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疯言真语 叭叭了一整章
顾灼华茫然地看着萧湘, “太清宗徒子?”
“是。数年前,有一邪修在青云宗群山外将几名身着黑白道袍的修士杀害,其中身着明黄道袍的修士被虐杀致死。那名邪修, 可是你?”萧湘问道。
“我不是邪修。”顾灼华突然十分清晰地说道, “我师承正统,不是邪修!”
萧湘没有被顾灼华突然清晰起来的口齿转移走注意力, 冷静道:“湘问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顾灼华怔怔痴痴地想了一会儿, 说道,“我不记得杀过……这百年来,我应当只杀过一个邪修……他盗我法杖!对,他拿着我的法杖, 用法杖杀了好多人……我把那些人的魂放走了……都放走了……”
和席鬼将说过的魂归地府一事对上了。
萧湘心道:看来顾灼华不是那个杀害太清宗徒子的邪修。
邪修杀人集魂就为助己修炼,顾灼华虚弱至此, 却将百魂放走, 看来不是靠此修炼,或对此道无意。
裘弈歪头问萧湘:“信了?”
萧湘抬眸问裘弈:“演的?”
裘弈不答,继续看向别处。
他看不出来顾灼华是不是演的,习惯让他不能轻信魔言, 但他之前已经信过一个魔主了。
可顾灼华也没道理演这么一场戏给他们看, 这只魔现在连维持清醒神智就已经拼尽全力了, 应该没脑子去谋划别的。
萧湘问顾灼华第二个问题:“千年前, 玄清宗被何物屠尽?”
裘弈觑着他怀里的顾灼华:不是他么?
“被邪祟。”这个黑衣人没有反驳自己的话, 也没有说信或不信,但这就足够了。顾灼华神经质地回答萧湘的第二个问题, “宗里突然出现一个大邪祟,不知道是谁的……他侵占师弟的神智,操纵师弟去滥杀……然后师弟就被他们杀了, 他们骂师弟,骂师父,骂玄清……他们骂师父教妖怪本事,自食恶果,可师弟是草木妖……他、他不敢杀人的,他一直不敢杀人的!”
“师父看不见那个邪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出去找办法,回来时,看见宗门里在互相残杀……我拦不住,红妆长老想去无念殿杀师父……我情急中杀了长老……我杀了长老……我杀了……红妆长老……”
顾灼华又开始哭哭笑笑起来,他笑得胸膛振动,两把剑在他的血肉间碾磨,才被魔力修复的创口又开始流血,淌得萧湘的道袍上全是血迹。
“都死了!都死了!!师兄也要杀我!!!”他疯魔地嘶吼,满眼血丝发黑,揪住萧湘的衣襟,想要凑到萧湘跟前,但被裘弈摁住,“师兄把师父带走了,是他杀了师父……仪宣!他一直不是个好东西,那大邪祟肯定是他弄来的!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裘弈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认命地闭上眼睛忍受顾灼华的惨叫。
眼睛刚闭起来,他猛然意识到顾灼华话中提到的一个人。
“红妆?”裘弈将赖在萧湘怀里的顾灼华拽到自己跟前来,急问道,“你说你杀了红妆?”
“是啊……哦,师父舍不得他们,把门中死去的、还留有全尸的人都做成了人傀……就是现在的玄清宗。”顾灼华又忽然安静下来,呆呆地说道,“红妆长老还活着呢,我前年还见她在山间走动……只是修为不会有变化了。”
裘弈和萧湘相视无言,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愕之色。
玄清宗中……有许多人傀?
“人傀”是指将死者的尸体通过各类天材地宝补好,再将其原本的魂灵或是其他生灵的魂灵通过秘法禁锢在尸体内,炼制成有着自我意识的傀儡,化为己用。
不过此道被修仙界列为邪道,因为被制作为人傀的魂灵极大多数都不是自愿的,还要事事听命于炼制它的人,不得超生。
“人傀术”是禁术,详细的秘法在修仙界的明面上没有流传,为谁所创已无记载,只是千年前,不还仙君顾微尘在整理修仙界典籍时,曾将人傀术制作步骤中缺少的地方加以补足,收录在《七十二禁术当中》。故此,又有人称人傀术为不还仙君所创,不然如何得知那缺少的制作步骤?
他们数次出入玄清宗,裘弈甚至与红妆交过手,都未曾察觉异样,由此可见,不还仙君这制傀之术了得。
他宗之事,两人不好妄加议论,便权当做不知此事。
萧湘又问顾灼华:“那个大邪祟,后来如何了?”
“……在这里。”顾灼华拍拍自己沥血的胸膛,“它在我的躯壳里。邪祟会依附在活人□□上,只要我活着……它就不会出去作乱……就不会再有第二个……第三个……”
他缓缓抬眸,看向裘弈,满怀希冀地问道:“你知道怎么杀了它吗?……你知道吗?”
裘弈摇头,道:“怪不得吾看你便如见一团黑雾,真魔都不至于如此混浊。”
顾灼华眼中的那点光亮暗淡下去。
萧湘再问:“为何要在凡间刻下数以万计的纳运符文?”
“拿凡人气运给修仙界用啊。”顾灼华的神智似乎清醒许多,不再发癫,低声道,“不然修仙界如今何以有此等盛况?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能入仙门修行……千年前,天道就想将修仙界毁了,最初,北边那根龟足倾塌就是一个征兆……”
他问萧湘:“你见过北边龟足坍塌后的天吗?”
萧湘摇摇头,“千年前,湘还未出世。”
顾灼华颤巍巍地抬手,凝血的指尖指向他们头顶的天,“这里的天和地……合为一体,此处的万里荒土,就是那时让塌下来的天砸的……一直都好不了……”
“然后你取恩师的仙骨,将此处撑起?”萧湘顺着说道。
“嗯、嗯……擎天龟足是神器,师父的仙骨也是神器……那时的修仙界,只有师父的玲珑玉骨这么一件神器……只有它能撑……”
“我被虚名蒙了心……对不起师父……对不起……”
裘弈问:“天道为何要毁了修仙界?”
“因为修仙者……就是蛀虫。”顾灼华方才的忏悔神色一扫,低笑一声,语调通顺起来,“凡间,凡人会创制工具,更改山林河湖,生产万物,能在百年里生出许多或悲或喜的故事,最终尘归尘,投身轮回,转世为他物,再为人间添新章。修仙者能干嘛呀?活个成百上千年,老不死的东西,一直耗用天地灵气,又对这尘世没什么贡献,千年后升仙,再成神,不会老死,一直活在天上碍天道的眼,还总是妨碍天道看庸庸尘世,总想着逆天、弑天。”
他讽刺地笑道:“天神……他们生长的地方、修仙界都要毁了,你看他们有神下来救过修仙界吗?他们有给修士指过一条明路吗?你们该不会以为……凡尘能好好的,是因为有天神保佑吧?”
“——狗屁!”顾灼华怒声道,“真正在乎凡尘的天神就那么几个,还让那些排除异己的天神杀的杀、杀的杀!”
裘弈:“你怎知晓?”
“我怎知晓?我师父就是谪仙,他是被众神排挤下界的!清尘仙子也是……她为了将凡间与魔域分开,耗尽神源,又因为维护妖神,被天神围攻致死……不对,我、我怎么知道这些?我怎么知道?”
顾灼华的神色又开始不对劲起来,他用指甲死死地抠着自己的头,好似要将自己的皮给扒下来一样。
“我看见了……不、不对!谁看见了?这是谁的记忆?呃!谁的……谁的?”
那些从顾灼华身体里溢出的祟气逐渐凝实,裘弈眸色一暗,传音同萧湘道:“得把剑拔出来,他的肉身快不行了。”
贴了快一整天的两把剑终于分开,从顾灼华的血肉中退出,各找各的剑主。
魔气给顾灼华修复伤口的速度越来越慢,灵力又不能给魔族疗伤,萧湘先施法冻住了顾灼华一直在涌血的伤口,而裘弈去魔域跟魔主讲清楚情况。
待裘弈离开后,萧湘突然听到怀中的魔口齿清晰地说道:“谢谢。”
他垂眸,看向顾灼华发黑的双眼。
“一直没有人肯听我讲这些……我说,他们都不信,反倒要骂我妖言惑众……”顾灼华疲惫地闭上眼睛,枕在萧湘的腿上,“我清醒的时候……少。虽然你们听了也做不了什么,但终于有人肯……听我好好说了……”
“感觉我又能撑个千年……”
萧湘没告诉对方自己其实并没有全信这些话,只是安慰般地轻轻拍拍顾灼华的肩头。
“明黄道袍……我想起来了。”顾灼华突然又睁开眼,有气无力地笑道,“放魂归阴时,有个身着明黄道袍的死魂在众魂中寻找同门,领着同门一起去阴曹……他是那一辈人的大师兄吧?”
萧湘眸色微动,应道:“是。”
他这下彻底相信,那些徒子不是顾灼华所杀的了。
“真好啊……”顾灼华的声音有些哽咽,“真好的大师兄……”
“对不起……”
萧湘道:“不是魔尊所杀,便无需道歉。”
“需要的,若不是我一时不察,让那邪修盗走了法杖……”顾灼华话音顿了顿,话题迅速拐到另一件事上去,“剩下的擎天龟足都塌了。”
萧湘笃定道:“因为我们将凡间的纳运符文全部销毁了。”
顾灼华苦笑道:“仙君骨可独撑修仙界,此番龟足倾塌,声势不如当年浩大。只是师父他老人家记仇,待天神界事毕,恐来修仙界将仙骨收回。到时……修士们要无家可归了。”
“……”萧湘沉默。
这倒是,也不知若是修士们去凡间同凡人们挤一挤,是否可行?
第42章 此间事了 获得重要道具
裘弈召出心魔, 往魔域结界里探了个头。
丰不改望着那个和魔域整体色调格格不入的白脑袋,无言一瞬,说道:“……你要进, 便进来。”
裘弈从善如流地进入魔域, 但有一只脚还是警惕地踩在外面。他对魔主报告道:“已经抓到顾灼华了。”
话落,他感觉到魔主身上的魔威有一瞬间没控制住, 向周围倾轧, 但又在将他碾成肉饼前被魔主尽数收了回去。
“他在何处?”丰不改周身的魔息躁动,杀意迸现,好像下一刻那顾灼华能出现在她面前,她就能用魔威把顾灼华打成糊糊。
魔域外的萧湘问:“魔尊先前说那名会杀了你的师妹, 是谁?”
顾灼华麻木地吐出一个名字:“丰不改。”
萧湘:“……嗯?”
顾灼华面无表情地说道:“丰不改,又名顾轻迭, 当年她为了跟师父亲近, 装嫩拜入师父门下,排行第四……但实际上师父跟她姓。”
萧湘罕见地茫然了。
修仙界历史书上没记载不还仙君跟魔主姓,也没人提过这层关系。
顾灼华继续无感情地跟萧湘说这则修仙界劲爆消息:“四师妹竟是我师娘。孩子有三个,师父怀的, 师父生的。”
修仙了, 修士生子方面的能力也就不同于凡人了。若是有要孩子的心, 又不怕麻烦, 两个互为道侣的修士用自己的精血一混, 拿灵力将混合的精血滋养成胚胎,继续用灵力将胚胎养在天材地宝里, 十月后便可成婴儿——顾犹在的那三个孩子就是这么来的。
不还仙君身体里的玲珑玉骨虽然少了一条脊梁,但其他部位的玉骨还在,也算得上一件宝贝, 放置胚胎再好不过。
萧湘一瞬间便结合修仙界实际想通了此事,在心中数了数,道:“顾犹在,顾人还……还有一个孩子?”
“关在镇魔塔里,叫决然,是魔。”顾灼华沉默片刻,低声道,“魔主能这么清醒、保有人性,有一部分原因是那个孩子把魔主的魔心给吞了。”
所以,魔主本应该发的许多疯,转移到了那个叫顾决然的孩子身上。
顾决然在镇魔塔里……也是个魔尊啊。
萧湘的思绪一顿。
将魔域与修仙界断联,需要四名魔尊为祭。
他抬眸看向魔域结界。
魔主……要献祭自己的孩子。
孩子的爹是……不还仙君。
而如今撑着修仙界的……是仙君骨。
萧湘好像突然知道修仙界大劫是怎么来的了。
修仙界不存,仙君和魔主的孩子便不用被魔主献祭,不会被用去断开魔域与修仙界之间的联结。
啊……不会如此……罢?
……
魔域之中,听完裘弈无感情地复述了顾灼华半疯半真的那些话,丰不改的杀意渐息,沉默许久。
“其实……算不上献祭。”丰不改忽然说起另一件事,“只是,本尊的力量需有留存,不能全部用于断开魔域与修仙界,这才要抽干四个魔尊的修为。”
“反正,他们魔心尚存,有修为,便要去作恶,不如……”
“……”
丰不改默然片刻,对裘弈道:“将他带进来。”
裘弈转身,将结界外还赖在萧湘腿上的顾灼华拎入魔域。
原本已经安静的顾灼华在进入魔域后又开始挣扎起来,嘶叫着想要逃离缚魔丝的束缚。丰不改抬手,食指微动,那些勒入顾灼华血肉的丝线寸寸断裂。
没了束缚,顾灼华转身想逃,丰不改抬起的手轻轻握起,向自己身前一拉,顾灼华便隔空被拉到了丰不改跟前。
丰不改抓着顾灼华的衣襟,将这个还留存有肉身的真魔提起到自己跟前,冷声问:“你的修为呢?”
“用来压制它了……”顾灼华畏惧地躲开丰不改的视线,“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丰不改捏着顾灼华的两颊,将对方的脸掰正,逼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睛,厉声问,“为什么不同我说?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同我说!”
顾灼华惊惶地想要往后退,“什么事情?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我……”
他眼中煞气滔天的魔主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着红裙的小姑娘,细看来,那姑娘与魔主竟有七分相像。顾灼华像是看见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甩开丰不改的手向那虚无的女孩扑去。
“师妹!师妹你回来了……快救救师兄……救救师父……救救我们啊……”
顾灼华跪在地上,死死地抱着黑土上的一块腐肉,好像将腐肉当做了什么人,神色癫狂地哀声道:“我打不过大师兄!我抢不回师父!他们说的对,我本就是个凡人,怎么修都不及天生的修仙者……可我、我不想死……我也想、嗬……想把命攥在我自己手里……”
在他身后的丰不改嗤笑一声。
顾灼华怔怔地转头看她。
旁边的裘弈默默后退,退到结界前,将一只手伸出结界。
结界外的萧湘见状,将自己的手搭在那只手上。两界之间的结界阻断了萧湘观察魔域内部的可能,也阻隔了许多传音的机会,两人若有肢体接触,传音可直接越界传送。
萧湘传音问:“如何?”
裘弈给萧湘转述道:“顾灼华又疯起来了,魔主方才笑了一声。”
萧湘:“说些有用的。”
裘弈:“魔主说顾灼华的修为没了,而她需要魔尊,正是需要其修为。”
沉吟片刻,萧湘又问:“顾灼华体内有邪祟一事,道君同魔主说了么?”
裘弈点点头,随后又想到萧湘看不见,补充道:“说了,魔主不杀顾灼华。”
魔域内,顾灼华的疯病又开始发作,魔主应当是很清楚真魔发疯就难以沟通,直接施法攫取了顾灼华的记忆。
旧玄清宗被屠的那段时间,她正在魔域内称王称霸,将所有不服的魔都尽数打服,认她为主,身为大师兄的仪宣在外游历,而坐镇宗内的师父顾微尘五感尽失。
当时面对宗内邪祟暴乱、门人相杀的人,只有顾灼华一人。顾灼华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将那个邪祟封印在了自己的身体里,以至于当场堕入魔道,被随后听到动静来看个究竟的“正道之人”误会成屠宗的罪魁祸首,还因为初入魔时状态不稳,失手杀了几个修士,变相地坐实了罪名。
之后的事,便是她偏信了修仙界的传言,每次对上疯疯癫癫的顾灼华便出手相杀,没给顾灼华任何解释的机会;而顾灼华为了封印邪祟,一直不肯抛弃肉身,便一直躲躲藏藏,藏了千年。
丰不改在顾灼华的记忆里看到了许多人,顾灼华试图向那些人求救,但那些人不是嚷着邪魔惊恐逃窜,便是骂着孽魔要取顾灼华的性命,没有人肯听疯子的“胡言”。
魔主可感万魔之苦,自然也能感受到顾灼华在千年里的苦楚和绝望。看完了那些记忆,丰不改有些触动,但面上不显,面无表情地将记忆从自己的头中拽出来,一串玄色魔气从魔主的脑袋里出来,又钻入顾灼华的脑袋里。
“顾灼华体内的邪祟,魔主可知要如何根除?”裘弈帮外面的萧湘问当下两人最想知道一件事。
“本尊认识一位专攻此道的除祟犬,稍后便请她来将此邪祟诛灭。”丰不改默然片刻,她能感受真魔的执念与由来,也能感受到与魔相近的邪祟有何执念,从而追溯源头。
她向眼中写着“好奇”二字的裘弈解释道:“此邪祟,对杀尽妖类一事执念颇深,源头来自天神猎战。旧时的玄清宗收徒不局限于人类,因此饱受非议,天神猎战仇视妖类已久,会用这种堪称污蔑的手段来对付玄清宗,倒也不意外。”
除了三清宗门分别供奉的三位天神外,其他的天神裘弈都不认识也不清楚,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只是问道:“缺少一个魔尊的修为,两界断联一事,要如何做?”
“本尊多废些精力——不必担心,两界一定要断开。”魔主从手心中抽出一条玄色玄色魔气,屈指将魔气弹向裘弈,“拿去罢,你的苦痛。”
裘弈接住那一缕魔气,“这是……?”
“你的心魔是如何来的,答案在那一缕记忆中。”丰不改拎起地上安静了许久的顾灼华,往镇魔塔走,沉哑的声音在魔域的腥风中回荡,“本尊是……尘世万苦与执念的集合之物,谁的痛,本尊都能看见。”
裘弈看向魔主手中的顾灼华,问道:“那为何最初没有看见他的?”
“二师兄实力超群,于法术一道可称天才,千年前便用秘法掩盖了自己的一切行踪,谁也瞧不见。”丰不改回首道,“这一点,玄冥不是已经验证过了么?”
先前萧湘卦问顾灼华之所在,便什么都问不出,原来是因为这个。
裘弈是剑修,对法修一道一窍不通,便也没有妄加评论。
“玄冥是谁?”他又问。
“……”魔主停步,将顾灼华扔进镇魔塔中,“哪来这么多问题?”
“这是最后一个。”裘弈一脚踏出结界,做好魔主发飙他就撤离魔域的准备。
裘弈到底是帮了大忙,魔主决定溺爱一下,好脾气地解释道:“……是此刻与你相牵之人。”
结界外的萧湘正要将手收回,裘弈却突然将他的手握紧,对方的传音随之在脑海中响起:“魔主说你叫玄冥。”
萧湘也传音道:“湘道号幽明,魔主记错了。”
裘弈从结界内走出,与萧湘相视。
杀害太清宗徒子的真凶已死,人间的纳运符文尽数销毁,答应魔主的事也已经办完……此间事了,该回宗了。
“湘要返回太清,道君呢?”
“同你一起。”
第43章 夜月何皎 不如道君皎洁
红天黑土之间, 身被血披的魔主将两指并在鬓边,对着虚空开口道:
“庞害,有一只大邪祟在魔域, 我不敢贸然动它, 你来瞧瞧?”
周遭寂静,一道醇厚的女声在魔主的魔识中响起:“嫂子, 有更要紧的……哥他暴露了, 已经都打起来了,你上来帮帮忙?”
“暴露?”
“他偷偷杀神被别的神瞧见了,没来得及灭口。”
“这个成事不足的……”魔主叹息一声,旋身化作一团血雾, 直冲天阙。
魔主走后,镇魔塔第三层中, 一个与顾人还极其相像的红发少年睁开双眼, 一双赤眸中含火,将才要从眼眶中淌出的血泪燃尽。
他茫然地环视周遭,试探地出声唤道:“……母亲?”
毫无回应。
封魔泰鼎周遭有母亲的气息,他下到镇魔塔一层, 紧贴着泰鼎坐下, 不再动了。
……
回到太清宗的萧湘与裘弈继续清修练剑, 偶尔教导太清宗内徒子——主要是萧湘在教, 裘弈在一旁看着学习。
再有时, 裘弈看到修仙界有积祟成灾的预兆,便外出除魔, 萧湘也跟着去帮忙;隔一段时间,两人便回上清宗待一会儿,裘弈给李拂衣的新徒妹传授剑术, 再问问宗里有无需要帮忙的地方。
能够排除的隐患都被排除了,擎天龟足坍塌一事无可避免,现在整个修仙界就靠仙君骨撑着,所有修士加紧修炼,争取在修仙界不存之日能有着足够的实力保全己身。
但勤奋归勤奋,八卦归八卦,修炼很重要,精神世界的丰富也很重要,大伙今日关心谁跟谁的恨海情天,明日关心某某人的法宝从何而来。机缘不一定非得落到自己手里,但八卦必须落到自己耳朵里。
罗万劫携门人来太清宗中交流学习,徒子们都在轮到大会上各自交流的时候,她和段衍一起无言地看着远处静立的那对……剑。
“太剑了。”罗万劫感叹道,“苍松斗雪,如霜如剑。这两个人也真是,都道侣了,看着还跟不熟似的,像两把归鞘陈列的长剑,能这么相对着放上千年万年。”
段衍现在对于紫微宗给出的谶言已经看淡了,毕竟崩溃也没用,还不如过好当下,到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全看临场应对。
从前师父就说,让他多跟萧湘学学,学学师弟的淡定,学学师弟的端庄,他曾经觉得那种八风不动的镇定是人家的灵根天赋,旁人怎么都学不来,谁知如今看淡生死后,反倒是学来了几分淡定。
他有气无力地应道:“是啊,每次去红梅落雪看他俩,不是在静坐,就是在练剑,我就没见过他俩花前月下过,跟没谈一样。”
两位宗主聊天没有施加结界,远处那一黑一白两名“剑人”耳力超群,自然听见了,一贯淡然的心中也升起了点心虚,纷纷转眼看向彼此。
“吾与道长如此,不似道侣?”裘弈不解,面带思索。
那如何才算道侣呢?
萧湘断然道:“不应当,湘与道君日日同进同出,亲密无间,怎会……”
裘弈垂眼,看向两人之间那能塞下一个段衍的空位。
萧湘也看向那个“亲密无间”的距离。
两人默默地向对方挪了一步,手肘碰手肘地站着。
“对了。”罗万劫从两名剑修身上收回视线,转头看向身侧的段衍,“台应秘境的开启时日,紫微宗那边已经算好了,召集众宗代表前去议会,段宗主打算何日启程?”
段衍摆摆手道:“我不去,现在一提起紫微宗我就心惊胆颤,让香……幽明代我去。”
闻言,罗万劫若有所思。
段衍问:“在想什么?”
罗万劫答道:“在想要不要让行神代我去。”
段衍一脸不可置信道:“你疯啦?”
让裘弈去开会,那不相当于什么都没听吗?
“毕竟我们上清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除了我之外,能扛事的就剩明愿和行神,但明愿……”罗万劫抓了抓头发,低声道,“反正在小的都长大之前,裘弈得上去顶一段时间,哪怕是摆着看也好,总不能让宗散了、传承断了。”
段衍惊悚地看着罗万劫,问:“那你呢?”
“我?我……”罗万劫沉默片刻,看了看远处的行神和幽明,最终传音跟段衍说道,“我罗刹经练劈叉了,终有一日要去罗刹国,或者死在不知哪位道友的剑下。”
段衍默然,片刻后郑重地拍了拍罗万劫的肩头。
“我让幽明在会上多多照顾行神。”
“谢了。”
“要谢……就千年之后请我饮酒,不然算你忘恩负义。”
“你倒是会趁火打劫……”
远处的两名剑修还在思考怎样更像一对道侣。
裘弈问道:“方才段宗主说‘花前月下’,何为花前月下?”
萧湘答道:“字面意思就是花前月下,深层意思是适合谈情说爱之处。”
裘弈又问:“何处是适合谈情说爱之处?”
萧湘又答:“花前月下。”
裘弈若有所思,从前李拂衣师姐经常会说要同心上人看星星看明月,看来他与萧湘也得看看星月,才算得上是合格道侣。
于是当晚,两人在小筑内静坐时,萧湘邀裘弈论剑,裘弈没应。
“今夜不谈剑。”裘弈说道,“我们赏月。”
萧湘虽不知为何,但颔首道:“好。”
两人盯着月亮看了一会儿之后,裘弈奇怪道:“不懂师姐……这月有何处好看?还不如看道长。”
萧湘:“那道君看湘。”
于是裘弈转眼看萧湘,而萧湘依旧望着明月。
两人谨记白日里才记起的道侣人设,为了养成习惯,就算四下无人,也凑在一起,肩头和手肘总有一个得碰在一起。
这就导致,裘弈一转眼,便能近距离地瞧见萧湘。
修士眼力好,即使隔得很远也能看清一个人的面部细节。可远处见与近处瞧终究是不一样,靠得近了,便能察觉到对方身上泛出的寒凉、嗅到那一段冷香,听见衣料在臂膀间摩擦出细微的声响,伴着寒鸦啼叫,与枝头落雪一同摔碎在阶前。
瞧着此情此景,裘弈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好冷寂的人。
像是在夜月下独坐了千百年——尽管每隔一段时间,太清宗的徒子们便会结伴来红梅落雪,恭敬地向萧湘问道,但那些徒子终究是会离开的人,有些人离开了便不再回来,红梅落雪便还是萧湘独自一人。
师姐曾对他说,道侣就是陪伴,是两个相同或不同的人在同一条“道”上将彼此作为自己的伴侣。他与萧湘算不上是同道中人,虽皆是冰灵根,又同修习剑道,可萧湘的道是育人,剑多为育人而出鞘;他的道还不知是何物,剑多为斩魔而出鞘。
明明是两条道上的人,八百年来也无甚交集,怎么忽然就同行了呢?
从相识之后发生的事太多,多到他们无暇思考对彼此是何种感受,一直在为旁事奔波。
最初……他是怎么注意到萧湘的?
“……”裘弈的视线缓缓下移,看向萧湘臂弯里的拂尘。
差点忘了,他很早便想问萧湘,这拂尘的麈尾是用什么制作成的,怎会如此诱人相抚?
“道长。”他出声唤道。
“嗯?”萧湘看向身边人。
“流光是用什么做的?”裘弈问。
“柄为乘黄角,麈尾白泽毛。”萧湘解释道,“曾经外出游历,见乘黄为护幼童与凶兽相搏,断了一角,湘上前相助,击退凶兽,乘黄便将断角赠与湘。”
“那白泽毛是如何来的?”裘弈又问。
萧湘答道:“还是游历时,有一白泽幼兽换季褪毛,在粗糙的山岩上蹭身,湘帮它将身上的杂毛都梳理掉。瑞兽毛发,扔了可惜,便同乘黄角做成了流光。”
裘弈大为震撼,竟还能如此。
好一个心灵手巧的萧湘!
对于修士来说,无论是瑞兽还是妖兽,他们的皮、毛、角、鳞、羽,皆是能够制作法宝或法器的好东西,大多数的人妖结怨,多是因为人类修士想要杀妖兽或妖类来取其身用造成的。能被瑞兽主动赠物,此人在妖类眼中也会是个值得接近相交的“好人”。
裘弈在外除魔,也曾遇妖兽赠角毛相谢,不过他跟“心灵手巧”这四个字沾不了一点边,兽角被他拿去当烧火棍了,兽毛他觉得没什么用,还容易飘得到处都是,便全都扔了,若是做这些事时有其他修士在场,高底得骂他一句败家子。
“……”往事不堪回首,裘弈决定不回首,向前看。
“道君若是想抚,便尽情抚摸。白泽毛有驱邪镇煞之效,对压制心魔也有好处。”萧湘将臂弯里的拂尘往裘弈身前递了递,“只是流光不好离手,它不敢离人,湘若是将它放下或交给旁人,它的麈尾便不会如此顺滑了。”
每件有着器灵的法器都有自己的性格喜好,就像摧雪喜白一样,流光的性格是粘人,喜好便是待在它的制造者手中。
裘弈克制地摸了两把流光,再强制自己将手拿开,面色不变,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另一件事:“说起心魔,魔主给了吾一条承载着记忆的魔气,说那是吾之心魔的成因。”
闻言,萧湘的神色严肃起来,问道:“道君可看了记忆?”
裘弈摇头。
“知晓心魔成因一事刻不容缓,如今左右无事,道君先看罢,湘给道君护法。”萧湘持拂尘一挥,在小筑周遭设下一个结界,将外界的杂声尽数屏蔽掉。
裘弈一边从乾坤袋中取出魔气,一边没话找话地问:“道长不看皎月了?”
萧湘很自然地说道:“不如道君皎洁。”
裘弈的呼吸一滞,差点将手中的魔气掐断。
第44章 干净的人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b……
凭感觉, 自己似乎正拜倒在地。
裘弈睁开眼,近在咫尺的土地上有一只长着触角的小虫爬过,他顿了一顿, 撑着地面抬起头来。
撑着地面的那双手很小, 手背上有许多粗糙翘起的干皮和划痕,修仙者很少会有这样的手, 因为灵力会滋养他们的肉身, 使他们皮肤干净而细腻。
裘弈支起上半身后,开始观察这段记忆中的四周。
他和一名年轻的女人正跪在一个山野中破破烂烂的神龛前,那个土石搭就的神龛中没有供奉神像,而是摆着一个用泥巴捏成的、盘起身躯的大蚯蚓。
裘弈又仔细瞧了瞧那个泥蚯蚓, 发觉泥鳅的头是尖的,不像蚯蚓, 反倒像是一条模样潦草的蛇。
身旁的女人对着神龛拜了三拜, 口中呢喃着祈祷的话语,山风太大,周遭的虫鸣声又响亮,他没能听清女人在说什么。
但想来, 也是些祈祷自己和家人平安康健的话。
拜完神龛, 女人背起一旁的野菜筐, 牵着他下山, 走进凡人群居的地方。两人和许多穿着破烂的凡人住在一个旧庙中, 庙里的神台上没有佛像,是庙中唯一不怕被水淹也不怕漏雨的地方, 被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霸占着,其他人则四处散落在庙中。
他和女人相依为命,没有别的亲人, 两人一齐住在破庙的东北角——这个位置并不好,房顶上有破损,每当下雨时,他和女人都要将铺在地上的破被和席子卷起来,放在雨水淋不到的地方,再靠在一边等雨势停歇,有时一等就是一整晚,女人会将他抱在怀里,让他先睡。
记忆里的这具身体他控制不了,自己只能在这个身体里看着一切发生。
十五日后,这具身体第一次说话,叫了熟睡中的女人一声“娘”。
原来这是母亲。裘弈心想。
神台上的那个疯男人下来了,半夜来抢他们的铺盖。如今天冷了,铺盖就是庙中人的命,没有就得冻死,母亲怕有人偷铺盖,白天出去做活,都会将他留在庙中看着铺盖。
疯男人将他掀开,去扯地上的铺盖,母亲为了守住铺盖跟男人拉扯起来,被男人推倒在地,脑袋磕在了角落里的一块碎石上,有血从鬓边淌下,滴在裘弈去扶母亲的小手上。
裘弈看见自己没有去扶母亲,反而捡起了那块带血的碎石,转身看向跪在地上卷铺盖的疯男人。
心中刚感到有些不妙,自己就抡圆了胳膊,将碎石狠狠砸在了男人的太阳穴上。碎石飞出去时裹挟着破风声,力道不小。
寻常人看见这一幕,可能会惊异于小孩出手伤人之果断,但裘弈只是感慨自己小时候力气挺大,并没做其他评价。
在裘弈和小时候的裘弈眼中,每个人身上都带着黑烟。有些人恶念生的少,身上的黑烟就少,比如他的母亲,能看得出本来的面貌;还有人心生恶念生的多,身上的黑烟不仅多,还有累积成魔的预兆,比如那个来抢东西的疯男人。
在他的眼里,男人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模样了,黑烟在男人身上包裹成一层“黑衣”,长着血盆大口的恶鬼头在男人的脖颈上摇晃,刚刚还转头朝他发出威胁似的吼叫,看着就令人不爽。
他出手,用碎石砸了那个恶鬼脑袋,恶鬼便转身朝他扑来。裘弈站在原地没动,直到那恶鬼跑到近跟前,他才猛然往旁边一闪,而刹不住脚的恶鬼则一头撞死在了破庙的墙壁上。
他们的动静不小,早就吵醒了庙中所有人和“鬼”,不过那些人与鬼都躲的很远,静静地看着疯男人是如何抢走他们母子的铺盖。
不过最终结果令人和鬼都愣住了。
裘弈看见,那个疯男人死后,他身上附着的那些黑气就离开了,飘出庙外,不知道要去往哪里。
破庙中神台的位置变成了他和母亲的住处。母亲撞坏了脑袋,总是头痛,做不了活了,于是留在庙里看着铺盖的人变成了母亲,而裘弈外出找活干,好赚些吃的来果腹。
他年纪小,做不了什么正经活计,经常在茶馆酒楼附近转悠,帮人跑腿传话、转送一些小东西,赚来一二铜板。有时店中繁忙,他帮店中跑堂收个碟子、擦个桌子,还能得到一些残羹剩饭,带回去与母亲同食。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但那时的裘弈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经常在茶楼酒肆中跑腿,许多来往的人都认得他。
有一日,一个正在喝酒的邋遢男人将他招呼过去,给了他三个铜板,却不说让他去做些什么。
裘弈看见男人身上的黑雾渐浓,生成一张狰狞的面目,冲着他狞笑,便知这男人心里没想好事,想将那三个铜板还回去。
但他控制不了这具身体,他听见年幼的自己说了声谢谢,将铜板收起来,转身便走。
还没走出酒楼,身后突然传来那个男人大叫的声音,说他抢了钱,让酒楼里的跑堂快将他抓住。
幼年的他让突然嘈杂起来的喊叫声吓愣住了,待在原地一步没再往外走,被跑堂和那个男人摁住。男人抢走了他今日赚的所有铜板,还伙同那些跑堂将他打了一顿,最终把他扔出酒楼。
快要摔向地面时,他下意识想要抱头滚地,减少会受到的伤害,但能想不代表能做,他的脸和地面亲密接触,将被人打青的唇角摔成了紫的。
痛。
裘弈将自己蜷缩起来,身形颤抖。
没有了灵力带来的迅速自愈能力,痛觉在这具幼小的身躯上被无限放大,身上哪里都很痛——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无论是年幼的裘弈,还是作为旁观者的裘弈,都不知道身上的这些伤口应当怎么处理。从记事起,小裘弈就很乖,母亲又将他照顾的好,从来没让他受过伤,他没见过别人处理伤口,等自己受伤时,就不知道应当怎么办。
而作为旁观者的裘弈从拜入上清宗后就没怎么受过伤,往往都是他将别人摁在地上打,且修士就算受伤,也有灵力可以修复伤痕,若是自愈能力不行,吃颗丹药身上的皮外伤也能迅速好全。
他也不清楚凡人受伤后,要怎样才好,没了解过,也没关心过。
痛到神智都有点模糊时,旁观者裘弈突然想到了萧湘。萧湘有亲传徒子,又经常照顾太清宗中那些还没有修炼至能够自愈伤口的小徒子,应当会处理这种情况。
……
静静守候在裘弈身侧的萧湘突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呢喃:
“萧湘……”
他闻声转头,看向双目紧闭、正在回视记忆的裘弈,试探地唤道:“……道君?”
没有回应,裘弈还没有从那段回忆中出来。
看着对方沉默片刻,萧湘将流光的麈尾搭在了裘弈的臂弯里,自己则握着拂尘柄,继续静候裘弈醒来。
……
有了上次被污蔑为贼的经历,镇上的酒楼茶馆都不让他进去了,认识他的人们也不再找他帮忙传话或送物,生怕他卷着东西跑了再也不回来。
年幼的裘弈话不多,嘴不甜,脸上也没什么神情,小小年纪便有了后日里冰灵根大剑修的风度,说得通俗点就是不够机灵。赖以生存的活计突然不能做了,一时间找不到其他能得到食物的办法。
庙里还有一些存下的钱,往往都是一个铜板当两个用,母亲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以后买的餐食,他吃少一些,母亲多吃一些,却依旧止不住母亲身上的衰败之相。
许多见识过天地广大的人,他们无法想象这世上怎么有人会连生病了需要去看大夫都不知道。可那个时代的凡间就是有着许多这样的人,他们不懂生病受伤后应当怎么办,不知该以何某生,不识字,不通晓人情世故——没有人教他们这些。他们从泥里生出,一辈子都待在泥里,守着井口那一小片名为生存的天空。
母亲如今睡多醒少,眼睛也不好使了,有一日醒来,见裘弈脸上青紫一片,惊问裘弈是不是去偷东西了。
裘弈摇摇头,“娘,我没有。”
母亲告诫他怎么样都不能去偷东西,说他大哥就是因为偷东西被人活活打死的。他那时似乎没有名字,母亲只唤他“二郎”,还说他爹姓裘。
大哥被人打死了,那爹呢?爹去哪了?裘二郎问。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痛哭失声,哭着哭着,又睡去了。
身上的旧伤还没好全,裘弈饥肠辘辘地在街上溜达,寻找着他能做的事。天愈发寒冷,他的衣物单薄,走在路上又冷又饿,后来受不了了,暂时在一处房屋的避风角里栖身休息。
几步之外就是开张的包子铺,香味顺着寒风飘过,勾出他饥肠的抗议之声。
抗议也没用,他没钱。裘弈又把自己缩了缩,抱着双腿看来来往往的人买包子。
他看见一个着黑色衣裳的男孩也来买包子。那男孩瞧着与他一般大,小小年纪,一对剑眉便已经要斜飞入鬓角,腰带上挂着块玉佩,看不出有什么大富大贵,但家里绝对不穷,一身的书卷气。
他从前都在大人身上求财,还没怎么注意过与自己同龄的小孩。破庙中的小孩身上都有黑烟,他不想看,看了人家又不会给他饭吃。
那男孩买了包子,站在路边,似乎是在等人。也是对方离了人群,裘弈才发现,这个穿的一身黑的男孩,身上没有丝毫代表恶念的黑烟。
一点儿黑烟都没有,干净的不像个人。
第45章 悠悠往事 又是一个被包子勾走了心的……
古玖国衣饰以黑色为上佳, 因此有些身份的人都会着黑衣。
萧湘出自书香世家,爷爷是辞官归乡的朝臣,父亲是当地知名的大儒, 他自小读书, 自诩为读书人,也随长辈们着黑衣。
幼时, 一日随父亲外出, 他在路边买了两个包子,想带回家吃。在等候父亲从书肆中出来时,萧湘注意到街角有个小乞儿在盯着他瞧。
应该不是在瞧他。萧湘心想,对方应当是在看他手中的包子。
但他留意了一会儿, 发现对方还真不是在看他手中的包子,而是在看他。对方眼中有些许惊奇, 但面上没什么神情。
如今天气寒凉, 这乞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细看身上还有伤,萧湘起了怜悯,上前去将自己买的包子递给对方。
对方看着递到跟前的包子, 没有像其他乞丐一样伸手疯抢, 反而抬眸, 警惕地瞧了他一眼, 似乎是不相信他会这么好心将包子给自己。
“你……不愿要么?”萧湘隔着纸袋摸了摸包子, 站在风来的地方,帮这个小乞儿挡住些风, “还是热的,没有凉,吃罢, 湘给你挡风。”
“……需要我帮你做什么?”那个小乞儿出声问道。
萧湘不解。
小乞儿见萧湘迟迟不答,又问:“不需要我为你做什么,为何还给我吃的?”
萧湘这下了解了。
“还是个有骨气的,不食残羹冷炙。”他将包子塞进乞儿手中,想了想,说道,“吃罢,有了力气,便来帮湘的父亲搬书。”
那乞儿问:“搬书?”
萧湘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书肆,解释道:“湘的父亲在里头选书。他每回来,都要买上许多书籍,这次只带了湘,不一定能将书尽数搬回去。”
那小乞儿闻言,眼中的警惕消失,立即吞吃了一个包子,将另一个包子塞在怀里揣着。
萧湘见状,问道:“为何不全吃了?”
小乞儿嘟囔道:“带回去给娘吃。”
“……”萧湘怔了一怔,眼中带上些欣赏,温声说道,“不仅有骨气,还有孝心。不过如今天凉,你将包子放在怀中,一会儿就要凉透了,还不好搬书,不如都吃了,将书搬完,湘再给你买两个,你带回去给母亲,如何?”
那乞儿双眼一亮,忙问:“真的?”
萧湘点点头,“君子一言……”
乞儿脸上浮现出茫然。
见状,萧湘改口,换了个通俗的说法:“湘不会失言。”
闻言,乞儿半信半疑地将另一个包子吃了。
在等萧父出来的空隙里,萧湘一边给裘二郎挡风,一边问:“湘的全名为萧湘。你姓甚名谁?”
“姓裘,娘叫我二郎。”裘二郎答道。
萧湘又问:“哪个求?”
“哪个裘?”裘二郎头一回知道字还有一音多形的,茫然了许久,只说道,“就是裘……姓裘。”
萧湘思索道:“你的姓,应当是常见的姓氏……求衣裘?”
裘二郎不知道,但他点头,随后起身,要离开。
不知为何,明明初次见面,可萧湘不信裘二郎会就这么离开,于是一边给裘二郎让路,一边询问道:“要去哪里?”
“去找水洗手。”裘二郎将沾有包子油汁水的右手摊给萧湘看,“要搬书。”
萧湘转头向书肆一看,有一个穿着一身黑的男人抱着一大摞书出来了,正是他父亲。给裘二郎找水洗手来不及了,他将腰间掖着的半湿手帕抽出来,放在裘二郎手中,“用这个擦擦罢,父亲出来了。”
裘二郎将手帕接过来,嗅到上面有香气,似花香,但他不知究竟是什么花的香气。
他忽然不想自己手上的汁水玷污了这方干净的帕子,但又急着给萧湘的父亲搬书,便将手先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擦尽汁水,又用手中那方手帕的湿处擦擦自己手心还有包子气味的地方,让花香将包子味盖住。
想要归还手帕时,萧湘已经离开,去帮父亲分担书籍了。裘二郎想了想,将手帕往自己怀中一揣,打算回头洗净了再还给萧湘,也上前去帮萧湘的父亲搬书。
他力气较同龄人要大上许多,能搬许多书——比萧湘搬得多,与萧父搬的数量相近。
将书送至萧府后,他记下此处如何来,正要离开,又被萧湘叫住。
“二郎。”
裘二郎回头,看向捧着几件衣物的萧湘。
“要给你再买两个包子,说好的。”萧湘将裘二郎招呼过来,“再换身衣裳罢,天冷了,你这身不能再穿。”
裘二郎上前来,看着萧湘手中厚实的白衣裳,问道:“还需要我做什么?”
萧湘已经习惯了此人对他人善意必定回报的性格,也没强行让人家接受自己的好意,况且这赠衣也算不得好意,这些衣服都旧了,萧家体面,不穿旧衣,往年的旧冬衣都收拾出来,马上要扔掉。
他觉得扔掉可惜,不如给那些衣不蔽体的人穿。
面前就正好有一个,与他身形相仿的男孩,不如将这些衣物赠予对方。
萧湘提议道:“湘从明日起便要去学堂读书了,正缺一个帮忙提书的人。你力气大,从明日起,一早便来门口帮湘背书箱,如何?”
裘二郎闻言,微微一怔,随后连忙点头说好。
萧湘让裘二郎在家换上衣裳,又将其他旧衣包好,让裘二郎带走,先前说好的两个包子,他也将买包子的钱给了对方。
在裘二郎换衣出来后,萧湘又注意到对方脸上的青紫淤痕,取了瓶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油给裘二郎,嘱咐对方回去记得涂在伤处。
裘二郎走后,在远处观察了许久的萧父走近,摸摸萧湘的脑袋,笑道:“昨日才给你讲了个他人行善的故事,今日你便要当一回善人,救助乞者?”
“寻常乞者,不会主动用劳力来回报施舍。”萧湘话落,微微皱了皱眉,摇头道,“这么说不妥当,他是靠自己赚来的吃食,非是湘的施舍。”
萧湘将遇到裘二郎后的事同父亲说了,萧父也同意这个心性好的孩子来给自家男儿背书。
“既如此,日后他帮你背一回书,你便给他两个铜板。他要侍奉母亲,冬日里没钱可不好过。”
“是,父亲。”
第二日,天还未亮,萧府的家仆推开大门,欲扫门前碎叶。门一开,便看见一个白衣男孩站在门边。
“你是……”
白衣男孩答道:“我来搬书箱。”
萧湘听到家仆的通报,披上外衣就出门来见,问:“这么早来?”
裘二郎道:“我不知你何时去,便早些来等着。”
“辛苦了。”
“应当的。”
自那日起,裘二郎每日天还未亮便在萧府门外等候,帮萧家的公子背书箱。这裘二郎没学过尊卑礼数,一不称萧湘为少爷公子,二不向萧湘行些主仆大礼,萧府的家仆们发现,自家少爷的脾气当真好,竟也不生气责怪。
小孩本就容易混熟,天也愈发寒冷了,裘二郎来得早,萧湘恐二郎站在门外久等染上风寒,便让裘二郎来屋中等他洗漱穿衣。
穿衣出来,萧湘见裘二郎一直盯着他摆在桌案上的黑白棋子,顺口介绍道:“那是围棋,要玩么?”
“围棋?”裘二郎问,“如何玩?”
天色还早,不急出门。萧湘便坐下来,教裘二郎围棋。
萧湘道:“执黑子者先落棋。二郎要执白子,还是黑子?”
裘二郎看看萧湘身上的黑衣,说道:“我执白子。”
萧湘又介绍道:“下围棋又称对弈、手谈,是文人常用的娱乐消遣。”
对弈。裘二郎垂眸,看着手上质地温润的白子,随后照着萧湘落子的方式,将指尖的白子落在棋盘上。
三局过后,萧湘沉默地看着自己被杀得满盘皆输的黑子,抬头问对面的裘二郎:“二郎当真是第一回手谈。”
裘二郎点点头。
“湘不信,再来。”萧湘将两拨棋子放回去,执子再落。
裘二郎看了看天色,提醒道:“该上学了。”
萧湘无奈收棋。
两人并肩走在去学堂的路上,天空突然开始落雪,裘二郎将书箱旁的油纸伞撑开,打在萧湘的头顶。
萧湘见裘二郎有半边身子在雪里,便向裘二郎身边靠了靠,好让对方也栖身伞下。
路上无聊,两人便闲聊起来。
“萧湘。”
“嗯?”
“你为何总是自称为‘湘’?”
“这个自称,于湘来说,含谦逊之意。父亲让湘平日行事谦逊些。”
“这样。”
“二郎要不要也……啊,二郎的名没法这么自称。”
“还有其他自称么?”
“吾,愚,在下,鄙人。”
“吾……到了。”
裘二郎将萧湘和书箱都送进学堂,便告辞回家。
母亲从昨日起便没再吃饭,一直睡着,怎么也叫不醒。
裘二郎一开始只当母亲是太累了,毕竟如今天寒,他也只想缩在被子里睡觉。
可一日过去,两日过去,三日过去……母亲已经三日未进米水。裘二郎伸手摸摸母亲的脸颊,冷若冰霜。
他钻进被窝,将母亲抱住,用体温给母亲取暖。
这世上有些天才,在某一道上堪称天骄奇才,却在一些常人皆知皆会的事上钝笨不堪。
第四日,裘二郎又去帮萧湘背书箱,路遇他人处理门外的冻死骨,那时才恍然醒悟过来,母亲并非是在沉睡,而是早已死去。
将萧湘送至学堂,他返回住处,用草席和被褥将母亲卷了,埋在庙后的乱坟之中。
第五日,萧湘读着书,突然对一旁在帮他收拾书箱的裘二郎道:“湘还未问过你母亲,她近日可好?”
“……”裘二郎将收拾好的书箱关上,淡声回答道,“我昨日已将母亲埋葬了。”
萧湘怔然。
第46章 年幼一别 家人们我捡了个师弟他想跟我……
萧湘忽然想到, 自己从未问过裘二郎住在哪。
虽知裘二郎身世凄苦,可此人平日里不会将自己的苦难表现出来,他也不会特意提起此事, 戳人痛处总是不好的。
见裘二郎收拾完书箱便告辞, 像是不想在此事上多言。萧湘便没再过问裘二郎母亲的事,只是让裘二郎收拾收拾东西, 来萧府, 和家仆同住。
裘二郎给他的感觉像一方镇纸,安安静静,无欲无求。曾经母亲还在的时候,至少还要侍奉母亲;如今母亲不在了, 便怎么生活都无所谓了。往日还会来请求对弈,如今为他收拾好了书箱便离开。
又一日, 裘二郎收拾好书箱, 像往常一样要离开时,萧湘将人叫住,询问道:“可要对弈?”
两人便又在棋盘上厮杀起来。
“父亲说,对弈可看出一个人的心性。”萧湘落子, 险胜裘二郎一局, “二郎瞧着事事淡然, 棋路却凶, 杀性好重。”
“不似你, 表里如一。”裘二郎的视线从对坐之人的身上移开,见檐下开始落雪。
“小大人……”萧湘也看向檐下雪。
萧府的公子面色无波, 喜怒如一,许多家仆摸不透萧湘的性子喜好,恐冒犯对方丢了饭碗, 便一刀切地尽数远离这个十岁孩童。
他见裘二郎却没有这种思虑,此人心思纯澈,不擅钻营,往往付出什么劳力,便接受什么回报,像古书典籍中记载的游侠。
两个如雪如霜的孩子凑在一处,倒也不会埋怨另一人冷落了自己。
裘二郎嗅了嗅檐下似曾相识的香气,转头问萧湘:“这是什么花香?”
萧湘答道:“寒梅。”
最初那方沾有花香的帕子,裘二郎早已洗净还给了萧湘。两人在檐下并立着看了会儿萧府的落雪与红梅,裘二郎向萧湘告辞,回到自己在萧府中的住处。
当晚,裘二郎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是天上落下来的一捧雪,运气较好地堆积在了深色的梅枝上,与寒梅同馨同洁,不染尘泥。
人心易生恶,自古都如此。彼时玖国动荡,时局混乱,匪盗猖獗,山匪下山烧杀抢掠是常有之事。当地的山匪不知害了什么风雅病,要找个文人大儒给他们的山寨写一副牌匾,便寻上了萧府。
萧湘的爷爷才因流寇惊马车翻而死,萧父悲恸,不肯为山匪题匾,那些山匪便将萧府围了,从成年男子开始杀。
萧湘下学回来,便从那些山匪的腿脚之间,看见了自己父亲落地的头颅。萧府的梅香和腥气混杂成一片,红梅与赤血一同落在还未来得及清扫的积雪上,腐蚀出坑坑洼洼的血窟。
文人不弄刀枪,恐见血腥,遇到滥杀成性的山匪毫无还手之力,更为着那点骨气不肯呼救。
况且当地的官府早已是摆设,就算呼救,也无人相救。
正惶然愣神间,身旁突然传来书箱落地的声音,裘二郎卸了负重,一把拉起萧湘,转头奔逃。
当地身着黑衣者不多,萧府举家黑衣最为瞩目。萧湘在奔逃间回首,见那些将萧府围得水泄不通的山匪不知何时已经转身,直直地盯上了他的黑衣。
仓皇奔逃,无暇顾及旁物,裘二郎往日常在当地的街巷间奔走,对于何处可以藏身比山匪熟悉。他带着萧湘利用复杂的街巷甩掉山匪,跑进了他和母亲曾经居住的破庙里。
庙中的乞丐已经在寒冬里冻死了大半,如果不是萧府收留裘二郎,这里的冻死骨中会多出一副姓裘的。
裘二郎拉着萧湘去庙后的乱坟中,躲在埋有母亲的地方,那里有一片比人高的芦苇,以两人如今的身量,藏身其中刚刚好。
天寒草过风,两人紧紧挨在一起,如同两只相抱取暖的小兽一般。萧湘往日处事淡然,父亲对他行思冷静持重的教导已经将他塑造成了半块冰,如今面对家人惨遭屠戮的境况,也只是慌神了片刻,很快便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跟着裘二郎逃离躲藏。
哀痛是必然的,但因哀痛而导致自己肉身毁伤,日后无法为家人报仇,那他愧对夫子与书籍的教导。
有时,生存比赴死更需要勇气。
两人在芦苇中躲藏了大半天,裘二郎中途悄悄出去看情况,见那些山匪在挨家挨户地问萧湘在何处,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便要杀。许多人看见两个小孩往哪跑了,惊恐中说了真话;有些人没看见,胡说也得说出个半真半假的逃窜之处。
如此下去,迟早问到他们的藏身之处。
萧湘见回来的裘二郎突然开始脱他的衣服,虽然不解,但没有反抗,只是问道:“二郎冷么?”
裘二郎将自己身上的白衣脱下来,塞到萧湘怀里,随后穿上萧湘的黑衣。
他看着萧湘略有些茫然的双眼,叮嘱道:“待会儿往东跑,离开这里。”
至于跑出这里后应该做什么,裘二郎也不知道,但无非就是想办法活下来,再也不回来。
萧湘眼中的茫然瞬间散尽,他知道裘二郎要做什么,死死地抓着裘二郎的手,不让对方走。
“我们一齐往东跑。”他低声急切道。
“他们在外面找你,黑衣太显眼,那些人可能还记住了你的样貌。”裘二郎想要挣脱萧湘的手,却发现萧湘的力气也不小,那力道像是要将他的手骨都握碎。
“……萧湘,我在最东边的那条河边等你。”
萧湘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裘二郎默然片刻,与萧湘的力道抗衡着,想要伸手去摸萧湘的脸。
萧湘因此放松了提防,就在松劲儿的一刹那,裘二郎挣开萧湘的手,迅速捡起地上一块巴掌大的石板,收着力道往萧湘头上一拍。
一声闷响过后,萧湘脱力倒在地上,裘二郎小心地检查萧湘脑袋上被砸的地方,没有破损,不会像他娘一样一睡不起。
他为萧湘穿好外衣,自己则转身跑向萧府。
裘二郎小心翼翼地摸进血水横流的萧府,想要看看有无躲藏起来的活人,但不慎被还留在那里的山匪发现,随后便引着一众山匪往西跑。那些山匪在裘二郎眼中都是吃人的恶鬼,身上的黑烟遮天蔽日,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想要咬死他。
心里有些许力不能敌导致的畏惧,还有对于曾经加害过自己的事物的厌恶。裘二郎边跑边在心中乱七八糟地喊着救命,忍不住想,若是自己有能力将身后的这些恶鬼都斩杀就好了。
若是他有能力,杀尽天下恶,就能继续过着曾经的那种安定生活。母亲不会被那个恶魔一样满是黑烟的人打坏脑袋,也不会一睡不醒。
他可以每日天不亮便去等着给萧湘背书箱。萧湘若是还在睡,他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等萧湘醒来;若是萧湘早醒,时候还早,他们便手谈一局。
若是他能……母亲便不至于……萧湘便不至于……
狂奔中,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开,周遭的气涌入他的手足,使他跑的更加快速,脑子也清醒了不少,抬眼看树梢的飞鸟振翅,羽毛根根分明,清晰无比。
一向无波无澜的心中忽然暴涨出骇浪般的滔天杀意。
修罗念起,冥冥震荡。正在凡间玖国境内某处打坐调息的邋遢老道感应到有杀神入世,立马循着感觉,想去瞧瞧热闹。
奔入山林,裘二郎在快要撞上一处树干时迅速向一旁闪避,故技重施般地让猛追而来的山匪一头撞在树上,脱力松刀。他将落地的刀握在手里,继续向前跑,毅然地跳下路尽头的矮坡,站直紧靠在土壁上。
追上来的几个山匪不敢贸然往下跳,有一人探头向坡下看,被蹬着土壁向上跳的裘二郎一刀划坏了双眼,惨叫着向后倒去。
裘二郎落回坡下,趁着坡上一片骚乱寻路返回平地,跑到先前那个山匪撞树的地方。撞了树的山匪还坐在地上捂着脑袋呼痛,在察觉有道小身影笼罩自己时抬头,已经来不及躲开。
手起刀落,人头滚地。裘二郎持刀沥血,模样活像个习惯了杀戮的刽子手,而不像个十岁的孩童。
他冷然回眸,看向追来的其他山匪。
……
萧湘在一片寂冷中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
他环顾四周,入目只见大片的芦苇。
“……二郎?”
唯有寒风的呼啸声在给他回应。
他不知道裘二郎往哪走了,回想到晕过去前两人的对话,他摇摇晃晃地往东头去。
出了镇,进了山,走了很久,他没看见东边有一条河。
一直都没看见。
这时才恍然醒悟,分别前,对方的话是哄人的。
算不上约定,更不是承诺。
头脑发晕,直犯恶心,被石板砸过的地方阵阵钝痛,有点听不清周遭的声音。萧湘边走边在心里想,若日后还能有机会再见裘二郎,一定要教那小子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转念又想,以裘二郎对字面意思的理解能力,若是真将他的话听进去了,日后对他可能就不是用石板砸了,而是上嘴咬。
“……唉。”
萧湘逼着自己的思绪只围着裘二郎转,而不想已经死去的家人。此处还算不上远,也不知那些山匪的势力能够扩散至何处,得继续走……
一颗洁白剔透的宝珠滚至萧湘脚边,他弯身将宝珠拾起,抬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向前找失主。
手中的宝珠如同一块寒冰,一直在往外冒冷气。萧湘见几步之外正走来两个身着道袍的青年男子,两名男子皆背负长剑,身姿如鹤,气韵如仙。
左边的男子面上带笑,腰挂酒葫芦;右边的男子面色淡然,眉发皆霜白。
“这是你们丢的么?”年幼的萧湘向两人递出宝珠,话音未落,两人中那个本欲来接他手中宝珠的男子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避开珠子,直接将他抱起。
“这才是我们丢的。”那男子抱着他就想走。
萧湘眼中警惕。
——人牙子?!
还不等萧湘挣扎,另一个跟上来的男子便一拳打在了抱他的那男子的头上,无奈道:“师兄,把人家放下。”
那个抱他的男子挨了一拳,将他放回地上,一脸认真地对他说道:“你好,我是段衍,从今后你就是我小师弟了。”
话落,脑袋上又挨了另一男子一拳。
“我名黄玄诀,是太清宗弟子。”那个揍段衍的男子开口道,“你的灵根是冰灵根,看显灵珠的样子,资质应当也不差,要不要拜入太清门下,问道长生?”
第47章 故旧相认 成真道侣咯
问道长生?
萧湘下意识顺着黄玄诀的话看向自己手里那颗异常冰凉的宝珠。
宝珠上原本洁白的地方隐隐变蓝, 玉质的内构开始结起霜华,冷气四溢。
……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萧湘茫然地看着冻在自己手上的显灵珠。
“你这样说,他一个小孩怎么能听懂!”段衍嫌弃完黄玄诀, 蹲在地上, 与萧湘平视,亲和力极强地笑着说道, “就是跟我们去另一个地方一起学习道法, 我们一起练剑,一起读经,寿命会变得很长,还能在天上飞。”
萧湘问:“能立即长大、变得武功高强, 然后去手刃仇人么?”
黄玄诀淡淡地说道:“是让你去修仙,不是让你去做梦。”
萧湘将宝珠抠下来还给段衍, 黯然道:“那算了。”
“诶等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段衍连忙将转身欲离开的萧湘捞回来, “你可以去修行个十年再回来报仇嘛!或者你如果怕那些仇人不等你回来就死了,十年后你找不到那些仇人,师兄我可以先帮你将那些人杀了。”
闻言,黄玄诀脸色一变, 厉声道:“你疯了?!”
他随即意识到还有小孩子在场, 闭上了嘴, 紧接着给段衍传音道:“妄自沾染凡人因果, 你是非得给自己的修仙之途上找点阻碍?”
谁知段衍也不避着小孩, 直言道:“育人除恶,我明明是在贯彻太清宗的行事准则。能让这么小的孩子称为‘仇人’, 那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人,何不看看再做定夺?”
“……哼,随你。”黄玄诀冷哼完, 垂眸看向才到他腰际的萧湘,问道,“是何仇人,说来听听?”
……
坊间忽然流传起了一个说法:
前些天有两位真仙下凡,将屠了萧家满门还一直欺霸乡亲们的那伙山匪诛灭,事了拂衣去,带走了萧家唯一幸存的小公子。
有人猜测,那萧府的小公子本来就是从天上下来历劫的仙人,现在功德圆满,是该回天上去了。
而此时,众人议论的三个对象正飞在天上,满山遍野地寻找一个名叫“裘二郎”的小男孩。
“这得找到什么时候去?”黄玄诀不爽道,“你一不知他真名,二不知他八字,就算让鬼使来查生死簿也查不到啊!”
“裘二郎不是真名么?”萧湘不解地问道。
黄玄诀一脸岂有此理地说道:“‘二郎’只是个对家中排行第二的男丁的称呼,怎么会算是个名?”
“神识探遍,再探要出玖国国境了,一个十岁小孩的脚程不会有那么快,骑马也不可能,更何况玖国山水相连,马车行舟来回调换,根本不可能在七日之内跑出国境。”
段衍说完,偏头看向从自己肩头搁着的那个小脑袋,劝道:“萧师弟,前面那个山头再寻不到,那孩子怕是已经……”
这么几天相处下来,黄玄诀已经发现了,这个叫萧湘的小子胆子不小,不会被打打杀杀吓住,有话可以直说。
“不在此界了。”因此他向萧湘直言道,“通俗来讲,就是成了已死之人。你若有心修仙,凡尘妄念需早断,不要为了已逝之人蹉跎。”
“……嗯。”萧湘趴在段衍背上,点点头,“寻完前面那个山头,湘就同师兄去天上……两位师兄辛苦了,湘日后必定全力报偿。”
“……”黄玄诀用力摸了摸萧湘的脑袋,好似一个不情不愿的安抚,他冷声道,“不指望你有什么报偿,好好活着就是了。”
毫不意外地,最后一个山头也没有寻到裘二郎。萧湘在云端最后望了一眼红尘,便被两位师兄带去了修仙界。
从此八百寒暑,潜心修道,视育人为己任,剑斩世间恶徒。
……
“孩子,孩子?”钱更渡伸出食指,戳了戳凳子上那个一脸呆怔的冰灵根小男孩,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啊?”
那男孩有些费解地歪了歪头,似乎一时理解不了钱更渡在说什么,他面无表情地沉思片刻,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找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便复述声音说出的音节,犹豫着说道:“裘……”
钱更渡忙问:“哪个求啊?”
男孩不言,似乎是又在回想,片刻后又道:“……求衣。”
“哦!狐裘的裘!”钱更渡恍然大悟,又问道,“那名儿呢?你名儿叫啥?”
名?男孩漫无目的地环视屋内,见茶壶,见凉席,还见桌上有一盘未下完的棋。
棋……熟悉的事物……
下棋又称手谈、对弈……
对弈……
脑海中有谁的声音,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男孩看着棋盘道:“对、弈……”
钱更渡转头看向棋局,问男孩:“你想下棋?”
男孩摇摇头,更正道:“弈。”
钱更渡又问:“你叫裘弈?”
是熟悉的两个音节。男孩点点头。
他想站起来,走近去看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可脑中钝痛,好似被人掏走了许多东西,又像是被人用什么东西将脑子隔为两半,他只能瞧见前面这一半,后面的那一半,怎么都看不清晰。
“书箱……”裘弈两手捂住自己发疼的脑袋,艰难地回想着,“书箱……箱……箱……”
“书箱?那有个。”钱更渡一指墙角,“至于香嘛……咱宗里的樱花都开了,是挺香的。”
裘弈顺着钱更渡的手看向墙角的破烂书箱,又看向窗外连成片的淡粉樱花树,怔怔地说道:“不是这个颜色。”
“啊?”
“他不是……这个颜色。”
钱更渡眼睁睁看着自己新收的徒弟年纪小小便有了心魔,那心魔还不是生在徒弟的心里,而是化为实质,黑漆漆一个小人凝结在裘弈身边。
钱更渡带着疑似呆傻的新徒弟去找自己那些是医修的朋友,给这个徒弟抓了几副药。
喝了几天,裘弈便不再头疼,也不再呆呆愣愣的了,反而变得冷淡至极、狂傲无比,在上清宗内安了家。
从此八百寒暑,潜心习剑,视除魔为己任,剑斩世间恶徒。
……
红梅落雪的小筑中,盘膝而坐的裘弈缓缓睁开双眼。
萧湘问道:“道君感觉如何?可有收获?”
“……”裘弈缓缓转头,看向与自己肩头相抵的萧湘,“吾知晓自己是因何入道了,也知晓心魔是谁。”
“那便好。”萧湘轻轻点头,弄清楚是什么就好,这种事涉及个人私事,他不会多问。
裘弈见萧湘面色无异,转头看向小筑内的桌上,问道:“你这里有黑白棋么?”
“有。”萧湘挥动拂尘,招来棋盘与棋罐,“道君要黑子,还是白子?”
“白子。”
棋盘落地,棋罐坐膝。两人分别拈起一子,萧湘先落。
半个时辰后,萧湘败落。
他沉默地看着白多黑少的棋局,片刻后低声说道:“道君好大的杀性。”
裘弈问:“可有觉得吾的路数熟悉?”
“湘自从修道后便鲜少与人手谈,对于如今人间颇负盛名的棋手之路数也不知晓。”萧湘见裘弈没有再下的意思,便用灵力将两拨棋收回棋罐。
他一手端着黑子棋罐起身,忽听裘弈问道:“那还记得二郎么?”
萧湘的身形一顿,还不等回应,裘弈又补充道:“裘二郎。”
棋罐从手心摔落,撒出一地乱玉,黑子在各处磕碰做声,玉音纷杂,潋滟不绝。
如同萧湘的心声。
“……二郎?”
“嗯。”
萧湘见裘弈那个已经化为实质的心魔又出现在裘弈身侧,只是这回,那心魔褪去了模糊的黑,显露出的真形,正是两人记忆中那个身着黑衣的年幼萧湘。
故旧相认,没有抱头痛哭,没有欢天喜地,两人只是将一地的黑子收拾回棋罐中,坐下来细说当年分别后各自的经历。
最后的最后,萧湘问:“道君对湘的救命之恩,湘该怎么回报呢?”
裘弈本不欲再扯上恩情一类的话题,但萧湘对他有教导之恩,他也得报。两人的恩情早已纠缠不清,便想了想,说道:“以身相许罢。师姐说,救命之恩该以身相许。”
萧湘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点点头应下:“好。”
置剑台上的摧雪:?不是,等会儿?
它错过了什么情节?怎么这两人突然就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了?
逐星还在那傻乐呢,乐着问旁边的摧雪:那以后他俩就是真的道侣了,对吗?
摧雪又观察了一下两位剑主的神色和情绪,发现两人都没在开玩笑,于是半死不活地说道:是啊,以后咱俩就是真道侣的本命剑了。
逐星又问:那我们用不用当剑侣?
摧雪一副“你怎么敢”的语气:你这丑八怪想挺美啊?
第48章 夜市鬼话 鬼话连篇
裘弈回了一趟上清宗, 被告知要代表上清宗去紫微宗参议,确定台应秘境开启的时日和上清宗要进入秘境的人数。
“秘境”是修仙界已经成神或陨落的大能所留下的储宝空间。修仙路途上,修士都会主动或被动地获得许多宝贝, 有些人气运好, 或者能力大,获得的有助于修仙的宝贝就多, 多到他成神时或陨落都用不完, 此人成神或陨落时便会用神力灵力开辟出一个空间,放置自己带不到天上去的宝物,共后人来取。
这些秘境分散在修仙界的各处,若不知道究竟是哪宗哪派的成神者遗留下来的, 便归为修仙界的宝藏,大家都可以去秘境中寻找自己的机缘。
但往往秘境都有一定的人数限制, 若是进入修士的数量到达了能够承载的人数, 便不会再容人进去,更有些秘境,可能会将已经进去的人“吐出来”——所以才要各大宗门和散修代表去商讨自家都进去多少人,拟定出宗门进入人数后, 再安排自家优秀的后生进去历练。
紫微宗作为修仙界中为众宗门修士专门占卜吉凶的门派, 在占卜秘境何时能开始的同时, 也会卜问一下还活着的天神, 这个秘境容纳多少修士比较合适, 有没有必须要进入秘境的人。
有些初踏仙途的修士可能就要问了,占卜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 一不小心还容易殒命,为什么紫微宗不仅要占卜,还要为整个修仙界占卜呢。
贺奉天弹自家小徒妹一个脑瓜崩, 反问道:“练刀这么容易砍伤别人、砍伤自己,你为什么还要练刀呢?”
“我喜欢呀!而且我是刀修,不练刀怎么能行……”已经长成大姑娘的云镌璃捂着脑袋,恍然大悟,“他们紫微宗的人喜欢占卜!”
贺奉天道:“是,占卜也是他们的修炼方式。你以后外出历练,如果在路上被紫微宗的徒子拦下来,非要给你算一卦,那你随便给对方点东西,让他给你算算,就当是帮人家修炼,结个善缘。”
山路上,相携而来的李拂衣和裴绝泛一齐踏上最后一级石阶。云镌璃察觉到熟悉的灵息,离桌去拥抱裴绝泛。
李拂衣上前坐在贺奉天身边,对两个徒妹说道:“紫微宗擅长占卜而不擅战,他们为修仙界出力,修仙界自然也会为他们提供便利和保障。每过五十年,各大宗门中会有两家各出一位元婴期修为及以上的善战大修士去紫微宗坐镇,防止魔修侵扰;平日里大家行走江湖,路遇紫微宗徒子被人欺负,也会出手相帮。”
云镌璃追问:“那近五十年在紫微宗坐镇的两位大修士都分别是谁呢?”
李拂衣笑道:“是我们上清宗的‘暴力佳人’钱玉妃和太清宗的‘剑鬼’黄玄诀。”
……
紫微宗山门左侧的山巅上立着一名身着黑白道袍的清俊男人。额中鹤红,怀抱拂尘;长剑在鞘,悬于身后。
一看这打扮架势,就能猜出此人是太清宗的门人。
而山门右侧的山巅上立着一位浅黄衣袍的明艳女子,眉目含笑,衣袖生香,遍身轻盈金饰,光彩耀人。
乍一看这打扮架势,大多数修士绝对猜不出此女子是个崇尚暴力的体修,更猜不出此人会是上清宗的暴力体修。
但一说此人拜在罗万劫座下,众人的疑惑就尽数消散了。
罗刹女手底下带出来的姑娘,暴力一点无可厚非嘛……啊哈哈……
此时,这两人都一致地看着紫微宗山门外的云海,望眼欲穿。
黄玄诀放空地呢喃道:“师弟什么时候来啊……”
钱玉妃泄气地呢喃道:“师叔什么时候来啊……”
两人都收到了紫微宗的准信,说幽明道长和行神道君很快就会来,这个“很快”究竟有多快?具体什么时候能到?
他们无从知晓,但都早早地坐在了山头上,等着做第一个看见自家师弟、自家师叔的人。
“诶,黄叔!”钱玉妃坐得实在无聊,见自家师叔迟迟不来,便转头找黄玄诀闲聊,“我师叔和您师弟那事儿,您知道吧?”
“听说了。”黄玄诀淡淡地应道,“尊重祝福,终于让师兄那家伙得逞了。”
“得逞?”钱玉妃不解。
黄玄诀解释道:“太清宗如今的宗主,段衍,知道罢?他喜欢作媒,给自家师弟师妹到处牵红线,在找道侣这件事上已经催了幽明好几百年了。”
“原来如此。”钱玉妃点点头,又道,“您也是段宗主的师弟,如何?可有牵上线的道侣了?没听您提起过诶。”
黄玄诀漠然道:“猜猜本座为什么要主动来坐镇紫微宗。”
因为坐镇紫微宗的这五十年,能逃过他师兄的催婚。
“那为啥段宗主那么执着地给人凑对?”钱玉妃又问道。
“……”黄玄诀沉默了一会儿,淡然道,“大概是因为年少时的求不得。”
就是一个无趣的“他爱她,她却爱他”的故事。
钱玉妃没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只是转念想道:“那我应该怎么称呼裘师叔的道侣呢……?”
黄玄诀也跟着想了想,说道:“人世好像对此没有特定的称呼,直接唤尊称罢。”
“好哦~”
而此时,两人望眼欲穿的对象正并肩在凡间的某条夜行街上游荡。
今日是凡间的鬼节,家家关门闭户,夜不出行,这条夜行街上开摊揽客的“人”自然不是些活人,都是从阴间和鬼市出来游荡玩耍的阴魂鬼物。
鬼使分布在东洲各处,维持今日的夜间秩序,督察万鬼——殷鬼使自然也在其中。
裘弈回上清宗时,罗万劫告诉他,殷鬼使要找他和萧湘议事,让他们在天黑后下凡来这条街上。
“这里!两位仙长~”
挂着牛肉面招牌的街边小摊上,一身黑衣的殷庆炎向两人招招手。
两人落座,发现这一桌上不仅有殷鬼使,还有上回见过的席鬼使,以及一个不认识的白衣鬼使。
殷庆炎捏住那白衣鬼使的脸,笑着给两位活人介绍道:“这是我搭档,也是我媳妇儿,刘照君。”
刘照君拍开殷庆炎的手,微笑着向两个活人点点头,“你们好。”
“你好。”两个活人向刘鬼使颔首致意。
“然后这两位,黑衣服的是幽明道长萧湘,白衣服的是行神道君裘弈。”殷庆炎凑在刘照君耳边小声道,“就是上回跟你说过给极品灵石的老板。”
刘照君点点头,低声道:“你们聊正事,我吃面。”
“时候还早呢,不急着聊正事。”殷庆炎看向桌对面的俩活人,笑嘻嘻地说,“这家的牛肉都是从现宰的阴牛身上片下来的,两位也尝尝?”
萧湘征询地看向身侧人,发现裘弈也用同样的眼神看向他。
两人明日才去紫微宗,今晚别无他事,便坐着吃碗面。
阴魂将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乍然一看还真像那么一回事,按理说活人吃不到死人的东西,这面不知道是如何做成的,活人也能吃到,还能嗅到香气。
萧湘动筷,夹起一片牛肉,想尝尝“阴牛”的味道。
殷庆炎突然说道:“这碗里的牛肉,是从余友良转世的牛身上割下来的肉。”
低头嗦面的刘照君眉头一皱。
萧湘筷子上夹的牛肉掉回碗里,他怔怔抬头,看向桌对面的殷庆炎。
殷庆炎见状笑出声,乐道:“我骗你的……”
闻言,萧湘又要动筷。
殷庆炎补上后半句:“……其实是你爹的肉。”
“……”
萧湘放下筷子,而殷庆炎挨了刘照君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裘弈默默地将筷子上的牛肉放回碗中。
“吃饭就吃饭!你哪这么多话?”刘照君骂完了殷庆炎,又转头和颜悦色地安慰萧湘,“生灵在世,必然会餐食九族,只是这九族是过去未来世的亲人,再度轮回之后,除因果外的前缘尽断,已经算不得相识,不要太过介怀。”
殷庆炎又嘴欠道:“就算你这一世不吃,只要有因果干预,下一世也要吃它,到时你什么都不记得——”
眼看着刘照君的巴掌就要再度落到自己脑袋上,殷庆炎连忙补充道:“不过你为何不想作是他要用这一世的血肉报答你前世对他的教育之恩呢?成全它吧。”
萧湘看着碗里的牛肉不做声,但确实是被殷庆炎的这个说法给宽慰了些许。
东洲的人世就是个不能欠债的地方,凡人欠债,自有债主催讨;修仙者欠债,自有天道惩戒。
轮回也是如此,这一世没有还上的人情,便下一世还,纵使对方根本不在乎你是否会还这个人情。
人被无数因果推着与另一人相识,无一例外。萧湘看向身侧的裘弈,心道:他与行神道君又是被什么因果推着相识相知又重逢的呢?
待到两人三鬼都吃完了面,殷庆炎才慢悠悠地说起正事。他先看向裘弈,说道:“‘当心蜂与蝶,解法在凡尘’——有两个姓顾的小孩,似乎是一对同胞兄弟,你得看紧他们两个。”
裘弈眸色微凝。
他目前认识的顾姓人就六个,其中还有两个没有见过。是兄弟,顾争鸣便不在此列。
“小孩”……?是指顾犹在的长子次子——顾争驰与顾争渡,还是指顾人还和镇魔塔里的顾决然?
殷庆炎又看向萧湘,道:“太清宗的门人不要全都聚集在一处,近日可能有十几个会有去无回。”
萧湘眸色一沉,还想再问,殷庆炎却摆摆手,不肯再说了。
“道长万业加身,也需小心。”刘照君突然出声说道。
席彻衍点点头,也说道:“若舍得自己一路来的成就,再出手救人。”
天色渐明,一名鬼使拿着铜锣走到夜行街中央,铜锣震响,阴风从街头吹过,两名活人下意识闭目防风,再睁眼时,方才还热闹一片的夜行街此时已空无一鬼。
第49章 插科打诨 “二郎。”
“师兄。台应秘境, 太清宗可以不去么?”
段衍从经书中抬头,看向几步外的萧湘。
“不可以。”他道,“别的宗门有这机会, 我们太清宗也要有。”
这倒是。若无确凿的理由, 萧湘不该因为担心徒子安危便断了徒子能够进步的道路。
即使这条道路有去无回。
“但可以少些人去。”段衍翻过一页经书,眼睛却还看着萧湘, “若是觉着不安心, 便少要些人数。将利害向徒子们说明,让他们自己争罢。”
八百载朝夕相处,有些默契已经无须言明。虽然现在修仙界对于大劫一事没有最初那么惶恐,但悬在太清宗头上的那把谶言剑何时会落, 还没有个定数,小心行事总是好的。
萧湘不会没由来地要阻挠徒子成长——在这一点上, 段衍比谁都清楚。
抱剑等在殿外的裘弈见萧湘出来, 抬步跟上,两人一同御剑去紫微宗。
紫微宗在修仙界的职能类似于凡间的监天司,宗内随处可见能够辅助观察日月星辰的器物,宗门大门口的左侧立着一个显目的日晷。
两人下剑时, 日晷上的针影刚进入巳时。
逐星摧雪一一归鞘, 萧湘和裘弈踏入紫微宗山门, 听见有两道呼唤远远传来——
“师叔——叔叔叔叔叔叔叔——”
“——师弟。”
萧湘立于原地不动, 而裘弈极为迅速地侧身避让, 一道浅黄色的身影从他方才站立的地方飞驰而过,刹不住动势地扑向随后而来的青云宗宗主何所应。
何所应不能判断此人是在横冲直撞, 还是站不住以至于向山下猛冲,出于对高修修士摔一下不打紧的考量,也迅速闪开, 给钱玉妃让路。
后面的各宗代表修士见状,纷纷避让,钱玉妃往下跑了一路,最终在燕卓然的怀里停住。
喝了仙酒正微醺以至于闪避不及的燕卓然差点让这姑娘给撞出内伤来。
她咽下一口涌上来的酸水,颤抖道:“美、美人……我们无冤无仇……”
钱玉妃连忙从对方怀里出来,用神识检查着燕卓然胸腔内部的骨骼是否有碎裂之处,“啊呀!抱歉抱歉,本想撞死我师叔来着,怎么撞您身上了!您瞧这事儿整的……”
闻言,方才那些差点被钱玉妃撞到的一众修士纷纷嘴角一抽。
……撞死?
而原本要被撞的裘弈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没有去看跑到山下的钱玉妃,而是在萧湘的介绍下与黄玄诀见礼。
礼毕,黄玄诀不动声色地将面前这个一身白的剑修打量了一番。
嗯……看着像个白化的萧湘,只是要比萧湘多出几分戾气,尽藏在周身隐约散溢而出的剑意中。
黄玄诀的视线在并肩而行的两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发现这两人一无亲密之举动,二无暧昧之言语,不禁在内心道:两个冰块。
紫微宗做事喜欢一碗水端平,不让前来听天的各宗觉得自己被人看轻,便将议事大殿建成了圆盘状,各宗代表的高修修士落座,都是贴着墙根围成一圈,由紫微宗宗主在中央的空地上叙事,没有宗门代表座位的前后之分。
至于那些高高在上,觉得自家宗门家大业大,就是想要高人一等的人,有不满也只能憋在心里。
争强好胜之心人皆有之,修仙了也不能免俗,毕竟成神没有道德素养的要求门槛。
待众人落座,紫微宗宗主巫马何成挥袖,用幻术在大殿中央的空地上幻化出一个微型秘境,秘境中的天地山川皆如人掌大小,放眼便可窥见全貌。
巫马何成朗声道:“这是紫微宗推演出的台应秘境大致全貌。台应秘境的山川布局不会变动,是恒常类秘境,容人数量在三千为益。请诸位自行考量一刻钟,一刻钟后,决定出各宗要进入之人数。”
裘弈看不出那些山川风貌中有什么特殊之处,传音对萧湘道:“上清去三十人。”
萧湘的声音随即在他脑海中响起:“太清去十六人。”
闻言,裘弈一怔,看向身侧面无表情的萧湘。
一般越是大宗门,去秘境的人数越多。大宗门为修仙界各种事项出的力多,有时多要点名额也无可厚非。
上清宗在近年来有所衰落,罗万劫自觉降低了需要的秘境名额数量,让裘弈最多报出三十人,最低也得有二十人。太清宗一直以来都盛名不落,以往报数都在百人以上。
想到可能是这秘境中有什么他看不出门道的危险,裘弈正要问问萧湘他是否也该降低些人数,萧湘的解释却先一步传到他的识海中:
“紫微宗的卜算谶言,湘很在意。”
裘弈明白了,收回要传音询问的灵力,霜白色的灵力在掌中旋回,渗入肌骨。
台应秘境的特点是“恒常”,也就是说,秘境中的固有地形与景色不会因秘境创造者的意念或设置而改变,相比其他秘境来说要更加稳定,即使是筑基期的修士进去也不会有丧命的危险。
但这也只是以往经验的总结,这个秘境中暗藏有什么危险,只有进去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这次为了给修仙界的后起之秀提供升修机会,想要进入台应秘境的修士其修为必须在筑基期,高修者只能进入一名去专门感知秘境的状态。而修为在筑基期以下,进入秘境也不会有什么收获,还占去一个名额,不予进入。
当萧湘说出只要十六个名额时,满场皆惊——紫微宗给太清宗卜算时的事,各大宗门的高修者都听说了,众人既佩服那名卜算修士的毅力和无畏,又佩服太清宗的临危不惧。
本来大家都暗地里商讨好了,出于对一个千年大宗的关怀与尊重,这次议会要多让些名额给太清宗,让太清宗筑基期的门徒全部进入秘境寻找机缘。
哪知道……人家不仅不要,还一反常态地只要了十六个名额。
众人从萧湘的脸上探不出个为什么,因为对方说出这个决定时面不改色,周身气息也未变,俨然一个修炼至绝境的冰灵根形象。
于是众人转而看向萧湘的道侣,企图从身为道侣的裘弈身上看出点什么。众人视线都移过去了,才想起来这位行神道君也是个冰灵根修士,因为杀性重的缘故,脸比萧湘还要冷上几分。
人数确定下来后,又要确定哪个宗门出一名高修修士进入秘境,去感应秘境中的灵力变幻,将异象报给紫微宗记录,还要看顾能够照顾到的三千名小辈。
这个差事,只要是个能打的高修者就能胜任,但这个差事费时费力,还不能随时看着自家小辈在秘境中做些什么,没谁主动自荐。
一片沉默中,萧湘传音给裘弈道:“此事,道君去做罢。”
于是裘弈出声说道:“吾进去。”
众人的视线又聚集到裘弈身上,裘弈却在看着萧湘。
裘弈说完了自己去,这才传音问萧湘:“为何吾去?吾不会。”
“湘会,教你。”萧湘也转眼看向裘弈,传音道,“差事虽麻烦,却是道君在修仙界众人前打下好名声的绝佳机会。进了秘境,徒子们的一切经历,无论祸福,秘境外的众宗门宗主与长老皆鞭长莫及,但道君可以。”
“要吾在他们遇险时出手相助?”裘弈这回一点就通。
萧湘点点头,“嗯,湘在外观测全局,若是有人遇到难以摆脱的险情,便将此人的方位告知道君。”
两人全程传音对话,在场的大修士们只看见裘弈说完自己去后就看向萧湘,而萧湘冲裘弈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说对方做得好。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专职驯兽的蛮宗宗主看了看自己腿边那只行事都要看自己眼色的大狼狗,又看看不远处的裘弈。
“那便这么定下了。”巫马何成将手中用于记录此番会议决定的卷轴抛到幻术中,朗声道,“请诸位对此立誓罢——若有违背,身死道消。”
散修的代表者不用立誓,他就是过来听个响的,看看这次能给散修留多少名额,到时候在秘境开启时跟大伙儿说一下人数,剩下的全靠散修各自争取,到时谁飞得快,谁就能进秘境,不存在会违背今日之约、多放人进入秘境的情况。
议会结束的很快,当天众人就散了各自回宗。萧湘在山门前向还有两个月守护期才能走的黄玄诀道别,而裘弈再一次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钱玉妃的明杀。
“为何要对你如此?”萧湘看一眼坐回山头的钱玉妃,传音问裘弈。
“她与程云交好。”裘弈召出摧雪,踏剑升空,声音有些沉郁,“偶尔会埋怨吾当年没强硬地将程云抢来做弟子。”
“……”萧湘瞧一眼裘弈,听不出情绪地开口道,“为何不强硬?当年用石板拍湘的脑袋不是很强硬么?”
“……”裘弈小心地看了一眼萧湘的面部表情,第一次这么痛恨冰灵根修士面无表情所带来的不便,才产生的一点儿沉郁更是一扫而空,想装作没听见御剑离开。
萧湘御剑跟上他,唤道:“道君。”
裘弈闷着不应。
萧湘又道:“裘弈,为何不言?”
裘弈望天看云。
又是一声没有温度的呼唤:“二郎。”
“……对不起。”裘弈低头看着摧雪的剑尖,“当年若不这么做,道长也不会放吾走。”
萧湘清楚自己的性格。救命之恩大过天,他也不是要抓着这一点不放。
只是看裘弈没有再因为程云的事郁郁难疏,便好。
第50章 秘境初开 不理解,但尊重
秘境开启之日, 各大宗门的队伍陆续到达秘境入口处的海面上,等候进入。海面上空铺天盖地的都是些飞剑和飞行法器,引得海中鲛人族纷纷冒头来看。
有的宗门举宗乘坐着能够载有千人的飞舟, 有的宗门则各凭本事悬浮在天上。太清宗众徒子有些踏着飞剑, 有些坐在悬飞的符咒上,虽然本次秘境中只能进入十六人, 但却来了近两百名修士, 大家都打算来看个热闹,学些东西。
顾人还御剑穿越一众太清宗徒子,到达萧湘身边,将能够跨界传音的一对海螺状法器塞到萧湘手里, 而萧湘按照约定的价钱,将装有灵石的袋子递给顾人还。
“本座这里走不开, 你将另一只送去给行神。”萧湘将一只传音海螺垂手递给顾人还, “多谢。”
“好。”顾人还拿着海螺,御剑落到上清宗的飞舟上,将传音海螺递到裘弈手上。
拿到海螺的裘弈:……?
他看看顾人还,顾人还指指太清宗人群, 于是他又抬眼看向萧湘。
萧湘将自己的那个海螺贴在脸颊旁, 低声道:“道君。”
裘弈听到了两个萧湘的声音, 一个来自远处的萧湘, 一个来自手中的海螺。
他对着海螺, 轻声说道:“吾在。”
围在裘弈周遭的上清宗徒子瞬间竖起了耳朵。
什么?道君这是在通过那个传音法器跟谁说话?
所有人一致看向太清宗那边的幽明道长,果不其然, 见那位道长手里也拿着一个与自家长老款式一样的传音海螺。
萧湘问道:“道君在做什么?”
裘弈答道:“在给徒子分发符牌。”
紫微宗研发出了一种存有灵力的符牌,将符牌给各大宗门徒子分发下去,进入秘境后, 徒子的所在方位会显示在紫微宗一个名叫“星盘”的法器上,若持有符牌的人身死,星盘上代表此人的那个光点也会消失不见。
同时,持有符牌者周身百丈内的景象会展现在紫微宗所带来的巨型悬影石上,想要看自家小辈表现如何的人,只需将自己灵力浸入石面,心中默念小辈姓名,便可看见。
散修没有这种符牌,因为不知道究竟谁有本事进入,做不到提前发放。而外面的人想要看见散修都在秘境中做了些什么,只能通过各宗门的视角,看到那些或是经过、或是与宗门团队同行的散修。
日上中天时,海面上的空间突然震动起来,将天上飞的千万修士颠的东倒西歪,各个宗门到场的宗主或长老连忙施法,在自家门人所在的范围拉起一个稳定结界。
萧湘见段衍施法护住了太清宗的众人,便没有多此一举地再给太清宗的诸位加上一层防护,而是给附近的散修加上结界。
远处的巫马何成见状,同一旁的何所应传音道:“怪不得修士都尊敬幽明呢,瞧瞧。”
何所应哼笑道:“大难当前,顾好自家便可。”
巫马何成笑眼瞧着何所应,一双星眸盈光,内里仿佛含有日月星辰。
她缓声劝说道:“自古善者之灾,多否极泰来;势大私者之福,却寥寥无几。何宗主,高修者倾颓实属常事,年幼者凋零才是一个宗门衰败的征兆。宗门是育人之处,当以传道授业为先,凡人商贾的那套经营,就莫要拿来治宗了。”
闻言,何所应侧目,冷声道:“若是紫微宗有我青云宗十分之一的强盛,今日之言,本座或可听信一二。”
紫微宗不如青云宗强盛,一是卜算推演一道晦涩难通,常人难以参透其中奥妙,收人只看天赋与热爱;二是此道艰辛,少有自保之力,升仙成神者寥寥,半途陨道者多,修士们大多不愿意走上此道。
可再危险,这世上总有些事需要人去做。紫微宗虽不擅战,为修仙界做出的贡献却不少,何所应这话有些伤人心。
巫马何成摇头叹息,并未与何所应计较,也没继续劝说。
天机不可泄露,她言尽于此,听不听,是旁人的事。
空间在震荡中破开了一个弥天大洞,负责观测的裘弈需最先进入秘境。临进秘境前,裘弈下意识越过人群,看向下方的萧湘。
萧湘将传音海螺用灵力悬浮在脸颊旁,冲裘弈微微颔首。裘弈也将手中的海螺悬在鬓边,又抬眼看向西南方向,薄唇微启,似乎有话要说。
见裘弈迟迟不入,萧湘通过海螺问道:“道君有何顾虑?”
“……西南或许有变。”裘弈对海螺说道,“待吾出来去看。”
“有变?”
“邪祟凌空,势大,色却浅。”
裘弈话毕,转身飞跃入秘境。
随后,各宗门徒子依次飞进大开的秘境入口。太清宗的一众徒子在御剑离开前回首向宗主与长老道别,段衍挥挥手,嘴角噙笑;而萧湘挥挥拂尘,面色不变。
西南……萧湘回首,看向西南方向,那里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他瞧不见那些所谓的邪祟,独自去了也没什么用。
进入秘境后,裘弈就近找了个视野好的山头打坐。他修为在洞虚初期,就算待在此方小世界里什么都不做,也能感应到此界的变化。
他要随时准备去救遇险的小辈,不能就地进入修炼状态,只能干坐着。
啊,也不是干坐着,鬓边有传音海螺,可以同萧湘说话。
不过两人皆不是多言之人,裘弈搜肠刮肚,也就想到了一个话题。
他有些在意刘鬼使说的“万业加身”,便向萧湘问道:“刘鬼使说道长‘万业加身’,是何意?”
萧湘没有隐瞒,师兄先前才同他说过,道侣之间应当坦诚相对,便将自己同祖师请求之事同萧湘说了。
裘弈听后叹息一声,道:“你总是这样。”
萧湘问:“怎样?”
“爱管闲事。”裘弈用拇指摩挲着剑鞘上镶嵌的小块灵石,不似责怪,也不似夸赞地淡声说道,“幼时与如今皆助吾,客栈中助幼童,又助太清宗各自有命的众人……你总爱干涉他人因果,将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揽到肩上来,不累么?”
“那道君四处除魔,不累么?”萧湘反问道。
“吾借此修炼。”
“湘也借此修炼。”
“吾修炼,凡所行之事,予己皆有利;道长却不同,所行诸事,予己皆有损。”
“胡言。”萧湘不赞同道,“湘幼时助道君,道君不也救湘一命么?”
这倒是。
罢了。裘弈心道,萧湘一向如此行事,还能安安稳稳地活到八百多岁,定是有些特殊本事在身上,大不了他日后多注意,若有业报找上萧湘,便帮萧湘挡上一挡。
若让段衍知晓萧湘所做之事,定要大呼小叫、哭天抢地一番,再让他向祖师反悔,收回诺言。如今裘弈这般淡然,倒是让萧湘更放心以后将话说给裘弈听了。
他既然会如此行事,便是下定了决心,还是希望他人能够尊重自己的决定。
回合制闲聊,轮到萧湘问了:“道君入秘境前所言,是何意?”
裘弈答道:“东洲西南方向的空中有祟气,覆盖极广,吾在秘境旁都能看见,那里有许多生灵新生邪念,不过颜色浅淡,暂时成不了什么气候。”
能让祟气成势,那些恶念非同凡响,生恶之人也不必留于世,待裘弈从秘境中出来,东洲的西南方又得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话题结束,海螺的两边都安静下来。萧湘身畔人声鼎沸,数千修士在讨论悬影石上所见的画面;而裘弈身畔只有微风拂过,卷起地面的一二碎叶。
萧湘将视线从悬影石上的裘弈那里移开,看向自家宗门的小辈。
许久之后,裘弈的声音再次从海螺中传出:“他们……都在做什么?”
萧湘下意识应声:“嗯?”
他随即反应过来,裘弈在秘境中,看不到悬影石,自然也不知秘境里现在有多热闹。
视线在悬影石上停留片刻,萧湘描述道:“嗯……凝宁独自走在一处暗林中,周遭暗伏蛇蝎,有些危险。”
裘弈问:“需要吾去么?”
“不,这种程度,他能应付。”萧湘又看向别宗门中他们的熟人,“人还和笑锋在一起,他们身边还有一名佛修、一只水灵,四人正在……正在……”
“正在……?”
“……互扔泥巴?”萧湘看着悬影石上混乱的画面,不确定地说道。
他缓缓看向一旁玄清宗飞舟上的顾犹在,顾犹在正在扶额叹息,见他看来,无奈一笑。
萧湘又缓缓转眼,看向稍远一些的寻天府。王侯大马金刀地坐在飞舟上,看着悬影石上不成器的小妹,双眸气到喷火。
……是真的在喷火。王侯身似火锻,本源强盛,周身时常会控制不住地冒出些火焰来,年少时还被好友戏称为“火眼赤睛”。
除此之外,萧湘注意到王侯身侧的残厄一直在振动,似乎想要出鞘,不过很快被王侯压制住,不甘地在鞘中嘶吼挣扎。
“……”萧湘从残厄上收回视线。
许多友人都劝过王侯,不要再用邪刀了,稍有不慎便会入魔,风险太大,别说日后成仙成神,用着这把邪刀,还能不能活到找到“天”的那一日都不能确定。
但寻天府与上清宗的境况相似,人才凋零,如今的寻天府只有王侯一人修为在化神境,其余算得上是高修的存在,只有两名元婴期修士,一为王侯的同胞兄弟王惜,二为兄弟俩的生母铁如霜。
不过前者体弱多病,根骨奇差,是修仙界难见的药罐子,后者修为因伤停滞许久,阳寿将尽。
可以说,如今的整个寻天府还能跻身大宗之列,是因为王侯这个善战的化神期修士在。邪刀弊处虽多,却也迅速拔高了根骨本不强大的王侯的修为,王侯不会轻易放弃邪刀。
萧湘正沉于思绪,忽然似有所感,抬头看向某一处的天空,那里有一道弧光迅速落下,降去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