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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穷山恶水 预感预感,又是预感

    “道长。”

    “……”

    “道长?”

    “……”

    “……萧湘!”

    萧湘被耳边突然提升音量吓了一跳, 回神看去。

    裘弈刚从当铺出来,他刚刚进去将萧湘给的灵石都当做玉石典当了,换成钱财, 充作今日卖药材所赚的钱。

    他出门, 见萧湘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若有所思,叫了许多声都不应, 便问:“道长有心事?”

    “嗯……”萧湘问裘弈, “世间众人,在道君眼中,是何种样貌?”

    “有些人身绕黑雾,但尚且能看清样貌;有些人黑雾裹身, 不是恶念众多,便是作恶无度。”裘弈看着萧湘说道, “吾不喜欢看他们。脏东西看多了, 总会徒增些烦恼。”

    萧湘问:“所以往日,道君便总缩在落樱顶上,不外出与人交际?”

    “……往日也没有交际的必要。”裘弈垂眼,声音有些低, “若是得知这世间还有纯净之人, 吾一定会慕名去见见道长。”

    萧湘还在想事情, 闻言, 他无意问道:“那, 若有一日,湘不再澄澈, 道君便不与湘交好了?”

    “谁使你不澄澈,吾便杀谁。”裘弈眸色一冷,看向街那头蹦蹦跳跳而来的狗蛋, “你不会无缘无故说起某件事,谁使你心起恶念,是他么?”

    萧湘无奈道:“道君……湘是在担心猎战邪祟。”

    裘弈的眼神瞬间清澈,“哦。那邪祟如何了,可是有异动?”

    向这边走来的狗蛋被其他孩子拉去做事,没能过来。萧湘从簇拥着狗蛋的孩子们身上收回视线,看向身旁抱臂而立的裘弈。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两人如今不过八九岁小孩的模样,裘弈以前抱惯了剑,现在不能将剑拿出来抱着,便幻想着怀中有剑,依旧抱臂;萧湘以前习惯了手持拂尘,如今拂尘也不能大喇喇地拿出来,便下意识将一切棍状物搭在臂弯中——比如他此次出来特地给田氏买的炊帚。

    萧湘将炊帚从右臂弯换到左臂弯里,与裘弈凑头,低声说道:“湘已经拜托王虎前辈帮忙看守封祟的阵法,并传出了当地有鬼怪作祟的谣言,免得有凡人入内,误毁阵法,以至于放出邪祟。”

    那自然阵术对邪祟等物有效,但防不住凡人。

    裘弈也压低声音道:“但若是让民间道士听说当地有鬼怪作祟,前来捉鬼除妖,可如何是好?”

    萧湘道:“湘正需要他们来。”

    裘弈:“嗯?”

    “民间有专门除祟驱邪的道士或妖怪。”萧湘拉着裘弈的衣角,带着对方往偏僻的地方走,“王虎前辈说,那些人与妖除祟是天道授意,定有办法见祟祛祟。且据顾灼华所言,凡间与魔域的联系断了,凡间之人所产生的恶念就无法过渡到魔域生成魔族,而是积累在凡间。可凡间几百年来兴衰更替,乱世浑噩,聚集起的恶念却没有产生修仙界那等骇人听闻的大邪祟,定然是有许多人与妖在暗中守护。”

    裘弈明白了,“我们要向凡间的人或妖学习祛祟之术。”

    魔主也曾说过,要向专门祛祟的好友求助,那说明此事的解法不止在魔主身上。

    萧湘点点头,“我们如今已不再全然相信魔主,若是可以,便自行解决猎战邪祟。”

    以他们如今的微末修为,说起这等话来简直是不知好歹,但两人并不觉得这是不知好歹,他们曾经就是高修者,重修也能修回去,只是需要的时间很长。

    在这段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年去恢复状态的时间里,他们要守好邪祟,确保他们有足够的实力除祟之前,这个猎战邪祟不会跑出去作乱,不然凡间和修仙界都不得安生。

    要守邪祟,要修炼,还要寻找除祟师……萧湘有些担忧地望向头顶上的天。

    他与裘弈如今的修为,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不知修仙界的一切是否安好。

    两人在僻静处将典当灵石得来的银两分装好,有用于还债的,有为了报答田氏收留之恩的,还有赎回阿婉的,以及坐牛车要支付的报酬。

    狗蛋说,阿婉被“嫁”去的那个村子偏僻,在山里,他们想要去,得坐顺路人的牛车。

    原本裘弈落到凡尘来的第二日,萧湘就打算启程去,但是先前说好的车夫突然要改道,他们只能再等等,看看有无其他人的牛车会路过那里。

    萧湘与裘弈都不认得周遭的山路,未筑基也无法探出神识来探索周遭的环境,只能仰仗本地热心人狗蛋来带路。他们可以步行远走,直入深山,但狗蛋不行,肉身凡胎,过劳易损,得坐车。

    萧湘想了想,又分出一份银两来,用于答谢狗蛋。

    原先县城里收购野果的富贵人家如今不收了,狗蛋为了给他们找下一家,废了好些功夫,这么些天来也对他们颇有照顾,理应答谢。

    至于原先的富贵人家为什么不收野果了,两人听狗蛋说,以前那户姓阎人家的女儿喜欢吃稀奇的山果,不过阎小姐数月前失踪了,那户人家也就不再收购野果了。

    两人分装好银两,从僻静处回到街上,找了两人半天的狗蛋双目一亮,连忙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香香球球!我刚刚碰见于伯了,他说待会儿就回村启程,让咱们要坐车的快回去!”

    狗蛋刚一凑近,手里就被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他隔着布摸了摸里头的东西,知道那是银两,还以为这俩仙女是要付乘车钱,便又想放回两人手里,“不用给钱,于伯伯带村里人不收钱的,你们留着用……”

    裘弈依旧抱臂,萧湘揣着手不肯接,说道:“是给阿狗哥哥的酬谢,我二人骤然入世,对当今一知半解,多亏有你引导,这才能自然融入尘世。”

    裘弈也点点头附和道:“多谢你。”

    两人跟着小孩子们回村,将用于答谢田氏的钱财交给对方。不知为何,田氏在看见钱的那一刻所流露出的神色不是欣喜,而是惶恐。

    她一把抓住萧湘的双手,颤着声音问道:“是谁……?谁买阿婉?是谁?!”

    闻言,萧湘双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就明白了田氏为何会有如此反应。

    田氏以为,这些钱是别人用来买阿婉的。

    自从阿婉走后,田氏的精神状态就变得极不稳定,总是不记得自己负债累累,也不记得自己的女儿已经去了别的山村,反而日日奔走在山间田野,寻找一个不可能在那里出现的女儿。

    萧湘向田氏默念了一遍清心咒,又以阿婉的身份安抚了一会儿田氏,这才道别,与裘弈坐上于老伯的牛车。

    狗蛋早已在车上等候多时了。

    于老伯做些蚕丝营生,板车上装满了放有蚕丝的木箱子。狗蛋在前面和于老伯坐一块儿,萧湘和裘弈则坐在车后,四人隔着一堆箱子,伸头都看不到对方如今是何情态。

    爬上车的时候,萧湘的小腿骨不由自主地在板车上重重磕了一下。他坐上板车,默默抱住被撞的那条腿:“……”

    裘弈注意到萧湘的眼眶发红,悄声问:“断了?”

    “那倒没有。”萧湘忍着痛往旁边挪了挪,给裘弈腾出坐的位置来,“只是很痛。”

    业报在身,自下凡后,他时常会莫名其妙地有些小碰小磕,早已习惯。

    但这具崭新的身体还不太习惯这种疼痛,如真正的小孩子一般,痛一下,眼前就模糊了,水汽在眼眶里流转,欲落不落。

    裘弈上车后,前头的于老伯高声问:“娃娃,坐安生了没——”

    “可以了。”萧湘缓过疼劲,眨着眼敲敲背靠的木箱,示意他们已经坐好了。

    裘弈顺手用衣袖为萧湘擦去淌在脸颊上的泪痕。

    前头传来一声清脆的鞭子抽响,牛车被缓缓拉动,在山道上行进起来。车前的于老伯和狗蛋正在聊些乡野趣闻,老人沉哑的声音与少年清亮的音色在山路上交织回响,久久不绝。

    鸟啼蝉鸣不绝于耳,没了灵力绕身的屏障后,风带着野花香,细细地吹动着车后两人的鬓发。

    萧湘原本正手握灵石在闭目修炼,忽然感觉脸颊有些痒,他睁眼,从脸上拈下一缕飘拂过来的白发。

    感觉到头发被人扯动,同样握着灵石也在修炼的裘弈睁眼,看向身侧的萧湘。

    萧湘顺手将那一缕头发捋至裘弈的耳后,随后瞧着裘弈抬眸看他的双眼,怔了一怔。

    “道君儿时的模样,湘几乎要忘记了。”他轻声说道。

    裘弈道:“吾儿时与如今无异,只是如今双目与长发皆白,身无杂质,比起乞儿,更似仙童。”

    他顿了顿,又道:“道长一点都没变。”

    比起记忆已经在八百年中渐渐淡化的萧湘,不久前才获得儿时记忆的裘弈要对两人的幼年形象更清楚些。

    牛车前的于老伯和狗蛋口舌不停地聊了一路,车后的萧湘和裘弈结束了一段修炼。萧湘的修为到了练气六层,而裘弈的修为还在练气十层,毫无筑基的迹象。

    萧湘奇怪道:“难道是灵石中的灵气不够浓郁?”

    他摸摸裘弈手里的那块灵石,确实是一块上品灵石。

    “不是灵石的问题。”裘弈微微摇头,“吾需战,不战便无进步。”

    确实。萧湘也想起来,两人认识后,每次裘弈有所突破,突破前一定与人战过,是个再标准不过的、以杀入道的剑修。

    “等此件事毕,湘与道君一战。”萧湘拍拍裘弈握着灵石的手,示意对方先别着急。

    裘弈倒是没什么着急的,他将灵气变得稀薄的灵石放回乾坤袋中,靠在身后的箱子上观察来路。

    这一路,越是前进,土地便越发贫瘠,花草树木愈见枯黄,按照修仙界的说法来讲,就是一处毫无灵气之地。

    两人也确实感受不到什么灵力,以经验来说,这种地方生长的生灵都不会是什么有悲悯心的存在,大多顽劣愚钝,凶恶非常,凡间称其为“穷山恶水出刁民”。

    ……就如同修仙界北方,那片曾经被“天”压毁过、又与魔域相连的土地一样,正常人类不会生存在那里,只有魔修会在那里驻扎。

    萧湘忽然有种预感,使他原本平淡的心情低落下去,有只无形的手攥紧他跃动的心脏,仿佛正在制止他的生存。

    他猛然捂住自己的心口,抬眸看向来路,冷淡的目光中不知为何有了些难过的情绪。

    修士忽然而然的预感总是会强烈地指向某些所在,比如此刻,他感觉自己来此,定会经受一番磋磨。

    ……大概又是业报罢。萧湘在裘弈看来时,迅速将捂在心口的手放了下去。

    随遇而安,不必惊惶。

    只是这种预感将他攥的有些喘不过气。

    第62章 贪嗔痴昧 似曾相识的一幕

    三人在目的地下牛车时, 烈日已经悬在了头顶,毒辣的阳光将人照的几乎要睁不开眼——凡人睁不开眼,萧湘和裘弈倒不会。他们是冰灵根修士, 只要开始修炼, 丹田自动开始制冷,让两人成为移动冰块。

    因为这个特点, 村里的小孩们在天热时要出去玩, 总喜欢捎上这俩移动冰块,待在这两人身边,比躲在阴凉地里还凉爽。

    “好好玩啊,俺下午回来捎上你们!”于老伯话音落下, 伴随着又一声清脆的鞭子抽响,牛车缓缓离开, 转过山路, 不见踪影。

    狗蛋伸了个懒腰,兴致勃勃地拨开路上半人高的杂草,向山里走去。他在前面开了好一会儿的路,没听见身后有人跟上的动静, 一转头, 见那一黑一白俩“姑娘”还在路边站着。

    他冲两人招招手, “来啊, 在山里呢!”

    那两人回过神来似的, 连忙跟上狗蛋。

    此时此刻,日头正足, 他们要去的方向高树蔽天,遮出大片阴凉地来,普通人进去了感觉凉飕飕的, 还欣喜此处阴凉。

    但有些道行的人能够看出,此处阴气浓郁,容易滋长鬼物,若是人长久地生活在此处,心智会被浓重的鬼气与阴气浸染,易起邪念。

    阿婉……被卖到这种地方?

    裘弈低声唤道:“道长。”

    萧湘转头看他。

    “吾有预感,吾要不了多久便能筑基了。”裘弈面色无变地说道。

    这句话的另一个意思就是:要不了多久,他们便得经历一场恶战。

    萧湘略一思量,决定让狗蛋这个凡人在外面等等,别进山里,但他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阻拦狗蛋前进的话,那只原本攥在他心脏的无形之手,转而攥在了他的声腔上,使他欲言不能。

    “……”萧湘任命地闭了闭眼,做好了拼死护住狗蛋的准备。

    好烦人啊,业报。

    走在前头的狗蛋并不知道身后的两人都下了什么决心,他在前面开路开的欢乐,一张嘴还时不时抱怨山路难行。

    “他们村儿也真是的,都不出来跟别地方的人耍吗?这草挡路挡的这么严实!”狗蛋一边抱怨,一边就地搬了块石头,压住长满刺的青梗,使它不能支棱起来刮到行人的衣裳。

    萧湘问道:“既然这村子闭塞,阿婉姐姐为何会被……为何会嫁到此处?”

    他略一思索,觉得原先村子里的小孩子们应当都不知晓阿婉为何离开,便没将真相直言道出,而是用了表面上的委婉说法。

    谁知狗蛋不仅知晓真相,还对此习以为常,他理所当然地说道:“被她爹卖来的呗。这村里有人孬,他们村里的姑娘都不愿跟他,这人就花钱向别的村子买媳妇。”

    裘弈问道:“知道这人孬,还让这人带走阿婉?”

    狗蛋答道:“阿婉姐她爹急用钱,正好有人买,就卖了。”

    “……”萧湘叹息。

    他在修仙之前,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自然见过买卖儿女的父母。不过萧府不会亏待那些被卖来府邸里的仆役,卖身之人的衣食住行都要比曾经过苦日子时好。

    若是一家人实在无衣无食,将孩儿卖入大户人家,为儿女谋个可以糊口的去处,自己也能因此免于冻馁而死,倒也不错。只是他们来后所见,田氏的劳作完全能够养活一家人,阿婉被卖,只是因为她父亲好赌。

    三个小孩继续往山里走,掩路的草木愈见稀疏,直到最后成一片坦途,放眼望去,见山村房屋,坐落数十户人家。

    这里的人脸上都带着一抹暗色,没有朝气,连孩子都安静,不像他们村里,一群孩子整日从村头吵闹到村尾。

    许多村民都在村中忙忙碌碌,但无论是在道上搬着东西行进,还是立于路边交谈,皆郁气沉沉,乍一听,这村庄有些安静的过分了。

    狗蛋带着两人去找村民问阿婉在哪,路过一户人家的门口时,栅栏门里拴着的小犬冲三人吠叫。那犬吠声如同冷水中落入的一块烙铁,将萧湘和裘弈冰冷的耳膜灼痛一瞬。

    萧湘低声道:“这村子有古怪。”

    “嗯。”裘弈默默垂眼,不再盯着铺天盖地的邪祟看,而是将自己所见的景象告知萧湘。

    先前在外面,有草木遮挡,他还看不太见。如今到了山村里面,一切尽收眼底——还不如不收。

    整个村子里盈满邪祟,每个村民的身上,都趴着一只形状可怖的邪祟,正在吞噬村民的精气。那些邪祟瞧着都有了一定的意识,两个貌合神离的村民擦肩而过时,趴伏在他们头顶的邪祟还会向彼此威胁似的低吼怒嚎——只是这怒嚎声凡人听不见。

    这些邪祟都是村民自身所生,裘弈上次见到这个规模的邪祟,还是在修仙界的西南蛊修那里。

    说起来,蛊修所生活的地方也是如此,古木遮天,不见明日。

    萧湘听完裘弈对这个村子的描述后,默默抬手施法,裘弈也运转灵力,两人为走在前面的狗蛋套上了一层用于抵御邪祟的结界。

    “诶!大娘,问恁个事儿!”狗蛋拦在一个抱着洗衣木盆往家走的妇女身前,问道,“恁知道田婉住哪儿吗?”

    “田婉?”那妇人听到这个名字后,脸色变了变,目光狐疑地在三个小孩身上梭巡,片刻后反问道,“恁是谁?”

    狗蛋察言观色的功夫差到了极点,丝毫未觉,还开朗地回答道:“俺们是阿婉姐原先村里的。她家两个妹子想见她,俺带人来见见。她家住哪呢?”

    那妇人的视线又在狗蛋身后的萧湘和裘弈脸上来回看了一遍,随后对狗蛋冷笑道:“那个死丫头早跑了!”

    “跑了?”狗蛋摸不着头脑,“跑哪去了?”

    “俺们要是知道她跑哪去了,早打死她了!”妇人面上冷笑不断,目光狠毒,“她买通一个外面来的丫头,把她当家的给推下山崖摔死了,后面自己又跑出去,可怜她当家的,又赔钱又赔命……”

    “外面来的丫头?”狗蛋好奇,追问道,“哪外面来的?这里又没啥路,也没啥好看的,那丫头进来干嘛啊?”

    那妇人面上的神色一僵,挥手不答,只是凶狠地说道:“快带着她们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那姓田的死丫头不在这!!”

    裘弈偏头,低声对萧湘道:“好多人在看你和吾——主要是看你。”

    萧湘不动声色地往周遭看了一眼,发现有许多忙碌的男人都是在假装忙碌,实则偷着观察他们三个外来人。

    “切,凶什么凶,我看那婆子就是不想告诉我们。”狗蛋显然不信田婉跑了的说辞,转头想要招呼上俩姑娘,“咱自己去找找,这里就这么些人家……香香?球球?”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刚刚还杵那的俩“妹子”全都不见了踪影。

    “欸?”狗蛋左右张望,皆不见人,又仰天高喊两人的名字,也没有回应。

    他拉住一个过路的大婶,问:“恁刚刚有见着俺后边的俩姑娘去哪了吗?一黑一白,俩!”

    “没见着没见着……”

    “诶诶大伯!恁刚刚有没有瞅着……”

    “俺瞅着那俩好像往外走了。”

    “哦哦……谢谢啊。”

    狗蛋溜达着走到来时的入口,忽然寻思起不对劲来。萧湘和裘弈都是乖乖仔,以前跟着他进山,都紧紧跟在他身后,要去做个什么事,也会告诉他一声才离开。

    不对劲。

    他缓缓转身,看向村落里忙忙碌碌的村民。

    如果不是俩姑娘不告而别,那就是有人把那俩姑娘给藏起来了。

    就跟那个大娘不肯告诉他阿婉姐在哪似的。

    那他自己去找。

    ……

    萧湘和用药布捂着他口鼻的大汉大眼瞪小眼。

    他已经是修行之人,就算还是炼气期,只要他有意运转灵力避开药力,这种凡人药物对他造不成什么实际伤害。

    那大汉见他不晕,抄起一旁的擀面杖就要往他头上抡,萧湘下意识想要挣脱对方的桎梏躲开,但业报现前,全身在瞬间失了力气,让他硬生生地挨了这一棍,登时头脑昏沉,眼前阵阵发黑。

    他在四肢软弱的昏沉中垂头,狠狠咬上拦在胸前的手臂。

    ……

    裘弈被人用布捂着口鼻,抱进了一户人家中。那个抱着他的男人将门窗关上,就紧紧地用布捂着他的口鼻,跟他大眼瞪小眼。

    捂了片刻,那男人奇怪地拿开布看了看,又凑近点嗅了嗅布上的味道,嘟囔道:“不对啊,这不是都放了药……”

    他话音未落,就感觉那张放了药的布在他面前逐渐放大。裘弈一脚踹在布上,将布踩在男人的鼻端。

    那男人意识到不好时连忙闭气,但还是有药味窜进了鼻子里,连带上先前吸进去的那一点,头脑顿时模糊起来,想事情也慢了半拍,竟抓不住扑过来将药布死死捂在他口鼻上的裘弈。

    待男人彻底闭上眼不动了,裘弈这才松手,从男人身上起来,开门出去。

    萧湘如今万业加身,总在关键时刻失去反抗能力,对方和自己一样被人抱走,得快快找到萧湘。

    神识无法出体,探测不了周边,应当怎么找到被人藏起来的萧湘?喊么?会被这里的村民发现;一家一家地找?效率太低。

    习惯了曾经的神力通天,裘弈忽然觉得,当凡人是一件很可怖的事情。

    遇上灾难没有还手之力,要寻一个被刻意藏起来的人极为困难,对周遭的环境知之甚少,受个稍微严重一点的伤就容易死,不吃饭还会饿死。

    脆弱的凡人……集贪嗔痴昧于一身的凡人!这村子里遍地浓重的邪祟黑雾,阻挠了裘弈的视线,叫他看不清天地乾坤、朗朗日月。

    被卖过来的田婉眼中所见,是否也是如此?所以才将她痛苦的根源杀死,竭力逃离此处。

    这个山村就像一个漆黑的泥潭,人掉在里面,还想要被旁人找到,可太难了。

    ……

    段鬼使扯着易鬼使急急忙忙地冲入这个山村,两个女鬼在几十户人家之间流窜,最后停在一处传出衰败之气的屋子前,穿墙而入。

    一进屋,两名鬼使便看见有个大汉在用擀面杖打一个八九岁男孩的脑袋,那男孩被打得满头是血,一声不吭地软倒在地上。

    段意馨匆匆忙忙找出生死簿开始翻阅,“地点——对了!时辰——差不多!易然,准备缚魂索,生死簿说那个女鬼怨气很重,可能会异变为厉鬼,让我们小心行事——”

    她话音一顿,死气沉沉的鬼脸上显露出一个诧异的神色,不信邪地又看了看生死簿,“等等,要死的是个女人,那这里的这个小男孩是怎么回事儿?”

    两个鬼使放眼看了看屋里,没看见有什么弥留之际的女人,只有一个手持擀面杖的大汉和一个濒死的小男孩。

    “是不是命数乱了?”那个叫易然的鬼差掏出缚魂索,“这男孩快被打死了。”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段意馨连忙抽刀,往大汉和男孩那边飘去,神色焦急,“快拦住他!他打错人了!!他今天应该打死的是一个姓田的女人!!!”

    只是不等她上前挡住落下的擀面杖,这座房屋掩上的大门突然被人狠狠踹开,随后一道含着浓重杀气的身影先一步横在大汉与濒死男孩之间,一剑将擀面杖劈成了两半,又顺势斩下了大汉的头颅。

    那颗带着错愕神色的肥脑袋飞滚出去,将出剑的身影染得猩红一片。裘弈一脚踹开向自己倒来的无头尸体,来不及看顾萧湘的伤势,便立即旋身,一脸煞气地挡住了飘来的鬼使。

    一个浑身雪白的小男孩手持长剑,半身染血,面带煞气,眸色森冷,眨眼间便令一个有他四五倍大的八尺大汉身首异处,还毫无惧色地挡在鬼差身前——这一幕怎么看都很诡异,迫使段意馨停在半路,警惕地瞧着那个比自己还像白无常的男孩。

    “此人命不该绝。”裘弈冷冷地看着屋中的两个鬼使,最终将视线放在了明显是主事者的段意馨身上,声音淬冰,“退下罢,你们带不走他。”

    不远处的易然仿佛心智有障,气氛也不看,瞪着个大眼问道:“为啥带不走?”

    摧雪剑上的血迹不等沥尽便被冻成了血霜,被裘弈振剑击碎,还剑身一个干净。

    碎血自剑身栩栩而落,屋内因为这个白衣男孩的到来而温度骤降,降温效果比两个鬼使带来的阴风还好使。

    裘弈面沉如霜,左手握紧一颗补充灵力的灵石,右手横剑身前,冷冷道:

    “因为吾在这里。”

    第63章 毫无默契 人怎么能倒霉成这样

    这世间讲究一物降一物, 对于修仙界来说,佛修克制魔修,而道修克制鬼修。道统剑修打起鬼差来, 会在相克关系上更胜一筹。

    屋内气氛剑拔弩张, 眼看只需要一个契机,两方便能打起来, 段意馨突然收起了长刀, 问道:“你们是谁?修行之人为何会在这阴村里?”

    裘弈正要回答,忽然感觉有什么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小腿,他垂头朝地上看去。

    趴在地上的萧湘吐掉口中的血,嗓音嘶哑道:“湘还能再救一下。”

    裘弈连忙将灵石塞在萧湘手里, 让萧湘补充灵力自疗,又收了剑将人扶起, 用灵力给对方验伤止血。

    只要人没死, 鬼差便不能强制性地将人带走。方才裘弈一进屋,便见两个鬼差站在不远处看着浑身是血的萧湘,还以为萧湘肉身已灭,这两个鬼修是来拿萧湘的。

    两个鬼使去将尸首分离男人的鬼魂五花大绑, 随后站在一边看两个修仙小孩疗伤。

    旁观了一会儿, 见那俩小孩大有疗愈半天的架势, 鬼使段意馨忍不住说道:“按照生死簿的推断, 今日此时, 会有一名姓田的女子在此处殒命,但实际上, 差点殒命的怎么是你一个小孩,那个姓田的女人呢?”

    姓田的女子?

    萧湘眸光一顿。

    是指田氏,还是田婉?

    他将心中所想问出, 段意馨瞥了一眼生死簿,回答道:“姓田,无名。”

    萧湘回想到,王虎曾说,自从阿婉走后,神智不稳的田氏便一直行走在山野间寻找阿婉。照这名鬼使的说法来看,若是没有他干涉因果,今日来到阴村寻找阿婉、最终被人掳走打死的人会是田氏。

    鬼使是一种另类的鬼修,只要有些道行,修士都能看见鬼使。此刻的萧湘也不另外,他缓缓睁眼,看向腰挎长刀的段意馨。

    这种制式的长刀,他在殷鬼使的腰侧见过。

    据他所见,阴间鬼使的武器并不相同,殷鬼使用的是长刀,刘鬼使用的是手甲,而席鬼将用的是大戟。武器制式相同的鬼使,大多有一定联系。

    “姓田女子,不会来了。”草草擦了血迹,萧湘一张小脸惨白,唇无血色,尚显稚嫩的声音沙哑不堪,“湘落凡尘,干扰了因果,她不会来赴死。”

    人的命数被修行之人更改,这种事鬼使们都习惯了,段意馨也没继续追究,而是又翻了翻生死簿,问道:“生死簿还说,前些时日,这里意外死了一名姓阎的女子,但此女并未趋阴去到阴间,而是化作了厉鬼。你们来此,可有看见她?”

    萧湘神色一怔,裘弈也怔了一怔,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道:“姓阎的女子?”

    段意馨点点头,“嗯,大名叫阎蕙心。”

    “……”萧湘眸色微黯,坦诚道,“未曾见过。”

    “真是奇了怪了,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法子,竟然躲开了生死簿的推演,我们如今不知道她去哪了……”易然嘟嘟囔囔地扯住无头男鬼,转身掏出一根青竹棍,向段意馨招呼道,“既然抓不到,那我们走吧。”

    段意馨没动,而是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萧湘。

    “阿馨?”易然不解地回头。

    段意馨抬头对易然说道:“他身上有殷哥的鬼气,以前跟殷哥做过交易。”

    易然的视线也落到了萧湘的身上。

    “修士。”段意馨突然咧嘴笑开,鬼泣森森的,她蹲在萧湘身前,问道,“您既然是修士,应该会通过八字去推算八字主人的所在吧?就跟凡间的那些算卦道士一样。”

    萧湘点头称是。

    “那这位修士,帮我们个忙呗?”段意馨双手合十,陈恳道,“帮我们算算那名阎姓女子如今身在何处,生死簿上有她的八字,我会付钱的。”

    “钱倒是不用。”萧湘趁机谈条件,“鬼使大人可以告知湘,那田氏之女的八字么?”

    “你要那八字作甚?”

    “寻人。”

    段意馨翻了翻生死簿,发现田氏之女——那个叫田婉的女子还活着。

    按照规矩,活人的八字最好不要告诉其他活人,以防一些别有用心之人通过八字对生者不利。

    可前段时间,后土娘娘那边下了敕令,说修仙界起了大灾,会有很多有些修为的死魂涌入地府,所有大龄鬼差在这段时间里务必事事小心,将这些有修为的鬼魂压制住。

    鬼差人手不够,她临时被调派出来搜寻厉鬼,若是无功而返,还纵容厉鬼在人间作恶,会惹得上司不快,更祸害苍生。

    见段意馨在犹豫,看来是怕自己用八字害人,萧湘便将自己寻人的目的同段意馨说了。

    段意馨又盯着萧湘看了看。

    此人身上无祟无煞,且殷哥跟他做过交易,应当是个品行不错的人。

    “你立誓。”段意馨最终出声道,“你立誓,不会用八字对田氏之女做出任何有害的行为。”

    “好。”

    萧湘依言立誓,段意馨先将厉鬼阎蕙心的八字给萧湘,待萧湘推算出此鬼如今之所在,再将田氏之女田婉的八字告知萧湘。

    两名鬼使得了方向,拖着无头男鬼就走。屋里的萧湘待两名鬼使走后,又开一卦,卜算田婉的所在。

    裘弈坐在一旁瞧着萧湘卜算,他不通此道,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便将视线从萧湘的手上,转移到萧湘的脸上。

    ——萧湘脸上的血还未拭尽。

    裘弈扯着自己的衣袖,正要给萧湘擦擦脸,却见萧湘的神色变得惊讶起来。

    那人转头,无意地躲开了他意欲上前擦拭的手。

    “道君。”萧湘浑然不觉,抓住裘弈伸出的手说道,“那厉鬼的所在之处,正是田婉的所在之处。”

    闻言,裘弈面上也显露出几分讶异,“为何?”

    “可能是厉鬼附身,也可能是人在养鬼。”萧湘沉思道,“先前去鬼市与殷鬼使交易,湘从聚众的鬼差那里听到一些关于生死簿的事。生死簿连通后土,可阅世间鬼魂行迹,若是有鬼魂无法用生死簿查看到踪迹,那鬼魂不是附着在某样事物上,便是通过什么法器或秘术将自己藏匿起来了。”

    裘弈不解:“道长为何觉得可能是人在养鬼?”

    “阎蕙心是阎家失踪的小姐,而田婉被父亲卖至此处。”萧湘缓声说道,“结合村中人掳走道君与湘来看,阎蕙心应当也是被掳来的,两人可能是打算一同逃离此处,只不过……”

    只不过其中一人半途殒命,化作厉鬼,只能被另一人带离此处。

    他们要快些去寻田婉了。

    ……

    满村子找人的狗蛋路过一丛半人高的杂草,忽然被草里伸出来的一只小手给拽了进去。

    “唔唔唔!”狗蛋惊恐地看向捂住他嘴的人,发现那人是裘弈后,面上的惧色又瞬间转换为喜色。

    萧湘将食指竖在唇前,向狗蛋示意道:“嘘——”

    狗蛋见萧湘身上有血,面上的喜色又转为忧色,急着问萧湘是哪里受伤了:“唔唔唔!”

    萧湘耐心地又提醒道:“嘘——”

    见萧湘面上神情无恙,狗蛋这才反应过来,萧湘让他住嘴,不要出声,于是点点头,闭紧了嘴。

    裘弈这才把捂在狗蛋嘴上的手撤走。

    狗蛋问:“你们去哪了?香香受伤了吗,怎么身上全是血?”

    萧湘道:“我们被村子里的人掳走了。湘身上的伤不碍事,你呢?”

    狗蛋:“我没受伤……等等,你们被掳走了?谁干的!?”

    裘弈又连忙捂住狗蛋提高声音的嘴。

    目前是谁干的已经不重要了,掳走他们的人一死一晕。见狗蛋没事,萧湘和裘弈都悄悄松了一口气,拉着这个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子躲躲藏藏地往村外走。

    这村子古怪,三人边出村,萧湘边向狗蛋告诫道:“阿狗,以后不要再来这个村子,也不要带着别人来,切记。”

    没人意识到萧湘对于狗蛋的称谓已经去掉了后面的“哥哥”二字,正在用劝说孩童的语气对狗蛋说话。

    狗蛋低声愤慨道:“不可能再来了!居然抓小孩……我在村子里找不到阿婉姐,可能她讨厌这里的人,确实是跑出去了。”

    两名修士都已经知晓阿婉的下落,只是如何得知,不能告诉狗蛋——对方估计也听不懂。

    当务之急是把狗蛋这个凡人平平安安地送回家。两个剑修暗暗对视一眼,裘弈佯装不知真相,猜测道:“既然能跑出去,阿婉会不会回村了?”

    萧湘扯着两人没入草丛,躲过几个结伴经过的村民。

    “回去瞧瞧。”他低声建议道。

    三人躲躲藏藏地摸出村,站在于老伯回来的必经之路上,因为怕村里的人找出来,还往于老伯离开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确保从阴村中出来的人不会立即看见他们。

    在路边站了片刻,裘弈握握自己已经开始生出薄茧的手,转头对萧湘低声说道:“还没完。”

    萧湘看他:“嗯?”

    裘弈解释道:“吾的修为没有长进,阴村一事对于吾来说,还未结束。”

    萧湘问:“现在要回去么?”

    “……”裘弈盯着萧湘血迹未净的脸,片刻思虑后又摇了摇头,“罢了,吾在这守着道长。”

    业报降身时,萧湘无力抗衡,只能由他从旁协助。此处本就凶险,业障横生,先前他不过离开萧湘片刻,业报便将萧湘鞭笞得浑身是伤,还是不要离开为好。

    不过业报这种东西,只要存在,无论如何尽可能地去避开,业报也会自行来找上他们。

    阴村避世,人心生恶,此处邪气滔天,最是滋长邪祟。不过站立片刻,三人便听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传出窸窸窣窣的走动声响,神色皆是一凛。

    狗蛋神色慌乱,下意识抓住两人的手,小声道:“来抓你俩了!”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举目望不见个正常的凡人,求助也无门,身家性命要紧,两人顾不得此刻还有一个凡人在侧,纷纷祭出长剑。

    两把长剑变幻为适合剑主如今身形掌握的大小,被两人紧握于手中。

    想着那些邪祟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萧湘推了推已经被两把凭空出现的长剑所惊呆的狗蛋,劝道:“阿狗,向着于伯伯过来的方向跑,不要自己一个人回来。”

    狗蛋回过神来,急声问道:“我要是走了,那你们呢?一起走!”

    “我们待会儿便去寻你。”萧湘往狗蛋手里塞了一张符箓,往于老伯离去的方向一指,狗蛋就不可自控地向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在狗蛋被闻令符控制着转身后,萧湘又快速往狗蛋的背后拍了一张辟邪符。

    虽未曾实验过这种符箓对于预防邪祟来说有无用处,但既然邪祟被称为“邪”,应当是有些用处的。

    目送着狗蛋跑离此处,萧湘这才将视线转移回不断传出动静的高草丛。

    只见几个村名拨开半人高的草丛,现于光下,萧湘瞧不出那些人有什么特别的诡异之处,只觉得这几人面容呆滞,仿佛被下了什么傀儡术一般。

    可在裘弈眼中,这几人的身上分别寄宿着一只仿若活物的邪祟,正露着黑漆漆的獠牙,冲他和萧湘无声地嘶叫。而这些邪祟如何行事,它们身下的人便如何行事——这些凡人俨然是被邪祟控制了。

    “邪祟。”裘弈简短地总结自己眼中所见的景象,“成精了。”

    这种成了精的邪祟,就算杀了致使它们成精的人也不能消灭它们,反而会使它们脱离人去自由行动。

    ——这也是裘弈最开始没直接对阴村的所有村民下杀手的原因,就和当初身怀邪祟的顾灼华与顾决然一样。

    凡人力微,这些凡人被邪祟操纵着在阴村中行动还无妨,可若是人死祟逃,邪祟流窜在外作恶,造成的影响会更大,他和萧湘还没有学应当如何清除邪祟,不可轻举妄动。

    杀了人,世间会有麻烦;不杀人,他们会有麻烦。

    ……那如今应当怎么办?

    裘弈侧目,看向萧湘,面无表情地询问道:“逃?”

    萧湘干脆收剑,一副倒霉惯了的样子,随遇而安地应声道:“逃罢。”

    两人一致转身,迈开短腿,奋力朝着和狗蛋相反的方向奔去。

    这些邪祟还挺一致对外的,发现自己同伴的宿主被杀,便来寻仇。

    只好先看看能否甩开它们了。

    一炷香后。

    两腿酸痛的裘弈在悬崖边停步,转身抽剑,眼眸带煞地看向对他们穷追不舍的邪祟和村民,怒道:“同归于尽罢。”

    人不顺喝水都塞牙,萧湘跑了一路都在摔倒,平坦路面忽现绊脚石和拦路藤,故意针对似的——好吧就是故意针对,但萧湘本就受了伤,如今膝盖又在奔跑中摔得鲜血淋漓,业报这是要作甚,弄死萧湘么?

    想都别想。

    “道君冷静,同归的只会是道君与湘。”萧湘抖着鲜血淋漓的双腿站直,抓住裘弈持剑的手。

    万业加身是他自愿请命,业报成倍地压在身上,就是奔着要压死他来的。为护太清宗而死,萧湘倒也无怨,不过如今他有要事在身,不能让这些业报得逞。

    无人规定受业不可抗业,只是他们如今尚无能力抗业。

    祖师保佑。萧湘在心中默念祖师的尊号,拉着盛怒的裘弈跃下悬崖,另一只手从腰际挂着的乾坤扳指里取出一道御风符。

    随后意料之中地,他的全身经脉突然堵塞,用不了灵力,更激发不了御风符。

    萧湘迅速将符咒塞给裘弈,指望裘弈能够用灵力将其激发,御风把两人送到崖下。接了符箓的裘弈虽不知手里拿的是什么符咒,但下意识将其激发,却不知具体该如何使用。

    然后一道清风将两人送回了崖上,与追上来的邪祟面面相觑。

    萧湘:“……”

    裘弈:“……”

    萧湘:“呵。”

    从相识后,裘弈第一次听见萧湘笑。

    ……气笑的。

    第64章 兰因絮果 你我的初遇总是如此

    真是好一场酣畅淋漓的倒霉啊。

    萧湘无奈地看着向自己扑来的一众邪祟与凡人。

    往日还没什么感觉, 但此时此刻,萧湘真的很想问问裘弈,修仙八百年究竟都修了些什么。

    那道名为裘弈的白色小身影持剑挡在自己身前。

    ……罢了, 不会用御风符箓而已, 日后教就是了。

    如果他还有日后的话。萧湘握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想法刚落, 向两人扑来的村民忽然齐齐断了脖子, 几个头颅从两人的头顶飞过,坠下悬崖,而倒过来的那些尸身被一道劲风向后刮去,没砸在两人身上。

    附着在凡人身上的邪祟也被无形的罡风斩碎消散, 飞溅的血液被一道结界挡下,没有泼在两人身上。

    引出铮铮罡风的长剑归鞘, 随着尸体的倒落, 一名剑眉星目的高大男子出现在邪祟尽散的悬崖上,观其紫目黑发的外貌,是个玖人。

    他的视线落在萧湘身上,笑盈盈地说道:“来的路上遇见一名被贴了符咒以至于急奔难停的小童, 耽误了些时间, 还望师兄勿怪。”

    急奔难停的小童——说的只可能是被萧湘贴了闻令符的狗蛋。没在意对方的称呼, 萧湘下意识询问道:“那小童如今如何了?”

    男子答道:“无恙, 我解了他的符咒, 随他去了。”

    无恙便好。萧湘心下松了口气,向男子作揖道:“在下太清宗幽明萧湘, 感谢道友出手相救。不知道友名号?”

    “萧湘……师兄这一世叫这个名啊。”那男子也向萧湘作揖,“自在光蔼育祥传道天尊座下徒子,樊莽王裘, 见过师兄。”

    育道天尊座下徒子千千万,有许多登仙成神,也有许多在凡尘成圣,徒子之间并不相识,萧湘自然也不认得王裘。

    不过王裘好像认得他……萧湘眸色微顿,王裘方才说“这一世”,对他的称呼是“师兄”,又说师从育道天尊,对方瞧着不像是无事乱语的闲人,该不会无的放矢,难道他前世也是育道天尊座下的弟子?

    他这一世还是拜到了育道天尊的宗门里,怪不得段师兄总说祖师格外喜欢他,原来是有着两世师徒的关系在。

    能两世相逢,便是有缘,修道之人都讲究缘分……

    眼看自己的思绪就要发散到天涯海角去,萧湘连忙回神,问当下要紧之事。

    “王道友懂得驱除邪祟之法,可否告知……”

    “这个稍后说。”王裘开口打断萧湘,施法在附近刨了个大坑,用灵力将所有尸体全都堆埋入内,“我奉师父之命来带两位去灵气充盈的地方修炼,之后有大事需要两位帮忙,两位需尽快将修为提升上来。”

    萧湘看着王裘埋尸的施法动作,不语。

    王裘见状,不知想起了什么,对萧湘解释道:“这些凡人性痴愚,冥顽不灵,迄今为止诱拐残害的女子幼童不计其数,因山偏村塞,无官府管辖,一直作恶无度。今日就算我等不出手,过不了多久也会被天道降以地龙翻身,一举覆灭。”

    萧湘点点头,表示理解,又接着先前的话问:“是什么大事需要帮忙?”

    “事情很多,以后再说,一件件来罢。”王裘放出神识,检查了一下崖边两人的修为,“护法是练气十层,即将要突破……看来我出手相助耽误了护法的机缘晋升,那护法与我一战,将机缘补回,可好?”

    “……”裘弈收剑抱臂,冷声道,“好什么好,与真仙击剑,吾不要命了么?”

    虽然不知道王裘口中的“护法”是在叫谁,但现场修为在练气十层的修士只有裘弈一个,那说的自然便是裘弈了。

    这个人嘴里究竟在说些什么……裘弈眸色冷冷,心下暗生警惕。这个叫王裘的人似乎认识萧湘,但萧湘却不认识此人。

    “护法”是指什么?“上一世”又是什么?裘弈记得魔主也对他们说过一些莫名其妙的称呼,“玄冥”什么的……

    ……此人难道是魔主派来的?

    但此人周身气势凛然,俨然是名真仙。既然是真仙,又为何会为魔主效力?

    先前魔主才将裘弈的一身修为尽废,他可不想让自己堪堪保留下来的这点修为也都烟消云散,略显警惕在所难免。

    裘弈理不清其中思绪,下意识想要传音问萧湘,但两人如今还都未筑基,做不到互相传音。

    ……啧。

    再次意识到这一点后,裘弈的脸色又冷了一分。

    没修为真的是什么都做不了,魔主究竟为何要废他修为?是因为他揍了顾决然两拳,还是因为摧雪扇了顾决然两巴掌?

    见裘弈没有强行晋升的意思,王裘又看向萧湘,说道:“师兄身上还有三段尘缘未了,先行去了结了罢,我为师兄护行。”

    不等萧湘说话,裘弈先一步开口道:“什么都不肯透露,我们为什么要信你的一面之词?”

    王裘从腰间的鱼形玉佩中抽出一缕神气。

    察觉到那一缕神气上的亲切感,萧湘一怔,偏头对裘弈低声道:“那是太清祖师的神气。”

    裘弈这才收敛了一身的刺,跟着萧湘和王裘走。

    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跟于老伯说两个“妹妹”都被别村人给捉走的狗蛋忽然感觉自己的肩头被人拍了拍,他吸着鼻涕转头,见身后站着那俩“被捉走的妹妹”,还有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人。

    三个身负修为的人在结伴找来时便商议好了身份说辞。此刻王裘上前一步,对狗蛋和于老伯抱拳致谢:“多谢两位这些时日照顾家中幼弟。”

    狗蛋揩尽鼻涕,问道:“你是谁?”

    王裘下意识答道:“在下王……”

    萧湘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捣了一下王裘的腿——他如今的身高也只能捣到王裘的大腿。

    于是王裘改口道:“在下萧裘。”

    于老伯和狗蛋都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裘弈。

    王裘面不改色地扯谎解释道:“这是表弟。”

    三人将阴村一事糊弄过去,顺利搭上了于老伯的牛车。牛车去时满载货物,归来时空空如也,中间没了遮挡,三名修士也不好凑头讲小话。

    原本狗蛋与于老伯的说笑声还能用来遮盖一二,但狗蛋被吓了一顿,早已不复来时活泼。萧湘担心狗蛋中邪,拜托王裘用灵力检查狗蛋的身体。

    “他无事。”片刻后,王裘松开狗蛋的手腕,结束了佯装把脉的探查。

    牛车悠悠往回走,车上五人皆无言。王裘本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说,那两人会好奇地来问,谁知那两名剑修一个比一个沉静,仿佛下定了什么不先开口的决心一般,浑身还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

    好像对方一点都不在意被祖师派人找上,又或者说,是早有预料。

    但后者不可能啊,师父跟他说师兄和师兄的护法都没前世的记忆,对他的贸然到来也不会有什么预料——毕竟萧湘根本不认识他。

    虽然两人同为育道天尊座下的徒弟,但王裘入门时,萧湘早已下界历劫,两人未曾见过面,王裘也只是从师父口中听过自己有这么一号师兄,他对师兄的性情并无了解,只听不还仙君说师兄是个刻板的犟种,护法也是犟种。

    当年不还仙君都没劝着一起谋事的两人,自己怎么可能将人劝到阵营里来……思及此,王裘顿觉如芒在背,感觉天上的好几个天神大前辈包括师父都把视线落在了凡间的自己身上。

    他咽了咽口水,传音给身旁的萧、裘二人:“两位不好奇自己的前世吗?不好奇……为何天神会找上两位么?”

    闻言,原本正闭着双目调息修炼的两人一齐睁眼,转头看向王裘,眼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说说。

    好像都等他开口已久。

    王裘无言片刻,给两人传音解释道:“师兄前世是天神,神号为‘太元朗朗炁引神通玄冥天尊’。”

    萧湘眸色一顿,低声道:“——公冶玄溟。”

    裘弈低声问:“这是谁?”

    “古时的敛寒迎春之神,又称‘冬神’,在民间,有司掌‘送苦迎福’的说法。”

    萧湘低声为裘弈解释道:“相传祂凡人成圣,曾是一个小国的太子,年少严冬时外出游街,见路边有冻馁而死的孩童,心生不忍,便违令抗礼开粮仓救济生民,因此被国君黜去太子之位。人们因他开仓放粮而挨过了寒冬,但他自己却饿死在了冷宫里。”

    裘弈问道:“因为他开粮仓,皇宫没粮给他吃了?”

    “不。”萧湘轻轻摇头,“国君储粮甚多,公冶玄溟不过开了一处粮仓。在那个时代,太子位上的男子一旦被罢黜太子,就会被各方势力针对害死,他无母族庇护,一旦失去父王的荫蔽,便再无依傍。”

    裘弈下意识吐槽道:“净为些不相干的人送命……”

    他话音顿住,忽然反应过来,王裘说那“公冶玄溟”就是萧湘的前世。

    “……”裘弈抬眸,看向眸色清澈的萧湘,想到此人身上还背负着一个宗门的业力。

    他恍惚记得,先前还在太清宗时,那些向他来求教的小徒子们叽叽喳喳地向他说了许多关于萧湘的事。那名姓余的徒子曾说过,萧湘曾在课上为饿极了的自己掩盖进食一事。

    饿死的感觉并不好受,五脏受饥火燎烧,浑噩难耐。

    裘弈心想,或许是轮回之痛难忘,又或只是长辈爱惜后生,所以余友良幼年时饿急了,在课上偷吃,萧湘会下意识为对方遮掩,让对方吃完。

    “……前世今生,一点没变。”他轻声评价道,“爱管闲事。”

    听到这话,萧湘可就要为自己的前世辩一辩了,“民生饥苦怎会是闲事?公冶玄溟可是一国太子,他若不管这‘闲事’,还有谁能管?”

    裘弈即答:“国君。”

    王裘在一旁小声提示道:“那国君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太子开一仓就能让举国百姓熬过一个严冬,那国君不知道横征暴敛了多少百姓的粮食,才让百姓无粮可食,以至于饿死在街头。”

    这倒也是。裘弈没想到这个层面。

    “那裘弈前世,是何天神?”萧湘问王裘。

    他已经默认裘弈和自己一样,前世都是天神。毕竟被天神派来的王裘见他与裘弈在一起,并未面露惊讶,反而能叫出裘弈前世的名号。

    ——“护法”。

    在东洲世俗的衡量标准里,一切为守护而成神、或是助他人成神的天神都可以被称为“护法”,光是修仙界有记载的护法天神,就有几十名。

    裘弈会是什么护法?

    “大修罗尘劳祇灵护法使者——阿祇。”王裘解答道,“也就是玄冥天尊的护法神。”

    他话落,看向双眼略显茫然的裘弈,接着说道:“古剑‘摧雪’便是阿衹的神剑。说起来,这阿衹是玄冥天尊公冶玄溟所管的第一桩‘闲事’。”

    裘弈和萧湘异口同声问道:“此话怎讲?”

    “这个我是听师父讲的,师父说是阿衹讲的。”王裘先发表了免责声明,这才继续说道,“公冶玄溟当年在街边所见的那名因冻馁而死的孩童,就是阿衹。”

    此言如锣声震耳,瞬间破开了两人心中的某处冥冥,使心境上下通达,修为陡升。

    民间神庙中,在墨发缁衣的玄冥天尊塑像之侧,必定还有一尊雪白的尘劳护法使者像。被罢黜太子位后的公冶玄溟只能穿算不上洁净的黑色衣物,而冻死在街边的阿衹被霜雪掩身,上下皆白。

    幽明道长与行神道君是被什么因果推着相识相知又重逢的呢?

    是轮回未断的前缘,是互助成神的兰因。

    萧湘不知想起了什么,向裘弈温声道:“道君与湘的初遇,总是如此。”

    在寒风砭骨的街边啊,不经意地便看见了身困饥寒的孩童,悲悯之心忽然而生,因缘由此自现。

    第65章 饥寒之苦 褴褛遍街殍盈野

    上古啊, 上古——在那个还没有正统修炼法门的古老时代,人想要成神,需要许多许多的凡人信仰。

    换句话来说, 所谓天神, 是凡人捧上天的“圣人”。

    许多国君为了成神,逼迫民众信服自己, 但这种算不上自愿的信仰不被天道所承认, 那些死后的国君,自然也是该去哪里,还是去哪里,成不了天神。

    相比于后来的朝代, 上古时林立东洲大陆的众多国君才是真正意义上“说一不二”的统治者,他们便是一国的“天”, 全部国民与官员都是为了服务于国君而存在, 不会有后世帝王所顾忌的朝堂势力,而被礼官制定出的礼法是国君用于管束国民的工具,无人不敢不遵,包括一国的太子。

    传闻在幽国太子公冶玄溟降生当晚, 幽颂王梦见一片广博玄海, 醒来后便给降生的长子赐名为“玄溟”。

    幽国太子公冶玄溟, 性温良, 善舞剑, 仁善宽厚,自幼聪慧过人, 生于王都之中,长于宫墙之内,始龀获封太子, 束发之前,不曾踏出宫门。

    太傅将这位太子教导地极好,公冶玄溟知书达礼,尊敬父君,几乎是那个时代文人所能想象出的最贤明君主继承人的化身,乖巧、听话,从不自作主张。

    众人把太子高高地捧起,将太子规训成小鹿般温良的人。他们对这只小鹿说,天下百姓都过得很富足,都在赞颂小鹿的父王贤明,大家都在期盼着小鹿成为一名好的君主,带领国民走向富足美满。

    可当太子束发后,他走出宫门,发觉外面不像太傅说的那样,百姓过的并不富足,父王好像也不是那么的贤明。

    松香宝珠点缀的华贵步辇在雪中缓行,轿夫僵硬地抬动踩入厚雪层的双腿,公冶玄溟见状,想要下辇为轿夫减轻负担,但还未落地,便又被人捧了回去。

    ……总是这样。

    公冶玄溟有些不明白,明明自己将他们压得很苦,为什么他们还心甘情愿地要他压在众人的肩上?

    “因为礼法。”他听见随行的太傅如此说道,“殿下金尊玉贵,怎可被宫外的污泥沾染衣袍。”

    污泥……公冶玄溟垂头,见长街覆雪,净白如霜,经人踩过,这才出现一印泥淖。

    乌云蔽日,不叫光芒落到人间,步辇上的视野极广,举目便将长街望尽。公冶玄溟想看看书中所述的极乐盛世,可纵目望去,只有一片凄苦。

    有老迎寒,无处庇身;有妇大饥,无乳哺孺。总角面黄人饥瘦,褴褛遍街殍盈野——这宫外俨然是一副地狱景象。

    不经人事的太子让这副地狱景象吓住了,在步辇上怔怔地望着街边瘦若细竹的幼童,太傅见状,认为太子劳累,便让轿夫调转方向,回宫里去。

    步辇转向时,公冶玄溟见那名瘦若细竹的孩童抬头,从凌乱额发的细缝间看向他,目色浅灰,澄澈异常。对方抬起手,隔空向他抓了一下,好像是在验证眼前的这一幕是真是幻,破败衣袖堆叠在臂弯里,露出其中可见伶仃骨形的手腕。

    那孩童似乎没有见过如此华贵的步辇,下意识往他的方向行了几步,踩在轿夫离去留下的泥泞上,才不至于陷入寒雪。

    回到东宫后,公冶玄溟整日想着那名瘦弱孩童,脑海中总是闪过那只伸向他的白骨手,连皎白的剑尖都偏移了几分。

    授他剑术的师长见他心不在焉,便早早告退,让他注意歇息,公冶玄溟回房卧榻,打算小憩片刻。在梦中,他握住了那把骨手,向孩童问道:“你唤何名?”

    那孩童声音嘶哑,语不成调:“饿……”

    公冶玄溟:“恶?阿?”

    “止……”那孩童用另一只手往他的方向抓了抓。

    公冶玄溟这才看懂,原来那日孩童的动作,是在挽留他。

    幽国太子再一次出宫,仍是乘着步辇——太子行动都有礼官在旁督促,公冶玄溟去何处、做什么,都由礼官一手操持,准备行具、仪仗。

    流程繁琐复杂,但人人皆已习惯。太子辰时说要出行,待实际出发,时近正午,日光在太子仪仗出宫后消失不见,天色阴暗下来,整个王城都笼罩了一层死气。

    公冶玄溟又在街边看见了那个孩童,只不过这一次,那孩童趴伏在雪地里,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白骨般的双手被冻得青青紫紫。

    太子再不经人事,也见过猎场上被射落的鹰隼,他知晓孩童这般情态,便是已经咽了气。

    阴了许久的天终于落下雪来,新雪覆盖旧雪,遮掩泥淖,将骨瘦如柴的孩童掩埋。太子在雪地中看着终于有霜雪可以庇身的尸骨,心头上也仿佛落了一层阴雪。

    ——王都没有富足的百姓。公冶玄溟前所未有地这么意识到。

    太子回宫,面见父皇,询问民无食物,国家可有开仓接济?

    幽颂王说太子累了,应当回去休息,说罢不顾太子挽留,转身离去。之后数日,太子求见国君而不得。

    这个时期的太子没有实权,公冶玄溟尊敬父君,严守礼法,并未有什么野心去培养自己的势力。

    公冶玄溟记得,太傅教导他要成为一名好的君主,带领国民走向富足美满。要人民富足,有气力去从事生产,需开仓放粮,让人民先熬过这个寒冬,可父皇不应他的请求,他也无权开仓。

    自幼学习的礼法规矩将他框死在了这个时代的局限性中,礼法不允许他越过父权去擅作主张。王都中每日都有人冻死、饿死,而公冶玄溟还在等待父皇的应允,心头雪渐渐凝结成冰,压得他心乱,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某一日,太子又梦见了那个被白雪掩盖的孩童,不过在梦中,孩童转生成了传说中的修罗鬼神,正拿着一把令他感到眼熟的白色长剑,斩开粮仓上的枷锁,让满仓的粮食倾泻而出。

    饥饿的人们向粮食扑去,四肢不再瘦弱无力,脸颊也臌胀起来,瞧着和宫中饱食终日的官员们一样。

    太子与修罗隔着饥饿的人群相望,那修罗忽然抬起长剑,倒着扔向太子。

    剑柄入手,公冶玄溟自梦境中苏醒,他从床上坐起,看向屋中悬挂的白色长剑。

    幽国太子公冶玄溟,性温良,善舞剑,臂力千钧,一击破枷,还粮于民。

    随着枷锁碎裂、积雪分崩,心头的阴雪被剑锋摧落,还以澄澈。

    隔着饥肠辘辘的人潮,公冶玄溟下意识看向人潮的另一头,可那里并无什么修罗鬼神。

    愈下愈大的绒雪遮蔽了他的视线,却让他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世道。

    幽国太子公冶玄溟,因毁仓一事,惹幽颂王大怒,即日贬为庶人,关押冷宫,从此缁衣蔽体,霜雪果腹,七日后,殁。

    听冷宫当值的差役说,那前太子饿死前,将伴身的白色宝剑赠给了什么人,还给长剑赐名“摧雪”。

    不过具体赠给了什么人,那差役看不见,大伙儿都说前太子第七日时已然饿疯了,竟然对着一棵歪脖子树自言自语了大半日,还叫着什么“阿衹”。

    朝中官员无不扼腕叹息,叹那曾经华服贵俸的太子就落得这么个下场,非得去逞什么英雄,真是可惜。

    最诚挚的信仰自蒙昧中诞生。靠着破仓粮熬过寒冬的百姓们开始供奉起了泥捏的太子玄溟像,太子玄溟破仓救民的故事在一传十、十传百中愈来愈神,不知何人在故事中增添了一名协助太子破仓的修罗武神,设修罗为太子护法,于是民间又将两神一齐供奉,续了千年香火。

    ——选自《东洲风物志·天神纪·玄冥衹灵传》

    第66章 天神往事 香香:其实这个前世也不是非……

    牛车在山路上晃晃悠悠地前进着, 板车震荡,连带着车上的五个人也摇晃,像是随风摇摆的狗尾巴草。

    裘弈在颠簸中看完了《玄冥衹灵传》, 从那本名为“东洲风物志”的仙器书籍上抬头, 若有所思地望着头顶上的碧天。

    就在萧湘和王裘以为裘弈在思考过去未来世的联系时,裘弈突然开口说道:“以前成神好容易, 做一件人尽皆知的好事便可。”

    萧湘:“……”

    还不熟悉裘弈的王裘:“……啊?”

    萧湘面无表情地问道:“这是道君看完书后最大的感悟?”

    裘弈点点头, 向往地说道:“若是吾生在上古便好了。”

    这下连王裘也听出来了,裘弈的关注重点完全错误。这《玄冥衹灵传》怎么看都是两个天神互相成就、携手成神的感人事迹,但他无论怎么看裘弈,都没有发现对方的脸上有半点恍然大悟的神情, 裘弈只是向往于那个当好人做好事便能成神的时代。

    “总之,前因就是这么个前因。”王裘咳嗽了两声, 将两人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来。

    他在三人周遭设下了隔音结界, 牛车上的另两个凡人听不见他们说话。

    “我听不还仙君说,为防两位凑在一起谋事,阻碍天道,他们已经将两位分开打落凡尘了, 没想到两位在凡尘中竟还能遇上, 又一同行动, 当真是有斩不断的缘分。”

    两个剑修点点头。

    确实。

    王裘抬眼看了看头顶上的天, 斟字酌句地问两位剑修:“两位可知天道要覆灭修仙界一事?”

    “知道。”萧湘答道, “魔尊不殆曾与我们说过,如今的修仙界靠仙君骨撑着。”

    “确是如此。”王裘点头, “修仙界的灵气早已溃散殆尽,如今供修士们修炼的浓郁灵气,皆来自仙君骨。天道要灭的不仅仅只有修仙界, 还有众多天神。”

    裘弈没动脑子,下意识问:“为何?”

    王裘答道:“因为那些天神于世无用。天道创造世间万物,使其各有司职,上古时,之所以做好事便能够成神,是因为天神原本的责任是为守护人间,庇佑东洲,那些于世有用的人这才被天道提拔为神。但多数天神到底是欲壑难填的凡人,上天后不作为,反倒想着逆天,天道便不再提拔凡身成圣者。”

    萧湘思索道:“不可凡身成圣,人们想要成仙成神,只能设法修炼,修仙界中修炼上去的天神依旧想着逆天,所以天道要将修仙界这条登仙途一并毁去。”

    “是的。”王裘又点点头,“但这世间不能没有修士,也不能没有天神,修士可抑制尘世所不能应对之灾厄,而天神关乎一个大洲的独立与安危。这世界上已知有四大洲,每个大洲都有其各自的‘天神’,若是东洲的天神消失殆尽,难保其他大洲的天神不会觊觎东洲疆土。”

    “为此,师父他……就是育道天尊,祂与一干有为世之心的天神同天道达成了契约,祂们负责铲除不作为的天神,而天道需要保留部分修仙者和少部分天神。此后,修仙者若是想要再获得修炼资源,需要为天道做事,譬如行走世间除魔除祟。”

    王裘话落后,三人之间安静了片刻。

    “玄冥天尊与衹灵护法,是被铲除的天神么?”萧湘问。

    “非也。听师父说,当时玄冥天尊与不还仙君等合作天神的观念不同,且衹灵护法容不下魔域之物,不允许魔域之主登神,但在几位天神与天道的大计中,魔主这种能够扼制一定灾厄的存在,必须成为东洲的一大天神。天道因此欲杀二神,可这二神与几位谋事的天神都交情不浅,便从天道那里保下了二位,没有让两神陨落,而是让两位的神魂进入轮回,转世成人。”

    王裘笑言道:“不还仙君曾对天道说,让二位在人间游历一遭,必然能转变观念,与祂们一同行事。所以如今时机成熟,便派我来询问二位了。”

    “当时,玄冥天尊的观念是什么?”萧湘又问。

    他要弄清楚事情的始末,不能因为有什么前尘因果,便轻易答应这种可能关乎三界轮转的大事。

    “几位天神力求迅速改变现状,要将不作为的天神一刀切地杀尽,但玄冥天尊想要通过引导教育而让众天神意识到自己的责任。玄冥天尊毕竟少年成神,经历不多,对人心的揣测不足,他的观念,在当时的天神界,是行不通的。且……”

    王裘解释的话音忽然顿了一顿,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天,随后低声询问道:“那些事……可以同这两位说明吗?”

    他在询问天神,还是天道?两名剑修不约而同地在心中疑问。

    “啊,可以说。”王裘复又看向身侧的两名剑修,只是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神色凝重起来。

    “育道天尊、魔域之主、不还仙君、缁明天尊等天神,皆与天神界的众多天神有旧仇。”王裘继续解释道,“天神界曾经有一次因人神排斥妖神而掀起的屠杀事件,育道天尊的至交好友、不还仙君与缁明天尊的母亲……也就是清尘仙子,在那场事件中为了维护无辜妖神而被人神残忍杀害,神魂俱灭;而同为育道天尊至交好友、同时也是缁明天尊道侣的司迎使者,因为是妖神的缘故,也在此事件中重伤不治,坠落凡尘,再无回天的希望;育道天尊所爱惜的众多徒子,也在此事件中陨落。”

    “当年事发时,不还仙君尚且年幼,势单力薄,面对成百上千的天神,无有反击之力,同其母的残骸一同坠往凡间,与当时还未起势的魔域之主相遇相识,两者在凡间被人族天神所带来的灾祸折磨得死去活来,后各自起势,誓要杀灭灾祸诸天。”

    “这些尚有护世之心的天神,与天神界的众天神有血海深仇,无有转圜的余地。”

    闻言,萧湘皱眉道:“玄冥天尊不知这些前因么?为何还偏袒人神?”

    王裘叹息道:“知晓,与亲身经历过,到底是不同的。玄冥天尊那时不偏袒任何一方,只是认为众神成神皆不易,都应当珍惜……”

    “痴愚。”萧湘冷声道,“那祂死得不冤。”

    “……”王裘挠挠脸,发现不仅裘弈没有把自己和萧湘的前尘因果当回事,且萧湘也并未将自己当做玄冥天尊。

    这两人……

    裘弈抱臂听了一会儿,见萧湘眸色发冷,似有不悦,便问王裘:“人神屠杀妖神时,玄冥天尊与衹灵护法都没有出手相帮么?”

    王裘摇摇头,“事发后,两位才成了天神,并未经历此事。”

    “……”萧湘闭了闭眼,掩去眼底的不悦情绪。

    真不想承认自己有这么是非不分的前世。

    不过想到公冶玄溟毕竟在宫闱中长大,对世事了解不深,毫无阅历,又爱委曲求全的话,那就不意外了。

    人类最擅长的便是作壁上观,火未殃及鱼池时,大多都不愿招惹是非。

    ——更何况是杀尽众神这种几乎相当于和全世界站在对立面的行为。

    ……但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

    前世记忆不存,如今的萧湘,就是萧湘,他这一世受太清宗的长辈教导,见过世间诸多风物,对是非自有分辨,不同于开仓放粮还需要旁人教的公冶玄溟。

    两者最大的不同,就是当年公冶玄溟不会做的事,他萧湘会做。

    正如不还仙君所说,让他和裘弈在人间游历一遭,必然能转变观念。他如今不认为公冶玄溟的决定正确,而裘弈也不再是目不容魔的阿衹。

    “樊莽仙君,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便告知我等具体需要做什么罢。”萧湘抬眼,看向王裘。

    “不行,天道在上面看着,你们若是没有自保之力便什么都知晓了,天道若是因此不悦,捏死两位就如同捏死蝼蚁一般简单。”王裘拒绝道,“如今师父他们都在天上忙碌,我也有要事处理,两位想好生活着,只能靠自己了,先去将尘缘都斩断吧。”

    三人交流结束,轮到两名剑修互相交流了。只是如今萧湘还未筑基,还做不到与筑基的裘弈互相传音,便暂时作罢,先握了一颗灵石开始修炼。

    牛车带着他们回村子后,萧湘和裘弈与狗蛋分别,王裘说萧湘身上的尘缘因此少了一桩,还剩两桩。

    还剩两桩……萧湘略一思索,想到了他本欲去寻回的田婉,这算是一桩。

    “仙君。”萧湘伸手,扯了扯王裘的衣摆,“带湘和裘弈飞一趟,可好?”

    王裘:“啊?好啊。”

    片刻后,御剑的王裘腋下夹着俩小孩,落在某城城郊的一处小茅草屋前。

    他们来的正是时候,先前受萧湘指示方位的两个鬼差也终于找准了厉鬼的所在,三人两鬼在茅草屋前碰面。

    段意馨见到王裘,一双死气沉沉的鬼目竟闪出了一丝光亮来,她抬手打招呼,欢快地唤道:“王大哥!”

    “哦?小馨!”王裘也欢快道,“真巧呀,你们在附近执行公务?”

    “是,我们来这里抓一只藏匿的厉鬼。”段意馨的视线下移,看向被王裘放下来的两个小孩,又是熟人,便也打了声招呼。

    人与鬼互相寒暄完毕,该干正事了。萧湘在茅草屋前站定,抬手敲门。

    见状,正要迈步穿墙进屋去捉鬼的段意馨问:“你们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王裘答道:“斩断尘缘。萧湘师兄说,要让一对母女团聚。”

    段意馨顿觉不妙,她追问:“那对母女姓什么?”

    “姓田。”萧湘答道。

    话落,眼前的破木门已经被人从内拉开。

    第67章 因果牵连 把你的命,我的命,串一串……

    一个眉眼与田氏有着七分像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口, 半个身子躲在墙后,怯怯地瞧着门口的“五个人”。

    段意馨与身侧的易然对视一眼。

    那厉鬼就附着在此女的发簪上。

    “田婉。”萧湘用稚气尽显的声音,说着不像孩童能够说出的话, “你的母亲一直在寻你, 要回去看她一眼么?”

    “母亲……?”不等田婉回应,段意馨忽然出手, 向田婉发髻上的簪子抓去。

    田婉被吓了一跳, 下意识向后躲避,出手的段意馨一惊,讶异道:“她能看见我!”

    眼看段意馨的鬼手就要碰到田婉的耳尖,一只身着石榴裙的女鬼突然从簪子中钻出, 一巴掌拍开了段意馨的手,随后捂住田婉的耳朵, 冲人与鬼厉声尖啸起来。

    王裘眼疾手快地为修为低微的萧湘和裘弈设下防护结界, 又打了一道法力护住女鬼手下的田婉。措不及防被鬼啸声撕扯魂体的段意馨和易然都难耐地停住了追击的脚步,隔着一段距离警惕地瞧着那厉鬼。

    待尖啸声过去,萧湘面不改色地补充道:“阎小姐,你的家人也在寻你。”

    闻言, 原本面目狰狞的厉鬼忽然双眼清澈, 怔怔地看向萧湘。

    王裘眼睁睁地看着, 萧湘因为这句话, 身上又牵起了一桩尘缘——正是牵在那厉鬼的身上。

    王裘:“……”

    不是, 这债怎么还越来越多了?

    见厉鬼怔愣,两名鬼使又行动起来, 一左一右地把缚魂索捆在了厉鬼的魂体上,将其镇压。

    田婉想要来阻拦两名鬼使,只是手却从鬼体上穿了过去, 她想要抓住厉鬼,可手依然碰不到对方,快要急哭了。

    易然和段意馨拖着厉鬼,想要往屋外走,却发现这周围似乎有什么屏障,厉鬼离不开田婉附近。

    “……”段意馨回眸,看向田婉发髻上的那支附鬼簪子,伸手要将其夺过来打碎。

    田婉发觉了她的意图,连忙将簪子取下来,死死护住,边哭边躲避段意馨的抢夺。

    她不住哀求道:“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带走她……”

    “她已经死了!”段意馨鬼体凝实,毫不留情地摁住田婉,将簪子夺过,举手欲摔。

    田婉连忙伸手去抢,惊恐地尖叫道:“不要——!!!”

    被依然压住的厉鬼猛然挣扎起来,嘶吼着往田婉这边爬。

    在门口旁观这一切的萧湘默默吐了一口混合着破碎内脏的鲜血:“……”

    遭了。他猛然看向不远处瞳孔剧颤的田婉,身旁的裘弈也意识到了什么,当即离开结界的保护,跑向欲摔簪子的段意馨。

    王裘察觉到那名叫田婉的凡人气息不对,用神识一探,发现在过于剧烈的情绪之下,对方的心脉几近断裂。

    他垂头,看向七窍正在流血的萧湘,对方那条与田婉相牵的尘缘,正在剧烈震颤。

    先前,萧湘曾发誓,不会用八字对田氏之女做出任何有害的行为,但没有说清楚是用谁的八字。

    萧湘迟钝地想,那么这个“八字”所涵盖的范围,就极为宽泛了,若是他用旁人的八字对田婉造成了不利,自己也一样要受到誓言的反噬。

    他算出厉鬼的所在方位,助力鬼差将厉鬼带走,而田婉因此大恸,悲痛欲绝到心弦尽断,那么他便算是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该魂飞魄散了。

    ……真是世事无常,没想到阎蕙心对于田婉来说这么重要。

    裘弈和王裘都及时出手,前者去夺了簪子,后者施法稳住了田婉动荡的心脉。田婉又从裘弈手中抢走了簪子,厉鬼挣脱易然的束缚,飞掠过来护住缩到角落里的田婉。

    段意馨恼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裘弈面无表情道:“萧湘的命和田婉连在一起。”

    段意馨不是修士,看不出那些门道,于是茫然地看向不远处淌了一身血的萧湘。

    王裘无言地看向角落里的一人一鬼,片刻后转头向段意馨问道:“这只厉鬼一定要捉回去么?你上面下了死命令?”

    “没有,只是让我们出来捉厉鬼,过段时间阴间忙,得提前把可能惹祸的隐患都除掉。”段意馨摇摇头道,“她若不是厉鬼,我们也不会特地去一趟她死亡的地方。”

    王裘:“商量个事。”

    段意馨知道他要说什么,警惕道:“出了乱子我可担待不起。”

    王裘商量道:“要是下面问起,你就说自己受我胁迫,这才不能将厉鬼捉拿归案。”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问题。”段意馨拦住想要趁机去将厉鬼再捆住的易然,示意对方先不要轻举妄动,眼前有个真仙要阻拦她们捉鬼。

    “若是寻常鬼物还好说,可这是厉鬼,留在世间,万一作乱去滥杀无辜,今日我与易然未将她捉拿,这滥杀的业报也会有我们的一份。”

    “我们生前杀性深重,死后在地府当差,就是为了偿还杀人的业报。王大哥莫要为难我等,否则……”

    王裘挑眉,“否则……?”

    段意馨泄气道:“否则我就摇殷哥刘哥来跟你打,我打不过你。”

    一旁正被裘弈拽着擦血的萧湘突然开口道:“那若是这只厉鬼留于世间,不作恶害人呢?”

    段意馨看向角落里的那一人一鬼,“她能保证,我不敢信。”

    “防阎小姐乱害人,发个誓便可。”萧湘也看向角落里的那一人一鬼,问田婉道,“阎小姐还记得人言么?”

    见面前这些修为高深的存在有放过她们的意思,那厉鬼收起了些许鬼气,没好气地说道:“我只是死了,又不是傻了。”

    萧湘面色淡淡,声音也淡淡:“那好,你向后土立誓。不可故意伤害无辜生灵,否则,田婉和你一起魂飞魄散,再也不入轮回。”

    裘弈转头看向萧湘:?

    王裘也看过去:?

    段意馨和易然也同样:?

    田婉愣愣道:“啊……?我也魂飞魄散吗?”

    萧湘点头:“你不想已入轮回的阎小姐魂入黄泉,总要管得住她,死魂因恶念而化作厉鬼,不是寻常鬼物,易被旁物激出恶心。”

    “两位若情深义重至分离可断心肝,能保证厉鬼留于世不会伤害无辜,便立誓罢,好叫两位鬼使安心让你们在一起。”

    萧湘话落,屋中安静,许久无人出声——鬼也不出声。

    鬼神立誓与凡人立誓不一样,神仙向天道立誓,鬼物向后土立誓,不是凡人轻易立誓所能比拟的——若鬼神违反自己的誓言,真的会被黄天后土按照誓言惩戒。

    王裘不动声色地往萧湘身上丢清洁咒,而裘弈牵着萧湘的一只手,正操纵着自己的灵力进入萧湘体内,为萧湘疗伤。

    “阿、阿蕙……”一直蜷缩着身子的田婉率先打破了沉寂,她仍是怯怯地看着阎蕙心,轻声催促道,“你快立誓罢,立了誓,鬼差就放过你了。”

    “……”阎蕙心回首,看着身后的田婉,“……可我做不到。”

    田婉怔怔地问:“什么?”

    “若是有人或鬼要害你,我不出手,你打得过吗?”阎蕙心哼声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去投胎,反而要跟你在一起?”

    萧湘适时插嘴道:“所以是‘不可故意伤害无辜生灵’,若自身并非故意,生灵也并非无辜,理当反抗。”

    阎蕙心还在犹豫。

    “那万一阎蕙心之后因为什么事而丧失理智,不仅要杀无辜之人,连田婉的命也不放在眼里呢?”一直看热闹的易然忽然出声问道。

    段意馨也道:“是呀是呀,怎么办呢?”

    萧湘摸出自己的储物扳指,“湘这里有个法器,可助鬼魂修鬼道。鬼魂有了修为,就不易被旁物影响心智。”

    王裘也摸向自己腰间挂着的香囊,“我这里有个仙器,凡人随身携带可避鬼气侵害,还能用于遏止鬼道之物作恶,先前用来防止千山师弟修鬼道时暴走,不过如今用不上了。如今给这凡人用,我百年后来取回。”

    段意馨:“……我怎么感觉你俩是有备而来的呢?”

    王裘:“非也非也。”

    萧湘:“只是凑巧。”

    王裘的任务是把活的萧湘带走,而萧湘先前因为发誓,将自己的命与田婉的命联系了起来,一损俱损,他为了萧湘的存活,必须要保住田婉的命,不能让对方因为八字因果而亡,而想要让田婉正常不死,就不能让鬼差带走厉鬼阎蕙心。

    其实王裘有想过,给田婉直接洗去关于阎蕙心的记忆,但若是真的那样做了,萧湘身上所牵涉的尘缘永远断不开。

    这一人一鬼有情谊在,将其强行分开又是毁人姻缘,造孽,日后他用法器多多注意这一人一鬼便可。

    ……因果真是可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将法器仙器都交给那一人一鬼,又告诉她们这两样器具该如何使用后,几人就该告辞了。

    临走前,萧湘给了田婉许多价值千金的灵石,“先前借姑娘身份,受了你母亲许多照顾,你若是回去看她,请代我向她问好。”

    田婉看着那些被放在桌上的“白玉”,没有说话。

    见对方似有顾虑,萧湘脑海中闪过一个可能,补充道:“那男人已经死了,被打死的,相应债务也已偿尽,不要担心。”

    不远处,正在跟段意馨掰扯事情的王裘见萧湘不知跟田婉说了什么,那条与田婉相牵的尘缘竟然瞬间断了。

    “……这人是我师兄的转世,师父他们在天上谋事,之后要同修仙界遗留的修士接洽,共谋未来的修士生存之道。”

    王裘从萧湘身上收回视线,继续低声对段意馨说道:“那些大宗门还好说,但修仙界多的是散修,散修群龙无首,需要一个对于他们来说有威望的人作为游说代表。师兄就是神君们择出的合适人选,他这具肉身不能死。且这两人分别是修仙界‘三清’宗门之二的长老,加上不还仙君的玄清宗,三宗在手,在历劫后的修仙界怎么都有话语权。”

    “你跟我解释这些,我也听不懂。”段意馨抱臂道,“一群修仙的,怎么活的比凡人还喜欢拉帮结派。”

    “东洲人就是这样啊,对于宗族和势力无比看重,就算成仙成神了也不例外。”王裘无奈耸肩,“我们修炼只是提高自己的实力,又不是断绝七情六欲,这种事在人欲中无法避免。再而言之,七情六欲要是真断了,我们也不会闲的没事去管凡人的死活。”

    “……”段意馨瞥一眼不远处的萧湘和裘弈,搂着易然转身出门,“走了。”

    “慢走。”王裘冲两鬼挥挥手。

    王裘与段意馨的对话没有刻意设下隔音结界,让不远处耳力极好的萧湘和裘弈听了个全程。

    第68章 进入画卷 冷面小孩哥(不是

    原来是要他们作为修士与天神的一个沟通桥梁。

    得知此事, 萧湘并不意外,有些事,细想一下便能明白。“神陨浩劫”诸神陨落, 许多宗门的信仰天神都消失无踪了, 但他太清宗的天神却还在,不仅存在, 还派出使者来联络太清宗的修士, 就算一起谋事的幸存天神不将神陨的真相公之于众,修仙界的众修士们也能猜想到,自家祖师的死或与幸存下来的天神有关,心中难免不忿, 不愿听幸存天神的号令。

    修仙者最爱逆天——这绝不是包括祖师在内的一众天神愿意看见的。

    而他、裘弈、顾犹在三人需要做劝说众修士的中间人。

    萧湘在思考的中途又分神想,不知顾犹在现今如何了, 是否醒了过来?

    不过想到顾犹在的父亲是不还仙君, 萧湘又放心了许多。顾犹在有天神庇佑,对于天神来说也有大用处,应不至于身亡,天神会救顾犹在。

    裘弈忽然不动声色地给萧湘传音, 问道:“我们真的要帮‘天神’做事么?”

    “嗯。”萧湘点点头, 和裘弈一齐走出田婉的房屋, “天神赫赫, 修者庸庸。我等在天道的倾轧之下尚且留有一命, 已是万幸,得天神祖师庇佑, 自当为报偿恩情而助其行事。而想要再保全宗门,更需要以身入局,谋求出路。”

    裘弈坦然道:“听不懂。”

    萧湘已经不会因为裘弈的这种话而叹息了, 他直白地说道:“听天神的,让做什么便做什么。你我做不到保全整个修仙界,便先保全各自的宗门。我们为天道和天神做事,宗门也会受此庇护,不至于在浩劫中倾覆。”

    这下裘弈听懂了,他点头应下,见王裘跟了出来,转移话题似的问道:“……需要将阎蕙心已死的事告知阎家人么?”

    “……”闻言,萧湘微微睁大眼睛,看向裘弈。

    从前的裘弈,可从来不会在乎这些。

    “那要再麻烦一趟樊莽仙君了。”萧湘回首,看向朝他们走来的王裘。

    王裘:?

    再次沦为两名剑仙的代步工具,王裘带着两人落到阎家所在的县里,萧湘在路边找了个给人写字的穷书生,付钱借笔墨纸砚一用,给阎家写了张纸条,由裘弈去塞到阎家的门缝中。

    如此,萧湘身上只剩下一条尘缘了。

    得知自己身上还有一段尘缘未断时,萧湘了然地说道:“应当是田氏的。湘离开前,只说要出去一日,哪曾想再无归期。”

    王裘问:“那需不需要……?”

    萧湘摇摇头,“不必,田婉会带话回去。”

    王裘:“料事如神?”

    萧湘无奈道:“湘算过了。”

    这是很多修士的通病,总是会忘记自己和同道皆为修仙之人,有常人难及的预料本事。

    “还有一事。”萧湘心里一直念着猎战邪祟,他将猎战邪祟的所在地告知王裘,托王裘转告祖师。

    “我会传达给师父。”王裘点点头,正要说回正事,却见裘弈似乎也有话要说。

    他伸向腰际的手一顿,向裘弈略一点头,“护法有话请说。”

    “可否代吾向玄清宗传一道符信?”裘弈晃了晃自己手里叠起来的纸张。这是让街边的那个书生帮忙写的,里面记着殷庆炎对裘弈说的那几句话。

    他如今回不去修仙界,有关玄清宗的事,还是让玄清宗自行解决罢。

    王裘接过纸张,答应之后帮忙传信,这才从腰际的乾坤香囊中取出一个白玉轴、黄面纸的卷轴,将其展开,摊给两名剑修看。

    萧湘和裘弈打眼一看,这卷轴上画着一幕山河,长河落日映出峰峦叠嶂,将万里山川倒入水中,俯仰所见,皆是人间。

    饶是裘弈不懂画,也看得出这卷画的画工犹如鬼神执笔,灵气非常。

    “俯仰山河图。”萧湘一眼道出这神器的名称,他忍不住伸手轻抚画面,眸带惊叹之色,“传闻是育道祖师早年游历山川时画下的所见盛景,湘只在经书里听闻过,修仙界有很多仿照的描卷,如今一见,皆无正品半分神韵。”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作画也是如此。一个人一旦成为了天神,那么他此前所创造出的任何东西也会随之升值,或成为仙器,或成为神器。

    王裘将画面朝向两人,笑道:“两位进来罢。画中灵气充裕,资源极多,一日可作五日用。百年后,我再展开画卷,将两位放出来,还望到时,两位的修为已恢复至巅峰。”

    裘弈仍留有警惕,没有立即进去。

    这种能被关上的法器,可以直接将人禁锢其中,万一百年后王裘不将画卷打开……

    手肘处忽然传来拉扯感,裘弈垂眸,见是萧湘牵住了他的衣袖。

    一寸画卷,千里之隔。两人进去时若不牵在一起,怕是会散落到画中世界相隔甚远的两地,数年难以寻到彼此。

    “……”裘弈反握紧萧湘拉他衣袖的手,迈步入画。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他们也没得选。

    若是百年后王裘不放他们出来,他们就在画中世界再修上个百八十年,直接成仙,到时自行撕开画卷出来即可。

    待两名剑修的身影没入画卷,王裘将这俯仰山河图卷起收好,御剑往上界飞,想要去将猎战邪祟的事告知师尊。路过修仙界的时候,他将裘弈托付的符信传送给玄清宗,还顺手从魔修手底下救了个低阶修士。

    越是靠近“天”,传讯法器便越稳定。王裘取出用于和师父通讯的法镜,正要呼唤育道天尊,却不知从哪飞来一道魔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王裘面前悬浮的法镜击碎。

    在碎裂散落的镜子碎片之后,显露出一张面色癫狂的男人脸。王裘面色一冷,立即御剑抵挡迎面击来的魔爪。

    魔爪与剑锋在半空中激荡出层层煞气,火星四溅。一仙一魔不由分说地先过了三百招,打得周遭层云碎散,落地又毁山断岳,致使江河倒流。

    魔尊不知哈哈大笑着掐住王裘的脖颈,将人拉到自己跟前,鼻尖相抵,“王裘,想本尊吗?”

    王裘不答,一剑捅进魔尊的心口,还往魔尊的小腹上狠踹一脚,抽剑砍断了两只扼在自己脖颈上的魔爪。

    不知被踹得向后踉跄几步,手臂断面整齐的创口里没有流出半滴血液,也并无人类的骨肉肌理。王裘扔在地上的那两只断爪化作玄色烟气,迅速飘回不知身边,重新构成了不知的双手。

    “颠覆修仙界,噬灵蝶足以,你为何会出来?”王裘在几步之外持剑而立,警惕地看着不知,“不对,有魔主在,怎么可能会让你出魔域?”

    “本尊不知啊,想出来,就自然出来了。”不知笑嘻嘻地走近王裘,“至于魔主……”

    “本尊也不知祂去哪了。”

    王裘正欲再问,脚下却突然出现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其中伸出了无数只如同不知般的魔爪,将他拉扯下去。

    黑洞迅速闭合如初,不给王裘从中奔出的机会。

    魔尊不知看了看脚下的凡间,正要下去惹起祸事,心念一动,头顶骤然聚集起大片黑云来,其中有雷霆隐约轰鸣闪动,暗含天道之威。

    “……”不知默默地抬头看了眼天。

    “……切,不去就不去。”它转头去骚扰修仙界的大宗门。

    ……

    俯仰山河图内。

    一黑一白两道小身影自万里高空上往下落,两只小手紧紧相牵。裘弈召出摧雪剑,抱着还未筑基的萧湘站在剑上,两人稳稳地停在高空之中。

    裘弈问怀里的萧湘:“去哪?”

    萧湘往下看了看,说道:“此间灵气浓郁,在哪都能修炼,随便找一处落脚地罢。”

    找了一处平坦的山头落地,两人落地便打坐调息,开始修炼,一点废话都没有。

    猛猛修了三个日月轮转,萧湘迎着晨光睁开眼,默默转头看向身边修为境界已经从筑基初期窜到筑基中期的裘弈:“……”

    行神……境界提升怎会如此之快?

    俯仰山河图内有特殊结界加持,但三日提升一个筑基境界,修仙界话本都不敢这么吹。

    注意到熟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停留了许久,裘弈睁开眼,回看萧湘,面无表情地问道:“吾修炼的不对么?”

    “……对。”萧湘收回视线,闭上双眼。

    “——不对。”他又迅速睁开眼,看向裘弈,问道,“道君先前突破筑基期关窍,不是需要战一场么?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无战突破,为何如今升修如此之快,不需起战?”

    裘弈解释道:“吾一般只在跨越大境界时需要轰轰烈烈地战一场,境界小阶时只要灵气足够,提升便快。况且……道长已经教过吾该如何正确修炼了。”

    “原来如此。”萧湘了然。

    果真是修炼一道的天纵奇才,稍加点拨便能有如此成就。

    裘弈感知了一下萧湘周身的气息,发现萧湘的修为进展缓慢,还未筑基,“道长的修为进展如此之慢,是业报在作祟?”

    “湘的经脉不知为何淤堵了,疏通一日,仍不得畅。”这种情况前所未有,萧湘感觉自己的神识好像被罩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纱,连他自己都有点看不清如今这副躯壳内的情况。

    “……”裘弈不言,向萧湘伸出右手。

    萧湘从善如流地将左手放上去。两人手心相抵,裘弈的灵力从掌心进入萧湘体内,凡是碰见堵塞萧湘经脉的存在,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击破。

    两名剑修就这么相牵着修行了二十余年。画中无寒暑,天地一直是春意盎然的模样,山中也并无猛兽,只有小兔与鸟雀,待天雨来时,谁率先感知到,便在两人周身设下隔雨的结界,修者听觉敏锐,即使是在暴雨中,也能听见彼此缓慢跃动的心跳。

    萧湘在业力的阻挠下,修为硬是奔至筑基后期。

    太慢了。萧湘心想,要不耗费些时日,先去倒霉完了,再回来修炼?

    修士也讲究厚积薄发,裘弈在筑基期大圆满堵了十来年,终于在某一日睁眼起身,请萧湘与他一战。

    这一战若成,他的修为或可直接突破至金丹期大圆满。

    萧湘忽然想起罗万劫曾经说,裘弈早年外出游历时,三百岁就已经进阶元婴,之后便待在上清宗落樱顶,数百年不下仙门,修为在化神期困顿了五百余年。

    后来裘弈学习了正确的心法,又外出与人切磋,修为这才有所突破,如同厚积了许久一般,冲上洞虚期。

    思及此,萧湘持剑起身,对裘弈说道:“道君,这一战过后,我们在画里走走罢?”

    他需要去遇事倒霉,尽快将业报经历完;而裘弈需要能够助长修为的机缘,若是能起战最好。

    虽不知为何,但裘弈颔首应道:“好。”

    两人相对而立,在看清彼此后都沉默了许久。

    裘弈:“……遭了。”

    他筑基太早,肉身的大小停在了筑基时,此刻俨然一副小孩模样;而萧湘在新的肉身十六七岁时筑基,看着也不大。

    “……”

    “……”

    “……无妨。”萧湘目移,“尽快修炼至元婴,即可恢复原身。”

    裘弈面无表情地说道:“吾的意思是,既然要起战,道长对孩童身的吾下得去死手么?”

    萧湘不答,只是看着裘弈。

    裘弈不再多言,持剑掠去。

    对手临到跟前,萧湘只是挥剑击开摧雪剑锋,并未追击。

    “……”萧湘闭目。

    过去他与小辈切磋,为防止不慎伤到小辈,数百年间凡是想起此事,便在心中默念要对小辈和孩童留手,已成本能反应。

    几百年累积下来的习惯不是能轻易更改的,即使他知道面前的裘弈修为比他高,也不是真正的小辈,可这副模样……

    就算他闭上眼睛,神识还能感知到裘弈的小身影,若是连神识都不用,他对上筑基期大圆满的裘弈没有多少胜算,也起不到一个能帮助对方实战突破的作用。

    这是裘弈,这是裘弈……萧湘在心中不断默念,提剑再防。

    往常这种习惯还不至于如此扭转不过来,今日应当又是业报在作祟。

    为了激起萧湘的战意,摧雪剑再出时,已然带了杀意。

    过去萧湘陪小辈切磋,小辈可从来不会带着杀意出剑。裘弈面色冷凝,出剑毫不客气,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又让萧湘一直处在下风。

    生死之战时,对手年纪几何已经无所谓了,其迎战结果不是敌死,就是己亡,饶是萧湘再如何心慈,此刻也绝不手软。

    第69章 不下仙门 不下仙门是因为不想下吗?……

    ——“孩童。”

    这在萧湘的认知里, 一直都是个无比脆弱的存在。

    萧湘已经不大记得自己孩童时是如何被长辈们保护的了,好像自记事起,他就是个令人省心的后辈, 不需要家中长辈操心, 长辈们也不会将他当做寻常孩童去处处保护。

    拜入太清宗后,师尊常年不见人影, 幼时他一直由段衍和黄玄诀两位师兄照顾, 后来长大些,就不再麻烦两位师兄了,期间他一直都没受过什么严重伤害,也不曾觉得自己脆弱。

    人们总会默认, 孩子一旦修仙了,身体就会变得强韧, 性格就会变得沉稳, 会懂事且小心,不那么容易意外死亡……却忽视了孩子依然是孩子,修者也是血肉之躯。

    萧湘曾有一名师弟,名唤“许关年”。

    小小年纪, 许关年的肤发尽白, 一双眼睛血似的红, 据说是因为生了奇怪的病, 被母亲送来仙山求长生、图活命。这孩子修道的根骨不错, 病也不成大碍,自然被收入了太清宗。

    当时在山门口主持收人的负责徒子是大师兄段衍, 以逾百岁的萧湘在山门口帮忙,做接应弟子。那时他周身的冰霜还没有后来那么慑人,面色虽冷, 却不会吼那些因为离开父母而哭闹的孩童,反而对孩童颇有耐心,因此被段衍分去抱小孩子。

    那一年,山门口被父母抱来的孩童格外地多,震天的哭声几乎要将山门震塌,每个太清宗徒子都恨不得立马抱上一个登记好的孩子离开,全都在抢着干活,以求快点离开这个让人耳朵遭罪的地方。

    只有萧湘无感般地站在一旁,不争不抢,也抱不到幼童。

    许关年的母亲是个冷面话少的女人,向登记徒子报上了许关年的姓名与八字后,就将怀中哇哇大哭的许关年往太清宗徒子面前一递。

    那名徒子想将许关年抱走,但许关年死死抓着他母亲的衣裳,似乎是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了,此后茫茫世间,再无相见,于是哭的格外撕心裂肺,哭到雪白的脸皮充血般地发红,那修仙的徒子竟不能单凭蛮力将许关年从其母身上扯下来。

    最后上前抱他的徒子不耐烦了,施法迫使许关年的手放开母亲的衣物,这才把孩子抱走。

    萧湘在一旁看着,见许关年的母亲扭头就走,没有半分留恋,也没有半分安抚。

    许关年被那名徒子抱在怀里,宛如一条刚上岸的鲤鱼,拳打脚踢,疯狂翻腾,路过萧湘时,更是一把抓住了萧湘那长长垂在身前的鬓发,不肯松手。

    被拽得头皮发紧的萧湘:“……”

    他伸手,从同门手里接过许关年,“湘来抱罢。”

    那徒子早已受不了许关年,把这烫手山芋扔给萧湘,转头去抱别的小孩。

    许关年见那位师兄就这么把他扔给另一人,更是嚎啕起来:“连他也不要我呜呜呜呜呜——”

    萧湘实话实说道:“因为你太吵了。”

    没想到这位和母亲一样的冷面师兄说话这么实在,一点儿没哄着他,许关年打了个哭嗝,愣愣地看着萧湘。

    半晌,又张嘴:“呜哇啊啊啊啊啊——”

    萧湘也不会安慰孩子,只是学着师姐们的样子,安抚似的拍拍许关年的后背,抱着这位师弟往宗里走。

    许关年哇哇哭了一会儿,似乎是哭累了,安静片刻,萧湘也停了拍背。

    片刻后,许关年又:“呜哇啊啊啊啊——”

    于是萧湘又开始给这孩子拍背。

    许关年仿佛发现了什么规律,突然又停了哭,果然,抱着他一直不言不语的萧湘又开始拍他的背。

    他不哭,萧湘停;他一哇哇,萧湘又开始拍。

    小孩子的注意力容易被转移,许关年觉得萧湘这样拍他很好玩,再哭时也不是真心哭了,只是佯装哇哇几下,等萧湘拍他,他再迅速闭嘴,看看他跟萧湘的同步程度。

    到了后面,萧湘也发现许关年是在假哭,只是还配合地拍着许关年。

    “这是你以后的住处,待会儿还会来三个孩子,以后上课食斋,你们四人一起行动,有个照应。”

    萧湘将许关年放在山间一小屋的门前,推开屋门,示意许关年进去看看,“不要跑的太远,待会儿会有师兄来给你发徒子身份牌。”

    许关年本想进去看看,闻言停步,回来抓紧萧湘的衣摆,仰头问道:“那你呢?”

    萧湘施法擦净许关年脸上的泪痕,耐心地说道:“湘要回山门,去帮忙。”

    许关年不愿跟萧湘分开,连忙说道:“那我也去山门帮忙。”

    萧湘淡声道:“有心了,不过远道而来,还是在这里歇一下罢。”

    “我不累,师兄让我去吧。”许关年很快便会称呼还不知姓名的萧湘了,他抓着萧湘的衣摆轻晃,打算萧湘如果不让他去,他就躺地上撒泼。

    只是不等他使出浑身解数,萧湘便点了头,又将他带去山门了。

    看见萧湘带着小孩回来的段衍:……?

    段衍伸手胡乱揉了两把许关年的脑袋,开玩笑道:“孩子不退啊,当娘的已经跑没影了。”

    萧湘解释道:“许师弟说要来帮忙。”

    闻言,段衍有些惊讶地瞧着已经不哭不闹的许关年,又瞧瞧面无表情的萧湘,“可以啊香香,这就哄好孩子了!”

    “不是湘的功劳,是许师弟懂事。”

    “甭谦虚了,去那边看看你黄师兄被哪个小孩扯了头发……”

    “懂事”……?

    许关年安静地牵着这位“香香师兄”的衣摆,心想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懂事。

    有些孩子天性使然,一旦被夸就想一直被夸,为此,许关年十分殷勤地在萧湘面前表现,明明才入太清宗还没半个时辰,便开始做起了接应弟子,安慰其他后来的徒子,带着他们离开父母的怀抱,投入萧湘的怀抱。

    受同龄人许关年的“蒙蔽”,小孩子们全都先入为主地认为萧湘好得不得了,于是都想拜在归流道人的门下,做萧湘的嫡系师妹师弟。

    萧湘的师父归流道人西门禾一回宗,就发现自己座下多出了几十个还是奶娃娃的小徒子,向大徒弟一问,得知是萧湘给他收的。

    归流道人门下有许多师兄师姐,许关年最爱师兄萧湘,动不动就要去萧湘跟前待上一会儿,生怕萧湘一日不见忘了他似的。

    有一日,许关年来寻萧湘,不像以往般面上带笑。萧湘察觉了,便问:“为何郁郁不乐?”

    许关年丧气地说道:“我怕高,不敢学御风之术登高,掌教说我没用。”

    “怎会没用?只是一门不精而已。”萧湘安慰人像是在陈述事实,面色依旧似是被冻上了一般,语气也是同样,毫无变化。

    “修仙并不是让你成为全才,精于一道便可,旁的,只是让你遇事有更多的应对之法。师兄记得,许师弟的祈禳之术学得极好,日后若有心为世人祈福禳灾,也是一桩大功德。”

    “真的?”许关年双目一亮,当即掐诀道,“那我先为师兄禳灾祈福,愿师兄日后逢难必过!”

    “多谢师弟……”

    此后的数百年里,萧湘总是会在某个瞬间回想起此事,并后悔自己当时没有也为许关年祈福禳灾。

    山中无岁月,那一日和往常与未来的无数日相同,通往太清殿的石板路上洒满晴光,萧湘穿着缁纹道袍,手持拂尘,在去往太清殿的途中遇到了正在高崖上克服恐高、练习御风术的许关年。

    他静静地站在崖下看了片刻,并未出声打扰。宗中有许多徒子都会站在高处练习御风术,高处风大,能使修者感受到清楚的风流,对修炼御风术有益助。

    片刻后,萧湘正要悄悄离去,高崖上的许关年却注意到了他,出声打招呼。

    “师兄!”

    那只小而白的手在山风中挥动,萧湘回首抬头,见许关年往崖前走了两步,便提醒道:“当心,莫要摔了。”

    “放心吧,我站的稳当!”许关年依言往后退了两步,笑问道,“师兄要去哪?”

    “去太清殿。师尊说,祖师传湘过去。”

    “那师兄快去吧!”

    许关年又挥挥手,萧湘向高崖上颔首,转身离去。

    从太清殿出来后,萧湘原路返回,想要去看看许关年是否还在原处练习御风术,只是还未走到那里,便远远看见一群或大或小的徒子围在崖下。

    长风带来一丝血腥气,萧湘抬首不见高崖上站着许关年,瞳仁剧烈一缩,连忙疾步走到聚集的人群前。

    “发生何事?”

    徒子们知道平日里许关年与萧湘交好,此时见是萧湘来了,连忙向两侧让开。不等再上前一步,萧湘便看见了被掌教抱在怀里治疗、满头是血的许关年。

    身侧有一名师妹低声解释道:“许师弟怕高,御风术又使不好,站在高处刮了大风,见着崖下太高又骇破了胆,没站住,便头着地摔下来了。周遭人少,等发现他时,已经……”

    剩下的话,不言自明了。掌教停下了给许关年传输灵力的动作,轻抚着那沾满鲜血的白色头发,缓缓摇头叹息。

    “不成了……不成了……”

    一条半个时辰前还鲜活的生命,就这么突然地死在了晴日里,叫人毫无准备。

    “……”萧湘上前一步,低声唤道,“掌教。”

    “嗯?”正要去安葬许关年的掌教闻言停步,回头见是萧湘,沉吟道,“萧小友……节哀。”

    “御风术,从必修课中剔除罢。有些人,天生不适合修习。”

    “……好。”

    意外死亡在修仙界是常态,与许关年相熟的人哀伤了几日,就继续走各自的修仙途了。

    自那后,萧湘时常能在不经意间听闻有年幼徒子不慎死亡的消息。那些徒子或是吃饭时谈笑被噎死,或是掉入水中溺亡——这些死法对于修士来说太过荒唐,但放在还不知该如何保命自救的孩童身上,倒也不令人意外。

    “这种事你没法避免,总是会发生的。”

    闻言,萧湘抬眸,看向那位发言的师叔。

    他开口时,声音有些发冷:“未有行动,为何就断言无法避免?”

    那位师叔不耐烦道:“你行你来!别的宗门不都是这样的?会因意外而死的徒子毕竟是少数……”

    萧湘打断他道:“少数便不是性命吗?”

    “本座是没法子的,还是那句话,你行你来!”

    于是萧湘开始频繁地往幼年徒子们的食堂内走,一进去便释放威压,让所有吃饭谈笑的徒子都因畏惧而息声,好好吃饭;他去外界请了许多无害的鲤鱼妖来太清宗,承诺给这些鱼妖庇护,也请求这些鲤鱼妖能分布在太清宗的各个水域中,将失足跌入水中的孩童全都送上岸。

    萧湘还去向玄清宗的邓君回学习精妙的设阵之术,在太清宗所有高崖的中间设置上许多缓冲阵法,好让人即使从高处坠落,也不至于摔死。

    他给每个年幼的徒子分发画好的御风符、减震符,教徒子们该怎么用这些现成的符箓保护自己,又教徒子们修道的意义,即修者学习任何术法,都是为了保护己身,而不是为了将自己置于险境。

    他力求不会有任何徒子在宗门的庇护下出事。

    如此,还不够。萧湘发觉与自己亲近的人总是没什么好下场,便细细看了自己的八字命格,发觉自己就是克制亲眷的性命,不宜与人亲近。

    于是他又远离宗人集居之所,住去了孤寒的红梅落雪。

    数百年过去,萧湘平日在小筑内打坐时,看着一地的红梅落雪,总是会幻视当年白发浸血的许关年。

    若是……

    萧湘忍不住心想,若是他早早意识到幼童的脆弱,若是他很早便杜绝了太清宗内的一切隐患,如今的许关年,是不是已经该下山门,去为世人祈禳了?

    这世上真有人不下仙门,是入了仙门,便再也出不去了。

    这样的人,在过去的太清宗有许多许多,但未来,不会再有。

    ——因为被徒子们称为“守护神”的幽明长老在太清宗里。

    第70章 画中仙人 他是吾的道侣

    给萧湘擦尽淌了满脸的鼻血时, 裘弈见萧湘正盯着他染血的白发愣神,便出声唤道:“道长?”

    萧湘回神,看向裘弈的眼睛, 有些迟钝地应道:“……嗯?”

    “怎么了?”

    “想起……一些旧事。”萧湘从卧石上起身, 拍拍自己满是尘灰的衣摆。

    与裘弈计较生死地打了一场,裘弈的损失为零, 而萧湘挂了一身彩——自然不是裘弈打的, 而是不知道从哪冒出的枯枝戳的、树藤绊的、飞石磕的、坠鸟砸的。

    如今的萧湘就算站在一片什么都没有的平地上,路过的风也能裹挟着点东西扇萧湘两巴掌。

    可谓是倒霉到了极致。

    即使被旁物打的伤痕遍体,萧湘也不忘要助裘弈突破,硬是凭靠剑术打出了不符合筑基后期的实力, 将裘弈给打突破了。

    只是后续的乏力如潮水涌来,萧湘坐着调息了半日, 这才恢复些许。

    期间裘弈不是帮他擦拭不断涌血的七窍, 便是坐在卧石下打坐修炼,但似乎是心中焦躁,总不能安定下来。

    “……”萧湘挨着裘弈坐下,轻声唤道, “道君。”

    一对雪睫微颤, 片刻后睁开, 那双灰眸淡漠地向身侧人看去。

    这么乍一看, 裘弈与平时无异, 但萧湘与裘弈待的时间长久,能察觉出来裘弈的不对劲, 也发觉裘弈周身的灵力不如往常平稳。

    “缘何焦躁?”他询问道。

    “……”裘弈移开视线,淡声道,“无事。”

    萧湘:“心中郁结, 易阻塞修为。”

    这句话好像戳到了裘弈某条紧绷的神经,使他的视线又飞快地掠了回来,无言地看着萧湘。

    “……”裘弈张了张口,半晌说道,“道长听了,恐要笑话吾。”

    “湘不会笑的。”萧湘说道,“倾诉愁苦,在增进道侣关系中必不可少,若是一味地回避谈心,两人大概会渐行渐远。”

    裘弈突然说道:“多谢道长。”

    萧湘:“……嗯?”

    怎么突然道谢?

    “一直以来,都多谢了。”

    裘弈没有被师门亲近教导的记忆,在八百年的独来独往中,他早已习惯了独身,遇事自己解决,有话自己憋着。

    萧湘同他自幼相识,之后又在不知前缘的情况下对他教导有加,还与他结为道侣,亲近非常,他总想回报,却总是帮不上什么忙。

    他在担心什么呢?

    他担心萧湘万业加身,最终被业力重压身亡,可他对此束手无策,只能徒劳地为萧湘擦去因业报而流了一身的血。

    难控命运的焦虑从亲眼看着萧湘坠落凡间就一直折磨着他,人世就是这样,没有足够的实力,连亲近之人的生死都左右不了。

    裘弈心想,怪不得天道要灭意欲逆天之人,因为在发现有些东事情只能听天由命时,是个人都想要逆天。

    包括此时此刻的他。

    ……随便聊些什么罢,境界突破后修为还不大稳定,连带着心绪也纷乱。

    “道长有想过逆天么?”裘弈问道。

    “是何种逆天?”萧湘反问。

    “推翻天道。”

    “不可。”

    “有何不可?”

    萧湘实事求是道:“上一批想着推翻天道的天神,已经在神陨浩劫中化为满天流星了。”

    人类之所以能够在世间繁衍生息千年而不绝,是因为他们懂得吸取前人的教训。

    裘弈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又道:“在道长的业报过去之前,吾不会再同道长论剑切磋了。”

    不切磋,裘弈的修为怎么能有进步?萧湘连忙说道:“湘的业报不碍事……”

    裘弈打断他:“道长,你如今没有元婴。”

    言外之意就是,萧湘如今没有第二条命,一旦因业报身亡,只剩下一条黄泉路可走。

    “原来道君在担心这个。”萧湘了然,“湘不会因业报而亡。”

    “你怎么能确定?”

    “因为祖师并未告知湘,万业加身会身亡。”

    萧湘安抚般地拍拍裘弈的膝头,“祖师需要湘帮忙做事,又让湘进入俯仰山河图修炼,不会容许湘意外身亡。既然没说业报会让湘有性命之忧,那顶多就是有些霉运缠身。”

    裘弈又问:“你怎知,不是祖师忘了你万业加身?”

    萧湘无奈:“祖师可不曾被谢英的失忆阵法所害。”

    裘弈不说话了。

    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裘弈,萧湘发现,裘弈像个对陌生事物充满了戒备的刺猬,柔软的肚腹朝向自己,而满背的利刺指向周围的所有存在。

    因为熟悉,所以裘弈从来没怀疑过宗门中有某种存在对自己不利;因为熟悉,所以无论他说什么裘弈都听信。

    但裘弈不熟悉业报,不熟悉王裘,不熟悉素未谋面的育道天尊,所以对于这些事物,裘弈不相信也不愿信,总是留有警惕。

    性情不可能突然如此,裘弈先前分明还相信那位也不甚熟悉的魔主……

    “……”

    ……萧湘知道了,导致裘弈如今万事警惕的源头,就是突然对裘弈出手的魔主。

    他垂头,擦了一把自己鼻下又淌出来的血。

    血魔杀人,最常用的手段便是让人类体内的血液逆流,经脉倒转,最终使载体爆体而亡,炸的血肉横飞。

    自己不断流血,可能是让裘弈不断回想起爆体而亡的痛苦了。

    这可不太好解决。若裘弈认定业报会使他丧命,那在业报尽数过去之前,无论他怎么保证,裘弈都不会信。

    还不知道自己意会错误的萧湘掏出一张御风符,打算先教一下裘弈怎么使用这种符箓,转移对方在生死上的注意力。

    而裘弈此时此刻在心里想,要是上清宗的祖师清尘仙子没有早早陨落便好了,他也能像萧湘一样,请祖师将萧湘业报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命硬,扛些业报不在话下。

    正这么想着,裘弈发觉自己被一道纤细的阴影罩住,他缓缓抬头,见一名穹灰色衣裳的窈窕佳人站在自己身前,正一脸好奇地瞧着他和萧湘。

    裘弈:?

    这女子有点眼熟。

    萧湘也发现面前站着个有修为的人,许是没想到这俯仰山河图中除了他和裘弈还有别人,愣了片刻后,连忙抱着拂尘起身,向女子见礼。

    “太清宗,幽明萧湘,见过仙子。”

    见身旁人有动作,裘弈也连忙起身,面无表情地向女子抱拳道:“上清宗,行神裘弈,见过仙子。”

    “上清宗……太清宗?”那女子讶然问道,“已经有叫这两个名字的宗门了?”

    许多闭关千年的前辈乍然出关,不知晓当下时局。少年身形的萧湘点点头应道:“是。”

    裘弈行礼后抬眼再看,忽然明白这女子的样貌为何令他熟悉。

    他立即传音给萧湘:“她生得像是清——”

    “——清尘!回去了!”

    那名被称为“清尘”的仙子闻声回首,两个剑修顺势看去,见远处站着位手持拂尘的白衣仙人。

    萧湘怔然道:“……祖师?”

    那名白衣仙人:……?哪来的俩小孩?

    ……

    噬灵蝶在修仙界势不可当,将以灵力为生的修士逼得只能缩在土木房屋中。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对付这些该死的蝴蝶吗?”罗万劫对着传音镜问,“巫马何成,你算出什么没有?”

    “算出来了,天意让我们问顾人还。”此时身在紫微宗摘星楼里的巫马何成一手捂着自己不断在涌血的左眼,一手制止想冲上来给她疗伤的紫微宗长老。

    罗万劫又对着传音镜喊:“李输梅!顾人还呢!?”

    身在玄清宗的李输梅一枪扎穿一只从门缝边飞过的噬灵蝶,回头对悬浮在自己身后的传音玉牌说道:“他早跑凡间去了。”

    巫马何成插话问:“能联系上吗?”

    李输梅无奈耸肩:“希望渺茫。”

    罗万劫:“你们一家人之间都没个通用的传音法器吗?”

    李输梅:“我们总会回家的。”

    巫马何成:“修仙界里像你们这么团结的一家人可不多了。”

    李输梅:“还有寻天府王家呢。”

    罗万劫:“王家现在是谁管事?”

    在太清大殿里手握传音石的段衍忍无可忍地打断这三位仙子:“先找顾人还!”

    “段宗主,黄道长在我这,状态良好,没有受伤。”巫马何成把自己眼睛上的血势止住,“不过我现在的状态经不起顾人还相关的推演了,让葛倾杯来。”

    段衍回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葛倾杯。

    “萧湘不在三界之内。”葛倾杯传音给段衍,“一起失踪的裘弈也是如此。”

    段衍又抬头,看向大殿中的育道天尊神像。

    “祖师,求您了。”他喃喃低语,不知是对育道天尊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保佑他们罢,如今修仙界情况不好,弟子没法儿丢下宗门去寻他们。”

    “师弟也不会希望我这么做的。”

    ……

    “所以我们其实是在一幅画里,而你们是画外的人,只是暂时进来修炼,百年后就要出去?”

    俯仰山河图中的山野小屋前,画中仙与画外人两两相对而坐,清尘仙子总结完了萧湘和裘弈的解释,一旁的育道天尊这才收起了他们身下的杀阵。

    不过画中世界的育道天尊此时还不是天神,只是一位名叫“刘不敏”的仙人,名唤“清尘”的女子也是仙人,即后世的“上清宗祖师”。

    “我和不敏方才还在讨论日后所创的宗门要叫什么名号,没想到画外世界的我们已经创建宗门数千年之久了。”清尘仙子托着腮,冲裘弈和萧湘温和地笑了笑,“画外的世界如何呀?宗门又是怎样的?”

    萧湘答道:“画外的世界与数千年前大有不同,凡人的朝代不断更迭,修仙界的宗门兴衰也不断交替。两位祖师的仙门,徒子万千,长盛不衰。”

    一旁沉默的裘弈突然出声道:“上清宗衰了。”

    “只是有倾颓之兆,问题的根源已经解决了。”萧湘给两位祖师解释时,借着衣物宽大袖子的遮挡,不动声色地拧了一下裘弈的腰。

    他传音警告道:“遇到长辈应当报喜不报忧,道君。”

    裘弈被拧了一把,虽吃痛,却面色不变,但又陷入了沉默。

    他以前也就跟自家吊儿郎当的师父钱更渡这位前辈打交道,还不知道有这讲究呢。

    ……或许师父师姐曾教过他,不过他都忘了,以前也没有什么忧可以报,他总会踏平难处。

    “那如今的修仙界呢?”刘不敏笑盈盈地问。

    萧湘闻言微怔。如今的修仙界可算不上好,各种大灾大难纷至沓来,修士皆自顾不暇。

    若是说宗门兴衰他还能避重就轻,但修仙界倾覆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根本无有转圜的余地,也不存在能够避开的“重”。

    可若是实话实讲,就算是报“忧”了,他刚刚才教了裘弈要报喜不报忧。

    萧湘在瞬间的思忖时,对上了刘不敏笑盈盈的、冒着坏水的双眼。

    “……”萧湘无奈,知道祖师这是故意在让自己为难。若是如今修仙界无事,他和裘弈根本不至于修为尽失,也不至于来到这俯仰山河图中修炼。

    不过什么样的祖师教出什么样的徒子徒孙,萧湘眸色微凝,面色不变且故意地回答道:“不知育道祖师在天上谋划些什么,将修仙界搅得天翻地覆。”

    满眼好奇的清尘仙子将视线转向了身边的白衣仙人。

    一肚子坏水刚要往外倒的刘不敏:“……”

    好了,原先还抱有一定的怀疑,但是他现在能够确定这黑衣服的小子就是他教出来的了。

    画中的刘不敏在仙人的年龄中正“年轻”,没有之后那么多的沧桑经历,只是一个逍遥山野的散仙。他将萧湘拎到另一座山头,设下隔音结界。

    “青天大老爷,我将修仙界搅得天翻地覆?”

    刘不敏刚要对萧湘说自己不可能有这么大本事,但是沉吟片刻,他忽然问道:“按照画外的时间,你们进来时,清尘是不是已经身陨?”

    萧湘点点头。

    刘不敏又问:“害她身亡的,是修仙界?不然我为什么要将修仙界搅得天翻地覆?”

    “……”萧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过他并未就此细思,实话实说道,“其中详情,弟子并不知晓,但祖师派来寻湘的亲传弟子以及一名能够看见三界恶念的魔尊,都对弟子说过,清尘仙子死于部分人族天神的围剿。”

    “……我呢?”

    “祖师并未身死。”

    “我是问,当时我在哪?”

    “弟子不知。”

    “……”

    原先那座山头上,裘弈见萧湘被拎走,连忙出声问清尘:“祖师,有没有什么秘法能将一人身上的业报挪到吾身上来?”

    “有啊。”清尘仙子心直口快地回答完,意识到裘弈是在萧湘离开后才向她问这个问题,且她能看见萧湘周身的气场不对劲,如同有万业加身,“你想用秘法承担萧湘的业报?他做了什么,为何会万业加身?”

    裘弈答道:“他将太清宗原本会平白覆灭的命运揽到了自己身上。”

    清尘仙子又问:“你是我上清宗的弟子,为何会想要帮太清宗的人承担业报?”

    “他是吾的道侣。”裘弈下意识回答完,脑子终于反应快了一回。清尘仙子话中的重点在于他是上清宗的弟子,而不在于萧湘是他的谁。

    于是他又飞快解释道:“萧湘曾将吾从迷障中拉出,也挽过上清宗的倾颓之势,上清宗对他多有仰仗,他不能折在业障之下。”

    见清尘仙子笑而不语,不为所动,裘弈又起身,干脆利落地往清尘仙子面前一跪,姿势不算准确地给这位第一次见面的祖师拜了三拜。

    “求您了。”

    “我喜欢成全有情人,会教你秘法的,起来罢。”清尘慈爱地摸摸裘弈的白毛脑袋,“不过在画外,我是不是早就死了?”

    裘弈起身,沉默地看着她。

    见状,清尘莞尔道:“想来也是,若是我还活着,你也不必来求画中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