒睡。

    有时吕氏会来寻她说些话,付清秋认真听着,心里期盼着小侄儿出世。

    清闲的日子还未过几日,尹惜便下帖子请她去贺府,原是雪团下了崽,尹惜知她喜欢狸奴便叫让她去挑一只,付清秋去时,先被尹惜数落了一顿。

    “你躲着不见我?躲得过初一,还有十五呢。”尹惜拉着她去挑幼猫。

    一窝的白绒绒,瞧不出什么好与不好,付清秋心中欢喜,伸手在幼猫面前晃,一只尚未睁眼的小猫抱住了她的手。

    软而轻的猫爪触到她的一瞬,付清秋心乱不已,抑不住地欣喜。

    “尹姐姐我要这只!”付清秋笑道。

    尹惜眉尾轻挑,道:“带走罢,记得把聘礼给我,我替雪团收着,给少了我可是不允的。”

    “尹姐姐还真是,贪财好色,还能有心静下来修行。”付清秋嘟囔道。

    付清秋去下聘那日已近暮春,尹惜亲自将幼猫交到她怀里。

    “当真是与你有缘,是最好的崽儿。”尹惜不曾想付清秋会挑走那只异瞳的幼猫。

    付清秋一时讶然,抱着那幼猫看了又看,当真是蓝金异瞳,觉察到付清秋怜爱的目光,那幼猫往她怀里蹭了蹭,轻声打鼾。

    “尹姐姐舍得将它送我?”付清秋怀中猫儿太轻,抱着它时,付清秋心里绷着一根弦,怕轻怕重,唯恐唬着它。

    尹惜见她手足无措,放声一笑,“付二姑娘,你也太小心,不过瞧着你这样,对它来讲兴许是个不错的归宿,给它取个名字,取得不合我意,我就把聘礼退回去。”

    付清秋恹恹道:“哪儿是叫我取名呢?是要考我才是。”

    尹惜含笑点头,她就是要考付清秋,怎么给这只异瞳临清狮子猫取名。

    “瞳瞳。”付清秋抿唇偷笑。

    尹惜点着她的额头,嗔道:“你是会取巧的,你的狸奴,你说了算。”

    “瞳瞳,咱回家啦。”

    付清秋温言软语地抱着狸奴,小心地抱在怀里,云露见此,不由得愁起来。

    “姑娘,夫人知道这狸奴,不得把杏院拆了?”云露忧道。

    “那又如何,我心已决,母亲不愿也得愿,大不了我自己买个宅子住到外面去。”付清秋神色温柔,静静地摸着瞳瞳。

    韦氏向来不喜狸奴,也不肯见付清秋一意孤行。只是这两年,韦氏上了年纪,鬓发渐白,再受不住付清秋离开,如今听闻她从贺府抱回只狸奴,只当是没瞧见,并不多言。

    付清秋如今不大听她的话,韦氏掌不住她,心中只愿女儿能多陪在她身边。

    夜里付清秋在屋里灯下看着瞳瞳,它如今只有手掌大点,洁白的容貌一尘不染,一小团缩在美人榻上,付清秋的心被这幕融化,忍不住摸了摸瞳瞳。

    瞳瞳伸出前爪,殷粉爪垫大开成一朵梅花,它半眯着眼,不过多时又睡了。

    “姑娘,可要睡了?”绿柳轻叩房门,见烛光还亮着,又不见云露,正要进屋,忽见付清秋穿着亵衣开门。

    绿柳惊道:“姑娘,怎未叫我和云露服侍?”

    付清秋乌发披散,拢在一边肩上,领如蝤蛴,肤如凝脂,她望了一眼绿柳,示意她跟着,付清秋轻关上门。

    月下美人素净,绿柳心觉不安,正要追问,却见付清秋回首,让她坐下。

    “绿柳,我聘了一只狸奴,唤作瞳瞳,这会正睡着,日后动作轻些恐吓着它了。”付清秋声轻如风,眸光似水平静淡然。

    绿柳垂首不知说些什么,她才晓得付清秋养了只狸奴,好似她总赶不上云露。

    从前她虽不常陪在付清秋左右,可那时她心里晓得付清秋更依赖她,可如今眼前的姑娘,跟她格外生分。

    “姑娘,夫人”

    “母亲那边已晓得了,不必担心。”她打了个哈欠,听风摇拽杏花,“绿柳,日后也不必贴身服侍我,我自己来便好,你同云露能自在些。”

    绿柳抬眸望着付清秋,有些话哽咽在喉间。

    “姑娘,不要我了吗?”

    付清秋蓦然抬眼,风一吹便觉冷了几分,绿柳竟向她问出这话。

    第24章 此生非你不娶

    霎时, 院里静了下来,只闻风声作响。

    “何出此言呢,绿柳。”付清秋斟茶, 推了一盏给绿柳, “你我相伴十余年, 我从未如此想过。”

    闻言,绿柳眸光一亮,茫然问道:“那姑娘为何不留我陪着你呢?”

    为什么不留她, 而是留下云露。

    这两年,这件事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分明她跟着付清秋十余年, 怎么就被云露比了下去。

    付清秋眉头轻蹙,柔声道:“绿柳,你在意我留下的是谁?”

    绿柳颔首, 眸光颤颤地望着她。

    “那时,我心中万千思绪凝成结, 我不需要一个贴心的女使,绿柳,有些话我不忍对你说。”付清秋温和地诉说过往。

    “姑娘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姑娘尽管直说, 绿柳愿意受罚。”

    绿柳听着那后半句话,很是确认她曾经是做错了事。

    付清秋长舒一口气,摇头道:“我累了, 绿柳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需要这样。”

    绿柳正欲再说,付清秋已往屋里去,很快房里的烛火便熄了下去。

    那日过后, 绿柳似有所悟,每日只跟着云露行事,从云露口中得知王恒和付清秋在青山寺结缘一事。

    一转眼至七月,暑气渐重,院中枝叶横生,绿荫成片。

    吕氏与付清秋日渐熟悉,这才知晓吕氏和尹惜是闺中好友,提及尹惜二人一唠便是一下午。

    这日黄昏,疾风乍起,枝叶簌簌。

    付清秋眼见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换了件天青色窄袖襦裙,挽上碧色披帛,简单梳着流云髻。

    吕氏见罢,方问:“又是去见王郎君?这些日子王夫人往府上送了好些东西,想来是为着你呢。”

    付清秋垂眸,道:“嫂嫂拿我取笑。”

    吕氏暗想王恒对清秋有情,清秋自是看得出来,况且王恒与她在青山寺相识,也算有缘。

    若是能成,倒也是桩美事。

    “罢了,你可听说了,前阵子边关大捷,二弟来信说要回京了。”吕氏啜茶道,“此次头功还不是二弟,只说有个少年将军,甚是年青,竟有如此成就,实乃惊奇,你大哥总在我跟前赞颂,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付清秋上妆地手倏然一顿,不知为何她心头密密麻麻地痒起来。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

    “二哥哥还晓得回来,他也学我要去修行?”付清秋贴上花钿,描眉簪花,“等二哥回来,指定叫他挨顿打。”

    吕氏笑着打趣,道:“宅里竟还是小妹做主,清秋,见你如此郑重,可是将王郎君放在心上?”

    付清秋羞赧,一抹飞霞扑在脸颊,鸦黑的睫毛轻颤,低声道:“今日七夕他邀我去相国寺,我岂有不去之理,况且汴京又不比青山寺里随处闲逛。”

    “今日可是七夕,大哥不回来吗?”付清秋起身问吕氏。

    吕氏道:“他敢不回来?你今日出去,给我带果食花瓜回来,我心里直想吃。”

    *

    此夜清风明月,车马盈市,罗绮满街,市巷街尾撑起青布伞售卖杂嚼、磨喝乐、果实将军、花瓜、谷板满城灯火,人来人往。

    付清秋只身一人出门赴约,王恒候在付宅前,未带侍从。

    “王郎君来得这么早?”付清秋眉眼带笑,俏而不俗,王恒一眼望去便见她头上海棠簪子。

    王恒身姿颀长,身着月白竹纹圆领长袍,只以素簪半绾发,文雅温润,实乃书中所载君子。

    “不早,才到。”他道。

    付清秋颔首低笑,她才不信王恒的话,必是早到了许久,付清秋并不戳破,再抬眼时,却见他垂眸盯着她。

    “我妆花了?”

    “没有。”

    王恒错开眼,耳间飞红,付清秋见他这般,悄然垂首。

    七夕佳节,付清秋不愿错过,同王恒一道去了马行街,二人并肩同行。

    马行街一向热闹,时至七夕,百姓欢乐,人声鼎沸之中又有百戏出演,伶人卖艺,摊贩旁尽是络绎不绝的郎君娘子。

    “汴京还和以前一样。”付清秋心生感叹,走在璀璨明灯下,一路沿街张望,新鲜玩意不减当年。

    王恒眸光温和,停下来,道:“汴京城热闹,你喜欢我们日后常来罢。”

    付清秋回首,娇俏轻笑:“好啊。”

    见她笑颜明媚,恍惚之间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春日,少女眉眼清秀灵动,纵使未窥得全貌,也令他神魂失守,辗转难眠。

    王恒一时失神,付清秋微微蹙眉,疑道:“王郎君在想什么?”

    “没什么。”王恒回神,低声道,“付二姑娘,今日很美。”

    街头闹市,人影憧憧。

    付清秋未听清他的话,只抿唇轻笑,继续俯身看床凳上的磨喝乐,正瞧得起劲,忽地一道白影伸手挑起了一个眯眼笑的磨喝乐,画的精巧可爱,付清秋正欲买下来。

    却见王恒已付钱,付清秋直起身,问:“你何时喜欢这些了?”

    王恒眉眼低垂,望着她,道:“你喜欢,送你的。”

    “清秋,我可以这样叫你吗。”王恒小心探问。

    闻言,付清秋像是被蜂蛰了,吓得浑身一颤,忙接过王恒手上的磨喝乐。

    “这不合礼数吧。”

    付清秋转过身去,抬步往前走,手里摩挲着磨喝乐。

    王恒心悦她,从前付清秋是不晓得的,只当他是在寺中修行的同道中人,直至尹惜将他的心思道明。

    国公府送往付宅的礼品不是假的,王恒对她的喜欢也是一目了然的。

    而王夫人亦没有阻止,可见国公府是满意她的,也就是说,只要有媒人说亲,他们两家便可自然而然地结为亲家。

    “王郎君——”

    “付二姑娘——”

    两人齐齐出声,又齐齐垂首慌乱地四处张望。

    “你先说。”

    “你先说。”

    付清秋和王恒蓦然失笑,付清秋紧握着磨喝乐,眼中倒映璀璨花灯,道:“郎君先说罢,我说的不是什么要紧事。”

    灿然灯火下,王恒拱手作揖,姿态虔诚认真,忽如其来地举动唬得付清秋忙拽过他的手,往无人处去。

    “你作甚?”付清秋惊疑不定。

    “付二姑娘,你若愿意嫁我为妻,我明日便去请媒人下聘写婚书,付二姑娘,你,愿意吗?”他说得郑重,一字一言都珍重,付清秋知道他说的话不假。

    若没有师无涯,她或许会觉得眼前这人,是能相伴一生的良人。

    可世上就是有师无涯。

    王恒躬身不起,他在等付清秋的答语,他与她青山寺相伴两年,春水煎茶,松花酿酒,仿佛一对山野鸳鸯,他们应当是良配。

    他对付清秋动情,只有一眼,而那一眼足以定终身。

    昭宁七十二年的秋雨,是他违背君子礼节,擅自离席,怕山路坎坷一路跟随。

    “王郎君,言重了。”付清秋心知王恒心思,她不该心不清。

    她和师无涯十二年,并非一两年可忘,但假以时日,她是能够放下师无涯的,可这对王恒不公平。

    诓人骗心的事,她做不到。

    付清秋深呼一口气,朱唇轻启,正欲开口。

    恰此时,一抹绚丽的烟火在星夜中绽开,烟火骤响,犹如春日百花盛放。

    汴京城灯火莹煌,烟火绚烂,王恒仍如方才那般,付清秋抬手扶他起身。

    “再等等,王郎君,我心不静,不必等我,这些年多谢王郎君照拂。”付清秋郑重还礼。

    王恒见此,忙道:“付二姑娘,此生非你不娶。”

    这句话,付清秋听过,只是那人不是对她说的。

    “半年为期,王郎君,到那时你若仍要娶我,就请来向我提亲,只是我性子怪,王郎君还请想清楚。”付清秋眸光莹亮,眼中漫出些许欣喜,与漫天烟火重叠。

    只这一句,王恒便觉足够,心道不过半年而已。

    “好,付二姑娘不要食言。”王恒心有失落,却又因她这句话稍有慰藉。

    王恒知付清秋师承尹惜,而尹惜极有主见,诗词无双,想来她教出来的人也是像她的。

    他愿意等她。

    付清秋紧着手中的磨喝乐,眼波流转,轻声道:“王郎君,多谢。”

    付清秋心知王恒是敬重她的,若非如此,他大可命王夫人上门提亲,说与韦氏听,韦氏自然欢喜,可他没有这样做,她问她是否愿意。

    这样好的人,付清秋忽觉有些配不上。

    她曾为师无涯几度自戕,身陷险境,可如今的她早已不会如此行事。

    世事变迁,保神观前露台前的百戏咿咿呀呀地唱过两轮。

    “王郎君,若我曾有个喜欢的人,为他几度自戕,誓要生死不弃,你可还愿意娶我?”付清秋不忍瞒他,她可以永远不告诉他,只要师无涯这辈子不出现,这桩事便永远消失。

    王恒蓦然一怔,他的眼眸深沉不见底,在这煌煌灯色下,静地像是一条深远的小溪。

    付清秋黯然垂眸,心中紧张不已,他到底是在意的,这也无甚奇怪,不消片刻,付清秋疏解心绪,坦然接受一切。

    弯月如钩,澄明的灯烛,映照着王恒如松竹般清俊的身影。

    付清秋见他久久不语,便开口道:“王郎君,此之常情,方才的话不过是一时戏言,我没当真,郎君亦可不当真。”

    她怕王恒羞于启齿,只好先将话说出来,好给他台阶下。

    君子之风,犹如王恒,他定然是不肯悔话的。

    闻言,王恒竟垂首笑起来,付清秋不明白他这是何意,眉头轻蹙,朱唇轻抿,她想是不是她说错了话。

    王恒笑意温和,眸光盛满月光,衣诀随风飘摇,一步一步靠近她。

    第25章 了断

    风清月明, 大庭广众之下,付清秋晓得王恒不会做什么,只是他不言语, 只一个劲地靠近她, 此刻她心神恍惚, 急喘几口气。

    “王郎君,可是我说错了话?”付清秋往后退去,仰头看他蓦然停下。

    王恒笑意不减, 眸中闪过一丝落寞,怅然道:“我不在意, 只怪相逢恨晚。”

    付清秋微怔, 听他语气失落,不由得抚慰,道:“我倒觉不算晚, 王郎君。”

    若是早些遇见,恐怕王恒是要对她说一句相逢恨早, 那时的她,满心满眼的师无涯,又怎会多看别人一眼。

    所以, 她与王恒相逢不晚。

    王恒眼眸骤然明亮, 望着付清秋,郑重道:“我愿意等,绝不反悔。”

    付清秋握紧手上磨喝乐, 颤颤抬眸,眉眼之间多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怯,又兀自垂首。

    “王郎君,多谢。”付清秋悄声说着, 王恒与她并肩同行。

    七夕夜长,流光星辰,马行街尽头有富商搭起彩楼赏月品茶,瓦肆中灯火通明,台上正演着傀儡戏,傀儡栩栩如生,引得看客拍手称绝。

    付清秋远远地扫了一眼,其实那里头不止有傀儡戏。

    “想去看看吗?”王恒站在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只听里头牵着丝线的艺人讲述这一位驻守边的将军,那将军击退外敌异族,骁勇善战,煞是年青,实乃武曲星下凡,艺人越说越兴奋,连连调动木偶。

    这桩事是从边关传回来的,不过一月有余就已传回汴京被编做时兴的画本子,就连说书先生都不例外,艺人更是屡屡摆出这出戏,定要说那将军如何威风,如何俊朗潇洒。

    付清秋摇头,对那所讲述的少年将军并无好奇。

    “今日恐怕不行,我还想多去相国寺看看,日后有的是时间,不急这一日。”

    王恒略微颔首,依她所言往相国寺去,御街河渠中的荷花满盈,在夜风中微微颤颤,御河池水倒映着月光烟火。

    “付二姑娘,挑一盏喜欢的花灯吧。”王恒出声唤她。

    付清秋应声回首看他所指的花灯摊,各式各样的花灯栩栩如生,民间手艺虽赶不上宫内的琉璃花灯,却也是格外的细致,花灯透着零星的光晕,一盏又一盏,险些看花了眼。

    贩花灯的老伯白胡子白眉须,笑得慈悲,他道:“小娘子可有喜欢的样式?我在这儿卖了几年的花灯,见二位身份不俗,可买一赠一,权当作送娘子郎君一份心意。”

    王恒眉梢上扬,清秋瞥向他,见他欢喜,便道:“那我要一盏莲花灯,送我一盏鱼灯可好?”

    清秋指向一排当中最为漂亮的鱼灯,老伯显得为难,搓搓手道:“这鱼灯不是一个价钱,小娘子要不然换一个,你瞧这个花鸟灯也不错,娘子再不济看看这盏走马灯。”

    老伯嘴上说着买一盏送一盏,可要挑走最好的那一盏鱼灯又不情愿。

    “那要一盏鱼灯,送一盏莲花灯。”王恒走近那盏鱼灯,细细打量,“这盏值多少钱。”

    老伯瞅两人衣着,眯着眼笑得开怀,心里早已打好算盘,伸手比了个五。

    “不买。”清秋忙拉过王恒,悄声道,“五两也太贵了,那盏鱼灯哪儿买不到?”

    王恒故作为难,皱眉又叹气,以不大不小地声音说道:“是啊,别的地儿也有的卖。”

    老伯那肯放过上钩的鱼,只说五十文就可带走鱼灯并一盏莲花灯,清秋灿然轻笑,接过两盏花灯,将其中一盏莲花灯送给王恒。

    “王郎君会不会瞧不上这盏鱼灯?”清秋一手提着莲花灯,一手抱着磨喝乐。

    王恒顺手接过她手上的磨喝乐,道:“很喜欢,其实你打从一开始就是想要这盏鱼灯,是吗?”

    清秋扬唇轻笑,眸光流转,思忖片刻道:“我是想要的,但老伯说买一赠一,又不肯赠我了,倒是只能买下来了,让我送你的莲花灯成了赠的。”

    “多谢付二姑娘了。”他学她那般郑重腼腆,清秋顿觉羞赧,垂下头摆弄手上的莲花灯。

    月下清风柳绿,潺潺御河水淌过,行人纷纷赏月乞巧。

    “付二姑娘四个字好像有些拗口,王郎君可以像盛姐姐一样唤我付二。”清秋想将来她和王恒不是夫妻便是至交好友,无需太过生疏。

    王恒颔首,眼尾含笑,注视着清秋时又添几分温和缱绻。

    “天时不早了,我送你回宅。”

    王恒送清秋至宅门前,云露绿柳候在门后,王恒临行前俏声在她耳边低语。

    “付二,今夜好梦。”

    月梢枝头,流光银辉,点点洒落肩头,清秋含羞垂眸,王恒提起手中鱼灯,不掩欣喜之色。

    “祝君好梦。”

    清秋悄声回道,夜风吹来,风中依稀可闻几缕合香,清秋目送王恒离开。

    清秋转身回宅,却见吕氏并几个女使站在宅门前,几人定然是瞧见了方才的事,清秋也不恼,只上前去搀着吕氏。

    “嫂嫂,今夜风冷,伤着我的宝贝侄子了怎么办?”清秋打趣道。

    吕氏反打趣她:“怎不说伤着我的身子了?知道的是爱重我,不知道的只当是宝贝着肚子里的混小子。”

    清秋见她眉花眼笑,便知吕氏高兴。

    自从青山寺回付宅后,清秋同这个嫂嫂近乎无话不说,韦氏不为难吕氏,不似汴京里别的婆母,要叫媳妇站规距。

    吕氏得了婆母体谅,自然贴心服侍,如今有了身孕,韦氏也不再让吕氏去正房。

    后院里如今只剩韦氏和嫂嫂,清秋得了闲便往吕氏房里去。

    这日午后,清秋提着百花糕去寻吕氏,穿行曲折回廊时,正巧遇上李妈妈,李妈妈一身豆绿衣衫,见是清秋,忙拉过她的手。

    “姑娘好福气,今日国公府又送了好些东西来,夫人正要我来寻姑娘呢,”李妈妈使眼色让女使接过清秋手中食盒,“快去呢,大娘子也在,姑娘快一道来。”

    清秋闻言,一路跟着李妈妈到正房,绕过悬吊珠帘,美人榻上吕氏正和韦氏对弈,房内点着清幽合香,闻着与付清岁调制的不同。

    “嫂嫂和母亲躲在这儿呢,李妈妈不来找我,我就要落了单。母亲也是有了新女儿了,不要我了呢。”清秋故作委屈,俏皮地看了眼吕氏。

    韦氏无奈一笑,似怒非怒:“说浑话,快来坐,你可晓得你二哥哥要回来了。”

    清秋缓缓坐至吕氏身边,熟稔地挽起吕氏的手,轻柔地抚摸她逐渐隆起的小腹。

    “还说我呢,我看那你才是有了嫂嫂忘了娘。”韦氏玩笑道。

    吕氏面上轻笑,她倒不是头一回见母女两个互相打趣了。

    清秋笑说:“嫂嫂性情柔顺,谁见了不喜欢?母亲喜欢嫂嫂,我自然也喜欢嫂嫂。”

    韦氏说不过她,绕开此话,另起话头,说及王夫人送来的礼品,吕氏心知这是国公府的心意,亦是王恒的心意。

    国公府看得上付家,到底是高攀,如今这般做更是给足了体面。

    吕氏疑道:“国公府这样的好人家,母亲可是心有顾虑?”

    韦氏捧起建窑兔毫盏,浅啜一口茶,眉间攀上一缕愁思。

    那里是她不满意,是有个犟的不肯答应。

    韦氏回想起前几日在席上见到王夫人,王夫人主动与她说话,自然而然地说起了清秋。王恒有意娶清秋为妻,往日王夫人并没看上清秋,只一心想着让王恒娶个娴熟文静的姑娘。

    原是看准了付清岁,虽说是个庶女,但养在韦氏膝下,想来品性是个好的,只可惜和盛家二姑娘走得近。

    后来枫林宴再见付清秋,王夫人倒觉付家二姑娘是个不错的。

    韦氏自然不晓得王夫人的心思,只当是一门好亲事,若是请了人上门来说,她必然应允,可也没见上门来说亲,倒是奇了怪了。

    韦氏不知其中缘由,清秋却深知是为何。

    原因只一点,那就是王恒敬重她。

    从前在青山寺时,王恒便问过她将来要嫁什么样的人,清秋脱口而出要嫁一个敬重她的人。

    韦氏轻叹,淡声道:“确实是不可多得好人家,只是还没个定数,想当初清秋在青山寺承蒙王家郎君照拂,如今是个什么心思,我也拿不准。再者说,王夫人悲秋伤春,将来清秋嫁了过去也未必受得住。”

    吕氏道:“母亲此言差矣,王夫人瞧着面善呢,决计不会为难儿媳。何况那王家郎君对清秋情深意重,又怎会让清秋受苦,母亲当真是关心则乱。”

    “也罢也罢,儿女自有儿女的造化,我能做的也都做了。”韦氏恹恹道。

    清秋乍一听这话,不解其意,只宽慰韦氏,道:“母亲,王夫人好与不好,与我无甚关系,况如今事都还未定下来,母亲也别担心了。”

    王夫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清秋不甚了解,可她的母亲她还不了解吗,唯恐她在别处受了委屈。

    韦氏摆摆手,一时头痛,“你一个姑娘家家哪里懂这些门道,就是再好的人家,再体面的门户,里头还不是有些污糟事。清秋,你想的未免太简单了,我心里也是为着你好,你如今倒不急起来了。”

    国公府正室所处且就王恒一子,可底下还有好几个庶子,那些个妾室谁不盯着王夫人,王夫人自来体弱多病,心思郁结,将来只怕是活不长久。

    现如今是看着风光,那日后呢?

    韦氏越想越头疼,李妈妈见势不对,忙上前去扶着韦氏。

    “我身子不舒服,都回去吧。”韦氏轻揉鬓角,“过些日子再来罢。”

    清秋担忧韦氏,这两年里她未在母亲跟前尽孝,如今母亲病了她更不愿离开。

    李妈妈见清秋留下,便打帘子出去,让她们母女独处,吕氏识趣先行。

    夏日深长,窗棂外绿荫郁郁青青,清秋伏在韦氏床前,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在撒娇的小女儿。

    韦氏倚在床沿,帷幔拂起,玉钩轻荡。

    “母亲,其实我不嫁人,留在母亲身边侍奉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清秋轻声道。

    房内冰鉴里的冰散着白雾,一阵又一阵的凉意袭来,韦氏心中一凛,只觉眼前的乖乖女儿变了副模样。

    这世上只有嫁不出去的女子,哪有女子是不想嫁人的。

    “这样的话,你从那儿学来的?怎么这么不知好歹?”韦氏柳眉倒竖,缓声问,“你这两年到山上都学了些什么?”

    清秋不急不恼,娓娓道来:“母亲,何故这么说,嫁与不嫁在我自愿,我若不肯,就是圣旨来了,我也不嫁。”

    韦氏听罢,眉头紧锁,指尖摁向她的额头,心内生气,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啊你啊,一不顺你心,你就是要上跳下窜,我舍不得怪你,埋怨你,我只恨我自己,恨你爹。”韦氏长舒口气,“你不在的这两年,我日思夜想,你父亲也跟着白了头,这几年他又忙,无暇顾及后院,清秋得了空去见见你爹,他很想你。”

    “你爹同我不一样,他平日纵着你,顺你的意,可这件事上,你爹气得好几夜不眠,我说你要回来,你爹是又气又难过。”

    韦氏语重心长,一字一句落在清秋心上,清秋鼻尖一酸,眼中含泪。

    “母亲,对不起。”清秋小声抽噎,别过头不肯让韦氏看见。

    清秋深知当年是她太过冲动,一别两年,父母虽在,却年岁渐长,兄弟姊妹也各奔东西,有了各自的前程。

    “清秋,不妨事的,日后多听母亲的话可好?”韦氏深深道,“王家郎君我见是个不错的人,我是放心的,只是国公府我却放不下心。”

    韦氏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心疼地抚摸她的额头,眼前的女儿乖巧水灵,出落得亭亭玉立,标致的江南美人。

    “清秋,我累了,你回罢。”

    韦氏稍显疲倦,她着实累了,清秋服侍韦氏睡下,末时一刻,清秋才回杏院。

    时辰尚早,清秋闲来无趣便又去寻吕氏,吕氏正在坐在窗边绣鞋,这间院子冬暖夏凉,院前清溪淌过,颇有几分山野趣味。

    “嫂嫂。”

    清秋扬声唤道,吕氏抬眼见她来,命人取来一碟点心。

    吕氏将绣鞋放到小几上,笑道:“清秋,来坐。母亲心疼我,送了好些东西来,你尝尝这梅子,很是不错。”

    小几上白瓷碟里盛着几颗梅子,青梅的涩香在唇齿间打颤,清秋口齿生津,摇头道:“我不爱吃酸食。”

    “倒也罢了。”吕氏眸光和静,柔声问,“你和王家郎君好事将近,怎得愁眉苦脸?可是有心事?”

    清秋心下骇然,吕氏怎会发觉她的这重心思,只是她不想再提往事,胡乱搪塞过去。

    婚嫁大事,一时之间,清秋只觉那瓷碟的梅子像是含在嘴里,酸涩异常,不能吐出来,亦不能咽。

    吕氏身子重,清秋并未多扰,不消半个时辰就离开了。

    自打从青山寺回来后清秋常一个人走动,不论绿柳还是云露她都不让跟着。

    夏日深长,金乌灼人。

    回廊下清秋身着碧绿薄衫,乌黑秀发半绾,白墙青瓦,浮光深沉,松影憧憧。

    廊下不时穿过清风,两年前的一些场景忽然涌现。

    清秋指尖轻抚白墙,心间泛起阵阵涟漪,回廊的尽头是那片粉青的荷花池,池边小亭翘角飞檐,池中荷花在热浪中摇曳,荡开满池波澜。

    清秋往池边亭去,夏日轻纱薄衫,一截藕粉玉臂若隐若现,清秋倚在亭栏边,池边风声拂耳。

    此时此刻,清秋心中一片宁静,灼灼夏日,她不着一丝薄汗,实在稀奇。

    良久,她缓缓抬起眼睫,微风颤颤吹拂乌黑卷翘的睫羽。

    清秋倏尔起身,竟忘了那一桩事,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第26章 仿佛一切都安稳了

    暮色飞霞, 流云万里,荷花池边一抹碧色身影倏然闪过。

    清秋三步并作两步回了杏院,云露绿柳正在亭下翻花绳, 眼见清秋着急忙慌地奔回来, 绿柳忙扯开绳, 追上前去问。

    “姑娘寻什么呢?”绿柳快步跟着她。

    云露捡起花绳撇撇嘴,心道只你一人满心满眼的都是姑娘,白白作践了绳子。

    绿柳转眼跟着清秋进屋, 云露收好花绳,坐在亭下自顾自地玩。

    清秋脚下生风, 直奔楠木书架, 蹲下身子从最里头抽出铺满灰尘的木匣子,霎时间飞尘扑鼻,清秋眉头紧蹙, 挥手扇了扇,重重咳了起来。

    日光薄暮, 轻盈细小的灰尘犹如蜉蝣,绿柳掩鼻凝眉,抽出帕子递给清秋。

    “姑娘, 这是什么。”绿柳跟着扇灰。

    清秋毫不顾忌地用手掸开灰尘, 原先漆红的匣子如今朦胧黯淡,锁扣未上锁,只因藏得深, 无人发觉。

    “绿柳,你先出去罢。”

    绿柳见清秋眼中盈盈有泪,可又觉得她是心有欢欣,绿柳实在看不懂她, 又问:“姑娘,可要我做些什么?”

    清秋用手心擦拭着匣子,一双倩白玉手污满了灰。

    “绿柳,我不用你做什么,你只需出去便是。”清秋蹙眉,重复方才的话。

    绿柳犹豫片刻,但又只得依言关门退下。

    见到这楠木匣子,清秋心中舒坦,打从肺腑里舒出一口气,旋即跌坐在书架前,好在背靠着书案,无须使力。

    暮光透过菱花窗落在清秋柳眉杏眼,浮光温和惬意,额间白细的小绒毛沁出些许薄汗,清秋取出一叠又一叠的印花笺,碧色笺纸上的墨痕依旧。

    上头无一不写着,再不要喜欢师无涯。

    恍惚之间,已经过了很久,二八年华时,她做的那些傻事一一浮现。

    如今再看,清秋心下坦然,唇边自然而然地勾出一抹浅笑,将所有的爱恨都泯在其中。

    她和师无涯早在两年就已无甚关系,那这些东西也不该再留着,唯独一把火烧了去最为自在。

    清秋手中举着一纸印花笺,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俗话说相由心生,而笔下字迹亦是如此,透过几笔横斜扭曲的墨痕便知当时的心境。

    罢了,总归是过去的事,已无牵挂。

    清秋理好层层叠叠的印花笺,不消细数也知有百余张,笺纸轻薄,压在木匣中显得厚重深沉。

    木匣当中不止有印花笺,还有当年师无涯送她的生辰礼物。

    本就不大的匣子里还放着小小的木盒,细看去,雕花木盒精巧细致,不出所料应当是簪子。

    当年师无涯违背她的意愿,送她不喜欢的东西,如今她仍旧喜欢不起来。

    清秋眸光忽沉,凝神看了好一会,正欲伸手去看,指尖刚触到那木盒,一股没由来的慌张漫上心头。

    当年她没想看,如今再看又有什么意义。

    左不过是师无涯随手送的玩意。

    清秋不再纠结,将东西悉数收好,过几日付高越回汴京来,她正好将她和王恒的喜事告知,也算是好事成双。

    细细数来,付家的好事还挺多。

    吕氏怀有身孕,是为家中第一个子嗣,大哥和父亲仕途正好,二哥又在边关凯旋,她的亲事也将要定下。

    仿佛一切都安稳了。

    是啊,往后的日子就这么安稳了。

    清秋抱起木匣放到桌上,霞光犹在,轻推木门,晚风铺面而来,风中裹着盈盈荷香,院中的青梅树今年竟比她往年长得好些了。

    “云露,你来。”

    清秋在廊下轻唤云露,云露应声,回首望去,见自家姑娘气色红润,心生欢喜。

    “姑娘要做什么?”云露探头探脑地望着清秋。

    清秋点她眉心,道:“问这些作甚,你晚些时候将桌上那匣子烧了去,和绿柳一道罢,我见她近来心思重,总觉二人离了心,说不清道不明。”

    “绿柳姐姐向来心思细,姑娘何须同绿柳姐姐计较,到底是绿柳姐姐年长,顾念的东西多些。”云露拧眉道。

    绿柳跟在清秋身边的日子最长,若说有什么绿柳不晓得的,恐怕也就青山寺的那两年了。

    云露心中有疑,这两年其实她也不晓得当初清秋为何要带她去。

    “行,去罢,我晓得了。”清秋颔首道。

    戌时一刻,细雨潇潇抖落青梅叶,杏院后的茉莉、百合、兰花纷纷垂首,花蕊含泪迷蒙清艳。

    杏院石灯飘摇,雨打枝叶别有意趣,清秋伏案温书,菱花窗吹进少许凉风。

    门前云露叩门,小声探问:“姑娘可睡下了?”

    清秋闻声,道:“还没,作甚?”

    窗外雨声渐重,云露扬声道:“方才李妈妈打发人来说,今日大朗君和大人回来了。李妈妈说夫人明日想一道用饭,叫姑娘别睡迟了。”

    清秋支手扶额,眸光落在一行小字上,那时先前尹惜留下的注解。

    书案旁灯花炸开,幡然跃动的烛光映照着一张白皙小脸,眉目间顾盼生怜,清秋收好书卷,轻“嗯”一声。

    云露耳力过人,听见这话便匆匆退了下去。

    恰此时绿柳款款而来,云露忙拦下,轻笑道:“姑娘快睡下了,绿柳姐姐便不用服侍姑娘了。”

    绿柳挑眉远远望去,见灯烛未熄,心道云露偷懒罢了,还叫她一道偷懒。

    “胡说,姑娘灯还亮着呢。”绿柳眉心紧拧,嗔道,“你是在寺里偷懒惯了?回了宅还这般,小心我同夫人说去。”

    云露心下大骇,韦氏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

    “好姐姐,我不是偷懒,早些日子我便说过了,姑娘实在不需要你我服侍,你瞧灯自然就熄了。”云露挑眉往清秋屋里望。

    绿柳顺着看去,当真熄了灯,先前云露是同她说过,只是她不愿相信,毕竟往日里娇养长大的姑娘,怎么一时之间就自个儿什么都会了呢。

    思及此,绿柳眉间挂上一缕忧愁,云露未曾瞧见,挽着她回屋。

    *

    是日一早,清秋穿戴整齐,坐在妆镜前描眉,镜中女子肌肤胜雪,香雾云鬓,眉似远山青黛,眼眸莹亮似水。

    乍一见,倒不像她了。

    清秋正要净面落妆,却见云露绿柳进屋,云露眸光一闪,讶然道:“姑娘怕是天仙下凡来了,平日姑娘不上妆就已胜西子三分,如今看来姑娘当真是仙女来的。”

    清秋哑然失笑,心知云露向来爱夸大其词,如今听她这般说,越发觉得好笑。

    绿柳道:“姑娘可要去正房了,李妈妈方才差人来问过了,夫人又送了好些衣裳首饰来,姑娘要不再挑一挑?”

    眼见时辰差不多了,清秋起身挽上鹅黄披帛,与她身上所穿的碧色衣裳相配,如同春日的鹅黄柳绿,实在亮眼灵动。

    云露顺手将方才摘的茉莉花簪在清秋发间,云露笑道:“姑娘戴这花真好看。”

    清秋抬手抚花,唇畔含笑,眼波流转,一举一动倒让云露晃了神。

    “大哥可是回来了?”清秋边走边问。

    转过回廊时,清秋猝然抬眸,只见廊下一道宝蓝色身影倏尔直立,时隔两年,眼前人与当年一般无二。

    “大哥!”

    清秋一时激动,扬声大喊,登时如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清秋!这回是真瘦了,慢着点。”付远衡护着清秋的腰,因她扑过来,他险些没站稳。

    这阵子他和付彰在官署抽不开身,本想着去接她,却又因政务繁忙实在为难,以至于拖到现如今休沐才回来。

    付远衡早听说清秋回来,差人让孙四娘送些糕点过来,又想着一家人要坐在一起吃饭,只好将东西都放到正房,单独又备了一份送给吕氏。

    “大哥,许久未见,倒是壮实了些?”清秋上下打量着,“越来越像父亲了,老成稳重,不愧是大哥啊。”

    清秋打趣着,眉眼舒展开来,付远衡凝神看她,也笑道:“是了,你说的自然是对的,两年不见倒是懂事了些,不枉你修行一遭。”

    付远衡不比韦氏那般热切,这两年他虽未见清秋,但却晓得这是个人的造化。

    付远衡笑道:“你修行两年,那必然学了不少的佛家禅语,不妨讲两句我听听。”

    “一回来就要考我?难不成大哥是学堂的夫子?我成了你的学生,两年不见,嫂嫂都晓得给我备礼呢,偏生大哥要考我什么佛家禅语,我倒不明白了,大哥心里竟是一点都没有我。”清秋故作气恼,唬得付远衡一时无措。

    付远衡眉头紧锁,这付宅里人人都要听他一句话,如今倒好回来了个祖宗。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这个做大哥的不疼你。”付远衡急道。

    清秋见他如此肃穆,反生出些许歉疚,一众兄弟姊妹之中,付远衡年长,最是严谨,故而她心里对这个哥哥敬而远之。

    回想往日,付远衡虽时常与她玩笑,可总觉着说不上什么话。

    “大哥,我并非此意,这不是许久未见,我想同大哥说些别的,就别考我诗文了。”清秋自然而然地挽上付远衡,面上盈盈笑着。

    付远衡听她这番话,心下松懈,眸光逐渐温和。

    他入仕两年有余,随付彰在朝中左右逢源,早已不同于当年,而今他见着眼前的小妹,心内腾起一阵恍然怅惘之意。

    “清秋,同大哥说一说当初你为何要去修行吧。”付远衡视线落在清秋身上,声音忽然沉了下来。

    清秋微怔,仰头看他。

    如今正值季夏,廊下日光斜照,付远衡以一支木簪挽发,眉眼清俊,他被清秋看得发愣,疑道。

    “你这般看着我作甚?”

    第27章 那人当真是师无涯

    清秋松手, 掩唇轻笑:“没什么,只是觉得大哥这样古板无趣的人,怎么娶到这么好的一个嫂嫂的。”

    此言一出, 付远衡连连蹙眉, 低声道:“别胡说。”

    这一番话下来, 付远衡倒不再追问她当初去修行的缘由。

    二人在廊下穿行,暑气渐浓,清秋薄汗涔涔, 付远衡倒不觉得热,眼中竟还有些欣喜。

    “大哥, 不觉得热?”清秋疑道,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付远衡朗然笑道:“你不知倒也不奇怪,前两年边关夷族来犯,渭州城险些失守, 据传是位少年小将挺身而出守住了渭州城,广威将军见他是个好苗子, 留他在渭州历练,谁知此人骁勇善战,屡建奇功, 官家对他颇有赞赏, 不久便要启程回京。”

    清秋暗道名不见经传的士卒,要想在军中有一番成就想来是不容易的。

    “大哥是为此事高兴?”清秋问道。

    “自然,能有此悍将是家国之幸, 保家卫国者,值得钦佩。”付远衡大加赞赏,满目钦佩之意。

    这样的目光,清秋是第一次在付远衡眼中所见。

    清秋思索片刻, 问道:“二哥哥也要回来了,那这位少年将军与二哥哥岂不是认识?”

    谈及付高越,付远衡剑眉倒竖,气道:“你和高越二人品性最像,当初也是一声不响地跑了出去,叫母亲彻夜难眠,没一个省心的。”

    话落,付远衡觉得这话有失偏颇,又道:“只清岁还好些,你二人迟早要将家里搅得天翻地覆。”

    清秋眉眼耷拉,一时理亏不敢再问。

    付远衡与清秋一道入正房,付彰正吃着茶,见来人是清秋,一时老泪纵横,茶呛在喉咙里,韦氏命人去摆饭。

    “清秋啊?真是清秋?”付彰揉了揉眼,揽着清秋的肩转了好几圈。

    “是了,就是清秋。”

    付彰涕泪纵横,顾不上仪容,一个劲地说这两年多想多想她,清秋那抵得住老父亲的煽情,不过一两句话跟着哭了起来。

    一见这场面,韦氏没忍住也捶胸顿足地哭了起来。一屋子人,哭的哭,喊的喊,看得付远衡直皱眉。

    付远衡扶过老父亲,语气深沉道:“行了父亲,清秋不好好的,哭成什么样子了。”

    吕氏来得正好,劝住了韦氏,清秋一时也止住了泪,一家子人活像在认亲,用饭时只付远衡和吕氏吃得下。

    清秋望见付彰鬓边白发,心中难免自责,咬着箸发愣。

    一顿饭吃下来,吕氏连连叹气,付远衡见她身子重,不肯让她久待,便亲自送她回院。

    韦氏心知付彰许久未见清秋,便先行离开,留他父女二人说话,临出门前,韦氏眼中还挂着泪。

    付彰心里念着小女儿,可当真两人面面相对之时,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清秋亦是如此,何况她年岁渐长,往日那些小女孩家的心思,她也再难开口。

    父女二人在灯烛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掩不住笑。

    “青山寺受苦了,清秋。”付彰一开口,眼眶便跟着红了起来。

    清秋抿唇,摇头道:“不苦,父亲都是我自己要去,如今回了家,再不会像从前那般不知事了,父亲你瞧你鬓边白发都多了。”

    付彰抬手摸了摸鬓发,笑道:“是啊,两年过去了,想当初你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

    他嗓音沙哑,说起两年前的事,便回想起了那时清秋的模样,鲜亮可爱的小女儿,一点都没变。

    清秋与付彰说了小半个时辰,从两年前聊到旧时杭州的事。

    ——

    时至八月,吕氏快要生产之日,清秋日日守在吕氏身边,韦氏知道妇人生产不易,心中担忧,命李妈妈去请汴京城内的妇科圣手候在付宅。

    八月十四日,亥时三刻,吕氏有了发动之象,腹中胎动,吕氏惊呼一声,登时手脚乏力。

    清秋睡在外间榻上,听到里头声响,忙命人去请大夫,谁知那大夫吃醉了酒,只好随意在街上拉了个稳婆。

    “嫂嫂,已经命人去请大夫了。”清秋进里屋安抚吕氏。

    吕氏额头冷汗涔涔,一双白嫩纤细的手紧紧攥着清秋,坚难启齿:“清秋,我好怕。”

    清秋哪儿见过这种场面,见吕氏眼底含泪,冷汗直冒,心底担忧起来,可她不能显露,吕氏本就害怕,她不能露怯。

    早些年韦氏常在清秋面前念叨女子生产如何如何艰难,清秋虽心疼母亲,却不想是这般。

    吕氏披头散发,汗水沾湿亵衣,清秋定了定神,轻声道:“嫂嫂别怕,我在这儿守着你。”

    话落,吕氏颤颤抬眸,眼中惊惧消散少许。

    “快去打热水来。”李妈妈领着稳婆进屋。

    稳婆道:“门窗都关上,别叫娘子受了寒。”

    外头落了雨,稳婆着褐衣急奔而来,稳婆拍散身上水渍,见屋里有贵人在,忙道:“娘子先出去,待会见了血要不得的。”

    吕氏面露难色,腹中胀痛,一时松了手,李妈妈见状忙带着清秋出门。

    清秋回首,朝吕氏道:“嫂嫂,我在廊下候着,大哥明日就回来,嫂嫂——”

    清秋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李妈妈带了出来,韦氏候在亭下,清秋坐立难安,房里传出撕心裂肺地喊声,那声音如钻心的虫子往清秋耳朵里爬,唬得她心口发麻。

    “妇人生产总是有这一遭的,清秋坐下罢。”

    韦氏一脸从容,仿佛不是什么大事,清秋只好静下来。

    “母亲,您当年怀我时也这般?”清秋疑道。

    李妈妈奉茶,忧道:“夫人当年生姑娘时更是凶险,因上了年岁使不上力,折腾了许久。”

    韦氏垂首静默,缓缓道:“亏你还记得,过去这么久了,倒是忘了。”

    此夜风雨连绵,乌云遮住月光,院中石灯烛光灰暗,房内吕氏一声嘶喊划破黑夜,伴随着婴儿地啼哭,清秋被揪着的心登时松了下来。

    稳婆出来报喜,她额头汗珠密布,笑道:“是个男孩,白白胖胖是个福小子。”

    李妈妈随之笑道:“子时刚过,生在中秋这天,真是来添福添岁的小郎君。”

    韦氏心口吊着一口气,闻言眉头舒展开来,道:“让大息妇先歇着,好生照料,辛苦她了,也是不容易,这是头一遭。”

    清秋望着房内扑闪的烛光:“母亲,我陪在嫂嫂身边罢,她一个人害怕,我闲来无事,母亲快回去歇着。”

    韦氏颔首,道:“多顾惜着自个儿,明日回去歇歇。”

    稳婆接过赏钱,踏着月色要离开,清秋拦下她,“落过雨,路上湿滑,明日再走罢。”

    稳婆道:“我们这等人,留在娘子家里脏了眼,得了赏也就走了。”

    “当真是说笑了,何来高低贵贱之分,幸而有您在,嫂嫂才得以生产,多谢了。”清秋仍道,“明日再走罢。”

    稳婆紧着手中赏钱,心底蓦然一热,点点头:“娘子心善。”

    ——

    八月十五这日,付远衡休沐回宅,他一路狂奔回院,吕氏正倚在床沿,清秋喂她吃药。

    昨夜雨疏风骤,今日却天晴气爽,晴空如洗。

    付远衡风尘仆仆进屋,虽说相隔不远,但他直奔而来,眼周乌青,似是一夜未眠。

    清秋放下汤碗,笑道:“我回来都未见大哥这么急,既然哥哥回来了,我便走了。”

    付远衡粗喘着气,道:“这会子了,还说这些,汀英可还好?这些时日苦了你了,我来吧清秋。”

    话落,付远衡接过清秋手中的汤碗,吹一勺喂一勺,清秋笑着打趣。

    “有大哥在我是不用操心了。”清秋坐到美人榻上斟茶喝。

    吕氏抬眼见她行动迟缓,心道这两日辛苦她了。

    “清秋,你也多亏了你陪着我,不妨你来取个小名。”吕氏笑望向付远衡,付远衡目光轻柔,默许她的决定。

    这个孩子是他和吕氏头生的儿子,本该是他二人来取名,但他仔细想了想,这段时间他政务繁忙,顾不上吕氏,好在有清秋时时陪着。

    清秋思忖道:“不了,嫂嫂和大哥的孩子,我来取名不好,再者说我取得不好,尹姐姐晓得了是要罚我的。”

    “你啊,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上尹惜了。”吕氏笑道,“她敢拿你?我就去说道说道,我家小妹,倒成了她的小妹了。”

    清秋掩唇轻笑,神色疲倦,轻声道:“既如此,那容我想想,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

    良久,清秋才出声:“是小名的话,取个吉利的就叫团圆,正巧二哥哥也要回来了,又生在这中秋佳节,叫团圆是再好不过了。”

    付远衡蹙眉,吕氏瞅他这副模样,凝眉道:“官人觉得这名字不好?”

    “哪有,我寻思着那小将军都回了汴京,但高越却没点消息,也不来信,不知他何时回来。”付远衡道。

    “团圆很好,小名就叫团圆。”付远衡朗声笑道,目光怜惜地看着吕氏,“吉利,夫人辛苦了。”

    清秋身觉疲惫,眼见付远衡和吕氏情意正浓,匆匆交代几句便回院了。

    回院后,清秋睡了小半个时辰,午后瞳瞳在屋内叫唤,清秋穿衣起身,见瞳瞳抓着猫笼,清秋将它抱了出来。

    午后日光浮沉,昨夜落过雨,今日天晴凉爽。

    清秋支手扶额,轻轻揉着太阳穴,怀中瞳瞳猫在她身上,猫爪不停地踩奶,美人榻上清秋又眠了一阵。

    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些慌,总觉得漏了些什么。

    院中青梅树枝叶横斜,绿影浮动,廊下几道浅影,清秋醒了神,摸着瞳瞳柔软轻细的绒毛,瞳瞳乖顺地迎合她。

    清秋猝然睁眼,忽地想起来,吕氏与尹惜是闺中好友,吕氏生产,尹惜尚不知晓,算着时日她也该去贺府拜访了。

    省得日后尹惜添她不敬师长一罪,那可是不好担待。

    尹惜待她亦师亦友,只是这师父着实太过独立。

    思及此,清秋唤来绿柳云露去套车,她换上碧青色扎染素绢褙子,下着天青色素纱百迭裙,装束清丽婉约,敛去少女灵动的姿态。

    清秋带着瞳瞳一道去贺府,临行前,云露打听到那位少年将军正时此时入城,若是这会上御街说不定还能遇上。

    马车内清秋闭目养神,一只藕白素手环着白玉镯,乌发拢起,耳边自然而然垂下两缕发丝,与白玉珥珰错落交替。

    云露掀帘往外往去,今日街上来人行人众多,想来都是为看少年将军而来。

    “姑娘,我听说了一件稀奇事,姑娘想听吗?”云露新奇说着。

    绿柳睨她一眼,暗道云露哪壶不开提哪壶,更何况清秋一夜未眠,正修身养神,说些有的没的。

    清秋缓缓抬眼,摸着瞳瞳,不以为意地道:“什么新鲜事,当我不知道呢?”

    “左不过是那位少年将军,我听大哥说了,他今日回京,瞧着这阵仗倒是和他撞上了。”清秋伸手掀帘,懒懒望了一眼。

    街上鳞次栉比,商贩叫卖,御街两道有士兵驻守,马车是不能再走了,迎面撞上总归是要让的。

    清秋暗想这人排场如此之大,不知收敛,到底是年青还是心高气傲。

    “姑娘,前头拦住了,待那位将军过了才肯放行。”车夫扬声朝里头道。

    云露心下好奇,又往外探头,当真是热闹,一眼望不到头,别说一辆马车,光是前头就拦了不少。

    那些马车不比付家的差,皆是京中贵族所乘。

    清秋定定神,将瞳瞳放回猫笼,平声静气道:“既如此,我们先去元丰楼歇歇脚,待到人散了再行,你们若是好奇,待在下头瞧就是。”

    云露哭丧着脸,自家姑娘肯给这个面子,可绿柳是不肯的,哪有不跟着主子的道理。

    绿柳先行下马车,端来马凳扶清秋下来。

    方才在马车中清秋未看得清,此时才惊觉御街两侧行人之多,这场面怕是佳节都难得,因人多声杂,清秋不想多留,快步往元丰楼去。

    不少观望的女子手中持花,喜笑颜开,眉眼尽是欢欣。

    前阵子的百戏、说书先生、书行皆在宣扬这位少年将军,将此人说得无所不能,无所不行,就差说他乃神仙下凡。

    清秋深知其中吹嘘成分之重,但听付远衡所言,又觉此人有些本事,应当不是个花架子。

    元丰楼掌柜是先前往付宅送过糕点的孙四娘,她在柜前打算盘,见清秋几人前来,急忙放下手头的事迎上来。

    “付二姑娘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孙四娘常年帮厨,身形矫健,三步并作两步蹿到了清秋身前。

    此时元丰楼人不算多,今日风头都被抢了,孙四娘才得闲算账。

    “今日人多,我避一避,带我去雅间。”清秋打量着元丰楼,装饰华丽,彩门欢楼自不必说,平日里来的人多,还会搭上戏台。

    孙四娘纳罕道:“付二姑娘竟不想去凑这个热闹?我可听说了,那人高大威猛,俊朗无双,骁勇善战,如今可是汴京的传奇人物。”

    云露听她如此说,连连点头,绿柳见此敲打云露。

    “与我何干呢?孙姐姐,包一碟百花糕,再做些冷元子来,今日还想要碗梅子汤。”清秋浅浅一笑,抱着瞳瞳上楼。

    二楼雅间用珠帘玉幕隔开,整洁雅致,山水屏风更添意趣,雅间靠窗处正对御街,是观望长街的好位置。

    只是清秋无甚兴趣,就好比她方才所言,与她何干呢。

    清秋凭窗而坐,倚在小几上闭目养神,瞳瞳窝在她怀里也跟着闭目养神,云露则高兴地支开窗,先前她便想看,现如今逮到了机会,她必然要好好看看那少年将军。

    云露伏在窗沿,聚精会神地盯着长街,绿柳闲来无趣,站在一旁也往下看。

    “我倒要看看是多么多么的俊朗无双。”云露一脸少女怀春。

    绿柳打趣道:“你啊,是愁嫁。”

    “我才没有呢,绿柳姐姐,你看看来了来了。”云露望见远处南薰门处人头攒动,有一银甲少年踏马而来,身后跟着一众士兵。

    时近酉时,暮光浮云,残红斜阳扑撒整个汴京,暮光透过窗照进雅间。

    清秋心中悸动不安,长睫轻颤,缓缓睁开眼,垂眸盯着怀中瞳瞳,道:“怎么心慌起来了。”

    那一丝心慌,有心头生出,密密麻麻蔓延至四肢百骸。

    楼下人声鼎沸,清秋自个倒了盏茶,浅啜两口后,心下安然。

    清秋见她二人凝神望着御街,眉心轻蹙,疑道:“当真是天上有,地下无?”

    真有那样好的神人?

    清秋抱起瞳瞳,指腹轻捏猫爪,逗弄着它。

    云露叹道:“走得慢呢,才到哪儿啊,那边街上的花占了御街一条道,都瞧不见青砖了,姑娘要不来瞅瞅?”

    绿柳往前看去,也道:“是走的慢,想是那些花拦了路,不过倒是越走越近,瞧着那人的身形倒是有些眼熟。”

    清秋搂着瞳瞳正起劲,没在意绿柳的话,倒是云露驳道:“哪儿眼熟了,绿柳姐姐这就攀上关系了?人家名姓都还没露出来呢。”

    绿柳正色道:“你不觉着眼熟?”

    闻言,云露睁大眼睛,试图看得远些,只见那马背上的少年意气风发,一杆银枪,身披银甲,除了威风外,再瞧不见别的。

    说像谁,云露心里一时没底,但好像却是有些像记忆里的某个人。

    一闪而过的念头和身影吓坏了云露,绿柳眉目一紧,云露猜想绿柳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二人齐齐回头望向清秋,清秋只一心逗弄狸奴,全然不闻窗外事。

    马踏声越来越近,云露紧绷着下颚,垂眸望着御街下行进地军队,绿柳屏住呼吸,静候军队。

    沿街的花儿扔了出去,领头之人无视鲜花美人,只昂首目视前方,满街的花雨纷飞,人声鼎沸,那人的身影逐渐明了。

    青年面容俊朗,不输世家公子,只是他眉宇间透着一丝散漫,颇有几分风流倜傥之意,又因身披银甲,实打实地是一位少年将军。

    这位少年将军如话本子里说的那样,意气风发,是为当今最年青的将军。

    那人当真是师无涯。

    云露绿柳紧绷着的那根弦终究是断了,哄闹声并未引起清秋的注意,她只满心欢喜地逗着瞳瞳。

    绿柳朝云露摇摇头,云露连连点头,二人不再观望。

    想当初,清秋因师无涯大闹一场,之后几度病重,付宅上下人人忧心,只怕姑娘就此去了,还好是挺了过来。

    云露暗暗垂眸,也怪自己当初一时嘴快惹了这桩事出来。

    绿柳轻拍云露的手心,会心一笑。

    “如何?那少年将军叫你们二人说不出话来了?”清秋满目惊异,看她二人神色紧张,不知是见了什么妖魔鬼怪。

    清秋暗想那少年将军不会丑得无法见人,才致她二人神魂失守,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我听这声那将军应当是快了御街,今日我要去见尹姐姐,迟了不好,待会便走吧。”清秋抱起瞳瞳放回猫笼。

    孙四娘正好打包好食盒,那食盒精美,镂空雕花,煞是体面。

    清秋命绿柳付钱,云露替着食盒下楼,先安置好瞳瞳,街上士兵犹在一时半会还走不了,清秋索性再吃了一盏茶。

    这两日她心头总有不安,孙四娘听她如此说,送了些安神茶,清秋道谢。

    元丰楼她是常客,付宅里给出去的赏钱不少,孙四娘是会做买卖的,这些小物件上她从不计较。

    孙四娘送清秋下楼,临上马车前,孙四娘爽朗一笑,道:“付二姑娘慢走。”

    清秋颔首浅笑。

    街上还残余着鲜花,一路翻花被车辙碾碎,暮色四合,流云西去。

    清秋掀帘往街上看去,贺宅在马行街,她一路有些远,但有马车代步,尚且快些,今日因那将军回京耽误了许久。

    “那将军当真是英俊,瞧上去不过二十左右,竟有这般神武。”挎篮的女子粉面含春,不加掩饰地期盼。

    仿佛那少年将军是什么夺人魂魄的妖精。

    她身侧之人开口:“听闻那将军不是汴京的人,好生神秘的人。”

    清秋侧耳倾听,心念一动,朝车夫道:“停下。”

    云露不安地探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绿柳心下一紧,生怕清秋问及少年将军。

    “云露,方才我有东西落下了,帮我去拿回来。”清秋眉梢低垂。

    车夫勒马停下,打眼一看,这面前的战马好似方才那位凯旋的将军所骑,那一杆银枪还尚在门口立着,散发着银光寒气。

    第28章 再相见

    清秋命云露去取她落在元丰楼的绒花簪子, 绿柳见此便一道和云露回元丰楼,路上绿柳再三叮嘱不要提及师无涯。

    暮光犹如柔和的碎金,点点散落, 街头陡然恢复如常, 方才的热闹一时间散了去。

    清秋支手倚在帘边, 清辉玉臂半隐半显,闭目养神。

    忽地一声,马车传来一阵嘶鸣, 车夫惊诧地望着面前银甲将军,手持银枪, 动作行云流水, 径直翻身上马。

    “怎么了?”帘子里头传出淡漠的声音。

    车夫讪笑道:“托姑娘的福,见到了那位少年将军。”

    那风姿,那身形, 饶是他是铮铮男儿,也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清秋心道这少年将军的风真大, 从她回汴京来就一直听闻他的传奇,吹得无所不能,说不好奇那是假的。

    可说得多了, 也惹人烦。

    清秋不再搭话, 不过多时,云露绿柳取来绒花簪子,马车碾过青石板街道, 慢腾腾地往马行街去。

    临至何宅前,天色已晚,月色渐浓,倒映出翩翩人影。

    尹惜近来身子不适, 已许久未出过门,冬月引着清秋去正屋,贺清因公事繁忙不在宅中。

    刚一进门便见一藕粉团子冲了过来,扑到清秋怀里,清秋躲避不及,提着猫笼的手狠狠一颤,冬月忙将那小团子拉开。

    冬月蹙眉道:“湘姐儿不懂事,冲撞姑娘了。”

    灵霜闻声出来,顺手接过清秋手中猫笼,这只异瞳狮子猫灵霜知道是雪团的孩子,遂将其待到后院去与雪团玩。

    清秋俯下身细细打量眼前的小姑娘,俏皮可爱,承了尹惜眉宇间的淡然之气,实在不像个四五岁的小姑娘。

    “好生可爱,云露将百花糕拿来。”清秋回首道。

    清秋喂她吃,她不肯,直至帘后尹惜出来,她才收敛脾性,缓缓接过百花糕。

    清秋心道这小女娃和尹惜一个性子。

    “今日怎么来了?”尹惜轻声问,她面色不好,神情恹恹。

    “湘令你作甚,待你父亲回来收拾你,我是管不住你的。”尹惜蹙眉道,“冬月带她回屋里去,晚些时候我要考她。”

    清秋正欲帮她说两句话,尹惜眉梢带笑,弯唇道:“你今日助她,那日后呢?你又不常在身边,别护着她了。”

    尹惜房中素净雅致,古色古香,靠近窗边的书柜层层叠叠的一摞书,旧书案上还放着未读完的新书。

    清秋抬眸望向花窗,忧道:“尹姐姐,你的病是怎么回事?”

    “不是什么大事,酒喝多了,只是晕。所以你今日来是专程看我的?”尹惜抿茶,拿余光看她。

    尹惜眸光忽闪,唇边涌上笑意,直盯着她问:“你和王家郎君如何了?”

    “我可听说了,王夫人把那金石珠宝流水似地往付宅送,王恒是个不错的小郎君,站在世俗来说,他进士及第,家世显赫,人品高洁,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郎君。”

    明月高照,窗檐下银光满地,几缕清风吹进来,翻动书案上的典籍发出哗哗的声响。

    尹惜递给她一盏茶,她的手腕上仍带着金镶玉镯子,这镯子与她本人气质相悖,清秋一时失神,凝神思索尹惜的话。

    王恒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良人,待她好,敬重她。

    或许将来她也会和王恒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思及此,清秋抿开笑,眸光莹亮,道:“确实如此,王郎君敬重我,半年之后我会与他定亲,尹姐姐也算我们之间的半个媒人了。”

    往日在青山寺是清秋与尹惜偶尔相见,但王恒却是常住客堂,清秋则住在那间寮房,尹惜不来青山寺时,王恒便来同清秋说说话。

    寒来暑往,二人日渐熟悉,尹惜还时时带着元圣元智打趣两人。

    尹惜身觉疲倦,深吸口气,道:“你如今与王恒情意正浓,趁年少诉尽爱语,不要日后生悔。”

    “我便不送了。”尹惜懒懒起身,灵霜送她出宅。

    明月高照,灵霜送至贺宅前,清秋颔首道谢,再一抬眸,却见王恒踏月而来,松风正直,举止优雅。

    清秋见他来,眸光微颤,眉梢轻挑,笑问:“你怎么来了?”

    王恒应道:“我让观墨去寻你,得知你不在,只能是来贺大人家了。”

    清秋眸子一转,起了逗弄的心思,道:“哦?王郎君怎么知道我不是去见那位少年将军的?”

    王恒与她并肩同行,月下两道细长人影。

    “付二,你又不是那爱凑热闹的性子,况且那日我见你对那少年将军并无任何好奇。”王恒缓声说着,似是将清秋的底摸了个透。

    清秋撇嘴,道:“你就这么了解我?”

    王恒笑得轻柔,低声道:“总觉得还不够了解你。”

    回想青山寺的两年,王恒待她极好,陪她温书,教她些许典故,而她则陪着王恒烹茶酿酒,弹琴对弈。

    “了解一个人并非一朝一夕的事,王郎君,将来我们——”清秋面色飞霞,忽地止住话。

    她怎么能说出这般话来!

    清秋咬唇含羞,王恒轻咳一声,唇边噙着笑。

    “我明白,半年之期我记着的。”王恒道,“对了,我还未见过瞳瞳,能否见见。”

    闻言,清秋忙将猫笼提过来,小心地递给王恒,指腹相摩,清秋悄然垂眸,王恒耳尖泛红,晚间风过,吹散一丝羞怯。

    清秋深吸口气,忽觉心跳加速,一阵风吹得心间燥热。

    王恒亦是如此,二人相约去了元丰楼雅间,王恒命观墨去买了猫食,先前清秋和他提过瞳瞳,他今日还是第一次见这只异瞳狮子猫。

    瞳瞳轻轻蹭着王恒的手心,触及到莹白绒毛时,王恒微怔,鼻尖生出痒意,渐渐地那股忍不住想要抓挠的痒蔓延至全身。

    王恒登时松了手,止不住地咳了起来,观墨上前扶着,愁道:“公子这是怎么了,脖子上起了红疹,手上也有。”

    清秋慌了神,忙上前去查看他的手,“一下子起了这一大片,是不是很痒?我从前听闻有些人不能近狸奴,轻则咳嗽不止,重则如你这般。”

    王恒手指骨节分明,清秋轻抚他手被上的红痕,眉头深蹙。

    清秋忧道:“我母亲往日不许我养狸奴,想来也是有这一层,王郎君严不严重?绿柳去请郎中来。”

    语毕,瞳瞳蹭地蹿到王恒身边,乖顺可怜地蹭着他的衣裳,它一过来,王恒扯着嗓子,咳得越发严重。

    清秋见此,忙抱起瞳瞳放进猫笼,道:“云露带瞳瞳下去,放到马车上,将猫食也带下去。”

    不多时,绿柳便请来郎中,郎中离马行街不远,只提着个小药箱就过来了。

    王恒肤白如玉,一咳起来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像是涂了脂粉的小娘子。

    清秋不能笑,却又压不住眼底的笑意,王恒余光瞥见她眼中笑意,也跟着笑了起来,郎中却一脸正经。

    “这可不是小事,郎君若是再接触狸奴将来恐怕生咳症。”话落,观墨跟着郎中去抓药。

    清秋临窗而坐,倒了盏茶递到王恒手上。

    “是我考虑不周,你若是真病了,我心里是过不去的。”清秋愁眉紧锁,心下担忧,“早知如此,我便不和你说了。”

    王恒是国公府嫡长子,王夫人所出只此一子,若是有什么闪失她怎么好交代。

    王恒反手握住清秋的手,两人手心滚烫,王恒忍着咳意,温柔道:“不妨事的。”

    “清秋。”

    这是王恒第一次这样叫她,往日王恒总碍着礼数,叫她付二姑娘。今夜他却握着她的手,眼中丝毫不掩爱慕之意。

    发乎情,止乎礼。王恒心中时时记着,可此时此刻,他难掩心中感情。

    见他如此,清秋鼻尖忽酸,泫然欲泣。

    她手心灼热的温度渡到王恒掌心,窗外吹来夜风,清秋鬓边发丝凌乱,一滴清泪落在他手背。

    清秋止不住地想,她为什么会哭,那是没由来的情绪,她说不清道不明。

    “别哭,无碍。”王恒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他举止太过温柔,仿佛这夜的风清透舒适。

    清秋并不排斥他,反倒感觉心田里淌过暖意。

    “王郎君,能否告诉我,我哪里值得喜欢?”

    清秋潸然泪下,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她哭得越发伤心,仿佛决堤的江岸涌了出来。

    王恒心蓦然一颤,慌忙起身,正想伸手抱住她,心下又觉得此举太过轻薄。

    “清秋,许多事是讲不出因果的。”不知何时,王恒眼中也起了一层薄雾,看向她的目光生出几分怜惜来。

    那种疼惜怜爱的目光,清秋从未见过,她知道王恒是真心喜欢她。

    将笄之年,她为追寻一个这样的目光,丢尽脸面。

    ——

    戌时,清秋回付宅去看小团圆,吕氏枕着小几,桌边摆着白瓷小碗,里头是褐色的苦汤药。

    清秋抱着团圆,问道:“嫂嫂身子如何?”

    吕氏笑言:“当时是怕的,现在好多了。听母亲说你又去了贺宅?尹惜近来可好?”

    自嫁进付宅,吕氏与尹惜已有许久未见,尹惜不爱出席宴会,想见她一面比登天还难。

    清秋搓搓手,捏着团圆粉嫩的小脸,顺口道:“尹姐姐还爱喝酒呢,我倒见着湘令了,是头一回见到尹姐姐的女儿,和尹姐姐如出一辙。”

    吕氏笑笑,尹惜那性子生出来的女儿像她也不奇怪。

    吕氏抿了一颗梅子糖,压压苦,口里苦味散了,吕氏忽地想起一桩事。

    “清秋,你为何迟迟不肯应下这桩亲事。母亲是觉得王夫人别有用意,我却瞧得出来,是你不肯,只要你松口,那国公府是马上要来下聘的,”吕氏眉头微蹙。

    王夫人膝下只王恒一子,必定是疼爱有加,王恒所愿,王夫人定然应允,况付家前程无量,又是书香人家。

    看似高攀,实则门当户对。

    吕氏尚在闺阁时就知王夫人是个多愁善感的,前些年她也是见过的,清秋嫁过去必定婆媳和睦。

    清秋微怔,将团圆抱回摇篮。

    “嫂嫂,我只是需要些时日想清楚的,婚嫁大事不敢马虎。”

    话落,清秋不再多留,吕氏命人送她出去,见清秋神情古怪,吕氏心下有疑。

    不多时,付远衡踏月归来,房内灯烛摇曳,付远衡进屋抱起团圆,坐至吕氏身边。

    吕氏神情肃穆,付远衡后背生寒,心虚地哄着团圆。

    “清秋,往日里可有喜欢的人?”吕氏正色问道。

    闻言,付远衡眸光忽冷,道:“你问这个作甚,她如今不是和王家郎君有意?”

    见他如此,吕氏心中了然,定然是有,她勾唇道:“清秋也是我的妹妹,怎么我不能晓得吗?官人不同我说也没什么,我晓得的,你就是嫌我,恨我从前与人有婚约,我心里都知道的。”

    说着说着,吕氏细眉轻蹙,眼眶红润。

    灯下美人垂泪,偏生这美人是他苦求多年才娶来的,付远衡将团圆交给老妈妈,关上门。

    付远衡轻轻搂过吕氏,眉心紧拧,可怜道:“你说这些作甚,我何时这么想过,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吕氏暗喜,故作委屈道:“那你便将妹妹的事一五一十地和我说。”

    付远衡只得将陈年旧事讲出来,只是其中细节他并不知晓,只说当年师无涯退婚,清秋几度病危,自此宅中再不提师无涯。

    听罢,吕氏暗暗叹气,推开付远衡自顾自地睡去。

    ——

    因那少年将军凯旋,官家为他赐府设宴,定在九月初一那日。

    只是说来奇怪,群臣百官还未得见少年将军,但见广威将军对其称赞有加,与外头的话本子里写的所差无几。

    如此一来,不少人起了嫁女的心思。况此次宴会,官家准许亲眷入内,实在是难得好机会。再不济,宫中几位大王尚未娶妻,能得娘娘眼缘也是好的。

    八月下旬,清秋在院里看书练字,闲时会给王恒写信,因瞳瞳那件事,清秋将衣裳分作两类,一类出门时未沾猫,一类则是在家时穿的常服。

    王恒是世家贵公子,又是国公府的宝贝,金玉里养大的人,清秋不敢松懈。

    王恒既不能碰狸奴,她便格外小心些。

    少年将军的事,清秋听说了,九月的宫宴她本不想去,可想到王恒与盛婼都会去,清秋还是备下一套衣裳等到宫宴时穿。

    韦氏得知她要进宫,命人去打新的头面,采买时兴的首饰,清秋拦不住韦氏,只随她去买,左不过是使点银子的事。

    反正韦氏买的那些衣裳,多数她也不穿,只放在柜里。

    近来暑气重,清秋不大出门,王恒邀她出门去大相国寺,只去过一两回,大相国寺每月五次庙会,供百姓交易,彼时来往各地的商人陈列商品,稀奇玩意无一不有。

    八月末,一场骤雨来袭,打落枝叶遍地。

    清秋坐在书案前抱着瞳瞳,云露送来明日要穿的衣裳,绿柳则送来韦氏要她穿的衣裳,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窗外雨打屋檐,乱雨如珠,清秋打眼瞧两件衣裳相差无几。

    “云露,把我挑的那身放回去。”清秋起身道。

    云露颔首放回去,绿柳道:“姑娘,明日的首饰挑好了吗。”

    “倒是差不多了,母亲都同你说了,不必再问我了,你们都出去吧,我乏了。”清秋将瞳瞳抱给绿柳,绿柳微微侧身,眉头紧皱。

    云露见此,忙从绿柳怀里抱过,道:“姑娘,睡吧,我和绿柳姐姐先下去了。”

    清秋没瞧见绿柳眼中的抗拒,只颔首让她离开。

    ——

    次日一早,清秋上妆挽发,绿柳取出那件葱白折枝山茶对襟褙子,搭着天青色百褶裙,腰佩玉飞天。

    清秋本想和吕氏一道,但她没想到,王恒竟来付宅接她。

    吕氏不做阻拦,先行一步。

    王恒身着天青色圆领长袍,腰悬白玉,犹如林间松竹,皎皎如月。

    “怎么想着过来了?”清秋笑问。

    王恒自然而然地扶她上马车,清秋顺手搭上,王恒定定地看着她,今日的她又漂亮些。

    “西大街离这儿不远,我顺路过来了。”王恒一本正经地说着。

    可西大街和马行街一个在西一个在东,哪顺路了?

    清秋抿唇偷笑,柔声道:“可不近,我知道的。”

    王恒讪讪垂头,目光游移,道:“还蛮近,不远。”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咕噜咕噜作响,途径御街时,清秋闲来无趣撩开帘子,王恒则在一旁温书。

    清秋对那少年将军本不好奇,亦不想见其真容,可架不住整个汴京都在提他。

    如今市巷街头,都对这个小将军格外好奇。

    进宫后王恒入后宫拜见姑母,清秋寻到吕氏,随同女史去仁明殿请安,能入宫的女子大多是世家贵女,这回凡京官子女皆可入宫。

    但能见大娘娘却只有五品往上,已婚嫁的妇人也未得见大娘娘,清秋与盛婼相互照应,紧邻而坐。

    盛婵身子绷得很紧,端坐在一群贵女之中,显得十分骄矜。

    盛婼懒得瞧她装模做样,只朝清秋笑了笑。

    她不在汴京的两年发生了许多事,哥哥娶妻,姐姐嫁人,是离她最近的,而张小娘子当上盛家主母则是她后知后觉的一桩事。

    其实,这不奇怪。

    但清秋明白,盛婼心里肯定不好受,何棋逝世时,盛婼也不过才几岁,盛家后院由张小娘子把持,纵使是嫡女也好不到哪去。

    慈明殿内清净大气,王朝崇尚清雅节俭之风,宫中民间皆是如此,但到底皇宫,再节俭也藏不住华丽大气的殿宇。

    上首的大娘娘鬓发斑白,凤冠夺目,岁月不败美人,大娘娘雍容华贵,历经两朝格外平静。

    清秋离大娘娘有些距离,她看不太真切。

    大娘娘凤眸微抬,目光隐隐含威,大殿外阳光透光窗棂洒进来,殿内女子粉衣罗裙如春日盛开的花朵。

    大娘娘不动神色地叹了口气,只觉眼花缭乱。不过多时,大娘娘请画师入殿,将进来的女子都画了下来。

    这一画就是一下午,将近酉时才堪堪收尾,清秋在殿外等着盛婼,盛婼出来便有宫女引路。

    盛婼心觉不对,悄声问清秋,“大娘娘要我们的画像作甚?”

    清秋蹙眉道:“不知,倒像是要选妃?”

    盛婼大惊失色,急道:“你别乱说!要是这样,我就不进宫来了。”

    引路的宫女将二人引至集英殿,不少名门贵女已然就坐,按规制盛婼不可与她同席,清秋拍拍她的手,让她安心回张小娘子身边。

    吕氏已候在席间,清秋坐至她身边,吕氏今日端庄贵气,令不少郎君女子注目,清秋静静坐在一旁。

    暮色四合,霞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集英殿内,殿中合香安神静气,此刻尚未开席,还空有许多席位。

    清秋见案前摆着时令果蔬,并一些点心,她被大娘娘留下,今日还未用饭,眼馋地看着碟子里的点心。

    吕氏无暇顾及她,方才她在仁明殿从娘娘口中得知那少年将军的名姓,正是那夜付远衡同她所说之人。

    户籍,年岁,相貌,统统的对上了。

    这次宴会为师无涯而办,到那时二人相见,吕氏不敢深想。

    清秋想动糕点却碍于礼数,只得端着,恰此时,她身后一宫女手托金盘上茶,她道:“这是王郎君托我给姑娘送来的。”

    宫女从袖中拿出油纸包着的桂花糕,清秋眉间一喜,悄悄藏了下来,趁着一个转身塞了一块小心咀嚼。

    日暮降临,空席陆陆续续地坐满,官家与娘娘紧随其后,至此时都未见那传言中的少年将军。

    乐官舞姬纷纷进殿献舞,官家高坐上首,沉稳厚重的声音响彻集英殿。

    “小将军初次进宫,听梁都知说,他在宫里迷了路这会才来,诸位不必拘礼。”

    言罢,乐官奏起乐曲,大殿正中水袖轻舞,舞姿曼妙齐整与乐声相合。

    清秋听不太清官家的话,如今乐声一响,只觉人声遥远,吕氏蹙额颦眉,直担心二人相见。

    月华如水,静谧地拢起一层薄纱,集英殿琉璃瓦泛着银光。

    清秋吃过一盏茶,目光被那一方临近官家的席位吸引,到底是何方神圣,既然能让官家等着,百官陪衬他。

    如此想着,却听乐官所奏之声越来越急,如同玉珠落盘。

    清秋顿时收回视线,官家半阖着眼,抬手示意乐官停下,百官见此放下手中杯盏,连同席间的贵女妇人都齐齐望向殿门。

    吕氏忽地摁住她的手,清秋心觉诧异,不解其意,吕氏眼露担忧。

    清秋心有所感,即刻望向殿门前那身影,那人着绀色劲装,墨发高束,年方二十左右,眼下一颗红痣格外别致。

    是他。

    第29章 “近两年,你可还好。”……

    时隔两年, 于万千人中只一眼,清秋便认出了他。

    十二年间朝夕相伴的那些碎片跃然眼前,清秋怔怔地看了眼, 唇边抿开一抹浅笑, 师无涯如何, 早与她无关。

    管他是什么风光的将军,于她而言不过是个过路人。

    集英殿前的月光落在他的宽厚挺拔肩头,师无涯仍如当年那般, 眉宇间透着一丝散漫,面对百官所在的集英殿, 他目光平视前方毫无怯意。

    诸多视线落在他身上, 师无涯不甚在意,他的目光不曾落在任何人身上,只是从容自在地往官家所设席位走去。

    吕氏紧紧摁住清秋的手, 仓皇地看着她,清秋眸光极其平静, 如同山涧溪水静谧流淌,掀不起一丝波澜。

    清秋轻柔地拿开吕氏的手,明媚一笑, 问:“嫂嫂, 知道了些什么?”

    吕氏眉头舒展,心头悬着石头总算落了下来。

    师无涯和清秋毕竟是两年前的旧事,饶是那时情真意切, 如今时过境迁,自是不同。

    想到此处,吕氏长舒口气。

    “一些旧事,都过去了。”吕氏悄声说着。

    乐声再起, 殿中水袖起舞,女眷闺秀朝那青年望去,直到落座仍有不少目光落在他身上。

    师无涯坐在官家下首,官家亲自敬酒,其间不乏夸赞之语,清秋离得远听不清楚,她也无心去听。

    与她遥遥对坐的是尹惜,自师无涯进殿中,尹惜时不时打量清秋,清秋有所察觉,但却并未回应尹惜。

    两年前的事知之者甚少,但所知之人大半都在这集英殿中。

    付远衡见来人几分面熟,待师无涯一步一步走近之时才猛然发觉这是何人,师无涯散漫的目光与付远衡相撞,师无涯见是旧相识,唇边含笑点头,只这一瞬付远衡慌了神,别开眼去看清秋。

    只见清秋与吕氏把酒言欢,好似并无关心来者是谁。

    师无涯剑眉星目,行为举止之间似有世家子弟的礼仪规矩,他甫一坐下便有人以敬酒为名打探他的家世,又问其是否娶妻。

    闻言,官家和善笑道:“师小将军倒还未娶妻,你若有心仪的女子,我替你做主如何?”

    付远衡位次临近宰辅,离师无涯不过一丈远,官家所言,听得格外清楚。

    谈及赐婚一事,付远衡眉头紧锁,小心探听。

    师无涯在付家借住十二年,不喜清秋,和付清岁走得极近,可惜付清岁已然嫁人,倘若要师无涯娶妻,他又会娶谁?

    思及此,付远衡只怕师无涯记着当年旧事,心有怨恨,要赌气娶清秋。

    师无涯思忖片刻,眸中含笑,诚恳道:“臣尚年少,不急着娶妻,但官家有此意,臣不好回绝,可否日后待臣遇着心仪的姑娘再向官家请旨?”

    语罢,官家沉声道:“我允了。”

    “听闻师将军是杭州来的,父亲曾任杭州通判?”席间有一老者,居官家下首,另设坐席。

    他眉目和善,鬓发斑白,眯着眼打量师无涯,官家听他如此说,心觉熟悉。

    师无涯拱手作揖,道:“是,家父师远,与尹太师曾在杭州见过。”

    尹太师眼眯成缝,朗然笑道:“是了,是了。官家,这师三郎君是师远幼子,惜儿随我回杭州时,我曾见过他一面,师远为人清明,我欲与之结交,但却因回京赴任,最终不了了之,后我在京中听闻杭州通判去世,心中悲愤。”

    尹太师说及往事,仿佛窥见岁月的痕迹,满眼憾事。

    “我是晓得师远家中子嗣稀薄,又无近亲,本欲寻他幼子教养在身边,只是我晚了一步,有人先一步接走了师三郎,命家仆打听才知是师远好友接走,如此一来,我便放下了此事。却不想又能在这集英殿中再见师三郎,你与你父亲有七分像。”

    师无涯不曾知晓这件事,与他父亲相关的那些事,那些人,在他的印象里十分淡漠。

    难怪当年尹惜会认出他,原来他是见过她的。

    “家父过世十余年,尹太师还能记得我父亲,实乃家父之幸。”师无涯低眉垂首,墨色眼瞳里搅起一阵波澜。

    君子之交淡如水,仅一面之缘,尹太师竟会想亲自教养他。

    官家得知二人还有如此源渊,追封师远为观察使,准师无涯得闲时回杭州祭拜。

    师无涯受宠若惊,忙叩谢圣恩。

    父辈的事,付远衡不曾知晓,方才尹太师所述,他从未听闻。

    但倘若当初真由尹太师收养师无涯,那如今的师无涯又会是另一副模样,是好是坏犹未可知。

    付远衡不敢去想这桩婚事。

    过去的事,已然过去,师无涯如何,与他付家再无关系。

    当年早就分说清楚,倘或师无涯翻脸不认,他付家也不是人人拿捏的软柿子。

    殿内亮如白昼,乐声人声混杂,席间推杯换盏,清秋吃不惯宫中佳肴,青山寺的两年叫她改了口味,甜的一概不食。

    吕氏与身侧之人交谈,清秋闲来无事,正欲闭目养神,只微微阖眼,静听乐官奏乐之声,这曲子她曾听王恒讲过。

    《霓裳羽衣曲》前朝盛行,但因其着实耐听,曲声悠扬绵长,故而仍为宫廷所用。

    只是这曲子经人改过,并未原曲。

    乐声婉转动听,时而如高山流水,时而如碎玉落盘,起起落落。清秋听得认真,但她心绪平静,不为乐声所动。

    大殿之中贵女举止优雅,言笑宴宴,无人在意她是否行为举止得体。

    起伏不定的乐声出现了裂痕,清秋眼睫轻颤,浓密卷翘的长睫阖动,恍然一睁眼,只觉灯烛刺眼。

    有乐官的琴弦断了。

    如此想着,清秋抬眸望向对面的乐官,乐官分坐不一,殿中是为炉火纯青的老人,而年纪小些的则在廊柱后伴乐。

    那人的弦断了不要紧,装个样子仍能混过去。

    清秋还未寻到那弦断的小乐官,就觉身上被什么笼着,像是一张大网将她裹在其中,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这感觉并不好受,清秋眼波流转,却见有人正盯着她。

    那目光似火焰,越过岁月的长河,似有万顷的燎原之势。

    清秋朦胧地凝视着他,师无涯究竟是何神情,清秋看不清楚,只晓得那目光刺人又灼热。

    师无涯紧攥着杯盏,满殿名门贵女,但在这锦绣衣堆里,他只一晃眼便看见清秋。

    两年别离,她容颜未改,与从前一般无二。

    可,有别样的东西变了。

    她看向他的眼神,淡然深远,再不见从前的好奇欢喜。

    师无涯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她吸引,他的目光游移,企图在她的身上窥见一丝情意,可当年的事,哪有什么情意可言。

    思及此,师无涯剑眉深蹙,橙黄的烛光映照着他眼底掩藏的愁绪。

    师无涯旋握手中白瓷杯,蓦然想起当年的旧事,付清秋于他而言不过是个过客,师付两家恩断义绝,何必再生出旁的心思。

    酒过三巡,殿内喧闹不减,官家吃醉,与百官言笑。

    清秋回过神吃了杯酒,还未吃完便有宫女上前来,道:“平乐公主请姑娘一见。”

    吕氏见那宫女搭话,问起缘由,宫女如实道来。

    平乐公主乃张贵妃所出,张贵妃又与张小娘子同宗,只是有嫡庶之分,张小娘子一心嫁到盛家做妾,与张家几乎断绝来往。

    张小娘子也是有好本事,只在盛家几年便熬出了头,做了当家主母。而这张贵妃生有龙凤胎,除却平乐公主,亦有一皇子,是为二大王杨岚。

    付家与张家一向没有往来,那位长居宫中的平乐公主她也不曾认识,怎么会突然要见她。

    清秋心中有疑,可公主之命,如何能不听,更遑论这还是位有尊贵体面的公主。

    吕氏道:“去吧,我同你哥哥在殿外等你。”

    宫女作势请她,清秋只得动身前往,云露绿柳见此,忙跟上去,却被另一名宫女拦住,那宫女口齿伶俐,甚是傲气。

    “公主有请,你们候在这就是,若是担心只管问公主要人。”

    语毕,宫女快步离开,云露绿柳只得候在殿内。

    集英殿外月华倾照,明月高悬,幽静巍峨的皇宫,宫道上零星的宫灯,在夜色中起舞。

    比起集英殿里的酒气脂粉,清秋只觉跨出殿门那刻,身心皆舒畅,一口长夜凉气深吸到底。

    几名宫女请她到公主寝宫,穿过枝叶横陈的甬道,石灯明亮,星子扑朔。

    清秋跟着她们进殿,殿中温玉暖香,较之集英殿繁复亮堂,许是这位公主颇爱金玉瓷器,殿中陈列皆是名贵之物。

    宫女掀起重重叠叠的珠帘,碎玉碰撞,泠泠作响,香雾袅袅。

    黄梨木罗汉塌上的紫衣华服的女子,闻声渐渐醒神,随侍的宫女,见此忙去斟茶倒水。

    清秋低眉敛目,垂首肃立,只见那榻上之人,不疾不徐地支着下颚,眉目轻挑,大有睥睨众生之势。

    只这不容人直视的气势让清秋极为不适。

    平乐公主自是有贵气的依仗,晾她一晾,无可厚非。只是这么多名门贵女,怎么偏偏是她,清秋腹诽,面上却不敢有一丝不敬。

    好在平乐公主只是晾了她一口茶的功夫,不多时,她朱唇轻启道:“上座。”

    清秋依言就坐,平乐毫无顾忌地打量她,清秋虽觉不适,但却不敢言,平乐的姿态太过高傲,看她如看物件。

    好半晌,她启唇,声如轻铃,“付清秋,付家二姑娘,母亲韦南风是杭州商贾出身,父亲付彰中举在杭州任县尉,昭宁六十五年举家进京赴任。”

    她说及此,忽地顿住,唇边荡开明艳至极的笑。

    清秋眉目微蹙,不解其意。

    “随付家一道的,还有个人,那人与你是什么关系。”平乐坐直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眉眼甚是轻蔑。

    平乐屏退宫女,殿内只余她二人,万籁俱寂,烛光幡然起跃。

    “父亲故交,曾在付家借住一段时日,后又离开,如此而已。”清秋缓缓抬眸,她的目光清和宁静。

    平乐看着她的眼神,似笑非笑地颔首,道:“如此啊?那真是有缘,这位师将军与我有些缘分,听闻与付宅又有些源渊,看来是了。”

    与师无涯的一切,其实都已陌生恍惚。

    自她与师无涯相识,也不过是分隔两年,怎么就会生出一种隔世经年的飘渺虚幻之感。

    清秋疲于思索,只将心头那点疑惑压下去。

    “如此甚好,付清秋记着你今日所说的话,本公主会一字不落的转述给师将军。”平乐黛眉微挑,煞是欢喜。

    闻言,清秋眸光闪过一丝笑意。

    平乐将她付家的家底掀出,定是探过师家底细,又查暗中查到了些别的东西。

    清秋神色自若,放低声音,道:“方才所说,一应属实,公主若不信可去查问家中下人。”

    “不用了,我只随口一说,付二姑娘切莫慌张。今日让付二姑娘前来,实在唐突,我已命人备下歉礼,付二姑娘一道带回罢。”平乐似松了口气,约莫是心情好,她眉梢轻扬,削减几分威压之势。

    平乐所说歉礼,清秋不敢不收,颔首称是。

    清秋见她不再问话,正欲起身请辞,平乐不做阻拦,清秋福身道:“公主,若无别的事,小女子便先退下了。”

    平乐不语,宫殿阒寂,清秋进退不能。

    这位身份尊贵的公主,是在戏弄她,还是在作何试探。

    可她哪里有得罪了这位帝王血亲,天皇贵胄。说不慌张,定然是假的,清秋想不通这其中关节,仍由平乐冷眼看着她。

    倘使是为师无涯寻她的错处,那真是无妄之灾。

    她和师无涯不该是青梅竹马,应当是死对头。

    清秋不敢轻举妄动,只等着平乐发话,平乐扫她一眼,捧起建窑兔毫盏,悠闲自在地啜饮。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平乐才道:“付二姑娘,我还有些别的话要问。”

    闻言,清秋只得坐下,垂首静听。

    “付大人从杭州到汴京,一路稳扎稳打,有了如今的风光,付二姑娘,我想问你一问,你可做过什么亏心事?”平乐从榻上起身,垂眸审视她。

    平乐对她态度不明,不知何意,纵使有再好的脾气,如今也被磨得恼怒,只是眼前人身份不俗,清秋眉心微蹙,启唇道。

    “公主说笑了,小女子父亲一向正直仁厚,承蒙父亲教导,家中兄弟姊妹皆是如此,实在不知公主何意。”

    语毕,平乐深吸口气,眼中笑意更甚。

    “行了,我乏了,付二姑娘退下罢。”平乐拂袖坐回榻上,红袖翻动时带起沉沉的檀木香。

    得她开金口,清秋如释重负,深深吐出一口气。

    这还是她头一回独自面见王公贵戚,那位盛气凌人的公主,叫她喘不上气,直至出了宫殿,清秋仍觉胸口闷着郁气。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滋味,只知道平乐公主对她有捉弄之心,故意以身份压她。

    何必呢,就算是为师无涯,她和师无涯也从来没什么。

    清秋踏出缓步踏出殿门,殿门大开,宫女鱼贯而入,手中托着木盘,清秋慌忙让行,她在廊下侯了片刻,却不见有人来为她引路。

    此时,清秋才知,平乐公主要让她自己走回集英殿。

    且不说,她是头一遭进后宫,如今夜深露重,她哪里记得来时路。

    清秋垂首往外走,她总归是要出去的,赖在公主寝宫,怕是又要遭了平乐的道。

    月明星稀,凉风满袖,吹得花丛树枝纷乱,几盏石灯摇摇欲灭。鹅卵石铺成的甬道,足有一丈宽,幸而石灯不灭,她能辨明出路。

    清秋只一心要出寝宫,不曾注意迎面而来的一道身影,月光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人还在远处,影子却落在她的视线里。

    那影子有些熟悉,是哪儿熟悉,清秋说出上来,她垂眸盯着那影子失了神,而那影子却蓦然在她身前停住。

    只那一瞬,她记起了这影子是谁。

    恰在此时,那人出声唤她。

    “付二姑娘。”

    清秋眸光震颤,身前交叠的双手蓦然一紧,连带着一颗心悬吊起来。

    那声音太过熟悉,十二年,整整十二年,她对这声音已有了下意识地反应。

    殿外朗月清风,明月高照,万籁俱寂,仿佛天地之间只余他二人。

    一阵凉风吹来,堪堪吹醒清秋,她定了定神,缓缓抬眸,退后一步向师无涯施礼。

    “师将军。”清秋淡声回道。

    这一声淡漠之极,仿佛隔着时光的长河,像是被冷池水浸染了一轮又一轮,陌生又熟悉。

    师无涯心下陡然,眼底划过不易察觉的悲戚。

    他在期盼些什么,他该期盼些什么,一时之间,师无涯有些怔忡。

    今夜的清风明月吹不散两人心头的慌张,照不明两人的心思。

    时隔两年,再次相见,竟是如此仓促。

    回想当年,清秋只觉那不是自己,她从未做过那些荒唐事,什么为情自戕,都是一场梦,梦醒了就是如今这个样子。

    清秋不仰头去看他,他早已不好奇师无涯此刻是何神情,亦不在意他眼底的情绪。

    她是恨他的,清秋恨恨地想,她此刻拍打师无涯,声嘶力竭地诉说当年病重失声,又再说这两年他如何的无情无义。

    可到头来,清秋只是弯唇笑笑。

    那是十五岁的她想做的事,可她如今正值桃李年华,已不再莽撞行事。

    往事随风,再纠结倒成了解不开的结了。

    清秋眸光盛满月光,莹亮纯净,她仰首轻笑,道:“师将军别来无恙,仍旧如当年俊朗。”

    四目相对,师无涯反从她的眼神中窥见几分坦然,是坦然,也是冷冰冰的礼数,从前付清秋从不纠结这些。

    眼前人仍如当年,眉眼灵动,生得秀美,承了江南美人的神韵。

    清秋的话,师无涯好似没听见,他一时只盯着她看。

    “师将军,男女七岁不同席,你如今这般盯着我看是要作何?”清秋眉眼生出几分不悦,登时垂下眼。

    “付清秋,你这样装模作样的说话,一点都不像你。”师无涯似打趣,似讥嘲。

    只可惜,清秋并不接这话,仍抿唇笑道:“师将军,我与你似乎不甚相熟。”

    语罢,清秋无辜地眨了眨眼,让他的话落了空,师无涯眉头拢起,不解地打量起她。

    师无涯见她说的话有模有样,不像是故意噎他。

    “你如今倒是学起别的手段来了,可惜我仍旧不喜欢你。”师无涯挑眉,眼中掩不住几分得意,笃定清秋是为他如此。

    细说起来,她却是因他变成这副模样,可却不是为了让他喜欢。

    思及此,清秋唇边的那抹淡笑渐渐冷了起来。

    二人重逢,她已给足了师无涯体面,却不想他如此不要脸。

    “师将军,何须你来喜欢我,你我二人不过是旧时玩伴,莫将话说得太真,倒叫自己丢脸。”清秋淡淡道。

    此话一出,师无涯微怔,漆黑眸子泛不起一丝光彩,先前漫出的得意乐趣都被淹没。

    一股没由来的心慌充斥他的心,由心底深处蔓延至周身。

    “方才是我唐突,付二姑娘与我确实只是旧时玩伴。”师无涯忙往后退了一步,拱手作揖,眉间隐隐藏着几缕愁绪。

    师无涯前后判若两人,清秋分不清那一人是他,总归是师无涯能做得出来的事。

    毕竟,在杭州对她是一副模样,在汴京又是另一副模样。

    清秋不以为意,只道:“师将军言重了,不算唐突。师将军,时候不早了,我便不与你叙旧了,亦没有什么可叙旧的。”

    两年前,师无涯何等决绝,与付家断绝往来,再无瓜葛。

    那么如今她和师无涯又有什么好叙旧的。

    清秋颔首欲走,只刚走出一步,却听师无涯倏然开口,他脱口而出:“近两年,你可还好。”

    师无涯回身望着她,他的目光,随着月光落在她的身上,记忆中的清秋好似没有这般清瘦,瘦得让人心疼。

    忽地,晚风来急,搅起清秋天青色裙裾,她的发钗横斜,端庄清丽,是绿玉佳人。

    师无涯目光灼灼,于她方才在集英殿感受到的那张网一样,一张由目光所织的网,笼得她心头焦闷。

    “很好,”清秋忽地一顿,唇畔带笑,“托师将军的福,我快定亲了。到时,还请师将军来席间喝一杯。”

    定亲?

    师无涯眉头紧锁,上前一步,这一步逼得清秋往后退,她仰头对上师无涯一双灼灼燃烧的瞳眸,清秋心有困惑。

    师无涯气什么,而她又退什么。

    第30章 这是世上最好的姻缘

    月华如水, 银辉如薄纱笼罩凉薄的夜,鹅卵石铺成的甬道两侧的花丛簌簌作响。

    风拂过耳畔,扬起两人鬓边散发。

    师无涯眼中的那片灼灼燃烧的火焰不曾褪去, 他恨恨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要定亲了。”清秋一字一顿, 声音轻柔坚定, 犹如此夜的风,带着些许凉薄却又如此的轻。

    清秋双眸水润,如同一江春水, 笑得清甜,她想若是和王恒成婚, 往后的日子应当会如同蜜糖水。

    两人静了好半晌, 师无涯盯着她的眼睛,蓦然失笑,咬紧后牙道:“恭喜付二姑娘了, 这许多年,能见付二姑娘成婚倒也是一桩稀奇事。”

    稀奇?

    有什么好稀奇的, 师无涯话里藏刀,清秋听得明白,只是他呛她是为何呢?

    想来是高傲惯了, 不肯对她好好说一句恭贺的话, 好在清秋并不在意他是否恭贺,她的婚事只要她自己欢喜就好。

    “多谢师郎君。”清秋淡淡绕过,不接师无涯的话锋。

    师无涯见她如此, 一时之间吃瘪,眉目紧锁,想说些什么挽回,又觉得自己落了下风。

    踌躇之间, 清秋却格外洒脱。

    她道:“师郎君,我真不与你叙旧了。既是来公主寝宫想必是公主召见,就别再当误了。”

    话落,清秋头也不回地离开。

    师无涯哑口无言,什么话也说不出,往日都是清秋将话送到嘴边,他顺承或是呛她,清秋都会回应他。

    如今是不一样了。

    师无涯眸中倒映着她离去的背影,万千思绪堵在心头,集英殿再见,他的目光总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身上。

    那抹身影消失在宫殿外,融进浓密月夜,再瞧不见一点痕迹。

    良久,师无涯堪堪回过神,殿门口的宫女见他在此发愣,便道:“公主已候在殿中,师郎君快请。”

    眼尖的宫女上前为他引路,他身上有几分酒气未散,行至门前时,宫女正用香薰,却听殿里头传出声音。

    “不必了,让他进来。”

    宫女只得收手,心中生疑。

    平乐公主是众多公主中出身最好的,一向挑剔,对待宫人赏罚分明,平日里是见不得一点污垢,也不闻一丝酒气,今日却让人带着酒气入殿,着实罕见。

    师无涯被引进殿内,殿中檀香安神静气,榻上一美人半撑着小几,挑眉打量着来人,宫女见平乐眼色行事,忙为师无涯上座。

    平乐不疾不徐地起身,道:“师无涯,杭州人氏,父亲曾任杭州通判,母亲萧氏,萧家庶女嫁与杭州通判真是好不风光。”

    师无涯微微挑眉,忍着不耐道:“平乐公主查我?”

    平乐漫不经心地道:“又如何?师将军,我请你来,是有话同你说,听闻你骁勇善战,智勇双全,在渭州大展拳脚,连广威将军都被你压了下去。我心下好奇是怎样的将军,又是怎样的威风。”

    “又是怎样的英武俊朗——”

    她说这话时,倏忽起身,垂眸俯身贴近师无涯,平乐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平素人人都俱她,只师无涯挑眉相对,到底是外臣,有几分底气,不似方才的付清秋,不经吓。

    师无涯不喜她靠得如此近,平乐在从他的眼睛看别的东西,可他眼底的情绪,何必要叫别人知道。

    师无涯侧目,转过头,沉声道:“公主请自重。”

    闻言,平乐痴痴笑起来,眉眼极其明艳,收敛几分轻慢之态。

    她一笑,师无涯眉头锁得更紧,此刻他心里正烦乱,平乐不明所以地举动更是添堵。

    “师无涯。”

    师无涯眸光忽沉,听她唤起自己的名姓渐生烦意。

    碍着官家的面子他须得敬着这个公主,可他又不是什么伶人任人拿捏摆弄。

    师无涯由烦生恼,冷眼看着平乐有何打算。

    “我与你有些源渊,萧氏与我外祖母同宗,你既是萧氏之后,可唤我一声表姐,也是不埋没亲戚间的情意。”平乐媚眼如丝,看着师无涯的神情三番四次的变换。

    师无涯目光平静,冷道:“平乐公主,也是想攀一门穷亲戚?”

    “是也不是。论情理,我本该是你表姐,如何唤不得?”平乐仍旧笑意盈盈,但她的笑淬着毒,不敢教人靠近。

    平乐甩袖坐回美人榻,支手扶额,斜倚着身子,恰似美人横卧,眉眼俏丽。

    师无涯静静看着平乐,平乐抿唇笑道:“师无涯,唤我声表姐听听。”

    “表姐?我不认。”师无涯倏地起身道,“我母亲虽姓萧,却与公主所说的萧氏毫无关系,臣也攀不上平乐公主这样的表姐。”

    那是一桩旧事,远得师无涯快要忘记。

    昔年往事,追溯至十五年前的杭州,他的母亲萧氏——萧稜,是当时杭州知府庶女,而他的父亲进士及第,受杭州知府之恩,又与萧稜情投意合,心意相通。

    这本是人人乐道的一桩美事,可萧家主母不允,这样的荣华富贵落到旁人生的庶女头上,实在可恨。萧家主母暗地与萧大人协商,二人偷梁换柱,要让嫡女嫁给师远,并让萧稜做腾妾。

    就算将来东窗事发,师远亦无话可说。

    如此一来,萧氏的富贵梦便是成了。萧氏主母恐萧稜出逃告状,临出嫁前将其软禁,萧稜被囚在暗无天日的柴房中,而另一头的师远却在采办婚事所需,他暗暗想着将来定不会叫萧稜委屈。

    萧稜素日和善,待家中下人格外体贴,一日有心善的女使送饭来,为她开了柴门,告知她后院小灶房有个狗洞,可出府去。

    “五姑娘,出了府就别回来了。”女使眼含热泪,一狠心开了柴门。

    萧稜亦哭得泣不成声,萧家待她有抚养之恩,如今却又要将她嫁人为妾,抢她的婚事,若她嫁的是别人,萧稜仍由主母发落。

    可师远不是别人,是她在灵隐寺求来的姻缘。

    萧稜如此想着,一路遮遮掩掩出了府,她去灵隐寺那棵姻缘树下,等着师远相见。

    那一日,师远本是不去灵隐寺的,可在街上买簪子时,他身上的红绳不知落到了何处,于是他便去灵隐寺求师父问一问,却在姻缘树下遇见落魄不堪的萧稜。

    那是她的未婚妻,是他在姻缘树下求了一年又一年的心上人。

    萧稜将一切告诉师远,师远不惧萧家权势,也不怕被唾骂忘恩负义,只带着萧稜离开杭州,赴任汴京。

    这些事,师无涯本是不知道的,是师远的手札所记。倘使,平乐与他当真有亲缘关系,那也谈不上多深厚。

    他的母亲温良贤淑,但却身弱,师无涯实在记不起萧稜的模样,萧稜去世时,他不过才四岁。

    师无涯黯然垂眸,父母兄弟的模样,很近很远,近的时候在梦中一触便够到了,远的时候就如同现在,想要记清母亲慈爱的目光,却总是抓不住母亲的神韵。

    殿内烛光飘摇,丝丝缕缕白雾腾起,殿门紧闭着,只开着一扇花窗。

    橙黄明亮的灯烛照师无涯的侧脸,光影之间,他骨相优越,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左眼下一颗殷红泪痣,又添张扬恣意之态。

    若是不识得的人,只当是谁家的贵公子。

    他六岁之前或许是,可自六岁之后,他便是丧家之犬,檐下狸奴。

    “无妨,师将军不认也没什么,总有别的亲可以沾。”平乐不急着让他认,又笑言,“不如你娶我如何?”

    此话一出,师无涯如遭雷劈,眼中神情变了又变,平乐看他脸青一阵白一阵,只觉好笑便由着自己放声笑起来。

    师无涯气急,却又奈何不得大昭公主,只生生忍下这口气。

    “师将军,这是什么表情?”平乐忽地止住笑,冷下脸来,“我配不上你?”

    “公主说笑了,是臣配不上公主。”师无涯起身作揖,“公主要见臣若是说此事,臣惶恐。”

    平乐早知此事不会简单,不过是先诈他一诈,叫他心里有个底,如今看来此事得另寻他路。

    “师将军起来罢,我向来玩笑惯了,吓到了师将军了?”平乐素手斟茶,递至师无涯面前,她眉眼柔和,多了几分羞怯之意。

    那兔毫盏如烫手山芋,师无涯不得不接,他缓缓接过,谁知平乐指尖一动,勾起他的手背,平乐眼波流转,目光灼灼,似有万千的情语呼出。

    师无涯微怔,却不敢松手。

    “师将军初次回京,好像不太了解汴京局势呢,广威将军未同你说过?”平乐直起身,注视着他漆黑的瞳眸。

    平乐眼中的窥探欲太过明显,师无涯撤回手,稳稳放下杯盏,道:“臣是武将,不懂什么公主在说什么。”

    师无涯目光沉着,瞧不出端倪,平乐始终眉目含笑,余下还有些话她想同师无涯说,但不是最后一面,话说完了日后便没什么说的了。

    “叨扰师将军,也是听闻师将军英勇才想急急一见,师将军果然不俗,日后若是能日日相见,就好了。”

    平乐眉间带媚,分明只见过师无涯一面,她却眼中含情,仿佛是见到芳心相许的情郎。

    师无涯被她几次三番调笑,早没了好脸色,暗道平乐仗势欺人,叫他有苦难诉。至于平乐所调笑的事,师无涯却无心当真。

    他一贯高傲,却不得不在公主面前低头。

    纵观大昭,平乐公主出身最好,容貌最佳,又是头生的公主,深得官家宠爱。

    可平乐桃李年华仍无婚配,着实纳罕,旁人只道这个公主瞧不上状元郎,或许是心有所属,又或是还未遇得心上人。

    “师将军,汴京的街道四通八达,切莫走错了道。”平乐眸光一凛,摆摆手道,“师将军,今日的话,便说到这儿罢。”

    师无涯躬身,沉声道:“臣告退。”

    殿外月色溶溶,穿过鹅卵石小径,师无涯蓦然顿住,方才清秋就站在他面前,与两年前一般无二,怎么就会说出那样淡薄的话。

    师无涯不敢深想,皱着眉快步离开。

    ——

    月光清冷,时值九月,晚夜风凉。

    清秋离开寝宫时,望着茫茫月色,以及蜿蜒无尽的宫墙,一时间清秋分不清东南西北,前后左右都是宫道,而要回集英殿的路她却不知道。

    平乐公主为难她,因此寝宫外无别的宫人,上回有这样怅然无措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久。

    清秋定了定神,长舒一口气,决心往左去。

    “付二姑娘。”

    只刚踏出一步,身后有人唤她,清秋乍然抬眸,原本怅惘的心事,只这一刻安稳下来。

    疏风朗月,长风吹拂夜色,宫道静得出奇。

    清秋回首望向来人,唇边荡开轻浅的笑意,那人着缃色鹤纹窄袍,腰佩双鱼环,他提着一盏琉璃灯走至她身边。

    直到他走近,清秋才看清此人仰目,鬓若刀裁,目如点漆,虽有玉冠束发,可却掩不住他身上的侠气,更像是个风流侠客。

    在生死危难之际,清秋曾见过他。

    “小女子见过中郎将。”清秋颔首施礼。

    杨淮蔺勾唇轻笑,道:“付二姑娘怎会在平乐公主寝宫?”

    “平乐公主召见便来了,巧遇中郎将。”清秋微微抬眸,却见杨淮蔺目光紧盯着自己。

    杨淮蔺眸光温和,关切问道:“平乐公主性子傲慢,可有为难你?”

    清秋摇头,暗道就是有,说了又有何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清秋眸光忽闪,忙道:“中郎将,我在宫中迷路了,可否带我出宫?”

    “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杨淮蔺颇为熟练地躬身,他余光落在清秋身上,见她眼中有几分笑意,跟着笑了起来。

    两年前清秋在保神观前,见过杨淮蔺一次,但平生也只见过那一次。

    可为何杨淮蔺看她的目光那样灼热,他看似风流纨绔,却又藏着几缕真情,清秋不解其意,总觉得那道目光不属于自己。

    杨淮蔺为她提灯,与她并肩同行,松风明月,两人身影相随。

    不过多时,杨淮蔺轻咳一声,开口问及清秋近况如何,又问她在青山寺的修行,仿佛是要将她的过往窥尽。

    初时,清秋一一回应,只是他问着问着便走歪了话,杨淮蔺并未觉察清秋的不耐。

    他问:“付二姑娘家中姊妹只你一人?”

    “并不,我有一个姐姐,才貌双全,温良贤淑,我自小便喜欢她。”清秋柳眉轻蹙,被月色掩住。

    清秋眸光忽沉,静静沉思。

    付清岁并非她一母同胞的姐姐,但却是唯一的姐姐,相伴十五年的姐姐,这无关嫡庶。

    其实有没有师无涯,清秋都将这个姐姐看得很重,只是她如何向已出嫁的姐姐再诉说少女心事呢。

    杨淮蔺侧目看付清秋,眸光晦暗不明,他问:“付二姑娘也要嫁人了?”

    清秋心神一晃,面上仍谈笑自如,道:“我与王郎君在青山寺结缘,我已答应他的提亲,中郎将是想讨一杯酒喝?”

    杨淮蔺微怔,紧了紧手中的琉璃灯,心下涩然。

    清秋悄然凝眉,她觉察到身侧之人的落寞情绪,是在因她要成婚嫁人而怔忡?

    “付二姑娘,犹记两年前,付家郎君的谢师宴,我曾远远见过付二姑娘。”杨淮蔺眸光深沉,陷进回忆。

    他隐约记得,那山水屏风后的人,一袭粉衣长裙,手中绞着绣帕,姿态羞怯,只可惜没能看清她的脸。

    “原是如此,当日见过的人实在太多,倒未曾见过中郎将。”清秋淡声道。

    杨淮蔺的话太多了,清秋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付二姑娘往后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可来寻我,当年救了你,如今还可再救一回。”他眼尾轻挑,调侃道。

    清秋唇边笑意凝滞,眉心深蹙,哪有还未出嫁就咒人出事的。

    “中郎将多虑了,我与王郎君情投意合,自有将来夫君护着我,当年之恩,没齿难忘。”清秋无奈道。

    这中郎将实在太怪了。

    清秋只盼着能快些出宫,正想着,身后忽然有人唤她。

    闻声,清秋眉眼带笑,心中安稳起来,忙转过身与他对视。

    “王郎君。”

    王恒远远一眼便瞧见她,只是不敢确认,待到走得近些了,他才笃定是清秋。

    “中郎将。”王恒躬身作揖。

    杨淮蔺目光骤然一冷,只随意还礼,道:“王郎君怎会在此?”

    王恒听罢,笑言:“刚巧路过,王郎君与付二姑娘相识?”

    清秋已站至王恒身旁,含笑道:“多谢中郎将相送,他日我与王郎君成亲,定邀中郎将喝一杯。”

    杨淮蔺对王恒没由来的敌意,叫清秋头疼,王恒毕竟是她将来的夫君。

    无论杨淮蔺出于何意,清秋都不愿见王恒受委屈。

    “王郎君与付二姑娘瞧着不甚相配,听付二姑娘说你二人尚未定亲下聘,总归只是两厢有意,王郎君若我也有此意呢?”杨淮蔺眸光锐利,如同刀锋,让人胆寒。

    什么叫他也有此意?

    清秋眸光凝滞,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作何表情。

    方才杨淮蔺与她说那么些话,原来就是是因为他想娶她,太荒唐了,清秋被这想法激得后怕。

    她和杨淮蔺不过一面之缘,一次救命之恩,怎么就到了要谈婚论嫁的程度。

    太恐怖了。

    清秋拧眉腹诽。

    王恒虽不习武,但自幼饱读诗书,以君子之风相对,倒也不显单薄。

    “中郎将此言差矣,我与清秋两情相悦,相识两载有余。中郎将,我心悦清秋,爱重她的一切,倘若她不愿,我自然不强人所难,可清秋心中有我,如此,就算中郎将强取豪夺也非君子作为了。”

    王恒向来稳重,很少说出这样的话,他将那半年之期隐去,只说两人情投意合,如此一来叫杨淮蔺也说不出别的。

    清秋心知王恒此举是为她说话,一来打消中郎将的心思,二来其实也是提醒她。

    自三月起到如今已有半年,她答应王恒的半年之期已经到了。

    杨淮蔺勾唇道:“付二姑娘的意愿自是比什么都重要的。”话落,他目光怔怔地看着清秋,似在看她,可他眼中的情意却又不像是在对她诉说。

    清秋回避杨淮蔺的目光,王恒上前挡在清秋身前,沉声道:“中郎将。”

    杨淮蔺见此,不多停留,只涩然道:“王郎君,还请好生待她。”

    语毕,杨淮蔺扬长而去。

    长月如钩,那抹缃色身影消失在宫墙深处。见他走远,清秋回过神来,抬眸深深地望向王恒。

    “王郎君,中郎将曾救过我一命,我与他只救命之恩。”清秋淡声说着。

    寂寥凉夜,王恒不动神色地垂眸,眼底蔓延着让人不看清的情绪。

    她和杨淮蔺,只救命之恩,别无他情。

    王恒转过身,唇畔含笑,只说了句,“我知道。”

    清秋一时怔愣,她以为王恒会问她定亲一事,问她是否想好,半年之期已到,他并未着急问她。

    王恒凝神看着她,问:“你愣着作甚?清秋。”

    清秋眸光莹亮,恍然抬眼,漆黑明亮的眸子倒映着眼前松竹般的人儿,她从王恒身上窥见最多的,便是这温文尔雅的公子之风。

    “常也,半年之期已到,我愿意嫁给你,你可还愿意娶我?”清秋郑重言明心思,她眼中只一轮明月和一身天青的公子。

    王恒微怔,直直盯着她,仿佛是被人定了身,摄取了神魂。

    他等这句话,等了半年,或许更久。

    可他却不敢深信这句话,清秋曾说她爱过一个人,为那人几度自戗,形销骨立,那她当真忘了那人吗。

    王恒眼底漫上踌躇怔忡的情绪,他犹豫彷徨。

    “清秋,你心静了吗?”王恒目光温和,如同春日暖风,能叫人忘却所有。

    清秋笑道:“自然。”

    “我心昭昭,常也,我是真心想嫁你为妻,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清秋眸光灿灿,仿佛见到他二人婚后的良辰美景。

    王恒掩不住心中欢喜,竟一时激动,握住清秋的手,仿若劫后余生的庆幸,他道:“你愿意便好。”

    这比什么都好。

    两情相悦,喜结良缘,这是世上最好的姻缘。

    此夜月明星稀,风吹得格外轻,轻柔地抚摸着汴京的一切。

    王恒一路护送清秋回付宅,他珍重而欢欣地紧握着她的手,不敢太重,不敢太轻,怕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

    清秋看他如此紧张,不由得笑出声。

    “常也,到了。”清秋掀帘往外望。

    付宅门前韦氏正和李妈妈候着,见有马车来,李妈妈忙上前去,朝里问道:“可是姑娘回来了。”

    王恒亲自送她回来,坐的是王家的马车,李妈妈不敢造次,只静静站着问。

    马车帷幕被一只纤白瘦削的手掀开,清秋半弯着腰,眉眼含笑。

    “李妈妈,辛苦你了。”清秋柔声道。

    李妈妈眯着眼笑道:“姑娘哪里的话,夫人正等着你呢。”

    李妈妈正欲抬手扶清秋下马车,却见帷幕身后,有一翩翩少年现身,最终是王恒扶着清秋下马车。

    韦氏眸光大震,面上不显,只上前道:“有劳郎君相送了,可要进宅吃杯茶?”

    王恒谦顺道:“夫人客气,只是天色不早,恐家中母亲担忧,便先回了。”

    听罢,韦氏亦不多留,只和清秋在宅门前目送王恒,临行前,清秋视线百转千回,停留在王恒身上。

    王恒虽未与她对视,但却能感受到她倾注的目光,他垂首低笑。

    二人的眉眼官司被韦氏一览无余,待王恒走后,韦氏便拿着清秋问:“你当真对王家郎君有意?只要你心中欢喜,我无有不依的。”

    王家到底汴京里数一数二的门户,清秋若欢喜,随她去了便是,韦氏心下想着。

    清秋眉心轻蹙道:“母亲,不希望我嫁这样的人家吗?”

    韦氏道:“什么样的门第配什么样的人家,若你喜欢上乞儿,未必我要遂了你意?你要如此任性,我情愿当初未有你这个女儿,你只要不太过任性,汴京那家的郎君不高看你一眼?”

    汴京里有几个郎君见过她,就是高看她一眼,不过是看在哥哥和父亲的面子,又岂是因她自身。

    若没有这样的出身,她恐怕没得选。

    清秋心生郁闷,淡淡道:“王郎君喜欢我,并非出身。母亲说的什么乞儿,倘使我真的喜欢,又何须在意他的出身,我若喜欢,便是最要紧的。”

    韦氏听她这番话,心头大怒,当年已是大闹过一回,如今清秋仍这般想,岂非还在意师无涯?

    可又听她答应了王恒,韦氏不好发作,只当是女儿的一时戏言。

    “喜欢是最不要紧的。门当户对才是最要紧的,与你相配的,许你一生无虞的,待你好的,才是最要紧的,傻姑娘,你不要犯浑。”韦氏语重心长地说着。

    眼见着到了杏院,清秋不欲与母亲争辩,只道:“晓得了,母亲我累了。”

    韦氏晓得她的意思,无奈道:“母亲,都是为着你好。”

    韦氏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金玉珠宝捧到她跟前,可这个女儿怎么就是不开窍,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远。

    清秋抿唇苦笑,道:“母亲,我晓得的,你是为了我好。”

    回杏院时,已将近戌时,清秋净面脱妆,云露绿柳要进屋伺候,清秋掐灭灯烛,扬声道:“歇下了。”

    待她二人走后,清秋便有燃了一盏灯,室内一豆灯火,清秋起身去猫笼里放出瞳瞳,它尚且清醒,见清秋靠近,翻着肚皮撒娇。

    昏暗房间里,瞳瞳的异色双瞳格外明亮,清秋伸手将它抱了出来。瞳瞳离了猫笼,在房内乱跑,清秋恐它撞着桌子,忙去追它。

    夜里安静,清秋捧着一盏油灯,小声唤它:“瞳瞳,瞳瞳别跑。”

    瞳瞳一溜烟蹿到了书架下,清秋见它窝在书架墙角,里头灰扑扑地一片,它爪子扒拉着什么,清秋放好灯盏,趴下身去抓它。

    清秋抓着瞳瞳的后颈使力把它揪了出来,它的爪子挠着纸团,直到被揪出来还在玩纸团,清秋手臂上沾满了灰,瞳瞳喵了一声,登时肚皮朝天撒娇。

    清秋抱起瞳瞳,先把它放回猫笼,随后捡起那纸团。昏黄的灯烛下,清秋凑近了才看清,是碧色印花笺。

    笺纸上铺满灰尘,仿佛藏在书架下许多年,当年她随手扔的印花笺,到如今才捡起来,清秋晓得里头的内容,不过是少女时的心事。

    清秋铺开笺纸,拈起笺纸一角将其烧毁。

    随笺纸一道烧毁的还有她对师无涯的情意,师无涯与她形同陌路。清秋眸中映着跃动的火舌,看着笺纸一点点被火焰吞没,将要燃到指尖时,清秋蓦然松手,踩灭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