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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群星闪耀之时(三) 横亘

    冰冷到恢弘的飞舰突兀闪现在赛默菲尔墨的官方停机场。

    它落地几乎没有声音, 甚至没有任何声势浩大的预警与彰显自己地位的排场,只是如同悄无声息的幽灵一般从阴影中折射出来。

    即便在以体积著称的宇宙中,它也庞大到令人敬畏, 远处的星子都如同一粒尘埃, 闪烁着银色弧光的薄膜隐约组成一个模糊的浮雕, 组成了独属于皇帝的图腾。

    陛下亲至。

    银发男人站在舱门处,似乎刚刚从训练场下来, 连正装都懒得换, 单薄的绸缎衬衣闪烁着流光, 黑裤塞在军靴中, 剑尖指着地面。

    他的表情很平静,几近瑰丽的银瞳中闪烁着某种流光,恍惚之间坠入幻梦——但谁也不敢注视他的眼睛。

    皇帝现身的同一时间,穿着黑袍的十二个人迅速从舱门下来, 其中一位接过皇帝看也不看向后递出的寒剑。

    只提前了五秒钟接受落地信号的最高负责人这时候才匆匆忙忙地从量子隧道穿梭过来,瞥到黑袍人托着剑隐约露出来的黑色军装袖口, 眼前霎时一黑。

    黑色军装!!陛下处理那些坑脏事务的秘密亲卫……

    他张口刚想说些什么,便被帝王冷漠地瞥了一眼。

    霎时间, 他喉咙发紧,双膝一软狼狈地磕在地上,拼命回想自己曾经逃过的税款。

    “关于你的问题, 我们一会需要好好谈谈。”皇帝只看了他一眼, 便轻描淡写地抛下一个炸弹,被一众亲卫簇拥着走出停机场。

    徒留下负责人僵硬地跪在原地, 目光干涩到生锈。

    陛下不是向来……对赛默菲尔墨不管不顾的吗?

    他茫然地转过头,注视着黑袍人的背景。

    但陛下一直走在最前面,他根本看不到。

    皇帝连赛默菲尔墨负责人的脸都懒得记, 径直朝着南方走去,瞬息之间出现在繁华的市民街道左侧。

    “克里琴斯阁下的飞舰停在了六号停机场,他与恩斯先生所在的地区没有设置量子穿梭隧道,陛下。”

    黑袍人低声快速说道,“我们需要穿过欧仁大道,绕路……”

    “太麻烦了。”皇帝淡淡地说,“用精神力。”

    下一秒,银发皇帝消失在原地,徒留逸散的冰冷精神力缓缓消散在空气当中。

    黑袍人怔了一下,嗫嚅了两下唇,似乎想说什么。

    如此急迫吗?

    他们齐齐沉默了一会,也默契地消失了。

    居民楼中偷偷在门缝中窥探银发男人的小男孩手中的鸡腿缓缓掉落在地,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消失了?他恍惚地转过身咬了一口空气鸡腿.

    沈白抱着小枕头昏昏欲睡。

    克里琴斯——那位水蓝色头发的“珐琅星执政官”——亲自告诉他的名字——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了。

    沈白迷迷糊糊地倒在小床上,迷迷糊糊地蹭了蹭克里琴斯给他盖上的柔软小被子,翻了个身蜷缩起身子,试图睡着。

    实在不是他打不起警惕,而是这位执政官的哄睡的手段太好了。

    银发幼崽闭着眼睛,强打起精神不肯睡着的样子让克里琴斯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久。

    随后,他将幼崽翻了个身,像拎起一只小蘑菇一般,从这一头拎到那一头。

    沈白默默睁开眼睛。

    他困得要命,勉勉强强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中透露出一个银色身影。

    那人身后乌压压一片黑云,衬得一抹流光如同月色,泛着寒冷的微光。

    幼崽眨了眨眼睛,陷入沉睡的大脑提不起一点精神,仅仅溜了一眼便不愿再看,紧紧闭上眼睛陷入安详地半昏迷。

    “……”

    皇帝沉默地站在狭小的房子中,垂目注视蜷缩成一个小团的沈白。

    克里琴斯早已站在一旁,默然无声,书记官缓缓拭去手上未知的血迹。

    他们的心脏都在发出狂烈的跳动,神经控制不住地痉挛,宛如雷雨中不停飞舞的草蔓。

    克里琴斯原本没有抱希望的。

    他做好了准备:倘若沈白并非陛下或者那位的……亲人,那么他拼上一切也会在陛下的处刑中保全他的性命。

    并且不让沈白知晓他曾受到过威胁。

    随后,为他找一个富裕的、可亲的人家。

    克里琴斯不为陛下工作时,可以去偷偷看一看他。

    克里琴斯轻轻侧过头,目光中流转着微弱的期翼:“陛下,他接受了您的精神力。”

    幼崽被陛下的精神力安抚了……沈白被哄睡了。

    明明之前他放出再温暖再柔和的精神力,幼崽都不肯闭上眼睛。

    只有血亲之间的精神力才能融合的如此彻底,才能让人无意识放下所有戒备。

    他是您的孩子吗?

    还是说,他是那位的孩子?

    克里琴斯站在原地,紧张地盯着陛下。

    珐琅座的最高执政官手心全是汗水。

    他不知晓皇帝会做出什么决定:哪怕面前这个孩子的确和陛下有血缘关系。

    谁也不知道如今的陛下到底会如何处置自己的亲人……

    如同三十年前,陛下毫不留情地下令处死赛默菲尔墨最后的老牌贵族,那个名为普斯汀斯的家族一百零七个遗民一般。

    之后,再无旁人知晓陛下的名讳。

    可是,这孩子是陛下的血亲,与那些空顶着普斯汀斯姓氏的垃圾截然不同。

    这或许是他们效忠的君主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血亲,他的孩子,他的继承人。

    他是普斯汀斯的孩子。

    克里琴斯、书记官、陛下的亲卫,以及一众在那场位面争夺战中活下来的高官,与其说忠于帝国,不如说忠于皇帝。

    书记官垂眸擦拭早已干涸的血迹,心想,他们都不太想看到属于陛下或者那位的血脉就这么死去。

    陛下会接受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吗?

    黑袍人依旧沉默着,心中却开始叹息了。

    仿佛沉入黑暗的黑袍人们无声地抬起头,随着克里琴斯与书记官看向皇帝。

    稍倾,皇帝动了。

    克里琴斯霎时绷紧身躯,已经预备好救人。

    哪怕过后以死抵罪。

    克里琴斯喉头滚动,濒临“背叛”的痛苦与刻在骨子中的誓言相互厮杀,他的眼前出现混杂着血液与□□的流动液体。

    他眼睁睁看着皇帝俯下身。

    “……”皇帝俯下身,凑近幼崽轻轻说了句什么。

    克里琴斯一怔。

    “什么?”睡梦中的幼崽下意识小声问。

    “普斯汀斯。”陛下直起背部,声音略微沙哑。

    银发皇帝的手缓缓贴上沈白的脸蛋。

    他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动作却似乎还是不敢相信一般珍惜地抚摸了两下,“你姓普斯汀斯。”

    第112章 群星闪耀之时(四) 回响

    沈白的意识模糊于一片明亮的阳光当中。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沉睡, 身体挣扎着奔跑,虚空中的窃窃私语却始终轻飘却沉重地摁压着他的眼皮。

    沈白在一片纯白的虚空中翻找了一会,终于打算放出精神力探索的前一秒, 他听见了白雾上方飘来的声音。

    平淡冷静的声音与恭敬附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隐隐约约地越来越清晰。

    这些声音倏地让沈白放出一丝的精神力全然收了回去。

    天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 小心为上。

    沈白缓缓抬起头,注视着白茫茫的上空。

    之前恭敬应声的声音此时已经十分清晰了:“赛默菲尔墨本届的负责人依靠购置票数蝉联了六届小星系总统, 您还需要留下处理这件……”

    “需要。”

    往常停靠于一次性停机场的隐形飞舰中央客厅, 银发皇帝坐在铺织着细密褶皱飞花的大型组合沙发上。

    他的背后是一大片悬浮着尘埃、陨石与星球的宇宙, 淡黄色的护眼光打在简约的白色系柜台与家具装造当中, 几盆大小不一的宽叶盆栽填充了浓绿。

    空旷会使人渺小,但皇帝却能使身后的整个宇宙沦为他的陪衬。

    他看宇宙的目光,永远像在看一个匍匐在他剑下的亡灵,带着傲慢、带着评估, 充满克制而谨慎的轻蔑。

    克里琴斯进来的时候,理所当然、不由自主且如同往常一般地被皇帝所吸引。

    书记官站在皇帝右侧, 垂眸注视着虚拟的电子屏。

    “陛下。”他轻轻唤了一声,郑重地俯身行礼, 随后才站起身来。

    在没有其他高官在场需要他表演“中立”的情况下,他一直是皇帝身边最固执的亲皇派。

    随后,他的目光却罕见地没有落在陛下身上。

    往常这间与其称之为客厅, 不如称之为家的地方只有很少人能踏的进来, 这一组沙发上也只有皇帝会坐。

    但现在,柔软的沙发上除了双膝交叠的皇帝, 还有一个靠着皇帝膝盖睡觉的幼崽。

    幼崽似乎还没有从属于亲属的精神力中回过神来,睡得很沉,半长的银发与陛下的银发混叠在一起, 同色系随着反光荡漾出水波。

    发丝遮住了半张脸,脸蛋被压出一点软肉。

    皇帝垂着眼,神色很平静地俯视靠着他的幼崽,手搭在幼崽的颈侧。

    克里琴斯的眼神凝固了,牢牢地盯着沈白。

    恍惚之间,他在大不敬的同时忍不住想,星网上兴致勃勃给陛下Q版化的动物形态选择了雪豹也不是没有理由……

    至少现在很像任由小雪豹叼着自己的尾巴玩,懒洋洋小憩的雪山神兽。

    克里琴斯闭了闭眼睛,默默压下自己的思绪,稳住语气:“需要在距离主星系最近的停机场先行停靠吗?”

    言下之意就是询问要不要直接在赛默菲尔墨处理有关沈白身份问题的后续事宜了。

    ——虽然他刚刚并没有在客厅,但却无比自然地接上了话。

    “嗯。”陛下回应了一声,没有抬头,随后淡淡地说,“醒了就睁眼。”

    克里琴斯抚了抚自己的领口和衣摆,毫不意外地看向沈白。

    装睡刚刚三秒的沈白:。

    他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想要移动一下位置。

    他醒来发现自己枕着别人腿睡着的时候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不想挪开,但理智却依然指使着他挪开。

    最终,搭在他后颈上的手却将他摁了下去。

    沈白沉默了一会,垂着眼放松身体,假装不小心地蹭了蹭男人。

    好吧他就蹭一下,就一下。

    可能他是打不过这些人,但最起码一会逃走是一定可以的。所以蹭一下就跑,完美。

    皇帝淡淡注视着幼崽小心翼翼地蹭自己手心。

    他没做声,也没有阻止,只是抬起眼看了看克里琴斯,用眼神示意他出去。

    克里琴斯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张了张口。

    好消息:陛下肯定认同了这个孩子。

    坏消息:有些太认同了!

    他还没来得及抱一下呢。

    克里琴斯有些欣慰,但依然忍不住对自己没有抱到沈白暗恼半天,到底还是揪着书记官一起退了客厅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沈白还是忍不住爬了起来,坐在距离皇帝不近的地方。

    银发皇帝不置可否地注视着沈白挪动位置,停了一会,缓慢而轻巧地介绍道,“威丝曼。”

    仿佛只是脱口而出一个根本不重要的名字。

    他没言明是谁,但很显然这个名字的指向很单一。

    沈白沉默,歪了歪头:“我叫沈白。”

    他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在久远的古老星系是多么震撼人心的情报,值得用数千颗资源星来换取。

    而现在,它仅仅是皇帝为了让幼崽卸下防备的一个抛砖石。

    他心中生出一种冥冥的荒谬,直觉告诉接下来他将得到一些东西。

    他昨天晚上听见的讯息……

    沈白截停了自己的思绪。

    他习惯于让自己不期待。

    名为威丝曼的男人沉默了更久:“我是你的……”

    沈白缓缓收紧抱枕。

    星系唯一的皇帝坐在沈白面前思考了很久,最终他选择了这个开场白:“我是……你已故父亲的弟弟。”

    沈白眨了眨眼睛,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看起来像哭了。

    “但在除了这里以外的地方,你应当叫我父亲。”威丝曼平静而笃定地说。

    沈白想说些什么,但飞舰已经到站了,威丝曼站起来对他伸出手。

    “我们同属于普斯汀斯,我知晓你想做什么。”银发皇帝平静地说,“但现在,把手给我。”.

    密密麻麻挤满停机场的记者扛着堪比天文望远镜般的长枪短炮,紧紧盯着落地后迟迟不出现人的舱门。

    赌对了!

    一个幸运到昏头挤在最前面的小记者兴奋地搓了搓脸蛋。

    他被总部调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之后,出于无聊与一点善意,经常给停机场自己带孩子的值班大姐带点改善伙食的荤菜。

    今天早上,大姐突然低着嗓子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或许今天会有贵客抵达。

    他盯着凌晨三点钟的表思考了两分钟,随后跳起来飞奔扛着自己最好的相机蹲在了这里。

    记者的相机都是做过报备直接连着星网的,在一定程度上允许实时上传最新新闻结果。

    到底是什么大人物!!

    小记者第一时间看向飞舰落地之后舱门旁显现的图腾。

    星芒与剑交织着,在那里亮着温暖的光芒。

    哦……星芒与剑,小记者恍然大悟,是陛下的……

    是陛下的!?

    是陛下!?

    除了陛下谁敢用星光与剑为主要图案的图腾,他全家上上下下的脑袋都要搬四次家!

    小记者当头一棒,眼前发黑,身体却自己行动起来,一马当先就是开启星网开关,连上自己的直播间。

    前线记者在星网上有属于自己的直播专区,星网首页对重要新闻进行推送。

    但就算不推送,这个专区也天天有专人蹲守,就是为了第一时间找到有关皇室与近臣们的边角料狠狠嗅闻。

    如果有关于皇帝的消息就更好了!

    天知道他们有多想看见一年到头只露面一次的陛下!

    短短十分钟之内,他的直播间涌入了小千亿人,这个数目甚至还在不停增多。

    小记者心脏狂跳。

    所有星系总和人口也才一千六百多亿,这个在线人数几乎是所有拥有星网账号的总和了。

    他知道身边其他人的直播间肯定也不少,因为珐琅座的土豆服务器又开始发送卡顿预警了。

    不就是一千多亿人吗……!

    小记者疯狂祈祷网络不要崩线,恨不得当场给珐琅座的服务器磕几个响头。

    大家已经开始兴奋地刷弹幕了。

    “陛下…陛下,孩子等新饭心都要碎了…”

    “天知道整个星系一年到头都只能找到三四秒陛下的剪辑素材,还是古早画质的,苍天啊!!好高清的画面!!上次吃到这么高清的饭还是陛下出军位面战的时候!”

    “谢谢记者好人一生平安所以陛下和执政官们到底什么时候出来三秒看不到引爆维纳斯星:)”

    来自宏玉星系的小记者看着密密麻麻的弹幕,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虽然早有准备,但亲眼见证皇室在全星系的支持率有多高时,他还是忍不住震惊。

    ……不错,除了保留了某些遗留问题的宏玉,主星系与珐琅座两个星系的平民都是皇室的忠实拥趸。

    啊,毕竟是皇室将他们从那段暗无天日的棺材中拉了回来。

    小记者想起自己的星系,目光忍不住微微黯淡了一些,但很快重新振作起来,目光转向舱门。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

    稍倾,终于有穿着黑袍的人陆续下来列队,小记者打起精神。

    能看见的地方没有站很多黑袍人,但在场的记者们都很清楚,看不见的地方肯定都挤满了他们。

    先入眼的依然是那双平静到冷漠的红眸,随后是如绸缎的银发。

    ……是陛下。

    他看起来像刚刚屠杀了一个星球的暴君,但又偏偏让人感觉屠杀的全是自己的仇家。

    男人披了红底黑皮的披风,少见的穿着军装,面无表情地抬手,是免除礼节的意思。

    小记者的眼睛忍不住发亮,自己都不清楚眼神中流淌着仰慕。

    他默默等待着陛下致辞。

    这么多镜头,第一次突破常规的露面,一定会带来什么重大决议吧?

    还是在这么一个名不见传的地方。

    小记者面露期待,眨也不眨地盯着皇帝。

    下一秒,他眼中透露出一丝茫然。

    数百亿人隐形的目光之下,皇帝缓慢地向旁边移动了一步,露出身后遮挡住的身影。

    那是一个孩子,面露微弱的好奇,拽着陛下的披风。

    一个银发银眸的孩子。

    长得与陛下七分相似。

    小记者注视着那张脸缓缓睁大眼睛,大脑因为过载发出宕机的长鸣。

    直播间骤然陷入弹幕疯狂超载的超长间歇性卡顿,无数问号、感叹号与无意义的问句一遍遍洗屏。

    沈白失去庇佑之后下意识看了一眼威丝曼,后者回视过来。

    稍倾,威丝曼缓缓收回低头与沈白对视的眼神,于是沈白不得不对上一众记者架起来的长枪短炮。

    “这是我的孩子。”威丝曼伸出手,搭在沈白的肩膀上,看向一众记者与他们一秒数百万帧的镜头。

    连接着镜头的直播间中,数百亿人叽叽喳喳的吵闹,在皇帝话音落地的第一秒鸦雀无声。

    无数紧盯着直播的贵族与平民同时脑袋嗡了一声。

    前者喉头一烫,惶恐几乎快要代替脑袋泵出脑浆。

    整个宇宙仿佛停摆了很长的时间,直播间内爆炸出一阵让珐琅座整个星系服务器卡顿了半小时的弹幕。

    “什么!!??”

    “什么!!??我们要有小陛下啦??”

    主星系居民和一旁的家人从沙发上跳起来近乎崩溃地揪着头发,又哭又笑,“哈!?我们普斯汀斯有继承人啦??”

    第113章 群星闪耀之时(五) 恒相

    沈白站在飞舰中心的空地上, 紧张地要命。

    四周雅雀无声,但所有记者都盯着他和威丝曼。

    更何况他们不敢太过于瞩目的盯着威丝曼,所以绝大多数目光是落在沈白身上的。

    多数目光是震惊, 紧接着转变为浓烈的好奇, 似乎要将他里里外外观察个遍一般。

    待在直播间里的数千亿人也随着镜头一眨不眨地注视沈白。

    沈白感觉现在自己就是一个笨拙翻不了身的口蘑, 煎的滋滋冒水,香喷喷的, 大家都磨刀霍霍准备吃他。

    他连咽口水的动作都是小心的, 生怕露出窘迫, 即便威丝曼下船之前提前和他说过, 他做什么都可以。

    威丝曼似乎在等什么,没有回头,但直到沈白完全回过神来之后才往前走。

    黑袍人随之跟上,有三个人的站位很微妙, 脱离了队形,单单跟着沈白。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 亦步亦趋地随威丝曼走,右手想要揪着他的斗篷, 刚刚抬起来一点又落下了。

    ……周围的所有目光都随着他一点点移动,仿佛恐怖的人偶。

    沈白再一次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快要昏过去了。

    威丝曼静静垂眼, 俯视怯怯的幼崽。

    沈白抬起头, 对上他的视线,眼神犹豫而怯弱。

    威丝曼看了一会, 唇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杀过一丝笑,沈白怀疑地眨了眨眼,再看过去时又看不见了。

    他只是听见皇帝一如既往平淡的声音:“很好, 表演课不用上了。”

    沈白眼皮一跳,心飞速提起来,沉重而悲愤地思索着对方这句话的意思。

    虽然没有主语,但威丝曼肯定是在和他说话。

    所以对方发现他的紧张是装的?

    他接受了小世界自己的记忆,即便多次巍峨浩瀚的行程他并没真正经历过,但面对相似情景紧张到窒息是不可能的。

    只是稍微冒了一点冷汗而已……在想起那些记者的摄影机连接着星网,星网背后不知道有多少观众后。

    虽然原来就没怎么打算在皇帝面前演戏,但被毫不留情当场戳穿的感觉还是令沈白不太高兴。

    即便他还没有意识到,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的交锋拆招并不应该产生这种情绪波动才对。

    类似责怪的感情应当发生在相熟甚至亲人之间。

    沈白一边默不作声地升起,一边不知不觉当真牵住了皇帝的斗篷。

    记者们的眼睛都快掉了,神色扭曲而茫然。

    他们有太多问题要问了,而陛下只说了一句就停,明摆着不打算开记者会,大臣们肯定也会闭口不言。

    孩子的母亲是谁、为什么孩子到现在才露面,还有其他一大堆问题抓心挠肺。

    但现在他们与星网背后的观众们只有共同的两个想法。

    ——他怎么这么可爱?

    ——和陛下看起来很爱他的孩子。

    否则不会让他牵自己的斗篷!

    普斯汀斯是历届最注重政l治形象的皇族,即便在还未登上王位的时候就是!

    ……虽然陛下不太关注就是了。

    民众拼命咽着口水,激动地想要下地跑两圈,近乎怜爱地看着陛下身边小小的幼崽。

    长久以来,其他大星系的皇族皆是兄弟姐妹加起来二三十个,七拐八拐都足够民众建粉籍开打了。

    只有他们大星系,大家流着宽面条泪在全星系翻箱倒柜,也只有一个普斯汀斯。

    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小殿下,他们一定会供起来的!

    然后美滋滋抱出去向其他大星系炫耀!

    沈白不知道围观人群在想什么,只感觉到身上更恶寒了。

    他距离威丝曼更近了一些。

    脚下的红毯并不长,大约半分钟之后,他和身边的银发男人同时停下来。

    一众与记者们明显气质不同的人站在那里,每一个都是西装革履,面色红润,精神力也远比记者们浓重。

    沈白揪着斗篷的手被一只手牵住了。

    他僵了僵,手指微弱地抽动了一下,但没动。

    这颗克里琴斯确定降落的星球名为安茜,是一颗贫瘠却柔美的星星,处于赛默菲尔墨与主星系相交的边缘。

    这个星球的高管们在机场,直到他们走到红毯的尽头,才纷纷上前争先恐后地握手。

    按道理如此谨慎的场合,他们应当下跪的,但皇帝其实不怎么喜欢如此行礼。

    并且,皇帝身边的亲近官员还甚少下跪,多数时间也不会如此郑重。

    既然近臣都不会那么严肃,底下的人如果动不动就越过近臣,真是赶着找死。

    没错,说的就是宏玉星系那群傻lx老古板。

    负责人们心思急转,面上堆着笑容,最前面的人开口:“陛下。”

    “好久不见,距你来主星系述职已经四年了。”威丝曼平静地嗯了一声。

    负责人微微睁大眼,内心触动了一下:“陛下……”

    威丝曼没开口,是跟在他身边的书记官说话的:“陛下在安茜星中途转机,诸位无事可以处理自己政务,不必所有人一直跟着。”

    负责人霎时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又升起一丝遗憾来。

    ……欸,不能跟着陛下吗?

    威丝曼牵着沈白,坐上黑袍人开过来的无牌车,从他们视野中消失了。

    负责人目送黑车差不多走远后,才低声吩咐自己的秘书:“你和其余两个人远远跟着。”

    书记官说了不需要跟着,但也只说了不需要所有人跟着。

    ……一个轻巧挖了大坑等着人跳的陷阱。

    倘若他没反应过来,便能检测出他反应能力失控,恐怕明早睁眼就被扒下来了。

    负责人心思复杂,半晌又忍不住升起敬佩来。

    不愧是陛下身边的人。

    皇帝一行人很快抵达一处府邸,威丝曼坐在主位上,沈白被放在主位旁边的软榻上。

    威丝曼坐下便没看沈白,开始处理书记官不知道从哪里抱出来的一叠文书。

    期间只安抚一般摸了摸沈白的头发。

    沈白面无表情地盯着威丝曼看。

    好家伙,管拐走孩子不管带孩子是吧?

    书记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玩偶,塞给他,有意无意的解释道:“那是不得不处理的紧急文件。”

    沈白没有回声,只是沉默了一会便低下头揪玩偶的脸蛋,仿佛落寞极了。

    他可以趁此机会试一试威丝曼对自己的容忍程度。

    书记官看着低落的幼崽暗自咬牙,恨不得帮陛下处理完。

    下一秒,黑袍人突然推门低声道:“罗德特林将军来了。”

    书记官脸色一僵,飞速抬头。

    ……偏偏是现在!

    门外一道身影仿佛闪电般移动过来。

    那是真正的飞奔而至,缩地成寸般两秒一闪现,沈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便已经脱离护卫独立奔至门内。

    “陛下。”来人急匆匆脱帽致礼。

    沈白探出头往下看。

    弯腰行礼的是一位穿着长款改良西装的女性,黑色短发松散地搭在肩膀上,锐利如松,胸口别着一枚胸针。

    松叶与剑交织。

    看起来地位不低,毕竟威丝曼的家徽是星芒与剑。

    沈白想。

    威丝曼低声回应,抬起眼看了眼女人才垂眸继续阅读文书。

    书记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沈白身后,以一种事先告诫的语气委婉地说:“这位是最关心陛下婚姻大事的大臣,罗德特林将军。”

    沈白头顶警觉地竖起一根呆毛:“……什么意思?”

    书记官很淡定:“罗德特林将军比我在陛下身边更久,所以比陛下还关注普斯汀斯的后代问题。”

    简单来说,这位将军天天向宫廷的位置祈祷陛下能觉醒名为爱情的……不管什么东西,总之天天祈祷陛下能早日完婚,最好第二年就生下继承人。

    沈白沉默了几秒,抑制住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吐槽。

    你这前后两句话有什么因果逻辑吗?

    仿佛碍于陛下在场,短发女人并没有做出失礼动作,在陛下右侧第一个位置坐下之后便目光灼灼地看着沈白。

    看着……看着……看着。

    沈白被盯得汗毛直竖,默默薅起威丝曼的斗篷挡住自己的脸。

    “您真可爱。”罗德特林看着沈白害羞地动作冷不丁地开口,眼角弯起来,莫名有种慈祥的意味。

    威丝曼默不作声地翻了一页文书,抿了抿唇。

    书记官咳嗽一声:“罗德特林将军,您有什么事吗?”

    我明白将军您爱屋及乌,您渴望普斯汀斯永恒持续于天际之上,您忠于陛下所以也忠于陛下的孩子……但您也要看一看陛下的脸色啊!

    书记官疯狂暗示,脸部都要抽搐了。

    罗德特林瞥了一眼快要冒烟的书记官,恍若未见般缓声道:“小殿下,您与薇薇利亚侄辈年岁很相似……”

    说着说着,她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收紧,声音低下来,但却迟疑着说完了:“您有玩伴吗?”

    她尚且不知晓陛下之前是如何安置幼崽的,担心这句话触及幼崽的内心。

    但却下意识信任陛下,于是她依然问了。

    沈白思考了一会,缓缓摇了摇头。

    罗德特林微微睁大眼,下意识看向陛下。

    威丝曼平静地翻过一页文书。

    书记官眼前发黑,看了看依然遵循冷言寡语人设的陛下,眼看着对方又懒得解释,只能颤抖着伸出手:“事情说来话长……罗德特林,小陛下就是那位赛默菲尔墨的天才。”

    罗德特林的面色僵住了,大声道:“哈!?”

    第114章 群星闪耀之时(六) 日常

    罗德特林第一次知晓自己的精神力能延展的如此迅速, 无形的力量横冲直撞地扑到自己下属身上,携带的信息一顿疯狂输出,然后又假装若无其事地收回来。

    在皇帝和沈白的眼皮子底下。

    书记官嘴角一抽, 心中的吐槽欲疯狂翻涌。

    他只能察觉到罗德特林身上走出去了一股微弱的精神力, 但并不能探查到里面携带了什么信息。

    但他敢肯定陛下和小殿下肯定知道。

    沈白茫然又怪异地咀嚼着罗德特林发出去的消息。

    “将发给奥德安的消息拦截了, 赛默菲尔墨的那个天才是小殿下!!陛下亲生的小陛下!!!不会成为他的下属的!”

    “哦哦,该死的,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和奥德安没有任何关系了, 快去发消息……”

    沈白头顶的呆毛犹犹豫豫地晃了晃。

    她在说什么?

    书记官简直要扶额叹息了。

    他猜都能猜出来罗德特林现在发送秘密信息的内容是什么。

    罗德特林肯定知道皇帝能察觉到她的精神力波动——反正也是瞒着小殿下的事情, 陛下肯定会对这件事闭口不言, 让陛下察觉到不算太丢人。

    但她知道输出精神力的波动小殿下也能察觉到吗?

    书记官缓缓吐出一口气,深觉自己就是一块砖。

    一块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的砖。

    果然,下一刻皇帝平静地放下了手中的文书,双手交叠放在一起, 下了逐客令:“罗德特林,赛默菲尔墨需要你去一趟。”

    罗德特林点了点头:“好的……”

    皇帝瞥了她一眼:“现在。”

    罗德特林:“……”

    书记官在心中为她默哀。

    女将军闭了闭眼, 略带悲痛地低下头俯身行礼:“是,陛下。”

    她依依不舍地看了好几眼沈白, 才消失在对方眼前。

    即便对沈白再为不舍,普斯汀斯的荣光与命令都应高悬于她的族徽之上。

    直到罗德特林消失一分钟之后,书记官才默默整理了着装。

    沈白困惑地问:“刚刚那位女士精神力中弥漫的信息是什么意思呢?”

    书记官面无表情地心想, 小殿下果然捕捉到信息了。

    罗德特林, 幸好你走得早,否则就要亲自被陛下榨成人肉干了。

    他吐出一口气, 挂上一个温润的笑容,转到沈白身前正对着他的对方才开口:“罗德特林将军……与她的派系之前是奥德安阁下的支持者。”

    沈白的呆毛翘起一根,看着眼前的书记官:“支持者?”

    “……”

    书记官组织了一下语言, 眉头缓缓皱起。

    奥德安是下一任皇帝候选者之一。

    因为之前是陛下养子,支持率远超其他候选人。

    在沈白未出现之前,罗德特林很可能想招揽赛默菲尔墨的天才作为奥德安的亲卫。

    但现在——陛下的血脉刚好是那位天才。

    那位天才又刚好是陛下的血脉。

    罗德特林恐怕要为自己说出过那几句话懊悔死了。

    过几天晚上要警告她禁止半夜闯到小殿下面前求情,有事可以白天说。

    不过书记官现在不关心罗德特林的死活。

    他只是在犹豫小殿下能不能接受这些人对他身份的威胁,以及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接受这么大信息量。

    可能小殿下现在连自己是陛下幼子的事情还没有反应过来了,只是幼崽害怕惊慌却支撑着不示弱的表面罢了。

    这么一想,书记官铁血的心都软了下来。

    威丝曼轻轻瞥了一眼旁边乖乖巧巧的沈白,收回目光冷淡道:“说。他是普斯汀斯的孩子,怎么可能连这些都接受不了。”

    沈白:“……”

    他骗个消息容易吗?非要和他做对抗路父子是吧?

    沈白咬了咬牙,愤愤瞪了一眼威丝曼。

    书记官等待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完毕之后,才垂着眸子将事情讲了一遍。

    “不过您不必担心。”

    书记官温和而笃定地说,“当您出现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是您的支持者了。”

    沈白抱着玩偶想了想,轻声说:“如果不愿意支持我呢?”

    书记官怔了一下,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说实话,他真的很久没有听到过类似质疑普斯汀斯皇室权威的话了。

    但因为是沈白说的,于是书记官只能感觉到无奈。

    沈白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属于文官的血腥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仅仅过了几秒便捕捉不到了。

    书记官挂回属于自己的文弱笑容,突出的字眼若有若无地带着引诱与轻慢:“那我们就让他支持您。”

    话里话外无不透露出背后弥漫的血迹与威胁。

    沈白沉默了一会,再一次感受到本星系的皇家有多独l裁。

    但没关系。

    沈白平静地想,他喜欢。

    仅仅从赛默菲尔墨的状况来说,上层越发集权,平民的生活才会更好。

    他不知道其他星系什么情况,但应当也都差不多。

    沈白正在思考当中,呆毛一翘一翘的,看不到书记官早已消失。

    威丝曼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书,轻轻磕眼。

    稍倾片刻,他睁开眼睛,仿佛凝固着血液般的红瞳仿佛倒入了银色流沙,星星点点的流银与红玉碰撞,随后混淆在一起。

    浑浊了一段时间后,银色终于勉强将红色覆盖住了。

    皇帝的眼眸重新回到银色。

    此时,他与沈白之间几乎只差了时光的驻足。

    威丝曼对自己瞳孔变色的过程并不算熟悉。至少在……那次位面战之后,他便不再频繁更换颜色了。

    以至于现在所有星系甚至于周边大星系都认为普斯汀斯皇帝的眼眸为红色。

    威丝曼静静等待着沈白回过神。

    沈白后知后觉空气中弥漫的沉默。

    他的呆毛探路般抖了抖,头才抬起来,目标明确地转向威丝曼的位置。

    “……”未曾开口,沈白便被威丝曼银色的眼眸吸引了。

    “它之前不是红色的吗?”沈白目不转睛地盯着威丝曼问。

    “普斯汀斯的银眸在成年后都能转变为红色。”威丝曼垂了垂眼,又复抬起看着沈白。

    “三日后我们启程回首都。如果你有什么需要你亲自做的事,趁早做。”

    沈白盯了威丝曼一会:“什么都可以?”

    威丝曼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姿势:“门外的人,你都可以用。想做什么都可以。”

    幼崽歪了歪头,果然如同威丝曼所想那样开口了。

    他说:“陪我。”

    威丝曼整理文件的动作停住了。

    沈白凝视着看不清表情的皇帝,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好像一朵从角落中探出脑袋的小蘑菇。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足够略带不相信的威丝曼听清楚:“什么都不做,陪我。”

    早些时候的飞舰上,沈白从空茫的世界中醒来刹那,便能确定这位皇帝是自己血缘上的家人。

    没有什么能比精神力更有说服力的东西了——威丝曼的精神力与他的精神力仿佛同出一源。

    它们纠缠在一起,沈白几乎不能分辨出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这位银发帝王的。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预感:如果他要召回属于威丝曼的精神力,它们也不会反抗。

    这么想的时候,沈白感到一丝荒谬。

    但奇异的安全感却吸引他、蛊惑他试一试。

    沈白瞥了一眼威丝曼,又瞥了一眼,最终试探着探出第二股精神力,将威丝曼与他混在一起不分你我的一大团精神力通通包裹起来,飞快地抢走就跑。

    威丝曼沉默了一会,将那些精神力抽离出去,任由沈白拖入体内。

    此时的沈白并不知晓,这种“召回”的学名为抚育期精神力吞噬。

    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幼年时期。

    典型表现就是幼崽渴望吞噬父母的精神力,以此来增加自己的安全感,并构建自身精神框架。

    沈白满足地怀抱着一堆精神力,幸福地昏昏欲睡。

    “你才刚醒。”威丝曼仿佛知道沈白想做什么,垂眸淡声说:“除非你想对现在一无所知,否则我并不建议你睡去。”

    沈白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摊着个小蘑菇批脸瞥他。

    威丝曼敲了敲他的脑袋:“你和我的关系我不再多说一遍,我想了解的是你接下来的安排。”

    沈白保持着可贵的缄默。

    他想要质问银发皇帝为什么如此轻易而理所当然地笃定他会默认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但随即又觉得这个提问没有意义。

    毕竟他与威丝曼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精神力与血脉双重交融带来的安全感。

    “安排。”沈白重复了一遍。

    威丝曼没有催促,只是说:“我是普斯汀斯的皇帝。你是我的孩子,会成为普斯汀斯的下一任皇帝。”

    他稍微停顿了一会,眼角的余光扫到沈白。

    幼崽摊着脸,没有表达出憧憬或是惊喜,却也没有反感。

    于是他才接着说下去:“在我们处理完你所有的安排之后。”

    沈白抿了抿唇。

    他唯一的安排就是弄死欧米洛,哪怕离开赛默菲尔墨也想要将欧米洛全拆完了。

    他也不在乎最后动手的人是谁,反正只需要它消失就好。

    现下需要考虑的就是……欧米洛是否与官方存在联系。

    沈白垂着眼,缓缓揪住威丝曼的衣襟。

    幼崽思考了一会,才开口提问:“你会帮我做吗?”

    威丝曼沉吟道:“如果你愿意让我插手。”

    幼崽眯了眯银色的眸子,坐起来直视他:“那你就从头调查吧,调查关于我的一切。”

    “等到所有的真相浮出水面,你还愿意接受我的时候,我就答应你的条件。”

    威丝曼敲击膝盖的手指停住了。

    “你的条件”?

    他刚刚提出了什么条件。

    幼崽该不会将“把他当做下一任皇帝培养”作为一个交换条件了吧?

    银发帝王浅浅看了沈白一眼,平静开口:“没有条件,我答应。”

    沈白霎时松了一口气,又将自己挪到威丝曼身边,卷着小毯子躺下。

    他不能处于被动地位。

    如果让威丝曼帮他,主动权在对方手上。

    但如果让对方去查,真相浮出水面之后甚至不需要他的请求,对方便会动手摧毁欧米洛。

    欧米洛当真与威丝曼毫无关联并且被他摧毁的话……

    啊,刚刚皇帝所说的皇帝位置他接不接受?

    或许会有些惶恐,有些害怕,甚至根本不了解……

    ——开什么玩笑。

    既然威丝曼是自己的家人,那么这个位置理所当然地属于将来的他。

    还有谁想要拿去吗?

    还有谁想要拿去属于他的东西吗?

    本来他就只有一个家人了。

    沈白无声地扯了扯唇角,眼中的星星闪动如日光.

    ……话又说回来。

    沈白余光瞥见书记官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不过站的比最初远得多。

    他沉思:精神力是瞒不过的,他精神力的幻形是一只小蘑菇这件事迟早会被威丝曼知晓,不如自己主动披露。

    所以……

    既然他的精神力是蘑菇,那威丝曼的精神力……该不会也是蘑菇吧?

    沈白悄悄凑近威丝曼,在书记官投来的注视下嘀嘀咕咕。

    书记官恨不得长出三只耳朵听,可惜什么也没有听到。

    唯一听到沈白嘀咕的皇帝面色平淡,手上却狠狠揉弄了幼崽的头发。

    “不是。”威丝曼说,背光的银发边缘闪烁着葳蕤的光。

    第115章 群星闪耀之时(七) 时钟

    安茜星。

    清晨, 沈白迷迷糊糊地摊在床上揉了揉眼睛。

    昨晚皇帝连寝室都没回,议事厅的灯亮了一夜。

    沈白迷迷糊糊地在黑袍人的引导下洗漱,一路走到议事厅。

    银发男人还坐在原来的位置, 似乎一夜没有动过。

    沈白沉默了一会, 才开口说:“不计较你昨天晚上没有陪我的事情了。”

    威丝曼批改文件的笔迹一顿:“……”

    “这是试探还是撒娇?”他这一次顺利地在文件上签名。

    沈白回答:“可能两者兼有。”

    书记官端着早餐, 放下盘子之后便假装自己不存在。

    等到沈白一口口啃完早餐之后,威丝曼才平静地开口:“要看看赛默菲尔墨优秀的政事官吗?我们明天启程。”

    书记官迅速接话:“他已经在……一个较为不雅观的地方等您了, 陛下特意为您留着玩的。”

    “……好。但是, 罗德特林去做什么了?”沈白的呆毛抖了抖。

    他有些诧异。

    难道罗德特林去赛默菲尔墨不是处理政事官的事情吗?

    书记官笑了笑, 代为回答:“您的初次露面太过仓促了……是为了以防万一。”

    沈白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这和罗德特林有什么关系?

    书记官却没有再说了。

    他们——书记官是指陛下的幕僚团, 闭着眼睛都能从沈白口中寡寡几个字反推出真相。

    一个毫无征兆出现在贫民区的孩子。

    一个属于早已……逝去的人的孩子。

    沈白全身上下都写满了疑点。

    幼崽不愿提及自己的过往,于是也不可判断幼崽是自己逃出来还是……

    被刻意放出实验室做饵。

    即便是幼崽认为自己逃跑了,也存在刻意被放出、记忆被洗脑的可能。

    最浅显却是最可能的结果,便是沈白来自一个实验室。即便不是实验室, 也是和实验室相隔不远的东西。

    甚至是特意针对普斯汀斯皇室而存在的实验室。

    倘若沈白真的是实验室产物,那么……

    “密令”呢?

    距书记官所知, 自古以来实验室产物,皆有一个全权接管产物控制权的“密令”。

    设身处地的想, 帝国科研所有几批实验组的疯子,改良新品种粮食作物都要设基因锁,以防它星系篡改复刻。

    更何况是一个从那位基因中培育出来的天赋优异的、可能成为秘密武器的孩子。

    他们选择一落地便以最快速度公开沈白的身份, 分量最重的考虑便是警告这些人。

    一旦这些人发现沈白逃跑了、或者打算以此控制沈白, 造成对于沈白来说不可挽回的伤害……

    那么,将会有一个大星系对他们发动毁灭性武器。

    对一个帝国的继承人动手, 只意味着一件事。

    他们会免费体验到众多人梦寐以求的半永生。

    但代价是余生所有活着的日子都将在无尽的黑暗与血中度过。

    换而言之,罗德特林接到的任务,实际上属于军令。

    清点赛默菲尔墨所有的实验室, 当然,包括未在官方记录案当中的。

    阻拦者,格杀勿论.

    直升机嗡鸣的嘈杂音调在赛默菲尔墨某处上空反复盘旋。

    地面上,一众死死紧闭的大门如同密密麻麻的方格,一层层盘旋而上,组成一个不对称的魔方。

    三个小时前还原本拥挤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废弃的鞋子与铁桶半埋在沙丘与泥土中,腐朽的碎石与铁屑藏在门缝中。

    整个城市从上空俯视,乍一看几乎宛如一座死城。

    它似乎很“适应”被侦查、被施l虐,默默藏起起自己的土地,露出伤痕累累的石脊供人取乐。

    罗德特林面无表情地站在舱门打开的直升机上,吹拂而起的黑色短发宛如黑色触须,散发着诡异的光。

    她低头注视着宛如死城的地面,背后数千架直升机宛如雌蜂,尾部皆探出罪恶的致命弹头。

    “赛默菲尔墨……”她向身边的属下抱怨道,“谁能猜的出来这个街区生活着二百多万人口?它现在寂静地像刚刚被轰炸过的焦地!”

    所以它真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好地方。

    她没等属下回话,便轻松跳下百米高空,落在泥泞的路上。

    脚边的尘土甚至激不起风,罗德特林站起来后,敏锐地发现耳边能够捕捉到的呼吸声们更轻了。

    紧接着,一个男人跟着跳下来,在她身后三米远的位置屈膝泄力,站起来,双手插着兜。

    “还好,不算太亏。”男人轻松地耸了耸肩。

    “我上一次见到这种老古董,”他回头惊叹地看了看身后嗡嗡作响的战斗直升机,“还是在陛下的私人博物馆里。”

    罗德特林无语了一会,挥挥手示意直升机继续向前检查:“要不是赛默菲尔墨情况特殊,我们本家的飞舰三秒便能推平整片土地……”

    还在驾驶飞机的属下瞥了一眼身旁的地面热成像地图,“将军,我们的民众被您吓到了。”

    热成像地图上,躲在房子中、地下室中的人清清楚楚刻印在上面,如同一只只惊弓之鸟。

    他们躲起来的行为,就如同一群孩子拿着弓箭抵挡大炮。

    属下盯着地图看了几秒,轻轻叹息一声。

    “有什么关系。这片土地上没有无罪之人,继续推。”罗德特林捏了捏而后的通讯芯片,淡淡地说。

    尽管如此说了,她脸上却不自主地显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悲伤。

    因为她走在最前面,没有人看得到,于是悲痛尽情显露了三四秒才尽数收回。

    她站在原地停顿了一会,露出一个稍显血腥的笑容:“陛下亲令……检测到Ω反应堆实验室,无需上报立即销毁。”

    这意味着实验员她也可以全部杀死,哈哈!

    罗德特林将所有情绪抛到脑后,只剩下饱满的欢喜。

    天知道她这几年手多痒。

    男人却不关心她想了什么,快步走上前展开半透明的地图,自言自语地喃喃:“小殿下的居所在……这,好极了,我要把这条街买下来。”

    跟在男人身后的下属似乎一直在等这句话,尾音消失的瞬息便飞快联系官方人员。

    然后发现系统内部显示,这条街已经被克里琴斯买下来了。

    下属闭了闭眼睛,咬牙打开克里琴斯副官的私人通讯,开始疯狂给副官的通讯通道植入弹窗病毒。

    男人瞥了眼脸色狰狞到眼球中都写满妒忌的下属,刚想询问发生了什么,便瞥到了系统显示本街道归属权信息。

    于是他的脸色也狰狞起来,打开克里琴斯本人的私人通讯,开始疯狂给他的通讯通道植入双倍的弹窗病毒.

    一天后,普斯汀斯宫殿。

    皇帝难得没有在政事厅过夜。

    但他依然在处理比沈白还要高的雪花文件,看起来今晚也要睡在书房。

    书记官唤人搬了个小榻,放在皇帝对面,沈白就趴在小榻上睡觉。

    其实两个半个小时前,他是被书记官带到了自己的寝室的,但最后也跟着威丝曼来书房了。

    他的房间就在皇帝寝室旁,正下方是书记官偶尔过夜用的房间。

    书记官为沈白留了一盏微弱的灯,一直等到威丝曼换了一身衣服推开沈白房间的门时,才垂目退走。

    沈白躺在床上,柔软的大床似乎能将他溶化在里面,软绵绵地包裹着他的四肢,被子略沉,仿佛一个拥抱。

    他呆呆地看着黑暗中床顶的帷幔,片刻后翻了个身,看向黑暗中侧对着他坐在小沙发上的男人。

    黑金交织的光影当中,月光也插足其中,一起落在男人的银发上。

    他的身影一半落在暗处,交叠的双腿上放着一本体积很大、厚度很高的书。

    沈白潜意识中清楚威丝曼在为自己守夜,但理智却不太愿意承认。

    ……或者说并不敢承认。

    他和皇帝相处了三天,却依旧没有任何实感。

    皇帝接受他太过于平静了。

    仿佛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却十分美好的梦境,他只需有一路缓缓行至终点,醒来回味着梦中的甘露便能浸润一生。

    沈白动了动,开口说出了今晚第一句话:“你可以夜视?”

    “盲文书。”威丝曼没有直接回答沈白的问题。

    沈白哑口无言,缓缓拉上温暖的被子。

    威丝曼宁可无聊到在黑夜中触摸盲文书取乐,也会坐在他床头为他守夜。

    因为他前天要求威丝曼晚上陪他。

    ……威丝曼看得出来他实际上并未适应眼前所及的一切。

    真情是相互给予的。

    威丝曼为他付出,他也应当回报。

    沈白盯着越来越浓的黑暗,在无声地静谧中突然出声:“我是真实存在的。”

    堪称针芒落地的翻书声停止了。

    男人缓缓抬起头,流淌着血色的银瞳看向陷入被子中的幼崽,沉默而冰冷。

    无形的压力在这片空气中降临了。

    如同满身眼球的天使,即便落地是为了拯救苍生,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不要害怕”。

    沈白无视男人无意识扩散的威压,小声说:“你摸摸我,我是真的,你没有做梦。”

    半晌,男人轻轻地嗯了一声。

    很轻。

    沈白却察觉到某种力量落地的踏实感。

    沈白松了口气,翻个身闭上眼睛。

    下一秒,他眼皮微微一颤。

    一只带着夜色凉意的手,轻轻贴在他的额头上。

    不知何时站到床边的银发男人垂眸注视着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幼崽,恍惚之间看到了一丝幻影。

    幻影当中带着血和棺材,他提着剑站在宛如麦田般无尽的军队中央,余光看得见未封顶的棺材中那抹银色。

    银色与银色交织,他的眼球中烧起血红,仇恨与红肉叠在一起,几乎让他避开视线。

    但威丝曼没有,一如现在。

    沈白看着他,他也看着沈白。

    幼崽的银发落在床上,银眸如同月光,和当初躺在硬板上的人不肯闭上的眼睛一模一样。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这个孩子真的是普斯汀斯的血脉。

    ……不。

    威丝曼面无表情地收回手,精神力在规避了这间卧室之外的所有房间肆虐着冲撞。

    沈白并非那个家族的孩子。

    他只是他们的血脉。

    ……他和他兄长的,唯一的。

    第116章 群星闪耀之时(八) 血脉

    伴随着一声宛如中子星爆炸般的雷鸣, 普斯汀斯行宫的早晨迎来了最鸡飞狗跳的一次。

    在小殿下门前敲了三遍还没有应答的时候,男仆犹豫了一会,告声打扰后便打开小殿下的寝宫门。

    随后他便惊恐地发现最显眼的大床上只有凌乱的被褥, 昨日被洗的嫩嫩塞进被窝的幼崽凭空失踪。

    他几乎下意识飞奔着翻找了床铺、沙发、隔间, 包括地毯、窗帘!但连小殿下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完了……”男仆颤抖着跑出寝宫, 恰巧遇见赶往书房的书记官,宛如救星一般抓住对方, “书记官……书记官……”

    “怎么了?”书记官推了推眼镜, 皱起眉头, 瞥了一眼身后的护卫。

    护卫摇了摇头。

    “小殿下……小殿下失踪了!”男仆几乎要哭出声来。

    书记官脸色一变, 差点捏碎男仆的手腕。

    五分钟后,本在书房通宵的皇帝再一次出现在沈白房间中。

    书记官站在他身后,男仆还含着眼泪,尽量镇定地重复:“……”

    “嗯, 出去。”书记官瞥了一眼一言不发但似乎并不是很着急的皇帝,似乎松了一口气, 出声说。

    男仆眼泪汪汪地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床, 最终还是退出去了。

    伴随着大门关闭的声音,威丝曼迈开脚步。

    他停在床前。

    一夜未睡的皇帝几乎看不见疲惫,依旧带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他平静地垂下眼, 缓缓挪开被男仆翻找的凌乱被褥, 再翻开底下的枕头。

    一只几乎与纯白被褥融为一体的白色小蘑菇赫然出现在枕头底下,表体泛着丝绸一般的银光, 说不上来是什么品种,脑袋胖胖的。

    皇帝面无表情地注视了一会蘑菇,用手指夹起来。

    蘑菇坚持不懈地睡, 软绵绵地垂下。

    书记官面色扭曲了,握住拳头憋住劝阻陛下轻点捏的想法。

    那是……小殿下!?

    书记官无声地咽了咽口水,快速后退反手摸到门把手,迅速退了出去并小声带上门。

    皇帝并未在意书记官的失踪。

    他端详了一会软哒哒的蘑菇,半晌才出声:“睡醒了吗?”

    小蘑菇好像死了一般无声无息。

    皇帝平淡地说:“我知道你醒了。”

    沈白这下装不下去了。

    他不情不愿地动了动,从威丝曼手上跳到床上,躲在被子中才肯说话:“早上好,威丝曼。”

    “早安。”威丝曼回答。

    他坐到床上,银发落在身上,似乎与沈白小蘑菇有着同样的光泽。

    “你的精神力本体?”威丝曼轻声问。

    沈白闷闷地说:“嗯……”

    他动作幅度极小地蛄蛹了几下。

    天知道他怎么会变成小蘑菇!

    不,其实他是知道原因的,无非就是当初供给沉睡机体重启的能源不够,导致现在他需要经历很长的身体恢复期。

    他很容易在毫无防备地情况下变成更节省能源的精神力本体。

    跟着威丝曼回到普斯汀斯宫殿的第一天,沈白便给自己反复下了暗示,宁可少睡十天觉也不要一无所知地变成一颗任人揉捏的小蘑菇。

    怎么就还是变成了小蘑菇呢!!!

    被窝外面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威丝曼似乎换了个动作。

    沈白郁闷地团了团被子,打定主意在威丝曼走后再出去。

    话说起来,威丝曼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怎么没有行动也不说话,只是有轻微衣料摩挲声。

    突然之间,沈白福至心灵,猛地从被窝中跳起来,宛如一颗装了弹簧的幽灵菇一般发出尖锐爆鸣:“你在干什么!”

    不出他所料,坐在床边上的男人在轻轻地笑。

    银发从他身上流淌下来,散乱的衣襟少见地中和了他夹杂着锋利剑气的眉眼,威丝曼伸手捂着自己的脸,骨节宽大的手指透出一点唇角的弧度。

    是弯着的。

    沈白大感悲伤。

    他不太想变成小蘑菇是有前车之鉴的:图灵他们当时对小蘑菇做了什么。他一清二楚。

    小蘑菇还是个宝宝,可沈白——

    沈白呆了一下,努力思考自己今年到底多大。

    好吧,按照欧米洛的说法,应当是生理年龄十岁,心理年龄九岁。

    ……好吧,虽然他的生理年龄也不大,可他自始至终无法接受那些、过于可爱的待遇。

    但他也拿威丝曼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挎着个阴暗的小蘑菇无语表情,等着皇帝笑完。

    平静中带着波澜的、无垠的一天很快过去,宛如一潭死水中溅入一粒石子,轻飘飘的泛起水波。

    ——他们什么也不问的氛围持续了整整四个月。

    这四个月仿佛是他们默契规划的缓冲期,沈白在观察威丝曼,反之也是。

    尽管大星系迎来了一个继承人本应是举国轻重的事情,但沈白与威丝曼之间相互在意的却只是对方自己。

    沈白没有关注过任何有关自己的新闻与报道,也不知晓外界如何看待自己、或者王室如何介绍自己。

    他的唯一一个目标就是观察威丝曼,像一只被扔出去很多次的小狗被收养之后,谨慎地缩在角落中观察自己是否会被再次弃养。

    在小狗确认安全之前,他不会对收养人的任何行为表达亲近,也不会主动触碰收养人家中的任何东西。

    ……但沈白在普斯汀斯的宫殿中探险过无数次。

    见过走廊上挂着直逼天花板的巨幅画作,海洋与它的儿女垂首低鸣,风暴与太阳出现在同一张画布之上。

    吸收了三份记忆而近乎巅峰的审美发生震耳欲聋的惊叹,随后沈白反应过来,这里是宫殿某个人迹罕至的角落。

    沈白常去的地方——经常被使用的地方,基本上铺就着红与黑交织的帷幔、武器、中世纪昂贵、繁琐但现在看来基本无用的盔甲,与骑士手中的长剑。

    而这些或许被采买来装饰行宫的重要珍品,最后却被可有可无地挂在走廊的尽头。

    “普斯汀斯生来便在赛默菲尔墨长大,这座行宫是从哪里直接搬迁过来的。”克里琴斯不远不远地跟着沈白,眼中闪烁着温润的爱意。

    他说,“无一例外,他们都喜欢这些较为复古的东西……毕竟赛默菲尔墨之前只有这些东西。”

    克里琴斯似乎能看到沈白眼中一闪而过的惋惜,像一个长辈般温柔地笑着:“原谅他吧,小殿下。陛下只喜欢这些玩意了,不过您也可以依照您的喜好装饰这座行宫,毕竟您享有普斯汀斯一半的管理权。”

    他看起来似乎颇为期待,一点也不担心冒犯到皇帝。

    沈白抿了抿唇,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第二天继续探险。

    普斯汀斯行宫有一个几近无垠的花园。至少沈白没有找到边界。

    他在花园中找到了小王子的玫瑰花园,中间的玫瑰花亭上缠绕着上千朵葳蕤的红玫瑰,但被小心呵护在花亭中央的却是一朵红蔷薇。

    克里琴斯笑眯眯地补充说,威丝曼当真在这里养过一条小狐狸——在他还很小的时候。

    沈白觉得很有意思。

    他甚至在花园中找到了用草块修剪出来的庞然迷宫,书记官说这个迷宫复刻了他父亲小时候玩过的样子。

    ……他真正血缘上的父亲。

    沈白坐在迷宫中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发呆。

    他认为威丝曼很矛盾。

    据他所知,位面战结束后的二十年恢复期,威丝曼有整整两年的高压工作,平均每天只睡不到三个小时。

    他手中流过的所有决策都落地,进而迅速地建立起属于他的体系。

    当然很显然,对方的手段很暴力。

    暴力,但有效。

    沈白认为这种暴力在这个动荡还未完全平息的时代是有意义的。

    观察了接近三个月之后,沈白终于得出了结论:他名义上的父亲,实际上的舅父,是一个几近完美的开国领袖。

    除了这些,还有呢?

    没有了。

    其余的感情,威丝曼一丝都没有让沈白窥探到。

    他给沈白调查自己的权力,但从未默许沈白像对待敌人一般剖析自己。

    如同他从未剖析过沈白一般。

    他们之间相连着一根斩不断的纽带,血液与姓氏将他们团起来,刀割下去也只会伤到彼此的血肉和骨头。

    尽管威丝曼愿意为了让沈白观察,但家人就是家人。

    出格的举动,一律不允许。

    沈白靠在柔软的草块上,望着璀璨的阳光和阳光。

    过了好一会,他深深地、仿佛就此揭过般叹了口气,转过身蛄蛹成一朵小蘑菇,从衣服中钻出来,忧郁地晒太阳。

    好吧,他妥协了。

    威丝曼犯不着千里迢迢祸害他这么一个没用的小蘑菇。

    小白菇在草地上蹭蹭之后伪装成一只野生菌种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蘑菇凭空翘起一根菌丝,像一根呆毛。

    沈白顶着呆毛沉痛地想,不能让步地那么彻底,有一件事情他必须问清楚。

    只要威丝曼能给他一个答案,那么这场延期了四个月的磨合期便彻底结束了。

    这么想着,他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袍人捧在手心里,熟练地托回行宫。

    沈白:。

    克里琴斯站在行宫门口,依旧是笑着的:“纪念您第一百二十次被我们找到,小殿下。”

    沈白再一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清晨,沈白便不愿再等待一般开口了:“你看上去很爱这个星系。”

    听见谈话,周围的男仆与女仆们默契而无声地后退。

    “何以见得?”威丝曼淡淡地问。

    “……”沈白决定实话实说,“所有方面,所有。”

    威丝曼不置可否。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而提问:“你在寻找你的价值观吗,从我身上?”

    沈白怔了一下:“是。”

    “我不提倡你学习任何人的价值观,哪怕是我。我认为你有权形成你自己的、独立的人格。”威丝曼心平气和。

    这句话听起来好熟悉,沈白想。

    似乎谁也对他的分体说过。

    他们领袖都是这样的吗?

    “但你看上去需要我的帮助。”威丝曼放下餐具,站起来走到沈白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

    沈白垂下眼。

    “所以这并不属于干涉你的人格。”威丝曼总结。

    “……我认为,”皇帝的咬字极为清晰,落在地上似乎能砸出一个坑洞,细听却能听见落地时清脆而坚定的轻响。

    甚至夹杂着一些微妙的轻慢与矜贵。

    “我有责佩戴这顶冠冕。”

    “为了这个大星系?”沈白问。

    威丝曼侧目轻扫了一眼沈白,缓慢地说:“为了我的野心。”

    沈白不说话了。

    他心跳有点快,默默低头扒拉两口饭。

    这场谈话的第二天下午,沈白收到了一份行程单。

    陪同人是威丝曼,沈白仔仔细细确认了四遍。

    他盯着传达密令的书记官看了一会,转头去找威丝曼:“你要离开普斯汀斯?我是说——离开主星系!”

    书记官微笑着站在书房角落,轻声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陛下也出去过一次。”

    沈白倏地一惊,猛地回头看书记官。

    随后发现书记官已经眼瞳失焦地站在原地,宛如一座雕塑了,身后的阴郁蘑菇背景墙仿佛要成为实体。

    沈白:。

    “一个人也不带?”沈白最终再次确认了一遍,不敢置信地将密令拍到威丝曼手边。

    皇帝淡淡地瞥了一眼抿着唇的幼崽,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不行!”沈白心中的怒火徒然飞升起来,他甚至感觉有些荒谬,“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皇帝?你……”

    “谁告诉你不带了?”威丝曼打断沈白的话。

    沈白心中刚刚点燃的焰火被扑灭了,呆呆地眨了眨眼:“欸?”

    威丝曼终于肯抬起头看了眼沈白,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幼崽,除非你接受自己的身份,否则你以什么资格来劝阻我?”

    沈白沉默了一会,震撼地睁大了眼睛。

    该死的!威丝曼逼他承认他们的关系!

    好,这不是威丝曼脑子被雷劈了,是他自己掉进坑里了!

    ……结果还是掉进坑里了。

    几天后,沈白面瘫着一张小脸,被威丝曼抱着,等在民用飞舰的候机厅。

    皇帝的银发染成了黑色,眼瞳也渲染成了银色,沈白的样貌也做了些许调整。

    他们周围是一个真空圈,某人放出去的冷气比制冷机更有效。

    沈白小声咬牙:“我都不清楚我们要去干什么。”

    “马上你就知道了。”威丝曼低声道。

    进入飞舰的时候威丝曼停顿了一下。

    他极快地扫了一眼舰舱内的人群,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兴味。

    这架飞舰驶向赛默菲尔墨。

    沈白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飞舰已经停留在赛默菲尔墨上空了。

    预计还有九个小时落地。

    沈白听着广播,瞥了一眼威丝曼。

    这几天他都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威丝曼将他放在靠里的位置上,浅浅磕着眼。

    少停一会,播放着舒缓音乐的广播突兀卡顿,紧接着发出一阵刺耳的噪音。

    人群骚动起来。

    威丝曼睁开眼。

    沈白直觉威丝曼等的事情发生了,还没有问,便被他一把抱在怀里。

    下一秒,广播恢复了正常,一个与之前声音截然相反的粗狂男音张狂地笑着。

    “早上好,各位旅客!别担心。飞舰舰长还很安全!”男音显示大声说。

    人群骤然一片死寂。

    大家都清楚广播说的是什么意思,也能猜出他们现在是什么境地。

    已经有人的脸色沉下来了。

    “非常对不起,我们追踪到有一个我们要找的人在这艘飞舰上,不得不做此举动,大家不要害怕!”广播十分有礼貌。

    沈白却呆滞了。

    劫机……?

    威丝曼似乎轻轻笑了一声,抵着沈白的耳边轻语:“赛默菲尔墨近年的特产星盗……他们很幸运,这里的乘客,竟然都是高级官员。”

    他的语调颇有些意味深长。

    沈白眼皮一跳。

    他总算懂威丝曼不叫停的原因了。

    男声孜孜不倦地冒出令沈白感到陌生的词句,仿佛在非常急迫地赶时间:“啊,相信你们当中有人知道我说的是谁,也欢迎大家踊跃举报,为了加快进度——”

    “我们为你们准备了几份礼物……”

    “诸位……请看脚下。”劫机星盗的声音越发期翼,汹涌的恶意扑面而来。

    众人下意识低头,脚下钢铁色泽的舱底闪烁着精锐的光芒。

    这不是没事吗?

    他们还没来得及诧异发生了什么,便听见一阵切割声从脚边响起,一位女士脸色一变,第六感滋滋作响,惊叫着站起来后退。

    下一秒,伴随着最后一丝清脆的震动,她刚刚落脚的钢板骤然下落,狂风从失去底盘的一平米空间中涌上来,充斥着整个机舱。

    女人脸上的血色霎时少了一半,小腿止不住轻颤。

    只差不到一秒,她便可能与钢板一起消失在这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海洋当中。

    然而切割声依然在响,一块块同等的钢板随之下坠,一众政客精英惊恐地骚动起来,几个倒霉蛋躲避不急,伴随着尖锐的叫声消失在茫茫大海当中。

    几息之间,密封完好的飞舰底部被分成了天空与钢铁交织的棋盘。

    尚且幸存的钢板与钢板之间仅有四角颤巍巍的连接着,每个人几步之遥的脚下便是伴随着风声的万米高空。

    剩余的人群安静极了。

    被威丝曼抱在怀中的沈白悄悄动了动,用精神力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距离自己最近的风口,差点让那一丝精神力掉下去。

    沈白窒息一秒,涌出一大股精神力挽着被吓得眼泪汪汪的一小丝精神力往回走。

    威丝曼眼皮都没抬,就知道沈白在干什么,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沈白的后颈作为警告。

    沈白乖了一点点,但没有完全乖。悄咪咪观察周围人的表情。

    他没有丝毫忧心。

    笑话,威丝曼在这,甚至预料到了现在的局面。

    皇帝的脸色都没变,他担心什么?

    沈白漫不经心地用眼神逛了一整圈现场,最终与刚才那位第一个后退的女人对上视线。

    他眨了眨眼睛,静静地笑了笑。

    女人怔了一下,迅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现在还能笑得出来!?

    其实自从她登舰以来就注意到角落里这两位明显与他们不在同一个位面上的……父子?

    尤其是黑色长发的男人,与其说女人是因为他独特到令人倾目的气势而注意到他的,不如说是因为男人连掩饰都不愿的离群。

    就像女人潜意识中意识到男人十分俊美,但脑子中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男人长什么样子一般。

    他抱着沈白,静静伫立在角落中。

    钢板未曾掉落的时候,人群都三三两两聚在颤颤巍巍的铁板上,宁肯让自己与其他游客的脚重叠,也不愿意距离威丝曼更近一些。

    男人即便带着口罩,也挡不住一身冰冷疏离的气势,垂落的黑发随着产生的流风飞舞,将怀中幼崽的脸遮掩。

    女人小心地看了看黑发男人,又看了看其他人。

    他们看着脚下的一片空空荡荡的万里高空,尽管竭尽全力保持镇定,依然溢出掩饰不住的惊恐。

    但男人垂眼注视飞舰被坑坑洼洼掏空的底部,眼中的神色确实平静的。

    实际上,女人怀疑那眼神根本不是平静,而是根本不将这种威胁放在心上的无动于衷。

    女人越发确信心中的猜想:一直抱着孩子的男人就是劫机者要找的人。

    她的心脏跳动起来。

    不管举报的是否为劫机者要找的人,只要举报了就会被保护……吗?

    沈白无声地凝视女人。

    过了一会,他叹息一声,转头与威丝曼窃窃私语:“如果她真的举报了我们,我不太能原谅她。”

    威丝曼看了一眼沈白:“她是平民。”

    沈白睁大了眼睛,像一颗杏果:“欸?”

    “她的母亲位列星系高层,但为了保护她从未告知过。”

    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但最起码显而易见女人并没有继承母亲的某些品质。

    “……那我能原谅她了。”沈白沉默了一会。

    如果她是官员,但举报了平民,那么威丝曼不会允许她继续活着。

    可她是平民,在生死交界时被人性击败,那么威丝曼可以在并未造成实际伤亡的情况下原谅她。

    威丝曼从未教导过沈白这些东西,可他相信沈白也是这么想的。

    ——与沈白的想法分毫不差,否则沈白不会这么说的。

    “我要举报!”

    一声嘹亮的男声从沈白身旁传来,男人闭了闭眼,颤抖却坚定地指向了威丝曼:“他们……是你们要找的人。”

    “……”

    被间接指着的沈白沉默了一会,连声音都不再压抑了,充满吐槽欲的话脱口而出:“这还是平民吗?”

    “不是。”威丝曼连看都没看男人。

    广播中的声音应声响了起来,带着迫不及待的兴奋与怂恿:“非常感谢这位先生的指认!我们需要验证一下……嗯,非常抱歉,不是!”

    “不过没关系,即便他们并非我们要找的人,你也会安全抵达地面的!”一只机械爪将男人牢牢抓起来,飞速移向驾驶舱摔下,那里的舱门仅闪动了一下便又合上了。

    但这一小段时间已经足以所有人看清,驾驶舱的地板的确是严丝合缝的。

    人群骚动的声音大了许多,陆续有人眼中出现犹豫与挣扎。

    “还有没有需要指认啦?”声音愈发期待,似乎十分愿意看到人群自相残杀的盛况,“我们马上就开启下一轮的惊喜盒子啦!”

    上一轮的惊喜是地板开裂。

    沈白笑容消失。

    广播根本没有验证,只是随口一说便判定了所谓的错误选项。

    它不是在找人,只是以此为借口看他们在惊慌当中随意举报他人,用别人的生命换取自己存活的丑态。

    沈白唇角下撇:“只是随机屠杀?”

    “但他们特地选择了高官多的一列,又特意制造出一出戏剧。”威丝曼平淡地解开答案。

    “假设他们有目的地选择了这一列车,那么……”威丝曼瞥了一眼怀中的幼崽,“是什么目的?”

    沈白沉默了一会,慢吞吞说:“这里有直播?”

    威丝曼的唇角似乎弯了一下:“是。”

    “有预谋的、准确率高达95%以上的贪污腐败官员报复案,除了那个女孩是平民……不过,全部正确。”

    现在的场景,大概率在珐琅座的某个小星球进行全球直播……

    因为这些官员差不多都做过那个星球相关的工作。

    沈白脑袋上的加载信号转了好久,才迟疑地问:“这怎么解决呢?”

    “不解决。”威丝曼淡淡地说,“这里是赛默菲尔墨。”

    沈白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帝国对这里真的没有控制权吗?

    虽然赛默菲尔墨存在感真的很低就是了。

    沈白头顶的呆毛抖了抖,又看了一眼威丝曼。

    皇帝十分平静,墨色的眼瞳中倒映出一众高官眼球徘徊着寻找替死鬼的恐惧神情。

    半晌,沈白埋进他的肩膀中,小声说:“你手底下的人也不怎么样嘛。”

    皇帝眉头微微一挑。

    沈白哼哼唧唧地补充:“至少对边缘星球控制权很低!”

    皇帝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沈白的脑袋:“普斯汀斯这六十年的政绩放在其他大星系,已是足够皇族做梦都能笑醒的地步了。”

    广播滋滋调试的声音响了两声,紧接着迅速搅浑了一池水:“倒数——十、九……”

    “等一等……”终于忍不住有人开口。

    广播丝毫不理睬:“一!”

    倒数结束的第二秒,人群彻底沸腾起来,不管是谁,几乎都胡乱指着其他人大喊举报。

    威丝曼几近冷漠地注视着诸位堪称手握重权的官员一脸丑态,眼中什么都没有。

    他不打算救任何人。

    这里唯一称得上无辜的只有那个女人。

    但她向珐琅座贩卖支撑矿区防护罩的违规精神力枢纽。

    他对沈白言明女人的平民身份,却也没有否认她无罪。

    威丝曼抱着沈白踏上这一架飞舰时,便觉得十分有趣。

    他放眼望去的每一个人脸,都在他那份快要堆到天花板上的处决红名单上。

    借某些人的手处理几批废物,实际上是皇帝默许的手段。

    自位面战争以来遗留的“东西”太多、太繁琐,仅靠正规程序需要清理三百年。

    更何况那些“遗物”中还有许多明面上不能被处理的东西。

    如果这里并非赛默菲尔墨,他们不会如此轻易地死去。

    他们会日日夜夜锁在政事厅某间二十四小时强光照射的房间中,每天批改二十个小时的文件,直到支撑不住猝死为止。

    可是……这里是赛默菲尔墨。

    威丝曼安抚般拍了拍沈白的背,口中却吐出与动作毫不相关的冰冷词句:“来了。”

    沈白头顶冒出一个问号。

    几乎是威丝曼声音落地的下一秒,还算完好的飞舰便受到重击一般剧烈摇晃了一下。

    人群的哀求声与叫喊声顿时浑浊起来,模模糊糊地从空气中映射而出,传到沈白的耳边。

    不对……

    这并非劫机者制造出来的动静,他们再怎么势力庞大也不可能从外侧……

    又一声巨大的响声从舱壁外传来。

    沈白怔了一下,猛地抬头仰视威丝曼:“外面有一艘飞舰在撞我们!?”

    “星盗。”威丝曼浅浅地磕着眼说,“我说过,这里是赛默菲尔墨。”

    赛默菲尔墨的百分之九十八土地归属于各式各样的星盗。

    驾驶舱中,劫机的老大脸色阴沉下来。

    他的第二次惊喜还没来得及展示,大屏幕上便清晰地显示出了宛如幽灵般浮现在飞舰身旁的星盗船。

    他咬了咬牙:“这是哪家的星盗?看看能不能谈谈,我们劫持的又不是赛默菲尔墨的人!”

    “老大,全星系能够量子穿梭的星盗船只有一艘啊。”队员苦笑了一下,“我们回不去了。”

    他抬起头,眼睁睁看着星盗船连招呼都懒得打,燃起光芒的炮口缓慢地移向他们所在飞舰的能源仓。

    它与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交流!

    这量控制了赛默菲尔墨一大半地区的星盗船从不讲理,甚至从不谈判,遇到阻挡自己航路的飞舰便轰。

    它当真如同一个毫无人类情感的战争女神,所过之处皆是尸骨。

    老大沉默了一会,盯着对准自己越发耀眼的炮口,突兀笑了起来。

    “值吗?”他轻声喃喃。

    队员笑了:“当然值,老大。陛下每处理完上一批旧官之后,新派的官员都是政绩清朗优异的。”

    “每一次。”他补充到,似乎要对自己强调般。

    一阵白光闪过,眼睛好像被融化了,紧接着便是强烈的坠落感。

    男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飞舰已经被炸的四散五裂,他、他的队员、那些官员与巨量飞舰残骸,全部飞在空中,拼尽全力往下坠。

    然后,他才仿佛后知后觉地听见姗姗来迟的巨声,但只有两三秒,随后他的世界便彻底安静了。

    他被强烈的声波震裂到失聪了。

    但男人一点都不在乎。

    他一个个扫过空中惊恐到崩溃的官员,眼中露出明显的快意。

    他们都要死了。

    很好,很好,太好了。

    他笑了起来,甚至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眼前如同走马灯般闪过很多记忆。

    一片白茫茫的默片中,他捕捉到了他被征去矿区工作的父母,没有患肺病的样子;然后又看见了自己养的小狗。

    小狗也脏,狗也要挖矿。

    狗有时候好像是比人强。男人想。

    它好像什么都知道,不愿意让他去挖矿,每天都拼尽全力刨它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刨的坑,用嘴叼着高辐射的矿石积攒起来。

    狗坚持了整整六个月,终于因为辐射造成的肌肉溶解痛死了。

    水漫进男人的口鼻,他下意识张开口呼吸,更加强烈的窒息却让他痛苦地挣扎起来。

    陛下……这下您可以不说拘束地在我们星球推行您的新政了。

    男人继续笑,即便在水中违背人体意愿地消耗更多氧气也要继续笑。

    天佑普斯汀斯……哦,前阵子他听说,陛下是不是有了一个孩子?

    啊,可惜忘了看看那个孩子。

    失去最后一丝意识之前,男人的脑海中闪过最后一句话。

    沈白在高空中呆滞地思考了一会,眼中倒映着头顶庞然地星盗船。

    半晌,他猛然回过神来,在风中对着威丝曼大声说:“这艘星盗船是你的吗?”

    威丝曼似乎笑了一声:“不是。”

    哈?不是?

    你和我说能在这么巧合的时间攻击飞舰不是你的安排?

    沈白瞪圆眼睛,心中一万句话直击胸口。

    “但它的船长是我的朋友。”他听见皇帝这么补充。

    沈白的眼皮一塌:欸,这就对了。

    他丝毫没觉得皇帝与星盗是朋友有什么不对,尤其是这个星盗侵占了一部分皇帝的领地。

    威丝曼倒是似乎有些诧异沈白如此平淡地接受了,很快瞥了他一眼。

    “这是哪里?!”沈白紧接着在风中大声问。

    威丝曼:“赛默菲尔墨第四贫民区。”

    两句话之间,他们坠落在地。

    明明飞舰底下是宽阔无垠的海面,但沈白在半空中时便意识到威丝曼一直在有意识地向南方偏。

    地面甚至没有因此砸穿,连威丝曼脚边的飞尘都只被扬起了少许。

    沈白却还是因为急坠咳嗽了两声,威丝曼轻轻捂住沈白的下半张脸,为他加热吸入的空气。

    半晌,沈白扯了扯威丝曼的衣襟,让他放自己下来。

    沈白落地之后终于有了回到赛默菲尔墨的实感。

    “来这里干什么?”沈白闷闷地说。

    “调查行政官勾结实验室进行人体实验的证据——你可以这么认为。”威丝曼随意回答。

    “……”沈白眼皮一跳,谨慎地撇开眼没接话。

    但他有另外一个疑问。

    既然星盗头头是威丝曼的‘朋友’,即便鬼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朋友;就意味着他对赛默菲尔墨是有关注的。

    但……

    “赛默菲尔墨不是流放之地吗?”沈白迷茫地说,“帝国不是……”

    帝国不是一直默许赛默菲尔墨处于黑色地带吗?

    哪怕象征性地在这个星系设立了行政区,但行政区真正负责的地域只占赛默菲尔墨的百分之二。

    难道你其实对赛默菲尔墨有一定的控制权?

    沈白用眼神询问身旁的皇帝。

    威丝曼望了眼沈白:“谁说的?”

    沈白的呆毛抖了抖:“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是吗?”

    威丝曼平静地说,“很好。记住了,你以后也能让他们‘这么认为’。”

    沈白停在原地绞尽脑汁地反应了这句话,最终翻找了一通分体丰富的记忆,才勉强确认威丝曼的意思。

    第一,威丝曼知道外界默认赛默菲尔墨基本上不属于帝国。

    第二,实际上威丝曼对赛默菲尔墨可能有极高的控制权。

    他趁着威丝曼看不见露出一个标准的、充满吐槽欲的死鱼眼,随后才脚步轻快地跟上前方的黑发男人。

    不愧是他的家人!牌藏得真好!

    这样的话欧米洛应该跑不掉了吧?

    沈白美滋滋地笑了笑,忍不住想变成一朵小蘑菇唱歌。

    威丝曼停在分叉路口,沈白跟着看了看。

    一边是贫民区,另一边也是贫民区。

    “分开,你先选。”威丝曼垂眸看着沈白。

    沈白瞬间不笑了,怀疑地看了一眼威丝曼:“你确定?”

    幼崽盯了皇帝片刻,随手指了一个方向:“这边。”

    威丝曼嗯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

    似乎当真是一个将幼崽推下悬崖学习飞行的骏鹰,他丝毫不担心沈白在贫民区受伤或是遇难。

    沈白一边向自己选择的方向走,一边怀疑威丝曼早已将整个贫民区提前控制起来了。

    按照皇帝堪称恐怖的算策与效率,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概率不在他身边架设安全装置。

    即便出于想要锻炼他的可能性,也不会允许事情超出他的控制。

    参照刚刚发生的劫机事件。

    沈白丝毫不怀疑可能从登上飞舰开始,所有的事情便都在威丝曼的掌控当中。

    ……只是那么这样的话,沈白想要凭借时差做些别的事情的愿望,就如同炊烟一般浮现的一刹那便失踪了。

    虽然他已差不多放弃独自寻找欧米洛了。

    但一想到这个主意被威丝曼猜透,幼崽便十分不爽!

    想变成钻头小蘑菇狠狠撞他。

    沈白牙龈发痒,越走越快,直到不知何时拐入一处稍显宽阔的明亮台阶,半扇木胶板在半间房子上拄着,一个人侧躺在房子上,眼皮睁着,但十分空洞。

    还有一个少年坐在那人身旁,身后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栅栏。

    沈白微微颤了颤睫毛。

    一个老人与一个年轻人。

    周围没有其他人,但沈白能够清晰的感应到与他相隔一条街的路上却分布着数千人。

    似乎这条街就是因为沈白而紧急清扫出来的。

    沈白的精神力悄悄卷起他身后路边一杯喝了一半的水看了看,又放在原地。

    “……贵客。”老人似乎清楚来的不是自己人,声音沙哑地呢喃道,“您能到我身边来吗?”

    “我不是你的贵客。”沈白想了想,摇了摇头,却也走到了老人身边蹲下。

    他宽大的斗篷边缘跟着晃动,细密而粗糙的缝边针脚在老人干瘦的皮肤上晃动。

    老人的眼皮颤了颤,半晌回答:“您是从外面来的?”

    “是。”沈白点了点头。

    他没有询问老人是如何知道的。

    贫民区的“管理者”基本上都是一众贫民默许推荐出来的。

    管理者能在阳光最好的地方居住,几乎是一大片贫民区最能处理事情的人。

    沈白在贫民区生活的几个月告诉他,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小看这些人基本等于消耗自己的生命。

    “欸。”老人艰难地笑了笑,声音几乎听不见,却还在极为艰难地解释:“您的斗篷边缘是刻意做旧的。第四区没有人肯破坏一件完好的斗篷,幼崽。”

    沈白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捏起斗篷的一个角翻看,目光微闪。

    他看不出来,但毛糙确实很新鲜。

    沈白眼光闪动:“您老当益壮。”

    “我今年四十五岁。”老人释怀地笑着,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连着一层瘦柴皮肉的臂骨。

    “我的孩子今年十五岁……威,煮碗饭给客人。”

    沈白这才看了一眼老人身旁静静坐着的少年。

    他们看上去并不像,少年的眼睛也是闭着的,左脸有一截酷似猫爪的疤痕。

    少年听见话点了点头,摸索着站起来走向栅栏后面。

    这个时间,沈白与老人十分浅薄地聊了一会。

    谁也没有提及沈白来这里的原因,沈白只说了这里的街道很干净,老人也只说了今天的风很大。

    然后,栅栏被推开,少年捧着一个碗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手指紧紧扣着碗沿,肌肉紧绷,像是对待一块快要融化的金子。

    “您请?”老人说。

    沈白站起来,接过漂浮着白色米粒的汤,面不改色地喝了两口。

    米没有熟。

    很正常,这里常年没有阳光,没有能源,能加热食物已经出乎沈白的意料。

    端给沈白米汤的孩子估计连熟米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

    但汤里不仅有生米,还有长在米上的泥,混在汤中的土。

    沈白敢肯定这是老人与孩子珍藏的不知道多少年没舍得吃的粮食。

    他仔细端详这个碗。

    白色,泛着裂纹,裂纹是土黄色,不细看甚至可以认作艺术品。

    苦难的艺术品吗?

    沈白想,那还不如不要艺术。

    等到沈白真的咽下去第一口汤之后,才慢吞吞地开口:“我的确不是你们的贵客,但我的、家人是。”

    “……他会帮助你们的,尽管可能需要的时间长一些。”

    老人于是便笑了:“没关系,只要威能等到就好了。”

    威丝曼来接沈白的时候,幼崽正咽下倒数第二口。

    皇帝垂着眼皮注视沈白,长发垂落着,宛如一片黑云的阴影,眼底沉着一潭深水。

    他看见了碗底漂浮的泥土,但他什么也没和沈白说,只是与地上显然处于贫民区地位最高的老人点了点头。

    沈白立刻说:“他看不见。”

    威丝曼准备抱沈白的手停顿了一下,注视了老人半晌,淡淡地道:“你和你的孩子,选一个。”

    老人怔了半分钟,揣摩着突兀显现的平静声音,半晌才鼓起勇气问道:“您是什么意思?”

    “治愈目盲。”威丝曼说,“你和你的孩子。”

    他看着沈白舀起蓄水坑中的水涮了涮碗之后放到老人身边,才俯身重新抱起沈白,缓缓补充:“之一。”

    沈白乖乖让他抱着。

    “是……?”老人茫然地反应了一会,突兀颤抖起来,察觉到某种可能性而不自主产生的狂喜与不敢置信一并涌出。

    尽管他不知道这种恩惠为何找上了他,也不清楚奇迹到底会不会发生,但他还是下意识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威丝曼嗯了一声,精神力席卷着微弱的米粒光芒送入少年体内,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随后闪身离开。

    他仿佛并不关心身后少年困惑又惊喜的叫喊声与老人——不,实在是很像老人的中年人抽泣,只是沉默着拍了拍沈白的后背。

    等走出那条空旷到诡异的街,威丝曼无声地抚摸了一下沈白的头发:“吃了多少?”

    沈白比了一个手势,小声说:“只有一点点泥。”

    皇帝垂着眼,慢吞吞地说:“我没有阻止你。”

    沈白头顶的呆毛抖了抖:“阻止什么?那碗汤?”

    皇帝嗯了一声。

    “……你也不需要阻止我。”沈白摇了摇头。

    他不吃,中年人不会相信他的。

    “是吗?”

    威丝曼不置可否:“你不吃,他们可能依旧会相信你,但死也会记得你当时没有吃这碗饭;闭眼之前令后辈、后辈的后辈、孙辈的后辈用生命与忠诚去还。”

    沈白沉默了一会回答:“我不觉得我吃了,他们就不会让子孙儿女这么做了。”

    “是。但只会让自己的后辈去。”皇帝冷静地说。

    沈白不说话了。

    威丝曼又说:“可他们都是盲人。你本可以将食物倒掉假装你已经食用了,但你没有。”

    他停了两秒,才继续:“沈白,你做的是正确的,我为你感到荣耀。”

    沈白的耳垂慢慢红润了一些,攥着皇帝的衣襟,将头埋在他胸口。

    等到威丝曼认为沈白似乎睡着了的时候,听见幼崽闷闷的声音:“你在那的话也会这么做的。”

    威丝曼凝神低头看了一眼不肯抬头的幼崽,再次将手放在他的头上:“可我是皇帝,你不是。”

    我做是因为我的职责。

    但你做纯粹是因为你天生就有成为皇帝的潜质。

    不知道沈白有没有听见,总之威丝曼托了托好像现在就变成阴暗小蘑菇般的幼崽,闪身进入一道黑巷。

    第117章 群星闪耀之时(九) 未来

    “……是吗?”

    漆黑的小巷中隐隐约约传来交谈声, 隐藏在暗无人色的阴影中几个影子微微一动,似乎在尽力侧耳倾听。

    他们几乎与这片巷子融为一体,是黑暗中的衍生物, 下半身与粘稠的黑色相连, 一辈子都待在同一个地方, 贪婪地舔舐每一个误入巷子的人。

    他们听见那两个声音一问一答,似有似无地近了。

    “我以为你对这里恨之入骨。”

    一道平静的声音这么说, 尾调缥缈而浅淡, 落在地上融化为刺目而冰冷的寒霜。

    随后男人踏上去, 轻描淡写地将它们踩碎;似乎并不是逼迫自己从嗓子中挤出来这句话一般。

    男人——同样浸没在阴影中的威丝曼, 在沈白眼中只有一片黑暗的时候,才终于将弥漫于骨髓与血液中的后怕显露出来一分。

    自从威丝曼踏上赛默菲尔墨的土地开始,他便控制不住地塑造沈白在这里的经历。

    他可以想象得出他怀里默不作声的幼崽曾在此地遭遇过什么,他对那些肮脏的手段烂熟于心。

    也能描绘地出幼崽是如何从某个地方逃出来, 他是如何下定决心缩在能吃人的贫民区忍耐着一腔恨意与愤怒等待时机,又是如何……

    如何下定决心踏上威丝曼的飞舰。

    幼崽前方是一望无垠的渺茫, 他并不知道飞舰通往何方,也不知晓包括威丝曼在内的所有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幼崽很清楚这是一次赔率极高的赌博, 但他还是赌了。

    谁也不清楚威丝曼目睹沈白张口答应他的那一刻在想什么。

    威丝曼其实早已做好沈白不走的准备,不,他根本就没有想过沈白会答应跟他走, 普斯汀斯从上到下都是聪明人, 哪怕是一个孩子。

    他可以在赛默菲尔墨建造一座临时政务宫,一直等到沈白肯对他放下心防。

    沈白不愿走, 那么他来。

    但沈白答应和他回来。

    那么一个刹那,威丝曼脑中盘旋的只有一句话:这个孩子当真渴望爱太久了。

    久到他甘愿以身入局赌这份爱到底会不会落在他身上。

    他竟然将胜利的希望赌在别人身上!

    沈白渴望拥有家人。

    在意识到沈白是这么想的那么一个瞬间,他实在想要不再思考所谓皇帝的立场——他脑中闪过了启动歼星舰弹道的密码。

    坐标是赛默菲尔墨。

    别管了, 威丝曼。他对自己说;这是他兄长唯一一个在世的孩子,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他在这里受了这么多苦,他以后甚至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骄傲地说出自己的父亲是谁……

    碍于普斯汀斯的历史,碍于他、兄长与普斯汀斯之间那段只能埋没于历史的经历,这个孩子只能被宣称是他的孩子。

    这么一个、如此渴望爱的孩子。

    让他不能见自己的父亲。

    让他接受扭曲的关系,称呼自己的舅父为父亲,不许提自己原本的父亲。

    威丝曼无法相信愿意为了缥缈的“家人”而选择跟他走的沈白不会渴望见到自己真正的父亲。

    但沈白从未显露出对父亲这个名词的好奇,似乎他当真不在意。

    威丝曼认为这很好理解。

    他也从不在沈白面前展露自己对他的感觉。

    一想到沈白会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叹息,威丝曼便止不住跟着叹息。

    一如现在。

    身处赛默菲尔墨时,威丝曼的某些情绪便控制不住地发散开来。

    于是,他任由自己随着流淌出的苦痛,用逼近质询的语气向怀中的幼崽提问。

    沈白在黑暗中歪了歪头。

    “你在心疼我?”沈白没有回答威丝曼的问题,却一针见血地戳入威丝曼的伤口。

    威丝曼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暗处窥视的人群顿时急了。

    往前走啊……再往前走一点就是陷阱,他们就可以动手了……

    “为什么?”沈白轻声问,“跟你走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愿意为此承担后果。”

    威丝曼的唇角放平:“哪怕你可能会因为判断失误而死亡,失去亲手复仇的机会?”

    如果你判断失误了,你会死!

    威丝曼十分想吐出这句话,但他连让这个字和沈白扯上关系都不愿意。

    ……这才是威丝曼多次避让沈白、强迫自己冷静、诘问自己无数遍的唯一一个原因。

    他在思考,在那个时候接回来沈白到底对还是不对。

    这一次沈白赌对了,那下一次呢?

    下一次,他会不会这次胜利而接着赌?

    下一次他还会如此幸运吗?

    他还有几次幸运!?

    威丝曼生气了。

    沈白抬眼,在一片黑暗中看看威丝曼,抿了抿唇,有点不知所措。

    他犹疑了几秒,伸手揪住威丝曼的衣服,小声问:“你生气了?”

    “嗯。”威丝曼从喉咙中吐出一丝声音。

    沈白的唇角颤了颤。

    靠在威丝曼的胸口,沈白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他其实清楚威丝曼为什么生气。

    但他又觉得自己没错,不愿意道歉。

    “你和我的精神力共鸣了,我们肯定是家人,你不会伤害我的。”片刻后,沈白倔强地小声说。

    威丝曼扯了扯唇:“对,我不会伤害你。”

    沈白不管威丝曼是不是说的反话,乘胜追击:“那你生什么气?”

    “我的气。自己的气。”皇帝轻声说。

    恨自己没有在沈白一出生就找到他。

    他抬眼扫了扫宛如失明般的黑暗,精神力在空中闪烁着雷电般的光芒,照亮了一瞬,几个龟缩的人影仿佛被刺伤一般嚎叫起来。

    下一秒,伴随着闪电的滋啦声,超越耳膜承受能力的人类尖叫在沈白耳边炸开。

    他眼睫轻颤,刚想自己抬手捂住脑袋,被威丝曼伸手摁在自己的怀中,手恰好捂住了暴露空气中的耳朵。

    威丝曼拎起最后一个奄奄一息的瘦影,淡声问:“你们交易幼儿的地点。”

    “什么?”瘦影强撑着挣扎,“我们只是想讨口吃的……”

    “或者你也想死。”威丝曼平静地说,“两个小时之前进入此地的人也是我,你们没有任何动作。等我抱着幼崽进入的时候,你们便兴奋极了……”

    “只是该庆幸你们还没有沦落到吃人的地步吗。”威丝曼垂目注视着几乎只剩骨架的人。

    瘦影僵了一会,肩一塌妥协了:“我带你去,但我也不想活了,我的家人都被你杀死了……你可以在我死之前让我吃一顿饭吗?”

    威丝曼一言不发,扔下瘦影,抱着沈白静静注视着他。

    瘦影虽瘦如骨,行动却极快,落地之后两三下消失在黑暗中。

    沈白动了动,说:“追。”

    威丝曼这才嗯了一声,踏步追上去。

    沈白抿了抿唇,悄悄埋在威丝曼锁骨处。

    他的眼睛是空洞的。

    其实赛默菲尔墨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一切东西都能被它隐藏的很好,可要是找,又很好找。

    只是一环扣着一环,宛如链接在一起的齿轮,只能一个挨一个拔过去。

    威丝曼唯一一个亲自来调查的理由,只是因为受害者是他。

    幼崽无声地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一片暗色的天空。

    恨。

    威丝曼问他恨不恨这个地方。

    他为什么要恨赛默菲尔墨?

    他该恨欧米洛才对。

    沈白想,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心脏在发酸,胀痛。

    有什么办法……?

    他出生在这里,所谓“普斯汀斯”的旧址又在这里,可威丝曼不肯说一点关于他们之间血缘的事情,也不肯说他的父亲……

    他已知的过去、未知的过去与未来,都与这片土地有关。

    他有无数问题,可他不想说。

    威丝曼等他问,但他在等威丝曼先说。

    沈白又想起刚刚那个盲眼老人。

    他也像这座小星系一般安静。

    赛默菲尔墨是整个大星系最沉默的地方。

    沈白并不是一直生活在这里,但他依然熟悉这种沉默。

    这些“无声”并不是指自然界的物理现象,也并非指人们喉咙震动吐出的音节。

    仅仅是一个非实体的“形容词”。

    它破败、无力、萎靡;没有力气发出声音。

    仅此而已。

    在沈白遇见威丝曼之前,他一直认为这个包含了四个小星系的大星系都是如此。

    如果大家都生活在地狱当中,那么沈白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将四小星系搅得天翻地覆,叫世界还给他一个公平。

    尽管他并不明白他想要的公平是什么。

    但除了赛默菲尔墨之外的星系看起来似乎都非常……美满。

    沈白不确定自己判断的对不对,但起码比赛默菲尔墨强多了。

    那么,他的第一个残暴的摧毁整个大星系的计划,便正式宣告流产。

    第二个计划预计用时五十年,他会从内部瓦解欧米洛。但随着沈白踏入普斯汀斯的宫殿,他不可能长时间销声匿迹而宣告破产。

    现在是第三个计划。

    沈白扒着威丝曼的衣领,缓缓揪紧。

    他的第三个计划是没有计划。

    他不用再自己设计好所有事情了,不用再一辈子只为了复仇而浑浑噩噩的活着,因为会有人替他安排好一切。

    他只要当他的小蘑菇就好了。

    沈白抬起手摸索着抚摸了一下威丝曼的脖颈,感受对方下意识绷紧的筋脉。

    嗯。

    虽然这家伙什么都不说,但的确挺好的。

    沈白想,等到欧米洛消失,他们有很长的时间来慢慢回忆那些事。

    可能威丝曼会愿意提一提过往,他也愿意说一会他的过去。

    然后,他意识到威丝曼停下来了。

    “……到了?”沈白似乎还没有缓过神来,有些迷茫地抬头问。

    威丝曼瞥了一眼透露出光亮的前方,慢吞吞嗯了一声。

    第118章 群星闪耀之时(十) 破壁

    酒杯与酒杯碰撞的稀碎声音从威丝曼推开门的瞬间冲到沈白的耳边, 昏黄迷蒙的灯光霎时将人带回中古世纪,醉醺醺的气息飘荡在空气中,粗糙的金属酒桌在黄色暖灯下闪闪发光, 聚成一团的男人们嘟囔着什么醉话, 腰间的机甲按钮坠子耷拉到地上。

    地板上清澈的液体还未干透, 仿佛刚刚才拖了地,又或者酒液蜿蜒在了那里。

    正对着门的吧台上, 闲散的调酒师抬起头来, 脖颈上折出狰狞的旧伤。

    这很明显是一处据点, 虽然不清楚是谁的。

    沈白默默瞥了一眼威丝曼。

    给他们带路的男人在威丝曼打开门之后便拼尽全力向后逃跑, 坑洼的石子路上沾满了他的血印与脚上被尖锐棱角剜下来的碎肉。

    可纵然如此,他也没有停下步伐,仿佛那扇门后的东西远比这些疼痛要可怕的多。

    沈白放任他跑了一段时间,在他放松下来哈哈大笑的时候释放精神力追踪, 一击毙命。

    “欢迎……生客。”调酒师一边抬头,一边笑着说, 后半段语调骤然落下,脸色微妙地挑了挑眉头。

    霎时, 热闹到翻天的酒馆子诡异地死寂下来,人群如同约定好般将声音戛然而止,共同盯着门口的不速之客。

    锋利的精神力似寒风般逼近两人, 直直冲着威丝曼袭来, 眨眼之间两方的精神力场交织过三十几回,空间仿佛出现了细微的裂缝, 如同被烤炙融化的空气一般散发着令人恐惧的气息。

    双方都没动手,在确认对方实力不俗之后他们共同收回了精神力,现场依旧陷入一片死寂当中。

    沈白默默咽了咽口水, 将脸埋进威丝曼的胸口。

    事实上,换成沈白自己一个人,这时候早已懒得废话开打了。

    可是威丝曼在这,沈白认为不需要动手。

    倘若这么大个儿的人杵在这,什么用都没有,沈白就收拾收拾小包袱走掉了。

    只有角落里拿帽子盖着脸睡觉的男人仿佛被惊扰了,动了动,懒洋洋地侧过头眯了眼抱着幼崽的男人。

    下一秒,男人睁大眼坐起来,帽子落在地上:“威——沈域?”

    沈域?

    沈白警觉地直起身子,左看右看,最终将嫌疑人敲定在威丝曼身上。

    “沈域!?”沈白凑近威丝曼耳边,充满警惕地问,“这是你的另一个名字吗?为什么也姓沈!?”

    顷刻,威丝曼垂眼,低声道:“是……这是我行军时的名字。当时只需我脱口这个名字,你便会仍然留在赛默菲尔墨,不是吗?”

    沈白哽了一下,不服气地说:“这也太巧了?”

    还有,他是什么时候查到欧米洛的?

    “为什么不怀疑是欧米洛刻意为之?”威丝曼冷冷地说,“当你将来在战场上遇到我、将要信任我时,得知我的名字,便会认为我也是欧米洛背后的投资人之一!”

    “你会如同现在一般,认为这个名字是出于上位者怀着恶意与玩味为你取的恶毒玩笑,它会成为你摇摆不定的立场中最后一个引导你倒向欧米洛的证据。”

    说完之后,他才转头看向男人。

    他仿佛仔细辨认了一番人,没回话,只是收回了最后一丝打算绞死在场所有人精神力场的念头。

    “好久不见。”他对着弯腰拾起帽子的男人点了点头。

    “这是你父亲的旧部,之一。现在是星盗。”威丝曼平静地说。

    沈白抿着唇盯了威丝曼半天,最终转头认真地打量起男人。

    【这事没完。】他在用精神力勾着威丝曼的精神力愤愤地说,【倘若不是今天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男人卷曲的红发符合绝大多数星际人对星盗的刻板印象,粗狂而俊朗的五官、褐肤乃至发红的胸膛都仿佛是照着星盗的模样长的。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标标准准的星盗。

    沈白又疑惑地打量了男人两眼,暴打威丝曼精神力的动作都停顿了几下。

    男人对着还在僵持的人群打了个手势,朗声道:“坐!这是我的朋友!”

    当下,酒馆才恢复热气洋洋,大家又若无其事地喝起酒来,有人还向威丝曼举了举杯,仿佛他们从未在三分钟之前对冲过一次堪称战斗预告的精神力。

    男人才不管周围,大步向沈白他们走来,手都激动地发抖。

    他看也不看威丝曼,在沈白懵逼的神色中伸出双手,飞快地从威丝曼怀中抢走他:“宝贝儿!可见着你了!”

    沈白被糊了一脸的口水,勉强从热情的男人怀中挤出来,他顶着一头乱毛看了看自称古丁斯的人,“你好?”

    “欸,到这边。来吧,朋友。”古丁斯笑眯眯地抱过沈白,亲昵地刮蹭蹭了蹭他的脸蛋,“你白的和个小姑娘似的——老余,给他一杯酒。”

    沈白发现古丁斯的每句话都对应着两个人。

    威丝曼敲了敲桌子:“不喝。”

    调酒师刚刚兴奋的脸又耷拉下来了:“古丁斯,你朋友连你的面子都不给?”

    “谁能喝得起你调的酒,上次差点喝死一个还不够?”古丁斯翻了个白眼,手上如同颠小狗般颠了颠沈白,让幼崽茫然地抱紧了他的脖子,心惊胆战地提防男人有什么危险动作。

    调酒师啧了一声,充满怨气地甩飞冰块,走到一旁打开不起眼的暗门。

    沈白想了想,还是维护了一下威丝曼:“既然他调的酒不能喝,为什么还要给他?”

    “让你见识一下我新收的制毒师,宝贝儿。如果能毒死这家伙,你现在就是皇帝了。”古丁斯扬起笑容,踏入调酒师打开的门,侧身让威丝曼先过。

    沈白的头顶迅速浮现一个巨大的问号,难以置信地转头暗暗质询威丝曼:这是你的朋友?

    威丝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古丁斯得意洋洋地横了眼穿过他的威丝曼,凑到对方身边捂住沈白的耳朵,对着过去的旧友炫耀:“嘿嘿,怎么的?我猜你肯定没被崽子主动抱过,嗨!”

    威丝曼扯了扯唇角,趁此机会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个肘击。

    调酒师也进来了。

    他们一起进入仿佛包厢一般的小隔间,门被调酒师仔细锁紧,一众喧嚣也随着门缝一同缩小,直至完全消失。

    在沙发上坐下来之后,古丁斯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调酒师默然站在门口。

    “你来的不巧,这里刚刚洗过血。”古丁斯冷淡地说,“原本应该是交易孩子的地方,没查仔细,反正都杀不错,干脆都埋了。”

    沈白回忆起门口的水渍。

    他从古丁斯怀中蛄蛹下来,默默缩回威丝曼身边。

    威丝曼轻轻揽了揽沈白,安抚般拍了拍。

    尽管他们在谈论正事,古丁斯看着这一幕仍然忍不住啧了一声。

    “如果他还在。”古丁斯淡声道,“无论如何小崽子也应该在他怀中。”

    威丝曼沉默了一会,缓缓说:“如果我能选择,我希望死的是……”

    古丁斯飞速瞥开眼打断了威丝曼的话:“你来找什么?”

    威丝曼:“……”

    威丝曼:“这里应当是欧米洛的对接点之一。”

    古丁斯吃了一惊:“你怎么不早说?”

    “等一下,怎么你们都知道欧米洛了……”沈白在一片混乱中有气无力地轻声道。

    就仿佛在沈白自己一无所知的时候,早已有无数人为了他奔前走后,在最短的时间内处理了极为庞大的消息了。

    他几乎要觉得自己生活在一片琥珀里了,看东西都是隐隐绰绰的影子,见过他的人走来走去,带着他所不清楚但确实能融化琥珀的东西,亲昵地凑近他。

    沈白甚至于认为自己不再窒息。

    威丝曼摸了摸沈白的发丝,理所当然地回道:“当然?他是你父亲的旧部。我们之间的信息是共享的,他身处赛默菲尔墨,在接到你存在的消息至今,已经撕碎数百个研究室了。”

    他停顿了一会,又说:“刚才飞舰上攻击劫机星盗的人,也是他。”

    沈白嗫嚅了两下唇:“我的意思是……”

    “什么?”

    沈白呆了一会,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的意思是,他感觉这一次复仇,好像随时都会有无数人从不知名的地方冒出来,在他沮丧地缩在角落里的时候暴打欧米洛。

    他感觉仿佛全世界都站在他这边,这太奇怪了。

    第119章 群星闪耀之时(十一) 纷争

    沈白返回首都星后的短短四个月……准确的来说, 是古丁斯离开赛默菲尔墨后的短短四个月内,这里的土地与星辰被无数盘旋的不明飞舰翻得血肉横飞。

    人们惶惶度日,茫然而无助地环视被轰炸为尘土的家, 牵着只剩一只手的孩子。

    他们不清楚这些仿佛与他们不处于一个时代的飞舰是从哪里来的, 也不清楚为什么激光会落到自己家中, 只是这一切就这么平常的发生了。

    他们所熟知的所有人,就这么平常的死了。

    第一个对此事做出反应的竟然是各星系的门阀, 尤其是宏玉的旧派——他们简直如同看到了灯塔般, 狂喜着动身前往他们曾经不屑一顾的废弃孔。

    无数救济站搭建的速度堪比众家族当年争夺矿产星, 廉价却耀眼的霓虹灯牌上高高挂起本家的徽章与族徽。

    ——是的, 灾难历来是争抢民心最好的机会。

    尤其是在被时代所遗弃的赛默菲尔墨,往常拿来资助贫困地区都要被谩骂虐待人民的物资,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珍馐。

    权贵们毫不心痛地挥散出微薄的金钱,以此为代价收拢了一批又一批追随者。

    救济站粉红紫蓝相交的挂牌上散发着神明的光辉, 无数人望着伪装出仁慈的官员,脸上已经带着敬仰与狂热。

    “威丝曼……”沈白拿到书记官整理完毕的门阀据点救济站时, 他还坐在皇帝办公桌对面一张小小的桌子上。

    幼崽忧愁而无助地看着手中的几张文件,只觉得人生无望。

    这件与皇帝同款的小桌子是临时赶制出来的。

    一整块紫桐木在灯光下缓慢流淌着宛如墨金丝的质感, 如同一潭浓稠而朴实的暗河,在手掌摁压接触的时候悄然浮出水波。

    它低调的仿佛市面上任何一张最为普通的银色线路桌——那些在彩色玻璃桌面中镶嵌依靠精神力电流催动的灯光的桌子。

    量少,除了好看外无任何用处, 但价值五颗中等资源星, 有价无市。

    有价无市——这个意思是,没有量, 也没有市场,只有价。

    沈白发现威丝曼的绝大多数用物基本都是如此风格。

    简单,细看又昂贵的让人头脑晕厥。有的东西又奢靡又无用到让人分外无语。

    好在托皇帝的福, 录制某一期新年贺词的时候全景拍摄到了这张桌子,于是这块本就稀缺的紫木真正成为了有价无市的奢侈品。

    导致书记官不得不在短短数年之后明令禁止买卖这些昂贵到惊人的木材。

    现在只能在卡高存款门槛甚至卡身份的黑市上才能见到它了,更别说现在去哪找一块保存如此完好、规格不小的紫铜。

    但沈白现在一点都不关心这张桌子是什么来头。

    他无比痛苦地注视着自己桌子上的文件,又叫了一声:“威丝曼。”

    “嗯?”皇帝头也不抬,满头银发在明亮的灯光中宛如流动的河,淡淡的木熏香弥漫在空气中。

    沈白深吸一口气:“尊敬的皇帝陛下。”

    威丝曼笔尖一顿,平静无波的银眸中划过一丝细微的诧异。

    他缓慢地将视线挪到沈白脸上,从喉间发出一声颤动:“说。”

    “我认为您正值壮年。”沈白礼貌地说着不太礼貌的话,“您倒台、啊不,您退位应该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您认为呢?”

    威丝曼挑了挑眉头。

    他已经意识到沈白想要说什么了,但出于某种逗弄的心态,他拉长声音沉声道:“怎么了?”

    沈白咬牙切齿:“所以我学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天呀,虽然沈白能够从记忆中提取经验来应对这些文件,可这是工作!

    没有任何一只沈白小蘑菇会喜欢工作!

    别说一只小蘑菇,就算是正常人,有哪一个会喜欢工作吗?

    威丝曼他又不是老到走不动路了,沈白不得不赶鸭子上架吭哧吭哧干活,这家伙才执l政几十年,整个帝国蒸蒸日上,培养继承人是不是太为时过早了?!

    又不是演全息电影,非要像旧世纪一般生下来就开始计划培养后继者。

    在如今这个人均寿命三位数的年代,哪有小孩子才几岁就开始压榨的?

    真不怕他哪天心血来潮拥兵自重,一个猛冲把威丝曼从那张椅子上撅下来?

    当然,也就是威丝曼不清楚沈白心中地愤愤。

    倘若威丝曼知晓他这种想法,都不用沈白自己动手,他自己就十分乐意地整理衣物随后起身让出位置了。

    ……只不过沈白被摁在这张象征着最高权力的位置上时,有多么懵圈与懊悔就只有沈白小蘑菇自己知道了。

    被沈白在脑中疯狂吐槽的皇帝靠在椅背上,敲了敲桌子:“早?”

    皇帝无情地陈述事实:“普斯汀斯三岁启蒙,五岁独立执事,七岁独立执l政,你如今几岁了?”

    沈白眼皮一抽:“你是变态。不怕孩子也跟着变态吗?”

    皇帝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幼崽,在对方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开口说道,“你说得对。如你所见,普斯汀斯基本上都是疯子。”

    停顿了一会,在沈白逐渐绝望的目光中,他轻飘飘地补充:“你可以不处理这些事,但你必须会处理。”

    他怎么可能会按照普斯汀斯的办法去养育沈白?

    只是沈白必须学会这些东西罢了。

    至少要让幼崽拥有下决策的勇气。

    让他清楚即便签下的某一份精神力章纲能影响数百万人命,也毫不怯弱地相信自己的决定。

    沈白的眼睛顿时亮了。

    在威丝曼不松口之前,他“什么都不会”,消极怠工地在办公桌上阴暗爬行。

    但在威丝曼松口后,沈白就什么都会了!开玩笑。他三个世界的记忆是白长的吗?!

    小蘑菇马上就让你见识什么叫天生聪慧的蘑菇!

    “如果有一天……”威丝曼瞥了眼仿佛全身闪着光的幼崽,停顿了一会,不再说了,转头挑起赛默菲尔墨的话题:“那边的情况?”

    沈白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称得上很好……如果只看灾民伤亡情况的话。”

    “陛下从不注视赛默菲尔墨。”整理文件的书记官说,“所有人都似乎认为,那是一颗被彻底遗落在角落中的灰烬,永远不会复燃。”

    沈白想了想:“如果我能解决他们,是不是以后就可以不批文件了?”

    威丝曼挑眉,“这可……”

    “他们指整个宏玉。”沈白补充。

    皇帝不说话了。

    一旁沉默无言的书记官抬眼飞快地扫了沈白,重新低下头。

    宏玉聚集了整个星系顽固的、不知死活的老贵族。最初,陛下为了稳固政l权选择妥协,之后,为了稳固和平选择妥协。

    但现在,陛下迟迟不处理他们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现下是种种机缘巧合之下的、甚至是唯一的机会。

    书记官犹豫再三,还是不敢肯定小殿下到底能不能看清楚局势。

    机会实在太过难遇。他们等了太久。

    “能?”皇帝淡淡吐出一个字。

    “可以。”幼崽不知死活地点了点头。

    皇帝没有否定沈白的提议,也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说说。”

    沈白看了看书记官,又看了看威丝曼:“是说现在的局势?”

    “可以。”皇帝平淡地说。

    沈白想了想,放下文件跑到威丝曼怀中,吭哧吭哧爬上去,揪着他的披风。

    毛绒绒的。

    威丝曼缓缓抬起手,搭在沈白的脑袋上。

    无声且珍惜。

    皇帝将近温柔地轻轻拍了拍沈白的脑袋。

    沈白蹭了蹭披风毛毛,想起四个月前他下飞舰时和威丝曼的对话。

    “古丁斯必须要亲眼见到你,才肯从赛默菲尔墨走。”

    那时候,威丝曼从军用舰艇上走下来,身后披着黑袍的影子沉默地为他披上大氅。

    滚着金边的红氅边缘落在沈白的脸上。他顺着绒边向上看过去,只能看见威丝曼的线条分明的侧脸。

    明媚而晃眼的日光中,皇帝的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你父亲养的兵大多只肯效忠于他,而我需要他离开赛默菲尔墨,不只是因为你。”

    “……你需要古丁斯走出赛默菲尔墨以此布置一项计划,但古丁斯不愿让你用,所以他就一直不跟你走?”沈白接着记忆中的话说,“直到我、呃。”

    沈白的耳垂泛起一点带着热气的红色,被养起来一点肉的脸蛋也泛起热雾:“直到我出现,他才松口。”

    威丝曼嗯了一声。

    沈白掰了掰指头:“如果我不出现,你等不到古丁斯离开。”

    “古丁斯离去之后,某些盘旋在赛默菲尔墨的势力便肆无忌惮地争抢空出来的地盘。”

    “于是宏玉抓住机会倾巢而出,获取民众支持。”

    沈白停顿了一会:“是不是?”

    威丝曼又嗯了一声,“那你准备怎么做?”

    沈白便笑了:“嗯,即使赛默菲尔墨乱成一团,但从头到尾,你都没有向赛默菲尔墨派兵的打算。”

    威丝曼淡淡地说:“是。”

    当然,沈白也没有。

    威丝曼缓缓抚摸沈白的侧发,仿佛连带着托住他的半张脸。

    第二次开口时,威丝曼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不自知的期待与欣赏:“你准备怎么做?”

    沈白笑眯眯地扒拉着威丝曼的脖子,小声说:“屏息,无事。等待他们酒饱饭足,在赛默菲尔墨的大街小巷贴上告示。”

    威丝曼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告示上就写,分与诸位生命的各位官员……”

    “是陛下派遣来的,好不好?”

    第120章 群星闪耀之时(十二) 辉光

    “沈白。”

    赛默菲尔墨深深处, 灯光明媚的直筒状建筑灯火通明。

    一个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的研究员闭了闭眼睛,将自己想要就地昏倒睡觉的愿望彻底打消。

    他慢慢咽下咖啡因试剂,意识随着滑入喉管的刺骨冰冷逐渐清晰。

    可即便一天基本上只能睡三个半小时, 研究员也依旧觉得幸福。

    他在沈白还未消失在这一座庞然大物之前, 拥有从沈白身上研究出来的些许——

    算了, 这并不值得谦虚,拥有很多功绩。

    于是他得到了一间独立的研究室。

    在青少年时期被选进欧米洛之后, 男人终于拥有了一个能够获得属于人的权利——他被允许拥有些许隐私。

    他在一步十六个摄像头、三步九十五个窃听设备的欧米洛, 拥有了一间全新的、毫无监控的房间。

    这就是男人从小到大唯一的愿望。他要获得一个喘息的空间, 哪怕只有一点点。

    男人愿意为此付出一切。

    除此之外, 他并不觉得在一个孩子身上动刀子有什么必要性。

    “但动了就是动了,对吗?”

    男人轻声喃喃着,舌尖带着一丝诡异的嘲讽。

    “滴——”

    尖锐的通讯声在他耳边响起,与他脱口而出的疑问缠连在一起, 男人猛地惊醒。

    下意识瞥了眼挂在墙上的小小通讯设备。

    几行小字在显示器上无声流淌:关于3号踪迹追寻路径以及控制口令是否启动的讨论。

    半晌,他盯着反复放映的字体, 无声地扯起一个笑容。

    沈白在欧米洛被称为3号。

    与此相关的,他的精神力被称为3-1号和3-2号。

    至今, 男人的这间屋子中还存放着3-1和3-2精神样本。

    他没有像外面急匆匆跑过走廊的研究员一样赶会议,平静到近乎死寂地看向那两份临时从控温贮藏箱中拿出来的样本团。

    一团宛如蘑菇的精神力和一团宛如兔子的精神力在那里发抖,或许是研究室的温度比贮藏箱低。

    男人想, 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随后, 他站起身来,垂着眼在两个样本大管上摁了指纹。

    两团精神力晃晃悠悠地飘出禁锢了它们将近四年的空间, 舒展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懒腰,把自己拉成长长长长的一条。

    紧接着,与空气混为一体, 无声地消失在那里。

    “好了,你自由了。”男人说。

    仿佛宣告着某种决心,男人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人的愿望满足之后,会产生某种空虚。

    他这种仅靠自学就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的人更是如此。

    聪明人嘛,闲暇时间就喜欢自我拷问。

    ……是的,他受不了了。

    他闭上眼睛都是那些被他摁在试验台上的孩子血红的眼睛。

    他的梦想是歇一会。

    现在他歇完了。

    沈白的名字是他起的。

    男人胡乱想了一些事。

    他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算了。

    他做好了死的准备。

    牺牲这个词真伟大,和他一点边都沾不上。

    注视着不断闪烁红点催促的通讯设备,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

    男人整理完袖口,戴上名牌,旋开门。

    冰冷无情地注视着战战兢兢停下向他行礼的研究员,冷漠地略过他们向前走。

    现在,他依然是欧米洛最高权限之一的骐博士。

    踏入会议室的第一步,他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声:“怕什么!?”

    尖锐的机械声在那里疯狂发怒:“沈迟是我们的作品,沈域也是我们的作品,沈白也应该是我们的作品!!”

    “整个星系都依赖于精神力,舍弃区区几个人来加固星系,这是当年普斯汀斯亲手和我们签下的协约。沈域他自己想撕毁协约?!!”

    “哪有这么好的事!!”

    是吗。

    在你意识不到的时候,你已经将1号、2号和3号称为沈迟、沈域和沈白了啊。

    骐博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神静谧地想。

    —

    “呼……”

    沈白再一次踏入赛默菲尔墨,正值冬日,距离灾难降临过去四个月。

    直升机引擎在耳边嗡嗡地响,半空的风依旧凉的惊人。

    舱内只有前方古丁斯兴奋摆弄直升机操作台的古怪笑声,其余几十个人都悄无声息的。

    他们穿着黑西装,耳边挂着普斯汀斯的家徽,表情都淡淡地,掐着烟,四散在几乎称得上一个客厅的舱内。

    有人点了点耳边闪烁着红色光点的植入耳机,朝沈白所在的舱门瞥了一眼,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沈白默默收回看向地面的目光:“?”

    那人抬起下巴点了点下面:“您打算什么时候下去?”

    您?

    沈白:“。”

    与皇帝血脉同源的小孩抽了抽唇角,委婉地说:“倒是不必说敬语,从你们嘴里说出来很怪欸。”

    谁能想象的到这群穿着黑西装、人高马大的一群男人,在三天前还是在军营里说风要雨的特殊人物。

    ……将初到军队的沈白挑了几百道刺的那种特殊人物。

    对,就是那种并非军官、性格古怪但实力很强,军队甚至愿意为了他们大开红门的那种特殊人物。

    威丝曼让沈白去挑一队人跟着他。

    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沈白的亲卫队在沈白……之后的地位。

    于是,尽管在现在看来是贬职的护卫位置,几乎称得上是炙手可热。

    除了这群人。也不是既想要又下不了面子说,而是真正一点也不屑于通过这种方式晋升。

    沈白在几个军队轮换着待了一周,深刻地认为自己要被各种眼神烤熟了。

    大约轮换了一个月,威丝曼终于不耐烦了。

    他亲自到军队提了今年军队内功勋与实力名列前茅的几百人,当面问他要哪些人。

    沈白当时沉思了许久。

    当着各种疯狂暗示、使劲使眼色企图上位的军官们,他缓缓地看向了……

    与世隔绝、仿佛北极一般冰冷的那群特殊人物。

    后排吃瓜冷笑、自认为怎么也不可能选到自己的人们:……?

    沈白盯着他们不敢置信的目光微微一笑。

    抬起手:“父亲,我要那些。”

    哈哈,嘲讽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是不是?

    虽然沈白是刻意打造的柔弱人设,但是……

    沈白笑眯眯地想,都给我打工。

    于是,再见到这一群人,就是在这架直升机上。

    他们很明显经过了一段时间并不好受的培训,扒下了凌乱的军装,穿着规整昂贵的西装,所有人都像个贵族。

    黑着脸,不动声色地扯着领带。

    沈白见到他们穿上黑西装,装成一个绅士——最起码表面上算是上层人物的时候,实在是非常……

    想笑。

    对方哼了一声,语气却还算正常:“应该的。”

    沈白:“。”

    没的说,毕竟是真的应该。

    这群人跟着他,和肯跟着他完全不一样。

    现在肯跟着他,是沈白最终还是出手和他们打了一场的结果。

    威丝曼没有阻止。

    沈白觉得他的便宜爹是想把这批人之后提到他的嫡系里。

    ……但沈白讲句真心话,以后嫡系是这些人也挺绝望的,他以后的书记官可能会一天崩溃十次吧。

    他耸了耸肩,转头继续观察地面。

    他的脚下是赛默菲尔墨曾经最繁华的地区。

    虽然这里并不是星球的中心,但因为它最为出色,于是大家都叫它中心区。

    然而,即便是在这里,带着贵族家徽、印记的救济站也所剩无几。

    贵族们的施恩仿佛随着时间越发单薄,寡寡几个月就掏空了他们积蓄百年的仓库。

    街道上很冷清,破落的房子如同发霉的蘑菇,一块一块的长着。

    如同蛛网般的街道上,视线所及之内只有两个米粒大小的人手牵手一起走,很慢,可能是饿地走不动。

    然而有几个贵族还在前几天的议会上惺惺作态地哭诉自己家族要为赛默菲尔墨而破产了。

    男人也看了一眼:“呵,一群废物饭桶,不愿意再出钱了,恐怕也等着平民对皇室绝望吧。”

    沈白静静地看着地面。

    片刻后,他垂了垂眸子,再抬头便转为惊讶的模样,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

    他原本还以为他们只会……咳咳,打架呢。

    男人咬牙:“……我们也培训了这些内容好吗,别用看傻子开窍的眼神看我!”

    沈白哦了一声:“那我以后在你发现不了的时候看。”

    男人喉头一哽,气急败坏地大步走到距离沈白最远的角落。

    古丁斯笑着侧头,目睹小孩与他未来的嫡系吵吵闹闹。

    沈白很随……他们。

    尽管威丝曼和……是从最古老的那批家族之一中出身的,但因为很早就上了战场,两位与自己身边的人都很亲近。

    亲近到古丁斯接受不了威丝曼坐上那个位置,尽管威丝曼与他追随的君主是血亲、尽管他追随的君主也无心于此。

    但也幸好坐在那个位置是威丝曼,否则战争可能要一直打到他们将威丝曼扶到皇位上为止。

    沈白从见到古丁斯就清晰的意识到,威丝曼的嫡系与他真正父亲的嫡系是两个不同的分支。

    虽然他们会在灭国之灾上一致对外,但是平时……

    见面不吵起来就不错了。

    沈白将之称为孢子打架。

    他的小蘑菇们长出的小孢子们也经常打打闹闹。

    有时候,沈白会在古丁斯不给他吃好吃却的确不太健康的食物时生气刺他:“你应该谢谢舅父自己当上了皇帝!”

    不等古丁斯吹胡子瞪眼、坐在一旁的克里琴斯一口酒喷出来,沈白就大声道:“要不是这样,你还不是要捏着鼻子把舅父亲自送上来!”

    就是这样!

    虽然他们两派打的要死要活,但威丝曼真不在帝位上,两派倒是哪边也死活不干。

    这下古丁斯无话可说了,在原地走了好几个圈,一副要随时气死的样子。

    克里琴斯哈哈大笑,不顾形象地搂着沈白咳嗽着。

    几十年以来,他真的第一次如此放肆地笑。

    他并非威丝曼的嫡系,但在沈白父亲的部下中算得上开明的。

    他笑着拍沈白的背,默不作声。

    帝国清洗重建的进程如此慢,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两支派系说什么也不愿意一起共事。

    威丝曼不能拥有沈白父亲的军队,沈白的父亲同样拥有不了威丝曼的。

    纵使君主们关系十分亲密,也并不代表部下会因此混淆自己真正的君主。

    但。

    两支军队都会是沈白的。

    如果,如果现在他的君主还在……

    克里琴斯想。

    三个普斯汀斯,一个盛世。

    那他真的就是死而无憾了啊。

    古丁斯不清楚克里琴斯这种摆弄文职悲秋伤怀的家伙在想什么。

    他只是舍不得骂沈白,就逮着哈哈大笑的克里琴斯开骂,骂他背叛他们的主君。

    ……骂到克里琴斯这次都没上的来直升机。

    古丁斯想到这,恨恨地出了一口气,也站起来,完全不管身边发出尖锐爆鸣声的安全员,说:“走,下去会会欧米洛那群机器人!”

    安全员流着宽面条泪手忙脚乱地让没有人驾驶的直升机重新飞稳。

    沈白笑了一下,似乎也被感染了,不管磨磨蹭蹭从角落重回身边的西装男人,从直升机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