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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15章 他的心脏、脾胃、肝胆、血脉……

    “灭了?”金瑶提了个心眼,反问身边的包姥姥,“灯引?是春蔓为了追索我那铃铛设下的灯引?”

    包姥姥没吭声,只示意来报信的小姑娘赶紧走,脸色略显难看,唇角微微一扯,才是如实答:“是,娘娘入洞后,那灯引突然燃了起来,娘娘生怕扑了一场空,才命我们先找,若是找到了或者有了那么丝丝的消息,再来禀了娘娘。”

    “罢了。”金瑶无心多管,她的心思早就被外头那几个闯入者牵了过去,她挥手示意,“她自小学习法术就有激进,常常一年就学了人家十年的功夫,怕不是这灯引没做好。”

    金瑶转头看向宋戈,宋戈亦是刚好抬头看向她,俩人也没多说话,金瑶刚要开口嘱咐,宋戈便张嘴答道:“我好好待着,不给你添乱。”

    他倒是懂事,就是懂事得有些过了。

    金瑶没多说,只点点头,一路无言,只走到山下快要分别的岔路口时才对宋戈说:“你等我回来。”

    ***

    外头,战况略显胶着。

    胡春蔓虽占尽了主场优势,可一路追着前头背着人的小山,时间长了,腿脚明显慢了下来。

    这小姑娘,看着瘦瘦小小,背上还背着一个,可跑起来不会累似的,东窜西窜,像是一只小松鼠,灵活的很。

    可胡春蔓不知道的是,小山看似灵巧,可额上也渗出了密密的一层汗,她面色赤红,双颊滚热,大口喘气,却还是不肯认输,她一路安慰着背上的女人,一路不要命地跑。

    她和胡春蔓不同,胡春蔓追她,若是追不到,大不了退而求其次,退居山门,大门一闭,再设法毁了这幻术造出的林子,直接取了她俩的性命,无非就是事后麻烦些,要重新造一片林子罢了,最多,就是名声受损,不过万灵洞避世多年,这点儿名声早没之前值钱。

    可小山不同,她若是不跑,她和背上的人可都没命了。

    “我是有名字的。”小山背上的女人突然奄奄一息地说,“我最开始,只是海家远房的一支,当年逃难时,我家人还改了姓氏,不姓海,改姓汪,我原本也是姓汪的,可我已经忘记我原本的名字了,只记得,我阿爹喊我英子,我或许叫汪英,又或许叫汪英子,也可能,是叫汪什么英,我都不记得了。”

    “哦,对了,我记得我还有个妹妹,生得比我好看,秀秀气气的,可我也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只记得她很小的时候,喜欢和我玩秋千,她奶呼呼的小手紧紧拽着秋千,一直在喊,姐姐再推高一些,对了,她还喜欢和我玩踩影子的游戏,总是追着我,又追不上我,一旦追不上,就会哭,我就得哄她,蹲在她旁边,让她狠狠地踩我的影子,她才会笑,小山,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像她,可你从来不会踩我的影子,你说我是你的恩人,总是待你很好,可小山,救我的是你,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姐姐,你莫说话了。”小山心里头猛地坠了一下,虽没回头看身后人一眼,她可分明能感觉得到,背后的人的身体在慢慢变凉,她的生命在流逝,小山心里很难过,可她不敢停下来。

    “不过后来的事儿我记得很清楚,1924年的冬天,我被领进了海家,我看到了一个女人,她躺在棺材里,面色栩栩如生,可又很假,从眉眼到下巴,都像是蜡捏出来的,硬邦邦的感觉,没有一点儿光泽,我听着带我进来的人说,这个女人的尸体已经被劈得焦黑,是一个极其爱她的男人,寻遍了天下的能工巧匠,用蜡做了一副面具出来,因为他晓得,这女人相当爱美,是绝不愿意枯糟着身子走的。”

    “我被带过来,没有别的用处,只因为这女人身上有一副凰骨,她死了,可凰骨不能浪费,于是乎,那副骨头,从她的背脊里取了出来,安到了我的身上,按道理,活人换骨,是要清洗完骨头上的记忆再换的,可偏偏我没有,换完骨头后的那一年,是我最痛苦的一年,我时常会觉得头痛,胸闷,脑子里总会浮现出很多不属于我的画面,是那个女人的记忆。”

    “小山,那些记忆很痛苦,一点儿也不美好,好像这样说也不对,十八岁之前,她貌似还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少女,她和我的妹妹一样,喜欢捉人的影子,可她最爱捉的那个人,后来却成了她的噩梦,我有了她的记忆,渐渐的,我有些分不清我到底是她还是我自己。”

    “姐姐。”

    “我让你喊我做姐姐,也是因为……我总会想到我那个妹妹,我俩生来就是被海家利用的傀儡罢了,我好歹……还被换上了这个女人的骨头,看在这女人的份上,我苟活多年,寻到机会才偷跑出来,可我那小妹妹,却不知道死在了哪年,如果没死,也不知道过得如何。”

    “小山,你把我放下吧,你与常人不同,这么些年,我利用你,妄图让你潜入地下长白偷走山神铃铛改天换日,幻想着要你去替我报仇,去替身体里那股恨意报仇,我想要你屠了江海两家,可如今,我是看不到了,不过你要记得,拿了铃铛,回山东,先去济南,再去青岛,就是我上次指给你看的那家白房子,那栋别墅,里面的人,你一个也别放过,都杀了,记得了吗?”

    小山哽咽难以言语,还想回头看一眼,只忽而觉得后背一空,背上的人不是坠了下去,而是被一股力道给狠狠地拽走,她猛地转身,后背却突然撞上一人手掌,她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背在背上和她说话的“姐姐”被胡春蔓一尾缠住,顾不得后背撞上了人,只红着眼睛想要从树上跃下去追,可她衣领忽而一紧。

    “走什么?”金瑶只用两指便能轻松钳住小山的领口,她还以为这小姑娘有多厉害,虽当时在巷子里见过她的身手,不过这里是万灵洞,多少是金瑶的主场。

    小山回头,两条落在肩头的麻花辫半垂着,她眼睛泪汪汪的,晶莹得和玻璃珠似的。

    “定山者是不会哭的。”金瑶像是早就料到小山身份不同寻常,她像是在这个岗位干了许久的摸鱼老员工,言传身教地用手指头勾了勾自己的眼角,教导小山,“擦干泪。”

    小山猛地回头,鼻子一吸,忽而朝着金瑶狠狠地奔了过来,她手中无刀无刃,背上还背着一个,金瑶侧身一闪,躲过。

    “你是来找山神铃的?”金瑶微抬下颌,轻蔑地朝着天上一瞥,“是昆仑指引你来的?”

    “我不懂昆仑是什么?”小山眼睛通红,眼珠子像是在血水里泡过似的,“姐姐拿了山神铃,只是想杀了那个负心汉罢了,没人指引我,我只替我姐姐活。”

    “谁告诉你山神铃在这里的?”

    “没人。”小山扭头,她背上渐凉,人死了之后,没了力气,会变得很沉很沉,小山知道背上的人已经死了,她应该放下,可她舍不得。

    “该放下了。”金瑶轻声一句。

    小山前一秒似还沉浸在悲痛之中无法自拔,忽而眼神飘忽迷离起来,像是失了魂魄,她慢慢蹲下身子,双手抱着背上女人的臀部,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在绵软深厚的松针上。

    “起来吧。”

    小山应声“嗯”了一声,直起身子,木偶似地朝着金瑶走了两步,停下,直愣愣地看着她,也不言语。

    金瑶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绵长的气,继而转身,朝着万灵洞山楼的方向走了两步,第三步抬脚的时候才半侧过面说:“跟上。”

    小山像是被什么东西操控了一半,毫无生机地点点头,跟着金瑶屁股后头慢腾腾地走。

    ***

    金瑶原本是想先回山楼和宋戈汇合,再细细问那灯引的事儿的。

    可没想到,回去的路上倒是和胡春蔓撞上了,胡春蔓身后跟着一个九钗姥姥,这姥姥看着有些面生,不过金瑶姑且还有些印象,好像是之前跟着天池鳌婆的那一位,印象里,这位姥姥在鳌婆驾鹤西去后,便回了东海老家,当时还是万灵洞小少主当家,特批的让她带了不少珠宝回去,可人家一件没要,没想到,这时隔百年,人家还是回了万灵洞。

    也好,有这样德高望重的姥姥帮衬,胡春蔓该是安心不少的。

    金瑶没多关注这位姥姥,倒是认出了这姥姥背上扛着的人,是个女人,手长脚长的,看着个子挺高,从身上的着装和半露出的面庞来看,金瑶不难认出她是谁。

    “怎么来的?”金瑶问。

    胡春蔓往后瞅了一眼:“西南蛇族,估计是被虏来当开门的钥匙了,待她醒了,送她出去便是。”

    “先留着吧。”

    胡春蔓翻了个白眼:“我和滇池的那位辛总虽然关系不差,可也没好到收留他族人马,这两年,他在滇池大搞信息化,哄得昆仑一愣一愣的,给他拨的款,可都是从我这儿克扣了出去的,我留他的人,我还得多出伙食费呢。”

    “你这么小气呢?”金瑶眯起眼,忍不住揶揄。

    胡春蔓理了理自己的白裙子:“我小气?你怎么不说昆仑小气?拨款就拨款,直接加钱不就好了,非得减了一边的去补贴另一边的,我这可是女子当家的地方,一个月下来,脂粉钱都不够。”

    胡春蔓抱怨完,又看了一眼金瑶身后一声不吭的小山,这姑娘长得俊啊,两条麻花辫又黑又长,额头的刘海儿倒是乱了些,可刘海下那双眼睛真是好看,只是如今看着没什么神采,像是被人摄了魂似的。

    “这么容易就搞定了?”胡春蔓歪着头,心中忍不住盘算,金瑶到底还是厉害些,她追都追不上的人,人家兵不刃血,直接收编。

    “没搞定。”金瑶回头瞅了一眼小山,“我搞不定她,她与我一样,都是天定的命格,只是她当时情绪不稳,破绽太多,才被我出马通灵,这种小把戏维持不了多久的,待她醒来,势必又是天翻地覆的一遭。”

    “将她先关到莲花洞去?”胡春蔓细细盘算,“纵是再厉害,可那莲花洞口的两株佛莲是你和那老匹夫当年联手设下的,总能抵挡一阵,若是不能,我这儿也没其他地方能关这尊大佛了。”

    金瑶先是点头,继而想到之前灯引的事儿,朝着胡春蔓走近两步,才低声说:“灯引时灭时亮的事儿,我有个猜测。”

    ***

    看在金瑶的面子上,包姥姥给宋戈安排的屋子还算是阔气,一间两进两出的院子,里屋里有天井,光线明亮,白天在屋子里也不必点灯,这里不比外头,没有网络没有通信,手机在这儿除了自拍录音,基本就是个摆设。

    屋子里除了两把圈椅,也没能安坐的地方,看得出来,这院子也是许久没人来过了,桌子上厚厚的一层灰,宋戈都不敢搁手,只能乖乖巧巧地坐在椅子上,双膝并拢,无聊了,就拿出手机翻翻之前的照片。

    很多都是他在客栈拍的,每到花季,他总喜欢端着镜头和手机到处拍,前两年他扦插活了一株蓝雪花,连续两年每天都给这株蓝雪花做记录,700多张照片,特意做了个快进的集锦,凭着这个视频,还在贴吧里小火了一把。

    宋戈一张照片一张照片地往后滑,年初的,初春的,一直翻到四月份。

    第一张里有金瑶,当时她站在Somehere客栈的露台上吹风,宋戈在拍花的时候不小心把她拍了进去,金瑶本人比照片里要好看许多,不过也还算是上相,脸小四肢长,看起来很是苗条,照片里,金瑶靠在栏杆上,只穿着一件细带子的吊带,露出个侧脸,看着远方。

    宋戈往下滑了一下,还是刚才的那个场景,不过金瑶转过头来,像是看着拍照的宋戈,宋戈觉得有些意思,当时的他怎么没发现,还傻乎乎地一直对着自己露台上的月季全方位拍个不停。

    宋戈不自觉地有些脸红了,往下继续滑,还是一样的场景,金瑶朝着镜头笑了,浅浅地笑,若不是她略弯的眼睛,微微鼓起的脸颊,宋戈也定然发现不了,她是笑着的。

    金瑶笑起来真好看,真的很好看。

    宋戈看着这照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继续往下翻,都是花,没什么不寻常的,继而是长沙的照片,黄兴路步行街,是金瑶捧着个大西瓜还插着一个不锈钢勺子让他拍的,橘子洲头,是金瑶抱着两杯奶茶三兄弟,还有湘江边上、杜甫江阁、岳麓山下,甚至是宾馆里,都是金瑶对着一桌子的小笼包和煎饺的照片。

    这姑娘真是走哪儿吃哪儿啊。

    宋戈脑子里全都是金瑶那句“我受伤了,要吃东西才能好”。

    也挺好,人家生病出医药费,好家伙,金瑶生病只要出伙食费。

    “怕是很难养得你起啊。”宋戈低声嘀咕了一句。

    “你养谁?”忽而,头顶一声女声像是一声惊雷,直接把宋戈轰得外焦里嫩的。

    宋戈下意识地摁下手机锁屏,抬头正对上胡春蔓笑得十分诡异的那张脸,身子往后一缩,手机立刻揣进了裤口袋里。

    几乎是同时,胡春蔓手指头一勾,直接勾开了宋戈冲锋衣的拉链,她刚才碰了他吗?没有吧,她只是勾了勾手指头啊!

    “做什么!”宋戈有些破音了,他想夺门而逃,却发现自己双腿跟灌了铅似的,根本站不起来,两只手被牢牢黏在圈椅把手上,动弹不得。

    胡春蔓从身后掏出那盏特意为金瑶的山神铃捏做的灯引,放在宋戈身边,灯引嚓地一下亮了。

    胡春蔓面露得意的神色,却还不知足,直接扯开宋戈的衣服,手掌直接贴到宋戈的心口,仔细摸查。

    宋戈张嘴欲喊,却发觉自己也喊不出声来,他紧咬牙关,后槽牙磨得咯咯作响。

    门外,金瑶倏尔说了一句:“你让她摸吧。”

    听听!这叫什么话?让她摸?

    宋戈面红耳赤,一半是被胡春蔓给激得,一半是被金瑶给气的,不对,是一大半都是被金瑶给气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且就罢了,金瑶居然还是给人家递刀子的那一个。

    “果然是。”胡春蔓确定了,她眉目一亮,扭头便对金瑶嚷到:“这小子就是你山神铃铛,难怪,当时他随你一进莲花洞,我那灯引就亮了,他出来后,那灯引又灭了,这便是说得通了。”

    胡春蔓兴奋极了,蹭蹭两步走到金瑶跟前:“你走后,你那山神铃思念旧主,在莲花洞日日思念你,灵气一到,便偷跑了出去,起初无形,后逐有人形,成了落在你苍山山神庙前的一个婴孩,在我这儿,山神铃是三十年前没有的,你是二十五年前捡到的他,他花了五年的时间找到你,这也说得通。”

    “他如何寻的我?”金瑶声音很淡。

    胡春蔓思索后才道:“他寻你,就像是祝知纹的鹿角寻你,只跟着你的气味,你的痕迹,一点儿一点儿地找你,所以才花了五年,不过想想,你的铃铛倒是比他的破角厉害许多,才花了五年便找到了你,到底是同生共死的法器和主人,这情分,也不是他那破角能比的。”

    金瑶目不斜视,看都没看宋戈一眼,只继续问:“他既是我的山神铃,那我的九枚铃铛在他身体何处?”

    胡春蔓蹭蹭两下又跑到宋戈跟前,大手朝着宋戈胸前摸了一轮,仿若将他当做展品,骄傲地展示给金瑶:“就是他的五脏六腑啊,他的心脏、脾胃、肝胆、血脉、手足,便是你那九枚铃铛,你若不信,我炼化给你看。”

    “不必了。”金瑶抢白一句,说完便觉自己失态,微微低头,也不去看宋戈,只重复,“我是说,暂时不必。”

    第102章  第16章 他们无家可归,与我有什么关……

    “我有一柄极快的刀,是小瑾从外头带进来的,上有龙泉二字,切肉极利索,虽然短些,可一刀下去,血珠子都不沾染一滴,当年我替小瑾剥骨,用的便是这柄,便宜你了。”胡春蔓洋洋洒洒开始介绍起自己的珍藏宝贝,仿若已经看到将宋戈开膛破肚,掏心挖肺,炼化成铃铛的风光模样。

    到时候,金瑶的铃铛在手,她胡春蔓再将手中的洞主印转交,便能了无牵挂地随着金瑶一同上昆仑大闹一场了,这些年述职时受的委屈,忍的白眼,可都是有地方撒了。

    胡春蔓摩拳擦掌,期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群殴,几乎完全无视了金瑶冷如青铁的面色,铃铛就在眼前,胡春蔓想不通金瑶为何还不开心。

    “他不能死。”金瑶摇头。

    这四个字,让胡春蔓惊诧了,宋戈不死,铃铛怎么取出来?她胡春蔓可没这么大的本事,既取了人的五脏六腑还能留他苟活。

    “我知道,”胡春蔓回过神来,疯狂点头,不断应和,“你舍不得他,他一路伺候你,你用惯了,用顺手了,就想之前伺候你的小花小翠,她俩出嫁时,你不也是念叨了好些年,可他不是人,他只是铃铛罢了,你总不能对一堆叮叮当当金铃铛动了真情。”

    胡春蔓脑子转得飞快,又出了个主意:“这样吧,我帮你照着捏一个人出来,和他一模一样,语气也一样,神态也一样,性格勉强也能一样的,不对,性格还能更好一些,任你打任你骂,还能同你一块儿长生不老,寿与天齐。”

    金瑶摇头:“那也不同。”

    “有何不同?”胡春蔓逼近两步,鼻子都快要怼上金瑶的下巴了,她踮着脚,和金瑶平视,皱眉问,“我便不懂了,小瑾涉世不深,被那长得俊的男人哄一哄骗一骗便跟着人跑了,我也就算了,老匹夫性格古怪,能遇到一个忍他的,我倒是还想谢谢人家,他们一个两个闹腾也好,为情所困也罢,那都是他们,可山神娘娘您是什么身份的人?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不让我动手替你挖他的心,是因你真的喜欢他,他有什么好喜欢的?”

    胡春蔓叹了口气,脚跟落地,微微颔首:“纵是他千好百好,可他连人都不是,你喜欢有什么用?”

    “喜欢本来就是没用的。”金瑶转头,她透过一指宽的窗户缝隙看着屋内被困在椅子上的宋戈,他明知道自己挣脱不开,却还是努力地扭转着脚腕,抽动着双臂,用力用到脖颈上青筋暴起,满头是汗,他喊不出声音来,便使劲地用脚尖敲着石砖地面,声音很轻,略带闷响,若是不仔细听,也听不出来。

    对于宋戈来说,挣扎是没用的,可他还是没有放弃。

    “我以前不理解人,他们总是会做很多无用却又耗尽心力的事,譬如十年寒窗无人问,再譬如……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我镇守昆仑时,很擅长权衡利弊,我只做对昆仑有用的事,可最终,还是落得被贬谪的下场,来了长白,我倒是学会懒散一些,起初你携灵兽投奔,我并不想开山门迎你们,因对我来说,此事并无益处,依我的性子,我若是管了,便不是管一阵子的事儿,而是一辈子。”

    “诚如我所料,你这个喜欢惹事儿的小狐狸,惹了一波又一波的麻烦,我替你们平了一趟又一趟的荆棘,你说,有用吗?”

    “有用啊。”胡春蔓双目逐渐泛起红润,“你救了许多无家可归的……。”

    “他们无家可归,与我有什么关系?”金瑶抢白道。

    胡春蔓张张嘴,哑然,喉咙一滚,只闷声道:“合着我这么些年,都是在麻烦你了?”她挺不甘心的,她满心满眼都是替娘娘打算的,她是盘算着豁出性命去帮金瑶的,到头来,竟成了她的不是。

    这场景让胡春蔓想到几年前和九婴的一场争辩,貌似也是为了情爱争论,九婴笑她当了一辈子的黄花大闺女,心智未开,丝毫不懂男女情爱,把万灵洞打理得犹如娘子军,油盐不进,就连滇池那边送来的许多好东西,胡春蔓也不肯接受,更是将辛承送来的一整套通讯设备碾得稀碎给人家又送了回去。

    临走前,胡春蔓更是指桑骂槐地好一阵痛斥:“辛承这人,年纪不大,手段挺深,他不就是在去年年底述职时得了昆仑青眼,他那一套什么信息系统我根本不需要,活了这么些年,连族里的人名都记不住,还得上个什么系统查,他这滇池管得也挺窝囊,瞧瞧我,哪家孩子哪年生,生的时候天色如何,树上停了几只鸟儿,路旁开了什么花,我闭着眼睛稍微想一想,都能记起来。”

    当时九婴也在场,听着胡春蔓骂了好一阵,才笑着说了句:“男人的献殷勤到了你的嘴里,全成了炫耀,你这样,将来可怎么办。”

    也便是这句话,俩人当即吵得不可开交,不过俩人吵吵闹闹的风格大家已然适应,并没觉得多出格,反倒是今日金瑶与胡春蔓的气氛,让屡次想要进来禀报的包姥姥连连顿步,只敢在院子外头静静等着,可不敢上前多迈一步。

    胡春蔓和金瑶的关系素来是极好的,虽平日里见得少,可逢年过节胡春蔓总是会拉着小少主的手去给金瑶磕头,起初胡春蔓是有私心的,金瑶厉害啊,纵然是个被贬谪的山神,那也是当过昆仑山神的神,守着昆仑大门口的神,万万年来都没人打得过的神,有了这样的狠角色傍身,也不怕自家的小瑾将来受人欺负了。

    “我若是知道,被小瑾磕了这么些年的头就得在你出事的时候把我的山神铃借出去,当年她磕第一个头的时候,我就该跪着磕回去。”金瑶像是知道胡春蔓心里在思量什么似的,她侧目,用指尖轻轻挪着窗户缝。

    窗户缝渐小,直到两扇窗框闭得严丝合缝,不漏一丝风,金瑶才对着胡春蔓道:“人,我保了,昆仑,你也不必上,我不介意我的铃铛在万灵洞丢了,你也别想着要去挖宋戈的心,咱们两清了。”

    金瑶招手,朝着身后画了个圈儿,屋内,宋戈正努力地伸着脖子想要挣脱胡春蔓设下的寸步圈,术法突然失效,宋戈没有准备,直接连人带椅子栽在了地上,他没多想,直接从地上爬起来准备闯门出来,却发觉大门又被金瑶给封住了。

    莫说在屋内的宋戈,在屋外的胡春蔓也打不开。

    胡春蔓愕然回头,只瞧着金瑶往院子外头走去,她像是知道包姥姥一直在外候着,还未走到,便扬声一句:“有什么话快说。”

    包姥姥略微犹疑,还不知道这番话是对着自己说的还是在问自家胡娘娘,却听到自家胡娘娘委委屈屈的一声喊:“你就这样不要我了吗?”

    喊声中带着丝丝悲痛,还有些小女儿的娇嗔。

    “我不会不要你。”金瑶虽是这样说,可依旧没有回头,跨过门槛,直接朝着侧手边的包姥姥问:“谁醒了?是那西南蛇族,还是莲花洞的那位?”

    包姥姥垂头拱手:“都醒了,一个闹着要见您,一个闹着不要见您,我这才是慌忙来禀。”

    金瑶倒是没细问,只说:“挺好,我偏就想见见那位……不想见我的人。”

    ***

    山楼。

    万灵洞初创时,山楼还有只有几排矮矮的高脚楼,后来人越来愈多,屋子便是越盖越高,高脚楼依山而建,顺势就形,跨过瀑布,绕过古松,把垂柳当帘,视奇石为壁,依山盘桓,建了足足九十九层,胡春蔓便是住在顶楼。

    山腰处有一株需两人合抱的三角梅,繁花似褥,一到花期,漫山的红色,极为壮观。

    关着丁文嘉的地方便在这三角梅枝叶的最下面,二层山楼的一个小房间,之前也是住过人的,临时拿来关着丁文嘉,也算是省事儿。

    金瑶进屋的时候,丁文嘉正在自己个儿给自己上药,她手背上有一块极大的擦伤,直接擦掉了整块的皮,露出血红的肉色,袖口上都染满了铁锈红。

    “上药做什么?你蛇族天赋异禀,待一会儿就自己好了。”

    丁文嘉低头,说得很是直白:“我低头上药,我不就得抬头看你了吗?多尴尬。”

    这语气还算是好的,金瑶甚至还听出了一些愧疚的味道,看来丁文嘉口中的“不想见自己”,和金瑶所理解的有些出入。

    “我还以为你是恨我的,恨我恨到不想见我的那种。”

    “我恨你做什么?”丁文嘉抬手,把带血的棉球扔进面前的托盘里,也对,她本就不需上药,她目光低垂,刻意躲过金瑶,“我骗了你,你该是恨我才对。”

    “噢?”金瑶顺势坐下,优雅舒展地翘起二郎腿,身子一斜,胳膊肘一抬,手背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问,“你骗了我什么?不对,是你又骗了我什么?”

    第103章  第17章 你怀疑谁?我认识吗?

    丁文嘉愣了一下,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金瑶如数家珍般给她数落起她的条条罪状:“是骗了我你早就想借用我的手除掉肖金枝?还是故意把你父亲留给你的日记给我,转移黑月的视线?亦或者,是偷偷用宋戈的手机定位跟踪我俩?”

    金瑶往后一仰,忽而觉得后背空空,这才意识到,自己坐的不过是个没有靠背的圆凳,并非她山神宝座,也不是宾馆里舒心温馨的沙发。

    罢了,必要时刻,不讲究这些。

    “你都知道?”丁文嘉黯然失色,原本的她,像是怀揣着一个秘密的小偷,自以为是地在金瑶面前怀璧逃窜,常常以自己没有引起金瑶疑心而自傲得意,可如今呢,她的隐身斗篷被金瑶一点点地撕开扯下,金瑶虽只是寥寥几语,可丁文嘉知道,若是细讲起来,自己那点儿小心思,怕是要被金瑶扒拉得连底裤都不剩下。

    破罐子破摔吧,反正已跌坠到谷底,她还怕什么呢?

    “是因为我弟吧。”丁文嘉昂起头,她脸上还有数道擦伤的痕迹,胭脂一样的红色顺着她的额头爬到眼角,蛇族的天赋果然出色,这些擦伤的痕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愈合,且就丁文嘉抬头的功夫,金瑶便亲眼瞧见一条针一样的小疤重新长好。

    “什么?”

    “因为宋戈,你才没有揭露我,你担心如果和我撕破脸,他会为难?你不想让他为难。”

    “不是,”金瑶摇头,“他是个明白人,他不会为难的,如果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儿他就要犹豫不决的话,那他也太愧对我这番厚爱了。”

    “那是为什么?”

    “丁文嘉。”金瑶鲜少直呼丁文嘉的名字,“你非要问我为什么,我只能说,是因为你还没有重要到我要和你计较的地步。”

    金瑶指了指自己:“我这个人心很大,但凡不影响我风花雪月的事儿,我都能放过,你觉得……你会比长白山秋季落下的第一片树叶,冬天里飘下的第一粒冰籽更加重要吗?”

    更加重要吗?重要吗?吗?

    这段话不断地在丁文嘉脑海里回荡,是啊,她高估自己了,从初中到大学,一直拿着奖学金往家里捧奖状的人,一直在开学期末都要上台演讲的人,一直活在聚光灯下就连跨行开拳馆都能拿到全国百强的人,突然不被关注了,她还真……有些不适应。

    “原是我们对你来说都不重要啊。”

    “不对。”金瑶改口纠正,“宋戈就很重要。”

    丁文嘉听了,忽而失声,继而低声嘀咕重复了一句:“宋戈很重要,呵呵,是啊,他很重要。”

    “其实一直看不起他的是你,对吧。”金瑶像是戳中了丁文嘉的心事,她看着丁文嘉猛然抬起瞪如铜铃的眼睛,一点儿一点儿地勾勒出她那片小小私心,“其实你一直不大喜欢这个弟弟,虽然在宋戈的印象里,你是这个家里唯一对他好的人,可你对他好的目的是什么呢?是真心为了他好?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表现欲?”

    “一个被领养的不受宠的弟弟,恰好满足了你需要释放的温暖信号,你对他有一分好,你就会对外说一分,从初中到大学,你的每个同学都知道你有个被领养的弟弟,肖金枝知道宋戈这么多事儿,也是你说的吧,也许丁旺福死后,你的确对这个弟弟产生了一些感情,可不得不说,在某些时刻,他只是你表演善良的工具罢了。”

    “你的确很大方,”金瑶点点头,可语气不像是夸赞,“我看过你送给宋戈的那套房产,价值不便宜,可丁文嘉,一个从小什么都不缺的人,给点东西给别人是很容易的,从小到大,你拥有的太多了,一切都来得太容易,可宋戈不同,他和梁霄合伙做生意,梁霄出钱他出力,宋戈一个人承包了客栈几乎所有的杂物,还要兼任摄影师,他每天一睁眼就有干不完的活,只有淡季的每天下午能抽出一个小时坐在他的小露台上发呆,因为到了晚上,他还要去值晚班。”

    “他很努力,努力去配上自己拥有的资源,努力不去拖你们后腿,在客栈的那几天,我下午总是能看到他坐在自己的露台上,透过错综的月季花枝叶,我总能听到一首歌,他一下午就听那一首歌,不断的循环,他的快乐很简单,简单得和他的人一样。”

    金瑶收回有些飘忽的眼神,只低眉看着眼眶渐红的丁文嘉:“当然,我不是说你做得有错,你给宋戈的温暖是真的,让他有所依靠也是真的,这一切都很难得,他是应该谢谢你的,我也应该谢谢你。”

    丁文嘉眼皮子往上一翻,语气夹枪带棒:“山神娘娘的谢,我可担不起。”

    “但是你不该和他们联手。”金瑶话锋一转。

    丁文嘉蓦然回头,直勾勾地盯着金瑶,浑身似被冻住,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对吧。”

    丁文嘉磕磕绊绊,“我”啊“你”啊重复了好几次,却仍旧组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和魔鬼交易,你不会赢的。”

    丁文嘉嘴角不自然地扯了扯:“什么意思?”

    金瑶顿了顿才说:“从屯昌回来后那几天,有人一直在用林小玲的微信号和我联系,单方面的,无非是一些问好的话语,我没回,因为我知道对方是谁,不过我也没拉黑,我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我这个人挺无聊的,既然留着林小玲的微信号,就顺手刷了刷她的朋友圈,她的朋友圈大多是在林子里的自拍,各种的,仰拍、俯拍、侧面拍,我能看出来,那是在屯昌的林子,可是有一张今年年初的照片,不是在海南。”

    “是在苍山。”金瑶一语既出,故意停顿,像是给丁文嘉机会去回忆和反省,可丁文嘉什么也没说,金瑶只能自顾自往下细说,“那是一张很简单的图,她带着一顶米色的遮阳帽,穿着墨绿色的麻布衣,怼着脸拍了一张,没有定位,也没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可她身后的树,我认得,那是苍山北坡上的一棵树。”

    丁文嘉这才是噗嗤一笑:“你认得?”

    她眯着眼睛看着金瑶:“那不过是一棵树罢了,这长白上那么多松柏,难不成你都认得?”

    “我都认得。”金瑶点头,“每一棵,我都认得。”

    “那不是……。”丁文嘉本来想说,它们都是一样的,恍惚间她明白了,金瑶与他们是不同的,并不是说金瑶是神,他们是人,而是说金瑶的关注点和他们是不同的,她不在乎人,她只在乎山里头的东西。

    “然后呢?”丁文嘉本想着听金瑶后头的长篇大论,想来她如此有底气,必定是反复推敲,足以旁征博引,瞧着金瑶微抬下颌淡然自若的样子,想必她已经等着手捏证据打丁文嘉的脸了。

    “没了。”

    “没了?”

    “对,没了。”

    “就凭这儿你就能怀疑到我?”

    金瑶沉思片刻,像是在认真思考,继而耸肩摊手:“除开和你联系,我实在想不到她为何突然去大理,而且还是偷偷去的,你记不记得在星星民宿的时候,宋戈那位老同学说过,这位林老师……可是几年都没离开过屯昌的。”

    “所以?”

    “丁文嘉,我不是在问你,我是已经笃定了你和Yama有关系,在通知你,你觉得……我有必要和你说太多吗?”

    “没有必要你也说了。”丁文嘉扭头,“你想如何处置我?”

    “罚你不吃晚饭吧。”金瑶倒是没犹豫,仿佛跨进这屋子里的第一秒,她就已经替丁文嘉想好了下场,不仅不能让她吃,还得让包家那几个爱吃的小姑娘开着门蹲在门口吃给丁文嘉看。

    “金瑶!你脑子坏了吧!”丁文嘉“蹭”地一下站起身来,满腔的恨铁不成钢,“你未免太意气用事了,你喜欢我弟弟我知道,我也看出来了,可我勾结外人,打你的主意,按道理你得把我碎尸万段的,你之前知道了,不言语,我当你蛰伏布大局,可你如今揭破了我,你竟然只罚我不吃晚饭,你好歹罚我一些厉害的,譬如断手断脚,或者给我施个咒法,让我生不如死,再不济,你也得像是对祝知纹一样地对我,把我发配得远远的,让人看着我,还专门找那种和我不对付的人看着我,让我日日烦心,你……你……你……你。”

    丁文嘉指着金瑶一连说了七八个“你”,半晌也没“你”出个结果来,她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赌气似的:“你太让我失望了。”

    金瑶觉得好笑:“我不折磨你,你还不乐意了?”她耸肩,不啻道:“你欠虐?”

    这倒也不是,丁文嘉冷静下来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她也不是真想求死,丁文嘉抿唇,还未说话,金瑶便是接道:“你左右也没给我造成什么麻烦,Yama让你干的事儿你不是一件儿也没干成吗?”

    丁文嘉眼珠子一瞟,傲娇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没干成?”

    金瑶冷冷哼了一句:“如果你干成了?他会通知小山他们来吗?他这人,做事极爱留后手,发布任务都是一拨一拨地来人,第一拨失败了,第二拨立刻补上,自己从来不亲自动手,倒是能召集不少人马替他干活,其实你和小山的目的并不相同,他们是为了夺取山神铃回海家报仇,我猜,Yama应该是透露了一些你父亲的消息,或者是以此为要挟,逼着你一直跟着我,不管如何,他是冲着我来的。”

    “他是谁?”丁文嘉蹙眉,“他到底是谁?”

    “他未必是个人。”

    “什么意思?”

    “百年前,玄女为了扰乱昆仑,放出了一股邪祟侵入万灵洞少主柳锦绣身体,引得她背弃万灵洞,放火烧山,还伪造了胡春蔓的书信,引诱小少主外出历劫,后来,柳锦绣死了。”

    “然后?”

    “她死了,邪祟去了哪里?”金瑶像是反问丁文嘉,又像是提醒丁文嘉Yama是谁。

    丁文嘉沉默了,她抬眼,低头,又抬眼,又低头,大拇指的指甲一直反复扣着食指的指节,一下,两下,直到指腹都被剐蹭出红红的印记,她才小心翼翼试探了一句:“我身上?”

    “你做梦呢?”金瑶微微蹙眉,她有些不理解丁文嘉的脑回路了,之前巴望着金瑶折磨她,如今什么腌臜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

    金瑶微顿:“其实,我比较好奇的是,当年玄女放出来的,到底是谁的恶念,为何如此针对长白和我?”

    “这还有分谁的?”丁文嘉瞪大眼。“你怀疑谁?我认识吗?”

    金瑶慢慢转头看着丁文嘉,唇角自然上扬:“你认识。”

    第104章  第18章 我有事儿,先出来了……

    金瑶起初是犹豫的,对于丁文嘉,她虽然不记恨,可也没太多的好感,可她还是说了这个故事。

    因为她需要丁文嘉身上的特质,西南蛇族虽然受伤可以自愈,可如丁文嘉这种寸寸筋断还能痊愈如常人的蛇族人,凤毛麟角,这万万年来,金瑶也就遇到过丁文嘉这一个。

    想来也是,若非这丁文嘉身上有些特别的东西在,金瑶何故与她拆丝穿线般地讲林小玲的事儿?

    “很久以前,我还能打。”金瑶这故事的开头有些干涩,丁文嘉瞧着她,眼神微微眯起,仿若在说——“你什么时候不能打了?”

    金瑶觉得这种疑惑很有道理,便是换了个措辞,精准定位:“封神榜前吧,那时候你还没出出生。”

    “废话。”丁文嘉轻声呢喃了一句,金瑶没理会她,只示意她认真听,“商周时,百妖横行,姜子牙带兵伐纣的时候,我并不在其中,可祝知纹在,那时候,他还是飞廉,鸟身鹿头,读过孟子吗?”

    丁文嘉摇头,又道:“宋戈许是读过。”

    金瑶点头:“他喜欢看书,孟子原话‘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说的就是他。”

    “没懂。”

    金瑶深吸一口气,心里想着若是和宋戈说话,怕是不用这般费劲,她还是耐着性子解释:“意思是,他当年是被骑着的一只鸟。”

    丁文嘉“嗯”了一声,示意金瑶继续。

    金瑶叹气:“和你说话也是困难,你好歹也是大学毕业的,放在古代,好歹也是个乡里秀才,怎地一点文学常识都没有。”

    丁文嘉“啧”了一声:“我学理科的,宋戈才是学文的。”

    金瑶挥手,示意她继续听:“可当时,祝知纹差点就没被封上神。”

    “为什么?”

    “他心有杂念。”

    “切,这算什么,纣王这种昏庸无道的都能被封神。”丁文嘉咂舌,又解释,“我也不懂,是之前宋戈和我说的。”

    “不同。”金瑶摇头,“纣王被封的那叫天喜星,掌管人间喜事,图的是他天生的富贵命,给人间姻缘带来好运,可祝知纹什么都不是,他出身妖兽,而且还是半鸟半鹿,羽族和走兽都不喜他,加上伐纣之时,他闯过祸,有过恶念,险些叛乱,是被人发现了才及时悔改,当时封神名单上并无他飞廉的名字。”

    “然后呢?”

    “我加上的。”金瑶半捂着额头,丁文嘉看不清金瑶的脸色,不过听着金瑶的语气,似有些悔恨,也是,倘若这Yama真是祝知纹,那金瑶可是从头犯错犯到尾了。

    不对啊,如果Yama是祝知纹,金瑶还去屯昌鹿耳洞救他做什么?岂不是自找麻烦?

    又不对了,这时间对不上,丁文嘉很早就接到Yama的消息了,可祝知纹是最近才被金瑶救出来的。

    丁文嘉想不懂了,只认真地盯着金瑶。

    金瑶摊开手,露出半张脸,她眼里写着些许的疲惫,这是她少有的一种情绪:“我虽从未上过封神榜,可早就是无冕之神,我守着昆仑和天阶,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凡人和妖兽穿得漂漂亮亮的,一步一步跨上天阶,准备超出红尘,而当时的飞廉,顶着断了一半的鹿角,拖着凌乱不堪的鸟羽,上面还有血渍和伤口,而他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铁项圈,项圈内侧有铁刺,直接扎进了他的脖颈,他不能说话,可怜得像是只丧家犬。”

    “你心软了?”

    “没有。”金瑶摇头,“我天生就是个心冷的人,我只是觉得他看起来很惨,可至于他可不可怜,应不应该被救,和我无关,我只是守着昆仑大门的人,我要做的,就是确保他们当中不要混进什么奇怪的人。”

    “那你怎么把他名字添上的?”

    “很简单。”金瑶耸肩,“因为玄女要去掉。”

    “然后?”

    “没了。”

    丁文嘉瞪大了眼,仿若听到了比可怜祝知纹更加可笑的原因,她微张唇,反复确认:“就因为那谁要去掉?”

    “我当时特别不喜欢她,所以当时她做的一切决定我都喜欢去反对,不行吗?”金瑶反问,语气倒是坦坦荡荡,不过这“当时”二字用得好,有股子“物是人非”的味道。

    “现在呢?”丁文嘉眉毛轻轻一挑,“你喜欢了?”

    “对她无感。”金瑶没说谎,纵使她嚷嚷着要去昆仑报仇讨个公道,可对于玄女,她似乎没有之前那般洪水一样的恨意了,虽玄女将自己囚禁了三年,又贬谪于苍山,可金瑶如今心态不同了,她对玄女,无怨无恨,没什么感觉,她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至于玄女对她的感情又是如何,她压根不去关心。

    “所以?”丁文嘉想要听个后续。

    “飞廉入了封神榜后,被封为风神,他身上的伤逐渐好了起来,鸟羽渐丰满,鹿角也光亮好看,我俩并不是同一支系,相交甚少,后来我犯了一个小错,他替我求情,彼时玄女还不敢罚我,便是杀鸡儆猴,拿他开刀,抹了他在封神榜上的名字,从此天下再无风神,倒是我身边,多了个姓祝的副将。”

    “那段时间,我俩日夜相伴,感情甚是深厚,配合默契,战无不胜,玄女怕是看不下去了,可祝知纹的名字是她亲自抹掉的,祝知纹落魄之际,无处可去,别人都不愿意要他,是我收留了他,大家也都知道,玄女无从下手,竟起了个诡异的心思。”

    “她诱骗祝知纹去了昆仑鼎墟,那儿封着天下间所有人的恶念,她想去看看,祝知纹心里头的恶到底是什么,她想借助祝知纹的手,杀我于无形。”

    “她为何要杀你?”丁文嘉微微皱眉,自打她和金瑶相处以来,听到过不下于十次玄女要杀金瑶的事儿,可究竟为何?杀人总得有动机吧,有人为钱财,有人为爱怨,当然,也不排除玄女心里变态,可能掌管昆仑的人,这点心理素质还是得有的吧。

    “一山不容二虎,”金瑶耸肩,又表示怀疑,“我觉得是这样。”

    丁文嘉不去追究,只问:“后来呢?”

    “他俩在鼎墟的场景我并不知晓,我只知道,祝知纹回来后,并无异样,也并未对我动手,反倒是……对我呵护备至,我渴了便给我递水,我饿了便亲自下厨,他做了很多副将本该做的事儿,令我……,”金瑶迟疑,啧啧两声后,才认真道,“令我怀疑是不是给他的俸禄给低了,导致他如此暗示我。”

    丁文嘉白眼一翻,仿若开车多年的老司机,语气熟稔地道:“娘娘,您是真没心还是假没意?我瞧着……他从头到尾对你,都不像是单纯的下属对待上级。”

    “你也觉得吧。”金瑶微微点头,动作幅度不大,还略带诧异,“有点过于谄媚了,我不喜欢。”

    丁文嘉扶额,抬手示意:“您继续。”

    “后来某一天我发现,他的鹿角没了。”

    “没了?”

    “对,没了,齐根没了。”

    “我去。”丁文嘉咬着牙,这得多痛。

    金瑶摇头,说了句“我不知道”,继而又点头说:“后来我才知道,玄女喊他去鼎墟的时候,他便猜到玄女会对自己下手,可他不好明面上抵抗,便是将自身所有的恶念暂时封存在自己的鹿角中,好让玄女看不清他的心,据他所说,鼎墟是个极其可怕的地方,没有光,没有亮,他们当时站在深渊中央的石柱台上,周围又冷又热,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像是有人在咆哮,又像是有人想要把你往下拽,他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让玄女相信,他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恶念可以利用,才放他出来。”

    “可自打他去了一趟鼎墟后,他压制在鹿角里的恶念便控制不住了,他瞒着我,自己割下了鹿角,扔进了鼎墟里,以为从此便是无事。”

    丁文嘉“嗯”了一声,忽而缓缓的说:“可……祝知纹的鹿角不是会变成人的吗?”

    “你也发现了”金瑶缓缓往下说,“所以没过多久,鼎墟就出事了,这件事儿闹得不小,昆仑诸神花了很多精力去平息这件事,就连当年和我联手创昆仑的天帝,也因此殒命,所以后来才有了玄女的专政,而祝知纹……也是在这件事平息后的第三年,喝醉了酒才告诉我,这阵动荡的起因……竟是他三年前自作主张丢进的那截鹿角。”

    “那怪你对他虽仁至义尽,却又冷冰冰的。”丁文嘉不由得感慨。

    “我一直想知道他那截鹿角里,封印的到底是什么样的邪念,让他宁愿冒险偷偷跑进鼎墟丢了它,也不愿意和我多商议一下,诚如你说,祝知纹的鹿角和旁的邪念不同,他的鹿角是可以化作分身的,这样一截东西进了鼎墟那种地方,难免会产生一些奇怪的反应,我怀疑,当年诸神重封鼎墟时,那截东西便跑了出来,并未被封住,后被玄女利用,扰得柳锦绣放火烧长白的,和这截东西,应该也脱不了干系。”

    丁文嘉忽而惊呼了一声,喉咙一滚,眼睛睁大,磕磕绊绊的说:“那祝知纹被关在鹿耳洞的时候,所受的惩罚是……。”

    “山长一岁,角长一寸。”金瑶倒吸一口气,“玄女这是要……利用他的鹿角滋养出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不对不对,”丁文嘉摇头,“他当年已经把那截鹿角割掉了,再长出来的,便是新的,能有什么恶念之说?”

    “割不干净的。”金瑶指了指自己额头,“鹿角连骨,他割不干净的,譬如万家的那位万十三,他不就是因为捧了一截鹿角回家,放大了内心自己的欲望,他的欲望,是男欢女爱,是他得不到的那种痛快,所以他夜里做的梦都是那些云雨之事,现在关键的问题是,我并不知道祝知纹在鼎墟里被放大的欲望是什么,他不肯告诉我,可如今来看,这个叫Yama的多半就是那截逃出来的鹿角,他本身只是祝知纹的欲望,历经沧海桑田,他的能力已经远超祝知纹本身,而Yama处处和我作对,让我不禁怀疑,当年的祝知纹是不是……对我心怀不满。”

    “他有什么心怀不满的?”

    “我当时对他很是严苛,他初入我军,规矩不熟,一旦犯错,我都是往死里教训的。”金瑶似想到当年征战时的荣光,大手一挥,“你不懂,军令如山,你只会认为我冷血。”

    “我这……。”丁文嘉硬生生将自己想要说的话给吞了回去,她紧紧地抿唇,昂头看着金瑶,“说吧,你到底想如何处置我?”

    “不是说过了吗?”金瑶起身,作势要走,抬腿走了两步才回头,“晚上不准吃晚饭。”

    丁文嘉起身欲拦:“我说正经的,不吃晚饭算什么,当年我减肥辟谷的时候,连续一周只喝水都扛过来了。”

    “我倒是有其他法子让你将功补过。”金瑶总算是说到正题了,经过她冗长又真情的铺垫,如今的丁文嘉什么都愿意往嘴里吞,只要别放过她,让她心里舒坦,金瑶怕是提什么要求丁文嘉都会答应。

    “什么?”

    “我还不确定,你先欠着吧。”

    这怎么还能欠着呢,对于丁文嘉来说,愧疚感可是会生出利息来的,当下打她几拳踹她几脚能好的事儿,若是耽搁上一年半载的,怕不是要她拿命偿了。

    说话间,金瑶已经出了房门,门外还有俩小姑娘守着,丁文嘉知道这俩小姑娘的厉害,也不敢追出去,只立在原地,忽而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叫了一声:“妈诶,忘了梁霄!”

    ***

    此刻的梁霄正站在街边一动不动,身后的佳园早餐店早就关了门,他看了一眼手机,下午六点了,丁文嘉让他在这儿等着,他便是傻愣愣地一直站着。

    最开始,他还是能蹭人家早餐店一张板凳的,可下午四点,人家怎么着也得关门了,梁霄本来想着单独把这板凳给买下来,大街上的,至少让他有个座儿吧,可人家一听就觉得奇怪,两百块钱,就买个他们择菜用的小板凳,这怕不是有什么阴谋吧。

    也怪梁霄,大理是网红旅游城市,物价高于收入,客栈自己的定价也不低,久而久之,他对物价都有些模糊了,出口就两百,应当是把人家给吓到了。

    可丁文嘉让他等着,他总得等着,他也不敢给丁文嘉打电话,万一人家正火拼呢?他只敢发微信。

    梁霄掏出手机,扫了一眼微信图标,忽而看到绿色图标上冒出个小红点,兴奋地点进去,才是一眼,就暗骂了一声“艹”,公众号推送。

    真烦,梁霄像是把等待的烦躁气全都撒在这公众号上,歘歘歘几下全点了取消关注才解气。

    他转到丁文嘉的对话框里,从上午到下午,十个小时,全是他发的,从表情包到文字,丁文嘉一条都没回。

    宋戈也是,至于金瑶,他没敢联系。

    都等了一天了。

    梁霄不断地切换微信对话框,憋足一口气,跟潜水似的,猛吸一口气,歘歘歘几下,发了条消息给金瑶:“你们在哪儿?”

    想着反正都发了,倒不如多问一些。

    梁霄继续发:“你知道文嘉在哪儿吗?”

    本来没想着金瑶会回复他,没想到对方秒回:“他们在的地方没有信号,都还好。”

    他们在的地方?

    梁霄继续问:“你们不在一块儿?”

    对话框那头,弹出了一个两秒的语音,梁霄点开,贴在耳朵上,瞬间,哓哓风声往他耳朵里灌,金瑶在那头扯着嗓子喊:“我有事儿,先出来了。”

    第105章  第19章 你的千年藤能做我几个肉身?……

    梁霄不知道金瑶说的没有信号的地方是指哪里,他只是很想见见金瑶,很想当面问问丁文嘉的情况。

    明明电话里都可以说清楚的事儿,梁霄却一再的坚持,金瑶看了一眼旁边的胡春蔓,一只手捂着电话听筒,像是在征求胡春蔓的意见。

    胡春蔓知道金瑶是在看着自己呢,可偏生装作没看见,侧过脸,十分矫揉造作地摸了摸身边的松叶,又低头,抚了抚突兀嶙峋的松树皮。

    金瑶回:“行吧,你在哪儿?我过来。”

    金瑶说完,摁断电话,把手机网风衣里一插,胡春蔓就急了:“你还真去?”

    金瑶瞧了她一眼:“你刚才不是没反对么。”

    胡春蔓指着自己鼻尖,手指头恨不得戳进鼻孔里:“你刚看不见我满脸写着不乐意吗?”她翻了个白眼,“多少年都没见过外头的人了,我可不习惯。”

    “得了吧。”金瑶扬了扬下巴,“今天不还从外头闯进好几个么,你不都见了吗?也没见你打架的时候蒙着眼睛啊。”

    “行吧,”胡春蔓不挣扎了,强词夺理这一招,金瑶回万灵洞之前她胡春蔓也是玩得一溜一溜的,这胡搅蛮缠的鼻祖回来了,胡春蔓是不打算在这方面赢了,她摊手,“去就去。”

    金瑶瞧了一眼胡春蔓身上米白色长旗袍,腰侧还绣着缠枝梅花的图样,最近这几年的确出了不少改良旗袍,可胡春蔓这一身,明显走的是复古风,金瑶瞧了一眼胡春蔓这旗袍边上挽的金线暗纹,对她点了点头才说:“咱回镇上,刚好,买一身新衣服,时代变了娘娘,现在已经不兴这个款式了。”

    胡春蔓指了指金瑶身上的风衣:“就兴这儿破烂布似的大衣?连扣子都没有。”

    金瑶撩起自己腰上散开的腰带,解释:“这就是敞开穿的,要合上就系腰带。”她挥手,“你落伍了,你不懂。”

    “我不买。”

    金瑶指了指自己兜里的手机:“手机是宋戈的,支付密码我知道。”

    胡春蔓立刻改口:“买也行。”

    ***

    许是想到不是花自己的钱,又许是胡春蔓真真是太多年未曾离开过长白,纵是在这种菜市场一般的街边小门店,胡春蔓也可以逛得酣畅淋漓,欲罢不能。

    “就这三件,我不多买,包起来。”胡春蔓指了指柜台上搁着的三条裙子,朝着靠着柜台哒哒哒发信息的金瑶努了努嘴,像是在示意——“你该付钱了”。

    “等会儿。”

    胡春蔓一扭头,瞧见店外头站着一个人,牛高马大,脸色赤红,额头带汗,一个男人,在一家女式服装店前反复徘徊,反复朝里头探头看,这本身就足以令人怀疑。

    胡春蔓背过身,背对着外头的梁霄,只看着金瑶,小声说:“你是故意晾着他的吧。”

    金瑶头也没抬,还在继续发消息,只问:“谁?”

    胡春蔓压低声音,整得和特务似的:“就外头那个,别抬头看,诺,你从这镜子里看,”胡春蔓慢慢挪动柜台上一个红色塑料化妆镜,镜子背面还是上世纪90年代最流行的画报女郎,满满的时代感,“看到了吧。”

    金瑶抬头,胡春蔓跟在屁股后头就提醒:说了让你别抬头。“

    “来了?”金瑶收起手机,“我不是晾着他,是真没看到。”金瑶回头看了胡春蔓挑的几件衣服,嘱咐她,“你再选选,宋戈很有钱的。”

    ***

    店外。

    梁霄显然是跑过来的,赤脸红脖的对着金瑶就问:“你们仨去哪里了?”

    “我有事情要你做。”

    “我能见一眼文嘉吗?”梁霄擦了把汗。

    “不能。”金瑶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感情,像是传话筒,“我电话里都和你说过了。”

    是啊,金瑶说过的事儿,向来都是斩钉截铁不容改变。

    梁霄手捂着后脑勺,张着嘴,整个人像是被烧焦了似的,一动不动,他忽而猛地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不像是做戏,这是十足的一个耳光。

    他扇完立刻蹲下,双臂耷拉在膝盖上,声音低沉,听着有哽咽的声音:“我就不该让她一个人追出去的。”

    金瑶微微扬了扬眉毛:“追什么?”

    梁霄抬起半张脸,猩红的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便是一五一十地把丁文嘉如何从早餐店追出去,又如何嘱咐他全都说了,一股脑儿的,一点儿细节都不放过。

    金瑶听了,点点头:“那她还挺机灵的,我还以为他们是商量好的。”

    “什么商量好的?”梁霄听不懂了。

    “没事了。”金瑶显然不想和梁霄多说,相比起丁文嘉,梁霄的思路与金瑶总归有些不同,他所有关心的点都围绕着丁文嘉,而丁文嘉倒是很擅长把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地去冒险。

    其实金瑶有些奇怪,丁文嘉和梁霄的信仰如此不同,为何还能如此坚定地走到现在,可看着梁霄皱起的眉头,紧握的拳头,以及脸上还未褪去的红色巴掌印,金瑶好似有些懂了。

    “你去一趟长沙。”金瑶忽而开口,“地址我待会儿发你,你去找这个人,把这包东西给他。”金瑶从兜里掏出一个白色塑料布包裹的东西,上面缠了好几层黄色胶带,缠绕得还挺随意的,像是快递站闭着眼睛打包出来的半成品。

    “到了再打开。”金瑶反复叮嘱,“就当是为了丁文嘉好,路上别看。”

    梁霄自然是好奇的,不由自主地问了句:“什么东西?”他又问,“还得跑去长沙?”

    金瑶淡定挪开眼神:“救丁文嘉命的东西。”

    梁霄不多问了,只一跺脚:“我去!立刻就走!”

    ***

    长沙。

    都正街萌串串火锅店。

    姜多寿正坐在二楼窗户边,手里筷子夹着一根食指长的鸭肠,反复烫涮,左手摁着电话细细听电话那头人的安排。

    “嗯,知道。”

    “嗯,放心。”

    “嗯,会的。”

    “嗯,一定。”

    姜多寿词穷般除了应允还是应允,眼看着手里的鸭肠早就过了“七上八下”的最佳入口时间,他还是机械式地反复用筷子提溜着鸭肠,直到鸭肠都卷成团了,他才挂了电话,把手里鸭肠往自己个儿油碟里一丢,也不吃,只抬头看向坐在他对面嚼着脆毛肚的刁萌萌,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过阵子,长沙要来个人,来找我的,娘娘要我……控制住他,不让他乱跑,保证他的安全。”

    刁萌萌不以为然:“那就直接关起来呗?等风头过了再放出去。”

    姜多寿叹了口气:“看来娘娘要开始干大事儿了。”

    刁萌萌叼着毛肚含糊问了句:“娘娘现在在哪儿?”

    姜多寿摇头:“不知道,我也不敢问。”他顿了顿,才又说:“她在电话里问了我一句用芒丙老林的千年藤条捏肉身的事儿,还问我东北白、毛两家会不会,他俩家自然是会的,毛家的老祖宗阿毳是我亲自教了他的,白家的老家主白旗当年也是跟着半神去过芒丙的,我估摸着,娘娘现在不是在毛家,就是在白家吧。”

    姜多寿低头,一口把烫老的鸭肠给吞了,嘟囔了一句:“应该是在白家的,电话那头,我好像还听到了胡娘娘的声音,胡娘娘和白家关系好得不得了。”他说完,又嘿嘿嘿地笑了几声,“想想白家的老家主能见到胡娘娘,估计能把氧气管给拔了。”

    ***

    长白山南坡。

    自打神兽隐入长白后,胡春蔓为了保留实力想了不少法子,在东北发展出的白、毛两家,就是守护长白山的两道屏障。

    长白以北毛家坐镇,长白以南白家为屏,细论起来,终究还是白家与胡春蔓更加亲近一些,除开和白家老家主的交情之外,自然也是白家家大业大,和万灵洞相辅相成。

    百年之前,万灵洞大火之际险些倾覆,白家虽然自身难保,没有帮上什么大忙,可小少主敖瑾重振旗鼓后,白家也是第一个举手拥护的,以孱弱之师镇在了长白以南的村镇,也算是表了个态度——万灵洞再怎么落魄,他们白家打死也是不走的。

    当然,白家这副热心肠在好事者眼中总归有另一种解读。

    白家老家主心仪胡娘娘多年,为了她至今未娶,没有后嗣,不得不找了远房亲戚的一个孤儿当接班人的八卦流传得也是沸沸扬扬。

    胡春蔓自然也是听过,可听过又如何?白家人虽比普通人长寿,七十不见老,两百岁姑且算是平均寿命,可相比她这位“老不死”,白家人的寿命不过是白驹过隙。

    况且,白家家主世世代代都叫“白旗”,不就是为了营造他们白家延绵不绝的假象么,家主卸任后,老家主才换回自己的真名,上一任老家主算是任期最长的一位,有多长呢?大概是长到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本名,偶尔签字落款还总是写着“白旗”二字,新家主也不避讳,日常签字便是改用盖名字章,好让大家区分,这用笔写的,就是老家主签的字儿,用章子盖的,才是他的。

    胡春蔓这次难得踏出万灵洞,还是携了山神娘娘一起下山,白家自然早早地做好了准备。

    山下,瓜子花生奶茶一应俱全,新任家主也是匆匆从哈尔滨往这儿赶,至于老家主,就住在长白山下一家五星级养老院,反而比新任白旗到得更早。

    金瑶和胡春蔓被白家人接待到了一家民房,外头看着矮墙高树,土砖黄泥的,里头的装修却十分的现代化,屋子里还有一条十米长的养鱼池,里面养着各色锦鲤,瞧着挺贵,金瑶倒是不着急,趴在养鱼池旁边投着鱼食,倒是胡春蔓反复催促:“人还来不来了?”

    话说完,外头忽而传来一声极其夸张的吆喝声。

    “娘娘,胡娘娘来了,有失远迎。”

    声音倒是洪亮,倒是外头没见人影,过了好一阵,才瞧见一中年护工推着轮椅上的老家主缓缓过来。

    轮椅上的人虽是干瘦苍老,可容光焕发,他左手还打着点滴,面上罩着氧气面罩,氧气管就架在轮椅后头,方才不过大声喊了这么一下,便喘得氧气面罩上全是雾气。

    这是白家的老一任家主,也是多年前和胡春蔓传了不少绯闻和八卦的那位,更是那位随着九婴去过西南芒丙的那位。

    时过境迁,胡春蔓青春常驻,他已垂垂老矣。

    纵是如此,他看着胡春蔓的眼睛依旧放光,一时间都忘了向金瑶请安问好。

    护工将老白旗的轮椅停在养鱼池边,点了点头便出了门,还十分谨慎地关上门,老白旗目不转睛地看着胡春蔓,浑浊的眼珠子上像是蒙了一层水雾,他年纪大了,估摸着也活了两百多年,纵是按照白家人的寿命来算,也是高寿了。

    “娘娘……瘦了些。”老白旗眯着眼睛,努力去辨认胡春蔓如今的身形,他有些眼花。

    胡春蔓抿抿嘴,他俩也算是老搭档了,万灵洞里的日子过得很快,她不过是有一阵儿没出来,怎地白旗都老成这副模样了?

    “有事问你,容后再叙旧。”金瑶忽而挡在老白旗跟前,“我想问问你,用藤条编身子的事儿。”

    老白旗微微仰头,靠着轮椅靠背:“藤条编身子?”他使劲儿地去想,许久才轻轻点头,“哦,就是芒丙千年藤?”

    金瑶点头。

    老白旗“啧”了一声又说:“可这事儿,不是问半神或者老姜更清楚吗?”

    “他俩都在长沙,太远了,我很急,如果要取西南取藤条,怕是来不及,可你这儿有现成的。”

    “现成的什么?”

    金瑶挺直了身子:“当年你从芒丙回来后,不是特意带了些千年藤回来吗?东北和西南气候虽然相差甚远,可白家有的是钱,听说第一批没活下去,你便是又找人去取了一批,还特意造了个玻璃房子来养藤,这么些年,也该是养出了些结果吧。”

    “哦,是。”老白旗努力回忆起这件事儿,他不掌权已经许久,新任白家家主年轻时倒是时常来请教他,可最近几年,他身子骨不好,好几次都被送去了ICU,白家的事儿,也完全撒手了,可这件事儿,他记得很清楚。

    老白旗慢慢看向胡春蔓,轻声咳嗽了几声,呼出的水汽笼上氧气面罩,他喘了口气才说:“当年养千年藤,原本是为了帮胡娘娘重塑肉身的,只不过小少主本事大,没用上。”

    “现在也能用上。”

    老白旗目瞪:“胡娘娘怎么了?”

    金瑶摇头:“她无事,是我有事。”

    老白旗目光渐渐淡下,忽而又皱紧眉头:“山神娘娘你……。”

    金瑶慢吞吞地说:“你的千年藤能做我几个肉身?我全都要了。”

    “全都……要了?”

    【第五卷·玄女】

    第106章  第1章 今天月亮真圆啊

    人间爱吃瓜,神仙界其实也是极爱八卦的,玄女到底长什么样这一点,作为神仙界多年来的未解之谜,流传过许多版本。

    有好的,自然也有坏的,从美若天仙到丑陋不堪都有。

    有好事者更是巴着脸过来问金瑶,作为世上为数不多见过玄女的人,金瑶的嘴是多少人想要撬开的八卦之源。

    “不算太差,不算太好,你长得好看她便好看,你长得不好看她便不好看。”

    金瑶的回答神乎其神,那些不死心的人还会继续追问,亦或者换个人继续来问,金瑶那阵子也是闲得没事儿,天下的妖孽都已经扫平,她每日不是坐在昆仑天阶上头嗑瓜子,就是向祝知纹展示自己三口吃掉一个桃子的绝技。

    可金瑶的回答又是如此专一,每次的说法都是一样的。

    山神娘娘虽然活泼,也不算是个爱睁眼说瞎话的人,难不成这什么你好看她好看的说法是真的?

    不过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倒是有个不起眼的小神仙妄自猜测了一句:“难不成,是你长什么样子?玄女就长什么样子?玄女娘娘是面镜子吧。”

    这话说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合着就是没人见过玄女的真容呗。

    可如果真是这样,大家倒是愈发对玄女的模样起了好奇,带着一股猎奇的心里,有那么一小伙人就曾偷偷摸摸地进了玄女住的侧殿,当时玄女已经是天帝最得力的徒弟,天帝跟着金瑶开天辟地,元气大伤,后修养复原,精神抖擞了好一阵,下了次凡间,忽而又旧疾复发,眼看着身体就垮了下去,请了多少人来看过都不见好。

    逐渐的,作为天帝的首席弟子——玄女,慢慢替隐居的天帝上传下达,以至于后来,众神只见玄女不见天帝,流言渐起,便有人猜忌,这玄女口中的政令到底是李鬼还是李逵?

    金瑶自然也担忧过,可她自诩是一个不爱管闲事的神仙,为了维持人设,纵是心中万分担忧,面上也得装作蜻蜓点水般冷静,可私底下,她也是安排祝知纹去打听过的。

    无果,没人知道天帝的情况。

    依金瑶猜测,除开她之外,应当还有不少人都派人去打探过,不过既然祝知纹都打听不出什么,其他人应该也是一无所获。

    好在玄女虽然逐步掌权,可面子上还是给足了,金瑶的事儿,她一概不过问,金瑶要做什么,她也是通通批准,久而久之,大家似乎都忘了,这昆仑的主人到底是谁。

    可习惯于安逸的金瑶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切都是人家在韬光养晦。

    想想金瑶才从昆仑到长白,从长白到被囚于昆仑冰玉,再被流放到苍山,也不过是两百多年的时间,对于神仙的寿命来说,不说转瞬即逝,也并没有多长。

    玄女,是个极能隐忍的人。

    这样的人,如果不露出马脚,是不好对付的,不过好在……她已经露出破绽了。

    “她这个人,不自信。”金瑶看着山楼外头湛蓝的天,眯起眼,像是只偷懒的猫咪。

    “她还不自信?”胡春蔓在里屋沏茶,山楼后头就有茶山,早些年种上了茶树,一年一摘,自己收自己炒,虽比不上外头炒得火热的小罐茶,多少也有些茶味,能入口,纵使只是能入口,也是胡春蔓逢人必炫的好茶叶。

    金瑶这次来,胡春蔓少不了让金瑶也尝尝。

    胡春蔓端着两盏白瓷盏到了露台,顺着金瑶的话继续往下说:“她这个人,最是自大,每每上昆仑向她述职,都得用鼻孔看人,无论我这报告写得多么好看,她总能挑出错儿来,不指点一下她就跟心里有多不舒坦似的,”胡春蔓嗤之以鼻,“一股领导腔,看着都难受。”

    金瑶端过茶,闻了一下,没有喝,只搁在手边:“你见过她吗?”

    “见过啊。”胡春蔓靠着躺椅,十分悠哉。

    “我是说她的真容。”

    “没有。”胡春蔓摇头,继而愤慨道,“纵使她戴着面具,我也能看到她批评我时鄙视我的鼻孔。”

    胡春蔓一顿,又看着金瑶问:“你见过?”胡春蔓来兴致了,“诶,咱们刚才在白家说起玄女,大家都说从未见过玄女真容,两位白旗还特期待地看着你,想等着你说些什么,你倒是什么都没说,你到底见没见过。”

    “见过。”金瑶点头。

    胡春蔓趴在金瑶手肘上继续问:“她长什么样?”

    金瑶用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才说:“玄女是没有脸的。”

    “啊?”胡春蔓没明白。

    金瑶两手掐着自己的两颊:“她没有脸,她脸上像是一团雾,你永远看不清那雾里的东西,如果你非要她给你一个脸,那你是什么样子,她的脸就会是什么样子。”

    “什么意思?”胡春蔓身子不自主地往后仰,“她没有脸?那之前那些传说中见过玄女,还说她如天仙一般美的人,都是谣传?”

    “这你也信。”

    胡春蔓长舒一口气,身子像是枯萎的花骨朵儿一般:“你当真不要我陪着你上昆仑?”

    “不必了。”金瑶摇头,“白家若真的肯把千年藤全部借给我,这事儿……就不难办。”

    “他们家肯定给。”胡春蔓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如果还想要长白庇佑着,他们这点儿血都不肯出,也太过分了。”

    ***

    长白山南坡。

    夏天的东北多多少少是南方人梦寐以求的避暑胜地,尤其是从长沙这种高压锅式闷热环境里来的人,一旦奔进东北的怀抱,一个个的,都开心到不想离开。

    老白旗看了一眼手上的石英表,又看了一眼外头漆黑色夜色,快过零点了,然而两代家主之间的争端还没有结束。

    老白旗当年单恋乔家姑娘乔美虹的事儿也算是闹腾过一场,不过老白旗心里头清楚,乔美虹是不会喜欢他的,正是因为乔美虹不会喜欢他,他才敢打着追求乔美虹的幌子来隐藏自己真正的心思。

    他想要守护的人,不在东西南北,就在身边啊。

    “叔叔,这事儿……我不能听你的。”新任家主白旗是个看着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实则年龄也过了五十,这是白家独有的长寿秘法,不过纵然是五十,也算是十分稚嫩的一任白家家主了。

    也正是如此,这新任白家家主白旗起初总也离不开老白旗的帮扶,多少次难以服众的决定都是老白旗帮着压下去的,多少次危机也都是老白旗豁出老脸替他求人找关系才办妥的,就跟小娃娃学走路一样,老白旗想着自己先扶着一段,扶着扶着娃娃就会自己走了,自己就能撒手了,这下好,这小白旗一撒手就走得可快了,不仅走得快了,还连跑带跳的,让老白旗都跟不上了。

    金瑶想要千年藤这件事儿,原本不麻烦,麻烦的是她要所有的,必须是一根儿藤须都不留下。

    老白旗心里揣摩,这金瑶娘娘想要用千年藤做替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怕不是要断绝了昆仑那位的路子吧,要知道当年便有谣传,说金瑶被贬到长白之前和玄女交过手,金瑶下手狠辣,还令得玄女受伤,伤口处便是取了西南千年藤来修复的,不过除了金瑶,没有人知道玄女伤在了哪儿。

    不过也有人猜测这消息有假,毕竟几十年前毁掉芒丙千年藤的令,就是玄女下的,若她真的有伤,且只能用千年藤来修复保养,何至于自绝后路?

    白家这私藏的千年藤也是极为辛秘,若不是胡春蔓和白家的关系,怕是连万灵洞也不会知晓,白家偷偷藏了这么一截带到东北。

    金瑶如此在意这千年藤,老白旗怎么想都觉得和之前两人交手有关。

    如若真有关系,那小白旗所说的“只交大部分千年藤给金瑶娘娘,私下留有一些,万灵洞也不会知晓”的意思,便容易被解读成另一种图谋了。

    “你该不会是想着,若金瑶娘娘此次上昆仑落败,你还能拿着剩下的千年藤去讨好另一位吧。”老白旗一语中的,说话从不兜兜转转。

    小白旗听了眉眼如常,只摇头:“叔叔怎么能这么想我?”

    “你喊我一声叔叔,是因当年是我把你从村里带出来的,你我并无血缘关系,这你我都清楚,如今你厉害了,打年初开始,你许多事都不会来问我,我晓得,我身体不行了,你不问我也是为我好,你这一片孝心,我领了,可今日瞧见了胡娘娘,我这身子骨怕也是跟着沾了万灵洞的灵气,一下子又好了起来,你最近疲惫,刚好,我替你再分担分担,我这也是……心疼你。”

    老白旗没有一下把话说绝,尤其是万灵洞的事儿,他说胡春蔓给他带来了灵气令他康复,这种事儿一听就是假的,无非就是提醒小白旗,吃水不忘挖井人,上一个舍本逐末想要摆脱万灵洞的人的下场,大家也都是知道的。

    “叔叔,”小白旗忽而笑了起来,他笑声很轻柔,却带着一种王者段位打青铜的蔑视,“白家……的事儿……现在……怕是轮不到您……做主的。”

    “你出息了。”老白旗倒也没慌,他慢慢取下自己鼻腔上的氧气管,从轮椅侧边拨出自己插在插销里的收缩拐杖,一点点儿地把拐杖从捋长,单手撑着拐杖起身,挪步走到门前,“你再好好想想,我出去逛一逛,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改变主意了。”

    “叔叔,何必呢?”

    老白旗头也没回,只一点儿一点地走到门外,背着小白旗挥了挥手:“你再想想。”

    话语一落,老白旗突然看着旁边的人,这都是他带在身边的老人了,年龄虽然都是四十出头的,可也算是跟着他跟了三十多年,自打十岁小娃娃的时候就跟着老白旗上学读书。

    这三四个人齐齐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

    老白旗这才是安安心心地走出了院门,他轻轻推开粗糙带着毛刺的木门,看着外头光洁如新的水泥地,一百年前,这儿还是泥巴地呢也没电灯,也没这横贯在田野间的高压电塔,时间真快啊。

    老白旗昂头,听着身后院子里小白旗传来的哀嚎声,却觉得无比的动听。

    老白旗看着这漆黑如墨的夜空,夜空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可他却还是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今天月亮真圆啊。”

    第107章  第2章 替你看命相的那个人,是不是………

    翌日。

    昨夜金瑶和胡春蔓聊得久了,便挤在一张床上睡下的,天蒙蒙亮的时候,胡春蔓醒过一次,看到旁边的金瑶睡得很是规整。

    金瑶仰面躺着,两手贴着裤缝,两腿伸得直直的,膝盖并拢,似乎脚趾都在用力,看似睡着了,可又感觉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就能立刻从床上鲤鱼打挺坐地起身,操着刀子冲出去似的。

    门外来了人,是包家的那几个小姑娘。

    “娘娘,山下关着的那个人跑了。”

    “谁跑了?那个麻花辫还是姓丁的?”

    “姓丁的。”

    胡春蔓扭头想看一眼床榻上的金瑶,想着金瑶昨夜睡得晚,应当是还没起,可哪晓得,金瑶此时正直挺挺地坐在床榻上,背脊像是别了一根钢尺似的,面带微笑地看着胡春蔓笑。

    胡春蔓张嘴想问,却忽而噤声,挥手让包家几个小姑娘先退下,仔细关了门才问:“你故意的?”

    “什么?”

    “放走那姓丁的,是你故意的?”

    “我哪里来的本事啊。”金瑶这话说得……颇为虚伪,她没本事?她本事可大了去了。

    胡春蔓才不吃这一套,她压根没把金瑶这句话放在心上,只继续问:“那姓丁的到底是你的人不是?”

    “你觉得呢?”

    “她挺有趣儿的,能让昨天那伙人带着她进万灵洞,也算是她有些本事。”

    “什么本事,不过是人家想要利用她罢了,你还以为她真的是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才攀上这条线的?”

    胡春蔓瞪大了眼,顺着这话就坐到了床边:“可不是?如若不是她有些口才,那伙人发现她的时候,就会将她直接剐了。”

    “你也忒小瞧了那些人,”金瑶像是句句都和胡春蔓过不去似的,往常的她一直讲究“心宽体胖”,从未如此针锋相对,“丁文嘉还有利用价值,那个盖着斗篷的人看着厉害,活得长久,实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丁文嘉对她来说,就是送上门的宝贝,但凡有点儿脑子,都不会对丁文嘉提前下手。”

    胡春蔓不理解了,她蹭地一下从床沿跳起,双手叉腰看着金瑶:“你既如此看不惯她,又为何放了她?”

    金瑶微微抬眸,淡定得很:“我都说了,不是我放走的。”

    胡春蔓嗤之以鼻,一股子傲娇劲儿就上来了:“不是你放走的?不是你放走的她能走得出这山楼?包家那几个年纪虽然轻一些,可到底是个半吊子的蛇族,纵然伤能好全,可地形总还是包家人占了上风,能从她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你没帮?难不成是我帮的?”

    金瑶顺着这话就开始郑重其事地点头:“很有可能。”

    胡春蔓急得跺脚:“你脑子怕不是不清醒了,过去的你,杀伐果断,如今却……。”

    “蔓蔓,能活一个是一个吧,她不会害我。”金瑶改口又说,“纵是她有坏心思,以她的本事,也害不到我。”

    “那小山呢?”胡春蔓脸色极其不好看,“也放了?”

    “她和丁文嘉不同,”金瑶面色总算是开始变得正经而凝重起来,“天下是容不得两个定山者的,我和她,注定只能活一个了。”

    ***

    山下。

    关着小山的房间和寻常的不同,屋子里头看着还算是亮堂,可外头,却被密密麻麻的藤蔓缠得严严实实,从门到窗都裹得严丝合缝,密不透风,唯一的亮处,便是小山头顶一处狭小天窗,离地约莫五六米,远远看去,不过一个拳头大小,小山猜测,这个洞口,还不够塞她一个脑袋的。

    看得出来,人家是很认真地在关着自己了。

    可真能关得住她吗?

    小山在里头慢慢踱步,一点儿也不慌,她偶尔用手摸一摸湿润的墙壁,浓重的水汽仿佛在告诉她外头的藤蔓有多茂盛多厚实,可越是茂盛的藤蔓,却越是缠不住她。

    这一点,金瑶应该也知道,却还是虚有其表地遮掩了一道,好似这般装模作样一番就能换来些许心安似的。

    可小山也没想着逃,她原本要找的就是金瑶,如今就在金瑶的老窝,她逃什么?更何况,姐姐因金瑶而死,这笔账,她还要和金瑶算一算。

    怎么算呢?

    “我还没想好。”小山自言自语,小声嘀咕,她抬头,缓缓看着原本应该是门口的方向,她朝着门口走了两步,像是确认外头看守的人能够听到她的嘀咕声,才缓缓开口,“我是杀了金瑶呢?还是放了她?我还没想好。”

    外头看门的正是包家的大姐和二姐,包家的二姐包可爱是当年小少主敖瑾在万灵洞的玩伴,俩人抢着娃娃长大的,自也是见过不少市面,可敢把“杀了金瑶”这种话挂在嘴边的人,她还是真没见过。

    不过包可爱并不觉得可怕,反倒是觉得这个叫小山的神神叨叨不知所以,听了虽听了,也是左耳朵进右耳多出,还不由得咂舌:“瑶娘娘的藤笼还是厉害的,这关着关着又疯了一个。”

    “我是不怕金瑶的!”小山突然在里面回了一句。

    包可爱心里猛地颤了一下,她自觉自己的声音不大,怎地还是被里头的人听到了。

    “我知道她的一个秘密。”小山压低了声音,学着村里嚼舌根的老太太讲故事的那种语气和口吻,“你们的神,可能不是神。”

    话音刚落,包可爱扭头想要里头的人老实一点,还没口,便听得身边的包家大姐朝着前头问了声好——“娘娘来了。”

    包可爱回头,也跟着点了点头:“瑶娘娘。”继而立刻告状,“这小姑娘从早到晚一直在碎碎念,怕不是魔怔了。”

    金瑶没吭声,正想散去藤蔓,又忍不住问了包可爱一句:“她在念什么?”

    包可爱余光扫了自家大姐一眼,包家大姐微微摇了摇头,包可爱瘪瘪嘴,却还是说:“说是要杀了您。”

    金瑶倒是没惊讶,只回了一句:“她的确有这个本事。”

    金瑶抬眸,屋前屋后的藤蔓纷纷散去,露出这间小屋子原本的模样,这间屋子算是山下一间地势较高的房子,从大街走过来还得走好一阵台阶,站在屋前,可以俯瞰整条大街。

    金瑶忍不住回了个头,她远远地看见关着宋戈的那套院子,有她的照拂,想着底下的人也不敢轻慢了宋戈,可自己的确已经好些时候没有理他了,他会生气吗?

    应该不会吧,他脾气那样好,稍微哄一哄便一点儿心气都没有了。

    还是他会想自己?他应当是会想念自己的吧,自己这样好,足以让他想了。

    嗯,他是想我的。金瑶如此这般安慰自己,里头小山的声音又尖又细:“来了又不敢进来,怎么?还得我出去迎你?”

    金瑶轻轻推开门,两扇木门缓缓阖上,包可爱看着门缝越来越窄,心里头一揪,又转头和包家大姐商量:“要不要找胡娘娘来帮忙?”

    ***

    屋内。

    小山正盘腿坐在地上,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除开一张让她睡觉的床,桌椅板凳都被清了出去,她就抱着腿坐在屋子正中间,头顶那窄窄一方洞口漏下的光刚好铺散在她的额头,照得她金灿灿的。

    “你不是定山者。”小山开门见山,她微微昂起头,无比地骄傲,“我姐姐找人给我看过,万万年来,就出了我这么一个定山者,你那定山者的名号,是假的,都是你们昆仑为了抬高自己的地位给你造出来的,当年除开昆仑,好像还有好几家的山头在争在抢,你能打能抗,昆仑就顺水推舟,给你冠了个定山者的名头。”

    “定山者亡,天下皆亡,你靠着这个噱头,不对,是昆仑靠着这个噱头,可是沾了不少好处,纵使你出世之后,这天崩地裂的事儿也不在少数,可昆仑总能找到由头化解,随便找个冤大头,说他是天降灾祸,斩于昆仑天阶前,这事儿就算了了。”

    小山说到此处,愈发地鄙视和不屑:“你个假货,我才是真的。”

    金瑶顺势坐在小山跟前,她和小山的坐姿极为不一样,小山肆意懒散,一条腿盘着,一条腿屈着,像极了那些喝嗨了的大老爷们,摩拳擦掌准备再海一箱,金瑶则是双腿盘得稳稳的,胳膊肘耷拉在膝头,像是刚练完功的武林高手,随时可以跃身而起,再打一架。

    可对于小山说的,金瑶没有反对,只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小山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就是那个替我看命相的人。”

    “他还活着?”

    “他死了,看完我的命相我就把他杀了。”

    这回答并没有让金瑶多惊讶,她只“啧”了一声:“你我的确有区别,不过不是定山者的区别,而是杀人的区别。”

    小山来了兴趣:“哦?”

    金瑶身子微微后仰,这像是一种要冲锋前的惯性后摆:“我只杀强者。”

    小山脸色一僵,她知道金瑶的意思,金瑶是觉得自己滥杀无辜了。

    “他只是个……。”

    “这世上能看出定山者的人不多,连姜家人都看不出,那个替你看命相的人,年纪应该有些了。”金瑶一点儿一点儿地猜测,“若非是垂垂老矣,能被你手刃的年长老神仙,虽然不少,我却也一时间想到不有谁,是昆仑上的人?”

    小山转头,刻意回避金瑶看着自己的眼神。

    “应当不是,若是昆仑上的人,何必自揭其短,我和昆仑私下不和那是私下的事儿,明面上,昆仑与我一体,荣辱与共。”

    小山的头微微晃了一下,金瑶顺着往下猜:“除非,是昆仑里头十分恨我的,恨我恨到不惜赌上昆仑的荣辱,旁的人,是不敢下这么大的赌注的,只有那个疯子,他有信心转危为安,也有能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小山,我都说到此处,你还不明白吗?”

    小山怒色渐起,她十分不喜欢金瑶和自己说话的口吻,好似金瑶什么都猜到了似的,而小山自己却还是一头雾水。

    金瑶忽而起身上前,她的鼻尖都快要对上小山的鼻尖,她瞪着小山,声音又轻又柔,可说出的话却十分骇人:“替你看命相的那个人,是不是……没有脸。”

    第108章  第3章 质疑她、反抗她,就是我活着的……

    金瑶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外头太阳正烈,好久了,她好久没见到这么热烈的太阳了。

    胡春蔓和她说,今个儿立夏了,立夏了啊,那山下的院子里应当也跟着热起来了,万灵洞设备落后,引水渠都是当年金瑶在的时候监工胡春蔓建的,胡春蔓总是爱炫耀,说几千年的工程了,都还能用,到了夏天凉飕飕的山泉水就能从山上引下来,整个万灵洞就跟春天似的。

    金瑶忍住不说话,内心只嘀咕,胡春蔓好歹也是一洞之主,连金瑶这种万万年的老神仙都知道与时俱进地喝奶茶了,怎地她还是老样子。

    不过有句话胡春蔓说对了,这引水渠的确还能用,的确也能把水从山上引下来,可过程中出现什么漏水点,这……胡春蔓可能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宋戈很是放在心上。

    此时的他贴着门站在屋子的门槛上,他看着梁上那犹如水帘洞一般稀稀拉拉往下滴的小水串,内心无比地彷徨。

    金瑶的确是照顾他,额外叮嘱了外头看守的守卫。

    第一,不要亏待了宋戈的吃喝。

    这点宋戈深有体会,第一餐就端上来一整只烧鸡他也是没想到的,旁边还配有一小瓶花雕酒,唯独没有白米饭,有酒有肉,就是万灵洞最高规格的款待了。

    第二,宋戈怎么喊都不要理会。

    第三,不要距离宋戈太近,给他足够的空间。

    空间是挺大的,几个守卫都守到院子外头去了,第二点和第三点联合起来,共同推进了宋戈如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宋戈看着自己手里一格信号都没有的手机,不由得叹了几声气,忽而一下,后背的木门像是被人轻轻拽了一下,来人很是温柔,感觉到有人靠着木门便是立刻停了手。

    宋戈贴着门喊了一声:“谁?”

    “我。”

    是她。

    ***

    屋子里是不能待了,俩人只能在外头说话,金瑶看着屋子里滴滴答答的水珠,又瞄了一眼地上积了一层积水,心中飞快地估算了一下,便是问:“昨晚没睡?”金瑶一边说一边指了一下屋子里,“积水这么多了,怕不是漏了一晚上,你也是,怎么不和外头的人说一句,给你换间屋子也是好的。”

    宋戈一脸苦笑:“我倒是想,我喊破了嗓子她们也没听到啊。”

    金瑶微微皱眉:“你喊了吗?”

    宋戈点头:“喊了。”

    金瑶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说:“我可是一直开着三眼玄珠的,你若是喊了,我也是听得到的。”

    宋戈差点忘了,三眼玄珠的主珠可是在金瑶身体里的,只要她想,她随时都可以知道宋戈在想什么、眼前所见什么、听到了什么。

    金瑶说完,又自言自语:“哦,可能是因为我中途出去了,万灵洞和外头本就是隔绝的,自然也是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你出去做什么?”宋戈下意识问,他侧头看了看金瑶的脖颈,果然发现几处擦伤,他抬手,食指微微弯曲,想要去碰又觉得不妥,只隔着几厘米的距离示意,“在外头伤的?”

    “不是,之前就伤了。”金瑶否认了,这是之前在林子里和小山交手时落下的伤,追逐过程中被树鳞擦伤的,不碍事,就连胡春蔓都没有发现,她自己更是不管不顾的,倒是被宋戈瞧见了。

    “我姐呢?”

    “跑了。”

    “那梁霄呢,他还在镇子上?”

    “走了。”

    宋戈抿唇,他微微蹙眉,心里头不知道在嘀咕什么,金瑶索性打断了他,替他确认:“如今就剩你一个人了。”

    “你准备拿我怎么办?”

    金瑶张口,却忽而想到胡春蔓的那番话,立刻改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宋戈说道:“有人建议……让我把你炼化了,把你五脏六腑里的铃铛取出来,到时候,我还是当年的金瑶,你成了我的铃铛,我们也可以一辈子在一起了。”

    宋戈的喉结上下猛地滚了一下,没吭声,他似乎在等下文,这只是别人说的,他坚信金瑶是不会这样做的,谁料金瑶只偏着头看着宋戈笑:“我觉得不错。”

    宋戈下意识身子往后仰了几度:“你当真?”

    金瑶背过身,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用一种讲故事的口吻:“很早之前,这万灵洞的洞主还不是胡春蔓,是一只九头鸟的怪物,叫九婴,这你知道?”

    宋戈没点头,什么反应也没有,这像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金瑶也不冷场,只继续说:“他死后,他的九根头骨伴随着山川四散到各地,他费了很多功夫才找回来,彼时我还笑话他,他的骨头太不听话,不似我的铃铛,当年我也曾丢失过,可我的铃铛还是会顺着我的味道找到我,就像是祝知纹的鹿角一样,宋戈,我现在才明白,你无父无母地出现在我庙前并不是巧合,是你来找我了,你找到我了,你的使命完成了,可最不该的是,这次你竟有了人形,或许更不应该的是我……。”

    金瑶说着说着,眼眶不自觉地红润起来,她慢慢转头,一缕碎发掩在眼睫上,这是宋戈第一次看到金瑶快要哭的样子,她眼睛红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迸出汩汩泪花来。

    “我竟喜欢上自己的铃铛了。”金瑶的声音在抖,感情复杂,明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表白,却总是能让人读出一股子穷途末路的无助。

    宋戈心软了,金瑶说得对,他是一个极其容易心软的人,金瑶总是会提醒他,出门在外,该狠就狠,还时常纠正他,你不应该这样好说话,别人知道随便找你撒撒娇你就什么都答应,那你会活得很辛苦,会很容易被人拿捏的。

    宋戈的确想要去改,可每次想硬起心肠,金瑶却又柔软了下来,宋戈明白了,金瑶口中的“别人”还真不是别人,最能拿捏他的,不就是金瑶自己吗?

    “我也……。”宋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脑子嗡嗡一片,像是无数只蜜蜂在里头闹腾。

    他有些站不稳了。

    金瑶忽而抱住他,金瑶身上是那么冰冷,冻得宋戈浑身一颤,可立刻,他只觉得头晕得很,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宋戈只听到金瑶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从此便忘了我吧,我会让玄女知道,纵使我金瑶没有铃铛,也能赢她。”

    ***

    “又放走一个。”胡春蔓快要气炸了,她看着身后几个女守卫正在慢慢拆掉她早就准备好的丹炉,不是说好了么,说好了金瑶不忍心动手让胡春蔓亲自把宋戈炼化取出铃铛的,好嘛,胡春蔓要逮谁金瑶就放谁。

    金瑶倒是不着急,她躺在竹摇椅上慢悠悠地喝茶,眼睛半眯着,也看不出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只等着胡春蔓马上要开始骂骂咧咧,金瑶才想着浇浇她的火气,缓缓说了句:“怎么能叫又呢?这不是第一个吗?”

    “那个叫丁文嘉的,不是你放走的?”

    金瑶“啧”了一声,才说:“不是都说了吗?不是我放走的。”

    胡春蔓双手叉腰,一脸“你别想骗我”的表情,她大手一摊,自暴自弃式地往金瑶身边的躺椅上一瘫,语气极为嚣张:“行,我不追究了,放走也好她自己逃走也好,我就当她一个小小蛇族有本事,白家送的藤条来了,足足好几车,山下停着,人力正拉上来呢,估摸着傍晚都能到洞口,你要是不要。”

    这还需问吗?金瑶自然是要的,她亲自下山,不就是为了找白家要这藤条?

    可胡春蔓这样问,自然是有下文的,金瑶扭头,慢慢睁眼,直接说:“说吧,你想开什么条件?”

    胡春蔓支棱一下坐起身:“我要和你一起上昆仑。”

    金瑶扭过头,复闭眼:“除了这个,其他的都行。”

    胡春蔓早就做好第二手准备:“那你带小瑾上昆仑。”

    金瑶不置可否:“我带她做什么?她一个小娃娃,也不能……。”

    “她都五百岁了,还小啊。”胡春蔓气呼呼地双手一叉,搁在胸前,鼓起腮帮子发起狠来:“你总归是要带我们其中一个上昆仑的,我每年述职都去,小瑾后来也去过几回,好歹能帮你认认路,你被囚苍山多少年了,昆仑上装潢变了多少次了,你还认得吗?”

    好似关心,可金瑶听起来却无比刺耳,胡春蔓这是故意的吧,明知金瑶一直介意自己被玄女关在昆仑冰玉里的那几年,明知道一向自傲的金瑶不喜欢别人提她被贬谪的事儿,胡春蔓倒好,字字都戳了金瑶的肺管子。

    “鼎墟的位置总是不会变的,玄女又动不了。”

    胡春蔓被电击似地歘地跳起来:“你要去鼎墟?”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能去鼎墟呢?你和鼎墟相生相克,定山者怎么能去鼎墟呢?你若是去了,被吸了进去,这天下还得了?”

    “你还不明白吗?”金瑶直勾勾地看着胡春蔓,“小山不是已经说了吗?我从来不是定山者,我只是当年为了稳固昆仑地位被拿出来挡刀的一个神罢了,若没有这个名头,昆仑如何一夜之间镇固天下?”

    胡春蔓往后退了半步:“可你着实是厉害的,若你不是……。”

    金瑶站起身,她摸着自己脖颈上的擦伤,她浑身都很冷,可唯独那一道浅浅的伤口是滚烫的,她一点儿不觉得痛,只觉得心里暖呼呼的。

    “春蔓,有时候名头会让人迷惘,有时候我也会忘记,我如今的本事,到底是自己努力来的,还是所谓的天生神力,我也是羡慕过小山的,那么一瞬间,我忽而觉得咱们修行了这么些年,却还不如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她才出生十五年,却连你都打不过她,可笑吧。”

    金瑶深吸一口气:“当年我为万灵洞大火的事儿卸了铃铛上昆仑,被困在昆仑冰玉,玄女每日都回来问我一个问题,她问我是否后悔,因她觉得有些事早就注定,对她而言,我们的存在、挣扎、努力、辩解,都毫无意义,可这次我却偏要告诉她,质疑她、反抗她,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第109章  第4章 我不杀她,她就会杀我了

    八月。

    东北的温度也已经飙升到了三十二、三度,纵是当地人喊着今年是个酷夏,也耐不住两广地区的人民来哈尔滨避暑,东北大碴子味的方言混着粤语和白话,像是一曲突兀却又和谐的交响。

    街上人头攒动,那些缩躲在角落里的深巷子小店铺忽而迎来了三三俩俩的客人。

    整个东北,似乎都在默默传递着一个消息——“金瑶娘娘要上昆仑大干一场了。”

    很快,这消息犹如瘟疫一样从东北扩散到了全国,说来也是奇怪,虽然看起来是从东北扩出来的,可昆明、长沙、山东青岛,三个地方接连掀起了一阵舆论的高潮,时间上虽然有前有后,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是商量好了似的。

    所有人都在猜测,金瑶何时要上昆仑?从哪里上昆仑?南坡还是北坡?正门还是侧门?走上去还是打上去?上去了之后又要做什么?

    长沙。

    姜多寿的红木桌上横七竖八地摆了十几个手机,每个手机都不断地弹出消息提示框,幸好姜多寿设置了静音,他只看着这一群手机热闹,却也不去看消息是什么,只悠闲地端着普洱,一口一口的抿,不用看他也知道大家都是在问什么,无非就是金瑶娘娘这次上昆仑的事儿。

    可问了他又怎么样?他只负责散播,可不负责售后。

    姜多寿瞅了一眼茶壶里半拉子的茶叶水,普洱就是香啊,刚好能刮刮油,这茶饼还是昆明寄来的。

    姜多寿伸了个懒腰,想来,辛承那块儿,也不比自己清闲多少。

    昆明。

    辛承搞了好几年的信息化,面对任何消息轰炸都能从容应对,可这一次,他是真的有些手忙脚乱了,没办法,为了监督前线人员回答问题的质量和效率,他搞了一整套的KPI,系统自动计算每个人员回答问题的时间、流转问题的效率,已经监督对话内容,自动校验关键字,当客户出现“不满意”或者“不开心”的词汇,得自动预警。

    好家伙,这一□□下来,这预警系统一上午就没停过。

    和姜多寿一样,辛承只负责偷摸摸地散消息,哪里负责给人家解答八卦啊,也是奇怪,平日里搞什么团建活动一个个胳膊痛腿痛的,这有消息爆了出来,一个个又精神抖擞地从白天问到黑夜。

    前头的客服人员顶不住了,系统又总是自动校验他们服务质量不行,弄得辛承得一直在系统里审批特殊事项申请,替前线人员消除已经,好让他们继续奋战。

    辛承手都快要点麻了,一边点还一边骂:“奶奶个熊的,到底是谁想出这套流程的,每个都得我点了才行。”

    手下的人只默默地看着他,谁也不敢接下一句话——“可不就是你自己吗?”

    如此大规模的消息传递,不消说,昆仑定也是有了动静。

    听闻玄女这几日的脸色都不大好,议事的时候脾气大得很,已经连续扔了好几次的杯盏了,辛承知道玄女因为什么生气。

    自打金瑶已经找到铃铛准备上昆仑的消息流传出来后,全国各地的鲲眼都发现了金瑶的身影,有时在江西、有时在上海,有时在新疆,甚至还出现过好几只鲲眼同时上报自己在当地发现了金瑶。

    分身吗?可也不像啊,鲲眼从不会认错,除非……

    “东北白家的千年藤还有多少?”玄女忽而想到这一层。

    底下的人立刻告诉她:“娘娘,早在一个月前,白家就上报过,大棚被人恶意破坏,千年藤全部损毁,一片叶子也不剩。”

    “好巧啊,一个月前,他们家藤条坏了,一个月后,这漫山遍野的都是金瑶?她厉害啊,被关了这么些年,还有这么多人愿意替她卖命,我怎么就没这个福分呢?告诉鲲眼,发现金瑶,不必上报,直接绞杀。”

    “娘娘,金瑶娘娘身份特殊,她若死了……。“

    “她死了如何?你真的以为,这山会无棱,地会崩吗?”

    玄女的意识传达得很快,这么多年,玄女已然有了自己的一套人马,她只需在昆仑动动手指头,第二天她想要东西便会裹上红绸缎放在托盘上恭敬递到她面前。

    她知道金瑶是特殊的一个,这么些年来,那些老神仙不是看不惯这玄女的做派黯然归隐闭关,就是被玄女那流水一样的好东西伺候得温润舒适,玄女倒是知道底下有不服她的,可那些人,就连昆仑天阶上的天雷都承受不住,又如何闯入山门找她理论?

    按道理说,金瑶没了铃铛,应当也闯不进来,可流言里却说她寻回了铃铛。

    这倒是奇怪了,玄女派人四处打听,才隐约得知,这铃铛成了人了。

    “成了人是什么意思?”

    “那铃铛有了灵性,修行成了人的样子。”

    “所以金瑶才找到铃铛的?”

    “应当是如此。”

    玄女昂昂头,她隔着厚厚的白色帘幕看着下头跪着的三三俩俩心腹,他们零散萎靡,精神不佳,连日的彻查和奔波掏空了他们当年歃血跟着玄女的决心和热忱。

    树倒猢狲散,玄女这棵大树还没倒下,这民心就略带不稳了。

    若那要闯山门的是个平凡小神也就罢了,可那是金瑶,当年的昆仑大门就是她看着的,她入山门,岂不是和回家一样随意简单,何况,金瑶如今有铃铛了。

    “所以,她将那人炼化了,取出了那人的五脏六腑,炼出了她的铃铛?”玄女的音调愈发奇怪,带着丝丝兴奋和期待。

    金瑶重夺山神铃的事儿可是闹得沸沸扬扬,可若真是炼化了一个人才取出来的。

    玄女慢慢扭动着脖子,隔着帷幔,下头跪着的人只隐约看见殿上的玄女像是毒蛇一样高傲地舞动颀长的脖颈,他们只敢看那么一眼,便又立刻低下眉头,他们不敢多看。

    “开山门,迎金瑶。”玄女大喝了一声。

    ***

    西宁曹家堡机场。

    飞机缓缓落地。

    虽然寒暑假是学生出游旺季,可深夜的机场总是显得寂寥。

    除开个别想要省钱特意买了深夜航班的穷游学生们之外,戴着墨镜靠着机窗一路小憩的金瑶算是这飞机上难得的年轻人。

    是空间将金瑶喊醒的。

    金瑶愣了愣神,头一晃,墨镜鼻架直接坠到了上唇,她耸了耸鼻子,随手把墨镜收起来挂在领口。

    她穿着一件圆领黑色羊毛衫,很薄,很贴身,下身是一条紧身却十分有弹性的牛仔裤,她抄起盖在身上的米色风衣起身,忽而又歪腰看了一眼机窗外面,空间提醒她:“女士,记得带好随身物品。”

    金瑶点头,只提起被她压在座位上的黑色pu皮小圆包,包里似乎有什么金属,叮当响了一下,看着不重,她的随身物品就这一个包,忘了什么也不会忘了她。

    西宁的夜晚很冷,八月,昆仑都该下雪了,好在金瑶早有准备,她用风衣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站在到达厅的落地玻璃窗前看着外头,直到一辆银色面包车缓缓停在门口,车里没下人,可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金瑶微微抬眸,直接出门,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昆明那边来的?”

    “是。”

    “摘下墨镜,做下人脸识别。”

    司机座上的男人熟稔地递给金瑶一个工作手机,十分老版的安卓系统,有些卡顿,也不知道是网络问题还是手机太老。

    金瑶没接。

    “怎么?”男人悬着手,僵在空中。

    “你不是辛承派来接我的吧。”金瑶忽而发话。

    “谁派来的也得做人脸识别啊,辛总就喜欢整这套,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金瑶接过手机,忽而指尖发力,刺啦一声,屏幕碎了。

    “我艹。”开车的男人猛地回头,金瑶顺势勒上他的脖颈,整个人从后座呈一个拱形,还未等男人发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他嘴里迸吐出来,直接砸穿驾驶座前的挡风玻璃。

    金瑶看了一眼,立刻下车。

    可车门刚一打开,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道狠狠关上。

    是鲲眼,鲲眼找来了。

    距离昆仑越近,鲲眼越多,纵然金瑶已经用藤条捏了七、八个肉身分散各地吸引鲲眼注意,可这里到底是玄女的大本营,从她决定重返昆仑开始,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砰地又是一声巨响。

    本就薄如一张纸的车皮猛地凹出一个洞,金瑶只摸了一下,这是鲲眼砸出来的。

    驾驶座上的男人像是从梦中惊醒,他通过后视镜看到后座的金瑶,先是惊呼了一声:“娘娘您什么时候到的。”

    这男人刚才应当是被鲲眼附身了。

    他目光挪移到挡风玻璃上的大洞,似明白了一些什么,双手扶着方向盘,喊了一声:“娘娘坐稳了。”

    鲲眼是极快的,当时几只鲲眼跟着丁文嘉从昆明回大理,一路上歇歇停停,只快不慢,原本想着这辆破旧得都快要掉轱辘的面包车肯定躲不过。

    可这男人像是提前演练好了似的,他似知晓鲲眼擅走直线,一路蛇形走位,虽是磕磕绊绊,可那几只被金瑶打得元气大伤的鲲眼竟慢慢落于下风。

    金瑶趴在后排座椅看着飞驰而过的路灯一个接一个的爆裂,这是鲲眼撞上了灯管。

    金瑶无心多看,只回头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姓什么?”

    开车的男人手心攥出一层又一层的汗,像是早就准备好回答似的,不慌不忙地道:“我姓丰,丰收的丰,山东丰家人,娘娘记得这个就行。”

    金瑶恍然,再次确认:“丰家人?受诅咒的丰家人?”

    “是。”

    金瑶沉住气:“你把车开好了,等玄女死了,你家的诅咒,自然也应验不了了。”

    开车的男人瞳仁一睁:“娘娘和玄女娘娘,是当真要……。”

    “怪不得我了,我本不想杀她,可她步步紧逼,我不杀她,她就会杀我了。”

    第110章  第5章 我走了之后,你不会把我的神像……

    “到了?”

    “嗯。”

    “接你的人可靠吗?”

    “可靠。”

    “住哪儿?”

    “他家。”

    “住谁家?接你的那个人家里?可靠吗他?”

    “宋戈,”金瑶打断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她轻声哼笑了一声,这一声很轻,轻到她自己都听不到,金瑶继续说,“你放心吧。”

    “你笑什么?”那头倒是听到了,隔着电话,他倒是听到了。

    金瑶轻声哼哼了几声,没说话,高原地区是出了名的昼夜温差大,进入八月,白天还能有个二十五六度,到了晚上,就得穿上薄棉衣。

    金瑶挂了电话,看着手机屏幕歘地一下变黑,她起身。

    她只知道接她的男人是丰家人,除此之外,她无须多问。

    辛承安排的人,自然不会有错,加上“丰”这一姓氏,便是将这男人的命运和牢牢地敲定在了玄女的对立面。

    当年神兽往北逃窜,在山东与之有过交集的不过两家人,其中一家人,不言而喻,已经算是臭名昭著了,自打百年前江家人未经传唤便直接杀入万灵洞,万灵洞便直接舍了江家这枚棋子,转头扶持了早有往来但并未引起万灵洞过多重视的丰家人。

    和江家相比,丰家人,没错,是全体丰家人,包括此时此刻就坐在楼下客厅守着金瑶的那位,都无甚本事,当年和万灵洞结下缘分,也不过是在危机时帮了胡春蔓那么一小下。

    “可丰家人老实。”这是辛承对丰家人的评价,“一个个的,都很老实。”

    可不老实吗?

    金瑶勾了勾手指头,看着窗台上摇曳在风中的一盆长徒了的矮牵牛,细细去听楼下男人的动静。

    他好像是在录音,录的都是今天发生的一些事,也是,看着他的年纪不小了,应当是过了23岁。

    过了23岁的丰家人,应该就要开始发病了。这病,也是因为玄女的诅咒。

    金瑶尚且为丰家人觉得不甘,忽而听到底下一声闷响,她起身,脚步还未挪半分,却忽而停住,她看着眼前黝黑沉静的沉香木色房门,似能察觉的从门缝里透露出的丝丝寒意。

    金瑶屏息,食指只轻轻一抖,几乎是刹那之间,她直接推开身旁的玻璃窗跳窗而出,顷刻,无数藤蔓爬上房门,将门锁死,外头传来隆隆的砸门声,来人力气大得很,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像是用机器,咚咚响了好几下,才听到门那头有个女人的声音:“别砸了,她逃了。”

    这声音喑哑得可怕:“又逃了。”

    ***

    夜色里,金瑶还是穿着白天那件黑色羊毛衫,她大口喘着气,她把羊毛衫卷起的领子往上展了展,以此遮住自己半张脸。她沿着窗檐一路往上,一直爬到了楼顶。

    丰家人的房子买得很偏,位于西宁的郊区,不过金瑶也不喜欢市区,树少草稀,她住得不舒服。

    金瑶站在楼顶的水塔旁边,她本该继续逃跑,可她忽而不动了,而是死死地盯着门洞的方向,果然,不多时,里面出来一伙人,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被簇拥在最中间,两个打头的,两个殿后的。

    那女人走路像是飘摇的扶柳,只是脸上像是蒙着什么东西,云山雾罩地,看也看不清楚,像是把纱巾蒙在了脸上,若是走在路上,怕不是会被认为是个疯子或者傻子,可她走得极为招摇灵动,一扭一扭的。

    呵,这么些年了,出入还是这些旧招式。

    金瑶也不躲,她像是一棵笔直生长的老树,固执又轻漫地扎根在这屋顶,迎着月光,她微微抬起下颌,骄傲得像是一朵风雨里孤立的黑色玫瑰花,她在等待,等待一个对视。

    常说高手过招,看对方的第一眼,就知胜负,金瑶笃信,对方一定会回头。

    她看着那五个人走远,已经快走过巷子口,就快要没入没有路灯的黑暗里时,中间的女人停下了脚步,她迟迟没有回头,可是金瑶相当地有耐心。

    起风了,金瑶贴身的黑色羊毛衫也在微微颤抖,轻轻地挠着她的腰窝,金瑶上齿轻咬了一下下唇,几乎是同时,就在对方准备回头的时候,金瑶已经乘着风追了过去。

    一招毙命。

    金瑶收起藏在指缝间的一片树叶,这是她刚刚爬上水塔之前顺手摘的,她说过,她不喜欢市区,叶子少,不够用的。

    金瑶闻着叶片上那层细细密密的血珠,都说人脖子上放出的血和其他地方不同,尤其地酸咸,金瑶轻轻嗅一下,她就站在这五个人的跟前,她慢慢转头,看着站在中间的女人,她脖颈上慢慢渗出细如牛毛的血珠,看着像是小伤,可下一瞬,整个人像是被从中折断一般,轰然地一下倒下。

    其他四人像是没了线的提线木偶,僵直不动,金瑶打他们中间走过,他们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

    金瑶俯下身,摸了一把倒下的女人,低着头,低吟了一句:“回去告诉玄女,派替身来没什么意思,想要抓我,自己亲来,亦或者稍微等一等,待我等山门开,自然会送上我的人头,就看她有没有本事取了。”

    这四人木楞了好一会儿,像是宕机的玩偶,下一秒,却又突然朝着金瑶一转,四个壮汉将金瑶团团围住,却也不动,只齐声说了句:“丙申月,壬寅日,山门前,生死约。”

    说罢,四人齐齐定住,身子像是冰裂的石灰岩,瞬间分崩离析,散成粉末,风一吹,一点儿渣都不留下。

    丙申月,壬寅日。

    金瑶心头略微掐算,这日子,选得悬,刚好是中元节。

    道教里,有“地官中元赦罪”的说法,大抵就是中元普渡开鬼门关,百鬼夜行,有主的回家去,没主的荡人间,荷灯引路,吉祥道场。

    放到现代,大多数人都不讲究了,只是偶尔能见到墙角烧尽的纸灰,若是遇到有人在烧纸,大人多半还会牵着小孩快些走,纵然是不信,也不想沾染上多少晦气。

    玄女约了自己这个时候,是想要自己快些下地狱么?

    金瑶看着地上四道浅浅的痕迹,很浅,灰蒙蒙的,若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这是四双鞋印,这四人本就是玄女捏来的傀儡,那女人也不过是她的替身罢了,本不值得注意,可是这鞋印?

    金瑶摸出兜里的手机,在现代社会生活这么久,她一个自诩为老神仙的人,也有了现代人很多毛病,亦或者说是习惯。

    金瑶熟稔地点亮屏幕,显示看到微信的弹窗。

    ——进入查看消息内容。

    是宋戈?

    金瑶嘴角不自觉地扬了一下,可像是傲娇,她故意没看,她要憋着,忍着,等做完事再看。

    金瑶用屏幕的光去探地上的痕迹,约莫可以看出鞋尖儿和脚后跟,中间那团几乎看不清,可金瑶还是忍不住用手去摸,她的指尖触着冰凉粗糙的水泥地,努力回忆起刚才自己站在水塔边上看到的场景。

    他们抬脚,屈膝,一步一步地离开,当时他们的鞋底……

    金瑶闭着眼,微微侧头,柔柔的月光洒在她的眼眸,恍惚间灵光一闪,眼前冰冷的水泥地似开始穿梭着这数千年来金瑶脑海中的记忆,不对,应该再往前一点。

    “瑶,你的铃铛哪里来的?”

    “瑶,你看的你的铃铛愈发精神了,记得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是个病秧子。”

    病秧子?

    金瑶恍惚了一下,病秧子不是形容人的吗?

    对啊,她的铃铛哪里来的?

    金瑶转身,飞快地融入了夜色里,她一边快步走,一边用微信编辑消息,一个红底黄字的“多寿典当”的头像不停地闪动,金瑶犹豫了一下,关了手机,几乎是同时,直接把手机丢到了路边的草丛里。

    她看了一眼草丛,用手抚了一把狗尾巴草上略显粗糙的穗子,这是狗尾草的种子,她低头对着种子低吟了什么,转手一抛,一阵风起,种子便带着她想要传递的消息一路往北。

    另一头,长沙。

    姜多寿见金瑶只回了一条“知道了”便再无回应,也停止了自己的消息轰炸,他的手机贴了防窥膜,从侧面看,屏幕就是一团漆黑,江湖人嘛,总还是小小心些的。

    姜多寿用余光扫荡着坐在他对面的人,小心翼翼地挪动手机,把手机正对着那人,姜多寿声音略显虚乏,像是熬了许久的夜,跑了很久的山路的那种虚乏。

    “金瑶没回了,您瞅。”

    对面的人一动不动,像是对姜多寿“献祭”来的聊天记录不大感兴趣,只冷笑地对着姜多寿:“她不回,是因为你在通风报信吧。”

    “没有哇。”姜多寿两手一摊,十分虔诚,“您瞅瞅,我都是按照您说的发的,一个字不差啊。”

    对面的人扫了一眼,似乎是一个字都不差,没错,似乎……

    她起身,自上而下看着姜多寿,声音时远时近,用充满戏剧性的口吻说:“姜多寿,你本凡人,托了那九头怪物的福,才能让你孙女苟延残喘多年,而那九头鸟的骨头之所以有用,也是托了我的仁慈,我虽划去了他在神册子上的名字,却未曾划去他在神兽册子上的名字,我若是想要做什么,早动手了。”

    “是,娘娘说的是。”姜多寿半低着头,瞧着十分礼让。

    可对方似乎不打算放过他:“我坐在这儿时,你喊我娘娘,她坐在这儿时,你便喊她娘娘,姜多寿,你能在人间混迹这么多年是有些本事的。”她缓缓走到当铺门口,侧目看了一下左手边的神坛。

    看得出来,姜多寿进行布置过,神坛上一尘不染,香果糕饼一应俱全,还都是换的新的,虽然不多,但是样样精致,玄女像前,还摆着一叠通红的中国大樱桃,几颗樱桃被姜多寿细心地堆垒成了小山包模样,十分讨巧。

    玄女像通体雪白,就连身上的纱裙都被做得栩栩如生,仿若风一吹,便能扬起,唯独这张脸,无人敢去雕刻,工匠绞尽脑汁,便给这玄女像的上半身雕出了一层帷幔,自头遮掩到胸前,倒也是像极了玄女平日出入的样子,时常蒙着帷幔亦或者戴着斗笠。

    她回头,对着姜多寿:“你供奉的倒是精心,对了,我走了之后,你不会把我的神像倒转,面朝里头吧。”

    姜多寿还未发话,她便又笑着道:“我随便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