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冠冕之上(二十四) 缝隙
斯佩弗兰德家主上前一步俯身行礼:“殿下。”
哈, 殿下?
沈白微微挑眉,没说话。
茜尔安轻轻咋舌,垂眼看了看沈白, 也没有发表感想。
长老站在原地, 茫然地看着沈白, 瞳孔呆滞而空洞,一点也不复刚才沈白听见的傲气摸样。
家主垂眸:“请您允许我处理五分钟家事。”
沈白露出一个微笑:“请。”
男人得到回答之后迅速看向长老, 脸色冰冷而严肃:“拖下去, 撤去他的位置, 他宗所有系派降三级。”
下属轻声应是, 垂着眼将闪着水光的针头藏进袖子中,强硬拽着痴呆的长老离开了。
沈白无声地看着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门口,半晌才慢慢扭过头观察了一下曾被成为“最没有剑术天赋”的斯佩弗兰德家主。
来之前,沈白翻过他的资料。
现世提及这位家主, 无论要说什么成就,总要在前面加上这句“可惜了, 一点剑术天赋都没有,进不了军团”。
在世人眼中, 哪怕你有再大的成就,进不了军团就并非最好的归宿。
与本体宇宙中“没有正统学历,哪怕获得了再高的成就也就那么回事”异曲同工。
沈白曾在酒馆听见这些话, 心中没有任何感想。
那时候这些事并不能触及他的生活, 现在他也不做表态。
啊,毕竟他是军团的一员啊。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 点了点头:“你好,斯佩弗兰德家主,手段不错。”
家主犹豫了一会:“您是指?”
“断定我不会阻止你出手废掉长老这件事。”沈白拢了拢斗篷系带, 未被宽大帽檐遮住的下半张脸上笑容灿烂。
“……您见笑了。”家主低声道。
刚才下属能将长老拖出去,全然依赖下属手中还滴着药液的针管。
他暗示了下属利用药剂控制住长老,也根本没想过能瞒过沈白。
药剂只是防止长老不要再做出有损家族利益的举动而已,他本应让长老亲自道歉甚至以死谢罪,可军团马上举行庆典,这段时间禁止见血。
监狱中的死刑犯甚至都因此获得了几个月的缓刑。
但是诚意明显不够。
“如果您愿意,我希望将他的后续处理移交给您。”家主垂着眼,恭敬地说。
“不用。”沈白说,“我不是来处理这些事情的。”
于是家主住口不言,后退一步,让出路。
沈白很自然地坐到了一侧小沙发上,介绍道:“这是我的亲卫队,他可以进来吧?”
站在一旁的家主怔了一下。
亲卫队……?
茜尔安?
这种等级的谈判人才作为亲卫队?
他的喉咙仿佛堵塞了一团棉花,发出的声音都残存在不知名的无空气黑暗空间中,拼尽全力也说不话来。
尽管这并非他的下属,但他依然替茜尔安感到无尽的惋惜。
不,他更为自己没有拥有这样的下属而感到惋惜。
倘若茜尔安在他手下,他必然不会让其龟缩在区区亲卫队中磋磨一生……这么优秀的谈判人才怎么就……
他的脸上不可控制地露出了惜才之色。
茜尔安平静地瞥了一秒斯佩弗兰德家主,目光在他眼中的惋惜中停顿了一秒。
仿佛能猜到斯佩弗兰德家主的想法,茜尔安垂眼看了看漫不经心的沈白,才抬头说:“斯佩弗兰德先生,恐怕我们的会面需要错后三个小时。”
家主怔了一下:“……是出什么事了吗?”
“不。”茜尔安的手搭上佩剑,淡淡地道,“是我需要与您谈一些事情。”
一直默不作声的沈白这才抬起头看了看茜尔安,但他也没有阻止。
家长瞳孔一缩,下意识看向沈白,但沈白连向他那边转头都没有,只是侧对着他,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看茜尔安。
家长的喉结滚动,心思急转后还是处于谨慎唤了一声:“殿下……”
尽管茜尔安的确位高权重,仅仅他一人也有资格坐在谈判桌上与他们对峙,但沈白还在这里!
他是沈白的亲卫队!
现在,他敢绕开沈白,在沈白还未坐上谈判桌的时候开口说想要与他优先谈判?
他拿沈白当什么?摆设吗?
半晌之后,一阵很轻的笑声从他身前传了过来。
他似乎是憋不住笑出声的,并非被触及权柄的愤怒冷笑,只是单纯的、愉悦的笑声。
如果沈白只是当初那个在酒馆中传菜洗盘子的小孩,他在这个充满危机感的空间中笑起来,简直堪称智障。
但他并非那时候的沈白。
上位者的不识时务是肆无忌惮,是令人忌惮的不按常理出牌,能令人的心脏在数秒之间停止跳动,又在数秒之间死而复生。
沈白没有回答他之前的隐晦疑问,只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殿下?这真的是很新鲜的称呼。”
斯佩弗兰德家主怔了一下,徒然想起来什么,呼吸瞬息挺停止了。
他刚才、刚才叫沈白什么了……?
殿下……?
尽管世界都默认了军团的皇权,但军团长曾多次在上城区说过“至少现在他们并不想称帝”。
“茜尔安,我似乎还不清楚为何外界一直执着于称呼我为殿下。”沈白笑着问,拽了拽刚刚站到他身边的茜尔安的衣角,“那么,修是皇帝么?”
茜尔安顺从地垂下头,如愿说:“并不是,先生。”
斯佩弗兰德家主立刻改口:“抱歉……”
“停,我今天真不是来讨论这个的,我都没坐主位,不是吗?”
家主低着头:“您说笑了。军团的权柄依然悬挂在世界之上,您的一切指令都将成为我们的方向。”
说完这句话,他恍惚间看到沈白似乎笑了一下。
似乎他一直在等这一句一般。
心中的警铃徒然响起,但还没等斯佩弗兰德家主想明白,便听见沈白平静地说,“所以,要我仰头看你说话吗?”
家主的脸色一变,迅速单膝跪下低头第二次道歉:“抱歉。”
他们原本该坐在谈判桌的两侧,尽管地位悬殊却的确能在同一高度交谈。
事情是如何发展成这样的?
等家主反应过来他的膝盖的的确确已经触及到地毯时,他才恍惚地意识到他与沈白之间原本平等的地位早已倾斜洗牌,转变为了泾渭分明的一高一低。
他们之间完成了一次不动声色的地位重置。
……什么时候?
引导他说出“军团的权柄依然悬挂在世界之上”的时候吗,还是说更早?
这是他算计好的心理战吗?
被冠以斯佩弗兰德族名的家主心跳鼓动,震撼动摇了他整整一分钟,瞬息将警惕提到了最高。
沈白任由他跪在地上。
几乎五分钟过后,沈白才看向他,“在正事之前,我有一件关于你的事情,想要询问你。”
家主扯了扯嘴角:“请您开口,知无不言。”
沈白平静地说:“我能知道你怎么看待外界对你的评价吗?”
斯佩弗兰德家主沉默了。
他缓缓抬头注视着沈白。
他当年并没有通过军团的考核,因为他一丁点剑术天赋也没有。
如今,沈白在拿这件事情嘲讽他吗?
作为刚才两场闹剧的惩戒?
心中的火焰一点便着,无声无息但燎原地烧了起来。
它几乎要他痛死。
他沉默下来,闭口不言。
沈白也许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来这件事来刺激他而已。
斯佩弗兰德麻木地想。
“你很好,你很优秀。”沈白轻声说,“我知晓这些年你心中一直憋气。”
“他们是怎么评价你的,我相信你听过无数次。”外表堪称弱小的黑发少年坐在椅子上,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他迅速回避的神情。
沈白缓缓复述:“斯佩弗兰德家主的确非常优秀,但他没能进入军团啊。”
“听说技术性考核也没过呢,没有剑术天赋,也没有技术天赋,嗨,那么大的家族,就不能找个枪手吗?”
家主的脸色都苍白了。
沈白的声音很平很直,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甚至没有声调。
但家主心中却熟练而麻木地每个字每个词都填到它们该有的声调上去,然后再嵌入心中。
他几乎是被迫将自己血淋淋的过去摊开,任由沈白一个字一个字地窥探,用刀剜出来窥探。
他又沉默了一会,任由火焰一直将他点着,唇舌被迫一张一合,字仿佛砸出来般控制不住:“我的确不甘心。”
他呼吸急促,垂着的眼睛中死寂一片。
北境冰冷的寒风自幼年起便一直追着他,追了十几年,他依旧会在午夜梦回冻醒。
“我不甘心,殿下。”他闭着眼睛,将一切家族利益踢到背后,咬着牙问,“除了武力,我有什么配不上军团的吗?有吗?!”
他问出来了。
家主怔了一下,忍不住挂起一个笑容。
他真的问出来了,哈哈……
他想得到什么回答?
无非是否认、拒绝。
沈白的心肠好一点,他能得到一个比较柔和的谢绝,但也好不到哪去。
然后他的心就死掉了,烧成碳、烧成黑漆漆的一团,结束他十几年的愤懑,取而代之地再也稍不起来的死灰。
死灰!
沈白看了一会斯佩弗兰德家主。
他莫名想起温泽。
他们截然不同,但沈白认为他们相同。
沈白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背,轻声道,“你很好,你有进入军团的资格。”
家主猛地睁开眼睛。
他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脑袋几乎要因此重焕新生,老去的细胞也活跃起来,拼尽全力让还在呆滞的他迫切问出那个憋了二十多年的问题:“那为什么当年不录取我!??”
如今他脑袋中再没有一点存放着家族、存放着利益的地方了,什么谈判,什么合作,他不要了。
他只要这个答案。
他只要这个答案!
沈白沉默了一会:“……倘若这是你的执念,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你很优秀。倘若你当初挥着你烂到不能看的剑术闯进选拔场地,我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录取你。”
他稍微停顿了一会:“虽然听起来很高高在上,但是……那一年,是你自己放弃了。”
坐在他上首的黑发少年垂眸注视着他,轻声问道:“你连走进考场都没有,我们怎么捞你?”
家主的脸色徒然扭曲了,他轻轻地哈了一声,控制不住发出一些声音:“啊?哈哈,啊……?”
他感到弄巧成拙的讥讽与好笑,简直想要现在笑出声来。
命运窃窃私语着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只感觉想要立即抽离思绪。
他不能再思考了,会崩溃的。
他十几年死活放不下的遗憾,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已经做好了心死的准备,结果到了最后,告诉他只要那时候再坚持一下……
他就、进入军团了?
还告诉他,当年很多人想要暗中保他,结果是他自己放弃了放弃?
哈?
他这么多年的执念算什么?
家主颤抖了一会,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白静静注视了他一会,低声道:“是这样的。”
“那我这么多年算什么?”家主轻笑着说,不甘心如同海洋一般冲破他的心脏,“哪怕派人悄悄告诉我这件事也好啊?让我知道我并没有被放弃也好啊?”
“为什么没有人来?”他忍不住泪水,宛如从水中捞出来的眼珠滑动了一会,才颤巍巍停在沈白身上。
为什么明明本应录取我、本应挂在我身上的荣耀没有落在我肩膀上,明明你们清楚我很委屈,但现在一个不算太大的合作,还要处处针锋相对的分毫不让地刁难我?
……无论沈白今天要谈什么项目,家主都很清楚,自他质问出声之后,便如同泪水融入海洋一般消失了。
他眼中的哀求都快要流淌到沈白身上了。
沈白沉默着,静静地注视着他。
半晌,他开口说:“抱歉。如果当初我在,你会得到这个消息的。”
家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垂下眼睛。
停顿了一会,沈白又说:“我知道的已经全然告诉你了,接下来是我想说的事情。”
家主的眼皮动了一下,但还是没动作。
沈白站了起来:“抬起头。”
家主无声地抬头,眼神淡淡的。
他服从了命令,但并不显出激动来了。
沈白伸手解开斗篷系带,“你很优秀。但军团的所有人都很优秀。如你所见,你有政l治天赋。可军团大多数人都有政l治天赋。”
“你进入军团之后才会发现你所引以为傲的一些天赋,只是进入这个领域的较高门槛,而并非顶点……我想这句话你应该对你的员工说过。”
家主的唇颤抖了一下,喉结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我的意思是说,尽管所有人都在说你进入不了军团是最大的遗憾,但倘若你在军团,并不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
“我知道这个位置是你拼了命爬到的。”沈白露出一个微笑,将斗篷放到茜尔安手中,朝他走过去。
“那么多人不看好你,但我觉得这是你自己走出来、最好的路。我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家主的脸色僵硬了。
他眼睁睁沈白走到他面前,停下来,俯身注视着他,对他伸出手,仿佛笃定他不会拒绝。
家主的心脏狂跳起来,紧张仿佛扼住他的脖颈,一股凉意自腿部蹿起,浑身仿佛冻结一般呼吸不畅。
他有一种诡异的预感,这并非他的想象,但他不敢相信,他不敢思考。
只是沈白顶着他几近冻结的思维,微笑着注视他。
他说的很慢,所以家主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沈白说:“军团无缘接纳你,但我可以。我很欣赏你,斯佩弗兰德先生。你可以在我身旁,我们可以合作。”
斯佩弗兰德反映了一会,才知道沈白在说什么。
他的瞳孔缓缓收缩,里面倒映出眼眸平静的沈白。
有那么长达数千万年的一瞬间,斯佩弗兰德注视着沈白,觉得自己死灰复燃。
第102章 冠冕之上(二十五) 喵呜
日暮西沉, 最后一分日光透过巨幅玻璃窗落到沈白身上。
他的斗篷半披在身上,半靠着沙发扶手半靠着椅背,闭着眼睛。
彩色的玻璃窗将黑白相间的瓷砖浸染上一块块明显的色彩, 黑暗侵占了这间空无一物的房间, 只有坐在唯一一件家具上的沈白在暮色中沉默。
血液犹如喷泉般溅上玻璃, 什么沉重的蠕虫状尸体撞上墙壁的声音沉闷而巨大,但沈白连眼睛都没睁开。
很快, 那些声音全部消失了, 沈白耳边再次恢复了寂静。
半晌之后, 门扉处传来一声轻响, 军靴踏上地板的清脆声音打破了沈白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意识。
他缓缓睁开眼睛,微微侧头看向那边。
茜尔安神色淡淡,见着沈白醒来了,才放轻步子, 开口汇报:“如您所想,没有需要补充的内容, 报告明天交给您。”
沈白收回视线,托着下巴嗯了一声。
茜尔安站到沈白身侧, 垂下眼为沈白拉了拉斗篷。
“我以为您会自己谈判。”一个声音伴随着空旷空间的回音突兀出现在沈白身侧。
沈白的脸色都没变。
一位同样将束成高马尾的中年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白身侧,温和地注视着他。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乖乖仰起头打了个招呼。
不出所料, 他的亲卫队之一。
话说回来, 亲卫队平时都在哪?
虽然他能放出精神力感受到,但他做不到时时刻刻如同修一般开着精神力。
沈白严肃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想开口询问的心蠢蠢欲动的跳动。
中年人与茜尔安极快地对视了一眼,后者先移开视线。
沈白瞅了瞅中年人,半晌还是咽下了自己的问题。
……如果知道了那些位置, 他一定会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控制不住地向那个地方看。
可能会给亲卫的工作带来很多困扰,毕竟他接下来要见的人很多,会忙的团团转。
暗处的亲卫队或许会因为沈白暴露了他们的位置而不得不反复更换自己的站位,以防止敌方提前研究好的进攻策略。
“昨晚我没有睡觉。”沈白慢吞吞给出了自己不去谈判的理由。
中年人宽容地笑了一下,随手从不知道哪掏出来一个不算小的抱枕,塞给了沈白。
沈白眉头不受控制地挑了挑,低着头看向小抱枕。
应当是按照他幼崽时期制作的毛绒抱枕是个大黑球,单翼与尾巴也是毛茸茸的,眼睛被白线描边了一周,是面瘫,形如T-T。
背后的生产编号为Q打头。
Q打头。
安德森手底下的生产线。
沈白:“……”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按照安德森的德行,这款玩偶可能是批量生产。
啧!
中年人轻声劝道:“毕竟只是一次规模不大的合作,我认为军团长恐怕也有让您试一试的想法。”
沈白摸了摸塞给他的小抱枕,瞥了一眼他。
中年人回以平静的微笑。
气氛静谧下来,某些比较危险的因子在空气中孕育出来。
心脏仿佛被攥紧,窒息感随之而上。
沈白的脸色已经很淡了。
中年人恍若未觉自己身上倍感沉重的压力,依旧脊背挺直地站在原地。
他并不像茜尔安一般年轻了,但于此相对,茜尔安不敢说出来的一些事情,他反而可以。
就像此刻,他明明知道虫族幼崽十分抵触他人插手自己的计划,沈白也不喜欢别人替他做决定,但他还是提出了修希望沈白借这次机会做一次谈判实战的愿望。
实际上,这是修的希望?不,他只是借助军团长来隐晦表达自己的希望而已。
茜尔安也有这个想法,但他从没有说出口过。
但他敢,他也必须说。
幼崽需要成长,过程中牺牲的人与事情都不重要——他是指,包括他自己。
他已经做好了幼崽暴怒或是不屑后强行劝一劝,哪怕为此受罚的准备了。
他的确是这么想,但幼崽的反应却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幼崽根本没有接他的话,像是刚刚与斯佩弗兰德家主对话时一般跳跃了话题:“你之前是谁的兵?”
等待着训斥或是惩戒的中年人怔了一下,瞬息反应过来,苦笑着说:“您也太过于敏锐了……”
沈白眼皮摊下来,使劲揉捏手中的抱枕。
伯恩的兵少有青年,修的兵也少有中年,但这并不是绝对的。
中间人温和地脱口修的嘱托时,任谁也会将他当做曾经修身边的人。
但问题是……
他根本不是。
至少在沈白记忆中,修基本上不会对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透露有关他的任何事情。
更何况是透露给伯恩身边的人。
既然中年人并无修身边的信息链,那么那句话就是伪造的。
“伯恩需要反复隐晦地劝,我不需要。不要将这些策略带到我这里来。”
沈白的眼眸平静而澄澈,他蜷缩在沙发中,将抱枕垫在下巴上,注视着一直站立的中年人。
“抱歉,以后不会了。”中年人轻声道。
他轻轻垂眸暗叹一声,心中的慰藉与失落一起翻涌上来。
他适应了这种拐弯抹角十几遍的进谏方式,想着幼崽也根本听不进去劝诫,便也如同之前那般极其晦涩的暗示了。
他会为此反省,但……
可惜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明明是很好的锻炼机会啊。
他死心不改的惋惜了一会,微微弯腰准备退下时便被沈白叫住了。
沈白微笑着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你再想想。”
“……”中年人隐晦地瞥了一眼沈白。
幼崽看起来是笑着的,但额角的愤怒符号都快要化成实质了。
所以还是生气自己被冒犯了啊。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您想听什么话呢?”
沈白咬牙切齿:“比如说,是伯恩让你来的、这件事?”
中年人:“……”
茜尔安默默后退一步,扶着椅背看向又糊了一层血的玻璃窗,看向沈白。
无论如何,他死活也不接受中年人看向他的目光。
他额角的冷汗都要滴下来了。
不管今天这件事怎么解决,不要牵连到他身上就好。
但沈白依旧将他扯进来了。
沈白默默将抱枕塞进茜尔安怀中,在对方困惑的神情中笑了一下:“给你玩一下。”
茜尔安:“……”
高大的黑发男人捏着与自己画风极其不符的小玩偶,像是拎着一张沾着香气的粉色手帕。
他沉默了一会,垂眸捏了捏小黑团子,不做声了,仿佛从此之后一辈子做个哑巴。
他死都不会参与进来的!
中年人静静注视着沈白的动作,半晌长叹一声:“茜尔安……宝宝又不是小笨蛋……”
“这是他说的,长官。”茜尔安面无表情地道,“我并无任何诽谤您的想法。”
沈白沉默地盯了他一会,才缓缓说:“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茜尔安说:“什么?”
沈白气笑了:“我看出来你和他父子这件事。”
他停顿了一会,忍不住吐槽,“你们父子真是一模一样,不将事情捅穿死不承认。”
茜尔安不做声地开始捏玩偶,快快地捏玩偶,看窗户看中年人看地板,就是不看沈白。
茜尔安不捏玩偶了。
沈白开始使劲捏他。
沈白愤愤地捏他肚子上的肉,结果因为没有半分赘肉失败了,于是又去捏他的手臂。
茜尔安沉默地注视了努力惩罚下属的幼崽片刻,张了张口:“要不我给您拿条鞭子也行?”
沈白又给气笑了,难得说话难听:“看见门了吗?你先出去一会。”
茜尔安捏着玩偶仔细思考了一会,得出自己出去能够暂时避开之后的“清算”时,丝滑地转身往外走。
只是随口一说气话的沈白瞪大了眼睛:“……”
同样眼睁睁看着茜尔安真的走出去了的的中年人:“……”
门被茜尔安善意地、声音不大地关上了,门内却是一片死寂。
半晌,如同雕塑般的两个人猛地回过神来,沈白看向中年人咬着牙小声问:“你怎么看?”
中年人文质彬彬:“长官,这是您的兵,这和我没有关系。”
沈白又被第三次气笑了。
“你们怎么总是自己站在伯恩一派,随后让自己的孩子站在修一派?”沈白扶着人头生了一会气,还是无奈地问。
中年人思索了一会,笑着歪了歪头:“是吗,还有谁?”
端的是一派无辜的模样。
沈白无语地扫了他一眼,扶着额头挥了挥手:“好了好了,你们都走你们都走。”
中年人站着没动:“我还是很想知道您的想法。”
“我没有想法。”沈白轻轻叹了口气,将玩偶往自己怀中带了带,手搭在它毛茸茸的头上。
他摇了摇头,眼眸柔软而平静:“……你们似乎认为我天生便会这些东西一般。”
中年人淡淡地道:“至少根据您以前的记录分析,您是天生的上位者。”
沈白抿了抿唇。
“需要我重复一遍你的丰功伟绩吗,宝宝?”中年人带这些逗弄意味地说,“伪装脆弱、伪装弱小、枕头下压着的缜密到小数点后第三位的‘好感度’小本……”
沈白尴尬到面无表情地抬起手:“闭嘴,好了,你听我说。”
该死的,他认为自己并非虫族幼崽的那段时期的好感度攻略手册计划,怎么全军团都谁知道了!
他沈白还要不要面子!!
还有什么比攻略计划被攻略本人看到更尴尬的事情吗?
尤其是这个攻略对象还是全军团的虫族!
到底是谁说出去的!
中年人终于笑了起来:“您放心,只有虫族知道。我们专门组建团队分析过,计划的可行性的确很高,即便您并非虫族幼崽,军团也可能有您的追随者。”
沈白无声尖叫:组建团队!?研究他的!?攻略手册!?
他的攻略对象们组团围观他的攻略计划!?
他张了张嘴,面无表情地说:“闭嘴。”
“总之,您有自己的考虑简直太好了。我们只是担心您成长速度过快会引发报复性逃避的心理问题。”中年人低下头俯身行礼。
他接着说:“伯恩将军的担忧您无需担心,我会为您摆平。”
沈白脸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实际上他什么都没听见,全然沉浸在刚刚爆炸性的消息中。
中年人好笑地看了一眼沈白,干脆利落地隐入黑暗中。
……这一次没有命令直接退下沈白应当没有意见吧?
他看起来快要碎成小珍珠了。
中年人退回黑暗中,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白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垂眸揪着小抱枕戳了戳。
空气重新寂静下来,沈白陷入沉默。
不知道多久之后,沉默的沈白猛地跳起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尖锐爆鸣,将头抵在玩偶上撞来撞去。
好!崩!溃!
他以后要怎么面对军团的所有人!?
不不不,也就是说,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见过的所有虫族士兵都知道他曾经装作小可怜攻略过他们,之后还在他们面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与他们相处。
哈哈哈……
沈白靠在小玩偶上闭目微笑,半晌后保持着微笑丝滑地昏倒了。
第103章 雪原之巅(一)(捉) 阴影
翌日清晨, 沈白沉默地坐在床上,穿好自己的小皮鞋,盯着早已备好早餐的小桌发呆。
屋中还没有人来。
沈白盯了一会草莓小兔造型的无糖小蛋糕, 又盯了一会放了三朵Q版蘑菇的软凉面, 忍不住捂着脸。
虽然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他勤于逃避练习精神力, 但也十分努力的成长了。
可是他的亲卫队依然来如风的自如出入他的卧室,悄无声息地、不让他察觉的留下一桌子早餐, 并且将一切痕迹收拾的干干净净。
像随意来去自己家里一般。
沈白每日醒来坐在桌子前的第一件事, 就是用精神力里里外外检查一遍送餐的人的痕迹, 但从未真正得到实质性的证据。
以至于他最早些时候一直认为这些食物是不怀好意放在这里的。
不过这个时候, 沈白只能认知到“啊,又有目睹过他黑历史的人来见他了”这个悲观事实。
沈白缓缓抹了把脸,默默将小蛋糕狠狠揪下来塞到嘴里,毫不留情地先把小兔耳朵咬掉了, 又将圆球身子整个放进嘴巴里嚼嚼嚼。
他默默扫荡完一桌不算少的早餐之后,最后慢吞吞抱着半杯褐色药水苦哈哈的舔着喝。
有一整个单独的医疗团队专门负责沈白日常普通的营养品与沈白单体配对出来的针对性补品。
沈白的身体素质如此迅速地接近正常虫族——即便还是让伯恩纠结不够看——不乏这些补品的功劳。
关键是每天的配药都不一样, 是根据昨日的身体情况和多日的综合情况现配的。
每天沈白喝这些药,就像开盲盒一样, 有的能酸死人,有的能甜死人,有的能苦到让人当场昏死过去。
有时候的药会用玻璃杯, 有时候是不会稀释药性的瓷杯, 有时候是完全封闭不透明的,只有一个小口。
沈白出于好奇划开过最后一种杯子, 瞅了一眼里面的药材。
他盯着里面还在蠕动的一些白白胖胖的药材们、长着密密麻麻细脚的长条药材们、拥有泛着金属光芒沾着不明黏l液的疑似甲壳碎屑和连带着的一点血肉看了一会,当着他身边军官的面昏了过去。
然后他自此之后打死都不喝一口这种药,逼的医疗团研究出了提取药汤清汤不保留药材的方法。
因为这种特殊药汤的确是直到人体饮用的最后一秒之前, 药材都必须存在于汤中才能起作用。
能逼得医疗团进行这项研究,也算是沈白的能耐了(……)
这种方法甚至申请了一项世界专利,目前营利六百多万(……)
沈白的眉头扭曲着,勉强喝完一薄层药汤,门外响起一阵仿佛卡着点响起的敲门声:“宝宝,早上好。”
沈白张了张嘴,脑中曾经那些“攻略计划”打着滚开心地翻涌上来,他欲言又止:“……早上好,茜尔安。”
“我进来了。”茜尔安说,打开门走入沈白的卧室,站在门口反手关上门。
他先平静地扫了一眼干干净净的盘子们、碗们,然后看了看沈白手中捧着的半杯药汤。
沈白默默任由他打量,然后他就发现茜尔安的眼神自然而然移动到了他床边的装饰绿植中。
沈白:“……”
沈白发出炸毛的声音:“我已经不会再将药倒进花盆里了!”
茜尔安闻言很快安抚般看向沈白,露出欣慰的笑容:“宝宝长大了呢。”
沈白:“……”
沈白咬着牙,为了这句话一口闷完了几大口苦的要命的药汤。
茜尔安连忙更加真诚地夸奖:“宝宝学会自己喝完所有药,不用别人监督了呢,宝宝最听话了!”
沈白闭了闭眼,抬起手示意茜尔安闭嘴,无比虚弱地说:“我们说正事吧。”
茜尔安遗憾地叹了口气:“好吧。”
他的神情平淡下来,从沈白的玩伴皆长辈变为了亲卫。
“以下是您今天的日程。”他很快地说,“我们会通过上城区中央塔的宴会来确定谁是被世界意识操控的人。”
“这么简单?”沈白托着下巴。
“本来没有这么简单的,但是您的出现□□出现了一些变更。”茜尔安解释道。
沈白发出懒洋洋的声音:“嗯?”
“您伪装的柔弱很有效。”茜尔安说。
沈白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握紧拳头没有说话。
要不是结合上下语境,他真要以为茜尔安在淡淡的阴阳怪气他。
沈白深呼吸了几次,才说:“这是半截话吗,我不想再听见第二次。”
茜尔安无辜地垂下眼:“……好的。我是说,世界意识的智商普遍不是很高,尽管现在成功的进化了一次,但依然不是很高。”
“他很清楚我们现在的弱点是您,”沈白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脚趾扣地了一下。
……虽然很感动但是怪怪的。
“自您第一次被接回军团——那次路上,您第一次遇见它,直到现在世界意识出现的一千多次天灾中,有七百多起目标是您。”
沈白怔了一下:“这么多?”
“……基本上我们的战斗在距离您两千米的地方展开,声音也刻意很小。所以您计数错误很正常。”
沈白沉默了一会,干巴巴地道:“所以亲卫队才有这么多人?”
茜尔安沉思了一会,半晌才诚实地回到:“是另一只专门应对这种危机的小队,并非我们。”
沈白怀疑地道:“我现在是没有正式军衔的,对吧?”
“当然,您还未成年。”
“那可是一整支独立的武装!”
沈白跳起来抓狂道,“我哪来的指挥权!?虽然我不知道,根本指挥不了,但他们的确在保护我……不对现在不应该纠结这个,我为什么会有!?”
茜尔安耸了耸肩:“您没有,所以那支队伍名义上是军团长的。”
沈白:“……”
名义上。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天降巨锅整整齐齐地扣在沈白脑袋上,连带着不知道多少条人命。
——他一下子多了一支不知道多少人的、勤勤恳恳不求任何回报甚至没有名分默默保护他的军队。
沈白面无表情地看了会茜尔安,发出自暴自弃的声音:“干脆现在把军团给我好了。”
茜尔安说,“如果不是这次任务,这种情报到了您接任军团才会公开的。”
他看似无比镇定实则冷汗直冒地略过沈白刚才的话:“现在想来,它应当那时候就察觉到您是真正的虫族了,毕竟这是它的死敌。”
沈白郁郁地叹了口气。
“但您伪装的很柔弱,它便认为您的确很弱。这应当也是它多次挑您下手的原因。我们认为他极有可能会在您落单的时候对您下手。”
“诱饵。”沈白的表情已经平静下来了,懒洋洋地总结。
茜尔安毫不忌讳:“是。”
他们会为沈白付出生命,所以也会接受沈白对他们的付出。
这种绝对不会让沈白出事的任务,他们不会刻意避讳需要沈白涉险的计划。
沈白点了点头:“好。”
他没什么问题,毕竟不需要自己动脑筋,就算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嘛,当然让其他不明事理的人类士兵知晓了,肯定会说:这不是沈白的任务吗?
的确是沈白的任务。
但……
茜尔安是沈白的人。
亲卫队是沈白的人。
计划如果是沈白的亲卫队提出并成功实施了,那也的确是沈白实施了。
这是所有人都会默认的事实。
就像修宣告举行宴会,大家就会说“军团要举办宴会”一般。
修交给沈白任务,沈白再将这个任务下发给自己的下属,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实际上,亲卫队已经做好了沈白自己死莽、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可以布置下去,而且出于自尊不愿意接受其他人帮忙的准备了。
他们甚至准备了不少的劝说话术,意图令沈白将一些事务交给他们分担。
但沈白拿到资料的第二天便十分自然地下发了指令,并且不太出错,连人挑的都是各自对应的。
……当时他们当真十分诧异且惊喜,沈白仿佛天生就理应是上位者。
但在沈白的角度来看——
他的脑袋瓜子每天一开始营业便被一碗药汤迷迷糊糊干l晕了,然后便要开始昏头昏脑的学习、练剑。
被伯恩强行抱起来吸两口,再被其他路过的虫族士兵围住捏两下脸颊。
每天趴在床上不用酝酿就能立刻昏过去,还要他还要考虑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情?
……他并非单纯的孩子,他的记忆早已从恢复的那一刻向他传递着本体渴望又达不成的愿望,连带着本体的性格也影响了这时候的他。
本体愿意为了自由付出一切,哪怕是短暂的尊严。
本体在模拟战斗适配中遇见过许多历史名人,对掌权者的各种做派烂熟于心,即便他一次都没有尝试过。
他一次也没有尝试过——通常是研究员对他尝试。
沈白替本体玩了游戏、看了漫画和小说,也替本体当当所谓的掌权者。
本体或许并不想成为这些掌握权力的人,他只向往除了当时他所过的生活之外的所有生活。
而这些大多要么拥有实力、要么拥有权力的生活是他唯一所能接触到的而已。
但现在的沈白不太敢继续想下去。
他怕自己会哭。
沈白不介意动用自己能够动用的所有资源达成自己的目的。
只是……
沈白抱着抱枕轻声道:“上城区呀。”
茜尔安淡淡道:“是。”
斯佩弗兰德家主在下城区与他见面,需要花费时间抵达下城区,建造一座只使用一次的城堡,然后还需要花费时间回去。
这很不公平、很不合理,但他只能这么做。
“这座城堡只使用一次吗?”沈白问。
茜尔安知道沈白想问什么:“是的。但这并非源于您想象中的原因。您是谁已经被不会影响他做出决定了——斯佩弗兰德家主已是您班上钉钉的幕僚,他会放肆一些。”
“这座城堡只会使用一次的原因,仅仅是‘他效忠的君主’居住过一次,他为表尊重封锁城堡,仅此而已。他自己也不会再来了。”
沈白嗯了一声,站起来静静地注视着窗户外的下城区。
征兵的广告牌依然高高的伫立在下城区的样子,就像表示着文明的灯光长久停驻在上城区一般。
空旷与阴霾在尘土中飞扬,追着光的影子努力奔跑。
“你们当真知道我那时候的……”沈白看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说。
茜尔安:“什么?”
沈白的耳朵悄悄红了:“……我与你们接触的、最初、呃……”
茜尔安诧异了一下,仔细思考了一会才恍然大悟:“您是指您的那一本‘好感度攻略手册’,封面是四只可爱小蘑菇*的那……”
沈白面无表情地伸出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好了。”
茜尔安温和地笑了笑,温柔地注视着沈白。
沈白的耳朵还是红红的。
茜尔安让气氛静静沉淀了一会,才慢吞吞继续开口:“另外,您知道的。”
沈白转过头看他,弯了弯头表达困惑。
茜尔安停顿了一会,极快地看了看沈白,才接着说,“军团长希望您能处理一下温泽。”
这才是沈白来下城区的原因。
第104章 雪原之巅(二)(捉) 灯塔
沈白本来苦哈哈捧着小碗, 闻言放下碗小小叹了一口气。
老实说,沈白并不在乎这件事。
他知道茜尔安最后再说这件事,是害怕他认为修插手他自己的事务而愤怒, 并且迁怒他, 但沈白真的没什么感觉。
这还没有修当初明令告诉他每日必须饮用一份药膳时情绪波动大呢。
沈白淡漠地瞥了眼还有半碗粥的小碗。
他早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茜尔安却仿佛误会了他一声轻微的叹息, 身体几乎很快紧绷起来,手指微动, 搭在剑带上, 又放下来, 很快地抬头看了看沈白, 又低下头。
他在犹豫要不要跪下。
他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沈白的每一个动作之上,每一根神经都在滋滋作响,发出仿佛被烤炙一般的呕吐欲。
沈白放下碗。
——安全。
茜尔安的呼吸急促起来。
沈白叹息了一声。
——或许濒临危险边缘,但可以坚持。
茜尔安的精神越发摇摇欲坠。
沈白抬起眼, 似笑非笑地瞥向他。
——几乎是瞬间,茜尔安的双膝触及地面, 佩剑平直的横放在距离膝盖二十公分的地方,刚好是一个他第一时间拿不起来的距离。
他沉默地低下头, 脊背依然没有弯下,抿着唇,低声道:“长官。”
像一只给主人叼来拖鞋又被主人嫌弃的狗狗。
什么都没有说的沈白:“……”
沈白有些震惊:“?”
他缓缓张了张口, 不知道说什么。
沈白的呆毛茫然的竖起来, 委屈地诉说着自己的无辜。
他还什么都没有说呢,茜尔安为什么跪下了。
他的亲卫脑袋瓜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黑发幼崽颤巍巍地想着, 想要大声叹息,又怕把地上跪着的狗狗吓到。
……不对劲,茜尔安不是狗狗。
沈白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茜尔安无声而温顺的垂着眼眸, 双手放在膝盖上,平静地目视自己的佩剑。他仿佛打定注意在这里跪到天荒地老了。
沈白与他僵持良久,半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茜尔安的脊背更加僵硬了,但随机放松下来。
沈白肯回话,这就表明至少他还愿意交谈,至少接受了他的礼节。
“我不在乎。”沈白无奈地如实说,端起小碗小口小口地抿着还带着热气如同珍珠般白润的粥。
茜尔安没说话,垂着眼静静注视着自己的佩剑。
“我真的不在乎。”沈白又重复了一遍,“我想你很清楚我那段时间的……记录。”
茜尔安颤了颤睫毛,知道自己不得不回复了:“是的。”
沈白在下城区的四个月资料,亲卫队倒背如流。
正因如此,他们其实是赞同修插手处理温泽与他父亲的事情的。
从这点上来看,其实亲卫团也插手了沈白的私事。
……与其认为他们在此询问沈白的意见是不尊重沈白,倒不如说他们没有直接越过沈白杀死温泽与他父亲,就是极为尊重沈白的表现了。
茜尔安憋到现在才说,实际上快要憋死他了。
沈白托着下巴,盯着不知道想到哪里的茜尔安,想要第三次叹气了。
怎么回事?明明不久之前他还是在军团长与前任军团长身边不问世事的小崽崽,现在怎么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沈白绝望地反省了一番,发现是自己本人的过错(……)
他摇了摇头,坚决不承认上述结果,开始陈述自己的理由。
“我有你们。”
沈白开口便成功压下了茜尔安所有的反驳。
士兵跪在没有铺地毯的冰凉地板上,酝酿好的所有劝阻于第一句短短的四个字中崩溃尽全。
他皱起眉头,捏紧拳头又松开。
反反复复之后,颓然闭上眼。
“随后,我有……”沈白回想了一下,“我见过雪境的天空。还见过你们与你们在世界中央由万千花瓣奔跑而组成的航路,我还见过从冰雪喷泉中涌出的遮天大鱼。”
茜尔安沉默。
他知道沈白说的是什么。
雪境,权柄的中心。
航路,财富的中心。
冰雪,这个世界的中心。
“我的意思是,他已经不在我心中留下一丝痕迹了。”沈白的眼神平淡,已经开始长大的幼崽眼瞳还带着圆圆的痕迹,还很可爱。
但早已如同修一般冰冷寂静了。
“我不在乎,是我真的不在乎。”沈白近乎顺从地说,“可我的确是在乎你们,那么如果你们在意我受到的耻辱,那么我也可以在乎的。”
茜尔安的瞳孔缓缓收缩,呆滞在原地。
说完这些,沈白便起身洗漱去了,一点也没看僵在原地的茜尔安。
茜尔安的大脑中响彻了好几遍那句话。
想要落泪的冲动将他的脖颈绞紧,呼吸仿佛被剥夺了,他不由自主缓缓弯下刚才一点都不肯折下的腰,握住心脏。
他想哭一下,就一下。
下一刻,前方传来某些响动。
沈白从洗漱间探出头来,嘴里还含着牙刷笑着看他,仿佛就是为了看他此刻的神情。
茜尔安瞬息抬起头怔了一下。
然后沈白又缩回去了。
茜尔安:“……”
茜尔安:。
直到沈白是在变相安慰他,可是……
虫族士兵依然不敢起来,只是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想,还不如让沈白罚他跪一夜呢。
欸。
孩子长大了……
茜尔安沧桑地叹息.
沈白是真的不在乎温泽与他父亲。
他从修那边听到谈判地点是下城区时便隐隐预约意识到什么,但修没说,他也就没问。
如果是重要的事情,修不会避开他。
相反,尽管沈白有时候不想去,他也会叫上沈白。
哪怕是在半夜两点的时候!
这时候,沈白就会又崩溃又生气地用头顶修,抱着自己的小蘑菇抱枕耷拉着眼睛、气愤地开会。
所以修既然没有明说,沈白也没有放在心里。
……结果是处理温泽的事情啊。
沈白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
如同所有虫族一般漆黑的眸子中十分平静,平静到冰冷的地步。
“只是处理温泽,而不是处理下城区的事情啊……”沈白几乎是用极轻的声音说。
他从未忘记雇佣兵与一切能算得上帮过他、但实际还是不尊重他的所有人。
但修从来没提过这些人,伯恩也没有、副官也没有,亲卫队没有,就连威姿埃特也没有。
事实上,这些事情是本该由威姿埃特去处理的。
这属于沈白的私事,就算是要提出来处理掉,也理应由他的副官负责。
沈白相信威姿埃特清楚,但他没有提过。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在威姿埃特拿到相关资料之前,这些事情早已处理完毕了。
所以他才连提都没提过。
哦,处理……怎么处理?
报废处理吧,应该。
军团出手很少留后患,就算是留也是出于某些目的刻意放过。
这些用不到沈白亲自处理、只能算得上“侮辱”而并非“有仇”的人,应当全部……
啊。
沈白眨了眨眼睛。
毕竟修曾经斩钉截铁、毫无商量地告诉过沈白:他不会允许沈白的履历中有任何污点。
这个污点包括沈白自己造成的污点与其他人泼上来的污点。
曾经有一群上不了台面的雇佣兵像逗弄什么小玩意一般逗弄过未来军团长?
开什么玩笑。
沈白想到这,再次抬起头看了看自己。
自己的眼睛依然很平淡,没有动容,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点点叹息。
他似乎当真成为上层世界的一员了。
过了一会,沈白耸了耸肩,将牙刷放进杯子中,慢吞吞擦了擦脸,转身,手打上洗漱室的把手。
沈白意识到他的确以领袖身份思考问题是在某次他随意与修谈论某个下城区的交通线路之后。
那个下城区盛产优质橄榄油,一直由上城区一个名为奇威滋的中型家族牢牢把持着。
但与沈白有些私交的一个人类士兵某次与他交谈时,仿佛随意一般提到过这件事。
他说他的母亲是为奇威滋家族的橄榄油工厂工作。
在将近三个月每天高强度劳作十个小时之后死去了,尸体被当做肥料埋到了橄榄树下。
之后他年仅十岁的他也去了工厂赚钱养活自己,被主管恰恰好好分配到他母亲尸体所在的区域。
他在那里工作了十个月,也找了他母亲十个月。
最后这件事是实在不忍心的工友告诉他的。
说这件事的时候,那位人类士兵的神情很平静,眼中的淡漠却要渗出恨意来。
他进入军团的动力便是为他母亲报仇。
按道理他现在是能够一根手指摁死奇威滋家族的。
可问题是,他进来之后才知晓——
上一届选拔而来的人类士兵中,也有一位姓奇威滋。
哈哈……也有一位姓奇威滋。
天知道他那时候到底想不想死。
沈白当时只看了他一眼,说知道了。
然后,沈白就和他又说了一会话,走了。
当天晚上,沈白便和修说起这件事。
他不会出手索要奇威滋的橄榄油产业,但他要卡死奇威滋的运输线路和载货方式。
修点了点头,甚至没有问为什么,便放手给他资料与途径去做。
那时候,垂着眼整理那些有关资源时,他突然惊觉,一切都好像如此水到渠成的发生了。
他就这么很平常的进入了不平常的日常。
他们已经像是浸泡在充满肮脏权力与金钱的喷泉中的父子一般,随意地抱怨着流淌着人命与财富的话了。
其实最后这个事物修看过后续处理。
这并非他插手沈白的工作,只是必须翻阅的文件。
就算是沈白想要那个橄榄油产地……换句话说,就算沈白想要奇威滋,那也要是奇威滋自己将自己洗干净,恭恭敬敬的奉上来才行。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不能让沈白现在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履历搭上任何污点。
这算是修的底线之一。
所以只要沈白不刻意作死,修都不太管他。
……他只会给沈白擦l屁l股。
有时候修擦着擦着,修就会十分遗憾。
他还是有点想念最初可怜兮兮的小沈白的。
那时候孩子多好管,这时候竟然会自己往危险的、遍布世界意识的地方跑了。
要么就是做一些让他血压升高的事情,比如不带任何亲卫驾驶飞机直达下城区“微服私访”。
有时候,修总是想,倘若沈白再小一点,他就能以沈白调皮为借口,把不听话的小孩摁在腿上打l屁l股(……)
可惜孩子大了。
折回前题,沈白默不作声为那位人类士兵报了仇。
可是,直到沈白现在想起来那位人类士兵,依然会觉得有点遗憾。
那位士兵的剑术天赋比不上威姿埃特,但他处理人际关系的独特天赋却令沈白倾目。
他也真是如此的展现了自己决定的天赋,在人才涌动的军团,竟然费尽心思搭上了沈白的船,一只脚都要踏上来了——
与沈白交谈就够难了,但更难的还有沈白身边明处的亲卫队、暗处的军队、一切可见不可见的势力。
那位士兵竟然都没让这些将沈白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人们冲动。
沈白有想过将他提到自己身边来。
然后,在沈白想说“你要不要来我身边”的时候……
这位士兵,带着与沈白的这些感情,去和沈白交易。
用这些他也付出了真心、呕心沥血经营出来的真心与自己之后千百年的前程,换沈白为他母亲报仇。
沈白的心情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那位士兵与他说这些的时候,就仿佛一个人之前关系最好最好的友人一朝腾飞,慢慢联系少了。
某一日,他带着最后的脸面沉默的坐在酒席之上,为了一件事求友人。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吃菜。
气氛很压抑,很揪心,多年不联系、但的确关系最好最好的友人也什么不说,叹息着。
但他知道友人会答应。他也很清楚,这是友人帮他的第一个忙,也是最后一个忙。
自此之后,他们十几年的情谊两清,徒留他偶尔想起那段时光时看着报道上友人的光鲜履历怅然失落。
沈白其实当时沉默了很久。
只要再等三天,在亲卫队完全交接完毕的第一天,他就会邀请他。
只要再等三天。
沈白想,他是认为自己绝对不会邀请他吗?
沈白不认为他这样做、用他们之间所有的情意换一个请求,他不难过。
因为人类士兵的眼中闪烁着一点泪水,还有一点委屈。
沈白当时想,如果他早点开口邀请他就好了。
现在他干脆利落地断送了两人的关系,即便沈白再想要不收取任何代价的帮他,也没有任何理由了。
沈白不能这么做,因为他后来会遇见很多人,他不能开这个先河。
……严重点说,这么做简直称得上对沈白的、侮辱。
沈白想笑,又有点想落泪,但最后没笑,只是点了点头。
他失去了一个朋友。
他很清楚。
他很难过,他知道对方也很难过。
这是沈白第一次如此清晰、真实地感觉到悲伤。
第二天晚上,亲卫队的人过来陪他。
亲卫队的人没有明说,但沈白知道是在安慰他。
过来的军官是青年,黑发的短发翘起两个很像狗狗的耳朵,一动一动的,说气话来也很……
很、狗。他给沈白讲了好几个冷笑话,让沈白都没空悲伤了。
沈白严重怀疑那酷似狗狗耳朵的头发,是他代表亲卫团过来的最大重要原因。
只不过军官真的很小狗,会用他酷似耳朵的头发蹭到沈白手心里。
……好像狗狗哦,主人一有事就紧张的要命。
亲卫队几乎全是这样的。
沈白当时想。
第三天晚上,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的修过来陪他。
修没有明说,但沈白也知道修是在安慰他。
沈白没有说人类士兵的事情,只是仿佛没有事了一半同修抱怨:“我为什么觉得我的亲卫队里有小狗。”
把主人的话看的最最最重要的小狗!
同为上位者,修竟然秒懂了沈白的意思:“……你想要的话,也可以培养几个玩。”
沈白缓缓睁大眼睛:“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养几个人形小狗玩,这是可以说的吗?
……修是不是太宠他了?
修是把他当继承人养的吧,这种……事情也允许发生?
即便是沈白自己,这个时候依然产生了这种疑惑。
修嗯了一声,如同黑夜一般冷漠的眼睛中只有沈白的倒影。
他的食指敲了敲手杖,淡淡补充道:“但最好不要在你的亲卫队或是看中的军团里玩。挑几个顺眼的也好。”
沈白缓缓抬起头注视修,又缓缓后退两步。
最后快快地离开了修,转头疯狂搜寻伯恩。
修:……?
沈白逮到伯恩的时候,伯恩正懒洋洋摊在花亭中,空洞的眼眸注视着漫天飞舞的花瓣。
他穿着白色衬衫与灰色丝绸裤子,看起来仿佛上城区常见的贵族。
但只要见到此时的他,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座雕刻极好的坚硬雕塑。
他的眼睛仿佛并非珠子,而是一个雕刻好的、镶嵌在眼眶中的无机质石头。
生机勃勃的花园中,只有他一块死物。
直到沈白踏入他的感知范围之内,他才仿佛被激活一般,死寂的眸子中注入一些靓丽的色彩,眼珠缓缓滑动,眼皮眨了眨,弯了弯脑袋。
然后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便如同往日一般笑眯眯地看向沈白:“哎呦,宝宝怎么……呃……”
沈白才不管伯恩现在抑郁什么,猛地冲过来揪住伯恩的领子疯狂摇晃:“你到底教了小时候的修什么东西!!”
伯恩艰难地呼吸着:“……咳咳、宝宝放手、怎么了……”
沈白咬牙切齿:“他让我养小狗!”
说完,他才意识到这句话有歧义:“他允许我养人类小狗!”
伯恩纳闷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沈白彻底崩溃了:“没有问题吗?你这句话就全是问题!军团长是这么当的吗?”
“你可能误会了。”伯恩揉了揉眉心,一只手将沈白捞到怀边。
沈白哈了一声,怀疑地注视着伯恩。
“……他的意思是你能养几个解闷。”伯恩叹了口气,“事实上你养的狗狗可能还挺乐意的,毕竟这是一个十分有油水的工作。”
“工作……”沈白抽了抽嘴角。
“啊。”伯恩平静地摸了摸沈白的脑袋,“你会很快厌烦他们。对于他们来说,舍弃自己几年甚至更短的青春,来换取打量金钱甚至更好的前途,很值得。”
沈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感觉很奇怪,但又觉得两情两愿的事情也不太好说,只是这个狗狗的名称不好听而已。
这看上去就像是……高级一点的玩伴?
他之前认为修是……咳咳。
现在看来,这种诡异的……氛围,包裹了整个世界啊。
就像他目前从未想过打破上城区与下城区的界限一般,他也从未想要触及这个世界约定俗成的、刻入骨髓的一些“常识”。
……啊,明明他一开始只是想抱怨有的亲卫看他的命令过重而已。
沈白这么想,也就这么和伯恩说了。
“那你要快点习惯了。”伯恩哈哈大笑:“以后会有更看重你的。”
伯恩当时,是这么说的。
现在看来……
沈白打开洗漱间的门,又看向一言不发跪在地上的茜尔安。
一语成谶。
第105章 雪原之巅(三) 葳蕤
其实军团征兵真的只是频率不固定的“突发事件”, 只是这件“突然事件”与军团联系在了一起,变成了可遇不可求的奇迹。
所有的人都在隐约的欺盼着这个奇迹,仅此而已。
可能三十年中只会有一次征兵, 也可能今天征兵明天再征一次, 也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等到一次。
但总之, 没有人会放弃希望……或许?
温泽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换了一批客人的酒馆,手边放着一只蔫哒哒的雏菊。
少年侍者清脆悦耳的声音回荡在这间扩大了些许的酒馆中, 恍惚间令他想起了另一个少年。
沈白走了之后, 出于他与父亲某种十分上不了台面的愧疚, 他们新招的侍者是一个如同沈白一般大、深褐色眼眸与头发的少年。
沈白在他们身上什么都没有得到, 他的一切“优待”——找人端盘子、洗盘子,都是他自己牺牲了一部分尊严得到的。
但温泽的父亲待这个少年很好。
他带着要将沈白没有得到的爱全部在这个少年身上弥补回来一般,默许他所有不符合常理的动作。
这导致这个名为安格的少年很是活泼,被默许着、宠出来的活泼, 不属于第三下城区的活泼。
“温泽哥。”少年的音调中仿佛都能溢出来亮晶晶的雀跃,跳到他的耳边。
温泽迅速回过神来, 点了点头:“嗯。”
他并没有对这个少年给予过多目光,但他没有阻止他父亲这么做。
……那么, 从某种意义上,安格也能称得上是他的责任。
啊这么说来,其实沈白也应该是他的责任, 但他自己将沈白推出去了。
温泽的眼眸空洞了一瞬, 很快自然而然地恢复正常。
这种想象出现过很多次了,他十分习惯。
“我能不能去买雪糕?好热!”安格小声说。
温泽沉默了一会, 点了点头。
下城区其实四季都不太冰凉。
这个世界的权力代表是冰雪,某种意义上,下城区甚至就连天气也距离繁荣所差甚远。
冰窖不是所有人都能供起的, 除非商业使用。
酒馆自然能制造用于单纯解暑的冰凉饮品与食物,但与真正意义上口感细腻、价格昂贵的雪糕不是一个东西。
大冰窖在距离酒馆不到三公里的地方,但现在因为雇佣兵死亡了很大一批,还是不太安全。
所有安格才会叫上温泽。
看见温泽同意,安格就很自然地将自己的爪子揣进了温泽手中。
他被接过来的时候很小,不到七岁,父母双亡,眼睛还有病。
老史尔和温泽找了个价格高昂的医生短住在家里给他治病,收养了他。
那个医生对他居住的房间十分熟悉,熟悉到甚至知道从哪里给他找睡衣,仿佛经历过一次居家治疗一般。
或许之前温泽住在这,他练剑可能会受很多次伤。
安格偷偷猜测过。
即便温泽不太与他说话,但安格还是很亲近他。
……他很喜欢酒馆,每一天都在努力工作,也知道温泽将来极有可能会进入军团。
这里是他的家,而且将来可能会因为温泽进入军团而辉煌。
温泽平静地摸了摸剑,带着安格出门。
之前他们出门并非这么亲密。
只是有一次,温泽早晨醒来之后安格来找他一起去酒馆,他还沉浸在昨日疲惫的阴影中,听见少年的嗓音便很自然的伸过去了胳膊。
沈白很喜欢挂在他胳膊上。
……在这之后,安格就开始黏他了,温泽也不能说什么。
安格也是他的家人,他不能因为沈白的、影子,就牵连安格。
他就这么带着安格出了门,然后就不动了。
温泽看着前方,沉默地站在原地,仿佛被雨浇打的钢铁石头,死寂到令人害怕。
安格看不见温泽的表情,但感觉到温泽身上传递过来的、一股一股仿佛要死去的奇异绝望。
他好奇又担忧地探出头,看向温泽注视的方向。
一位黑发黑眼的贵气少年站在门口,双手拄着狮头手杖,闪烁着寒光的白色宝石镶嵌在上面。
他身后跟着一位梳着高马尾的军装男子,男子甚至向安格展露出一个微笑。
随后男子的手搭上少年的肩膀,仿佛安抚,又仿佛宣誓某种靠山。
少年无比平静地注视着他与温泽。
不知道看了多久。
沈白拄着手杖,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向他。
温泽沉默地注视着沈白。
他觉得沈白不太可能活下去,在被军团发现谎报年龄或者被军团淘汰而且还没有来找他之后。
可沈白当真活着而且看起来活的不错的时候,他又不太惊讶。
他只是没想过……
迎接沈白的时候,是这样一副样子。
他没搭在剑上的那只手牵着安格,暮色的余韵中,他们亲密到仿佛一对亲生兄弟,与之前父亲还没挑开一切时并无不同。
甚至还要更甚,因为那时候温泽早已察觉到父亲收养沈白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他控制着自己不向沈白倾注过多感情。
——他允许沈白贴贴他,但从来不会同意沈白牵他的手。
沈白歪了歪头。
沈白注视着紧紧牵着另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孩子的温泽,很认真的看了一会。
时间仿佛静止在某一处没有空气的寒冬当中,每个人都是雕塑,分针与秒针不再走动,只余下魔鬼在每个人耳边窃窃私语。
沈白真的以为自己对这些事情没有感觉了。
在看见温泽如此重视另一个孩子之前。
人类士兵不信任他、牺牲他们之间的友情来换取一个承诺的时候沈白没有生气。
他们之间身份的沟壑注定了士兵不能像沈白一般随心所欲,不能那么笃定未来。
沈白理解他,默许这种发展,尽管他当真如此遗憾。
可等沈白于此时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并非如同于茜尔安所说的那般无动于衷。
不,可能之前是无动于衷的,但现在不是。
沈白盯着温泽拉着那个少年的手——他注视着一幕,颇为想笑。
他察觉到他心中涌动出一种一种对温泽和自己的嘲讽。
“……所以,你不是对任何人都、无动于衷,只是因为那个孩子是我才牺牲的,对吗?”
沈白还是忍不住这么问。
沈白在这一刻做出了决定。
如果温泽回答“是”,那么他就这么接受了吧,接受自己现在就是做不到平稳的看待这件事,他受不了这样,他要杀死温泽。
就这么简单。
沈白握紧了手杖,真实地感觉自己是一个活人。
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心脏在抽痛。
这并非出于温泽对他来说多么重要,只是……
只是心脏很想痛一下,仅此而已。
第106章 雪原之巅(四)(新增1000字) 断……
温泽沉默而无言地坐在上城区奢侈而明丽的别墅当中。
四下寂静无人, 别墅五楼整层被全部打通,温暖到令人落泪的空间中只摆放着一组沙发与三张小圆桌。
他背对着大门,面朝一整面墙的玻璃。玻璃外的阳光与白云无比自在的飞。
温泽不适地眯了眯眼睛, 缓缓扬起下巴。
他的心神还带着镣铐游荡在不知名的深空, 看一切都是虚幻的。
但唯独能清楚感受到的就是干干净净的空气。
不属于下城区的干净的、温暖的、甚至似乎带着甜味的空气。
自从在门口见到沈白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似乎记不太清了,再睁开眼睛就是在这里了。
说实话, 倘若有现在有一个人进来告诉他现在是十年后, 他也不会太过于惊讶。
身后发出一声轻响。
温泽没有回头, 他没有回头的必要。
来的人只会是沈白。
脚步声很快抵达他身边, 然后绕过他。
直到那人坐在沙发上,温泽才缓缓将视线落在那人身上。
黑发少年坐在他的对面,没什么表情的看着他。那位高马尾的军官依旧跟在他身后,没有坐下。
他们奇迹般没有争吵、质问与战斗。
沈白盯了一会温泽, 轻声说:“你醒了?”
“嗯。”温泽点了点头。
他们仿佛朋友之间相互问候了一声,接近着又如同朋友一般交谈。
沈白微笑着说:“现在已经是十年后啦, 温泽哥,你睡了十年。”
温泽也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刚才是怎么想的, 算了,你一直能猜到。”
说完这句话后,他们同时陷入沉默。
温泽的心脏开始细微的、细微的、仿佛被细线牵扯着一下一下的抽痛。
沈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记忆, 唇边的笑容也跟着消失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
再一次开口, 气氛骤然转变成了让温泽心脏猛烈爆痛的字词们。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沈白歪了歪头,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温泽。
关于那个孩子?
或者关于沈白自己, 什么都行。
“嗯。”温泽的神色很平静,眼神甚至是淡然的。
“我不是从一醒来就在这里了吗,要我说什么?你已经看见了。”温泽垂下眼, 声音淡然。
他认为自己是冷静的。
事实就是事实。
言下之意就是这样:他收留了另一个孩子,并将对沈白的愧疚转移到了那个孩子身上,加倍对他好,并让已经加入军团的沈白看见了。
温泽无力为自己辩解,尽管他很想对沈白说点什么。
但他能说点什么呢?
他没做这些事情吗?可他做了。
沈白没有说话。
温泽独自沉浸在黑夜与白天的阴影中数个灵魂中迷失了很久,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音竟然带着颤音。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息,温泽猛然闭上了眼睛。
好,他输了。
在这一刻,温泽十分清楚这个事实。
“你想怎么处置我都行。”温泽垂下眼轻声说。
沈白轻轻啧了一声:“你想要一句话就解决我们之间的所有问题?”
茜尔安很快瞥了一眼沈白,将手搭到小孩的肩膀上,十分隐晦地施加了一些力气。
沈白瞧了一眼茜尔安,又看着温泽。
半晌,他仿佛泄了气一般垂下眼。
“……你真的不再说什么吗?”沈白再一次问道。
“你看起来过得很好。是在军区找到家人了吗,也对,你本来就是黑发黑眼。”温泽不回答沈白,只是自顾自的说。
“啊……上城区的空气与下城区不同。是温暖的,有甜味。”
“当然有甜味。”沈白盯着温泽的眼睛说,“这里面放了五十克甜蜜剂。”
“……”温泽的唇角不自觉抽搐了一下。
甜蜜剂……这是用在刑讯上扰乱罪犯思绪的东西吧?怪不得自从醒来知道他脑子就不太清醒。
但即便知道了,温泽现在也没有升起太大的情感波动。
他理应愤怒,是的。他也是个天才。
没生在上城区并非他的过错,事实上老史尔能给最好的都给了,他过得也不错,于是他的骄傲也并没有如同所有下城区的天才一般奄奄一息。
但他不能承认这是因为对面威胁他的人是沈白,所以他才没有抗拒。
好在沈白告诉现在空气中遍布了所谓的甜蜜剂,于是他得以在药品的抚慰下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无论他到底为什么不抵抗这些称得上侮辱的刑讯,总归他也不能抵抗。
温泽思考了一会,说:“我不清楚现在我想表达什么。冒犯军团是不是被派去矿区?”
沈白扯了扯嘴角:“是。”
就像他不可能为了那个人类士兵破坏规则,他也不可能为了温泽打破规则。
当初温泽放弃他,是为了他自己的未来。
沈白可以理解,沈白甚至能理解温泽再一次收留了那个孩子。
但是……理解不代表、不在意。
温泽点了点头:“就这样吧?”
“你会去最危险的矿坑。矿坑不只有矿的,还有很危险的生物。”沈白再一次重复了一遍,他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只有直觉在支撑着他。
沈白接着说:“你会被改造,然后用很长的生命来保护矿区的安全,一辈子都见不到阳光。”
温泽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沈白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
“你为了你的未来,牺牲了我。现在居然又为了我,牺牲了你的未来?”沈白闭着眼怠倦地说。
你反抗一下不行吗?那可是你付出了一切的未来!
温泽沉默了一会。
片刻之后,他思索着,慢慢说:“这两个其实我都不想要。”
“我还是个孩子,温泽。”沈白努力地将话从胸膛中掏出来,他没管温泽说的是什么狗屁话,“我的意思是,我其实很不理智。”
所以你说点什么,我保住你,我们的事情之后再好好谈,你上哪去、你怎么样,是我要做出的决定。
温泽却点了点头,甚至笑了一下:“对。”
否则沈白不会现在坐在这里与他“谈判”,而会在一见面的瞬间挥剑斩下他的脑袋。
掌权者从不认为让过错者认识到过错并为此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是必须的。
只要过错者为他的错过付出代价,一切形式都可以省略。
当在酒馆门口看见沈白的那个瞬间,温泽已经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死在那里了。
结果沈白没有动手。
那一刻,温泽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还能找出一丝理智轻声斥责他:你怎么能容忍别人对你这么大的冒犯呢?
……你怎么还是一个小孩子呀,沈白,你快点长大好吗?
……倘若你是这种性格,你是怎么在军团中艰难的活着啊?
他知道沈白想要他说什么。
但是温泽不知道怎么面对沈白。
沈白又想哭了:“你为什么对我那么不好,对他这么好?”
温泽苍白无力地说:“对不起。”
他停顿了一会,说:“让我下矿吧,沈白。我不需要你救。”
“自从你走进选拔场地之后,我想到现在。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温泽注视着沈白,仿佛是这一生最后一次见他一般用力。
沈白又不说话了。
沉默与尘埃在空气中飘,温泽恍惚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酒馆。
沈白说:“那我还不如杀了你。”
温泽沉默了一会,抬眼看向沈白身后的军官:“他杀过人吗,之前?”
“没有。”茜尔安回答。
温泽就摇头了:“你第一个杀的人如果是我,会在你心中停留很久,或许你会一生都记得我。”
“你的监护人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沈白垂着眼,没有看温泽。
温泽也不再看沈白了。
停顿了片刻之后,温泽说:“我之后还能见到你吗?”
沈白抿着唇,注视着地毯。
温泽的心脏缓慢地抽痛着。
他等了很久,才缓过神来般又问:“我的父亲……”
沈白平静回答:“他会活下去的。”
于是温泽也不再问老史尔会如何活下去了。
活着就行。
温泽想。
他的前半辈子给了他自己,然后有一小截的时间本应该给沈白,但是给了另一个孩子。
所以他用下半辈子直至死的时间去弥补沈白……
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应该。
三天后,温泽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天空。
他身边跟着一个沈白的亲卫,亲卫没有用十分厌恶的目光看着他,只是像看一个自己幼崽非常重视、但本身却对幼崽没有用处的玩具。
亲卫会跟着他下矿一段时间,可能是三十多年,可能是五十多年。
温泽不太在乎。
天空是蓝色的,晴空万里。
云朵有很多种,白色的。
阳光、是光束。
不是尘埃。
下矿之后,这可能是他未来长达几百年内唯一一次见到阳光了。
戴上斗篷的瞬息之间,温泽的心中十分清楚地闪过这个念头。
他抚摸着自己腰间崭新的佩剑,有点遗憾最后一次见到的眼光。
原本的佩剑在他醒来的时候就不见了。
然后,他马上意识到,刚刚见到沈白的那一面,绝对是永恒的未来中最后见到沈白的一面了。
这一次,他真切地升起实实在在的悲哀来-
冰冷的寒气在心脏与血肉相连的血管中诞生、沉淀,成为堵塞血液与氧气出入的冰锥。
沈白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甚至怀疑卧室中是真空而非拥有空气。
他的喉结缓缓滚动了一下,大脑空白了将近三秒,因为缺氧而缓泻的大脑才开始工作,酸麻的感觉从鼻腔涌动,沈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现在可以呼吸。
他眨了眨眼睛,沉默地坐起来。
房间中的大本钟依旧平稳地走着,发出不算高但持续进行的滴滴答答。
它的作用是在某些必要时刻充当作为唤醒卧室主人神志的道具,几乎每一位军官卧室都会配给一个。
沈白瞥了一眼它。
凌晨三点。
沈白深吸一口气,轻轻闭上眼睛,不出意外。
他很少有直接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即便他其实梦见那些事情……很多次。
最开始的时候,他尚不清楚这些感觉代表什么,只是很痛苦,很难过。
到了军团之后,他会伪装,会在惊醒之后颤抖眼皮而后沉默地咽下这些苦痛。
再之后,他忙碌了起来,很少睡觉很少做梦,平均一天不到五个小时的睡眠很难让他梦见那些……
那些、他的记忆。
沈白静静地注视着绘制了繁复花纹的墙壁,片刻后移开眼睛。
这些遍布颜色的、好看的墙壁——因为这里并非军团,而是位于上城区的斯佩弗兰德城堡,或许是较为厚重的墙纸——总归摆在明面上的城堡不能过于繁奢影响支持率和形象——
沈白漫无边际、刻意延迟的思绪拐啊拐,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抵达了尽头。
总之,这些遍布着花纹的墙壁,远比研究院惨白让令人呕吐的墙壁好看。
他都要、为此得雪盲症了。
沈白的呼吸都要染上疼痛,他垂着眼注视自己的手心,片刻后缓缓捧着自己少有出来的精神力。
精神力很温暖。
沈白怔怔地注视着它们,小心地将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放到脸旁,试图用它们温暖皮肤。
……似乎在温水中一样。
沈白默默地捧着精神力,任由自己沉浸在某种空大而毫无意义的悲哀中。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沈白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大本钟的声音在夜中空荡着回响,沈白沉默了不知道多久,突然沙哑着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他没有动,但房间中已经有人在了。
门没有被打开过。
窗户也没有被打开过。
但沈白就是知道有人在了。
房间中没有回应,过了一会,沈白感觉到有人坐在他身边。
沈白抿了抿唇。
那人将手放到他头顶,随后滑到脖颈后面,轻轻地捏着。
“沈白。”修平静地注视着黑发少年,眼中倒映中这只很小的幼崽。
这时候的军团长仿佛是沈白初见的模样,垂落的黑色长发宛如黑色瀑布一般,将两人与温暖的空气隔绝。
他的眼神冰冷而平静,仿佛沈白并非他的孩子,而是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普通人。
沈白转过去看见修的眼神,刹那间改变了表情。
他也变的冷漠起来。
他们并非对峙,只是两人随着心性而散发而出的冰冷不得控制。
沈白与修对视了不知道多久,片刻后轻声道:“怎么了?”
“……”修审视般打量了沈白一会,才缓缓顺着他的话说:“明天的宴会没问题吗?”
沈白摇了摇头。
想了想,他很干脆地躺进被子中,然后蛄蛹到修的腿上,闷闷地自己蜷缩起来。
修垂眸注视沈白。
沈白将脑袋蒙进被子中,疲惫地道:“我很累。”
修嗯了一声,说:“办完盛典之后,我们歇一会。”
他摸了摸沈白的额头,俯身在上面落下一个晚安吻。
“晚安,明天见。”
沈白叹息一声:“明早还能见到你吗?”
修来上城区应该是有公事,否则不会晚上才来见他。
修没说话,过了片刻,等沈白有点失望的时候,修才说,“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一定会在的。”
第107章 雪原之巅(五)(新增1631)) 嗷……
明明灭灭的人造阳光从虚假的天空中倾斜下来, 来来往往的贵族穿梭在这片天空之下,微笑着端着酒杯,用自认为不会被发现的眼神悄悄窥探头顶的天空。
这并非他们第一次在塔顶参加宴会, 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明媚的、仿佛并没有修建房顶的天空。
明明宴会之外是一望无垠的黑夜, 但聆听侍者在自己身边将大门轰然合上的一刹那, 他们仿佛觉得自己穿梭了一段时间,在一秒之内从夜晚抵达了白日。
即便这种说法听起来很可笑, 但如果是军团的话……那么或许也不是不可能?
天空……也可以是虚假的吗?
贵族接着仰头饮下酒液的同时, 终于光明正大的注视着一点也看不出虚假的明媚天空。
这么大的排场都拉出来了, 这位新晋的小军团长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贵族盯着令他感觉到时空穿梭一般的天空, 心中的警惕狠狠磊起来,几乎要将他自己都牢牢掩盖起来。
沈白站在二楼一如既往被拉上的帷幔之后,平静地注视着底下。
他穿着小号的军服,肩膀上没有军衔, 胸前也没有任何代表荣耀与权力的勋章与绶带。
黑色与血红在他身上流淌,然后汇聚到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瞳中。
他站在修曾经坐过——确切点来说, 是他曾经坐过的椅子旁,手搭在椅背上。
威姿埃特站在阴影中, 是曾经副官站过的位置。
可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能将视线从他身上离开,无论是亲卫队还是一楼暗中观察沈白的人。
斯坦夫人站在沈白身后,一如既往持着扇子, 脸上的表情依旧如同沈白第一次见时那么自然而温和。
“他们有时候也十分……好懂, 对吧?”斯坦夫人轻声笑着说,眼睛缓缓瞥向下方的贵族们。
沈白嗯了一声。
不知道在哪个时间点往后, 他真的觉得贵族也挺好懂的。
但也只是大多数贵族,就好比斯坦夫人,至少她在沈白眼中与其他贵族不同。
——即便威姿埃特就站在阴影处, 即便斯坦夫人一回头就能看到她付出了无数爱与精力的孩子,但她连这个念头都没有。
她愿意为了她的未来放弃威姿埃特。
这并非代表她不爱威姿埃特,只是……
只是她的权柄远比捆绑着她的孩子更加重要,仅此而已。
沈白在威姿埃特还没有来的时候提过一次他要不要见一见威姿埃特,斯坦夫人很明确的回避了,于是沈白尊重了她的决定。
——沈白对斯坦夫人说:“威姿埃特很想念你。”
斯坦夫人就笑了:“是吗?我也很想念他。可是……”
沈白听见前半句时放松了肩膀,后半句却令他看向了斯坦夫人。
贵妇人握着柔软而昂贵的扇子,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上依旧是温柔的神色,沈白却从上面看出了某种属于军团的傲气。
他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我爱他。我有想过我和威姿埃特的未来。”斯坦夫人温和地俯身,提起裙摆对沈白行了一个礼,“我的丈夫是我毒死的,相信您清楚。”
沈白嗯了一声。
“他娶了我,获得了我父亲给他的资源,随后吞噬了我父亲的产业。”斯坦夫人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睛中甚至没有愤恨,“随后的事情应当每一步都清清楚楚地摆在了您的办公桌上。”
确实每一步都摆在了沈白的桌子上。
沈白的办公桌是一张比较小的桌子,不知道是不是修的恶趣味。
他的桌子在修的桌子旁边,侧边的,有时候修会把一些文件放到上面,让沈白好不容易批完的文件重新充盈起来。
“我很感谢您愿意让我重归家族。”斯坦夫人轻声说,“我也很感激您愿意、原谅威姿埃特。”
“可只要威姿埃特在,家族迟早是他的。”斯坦夫人平静地说,“他远比我更加强大,也更加聪慧,家族会将所有的欺盼倾斜到他身上。更重要的是,他是名正言顺的斯坦家族人。”
“可是我不甘心。是,他是我的孩子,我爱他,可这并不代表我会将我费尽心思抱在怀中的权柄毫无怨言的让渡给他。”斯坦夫人终于看了一眼威姿埃特。
尽管说的如此残忍,她的眼神却依旧是浅淡温和的。
沈白控制不住地笑了,他看向角落中一言不发的威姿埃特。
他的副官神色淡淡,没有任何伤心的表情流露,仿佛早已知晓自己的亲生母亲会如此对待自己。
直到看见沈白也回过头了,威姿埃特才耸了耸肩:“好吧,您看。”
斯坦夫人笑眯眯地展开扇子:“我早已对他说过,要么他拼命进入军团,要么他长大之后与我斗个你死我活。”
“倘若他后来者居上,用实力将我从这个位置上拽下来,我也愿意下位。可若我让渡给他……”斯坦夫人叹了口气,将扇子拍进手心,摇头。
沈白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威姿埃特看,后者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看了一眼斯坦夫人。
他与她之间触碰了一个眼神,随后很快移开视线。
他站在阴影处,离家不久却仿佛很久的身影却早已长高许多,比她还要高了。
他的母亲依旧如同以前那般风光无限,如同他一直想要成为的样子。
斯坦夫人收回目光,继续看向一楼。
于是沈白也摇了摇头收回目光:“他只是托了您的福,女士。”
斯坦夫人诧异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追问,只是说:“是吗?那我真的十分荣幸。”
沈白笑了一下,没有解释。
威姿埃特真的只是托了斯坦夫人的福,否则他当真不会轻易原谅会在大事上自作主张的部下。
他当时看资料的时候,觉得斯坦夫人很像……
很像那位他现在都不知道叫什么的、伯恩逝去的夫人。
她们是同一种人,所以他默许了威姿埃特的第一次也只能是最后一次僭越。
沈白当时是和修这么说的。
修只看了沈白一眼,然后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说他当时对斯坦夫人下手弄死他的丈夫时如此宽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否则谁也不会容忍一个大贵族死去后长达最少半年的上下层动荡。
他很好奇斯坦夫人会不会是下一个母亲。
“我与您说这些也是有原因的。”斯坦夫人淡淡地道,“我亲手杀死了我的丈夫,可昨天他回来了。”
沈白与威姿埃特很快地同时看向斯坦夫人。
“死而复生?”沈白歪了歪脑袋,是世界意识吗?
“在哪?什么时候,什么事?”沈白问。
他没有问斯坦夫人有没有受伤,因为她已经平安站在这里了。
斯坦夫人若无其事地说:“那些已经不重要了,不劳您操心。”
沈白发出一声疑问。
“他如同十几年前那般年轻,让我看着很不痛快,所以我又把他杀了。”
沈白:“……”
威姿埃特:“……”
沈白的嘴角抽了抽:“尸体在哪?”
“请随我来。”斯坦夫人抚了抚身。
沈白面无表情地站起来,随着她起身。
威姿埃特先一步越过沈白跟随斯坦夫人。
此时他的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上,神色很冷静。
沈白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
害怕他母亲受到世界意识的影响——即便她自己没有发现,或者害怕他现在的母亲已经被世界意识寄生了。
沈白想了想,没有执着着往前走。
他也有点害怕若是他固执着要走前面,将他的副官气死。
这样的话,至少一半的文件就不能推给威姿埃特批了,得不偿失(……)
“我把他放在了冷冻室,您放心,不是食物冷冻室。”斯坦夫人露出嫌弃的眼神。
他们走了几个弯路,威姿埃特抢先一步打开冷冻室的门,随后后退一步,看向自己的母亲。
威姿埃特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
斯坦夫人瞥了他一眼,哼了口气,提着裙摆先踏入冷冻室。
沈白则默默地、仿佛可怜兮兮地跟在威姿埃特身后走了进去。
“这便是……他怎么是!?”沈白听见斯坦夫人的声音噶然而止。
沈白抬了抬眼,便看见威姿埃特已经将剑出鞘,仿佛早有预料般劈出一道锋利的光影。
隐隐约约晃动的、很明显是活动的男影仿佛中了病毒般抽搐了两下,随后轰然倒地。
刀光透过人体依然以毫不减速的士气劈入墙壁。
沈白问:“你父亲又活了?”
威姿埃特无奈地道:“他可不算我父亲,哪怕从双重意义上来说。”
沈白叹了口气,“斯坦夫人,请离开这里吧。”
斯坦夫人默默站在那边注视着自己再一次“复活”又瞬息倒下的丈夫,一言不发地俯身行礼,随后很快退出冷冻室。
这之后已经不是她能参与的事情了。
威姿埃特这才说:“您要现在追查吗?我察觉到它应当早已逃走了……从这幅躯壳中。”
沈白摇了摇头:“现在不用管。”
于是威姿埃特也不再追问了。
“这不是关键。”沈白露出痛苦的表情:“威姿埃特,你刚刚打的那是承重墙。”
威姿埃特:“……”
他的瞳孔缓缓收缩,刚刚亲手“杀死”父亲时也没惊慌的人此时却仿佛无措了几秒。
他看了看仿佛以一分钟一毫米的速度往下倒的墙壁,面无表情地收刀入鞘,转身抱起沈白便翻身跳下。
八百多米的高度让沈白的发丝飞舞起来,他欲言又止地缩在威姿埃特怀中,风从他的嘴边淌过去。
他抬头看向威姿埃特,对方并没有与他对视,但沈白敢肯定威姿埃特一定知道他在看。
沈白忍不住笑了起来,毫不在意地威姿埃特怀中蛄蛹,丝毫不敢对方维持平衡和即将落地调整姿势的艰难。
威姿埃特维持着面无表情,实际上已经快要尴尬到崩溃的情绪死死箍住怀中不停乱动的幼崽——还是他的上级,不得不提前在落地之前调整了一个极为困难的姿势。
他先将披风咬开,然后借着破碎的下坠石块力道在空中停滞了三秒,飞速将沈白整个包裹住,在极高的风速中翻身,让自己垫在下面。
沈白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威姿埃特在干什么?
舍弃了安全落地的可能性,让他自己做人肉垫子保住沈白?
沈白头顶的问号都要密集成一团黑线了。
他们很快落地,重力将地面砸出巨大的凹陷,飞扬的尘土遮挡了第一现场。
周围路过的人群早已被吓呆了,手中录像的终端也滑落在地。
能在这片区域路过的人非富即贵,有眼色的不行,沈白一点也不担心他们会将录像发送出去。
等到尘土与噪音稍微回归平静,路过不肯走掉的人们只能看见那只黑发幼崽一脸沉思地蹲在躺在地上的军官身边,小声问嘀嘀咕咕什么,一脸悲痛。
难道那个军官去世了吗?为了保护那个小孩子?
人群中有不少带孩子的父母叹息起来。
沈白问:“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呀小伙子?生命很美好,不能跳楼呀。”
躺在坑中完好无损的威姿埃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只是活动一下身体。”
沈白不满道:“那你也不能这样。”
停顿了一会,沈白说:“我想你很帅气地抱着我跳下来。”
威姿埃特无奈地哄着自家长官:“发泄一下情绪。”
沈白摇了摇头:“你再跳一次。”
威姿埃特:“……”
“人死不能复生,我在大家眼中已经死了,怎么能起来再跳一次?”威姿埃特低声为自己争取脸面。
他瞥了下远处围观的人群。
负责这片区域治安的警卫队早已赶来列队,几乎将这片巨坑围个水泄不通,威姿埃特终于不用装死,慢吞吞坐起来。
“你不能用精神力伪装一下发色吗?”沈白皱起眉头,戳了戳威姿埃特。
威姿埃特痛苦地闭上眼睛。
刚刚列队完毕、隐隐约约知道些内幕的警卫队长刚想汇报沈白,便看见刚刚还仿佛死了一样的军团长官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抱起蹲在旁边的孩子走进了中央塔。
队长:“?”
威姿埃特看了他一眼:“继续清人,第二,这片区域不要有任何人在。”
队长困惑地回应:“是?”
他们要去干什么?
队长迷茫着回到自己的位置,盯着中央的巨坑。
一分钟后,他的疑问得到了回应。
几乎只在一瞬之间,一道残影很快划过,轰然炸裂的巨响再一次在耳边破裂,尘埃与飞扬的灰尘再次铺满视线,一个人影在一片飞尘中缓缓从半蹲姿站起来。
他抱着一个幼崽,面无表情。
姗姗落下的披风奇迹般落回他的肩膀,阴影将他打的如同铁石一般。
说实话,很酷。
但咳嗽了半天才看清的队长只有以下几点要说:…………?什么玩意,为了哄孩子又跳了一次楼?
队长呆滞地看着威姿埃特,茫然极了。
沈白趴在威姿埃特肩头笑了好一会,才凑到他耳边仿佛窃窃私语般闹着说点什么。
从队长的角度看,仿佛是沈白扯着军官撒娇一般。
……啊,那个孩子也是虫族吗?他记忆中,虫族可从没出现过这么小的孩子!
还这么会撒娇!
队长困惑地注视着被抱紧的幼崽,心中涌现出诡异的震撼。
很会撒娇的沈白小声问威姿埃特:“它真的智商就那么低吗?”
威姿埃特淡定地托着真正意义上的“长官”站在废墟当中,一点也没有所谓做出如此尴尬举动的窘迫。
他微不可察地瞥了一眼呆呆站在原地的队长,点了点头:“是的。如您所见,可能是在进化过程中为了对抗虫族,将所有的努力都用在了与炎热做对抗、与虫族的斗争中了吧。”
沈白也跟着瞥了一眼队长。
对方的眼睛是淡粉色的,闪烁着星点金光,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突兀间有一种整个眼球都是白色的错觉。
……世界意识的本体就长这样?
淡粉色的吗?
“我觉得有些荒谬。”
沈白轻声说,“我们与之争斗了上千年的生物……”
使双方纠缠不休的战争濒临浮现胜负的最后一颗棋子,竟然是一方自己亲自落下的。
附着人类,舍弃自己武力的优势,反而利用自己的智力来与敌手争斗……
沈白恹恹地趴在威姿埃特肩膀上,缓缓移开视线。
其实沈白当初看到亲卫队的计划时反复确认了很多遍。
即便是到最后就连修都向他保证过许多次,世界意识的确与整个世界背道而驰——包括“思想”,但沈白依旧做了两手准备。
直到——
斯坦夫人亲口对他说,她死去的丈夫回来了。
在人类看来不合适的举动,或许偏偏就是世界意识严重符合常理的。
就像是……操控威姿埃特的父亲回来一样。
沈白觉得它不会不清楚威姿埃特的父亲早已死去,但它并不觉得死人复生会有什么问题。
于是它大大方方的回来了。
那一刻,沈白默默地修改了自己的计划,将亲卫队递交的计划提了上来。
展示一下他的……脆弱与受宠,最好蛮横一点,让世界意识觉得他非常好欺负。
沈白只要一想到自己的牺牲这么大,就不太好受。
所以他选择让威姿埃特一起不好受。
“它什么时候动手?”沈白懒洋洋地问。
“您觉得他什么时候动手呢?”威姿埃特平静地问。
沈白摇了摇头:“修昨天就已经来了。它会马上动手吗?”
威姿埃特嗯了一声:“军团长不想让您现在见血……我是说,您亲手。”
下一秒,威姿埃特转过身,快速远离被团团围住的巨坑。
几乎在同一时间,原本警戒着围在巨坑旁边的警卫队默契地爆发精神力,将沈白原本就没多少探究欲l望的精神力压制了回去。
沈白站在威姿埃特身旁,眼睁睁看着以威姿埃特砸下的巨坑为核心,升起一个直径大约三十米的防护罩。
沈白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情况,只能隐约猜测那些警卫队是军团伪装的。
他缓缓皱起眉头:“里面是谁的人?”
“当然是我的。”修的声音从沈白后方传来。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威姿埃特微微侧身,对军团长行礼。
副官远远地站在后方,对着威姿埃特点了点头。
沈白的亲卫队露面了两个人,分别对着修与副官打了个招呼。
再远的地方,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商业街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密密麻麻的军队宛如蚁群般包围了这里,如同恐怖的捕猎圈。
战斗机嗡鸣的声音隐约可见,几个还没来记得换下便装的士兵表情也很严肃。
从一开始,这条街上除了中央塔顶层参加宴会的贵族之外,所有的平民都是士兵伪装的。
哪怕是这条街上的一颗石子,都是针对世界意识而精心设计的游戏场景造物之一。
沈白没有回头,低声道:“伯恩不知道这件事吧?”
拿沈白当诱饵这件事。
修拄着手杖,一直走到沈白身边。
直到沈白很久没有得到回应,不得不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慢吞吞地回道:“不清楚。”
沈白霎时松了一口气。
修还好,如果伯恩知道了这件事……以他看似正常实则最不正常的精神状态,真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上一次修捅了伯恩一剑,这一次该不会就是伯恩捅修一剑吧……
沈白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戳了戳修:“看好伯恩!”
修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沈白的肩膀上,看上去好似是沈白的长辈在众人面前介绍自己的孩子一般。
他缓声回道:“这话你应该对伯恩自己说,我管不住他。”
停顿了好一会,修连防护罩里面都没有看,只是淡淡地说:“你该回来了,庆典不能再拖了。”
第108章 雪原之巅(六) 结束
沈白最终并没有参与到围剿世界意识的过程中去。
他本来想要下去看看的, 修沉吟了半晌,最终没有阻止他,但威姿埃特却上前一步制止了沈白踏出亲卫队的保护范围。
年轻的副官抬起湿漉漉的眼睛, 看着自己的直属长官, 露出一副倘若沈白冲进去, 他便当场自裁的表情。
沈白和威姿埃特大眼瞪小眼了整整十分钟,被看不下去的修拎着后领, 带回了直升机上。
“后续我会处理。”修在直升机嗡鸣的声音中说。
习惯了这些独属于战争机器的声音之后, 沈白竟然觉得修的声音还算清晰。
他被修团吧团吧塞入怀中, 脸颊贴着修的胸膛, 硬的银质扣子递着脸颊肉。
看上去像一只偷吃了好多小松子之后被人赃俱获的小仓鼠,嘴巴里鼓鼓囊囊塞着好多小松子的那种。
小仓鼠动了动腮帮子:“威姿埃特……”
“嗯?”修低声道。
窗外的景色已经变成熟悉的天空。
直升机启动了。
话又说回来,沈白看着天空,竟然觉得也和陆地一样熟悉。
他动了动, 萎靡地变成一滩小仓鼠饼,瘫在修身边。
“威姿埃特……”沈白再一次重复了一遍, 仰起头看向修。
修垂着眼,对上沈白的视线。
他看了沈白好几眼之后, 才慢慢地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副官的确是有一部分代替长官下达命令的权力。”修捏着沈白不怀好意摸向他手指骨节的左手,平淡地解释。
“你应当也很清楚,虫族幼崽自幼便拥有父母为他们谋求的未来直属下属或副官。这些下属在幼崽并未成年之前会担任一部分看护的职责。”
这是默认的规则, 类似于玩伴与陪练。
常规形态下, 这是幼崽最初的、最信任的、称得上身边最近的一批人。
修的副官是伯恩与副官做了很多次交易请过来的。
原本修也给沈白准备了人,但沈白选择了威姿埃特。
沈白翻了个身, 乖乖哦了一声。
所以刚刚威姿埃特才不想让他上前吗?
沈白抖了抖修给他盖上的小毯子,从修背后的小角落中摸索出来一个柔软的小黑球团子,抱在怀中。
这只小黑球团子脸上的表情是可怜兮兮的荷包蛋泪花眼。
沈白低头瞅了瞅它, 默默将它翻了个面,将绣着哭唧唧表情的那一面摁在怀中,全当看不见。
副官懒洋洋地坐在距离修与沈白距离不近的地方,曲起单腿放在双方空隙的位置上,坐没坐相地咬着烟。
他瞥了一眼打了个哈欠的沈白,想了想威姿埃特最近跟着他跑动跑西还算聪明的样子,难得给威姿埃特说了两句好话:“别多想,宝宝。他是觉得亲卫队都还没下场,你便亲自下场有失威严。”
沈白歪了歪脑袋。
“我没有多想。”他小声抱怨,“威姿埃特本来也比我大?”
更何况威姿埃特也不会越界,当真用上位者的姿态教育他?
“但军团长不这么想。”副官毫不留情地戳破军团长,“他很早之前便想让自己的人当你的副官了,倘若你只要一分不坚持留下你自己选的人,他便能将这人撬开,塞给你他自己的人。”
……那个人还是修与副官亲自选的呢。
副官将烟掐灭了,丢进浸润冰球的玻璃杯中。
沈白抱着小黑团子,没看修,默默移开眼。
军团长平静地垂着眼,注视自己桌上的半杯酒液。
副官只是在有意无意地提醒他,不要对沈白倾注过多的控制欲罢了。
这一点沈白当然听出来了,可他不说,或者说不在乎。
但修必须在乎。
他的眼眸中一如既往地沉淀着北境的风雪。
风雪之后,是长达数十尺厚度下湿润而冰冷的黑色土地,带着厚重而深刻的印记,从瞳孔中蔓延,逐渐延伸到世界中。
这个时候,他又像宣传册上的那个军团长了,长而漆的墨发如同黑色瀑布一般垂落着,眼中只有一点点嘲讽般的笑意,唇角两侧微微弯起。
刻意留长的头发并不适合战斗,但也正是代表对方强大的证明之一。
只有这种时候,沈白才能回想起来,他面前的长发男人的确是世界权势最大的人。
沈白看了一会,思考起来自己以后要不要留长头发。
修的长发很好看,手感也很好。
虽然也只有他敢摸……
沈白思考了一会,一点也不管修在想什么,又翻了个身,从修身边滚到副官身边去。
什么换人不换人的、什么对幼崽过重的保护欲,沈白全都刻意当做没有听到。
他又打了个哈欠,溢出一点眼泪的眸中却无比清醒。
“庆典需要我做什么呢?”沈白靠在副官身边迷迷糊糊地询问。
副官摇了摇头:“什么都不需要。你只需要走到那里去,然后等待所有人向你递送祝福就好了。”
“听起来很简单……”沈白小声说,“我要是将大冠冕弄碎了怎么办……”
副官的眼皮轻轻一跳,极快的瞥了一眼沈白。
同一时间,修也很快瞥了一眼幼崽。
下一刻,两人默契地移开眼,副官甚至利用了面对贵族们时的社交技巧调整自己的情绪,轻笑着揉了揉沈白的脑袋。
“那么,伯恩的病可能会好一点点。”
副官语义模糊的隐晦道。
但沈白似乎睡着了,没有听见.
两天后,修曾经带着沈白走过一遍的长长阶梯再一次浮现在沈白面前。
但这一次修并没有在一开始等他。
站在红毯上的只有沈白一个人。红毯两边站满了军官,但没有一个人与沈白对视。
依旧是他曾经见过的仪仗,每一层阶梯旁都有士兵,但比起之前的“排练”,现场更加……微妙。
密密麻麻的战旗像牌匾一般悬挂在空中,上面绘制着军队中各个编队或者团体的徽章与图案,意味不明的绶带样式彩带在空中悬浮着。
再往上,便是暗无天日的夜空。
这时候当时是白日,但几乎密不透风的武装战机将天空染成了黑色。
它们是无声的。
沈白之前坐过的尚且杂音不小,可如今宛如钉在天空中的“一面”黑色装甲却是无声的。
但无声的才更可怕啊。
它们几乎仿佛贴着一部分镜头,让偶尔瞥一眼小镜头的人不敢呼吸。
沈白缓缓收回眼。
或长或短的镜头对着他,后头是几乎全世界的人。
沈白踏上第一步阶梯的时候心情非常平静,仿佛去吃饭一般。
镜头跟着他移动,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寂静了两分钟,偌大的世界只剩下沈白一步步踏上阶梯的脚步声。
平民并不知晓军团进行这一场直播的原因是什么,但也能从中嗅到隐约的风雨味。
沈白在差不多到中途的时候看见了修,军团长站在那边,注视着沈白走到他身边。
沈白停了下来。
他等了一会,发现修没有动作之后,才轻轻启唇,在镜头刻意留下的死角中轻声说:“带我走?”
修这才回过神来般,缓缓转过眼珠,慢吞吞伸出手,牵着沈白继续往上走。
因为这时候他走在沈白前面,所以沈白看不见他的表情。
镜头跟着沈白。
于是修放心地流露自己的庆幸与喜悦。
沈白很快站到那块散发的微光的巨石面前。
他来到这个世界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给本体寻找能够支撑他行动的能源。
其他的,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现在他找到了。
他给本体传递能源,大冠冕一定会碎掉的。
而他并不清楚大冠冕碎掉会有什么后果。
或许是非常严重的犯罪、或者是非常严重的死罪。
无论他是不是虫族的幼崽……
沈白很冷静地看着它,缓缓伸出手。
镜头早已被印去了提早准备好的另一个场景中去,圆台之上只剩沈白与修两个人。
沈白垂着眼。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来本体曾经唯一打过的一次赌。
本体为此付出了最有可能逃跑成功的可能性。
那他要赌一次吗?
时间变得很长很长,沈白发了一会呆,但等他回过神来,才发觉只过了不到三十秒。
修沉默地等待着。
突然之间,修听见沈白说:“修。”
修嗯了一声。
“大冠冕要是碎掉会怎么样呢?”沈白轻声问,手指慢慢贴近发出荧光的石块。
它欢欣地拥抱他。
他没有等到修回答,便很快触碰了它。
下一刻,曾经漂浮于圆盘数万年的大冠冕仿佛断电般闪烁了两下,随手突兀消失了。
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异象,只是突然消失了。
修的瞳孔缓缓一缩。
沈白缩回手,缓缓转过头看向修。
军团长静默地看着自己的幼崽。
时间仿佛又被拉长了。
涌动的压抑在他们之间传递,交换,压榨。
在沈白即将放弃什么的时候,军团长十分突兀地道:“我们或许知道你从哪里来,我是说……”
沈白的指尖抽动了一下,没说话。
他没打算瞒过军团。
拥有那么多历史遗迹的军团,拥有上万年记忆的虫族,倘若当真被沈白一团乱麻的空白身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没有资格拥有大冠冕。
军团长观察着幼崽的表情,慢慢说:“我是说,我们从很早之前就知道你想要什么。”
沈白皱起眉头,眼中闪过着一点明媚的光芒。
他动了好几次嘴唇。
修停了下来,平静地等待着沈白说话。
他很耐心,哪怕沈白看起来仿佛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一般努力发出声音。
终于,沈白用很轻的声音问:“什么时候?”
修说:“比你想象的更早。”
沈白没做声。
“我们认为,你会觉得是发现你的‘攻略计划’之后。”
全对。
沈白面无表情:“那是什么时候?”
修看了一眼沈白,过了一小会,才说:“你跟我回雪境的第二天。”
沈白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一些。
“我向你承诺过,只要你想,只要我们有……”修淡淡地说,“什么都可以。你都拿去吧,只要你的心的确有一部分留在这里就可以。”
停顿了一会,修直视沈白问:“你的确有一部分心留在这里吗?”
沈白扯了扯嘴角,干涩地道:“大部分都在这里了。”
于是修便露出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笑容——他真的不知晓真正的笑容该怎么表现出来了——
军团长上前一步,将距离他很远的幼崽浅浅抱在怀中。
沈白垂着眼睛,没回抱,也没有拒绝。
他听见修说,“那么,你在担心什么?”
“你自始至终都是我们的幼崽。”
第109章 群星闪耀之时(一) 群星
赛默菲尔墨星系很少在帝国控股的星际周报上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新闻。
它像个被人丢弃的废弃孔, 是星际统一后唯一遗留下来不堪入目的、上不了台面的最后遗物,龟缩在浩瀚宇宙中最不起眼的一角。
往常,它并不会被帝王施舍一分目光。
但今天, 它少见地占据了皇帝一等信息汇报文件的位置。
脊背挺直如松柏的书记官站在会议室距离帝王最近的位置, 被华服包裹的后背已经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偌大的地方仿佛被抽干了空气, 长桌两侧往常吵到房顶都要掀起来的行政官们如今安静的像死人。
主位上的银发帝王缓缓浅浅磕着眼,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精神力肆无忌惮包裹了整个会议室般, 不紧不慢地摩挲着扶手。
书记官甚至不敢抬头看帝王的表情, 目光紧紧盯着男人垂落在地的袍角, 声音极快。
“……如您所见, 混乱星系在两年之前,产生了不低于您的精神力暴动,观测局预计……”
顶着帝王缓缓睁开的猩红双眼,书记官呼吸急促了一下, 又迅速强迫自己的语气平稳下来,“预计, 能够引发一次跨时间穿梭。”
他只停顿了一秒,便毫不犹豫地跪下, 膝盖重重触及地面,挺直的背部弯曲下来,“……愿您处置, 陛下。”
头部行政官轻微骚动了一会, 数枚眼神落在书记官身上,与其利益关系过密的几位, 已经忍不住想要开口。
满头银发的男人缓缓抬起手。
会议室顷刻缄默,呼吸声被压到最低,想要动作的几位怔了一下, 随后无声而克制地向主位垂首。
“也就是说,两年前,赛默菲尔墨便拥有一个能够引发时间变异的精神力天才。”帝王抬起手平静地总结。
“而我们的观测部,在这两年内对赛默菲尔墨进行了十六次精神力筛查,也没有将人绑进帝国军校的怀抱里。”
“好极了。”皇帝低声说,“我是不是该换一换某些守着老宅当雕塑的人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之间,一位缄默不言的军装男子仿佛被点名了一般瞬息同时站起,唇角拉的很平。
他身后的十几名官员脸色看起来都不太好。
看上去都很像是抱着自己在首都星的老宅当雕塑的人,而且是非常不具备艺术特色的那种。
在皇帝淡淡看过来数秒之后,军官才仿佛思考完毕,闭了闭眼:“陛下,我以我全部的军功起誓,针对赛默菲尔墨的观测仪器一直处于最精确的状态。”
他停顿了一会,声音有些难以置信:“这段数据的确是两年前检测到,随后今日凌晨才被仪器读取出来的。”
“……所以你要告诉我什么?”皇帝淡淡垂眼,视线定格在文件上最后一行数据之上。
强大到足以在赛默菲尔墨贫瘠的空气中爆发出削除时空的精神力啊……
皇帝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天才。
一个足以掀翻星际局势的天才,而且偏偏出现在赛默菲尔墨。
皇帝猩红的眼眸骤然阴沉下来,仿佛从中看见了即将爆发的一场战争,带着血块与碎裂的骨头,粘在他的手臂上。
他回想起某些记忆,恹恹地移开视线。
军官张了张口,又颓然闭上。
这要怎么说?
观测部确实长年累月地处理各种观测意外事件。
在帝国宣布成立直到今天的六十年中,他们观测大型精神力波动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
他可以确定仪器没有出问题、守着仪器的人也没有出问题。
只是那一段两年扫描出来的精神力波动极为奇怪,在今天才姗姗来迟般突兀跳了出来。
处理工作的研究员在警报响起的瞬间向各个部门发送了信息。
然后才发现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两年前!
一段来自两年前的观测数据,仿佛幽灵一般穿梭在全息空间的庞大数据流中,以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时间和方式跳出空间。
就似乎……处理这批数据,需要机器工作整整两年,才能完全解析完毕吐出来一般。
可什么精神力数据需要被解析两年?
军官闭口不言,垂着眼眸。
他身后的十几个人都快急死了,红着眼想要说话,身体却一动也不敢动。
说点什么呀!推卸一下责任呀?
虽然他们的确是观测部的直属负责人,但观测仪器的直属负责人是书记官啊!
推卸给书记官啊!
军官不想要命了,他们还想要呢!
官员们暗自咬牙,气的手抖。
皇帝的脸色依然很冷,书记官也依旧单膝跪在地上,看不清神色。
弥漫的庞然精神力一点点抽干空气,让某些官员喉咙发堵,艰难地呼吸着。
他们简直要怀疑这是不是皇帝亲手策划的又一次清算,要用这种方式将他们一并铲除。
一片仿佛要绞死人的寂静中,只有一个人缓缓站了起来。
他胸口本应佩戴胸针的地方别着一块润白长石,上面凹雕了族名。
——克里琴斯。
在这人站起来的下一秒,便有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气氛骤然一松,俨然将其当成了救世主。
“陛下。”克里琴斯低低出声,声音温润而恭敬。
“给我们的书记官一个恩典吧,可怜的恩斯……他早在会议开始之前就满脸沮丧地将您亲手赐给他的徽章摘下来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既然数据还存在,就代表着这位天才一定还活着,两年的空窗期尚且不是很长,也不是弥补不了。”
克里斯琴停顿了一会,温声说:“我想我们的书记官很乐意寻找仪器处理数据的问题,以及寻找这位天才。”
空窗期。
既代表精神力的训练时间,又代表培养对帝国忠诚的时间。
皇帝缓缓扫了一眼克里斯琴,盯着他温润的蔚蓝眼眸几秒。
座下的官员默默咽了一口唾沫。
每次看见皇帝与克里斯琴相处,他们都觉得震撼。
有时候,克里斯琴竟然敢直接上去就是劝和阻拦,一点都不带看皇帝脸色的。
而且偏偏每一次开口都能戳到皇帝最关心的地方上去——虽然这一次他们也知道说什么,但其他时候克里斯琴找补的角度也太过于刁钻了。
他们怎么就没长这个脑子呢?
实在不行长点能站起来开口的胆子也行啊!
片刻后,皇帝收回目光,怠倦地闭上眼抬了抬手:“也就是说现在连人在哪也定位不到?”
书记官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皇帝的肩膀上,沉声说:“准确的定位大约在几个小时后确定……赛默菲尔墨星系附近的军队随时在候。”
就等着地点定位成功后飞速过去接人。
皇帝平静地瞥了眼重新低下头的书记官,裹着整个会议室的精神力一点点消失了。
压在官员们身上整整一个小时的威压移走,不少人才敢出声地浅浅叹一口气。
“没有下次。”银发不再从椅上滑落,皇帝站起身来,扫了一圈在场的官员,声音十分平淡,“仪器,魏尔德处理。”
第一个站起来的军官诧异了一下,恭敬地低头:“是,陛下。”
他身后的官员们神情瞬间扭曲了。
大多数官员却丝毫不意外,冷淡地瞥了他们一眼,缓缓拉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嘲讽笑容。
……瞧,似乎真有人当陛下是瞎子。
而且只是一点不痛不痒的工作,怎么就快要昏过去了?
被陛下随手丢了点事的官员们原本气都放顺了,只等着回家开宴会,偏偏皇帝扔了个巨量任务过来。
扔给魏尔德的任务,魏尔德肯定会下放给他们。
探查仪器是只探查仪器吗?不!要扫仪器,要扫数据库,要扫人脉链,要与现实一一匹配,要整合!
这个任务最少要他们没日没夜的工作半年!
他们颤巍巍地站起来目送皇帝离去,神情却还是恍惚的。
魏尔德却一点也不管他身后的人什么表情,直到看不见一点大敞的门后皇帝的背影,他才移开视线,立刻去与书记官搭话。
“麻烦您与我交接有关资料了。”他站在书记官身侧低声说。
书记官还跪在地上低着头,听见魏尔德动作的脚步声才确认皇帝走了,慢慢站起来。
他点了点头:“两天后我亲自交给你。”
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寒暄了一会才分开,从另一扇大门走了。
再之后,克里斯琴与其他几个人也离开了。
这一下,在场的官员才开始纷纷迈开腿。
人群熙熙攘攘地从政事厅的第七号会议室走出,默契地分开,不打扰各自的安全距离,向自己停飞船的方向走去。
来的时候他们都走的瞬间穿梭通道,但回去没必要。
停飞船的空地很大。
从空中俯视,人与人之间仿佛隔着山海,只能看到隐约的黑点,就连庞然的飞船也像一个玩具。
克里斯琴走的很慢,他身边方圆一千米连人毛都看不见。
但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恭喜您,书记官先生。”克里斯琴没有回头便笑开了。
身后也果然是书记官,无奈地开口:“恭喜什么?”
克里斯琴挺住脚步,等着书记官与他并肩,并不接话:“要一起回去吗?我们应当顺路。”
书记官吐出一口气:“需要,我可没在政事厅存飞船。”
克里斯琴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没存又怎么样?
不用书记官开口,便大有飞船愿意“自发”丝滑地飞到书记官手里,仿佛那并不是一架几亿星币的飞船,而是一个玩具。
上了飞船,在三面透明的客厅坐下,他们才稍微放松下来。
克里斯琴陷入沙发中,口气都懒散起来:“恭喜您再一次从陛下手中活下来了。”
“……您别打趣我了,克里琴斯先生。”书记官苦笑起来,“陛下放出精神力的那一刻,我都想好我的继承人选谁了。”
说是“再一次”也没有那么严重,即便陛下看起来杀人不眨眼,但对身边的人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书记官很乐在其中的……除了这一次。
克里琴斯轻快地耸了耸肩,手摸进口袋,将一枚镶着紫罗兰的厚实银色锁边圆片拿了出来。
这是书记官走进会议室之前就卸下的徽章,紫罗兰是书记官的家族图腾。
书记官接过徽章,珍惜地抚摸了一下,再一次佩戴上。
克里斯琴注视了一会拿徽章当命一般看的书记官,才接上了自己没说完的话:“那您还真可悲,被陛下处死了,还要担心自己死之后书记交接不清,会影响陛下的政绩。”
书记官反驳:“您不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叹了口气。
克里琴斯挽起自己水色的长发,转身至小台前,拉开储物柜展出几排昂贵的酒液:“喝点什么?”
“您在引诱我犯错失去工作。”
书记官笑了一下,“公务期间禁止饮酒,我会如实告诉陛下您的船舰中藏有酒精饮品,谢谢您的体谅。”
克里琴斯眯了眯水色的眼眸,微笑:“假设你想被陛下清楚你上了一个行政长官的私人飞舰,不能有任何个人立场的书记官先生。”
书记官耸了耸肩:“假设你清楚这是顶着你家族的图腾而并非没有图腾的‘私人飞舰’,一直保持‘中立’的、官员的救世主先生。”
两人互不相让地注视了一会,片刻后书记官叹了口气,拇指与食指比在一起:“那位天才的定位时间,是的的确确可能在几个小时之内确认到,不是我为了脱罪而说的。”
克里斯琴立刻放开酒瓶了。
他一边整理酒柜,一边仿佛随意一般问道:“赛默菲尔墨的精神力爆发程度,比得上陛下吗?”
书记官挑眉:“这怎么比?陛下现在拥有整个星系的精神力控制权。不过上一次引发时空风暴的确是陛下,上上一个是……”
书记官突兀停住了,沉默下来。
克里斯琴也没有说话,微微侧头,让灯光并不能照见自己的脸。
“偏偏都是赛默菲尔墨。”片刻后,书记官低声说。
克里斯琴垂眼擦拭酒瓶。
即便陛下不说,他也不可能让一个来自赛默菲尔墨的星星坠落黑暗。
……而且陛下看起来并非不在意。
如此轻易地拿起,又如此轻易地放下,只能说明陛下非常在意那位天才,在意到愿意为此动怒,又为此放弃动怒。
书记官没有看克里斯琴的表情。
他知道对方现在肯定不好受,却也没有去安慰,只是无声叹息。
下一秒,他的脸色怪异起来。
一通短讯很快从书记官耳后埋入皮肤的通讯芯片闪进他的大脑。
书记官脸上的遗憾瞬间消失了,泛起轻微的喜悦,语气很愉悦:“克里斯琴先生,你恐怕回不了家了。”
克里斯琴收敛神情瞥了一眼书记官,刚想说些什么,便眼皮一跳,福至心灵般脱口而出:“人找到了?”
“找到了,我们的目的地要换一个了。”
书记官停顿了一会,在脑中严肃地下达军令:态度和谐一些、不要让人害怕。
毕竟……
“甚至还是个孩子。”书记官的脸上充满了某种忧虑与纯粹的喜悦。
而此时,缩在赛默菲尔墨一个小贫民区的小破房子中的沈白,莫名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抱着一罐隔壁老奶奶送给他的蜂蜜,顶着一头散乱银毛的沈白困惑起来:?谁在骂我。
天知道,远处有一支直属皇帝书记官的军队,以六十马赫的速度向他的定位飞速袭来。
第110章 群星闪耀之时(二) 岁月
沈白坐在自己的小破屋子中, 捧着蜂蜜水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他前两个月刚刚“醒来”,就定居在了这里,即便这里的房子甚至不能称之为家。即便隔壁的老奶奶似乎看出来点什么, 多次隐晦提醒他如果可以的话, 走出赛默菲尔墨。
之前沈白不肯走。
他不能走, 不愿意走、他不可能走。
他死,也要让那个名为欧米洛的实验室陪他一起死。
从醒来到现在为止的每一秒钟, 沈白都只关注与欧米洛有关的一切信息, 哪怕它比老鼠藏的还深。
除此之外, 连与他自己有关的消息都没有分一丝眼神。
沈白曾经渴盼过从欧米洛逃出后的生活——现在也渴盼着, 可一腔血液冲击的脑袋只想先将欧米洛砸成废墟,但……
但下雨了,现在。
醒来时包裹着他的仇恨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埋藏,仿佛新生的、跳动着的心脏一次次告诉沈白, 他现在可以保持理智。
欧米洛……他对它全然知晓且一无所知。
倘若它庞大到权倾赛默菲尔墨呢?
倘若他背靠官方机构呢?
他一定要终结欧米洛的一切,但不一定非要是现在, 他不需要虐待自己,任由自己在冰冷的仇恨中沉浮上百年。
沈白缓缓扫向窗户。
雨天所有人都不会出去, 他今天打听情报的计划要提前宣布完蛋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夹杂着并无味道但绝对有害的无色液体,丝滑地透过房屋的破洞滑落进沈白手中的杯子里。
赛默菲尔墨的雨水常年有毒。
有时候是环境原因,剩下的时候也是环境原因。
不过前者下的是酸雨、腐蚀性液体, 后者的雨水中夹杂着不明的碎布、塑料、类似食物残渣的微妙碎屑。
所以雨天大部分人都不会出门, 尤其是没有任何防护设备的贫民。
沈白缓缓低下头,注视着泛起涟漪的蜂蜜水, 眼睁睁看着原本清澈的水变浑浊。
他默默把蜂蜜水放在桌子上,心情更加郁闷了。
随即,他的眼睛又亮起来。
有人来了。
“好吧, 一个人也行,今天有进展也可以。”沈白轻声呢喃,发着光芒的眼中流淌着浓烈的情感。
精神力仗着主人的放纵,肆无忌惮地包围了沈白周围十几米的范围,他能轻易地感知到隔壁老奶奶的孙子走到了他门前。
沈白眨了眨眼睛,抬起头看向不敲门便迅速踏入屋子的红发男人。
男人左脸下颌缺了一块,眼角上吊,眉毛粗粗的,怀中抱着一个破烂但洗的干净的包袱。
他上来便坐到沈白对面,兴致勃勃地解开包袱,拿出一坨白面。
“克拉克,你怎么来了?”沈白歪了歪头,银发仿佛闪烁着光芒一般,同色的眸子熠熠生辉。
“欸。来!我工作拿到的。”克拉克笑眯眯地擦了擦手,往前推了推包袱。
沈白沉默了一会,垂眼看着那个白面馒头,轻声说:“谢谢。”
他不明白为什么克拉克和他的奶奶每次都会给他送东西吃。
精神力很清楚地回馈给他,两人做这些事时并不感到快乐。
克拉克摸了摸他的头:“欸。”
银发少年默默拿起馒头,乖乖啃了一口,流动的眸光仿佛摇晃的水银。
克拉克看了一会忍不住叹了口气,紧紧蜷缩的手指放松了,仿佛弥补了一些什么一样,忍不住开口:“……欧米洛也不是人干的活,要昧着良心才行。”
欧米洛?
沈白啃馒头的动作瞬间顿住了。
他慢慢地抬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克拉克,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心脏却已经开始狂跳。
他的手指轻颤,重复了一遍:“欧米洛?”
克拉克还是垂着眼,没有看见沈白的表情,叹息着说:“是。具体工作我不方便透露,只是,欸……”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总之,我能养得起我的奶奶了,还能组建一个家庭。”
只是要每次回来之后为别人做点什么,才能弥补自己心中越发庞大的愧疚与恐慌。
贫民区的人警惕的要死,只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沈白接受了他们的帮助,克拉克甚至称得上感激沈白。
沈白没说话。
他的目光柔和下来,银发在这一刻似乎染上了柔软的光晕,皮肤都晕染着浅淡的朦胧。
克拉克的头仿佛被棉线牵扯着抬起来,眼睛微微睁大,目光拉到沈白身上,恍惚地注视着陷入一片光芒中的沈白。
像是神明一样。
克拉克的脑袋逐渐被漫溢开来的光芒浸染,泡入温暖的羊水中,虚幻的幸福包裹了他的心脏、四肢,然后是他的脑袋。
沈白注视着克拉克,轻声问:“你在欧米洛工作?”
他一边说,一边垂眼看向桌子上的蜂蜜水,拿起来。
克拉克痴痴地点了点头,眼睛紧紧追随沈白:“对……我在欧米洛工作。”
沈白的肠胃中有什么东西在翻滚,顶着原本没有食物的器官往外凸起,似乎想要冲破四面八方的束缚挣扎出来。
银发少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默不作声地咽下几近疯狂的呕吐欲。
“你做什么工作?”沈白闭了闭眼。
克拉克挣扎了一会:“我、我……他们把他们的孩子卖给我,我再卖给欧米洛……”
克拉克眼前又一次闪过他不可避免看见过的一个孩子。抬出来的裹尸袋散开了,里面的人像个肉块,女孩。四肢都没有,眼睛也没有了,原本是右肩的部位长着另一个头,男孩。
右手那边的头还活着,也没有眼睛,喊救命。女孩的头也跟着啊了一声,克拉克这才意识到女孩也活着。
那天克拉克睁眼到天明,但第二天他强迫自己继续去工作。
沈白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扭出一股精神力,直直袭向克拉克,没有任何迟疑。
“稍等。”一个穿着军装的水发男人在沈白出手地瞬息出现在门口,明明未在现场但却清楚地知晓房间中发生了什么一般打断了沈白的攻击。
他几乎是稍微急迫地打断了沈白的话:“等一下,孩子……不要动手!”
不要脏了你的手。
克里斯琴差一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出于自己的目前的身份咽回去了。
沈白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扫了一眼来人,唇抿地更紧了,精神力瞬间提速。
克里斯琴眼皮一跳,加重筹码:“你不要动手,我来。”
卡着最后一秒终于赶到的克里斯琴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再一次重复了一遍:“我来。”
这下沈白的动作真的顿住了。
他的精神力在空中僵直了一会,不情不愿地收了回去。
然后,沈白看向穿着军装的蓝发男人。
“请?”沈白犹豫地抬起手。
沈白不在乎人是怎么死的,只要死了就行。
难道这位也和克拉克有仇?
克里斯琴毫不犹豫地放出精神力,极速绞杀了不被精神力蒙蔽之后清醒过来的克拉克。
他才刚刚惊恐自己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工作”,甚至连开口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便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沈白和克里斯琴都没有关注他,前者在确认他呼吸停止后便直直看向后者。
克里斯琴这时候,他才有时间在昏暗的灯光中看向这位天才。
一个来自赛默菲尔墨的天才!
克里斯琴只要意识到这一点,心都快要被缠着酸涩的激动化掉了。
还真是个孩子,长得太小,看起来还没有七八岁,一头银发一直垂落在腰侧,眼睛也是银色的,圆润的眼角十分可爱,五官非常标志,简直比得上陛下了。
克里琴斯看沈白哪哪都顺眼,忍不住上前一步,又突然钉在原地。
大脑迟迟地反应过来眼睛注视的画面,克里琴斯下意识放缓了这个过程,保护性一般推迟了他的意识。
银发……?
银眸……?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银发银眸。
但那个人早已逝去。
他的眼珠转了转,艰涩地再一次将目光定格在沈白的脸上,死死盯着那双眼睛,企图从里面看出点什么。
沈白沉默了一会,盯着塑在原地的军装男人,疑惑地歪了歪头。
克里斯琴不动了,某种迟来的荒谬与悬在心中的狂喜纠缠在一起,他眼前有些发黑。
书记官匆忙地跟着克里斯琴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抱怨:“您跑得太快了,体谅一下文职……找到了吗?”
他身后还跟着擦着冷汗、谄媚笑着的街区负责人,也连忙探头向沈白的小破屋中看去。
书记官抬腿跨过倒在地上血泊中的人,没有为此分出一丝视线,只是直直看向一边默默站立的孩子。
假装这个街区没有被十五艘飞舰包围,他宽慰地露出笑容,准备安抚着那个孩子。
克里斯琴注视着的孩子,不会有错,就是被检测到的那位小天才。
帝国绝不会亏待一个媲美星座的天才,他将享受到整个星系的资源倾斜,书记官甚至愿意为了这个孩子做出不触犯原则的所有让步。
书记官思考着说辞,温柔地看向沈白。
只一眼,他也不动了。
书记官站在原地,恍惚地看着隐藏在黑暗中的银发孩子,脑中闪过了很多事。
书记官想了很多,最后大脑确是一片空白,什么阴谋、诡异的地方都被他抛在脑袋,只留下还响着空洞的某些滴血的伤口。
独属于皇帝身边亲卫们的整齐的、长达几十年未曾痊愈的伤口,如今再一次在他们面前裂开,填充了盐,又抹了药。
但不知晓药是否为毒药。
片刻之后,书记官动了动唇,声音几乎是嘶哑的:“克里斯琴,你告诉我,我在做梦吗?”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沈白发出长长的、疑惑的声音。
书记官闭了闭眼,扭头往屋外走去,站在沈白看不见的地方拨通了皇帝的直讯。
“陛下。”书记官的声音很低。
他听见那边传来很平静的声音:“说。”
书记官垂下眼,不知道那边的银发男人是什么表情。
他只是放空大脑,任由自己干涩地重复:“陛下……那个孩子找到了。”
皇帝沉默了两秒,才缓缓出声:“赛默菲尔墨的孩子?”
书记官的声音哑了:“是的,陛下。”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在皇帝即将要挂通讯的时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
皇帝依然很平静地问:“什么事?”
书记官说的比之前在议事厅还要艰难:“陛下,那个孩子是银发银眸。”
他张了张口,惊讶于自己居然还能在心脏绞痛眼前发黑的情况下发出声音,“陛下,我不确定是不是。您……来一趟吗?”
书记官不敢回头。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银发银眸。
他害怕倘若皇帝抵达之后——他从未想过陛下会不来——
害怕陛下一句话否决了他的“猜测”,探清里头那个孩子是“一个阴谋”,或者其他针对皇室专门创造的“武器”,他当真会悲痛到卧床不起。
更不要提原本就属于……那位的、旧部、克里斯琴了,他估计会发疯的。
当然……不论是与不是,最应当疯的,是陛下才对。
毕竟那位曾经唯一的银发银眸,是陛下逝去的唯一血亲。
书记官静静听着耳后陷入死寂的通讯芯片,在长达五分钟的静谧之后发出一声清脆的切线声。
仿佛皇帝自从帝国成立后为了星系而跳动整整六十年的心脏,在这一刻终于为自己而跳动了一秒。
尽管只有仅仅一秒。
而他身后,沈白默默收回了扩散到贫民区边缘的精神力,乖乖坐到了唯二之一的椅子上。
外面好多飞船,好多人,好多厉害的精神力。
沈白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还没缓过神来的军装男人,将枕头抱在怀里,等待着他们从不知道哪里的空间中回神。
他低下头,又拿起馒头啃了一口,就着一口蜂蜜水咽了下去。
即便是干馒头和进了酸雨的蜂蜜水,他也愿意吃进肚子里。
沈白平静而空茫地注视着克里斯琴,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就像他假装自己没有听见书记官打的那通通讯,“找到……”。
找到谁?他吗?
倘若是想要杀了他、抓住他,那也省的他再找他们,直接杀死就好。
但倘若是与之相反?
沈白还是特别没出息地升起一点欺盼地想,他会是谁的谁吗?
……很重要的那种吗?真的吗?
只是很小一只的沈白想了想自己的分体在其他三个世界中得到过的爱,很轻地闭了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