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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猜忌

    别人或许会怀疑滕时,但是滕禹不会。

    这么多年滕时提醒过他无数次有关公司业务的风险,帮他避开的雷不计其数,省下的成本更是无法估量。

    滕禹对滕时能预测未来的事情,早就从最开始的将信将疑变成了深信不疑。

    更主要的,是他相信滕时不会骗他。

    他们是亲兄弟,他知道滕时的为人,必然是不会用这种低劣的手段来和他抢什么,也根本没有必要,他们的业务几乎没有重合的地方。

    可是这次,红石基业的覆灭来得这么突然,让人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

    按照滕时的说法,这些事情根本是不会发生的。

    仅仅是几天内,红石基业的股票就跌到了历史低点。

    滕禹火急火燎地取消了自己的机票,亲自赶去红石基业的老总在J国的住处——他们在一个月前才在一起吃过饭。

    到了之后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手机也联系不上。

    红石基业公司的电话也都被打爆了,全都是投资人们的质问,然而情况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恶化。

    滕禹浑身发寒,第一次感觉到了被抛进湍流急下的瀑布中,用尽方法也无法逆流而上的绝望。

    仅仅是三天后,红石基业宣布破产。

    从爆雷到破产,只有七十二小时。

    五千万借款打了水漂,靠破产清算程序拿到钱遥遥无期,公司的收购计划收到了影响,无法继续进行。

    大年初四的早晨,滕禹回到了崇景。

    “是你告诉我,红石在几年内的经营都很稳定,可以放心借!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这是这么多年来兄弟两人第一次吵架,其实不算是吵架,更像是滕禹的单方面发泄。

    “你知道公司现在陷入了什么样的境地吗!五千万拿不回来!收购计划搁置,后续的发展前景不明,我们的战略规划全都被打乱了!”滕禹双眼发红,一拳锤在办公桌上。

    站在他对面的滕时脸色发白:“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哥,在我的梦境里不是这样的。”

    滕禹上前一步咬牙道:“你一句不知道,就能和我的损失撇开干系吗?”

    如果对面站的不是滕时,而是任何其他人,害他遭受这样的损失,滕禹的拳头这个时候可能已经抡上去了,然而买对着滕时苍白的脸,他却动不了手。

    这是他最心疼的弟弟,就算是滕时犯了天大的错误他也不可能对自己的弟弟做什么,但是公司的损失却又是实实在在的,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得对公司上下几百号人负责。

    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在胸膛里翻涌一圈后被他生生咽了下去,心肝脾肺都在内火中灼痛不止。

    “哥,”滕时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东西:“消息出来的第一时间我就在想办法,我把手下几个公司的流动资金都抽了出来,凑了两千万,我知道不够,但你先拿着,剩下的我会想办法接着凑。”

    滕禹一眼就知道那是滕时飞车计划的日常经营必备的资金,滕时这是把公司的心脉抽出来给他了,滕禹心里一颤,如同被浇了一桶水似的冷静了下来,叹了口气,冷硬地推开滕时递过来的东西:“我不要你的钱。”

    滕时:“哥……”

    “我的企业还没有到从初创公司吸血的来维持生计的程度,”滕禹沉声道,“公司这边我自己想办法,我只是想知道,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毕竟你之前从来没有错过。”

    滕时微微咬住了下唇。

    未来和自己记忆中的不一样,只会有两种原因,第一种是被动的蝴蝶效应,他之前所对这个时代改变的一切,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后续的逻辑线条,任何一个微小的变化都可能会造成连锁反应,导致完全不一样的结果。

    第二种,是人为。

    市场发展到今天,有人不满当前的形势,于是暗中做了手脚,改变了红石的命运,其实说到底也是一种蝴蝶效应,不过是主动的。

    滕时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因为在一年之前,红石都没有偏离过他的记忆,按照公司正常的经营方式,根本不会产生任何危机。

    但是经过他这三天的调查,他发现在八个月前红石的CEO忽然开始暗戳戳减持公司的股票,而那个时候公司账看上去还没问题。

    那么红石的CEO黄总就是调查的关键,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可能是这些年我针对梦境而作出的改变太多了,以至于蝴蝶效应导致未来也跟着变了,”滕时说,“哥,对不起,我没想到这次会这样,给我些时间,我去查清楚。”

    滕禹心里的火气已经彻底平息了下来,摇了摇头:“算了,你别掺和进来了,我自己会查的,这次本来也不全是你的错。”

    他来找滕时不过是发泄心中的怒火罢了,并没有真的想让滕时赔偿他的损失。

    毕竟当初,决定借钱的人还是他自己,滕时只是给了他建议而已。

    滕时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滕禹不怪他,但是这次之后,滕禹还会再相信他的“预知梦”吗?

    信任的摧毁只需要一次,只怕这次之后,滕禹再也不会向他问有关未来的任何事了。

    滕禹沉声道:“公司还有事情,我先走了。”

    “晚上回家去我那里吃饭吧,我和奚斐然晚上包饺子,”滕时淡淡笑了笑,“哥,还没来得及祝你新年快乐。”

    滕禹的心脏像是被羽毛扫过,最后一丝怒意和责备也散了,柔软了下来。

    罢了,他想。

    兄弟和睦,事业有成,自己还有什么奢求的呢,不过是一次小坎而已,迈过去就行了。

    “行。”滕禹应道。

    春寒料峭,他披上外套正准备离开,衣服的袖子,却不小心碰到了滕时放在桌上的一沓资料,纸张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

    滕时立刻过去:“我来吧。”

    滕禹弯下腰去和他一起捡,却忽的在那些纸张中看到了一份商业计划,上面写着“前程资本合作方案”几个字。

    仿佛一道闷雷劈过,滕禹的脸色顿时变了。

    前程资本,正是和他收购远东公司的最大竞争对手。

    这次自己在资金上遇到困难,收购远东公司的事情一定会被前程资本抢走,滕禹本来已经认命了,在此刻却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毛骨悚然。

    滕时在和前程资本合作。

    会不会……是滕时为了获得前程资本的青睐,故意告诉了自己错误的信息,致使自己收购失败的。

    会不会远东公司就是滕时送给前程资本的见面礼。

    阵阵寒意爬上来,几乎把血管都冻住,滕禹的心脏一阵剧烈地收缩,痛的无法呼吸。

    不会的,滕时是我弟弟,他不会骗我的。

    可是他之前从没出过错,怎么会偏偏在这次重要的时候犯错……

    “怎么了,哥?”滕时问。

    滕禹抬眼,不知道是不是心作用,滕禹觉得滕时的的瞳孔格外的深黑,仿佛深渊一样看不到底。

    滕禹站起来,起身的时候几乎踉跄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应了一句什么,匆忙走了。

    “这么急……”滕时把刚才捡起来的文件了。

    这一堆都是手下交上来的拟定计划,他还没仔细看过,不过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滕时把文件放到了一边打开电脑,调出了红石基业CEO黄勇的调查页面。

    *

    和家家户户过年都张灯结彩不同,滕仲云的主宅向来是什么装饰都不搞的。

    以前靳清在的时候,他还会让下人在门口贴春联,自从她去世之后,滕仲云也懒得再搞这些形式了。

    在他眼里,节日和平常的日子并无区别,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愚蠢地庆祝新一年的到来,明明只是太阳月亮的转圈的自然更新罢了。

    房间里飘荡着淡淡的墨香,滕仲云正在书房提笔写字,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除了狩猎,大概也就是书法了。

    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最后一笔竖落下,滕时已经出现在了门口,冷淡地看着他。

    “来给我拜年吗。”滕仲云放下笔,举起写完的字左右欣赏,问滕时,“我的字写得如何。”

    滕时:“冠冕堂皇。”

    滕仲云笑了,把宣纸放下,向后坐在了黄花梨木的椅子里。

    “大概一年前,就在滕禹借款5000万给红石基业之后,公司的几项重点业务接连出现意外,其中包括设备质量检测不合格、工厂污染超标被关停、出现重大安全隐患,做一个亏一个。”滕时看着滕仲云道。

    “这些问题以前从未出现过,也不该出现,公司的CEO黄勇立刻压下消息展开调查,却发现越调查,公司的工厂出现的新问题就越多,就好像有人再不断地制造问题,想要搞垮公司。”

    滕仲云脸上笑意不变,给自己倒了杯茶。

    “黄勇慌了,他不知道得罪了谁,那股势力太大了,他没有办法抗衡,于是他准备在股东大会上说明情况,却在这时遭到威逼利诱,让他别声张,制造假报表,对外宣称公司业绩依旧良好。”

    “那应该是非常强硬的威逼和非常有诱惑力的利诱,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黄勇答应了,同样答应的还有公司的另外几个高管。在这期间,一定有公司内部的员工和外部的人发现不对,但是都被压下去了。”

    “红石基业自此一步步变成一个看似华丽的空壳,直到上周东窗事发,三天内破产。”

    滕时冷冷直视滕仲云的眼睛:“父亲,搞垮红石基业的,是你吧。”

    第102章 裂痕

    放眼整个崇景,敢直接质问滕仲云的,恐怕也只有滕时一个了。

    茶香蔓延在房间里,滕仲云将茶杯的盖子在滚烫的水中涮了涮,并没有因为滕时的质问而生气,也没有什么其他情绪:“你这话说的奇怪,我有什么由要搞垮红石基业?滕禹帮我经营着滕式下属分公司,对我而言红石不还钱对我没有好处。”

    滕时:“很久以前,你对我说过一句话,‘商场如战场,能活下去的人永远是抢占先机又心狠手辣的人,犹豫不决和心软都会害死你。就算是亲兄弟之间,也不要手下留情。””

    滕仲云涮茶杯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

    “你其实早就知道对吧,”滕时苦笑,“我和滕禹表面上不和已久,但是实际上关系一直很好。”

    滕仲云终于放下手中的杯子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承认呢。”

    滕时的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他的坦白,以及滕仲云的承认,形成了一种非常诡异的平和气氛。

    当所有的东西都摆到台面上来的时候,竟然是这么血淋淋。

    “你说的对,红石基业是我搞垮的,”滕仲云淡笑起来,“我已经提前做空了他们家的股票,所以他们破产对于我来说没有太大的影响。”

    滕时终于问出了他上辈子和这辈子都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让我们兄弟相争,我们都是你的儿子,难道一起发展壮大不好吗?”

    滕仲云看着他,嘴角的笑意还在,可是那笑意却含了冰冷的意味,仿佛深渊严寒般一点点凝结成冰。

    “有的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可以这么敏感,心智成熟得几乎不像你这个年龄的人。”

    滕时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的确,上辈子直到二十七八的时候,他才终于从各种迹象中抽丝剥茧,分析出了他和滕禹一直水火不容的真相是滕仲云一直在从中作梗。

    起初发现的时候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做出那些事,用了好久才说服自己。

    但是这辈子不一样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藏着掖着假装没有看出来滕仲云的挑拨离间,滕仲云也装作不知道他和滕禹的关系和睦,但是从这一刻起,一切都摆在了台面上。

    双方都剥去了伪装的外壳,接下来,只会是更加残忍的对抗。

    滕仲云深深地看了看他:“你真的很像你的母亲,你和她一样,睿智又细腻。”

    这个时候提到滕时的母亲其实是很奇怪的,滕时微微皱了一下眉,就又看到滕仲云对他招手:“过来坐吧,别站着。”

    滕时没推脱,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滕仲云给他倒了一杯茶。

    如果外人忽然进来,或许会以为这是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但是只有处在当中的双方知道绝非如此。

    “人性是最恶劣的东西。”滕仲云说,“你还年轻,看得不清楚。”

    滕时心中冷笑,恶劣待人的人,才会觉得别人也一样恶劣。

    “我其实是在帮你和滕禹,在这个时候反目,还只能算是小打小闹,早点认清对方,比之后你死我活的好。拨开虚伪的亲密的外壳,看到的才是真相。”滕仲云在茶香中淡淡道。

    滕时的眉心皱出了一条浅浅的纹路。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说辞?

    他隐约觉得有点奇怪,上辈子他一直觉得,滕仲云之所以挑拨他和兄弟两人的关系,是想像养蛊一样,挑选出一个最合格的继承人。

    但是刚才滕仲云这番话,却让他感觉,滕仲云的动机似乎与事业无关,更像是某种变态的执念,试图证明人性本恶。

    滕时忽的问:“你以前遭受过什么吗?”

    滕仲云的脸色骤然变化,然而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垂眸,把茶水倒在了滕时面前的案上:“你该走了。”

    这是说中了?

    滕时站起来,没兴趣追问,也知道问不出什么,转身就要离开,却忽的听滕仲云冷淡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你收养的那个小崽子也一样。”

    滕时的脚步顿住。

    “人性自私,无一例外,哪怕是最亲密的关系,”滕仲云的嘴角勾了起来,”我们可以立个赌,赌他会不会为了自己而背叛你。”

    滕时没搭他,推开门走了。

    *

    红石基业倒得彻底,虽说是上市公司,但是在千千万万个上市公司里,也只是星海中的一粒沙,并没有激起太大的风浪。

    除了处在漩涡中心的人受到了影响,其他的再无波澜。

    滕禹损失掉的五千万元全拿回来是没有可能了,滕时补了两千万,后来又东拼西凑拿出了一千五百万,滕禹没有收,余下的钱依靠清偿,看上去遥遥无期。

    收购远东公司的项目算是凉了,前程资本取而代之,成为了远东的新东家。

    虽然元气大伤一场,终究是要重新站起来的。

    不久之后,滕禹的企业又开始新的业务和商业计划。

    一切仿佛都在恢复,唯独有一件事有些不一样,就是滕禹不像以前那样,滕时一叫他就出来吃饭了。

    他似乎变得很忙,滕时邀请他三次,他只会答应一次。

    有的时候老天就是这样弄人,滕时那段时期恰巧也很忙。

    飞车项目再次进行到了产出关键期,滕时几乎整日泡在公司里,几乎没有什么闲暇时间。

    如今的飞车计划今非昔比,除了得到政府的大力支持外,还获得了无数投资资金和国际关注。

    运营公司和单纯的研发技术完全不一样,滕时必须投入百分之百的精力,才能支撑起这个庞大的“新生儿”。

    事无巨细的管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回家之后如果没有奚斐然端茶倒水喂饭的贴心照顾,滕时的身子都差点要垮掉。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所以滕时一直没有注意到滕禹的异状。

    如果滕时知道自己当时忽略了什么,他一定会在滕禹第一次拒绝他吃饭的时候就找上门去把误会解释清楚。

    但是他不知道。

    以滕禹的性格,也不会主动说出来。

    仿佛光滑的玉石上被锋利坚硬的锤子撞了一下,伤口处裂开了一条细小的裂痕,在主人的忽视下,一步步随着时间的推移深入蔓延。

    时间飞速而逝,转眼又是夏天。

    S:“昨天晚上怎么没见你上线?”

    Utu:“昨天出去庆祝了,我弟弟考上了A大少年班。”虽然没有加任何表情包,但是骄傲还是从字里行间里溢了出来。

    S:“这么厉害?”

    Utu:“那当然。”

    房间里,奚斐然几乎憋不住笑,他看着滕时顶着Utu的名字用各种含蓄又直白的话夸他,嘴角都快飞到天上了,忍不住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儿。

    “你们家基因真好,你这么牛,你弟弟也是。”奚斐然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回复滕时的夸赞。

    对面显示正在输入,又停下,几秒钟后发出来一句话:“其实他不是我亲生的弟弟,是收养的。”

    奚斐然嘴角的笑容稍淡。

    Utu:“但是和我的亲生弟弟一样,我很骄傲能有这样的弟弟。”

    奚斐然的心脏像是被一股炙热的洪流滚过,舒坦得几乎无所适从。

    他跳起起来在屋里走了好几圈,抓起手机把这句话来回看了好几遍,然后郑重地截了屏,存在了“收藏”的标签下面。

    忽的他又想到了什么。

    S:“这些年……”

    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出汗,犹豫了好久,才又发道:“你有后悔收养他的时候吗?”

    Utu:“有啊,刚捡回来的时候他可刺头了,天天跟我对着干,每天都想把他扔出去。”

    奚斐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心里又有些说不出是什么的滋味翻涌上来。

    再过几个月,他就要十六岁了,跟当初滕时捡到他的时的年龄一样大。

    转眼间,竟然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奚斐然试图用自己现在的心境去解滕时当时收养自己的想法,却发现自己很难做到。

    十六岁,明明自己也还是个孩子,是怎么有勇气收养另一个孩子的呢。

    即便是出于同情,这样的付出和牺牲也太大了,他扪心自问,如果自己知道有人家里要被灭门,第一反应肯定是把人送到孤儿院去。

    滕时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他带回家的呢,他顶着多大的压力,又做好了多大的心准备?

    以前不觉得,但是随着长大,奚斐然越体会到滕时超乎同龄人的成熟,滕时仿佛和周围的人不在一个层级,而是在某种更高层级的次元里。

    自己要怎么才能追得上他呢?

    脸上的笑意微微淡了下去,奚斐然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倒映出少年高大修长的身体,眉眼间已经初具成熟的轮廓,肌肉线条已经开始透出成年男子的力量感。

    身体上已经大概追上来了,思维和视野也一直在扩展,但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和滕时平起平坐呢。

    奚斐然莫名感觉到了一种焦躁。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距离他脱离滕家的荫蔽也没有几年了。

    这几年里,他要从依赖滕时,变得独立,直到能彻底地放手。

    破而后立,他必须成为一个足够强大的个体,才能再回过头来拿走属于自己的东西。

    奚斐然深呼吸几口气,再睁眼时,已经平静了下来,仿佛有什么坚定的东西在他的眼底尘埃落定,这一刻,少年仿佛脱胎换骨似的长大了不少。

    咚咚咚。

    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阿然。”滕时在门口叫他,“你在吗?”

    第103章 幌子

    “阿然。”滕时在门外叫他,“一会儿有事吗,跟我出去一趟。”

    奚斐然快步走过去打开门:“去哪?”

    滕时靠在门口,穿着一身清凉的打扮,俊美的容颜被衬得明媚耀眼,微笑着晃了晃手里的机票:“云南。”

    飞机飞越厚厚的云层,奚斐然直到落地的时候都有些没反应过来,短短几个小时已经跨越了半个H国,来到了国家的最南端。

    “这说走就走的旅行也太突然了吧,”奚斐然拖着拉杆箱跟在滕时后面往机场外走,机场的人不少,正是旅游旺季。

    “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滕时笑眯眯地回过身,“就不能是你顺利被A大录取,我奖励你的入学前旅行?”

    自动门在他身后打开,微风从后面吹过来,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和花香。

    滕时的发丝扬起,身上的白T恤被吹得贴上了皮肤,腰线在白T恤下若隐若现,勾得人心都在发痒。

    奚斐然的喉咙收紧,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和滕时的距离仿佛又近了,随着他的长大,两人之间天堑般地鸿沟正在逐渐变浅,他甚至比滕时还要高了,知识的差距也在缩小,有的时候仿佛只要他再大胆一点,就可以触摸到自己梦中的某些幻影。

    但是他不敢轻举妄动。

    再等等。他想,就像现在这样,一步步靠近。

    二人世界,双人旅行。这不就很好?

    他就像是被天大的馅饼砸到,又紧张又兴奋,可内心的敏感多疑又忽的让他警惕地一激灵。

    “你该不会是想要在我上大学之后就不管我了吧?”奚斐然瞪眼,“散伙旅行?”

    滕时哭笑不得:“我倒是想不管你,甩得掉吗。”

    奚斐然立刻:“甩不掉的,你这辈子都甩不到。”

    滕时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意识到奚斐然的认真,只是觉得小家伙现在长得比自己还高,拍肩膀都得抬手拍实在是累得慌:“你是我见过的最粘人的小狗皮膏药,行了吧。”

    奚斐然暗戳戳地被顺了毛。

    “咱们住哪个酒店?”他问。

    听说云南有好多特色主题酒店,很多都是情侣主题的。

    奚斐然的心跳忽的快了几分,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他们两个人,开几个房?

    旺季房间不好定,两间房是不是有点浪费了,一间房应该就足够了。

    如果是大床房的话怎么办?

    挤挤也行,自己不介意,滕时应该也不会介意。

    滕时笑笑:“放心,已经订好了。”

    滴滴!

    忽的听到一阵喇叭声,滕时一笑,冲着远处一辆奔驰招手:“车到了。”

    还提前预定了车,想得那么周到。

    奚斐然几乎可以想象到之后几天和滕时在一起的幸福生活,大步跟着滕时走向车边。

    “阿时!”车窗摇下来,一声熟悉的呼喊,祁南槿嬉皮笑脸地冲他打招呼,“小然然!”

    奚斐然原地石化,嘴角抽搐好几秒才嘶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是我邀请阿槿的,他放假早,提前来了几天。”滕时笑着打开车门,“走啊,上车啊,三人旅行,期待不?”

    事实证明有些幻想一时半会儿还是不太容易实现,祁南槿贴心地定了大床房,三间。

    床垫柔软,环境舒适,在这种仙境般的环境下,奚斐然一连气得两天没睡好觉。

    不过好在白天的行程格外充实,祁南槿做的攻略无比详细,三个人几乎没有走一点弯路地把云南几个城市逛了个遍,玩得相当开心。

    如果单论旅程的话,真的是无可挑剔。

    奚斐然逐渐也就放松了下来,只是不明白滕时和祁南槿什么时候做的这些旅游规划,之前他竟然没有听到过一点风声。

    这期间五天的时间,他们一共换了三个酒店。

    等到第六天,三人又拎包入住了一家新的酒店,奚斐然刚进房间没几分钟,还没来得及换酒店的拖鞋,忽的听到外面有人在敲门,打开门一看是滕时。

    “缺什么东西吗?”奚斐然让了一步,“洗漱用品都在我的包里,我正打算一会儿给你送过去呢。”

    滕时却忽的抓住他的手压低声音:“跟我来。”

    滕时带着他从消防通道一路下到一层,推开生锈的酒店后门出去,面前是一跳小胡同,一台低调的白色现代空车停在那里。

    滕时把他推进车里:“先上车,一会儿跟你解释。”

    “为什么忽然出来?”

    车子平稳驶在了大路上,奚斐然眉头紧锁,看着一闪而过的路牌,那方向分明是往郊区的山区开的。

    “阿槿留在酒店帮我们打掩护,咱们才可以金蝉脱壳。”滕时一边开车一边道:“不是我故意瞒着你,是因为滕仲云一直在派人盯着我们,我和阿槿用了这么多天才暂时甩掉他们。”

    这些天来三人虽然一直行程满满,但是奚斐然心里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滕时和祁南槿都有点心不在焉似的,他们玩得快,移动得也很快,好像一直没闲下来过,现在看来还真的是。

    “出来玩只是一个幌子对吧,”奚斐然坐在后座深吸一口气,“你们来云南到底是想要做什么的?”

    突如其来的邀请,完美的行程,一切在这一刻都有了解释。他倒是不会因为滕时没有告诉他而生气,他知道滕时肯定有自己的考量,只是觉得有些不甘,明明自己也能帮上忙,却从事没有用武之地。

    滕时从后视镜里看向他,目光深邃如深渊:“你知道我和滕仲云的关系一直不好,对吧。”

    “我知道。”

    “他一直试图挑拨我和滕禹的关系,甚至有的时候不惜用自毁的手段,也要达到离间我们的目的。”滕时说。

    竟然是涉及滕仲云和滕时的父子关系。

    奚斐然微微顿了顿,点了点头:“是因为他想要挑选出一个能力最强的继承人?”

    “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后来发现无论怎样这种逻辑都说不通,选择最强继承人无非是想要公司越做越好,但是明明如果我和滕禹一起发展壮大,公司能更好,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且我根本无心做他的接班人,根本没有必要在我们两个中挑选。”

    上辈子的一幕幕血腥又荒谬的场景在滕时眼前闪过,那是他和滕禹滕玟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

    滕时微微吸了口气:

    “身为一个父亲,他真的没有一点由让他的孩子自相残杀,哪怕不从亲情上看,这种有损继承人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完全不符合他的行为逻辑,所以为什么呢?”

    奚斐然沉思半秒:“如果客观条件都无法解释的话,那么是主观?”

    “没错,”滕时的声音压低,“我怀疑他以前受过什么创伤或者重大打击,导致他对于人性极度不信任,并且在脱离了那种环境之后依旧没有纠正过来。”

    “如果人人安好,他反倒会觉得不适和恐惧,时刻处于紧张和不安之中,难以正常生活,他更希望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背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获得某种心上的满足和安定。”

    奚斐然不可置信:“还有这样的脑回路?”

    “是的,”滕时说,“心学是一门太玄奥的科学,我也说不明白,所以请教了方博士才得出的这些结论。这次,就是来做个验证的。”

    窗外的景色闪过,车子进入盘山公路,一圈圈驶入大山深处,层层叠叠的绿扑进视野里,仿佛深渊巨口将人吞没其中。

    “前些日子我查出来,滕仲云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曾经带着他住在云南这边,所以我拜托阿槿提前来探查。滕仲云对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如果我贸然前往肯定会打草惊蛇,所以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假装旅游来做个幌子。”

    滕时看向奚斐然,目光柔和了几分:“抱歉拉上了你,以后我会把这次旅行补偿回来的。”

    奚斐然:“马尔代夫双人七天游,其他免谈。”

    滕时笑了起来:“行,给你记账上。”

    他双手握着方向盘看向前方,轻声说:“我不能容忍我的后半辈子都有他在我的人生里从中作梗,塑造人性格的最重要的时期就是童年,我必须弄清楚滕仲云的童年发生过什么。”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自己最在意的人。

    滕禹、腾玟,还有奚斐然,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任由事态发展,总有一天会在滕仲云的操作下变成上辈子你死我的局面。

    感情是脆弱的,再亲密的感情也抵不过三番五次的挑战。

    绝不能给滕仲云再挑拨的机会了,这辈子他身边的人,一个也不能少。

    奚斐然看着前排滕时的侧脸,认真道:“我会帮你的。”

    滕时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向后伸递给奚斐然。

    奚斐然接过来,只见照片上的穿着粗布衣服,目光阴鸷,小小年纪眼神里已经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冷意——这是滕仲云小时候的样子。

    第104章 舍不得

    车子驶入云南的崇山峻岭之中,一侧是树,一侧是悬崖,悬崖下面是海洋似的树林,一眼望不到边际。

    滕时的车子开得很稳,哪怕是盘山道也开得没有一点让人眩晕的感觉。

    为了防止被监控录像拍到脸,他让奚斐然坐在后排,自己则戴了一顶鸭舌帽,帽檐压下去,脸颊的流畅的线条就凸显了出来。

    奚斐然坐在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从这个角度他不担心滕时会发现,于是视线就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滕时的鼻梁很高,乍一看上去有种很锐利的感觉,但他的眼睛偏偏又是一双柔和的桃花眼,完美的把那种逼人的锋利感中和了下去,唇不薄不厚,形状很好看,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个向上扬起的三角。

    奚斐然很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但是显然现在滕时的心情不太好。

    奚斐然又低头看向自己手里,滕时刚刚给他的滕仲云的照片。

    哪怕是童年时期,滕仲云的嘴角都始终是向下的,嘴唇薄而平,和滕时几乎完全不像,但是鼻子的部分又出奇的相似,眼睛的细节不像,但是骨骼走势很雷同。

    整个人给人一种很阴鸷的感觉,仿佛一只随时准备攻击人的小野兽。

    总体来看,滕时应该长得更像他妈妈。

    奚斐然说:“你和滕仲云长得不像。”

    滕时从后视镜里抬眼看他:“确实。我们三兄弟里,长得最像滕仲云的应该是腾玟,然后是滕禹,最后才是我。”

    奚斐然回忆了一下滕玟,以前不觉得,现在这么一说,他好像真的有点像缺心眼版的年轻滕仲云,因为成天吊儿郎当嘻嘻哈哈,所以让人完全忽视了他和滕仲云长得像的事实。

    奚斐然看了看滕时,心有余悸:“幸好。”

    滕时被他逗笑了,又反过来逗他:“我要是长得不好看了,你难道就不让我养了?”

    奚斐然心道,不会,只是那我就得加倍喜欢你,才能抵消对你相貌的抵触。

    他正想着,忽的手机响了。

    奚斐然接起来:“喂?……您好……久仰久仰……可以的,但是这个月我恐怕不行了,下个月月初可以吗?……好的谢谢您,到时候再联系。”

    滕时笑着问:“谁啊?”

    “东方台的记者,”奚斐然平淡地把手机放回口袋,“说想要采访我。”

    滕时微微吃惊:“自动驾驶自行车那个设计?”

    “不是,那是去年了,这次是AI智能情节查重器。”奚斐然无奈一笑。

    “前几个月周琦参与拍摄的那个电视剧不是因为剧本涉嫌抄袭,被网友质疑来着,梁晨哥来跟我诉苦,我灵光一闪就做了个查重的软件,可以自动提取当前市面上50年内所有电视剧的情节并概括,一键查重,已经有好几家影视公司找到我了,要报道我的电视台也来了不少。”

    奚斐然叹了口气:“阿时,你能不能对我上心点,电视台都比你懂我,你还是我的监护人呢。”

    滕时愕然半晌,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唔,你一直不用我操心,我一时就忽略了,我的错。”

    奚斐然倒是大度:“不怪你,你事业做得那么大,平时也忙。”

    滕时被他说得有点内疚起来,这些年来奚斐然一直是神童一样的存在,太让他省心了,久而久之就让他养成了“这孩子不用我管也很优秀”的习惯。

    现在看来,这种习惯的养成并不是什么好事,他不知不觉的错过了很多,也忽视了很多。

    有的时候,他甚至和网友聊的频率都比和奚斐然聊的多。

    是啊,细想下来,他和S聊天的深度和广度,都几乎超过跟奚斐然的交流。

    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S这个朋友再投缘也毕竟是朋友,奚斐然是家人,本该更亲近的。

    “以后有什么事都多跟我聊聊,”滕时捡起掉在地上落灰的监护人自觉,清了清嗓子故作自然道,“我想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也让我夸夸你。”

    奚斐然歪头微笑:“好啊,以后我有什么事都告诉你。”

    择日不如撞日,滕时趁热打铁重建自己作为监护人应该有的关心,问道:“考上大学了,之后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奚斐然沉默了一下,道:“我想出国。”

    滕时顿了顿,握着方向盘的手似乎紧了一下,然后淡然地笑起来:“出国好啊,想去哪个国家。”

    “J国。”奚斐然回答得很干脆,仿佛早就做好了决定,“我想去J国学习人工智能和仿生大脑技术,导师我已经选好了,就是当初梁晨推荐的森教授。”

    “哦。”滕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本以为奚斐然距离羽翼丰满还早,却没想到时光飞逝,回过神来,曾经半夜躲在被子里呜呜哭的小家伙已经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准备离开巢穴去闯荡了。

    “J国挺好的。”滕时让自己站在非常客观的视角上,为奚斐然深入分析了一遍J国的学术环境,还有现在AI技术的成熟度,最后连风土人情也涵盖其中。

    奚斐然点头:“嗯,我也觉得J国是最好的选择。”

    滕时的喉咙有些发紧:“可是你刚考上了A大,怎么着也得在国内学两年再交换吧。”

    奚斐然:“我已经问过了,A大有专门的项目,如果提前和J国的导师联系好,大一下学期就能直接过去,一边在J国跟课题,一边把A国的课程通过网课的形式双修。”

    滕时许久没说话。

    奚斐然紧紧盯着他紧绷的侧脸,轻声问:“阿时,你是舍不得我吗?”

    此话一出,滕时压抑在心中的情绪差点没绷住。

    他本以为自己是一个绝对性的人,性得几乎有些冷酷,但是现在他才意识到不是的。

    奚斐然出国意味着他要在学术上有突飞猛进的进步,而这样的进步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尽早能有足够的实力,站到滕家的对立面上去,和滕仲云抗争复仇。

    滕时今日才意识到,距离奚斐然离开滕家已经不远了。

    他已经成长到不再需要自己的庇佑,要靠自己打出一番事业了。

    十六岁。

    怎么这么快啊。

    脑海中闪过这么多年的一幕幕,小小的白团子每天趴在窗台上等他回来,在自己晚归的时候亲手给自己煮面,做出会唱歌的小机器人送他当生日礼物,在自己难受的时候用温热的手揉按他痉挛的胃,去大学里早早守在宿舍门口给他送零食,身上时时刻刻帮自己备着奶糖……

    记录身高的刻线从门框的中间一条条向上,直到划到最高处。

    衣柜里的衣服从童装小号直到西服正装。

    记忆中的孩子从稚气未脱,朝着他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脱胎换骨,直到长成今日成熟俊朗的模样。

    滕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依赖他孩子,已经长大了,他有自己的路要走了。

    “有什么舍不得的,”滕时艰难又短暂地扬了扬嘴角,“能出国当然得出,是好事。”

    奚斐然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

    没有人知道他刚才看似淡然的各种交流时,心里有多难受,就像是被万箭穿心似的痛着。

    他几乎没有办法正式离开这个话题,却硬逼着自己做出兴奋期待的样子和滕时聊下去。

    他知道自己必须得向前走,杀死亲生父母的仇他不可能不报。

    但是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也在低吼着:

    说啊,说你舍不得我。

    只要你说出这几个字,或许我就会为你留下来。哪怕只是多停留几年……

    但是滕时没有说,他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露出淡然的微笑,即便那笑容后面藏着翻涌的情绪。

    是啊,他就是这样的人,永远为了我好,温柔却又克制着。

    许久,奚斐然才逼着自己松开紧咬的牙冠,仿佛认命似的,垂下了眼帘:“好,我知道了。”

    他放开手指,掌心已经全是深深的指印。

    车子逐渐行驶到平稳地带,前面貌似是一个小村子,远处飘着袅袅炊烟。

    “我的导航到这里就到头了,”滕时关掉手机导航屏幕,“我只知道滕仲云在这附近住过,但是具体是哪里不知道,接下来只能靠我们自己问了。”

    前方的小村落静静地看着坐落在山中,右侧一条涓涓细流,一直蔓延到村子里面,这里应该是类似河谷一样的地方,地势相对平坦。

    奚斐然收拾好了情绪,顺着窗户往外看了看:“进村子看看吧。”

    车子启动,向着小村子里驶去。

    周围不时掠过几座农村的小楼,外墙都能看出一块块垒起来的砖,看起来建得很粗糙,房子有明显的南方特点。

    “滕仲云小时候真住在这深山里?”奚斐然打量着周围。

    滕时:“根据我的调查,滕仲云的出生地在北方,六岁之前一直跟着他母亲住在山东,六岁之后才因为他父亲的缘故搬到了云南。”

    奚斐然注意到他没有叫爷爷奶奶。

    滕时似乎猜到他所想:“他们去世的都很早,我没见过。”

    奚斐然点点头。

    “当初滕仲云不知道为什么甚至不愿意承认他们的存在,说自己是孤儿,后来还是我姥爷调查了他的身世才知道他有父母,但也就只有出生记录和父母名字而已。”滕时说,“就是凭着他父亲的名字,我才查到了这里。你猜他父亲是做什么的?”

    车内凝固的气氛已经逐渐缓和到了平日的水平,奚斐然问:“是什么?”

    滕时:“军人。”

    奚斐然有些惊讶,刚要说话,下一秒却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扑——车子一个急刹,惯性差点让他的头磕到前座。

    一条破布编成的彩绳横拦在了车子面前,两端分别被两个村妇拽着。

    “停一下停一下!”

    平地忽的冒出七八个村名围住了车子。

    为首的黄牙老头咚地一声趴在了车窗上,对着驾驶座上的滕时咧嘴笑:“老板,给个红包。”

    奚斐然没见过这阵仗,只觉得莫名其妙:“不年不节的给什么红包。”

    啪!

    有一只带着灰泥的手掌拍在他的后座车窗上,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对他怒目而视:“不给红包就想从我们这过?懂不懂规矩?”

    穷山恶水,深山里有没有政府管,自然就滋生了各种乱象。

    “这也太肆无忌惮了!”奚斐然愤怒地就要打开车门去和他们论,被滕时一把拽住了:“没事,正好需要他们帮忙。”

    奚斐然不解。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是最容易的。”滕时对他微微一笑,摇下车窗,对外面道:“路过打扰了不好意思,给多少红包合适?”

    黄牙老头上下打量他一遍,竖起两根手指:“至少二十!多了不限。”

    一般路过都只收5块,这车里两人光鲜亮丽,一看就是有钱人,得狠狠宰!

    滕时胳膊肘搭在车窗边,笑了:“二十?”

    老头瞪眼,又把两根手指向前一怼:“一人二十!”

    “这样吧,”滕时抽出钱包,慢条斯礼地从里面拿出五张红票,“我来这正好有点事要问,如果能帮我解答,这五张你们拿去分怎么样?”

    周围传来了轻微倒吸凉气的声音,村民们眼珠子都瞪圆了,老头和老太太一年到头都见不得这么多钱,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滕时向后一伸手捏了捏,奚斐然回神,立刻把照片递给他。

    “这个人,”滕时把滕仲云童年的照面展示给周围的所有人,“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印象。”

    他刚拿出照片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围了上来,谁都想抢这500块钱,可当看见了滕仲云的照片,那些刚才急不可耐的村民们忽然如避蛇蝎般哗啦一下向后退去。

    “我们没见过这人!”黄牙老头拼命摆手,冲过去拽走拦路的绳子,让出大路,“你们快走吧快走吧!”

    奚斐然皱眉。

    “我们都没见过!”“谁都没见过!”

    “快走吧!别问了!”

    拦路的村民们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晦气的东西,竟然在转瞬间都纷纷散去了。

    刚才还拥挤不堪的小路瞬间就恢复了空无一人的盛况。

    滕时回头看向奚斐然,弯起一双桃花眼:“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奚斐然心下了然:“下车?”

    滕时直接把车停在了一处空地上,下车之后带着奚斐然问了几家,终于找到了一家愿意接受他们住宿的人家,便拎着行李住了进去。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你确定住在这里就能找出真相吗?”关上客房的们,奚斐然低声问滕时,“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让他们这么讳莫如深,会有人开口吗?”

    滕时笑眯眯地抖了抖自己的钱包:“我刚才在拿500块钱的时候,故意露出了我钱包里的一沓票子。”

    奚斐然依旧有些不确定。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滕时揉了揉僵直的腰,一屁股坐在了大床上向后倒去,“等着吧,晚上肯定有人来找咱们。”

    第105章 劫财

    两人就这么在村民的家中住了下来。

    给滕时和奚斐然的房间很小,空地上放着一张桌子一个板凳,靠墙立着一个衣柜,只有一张床。

    “这家的位置很偏,在村子里背阳的一侧,估计是在村里没什么地位和势力的。”

    奚斐然把行李打开,摊开行李之后,他和滕时几乎没有什么站的地方了:“家里一共三个人,儿子儿媳和老爷子,儿子缺了一条腿,靠老爷子和儿媳,看样子生活得挺拮据,要不然也不会留咱们住宿。”

    滕时点点头,他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整个腰都是酸的,后背都麻了,干脆向后倒在了大床上,揉着腰,歪头懒懒地开奚斐然的玩笑:“进门的时候老爷子看了你好几眼,不会是看你人高马大,想把你留在这里当劳力吧。”

    奚斐然笑:“那我真被绑走了,你舍不舍得呀。”

    滕时的心脏微微一跳,像是被什么轻撩了一下似的,还没等他回过味来,奚斐然已经又转移了话题,边收拾箱子边问他:“饿不饿,要不要我去找他们要点吃的?”

    “还不太饿。”

    “那也得吃点,我这里有奶糖,你先吃一颗,要不该低血糖了。”

    一颗糖送到嘴边,滕时习惯性地张开嘴,甜甜的味道瞬间在口中化开。

    “阿时,”奚斐然看着他低声说,“只有一张床,晚上我睡地下吧。”

    滕时揉腰的动作顿住了。

    好像自从上次把纪宏弄进监狱,被他好好教育了一顿之后,奚斐然就成熟了不少,变得不怎么粘他了,也知道保持距离和分寸感了。

    但是有的时候,他却又总觉得这家伙好像不那么单纯,藏着什么心思似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琢磨出奚斐然的心思变得越来越难,滕时也分不清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凭感觉。

    单论现在,他觉得奚斐然实在是乖得让人心疼。

    “你一米八几的个头,那么小块地能躺下吗?再说山里晚上多凉?”滕时叹气,“睡床上。”

    奚斐然垂眸,不见喜怒地答了一声:“好,那我一定不挤你。”

    滕时按着腰笑起来:“你小时候睡觉就很老实,我知道……嘶……”

    手指也不知道按到了哪,后腰一阵酸麻,滕时没忍住微微抽了口气,刚发出声音,奚斐然的手就按了上去:“这里酸?趴下我帮你揉。”

    实在是累了,滕时艰难地翻过身趴在了床上。

    一阵阵困意袭来,他真是的开了太久的车了,精力用尽了。

    “下次让我开吧,”奚斐然有力的手揉按着滕时的后腰,“我在阿槿的车场练过模拟器,开得挺好的。”

    “模拟器能和真车一样吗,你还没成年,别着急碰车……”滕时的眼睛都闭起来了,奚斐然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手法,按得他整个腰的肌肉都一点点松了下来,说不出的舒服。

    忽然,奚斐然也不知道按到了哪个穴位,滕时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从后腰麻到全身,忍不住“啊”了一声。

    身后的动作一顿:“疼吗?”

    “不疼。”滕时摇头,“挺舒服的。”

    奚斐然:“那我多按按这里。”

    一阵阵酸麻席卷全身,滕时隐忍地咬住唇,却感觉整个人的筋骨都从后背舒展开了,忍不住舒服地小声叫了出来:“嗯……啊……”

    他一直低着头趴着,屋子里也没有镜子,所以根本没有机会看到此时奚斐然的表情。

    奚斐然紧紧盯着他的细腰,眼底的暗色翻涌,耳朵尖都泛着红色。

    手心下细瘦的腰不盈一握,仿佛只要他用力一搂就能将人整个搂入怀中,皮肤柔软细滑,后腰上两个腰窝清晰可见,随着他的揉按,微微颤动着。

    奚斐然的呼吸变得急促,再也忍受不了,豁然起身:“我去弄点饭。”

    滕时还沉浸在被按揉后腰的舒适中没反应过来,有点不舍得地动了动:“我还不饿。”

    奚斐然给他盖上了被子:“你先歇会儿,一会儿吃晚饭了我叫你。”

    滕时闭着眼重新安静了下来:“唔……”

    关上房门,奚斐然一直向外走到了院子里的最僻静处,终于扶着墙,呼出了一口浊气。

    下方的反应还在挺立着,他深呼吸好几次,又到水池边洗了好几把脸,才终于把火平息了下去。

    太危险了。

    滕时不知道,这些年奚斐然变得有分寸感又懂事,是怕他再因为这种事情生气伤身体,所以故意采取的短暂蛰伏起来的策略。

    真正厉害的人,都是极其能忍,又善于隐藏的人。

    奚斐然就是这样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摸清了自己对于滕时那种无法言明的心意。

    少年悸动已经在岁月的沉淀中,变成了某种更深的执念。

    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很快得到滕时,毕竟滕时对于这种事情非常排斥,所以他选择了一种新的方法:以退为进。

    他故意做出洗心革面的样子,和滕时保持适当的距离,再也不像从前那么粘他。

    同时又比以前更懂事更成熟,更加无微不至,一点点,让滕时变得逐渐离不开他。

    自己必须更谨慎才行,冷静下来的奚斐然对自己说。

    不能再这么放肆了,万一被发现,又是万劫不复,得循序渐进。

    *

    是夜。

    村子里没有什么路灯,一盏明月高高的在天上挂着,清冷的月光从窗帘后面投射进微弱的冷白。

    “不是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吗?”奚斐然低声说,“怎么都十二点了,还没有人来找咱们呢?”

    床很小,两人离得很近,近得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奚斐然规规矩矩地躺在属于自己的那一边,把大部分床都让给了滕时。

    黑暗中滕时侧头看向他:“困了就睡吧。”

    奚斐然强撑困意:“我还不困……下午这家的儿子做了两碗面要了我一百块,连个wifi都要了我五十块钱一个人,他们这么想要钱,为什么不能给咱们提供情报呢?”

    滕时:“因为咱们是外人,卖东西和出售情报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村里人都盯着呢。”

    “那咱们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便成人家内部人啊,这可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滕时说,“再等等。”

    奚斐然的眼皮开始打架,不一会儿,思维就开始不受控制的混乱了。

    “以前送你去学散打,功夫没落下吧。”临睡着前他听到滕时轻声问他。

    “没……一个打三还是没问题的。”奚斐然含含混混地答。

    滕时似乎微微笑了下:“那就好。”

    奚斐然根本没有意识自己睡着了,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多久,他只知道在谁得正香的时候,忽然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了——外面好像有人!

    那完全是第六感过于敏锐而导致的下意识惊醒,因为外面的声音并不大。

    “老李,这次你们家立大功了,一会儿分你一点。”

    来的似乎还不是一个人,是一群,能听到刻意压低但是交叠在一起的脚步声。

    “给我分多少?”这户人家的老爷子低声问。

    “一成。”

    “太……太少了!”老爷子急了,“他们可是在我家。”

    “在你家又怎么样?就凭你们三个人能拿得下那两个年轻男人?还不得靠大家!他们身上的钱多,分你一成就够你一年的了,快让开。”

    黑暗中,村中的村民悄无声息地靠近滕时和奚斐然所在的小屋,

    下一秒,为首的男人猛地撞开门冲了进去:“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当”一声巨响,男人就就倒在了地上——早就蹲在床上守候的奚斐然一铁锹砸中了他的脑袋。

    后面的村民们大怒:“奶奶的还敢反抗!”

    屋中滕时:“阿然!”

    仿佛一句发号令,奚斐然大叫一声从床上一跃而下,和村民们缠斗在了一起,手中的铁锹凶悍无比,瞬间又敲倒了两个人。

    他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左砍右劈,一个人生生把十几个村民逼退到了屋外。

    “谁想死就来!”奚斐然一声暴喝,声音几乎在空荡的山谷中形成了回音,他身材高大,夜里只穿了一件背心,浑身肌肉线条凸显出来,气势强悍凶猛地守在门口,一时周围人都围在房子外,被他的气势震慑到,竟无人敢上前。

    为首的一个村民咬牙:“你就算能打又能坚持多久!和整个村子做对,你们以为能安然出去?”

    “这就是你说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奚斐然侧头低声咬牙,“原来是这个勇法。”

    滕时在他身后笑意盈盈:“挺厉害的嘛,不枉我以前花花那么多钱给你找老师。”

    奚斐然:“……”

    众村民只看见白天那开车的俊美男人从气势强悍的少年身后走出来,他神色坦然自若,并没有因为半夜被袭击而显得狼狈,嘴角反而带着淡淡的笑意。

    “辛苦大家大半夜跑一趟,”滕时微笑着环顾四周,“但是我确实没有把钱拱手交出去的打算。我之前说了,谁要是能提供我想要的情报,钱少不了,所以,有谁想说吗?”

    那淡然中带着嚣张的态度简直能把人气疯。

    村民们破口大骂:“你以为你是谁,还想从我们这买情报!这是我们的地盘!”

    “就是!根本没有你们提要求的权利!”

    “这里天高皇帝远,没有人管的了!你就说你们是要钱还是要命?今晚必须选一个!”

    奚斐然的额头上有冷汗滚落了下来,他虽然能打,也有足够的自信能解决七八个人,但是正如村民们所说,他们有整个村子的后援,自己和滕时是绝对不可能用硬拼的方式闯出去的。

    怎么办。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的传来了震耳欲聋的车喇叭声。

    一辆小现代以几乎贴地起飞的速度,车轮一路扬着烟尘从村口疾驰而来,猛地停在了老李家门口,车上下来一个人,挥着手冲进了院子里:“快停下!快停下!”

    见到那人的一瞬间,刚才还凶恶的村民们瞬间变脸,各个乖巧拘谨起来:“村主任!大半夜的您怎么来了?”

    “哎呀!这是误会!误会!”村主任顾不上他们,直接拨开人群冲到奚斐然面前,扑上来一把拉住了他身后滕时的手,“让您受惊了,我们村里的人一时情绪激动,让您见笑了。”

    滕时微微笑着,从容地和他握了握:“没事。”

    村主任脸上陪笑,下一秒猛然回头,对着身后目瞪口呆的村民们怒吼:“这是我们村的贵客!你们这都是干什么呢!赶紧道歉!”

    第106章 过往

    奚斐然被这种展开弄懵了,紧接着门口小路上又是急促的刹车声,在村主任之后又有三辆车呼啸而来停在了门口,下来的全都是村主任带来的干部。

    局势瞬间逆转。

    奚斐然目瞪口呆地看着刚才还剑拔弩张地村民们在干部们的斥责下立刻没了嚣张气焰,如同一群被拔了毛的大公鸡,咕咕哝哝低头认错后,忙不迭地簇拥成一团跑了,只剩下老李一家三口在墙角畏畏缩缩。

    奚斐然哑然半晌后就了然了,微微侧头:“你不是最不喜欢用你姥爷的身份吗?”

    “架不住好用啊。”身后传来滕时略带无奈的笑意,“当初救你的时候不也是用了这方法。”

    权利与身份,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用的,是比金钱还要锋利的刃,放在正确的人手中,就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滕时一定是在确认滕仲云的过往后,就私下联系了村主任。

    像这种穷乡僻壤的小地方的村主任,接触过的最大的领导也就是县长了,哪里听过靳书记这种级别这么大的头衔,肯定都吓懵了,恨不得把滕时当皇帝供起来。

    奚斐然侧头看向滕时,滕时俊美的面容在月光下明润如玉,神色淡然。

    他没有在一进村就立刻叫村主任来跟村里人表明身份,而是在夜深人静村里人意图图谋不轨的时候才忽然让村主任杀出来,带着一群能震慑所有村里人的帮手。

    这样的大动作足够有威慑力,一击必杀,这样一来,村民在短时间内绝对不敢对他们再有什么想法。

    短短几个小时内,做出这么多安排,这份脑力和魄力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把村民都轰回家之后,村主任带着他的大队人马对滕时和奚斐然连连道歉,又盛情邀请他们到村口最好的招待所去住。

    滕时婉言谢绝了,说老李家招待得不错,今晚就不挪了,又嘱咐村主任,自己和弟弟本次来是私游,不想太招摇。

    村主任立刻会意,表示决不会多嘴多舌,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走吧。”滕时揽住奚斐然的肩膀拍了拍,“回去睡觉。”

    奚斐然跟着他往房间里走去,临进屋子的时候,特地回头看了一眼躲在角落里的老李一家人,微微一笑。

    那笑容绽放在俊美的容颜上,莫名让人生出一股寒意,带着某种点到为止的意味深长。

    三人齐齐一个哆嗦,老李儿子吓得拐棍都差点掉了,哪里还敢再有什么歪心思,心中连连悔不当初。

    *

    等到重新洗漱上床,已经是凌晨十分了。

    山谷中的夜晚仿佛被城市的夜晚要更安静许多似的,窗外隐约有虫鸣,奚斐然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小心翼翼地侧头看向背对着他躺在一旁的滕时,滕时的呼吸清浅绵长,像是睡着了。

    奚斐然忽然有种想要搂住他的冲动,把滕时抱在怀里,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只和他紧紧挨着,一直到天亮。

    “阿然。”忽的,滕时轻轻开口。

    奚斐然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得差点抖了一下,勉强故作镇定:“怎么还没睡。”

    滕时叹了口气翻过身来:“想你这个小混蛋呗。”

    奚斐然的魂魄都颤动了一瞬,开口时却依旧是平静的:“想我什么?”

    滕时欲言又止,白天在车上奚斐然说要出国的事情就像一根针一点点扎进了他的心里,心里有其他的事情的时候还能忽略,夜深人静了,那种感觉就无法忽视了。

    他从心底里希望奚斐然出国接受最好的教育,却又真的舍不得。

    滕时算是体会到了当家长的不易,却又感觉这种情感似乎又不止于此。

    很多想说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个来回,最后却只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

    “等出国之后,有什么事记得给家里打电话,”滕时又翻了回去,半晌补充道,“……视频也行。”

    黑暗之中沉默许久,奚斐然低声道:“哥,你是舍不得我吧。”

    滕时没说话,只当自己睡着了,却只听背后忽的作响,然后一双手环住了他的腰。

    “我也舍不得你。”奚斐然紧贴着他的背上,低沉的嗓音带着浓重的留恋,宽阔的手臂将他整个人都圈在了怀里,在他的颈窝处蹭了蹭。

    滕时的身子一僵,觉得不妥想要挣开,却闻到了奚斐然身上淡淡的清香味。

    从小到大,除了母亲房间里的茉莉香,这是他第二喜欢的味道。

    背后的男人,是自己从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小不点养大的。

    自己容忍过他年少时的任性,容忍过他青春期的叛逆,难道还容忍不了他一个拥抱吗?

    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奚斐然半夜做噩梦哭醒,滕时于是抱着他睡一整晚的场景,不过这次,人物调换了位置。

    等奚斐然长大成人,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样一起相拥而眠的机会了。

    滕时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滕时是被一股浓郁的小米粥香气唤醒的,睁开眼发现奚斐然已经不在床上了。

    他穿上衣服走出去,只见老李一家三口都在忙活着做早饭,见到他立刻恭敬地问好,跟昨天接一碗热水都要收十块钱的情景简直天壤之别。

    “起来了?”奚斐然正帮忙把小米粥端上桌子,对滕时一笑,“洗洗就过来吧,怕别人熬的粥软硬不合你胃口,这小米粥我亲手熬的。”

    在别人家里还要亲手熬粥,滕时哭笑不得的同时,心里又像是被轻柔地拂过似的。

    他收拾完了坐下来,只见桌上除了小米粥还有肉包子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主食和凉菜,几乎到了村中满汉全席的程度。

    “两位贵客,昨天你们是不是要打听那个照片里的小男孩的事情?”瘸腿小李一边给奚斐然乘粥一边殷切地问,“其实啊,你们说的那个人,我们村里人都认识。”

    奚斐然和滕时对视一眼。

    奚斐然把粥递给滕时,对小李道:“麻烦您知道多少就告诉我们多少,您放心,报酬少不了。”

    “哎呦不敢当不敢当,”小李的笑容一下就灿烂了,“不过您也确实是运气好,这村里没有人比我们李家更了解他们家了,因为我们和这家是邻居,他就住我们隔壁,你们看,顺着窗户往那看,那间废房子就是他们以前住的地方。不过最了解他们家的还是我爸,爸,你跟贵客说说。”

    七十多岁的老李头发不剩几根,牙齿也掉了不少,思维却还很清晰:“我其实对他爸比较熟悉,那家伙姓滕,叫滕坤,跟我差不多同岁。”

    从老李的有点漏风的叙述中,奚斐然和滕时大概知道了滕仲云的父亲,也就是滕坤大概的身份。

    据说滕坤第一次出现在落雨村的时候,是一个夏天。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和他一起的还有一队同样强壮的男人,一共七个,他们开着皮卡,一个个肌肉分明身材健壮,一到村子里就立刻租下了一间空置的大院子,整个队伍一起搬了进去。

    他们平时不怎么和村里人交流,白天里就在院子里喝酒吃肉打牌,村里的人离好远都能听到他们大笑划拳的声音。

    他们好像没有什么纪律,却被某种更深的东西捆绑在一起,相互称兄弟,关系非常紧密。

    有时候,院子里也会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金属碰撞在一起的咔咔声,有小孩好奇扒墙头去看,发现是他们在屋子里打架。

    那其实不是打架,而是演练。

    双方各持短刃,七人轮流对战。

    后来又有人送饭的时候偶然看见,这些人在院子里摆满了各种枪支弹药。

    “起初我们以为他们是部队的军人,”老李眯着浑浊的眼睛回忆着,“他们会经常做各种训练,还会每天清晨绕着村子跑步锻炼身体,但是又感觉不像,哪有军队纪律这么散漫的。”

    奚斐然看了滕时一眼,后者道:“所以,是雇佣兵?”

    “对,就是那种收钱办事的兵,可能以前是正经军队里的,觉得军队赚的少或者纪律森严,又或者犯了事,就出来单干了。”老李说,“这是我们村里人后来才打听出来的。”

    滕时点点头,对奚斐然说:“对上了,我去查过滕坤的档案,他原来在部队里,后来因为多次斗殴而被开除,应该是在那之后,他就加入了雇佣兵团。”

    奚斐然心道,打架斗殴,滕家暴力的血统还真是一脉相承,幸好没传到滕时这。

    老李说:“他们来我们这,应该是有任务,把这里当个临时歇脚点,我们这里靠近边境,又是附近唯一一个村子,想想也正常。”

    这帮人一直在村子里住了两周,忽然有一天早上起来,村里人发现他们全都消失了,东西全都带走,车也开走了。

    村里人都以为他们是离开了,没想到一周之后七个人又回来了。

    这一次他们身上都或多或少带了点伤,脸上的表情倒是都不错,像是办成了什么事。

    七个人在村子里修养了一周,然后就又走了。

    “后来我们在新闻上看见,F国某个军火商的仓库被炸了,当时我们村没有人联想到他们,但是后来……”老李喝了口水。

    “后来他们几乎每年都要来一次我们村,每次都是住上一两周,然后离开一两周,再回来休息一阵,又离开。而每次他们离开之后,新闻上都会有事件发生。”

    “不过我们也不关心,他们做他们的,我们活我们的,互不干涉。”

    奚斐然心下了然,必然是这个雇佣兵团每年都会接边境这边的业务,或许就是以边境业务为生的。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七年。

    七年的时间,雇佣兵已经和村里人熟悉了,也不像从前那样七个人只互相交流、不和村里人说话了。

    有的时候,他们也会溜达出来,在村子里或者山里到处走走坐坐。

    老李就是这个时候第一次和滕坤说上话的,那天他从山上回来,就看到滕坤坐在小河边的岸上,一个人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高山和小河出神。

    老李那时候年轻,又是个闲不住的性格,忍不住上前搭话,问他在干什么。

    “我在看山河绿树,真美。”滕坤对他说,眼底全是感叹,“以前我当兵的时候被分配到沙漠那边,一年四季都只能盯着黄沙,人都盯得麻木了。”

    “美吗?我从小生活在这,都看习惯了。”老李一点都不觉得这破山坡水有什么好看的,倒是觉得他更有意思,“你们这次呆几天?”

    “十三天。”滕坤目不转睛地盯着山水美景,“不过我正在想,今年我们就是最后一次任务了,要不在那以后把老婆孩子都接到这边来。”

    “你还有老婆孩子呢!”老李惊讶,“在哪呢?”

    “北方呢。”

    “哟,那可远,”老李啧啧,继而又笑着揶揄他,“我还以为你们七人小团体要在一起一辈子呢。”

    滕坤拔下身边一颗蒲公英,笑着吹散了:“我们确实关系非常好,不是家人胜似家人,如果不是他们,我现在可能早就活不下去了。就算是以后不干了,我们也还是兄弟。”

    老李不懂得他说的那些兄弟情,于是挑自己懂的说:“哎,你孩子多大?你到时候想住哪?我家旁边就是空地,你可以在那建,给村主任送两条烟,没啥办不了的。”

    ……

    村民们都已经熟悉了雇佣兵团消失几天又回来的常态,所以这一次他们又忽然消失的时候,没有人太在意。

    大家都以为会像往常一样,过几天他们就会又出现,但是没想到这次,事情出乎意料。

    雇佣兵团离开的第二周,依旧没有回来的意思。

    第三周,依旧杳无音信。

    直到第四周,就当所有人都猜测这次雇佣兵团是不是做完任务直接就走了的时候,那天傍晚,有人回来了。

    天色渐暗,人影都被拉得老长,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村里的张姐刚才地里忙完准备回家,忽然感觉背后有人重重拍了一下她肩膀。

    她回头,只看到一个血人站在她背后看着他。

    那人浑身破烂不堪,全身几乎完全被血糊满,双眼怒目圆睁瞳孔涣散,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杀光”,仿佛一个怪物。

    张姐吓得惨叫一声差点没晕过去,连滚带爬地回去叫人,而她身后的血人也终于精疲力尽,晕倒在了路上。

    村里人全都被惊动了,大家把人救回来洗干净,发现是滕坤。

    这一次,七个人里,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

    第107章 好饿

    滕坤,也就是滕仲云的爸爸,当时还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小伙子,身强体壮。

    和他的六个雇佣兵兄弟一起潜入边境深山接活,明明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而且持续了好几年,但是这一次,回来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回来的时候他浑身是血,一拍张姐肩膀差点没把人吓死,”老李浑浊的双眼在回忆过往的时候微微眯起来,“当时整个村的人都被惊动了,大家七手八脚把他送到村医家,把身上的血水都弄干净了,才发现……”

    老李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发现什么?”奚斐然急着问。

    “发现他的小腿上有很大一个伤口,”老李深深呼出一口气,用手比划了一下,“用刀割的,除此之外没有致命伤,只是人瘦了一大圈。”

    滕时和奚斐然疑惑地对视一眼。

    “精神也受到了严重刺激,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滕时:“那后来呢?”

    老李半仰起头,又陷入了回忆。

    在县城医院里修养了一个月,滕坤才可以下地走路。

    身体虽然算是恢复了,但是精神却一直不太好,像是受了刺激,一直神经兮兮的,任何人要接近他,他都露出非常大的敌意,好像别人要害他似的,在医院里也惹了不少的麻烦。

    好在他的智力还在,自己付了医药费后,又重新回到了村子里,之前雇佣兵们住的那个小院子。

    “他把自己关了起来,一连好几个月,”老李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大家都知道他们兄弟七个关系好得非比寻常,估计是出了非常凶险的事情,才只回来了他一个,他肯定受了不小的刺激,大家都很同情他,时不时给他送点菜什么的。”

    “不过无论大家怎么打听,也没有打听出来发生了什么,滕坤的脑袋时好时坏,有的时候还会发疯,在院子里砸东西骂人,哪怕清醒的时候也讳莫如深,不出门也不和别人说话。他那六个兄弟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奚斐然:“也没有他们的亲人来找过?”

    老李摇头:“没有,估计他们出任务的地点都是瞒着家里人的。”

    奚斐然点头。

    “时间长了,村里人对他的同情就消磨没了,也不给他送东西了。说不出来为什么,大家都觉得他有点奇怪,隐隐有点怕他,要不是他还交得起房租,都差点要赶他走了。”

    “我那时游手好闲,没个正经营生,但是做饭还可以,村里的招待所或者村办公室隔三差五有客人就会请我去当厨师做饭,滕坤不知道从哪听说了,有一天我路过他那的时候,他忽然开门露出个脑袋跟我搭话,让我以后每天做好饭了给他带一份,他给我钱。我想想也没什么不行,就答应了,之后每天都带着保温盒去给他送饭。”

    “一来二去,几个月下来,我们就熟了。”老李喝了口水,看了滕时一眼。

    滕时知道接下来才是正题。

    从那一刻起,老李成为了唯一和滕坤有接触的人。

    “说了这么半天肯定累了,”滕时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钞票,放在了老李面前的桌上,“请您晚上喝酒。”

    老李浑浊又精明的眼底一闪而过一抹喜色,连连推拒:“哎呀您是贵客使不得使不得!”

    一旁的儿子和儿媳也一个劲儿的说不用,但是眼睛都移不开了。

    “收着就行了。”奚斐然在一旁开口,“继续吧。”

    明明是这间屋子里年龄最小的人,但是奚斐然的举手投足间却有种震慑人心的气场,让人几乎能感觉到一种压迫感,忍不住按照他说的做。

    老李赶紧点头,让儿子和儿媳把钱收了。

    滕时不由得微微侧目看向奚斐然,自己也不记得怎么着重培养过奚斐然这方面气质,怎么就长出了这种强者风范,天生的?

    啧,不错。滕时觉得自己竟然有点坐享其成,捡漏的感觉。

    老李不再打马虎眼,又继续说了下去。

    “滕坤的脑子其实也在一点点变好,他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神经兮兮的,恨不得风一吹都觉得是有人在害他。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他那种神经的想法虽然还在,但是被他深深藏了起来,不那么明显了,他从一开始只从门口接饭,到后来让我直接送进屋,再到后来,他甚至会和我聊两句,让我坐一会儿。”

    “我能感觉到他已经恢复过来了,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多,结果有一天,他让我晚上带点酒来,他想喝酒。”老李吞咽了一下,“我带了酒过去,这次他留我一起喝酒,没想到他的酒量一点都不好,在他的醉话里,我终于知道了他们兄弟六个人死亡的可怕真相。”

    滕时微微坐直了。

    奚斐然:“别卖关子。”

    “是,是。”老李头本想再要点钱,看到奚斐然的眼神,忽的心里就打了个怵,他深呼吸一口,回忆起了那个让他记了一辈子的夜晚。

    四十多年前。

    月明星稀,冷清的院子里久违的响起了喝酒划拳的声音,伴随着男人满是醉意的大笑。

    “你输了!喝酒喝酒!”老李喝得红光满面,大笑着拍桌,指着对面的人,“喝!”

    对面的滕坤眼神已经涣散了,无奈地笑着摇头,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整个人啪一下趴在了桌上,艰难地摆手:“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这就不行了,老哥你这酒量不行啊,”老李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搂住他肩膀,笑得醉醺醺,“按来说你们当兵的不是都挺能喝的吗,我记得你们七个当初在小院子不是天天喝……”

    老李的话忽然顿住了,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吓出一身冷汗,偷偷看向滕坤。

    滕坤趴在桌上,整个人烂醉如泥,眼皮都睁不开了,混混沌沌地傻笑:“能喝的是老三老五和老七,我不行的。”

    他主动提到了自己的兄弟们!

    老李的心跳忽然加快,他意识到这是自己能知道当时那六个人发生了什么的好机会,滕仲云醉得神智不清,随便套话,而且八成醒来之后什么都记不得。

    “坤啊,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老李的好奇心旺盛到了极点,凑到滕坤耳边小声问,“你们那六个人怎么了,为什么没回来?”

    趴在桌上的滕坤的身子忽的痉挛了一下,即便是在酒精的作用下,那种刻骨铭心的刺激依旧让他产生了反应。

    “都死了。”他含混地说,“全都死了。”

    老李心里咯噔一下,虽然预料到,但是听到他亲口说,他还是手心出汗:“怎么死的?”

    滕仲云被酒精冲的通红的眼睛微微睁着,喃喃道:“我们执行任务……途中遇到伏击。”

    在滕坤磕磕绊绊的醉话中,老李听明白了,他们一行人在遭到攻击之后,躲到了一处山洞里,那处山洞非常隐蔽且极深,怕被敌人追过来,七个人一路走到了洞穴最深处,本想着躲过搜查,却不成想天上忽然开始下大雨。

    他们在洞里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等到察觉过来的时候,洞里的水已经漫了上来,他们进来的路已经被水淹没了。

    几个人所在的山洞尽头的空间不过二十几平米,脚下的水一直往上升,好在这块空地是个斜面,几个人簇拥着站到了最高处,不至于被直接淹死。

    “怎么办?”老五问。

    老大说:“没事,等雨停,水就排出去了。”

    可是天不如人愿,这场雨足足下了三天,等到第三天的时候,水已经又上涨了不少,七个人只剩下是十平米的空间,而且身上带的食物也都吃完了。

    “等水排出去至少要十几天。”最懂地的老三分析,“咱们不能再等了,要不然得被饿死或者氧气耗尽憋死。”

    山谷深处,信号根本发不出去,几个人商量之下,决定让水性最好的试着从来时的路潜水出去叫人。

    但他们当时走到最深处足足花了一个小时,一个人潜水怎么可能潜那么久,就算是中途有空腔可以出来换气,但也不确定隔多远才有一个,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憋死,或者走错路再也回不来。

    可是他们没有别的办法。

    就这样,水性最好的老二被派了出去。

    剩下的六个人在漆黑的洞里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他回来,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两天,所有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气氛从一开始的平静,到沉默,逐渐变得焦灼。

    老大忍不住,又派了老五潜水出去。

    这一次,老五回来了,他说他没游多久就遇到了老二的尸体,被憋死的,尸体都泡涨了。

    水性最好的人,被淹死了,而周围的水位一点下降的趋势也没有。

    “可能是运气不好走错路了,”老大在沉寂的黑暗中借着微弱的荧光灯环顾众人灰白的脸,问,“还有谁想去试试的吗?”

    就这样,不想坐以待毙的老三老四也潜水去了,他们也再也没有回来。

    七个人只剩下四个,四个人不知白天黑夜,面对面,在只剩几平米的空间里无话可说,不知过了多久,最后的灯也灭了,空气中的氧气越来越稀薄,坐在地上能清晰的听到隔壁人肚子里饥饿的声响。

    “都怪你,”终于,老五精神紧绷到了极限,阴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如果不是你做出让我们进山洞的决定,我们现在也不会只剩下四个人。”

    滕坤和一旁的老七赶紧摸索着拽他:“别说了老五。”

    老大冰冷的声音在黑暗中更冷了几分:“当时后面就是追兵,你想被打死我没意见。”

    老五:“被打死也比饥寒交迫饿死在山洞里强!”

    “你什么意思?”

    老五霍然起身大骂,情绪瞬间崩溃:“你他妈害了我们所有人的命,我老婆还在外面等我,我他们再也回不去了!都是你害的!我们要死在山洞里了!我们要死了!我们死定了!饿死!最痛苦的死法!!我饿!!!我饿!!”

    接下来的事情滕坤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他只记得老五和老大扭打在了一起,曾经亲如亲兄弟的人,用尽全力想要杀死对方,他和老七根本无法插手,只能听着刀子咔咔碰撞在一起的声音,还有两人野兽般的咆哮。

    空气中逐渐蔓延出血腥气,两个饥饿到了极点的人在黑暗中疯狂的厮杀,从惨叫和逐渐变弱的声音来听,两人都受了重伤。

    “大哥!五哥!你们别打了!”老七哭了出来。

    “那就一起死吧!”老五发出了最后一声绝望的咆哮,紧跟着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滕坤和老七一起扑过去,在黑暗之中摸索,却什么也没有摸到——老五抓着老大一起坠入了水中。

    “只剩下我们了。”黑暗中老七颤抖地说。

    滕坤看不见老七的脸,他摸索着抓住了老七的手:“别怕,水会退的,再坚持几天,我们一定能出去。”

    七个人中,他关系最好的就是老七,几乎像他的亲弟弟一样。

    老七哽咽着摸索上他的脸,和他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哥,我相信你。”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滕坤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了他的脸上,他知道那是老七的泪。

    一天,两天,三天……

    起初两个人还相互加油打气,可到了后面,两人已经饿得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水依旧下去的很慢很慢。

    滕坤躺在地上看着虚空,一旁的老七沙哑地说:“哥,我饿。”

    谁不饿呢,滕坤做梦都在吃东西。

    他安慰:“再等等。”

    “我想吃肉。”老七轻声说。

    滕坤闭上了眼睛,在梦里,他回到了自己在北方的家。

    自己的媳妇正在给他做红烧肉,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香飘四野,连自己那性格古怪的儿子仲云也变得乖巧懂事,从锅里给他盛出来一碗端给他:“爸,吃肉。”

    他笑着接过来,却忽的手一抖没拿住,整个碗都撒了,滚烫的红烧肉撒到他的小腿上,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好疼!

    好疼!!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从梦中惊醒,就听到他这辈子听到过的最惊悚的一句话——

    “哥,”小七趴在他的腿边吸着口水,疯癫地用刀子切着他的小腿,“我太饿了,让我吃口肉。”

    刀尖已经刺入肌肉,正在拼命往下割,疼痛炸裂开来。

    滕坤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一把推开,然而小七已经饿疯了,就像是饿狼一样扑了过来:“哥我要吃肉!你让我吃一口!就一口!”

    “滚开!!滚开!!!”

    那是他最爱的小七,他当弟弟一样看的小七!!

    “可是我饿啊!”小七一刀刺向他胸口。

    滕坤崩溃了,他疯了一样地打掉小七的刀,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把他压在了地上,黑暗中他能听到小七喉咙里发出的嘶嘶声,还有他拼命蹬地的声响。

    泪水疯狂飚出,滕坤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苦嘶吼,却没有松手,直到不知道多久后,那些声音彻底消失,黑暗中重新寂静无声。

    几天后,水退了。

    滕坤踉跄着从山洞中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瘦了很多,但体力还不错,洞口明媚的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他挡住脸许久才放下握刀的手臂。

    沾满鲜血的刀子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刀刃早已卷得不成样子。

    滕坤弯下腰,捧起洞口的低洼处水坑里的水,洗干净嘴角,然后一步一步,向着山下走去。

    第108章 弟弟

    一席话说完,满桌都陷入了寂静。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老李的儿子和儿媳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段往事,儿媳实在承受不住,捂着嘴借口刷碗先离开了,老李儿子也跟着去了,桌边只剩下三人。

    奚斐然下意识看向滕时。

    滕时的容颜似乎比平时白皙的脸色还要更白一些,但是眼神却是沉静的,他坐在那里,淡然而坚韧,与破烂颓丧的小屋和阴森的过往之间仿佛又一层无形的隔绝,没有什么能影响到他。

    我在想什么,奚斐然想,他忽的有些哭笑不得,他竟然在担心滕时承受不了这样的家族故事。

    滕时是他见过的最强大的灵魂。

    在最危急最困难的情况下,在大家都惊慌失措的时候,他都不会有半点动摇,他是所有人在绝望之际最后求助的人,因为他足够强大。

    这些年来TR公司推出飞车后简直以坐火箭的速度疯狂发展,市面上几乎从未见过有哪个公司能有这样的野性和足够匹配的行动力,而这一路上遇到的困难和阻碍当然更是不少,来自对手的、市场的、政-府的……滕时全部一一化解,奚斐然从没有见过他的情绪出现过问题。

    我真是关心则乱了,奚斐然的眼神柔和下来。

    这些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滕时的依赖已经变成了保护欲,曾经的他需要滕时庇佑,但现在他越来越下意识的想要保护滕时。

    只可惜滕时不需要他保护。

    奚斐然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一种想要尽快成长的强烈冲动再一次躁动起来,烧得他五脏俱灼。

    滕时察觉到他的目光,回过头来。

    奚斐然忽然有种想要抓住他的手握住的冲动,生生克制住了,千头万绪压制下去,末了只是对滕时笑了一下。

    滕时不明就里,于是也淡淡一笑。

    “在那之后呢,”滕时从口袋里拿出滕仲云儿时的那张照片,按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我们还想知道关于他的事情。”

    老李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躲闪,其中掺杂着厌恶,深处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这个孩子,是个恶魔。”老李艰难地说,“比他父亲更可怕。”

    滕时和奚斐然对视一眼,当初他们在村子门口一拿出这张照片,周围的村民们立刻避而不及,连敲诈要钱都顾不上了。

    有什么能比吃人更可怕?

    奚斐然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钞票,放到了桌上推到老李面前。

    老李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把钱收下:“那次滕坤喝多了口吐真言之后,我就不太敢接近他了,他根本不记得说过什么,每天还叫我给他送饭,我一般都是放下就走。”

    “滕坤的身体逐渐恢复,但是因为心里藏着事,总有些神经兮兮的,还是和正常人不太一样,有的时候他会坐在他家的屋顶上,远远地看着他兄弟们出事的那片山,一看就是一整天。”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我去敲门送饭的时候,忽然发现他不在了。”

    老李看向滕时和奚斐然:“他走了。院子里干干净净,之前他那六个兄弟留下的东西也都不见了,不知道是被他处掉了还是带走了。”

    “村子里的人都猜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我却不这么想,我总觉得他有一部分灵魂留在了那山里,吃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一辈子都不得安生,回不去,也放不下。”

    “事实证明我猜的没错,大概半年后他忽然又出现在村口,这次回来还带着家里人。”

    老李抽了一口旱烟,回忆着:“他媳妇长得很漂亮,皮肤很白,眼睛很亮,和我们山里人不一样,他跟他媳妇说‘这就是我之前一直跟你说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这里四季如春,比北方强多了,咱们以后就住在这了’,他媳妇看起来不太情愿,估计是被他强行劝过来的,她手里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老李用手远远地指了指桌上的照片:“就是他。说实话,那叫仲云的孩子长得模样端正,起初大家都觉得挺可爱的,谁能想到之后……哎!”

    滕时看向奚斐然,对上了,滕仲云就是六岁时跟随母亲从北方迁到了南方。

    老李继续:“之前滕坤住的那个院子因为村里动土,拆得七零八落的没法住了,滕坤就换了个地方,租了我家旁边的那套带院子的房。我真是后悔死了当初给他提了这个建议,我打心眼里觉得他不正常,不想和他再有接触,但是也没办法,他们一家四口就这么在我家隔壁住了下来。”

    滕时的眉头忽的一皱:“等等?一家四口?”

    奚斐然:“不是三口吗,还有谁?”

    滕时的心脏忽的狂跳起来。

    老李莫名其妙:“啊?我以为你们知道。滕坤那媳妇来的时候挺着肚子,住下之后又过了几个月就又生了个儿子,他家一共两个孩子啊。”

    仿佛一道惊雷劈下,奚斐然和滕时都震惊了。

    “滕仲云有个弟弟?”奚斐然不可置信地看向滕时,后者摇了摇头,和他一样时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

    “是啊,叫什么来着……什么风……”老李敲了敲头,“记不清了,反正小名叫小风。”

    “然后呢?”奚斐然急问,“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滕坤干起了修工的活,村里有谁有什么电器坏了,就拿过去找他修,也算是个营生,但他本身好像有很多的存款,也不指着这些活赚钱,”老李深吸一口气,“不过他们住下不久之后,大家就发现那个叫仲云的孩子不太正常。”

    “怎么不正常?”

    “他太聪明了,村里的老师说他什么题都会做,几乎不用怎么学就能考第一,甚至高年级的题他也都是看一遍就会,但这不算奇怪的,毕竟聪明人也有很多,关键是,他好像没有感情和是非观。”

    “我记得有一次听说,他同桌的小朋友没有跟他打招呼就借用了一下他的橡皮,结果他直接掰断了对方的大拇指,被老师和家长抓过去质问为什么,他只说‘那是我的东西’,他既没有因为被发现而害怕,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内疚和后悔,平静得就跟他掰断人家大拇指是所当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似的!”

    “后来类似的事情又发生过好几次,学校就不留他了,劝他回家自学,那时候他的弟弟小风已经三岁了吧,他妈就每天在家带着他们俩。”

    “滕坤那时候也不知道干什么,经常往林子里跑,每天不着家,和他老婆的关系也越来越差,我经常半夜里听到他们吵架,还砸东西……哎哟真是,我猜啊,就像我说的,他放不下当初发生的那些事情,他被兄弟背叛,又背叛了兄弟,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太大,已经把他的脑子弄坏啦。”老李唏嘘不已。

    滕时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攥紧。

    “这个滕仲云真不是个省油的灯,”老李话音一转,“他在家休学之后,周围就怪事不断,先是我家养的鸡和兔子接连丢了好几只,后来邻居家的猫又丢了,我们一开始以为是黄鼠狼,放了好久的捕兽夹都没抓到,后来暗中装了监控才发现,竟然都是被这小子偷的!”

    “他妈的!”老李的情绪激动起来,“我跟邻居蹲守在监控前,等着他再一次对我家的兔子下手的时候,直接上门讨说法,结果你们猜发现了什么?”

    “这小子正把自己自己关在后院的柴房里,把兔子的四肢都固定在桌子上,用小刀一点点往兔子的肚子里捅,那兔子还是活的,他就在那欣赏着,还笑!我这辈子从没有听到兔子那么叫过,凄厉得让人不忍心听。那是纯虐待!这孩子就是个变态!”老李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他母亲在屋子里照顾小风,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大儿子都做了什么,听见我们的声音赶过来,看见柴房里他大儿子做的一切,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后来这小杂……滕仲云为了报复我们,还往我们的菜地里泼了石灰水,菜苗全死了,而且之后都不能种了!我们还找不到证据。”

    滕时沉吟片刻,他上辈子早就知道滕仲云的心问题,所以并没有太奇怪:“虐待动物、没有同心、缺少基本的情感……这都是反社会人格最典型的标志。”又问老李,“滕坤平时对孩子的态度是怎么样的?”

    老李不知道反社会人格是什么东西,听了后半句倒是懂,直叹气:“还说呢,他大部分时间不在家,在家的时候对孩子不是打就是骂,他自己都没弄明白怎么活,更何况对孩子呢,我感觉他甚至把孩子也当成假想敌,不过也是那小混蛋应得的……”

    滕仲云的童年在老李的叙述中已经大概在滕时心中成型:

    一个大概率天生反社会人格的孩子,又在很小的时候经历了搬迁的不稳定影响,导致了安全感缺失。母亲的经历又大多放在新生儿身上,对他有所忽视,最主要的是父亲受精神刺激的影响,每天对他进行“不能相信任何人”的熏陶和冷热暴力的轮番虐待,在这样的环境下,人不走向极端都不正常。

    而在这样的情境下家庭中的又一关键因素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滕时问:“他和他弟弟关系怎么样?”

    那个自己从未听说过的叔叔,会在滕仲云的人生中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这个嘛……”老李一时竟有些犹豫。

    奚斐然又要掏钱,但是没想到这次竟然误会了老李的意思,老李摆手:“不不不,我不是故意卖关子,你们给的已经够多的了,我只是不知道怎样形容。”

    “不着急,您慢慢说。”

    老李喝了一口水:“起初滕仲云对他弟弟和对那些兔子一样,他母亲一不注意他就把弟弟抱走,有的时候往水缸里按,有的时候倒挂起来,就是想看他弟弟哭的反应,后来被他母亲狠狠揍了几次之后就长了记性,不再明目张胆地伤害他弟弟了,反而走到哪都带着他弟弟,把他牢牢的拴在了自己身边,渐渐地,周围有谁想碰他弟弟都不行,他非常认真又尽心地把人保护了起来,又给他买糖吃又照顾他,变得对这个弟弟非常好。”

    奚斐然忽的感觉有点心虚,下意识看向滕时。

    他对滕时也是这种感觉,恨不得把他藏起来,走到哪都拴在身上,不想让其他任何人碰他。

    “这是为什么?”滕时有点难以解这种转变。

    老李摇头:“我也不懂。”

    “占有欲。”一旁的奚斐然摸了摸鼻子,“他把他弟弟当成了他的私人物品,只有自己能动。在这样一种压抑的生活环境中,有这样一个稚嫩又单纯的小生命,就像一张白纸。滕仲云发现自己迫于母亲压力不能伤害他,但是可以操控他的心智,让他完全的依赖自己,这样带来的心快-感远比虐-待他更强,所以他转变了策略。”

    滕时只觉得奚斐然还挺会分析,没察觉他的不自然,又问老李:“那他弟弟是什么反应?”

    滕仲云是反社会人格,这种缺陷有遗传性,会不会滕仲云的弟弟也是……

    “他弟弟很长正常,特别可爱又单纯的一个孩子,”老李不假思索,“他三岁前他哥欺负他的事情他都不记得,记事以后就是他哥对他好的样子,所以特别依赖他哥。”

    直到这个时候,一切都还算是正常。

    滕仲云虽然变态,但是还不足以到让全村人都如避蛇蝎的程度。

    而且本以为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肯定不好,但是按目前的情况看,竟然全然相反,兄弟俩的关系反倒非常亲近。

    滕时问:“之后呢?到底出了什么大事才让全村人都开始厌恶他?迫使滕仲云离开这里的?”

    老李抽烟的手忽然有些不稳,抽了好几口才沉重开口:“他妈要和滕坤离婚,说要带着其中一个孩子离开,真正骇人听闻的事情,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第109章 占有欲

    奚斐然不知道自己对滕时的占有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滕时被纪宏下药的那一夜,掌心炙热的温存开始的

    不,一定是更早。

    是从滕睡深夜里疲惫回家,还要摸摸他的头坐下来帮他一起把机器人拼装完……

    又或者是他伏案工作的时候胃病犯了,强忍着疼按着上腹一声不吭,却在自己扶他去床上休息的时候,忍不住把头靠在自己胸口……

    当你心疼一个人的时候,占有欲就暗暗生长起来了。

    奚斐然藏得很深,一面以被收养的身份每日和滕时朝夕相处,一面又披上S的马甲,以同龄人的身份窥探着滕时的内心。

    有的时候奚斐然也会觉得自己很病态,他就像是毒液一样渗透到滕时的生活中,让他的一举一动都脱离不了自己的眼睛,甚至想要占据他的心灵全部,让滕时的生活中也全是自己。

    可那又能怎么办呢,自己只有滕时。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几乎可以解当初的滕仲云对弟弟的占有欲。

    闭塞的小村庄,精神不正常的父亲,忽视自己的母亲……年幼的滕仲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唯一可以交流和沟通的人只有一个弟弟。

    天真又可爱的弟弟,即便是自己用各种仿佛折腾他,也依旧会笑着扑向自己,甜甜地叫自己“哥哥”。

    滕仲云的反社会人格让他无法解人们之间正常的感情,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和爱,却会在弟弟扑来的时候,张开双臂接住他。

    这是他的弟弟,他一个人的弟弟。

    可惜生活永远不会一帆风顺。

    滕仲云的母亲终于受不了自己丈夫每日的神经兮兮和动不动就不见人影的行径,她一个人在远离家乡千里的地方,独自一个人照顾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终于身心俱疲。

    在滕仲云十四岁这年,她向滕坤提出了离婚。

    “你从云南出任务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动不动就往山里跑,我就不明白那山里有什么让你放不下的!能比我们还要重要!”

    “你不信任任何人,你甚至不信任我,我受够了你神经兮兮的戒备眼神,你总觉得我要害你似的,我半夜在被子里动一下你都要惊醒,我给你吃的饭你甚至要先偷偷给狗吃!我真的无法解,我是你的妻子,你最亲的人啊!你这么防着我干什么呢!”

    “离婚吧,我受够了。”

    滕坤疯癫的神经终于短暂的恢复了清醒,对妻子百般挽留,但是他的妻子去意已决。

    多年的艰难时光已经让她三十来岁头发就白了一半,她关上门,弯下腰,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妈妈要走了,但是只能带走一个,你们谁跟我走?”

    她一个女人,没有经济来源,只养的起一个。

    两个孩子都看着他,八岁的二儿子一脸懵懂,十四岁的大儿子目光冷淡深黑。

    女人的心脏微微颤动了一下。

    都说母亲平等的爱孩子,但是实际上,总是有偏爱的。

    这么多年以来,她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直不太喜欢大儿子。

    这个儿子很奇怪,不会和其他小朋友玩,不爱哭不爱笑,他就像是一口深渊,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和阴森,有的时候和他对视,女人甚至会脊背发寒。

    女人悄悄的用力握住了二儿子的手,微微松开了握着大儿子的手。

    “你们谁跟我走?”她又问了一遍。

    二儿子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妈妈,似懂非懂地问:“妈妈,我们要去哪?”

    女人一把将二儿子抱进了怀里。

    没有人看到,滕仲云的眸子阴沉了下来。

    老李茶杯里的水已经一滴都不剩了,但是他没发现,仰头喝了一口才如梦初醒,给滕时奚斐然还有自己的茶杯都重新满上。

    “我本不该听到那段对话的,”老李目光涣散,回忆着,“如果我那天没有碰巧出门给院子里的花浇水,如果滕仲云没有正好拉着他弟弟在墙角说话,如果我们两家不是只隔着薄薄一堵墙就好了。”

    “小风,我问你。”十四岁的滕仲云按着弟弟的肩膀。

    他很少主动做出这种亲密的动作,以至于弟弟有点受宠若惊:“怎么了哥哥?”

    老李那时正拎着水壶走到墙边浇花,就听到一墙之隔的滕仲云轻声问:“你不想和我分开的,对吧。”

    弟弟不假思索地点头:“我当然不想和哥哥分开,我最喜欢哥哥了!”

    院落的角落中,滕仲云捏住弟弟的下巴抬起来。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幼小的身影,审视地看着那和自己有八分像,但是过分清澈的眼眸,声音温柔地低声说:“这就对了,你这么蠢,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妈妈也照顾不了你,她太软弱了,跟着爸爸这种疯子那么多年都舍不得分开,就足够说明她有多无能。”

    弟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想要反驳,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听着哥哥的循循善诱的声音如同梦魇:“只有我能照顾你,你跟着我才能活下去。你是我的,重复一遍。”

    小男孩无措地看着他,顺从地跟着说:“我是哥哥的……”

    滕仲云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乖。”他轻轻用手指蹭了蹭弟弟的脸,“我不会让她带你走的,无论发生什么,我们永远在一起。”

    一墙之后的老李皱了皱眉,他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却也觉得这段话听起来让人莫名的难受。

    但他没有细想,浇完花就走了。

    然而就在几天后,让全村都被震动的事件发生了。

    凌晨十分,滕仲云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了女人凄厉的惨叫。

    “救命!!——”

    漆黑的夜幕中月亮低垂,昏暗的冷色光晕照亮了寂静的院子,滕仲云的母亲从屋子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后背上全是血。

    “杀人了……杀人了!……救命!!——”

    她哭喊着往门外跑,却在临出门的前一刻摔倒在地,摔得浑身都是泥土,滕坤从后面的屋子里追出来,手中举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双目血红:“你这婆娘想害我!我就知道你们全都想杀了我!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仿佛回到了八年前的山洞里,滕坤扑向自己倒在地上的妻子,手中的刀子拼命地刺向她的身体。

    一下,一下,直到下方的人再也不动。

    村中的灯一盏盏惊恐的亮了起来,村中的人们打着手电提着灯冲过来,滕坤坐在血泊中妻子的尸体上狂笑,挥舞着手中的刀:“你看,最后活下来的还是我!”

    尖叫声四起,那场面那是村民们持续无数年的噩梦。

    人们慌乱地报了警,红蓝色灯光的闪动中,有人想起了这家的孩子。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正站在屋子下方的阴影里,小的那个浑身颤抖如筛糠,目眦欲裂,大的那个搂着他的肩膀,看着警察带走他的父亲,又给他的母亲蒙上白布,深色平静如深渊。

    在警局中,精神失常的滕坤在十几个小时的审讯后,终于再次勉强清醒,回忆起了当晚发生的事情。

    原来他在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喝一杯水,每次他的妻子都会给他准备好放在床头。

    而今晚睡觉的时候,滕坤忽然在杯子的边缘看见了乳白色水痕。

    他脆弱的神经在瞬间崩到了极致,血丝爬满了眼白,他颤抖地用手捻了捻那白色的痕迹,只闻到一股淡淡的农药味。

    来了,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仿佛早就预料到,又仿佛早就在为这一刻做着准备,滕坤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神志瞬间分崩离析,陷入了自我意志的全面崩盘。

    所有的感情都是假的,所有人最后都会背叛!

    刺鼻的农药味冲进鼻腔,就像当初尖刀刺入他的大腿,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山洞中……

    面前的妻子翻了个身:“好困……”

    “好饿……让我吃一口……就一口……”

    他们都想害你!你兄弟想要吃你的肉!你的妻子想要抢走你的孩子、杀死你!

    不要相信任何人。

    滕坤目眦欲裂,大叫一声掐住了妻子的咽喉!

    妻子从梦中惊醒,惊恐地剧烈挣扎起来,动作之大掀翻了枕头,枕头下面赫然躺着一把钢刀!

    没有人知道那把刀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但它就是在了。

    滕坤的精神在这一刻彻底崩溃,猛的抓住了那把刀,刺进了妻子的后背……

    落雨村是个很小的村子,大家都是亲戚,内幕消息很快小范围传播,然后蔓延到了整个村子。

    “听说了吗?滕坤的妻子给他下了农药,这才导致滕坤发疯杀人的。八成是她要离婚,滕坤死活不同意,这才出了下策,没想到,哎,反倒是害了自己。”

    哗啦!——

    老李正端着碗吃饭的手一松,手里的一碗面摔在地上,碗砸了个粉碎。

    “哎呀爸,怎么这么不小心。”儿子埋怨地去拿扫帚。

    老李脸色煞白,手指哆嗦得不成样子。

    就在前几天,隔壁滕坤的大儿子滕仲云来找过他。

    “叔,听说你种花特厉害,我家月季生了虫,怎么也治不好,你教教我呗?”

    十四岁少年的笑容明媚天真,这一刻他和一般孩子好像没什么不同:“是不是得用药?用这种乳白色的农药行吗?能借我一瓶吗?……谢谢叔。”

    咕噜咕噜。

    电磁水壶里的水再一次烧开了,热水翻滚的声音把众人又拽回了现实。

    老李站起来走过去关掉水壶,身型似乎比先前更佝偻了几分,显示出了疲惫的老态。

    “这种事情不能隐瞒,我当天就跑去了警察局,说了农药的事情,”老李说,“等带着警察会来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不在了,根据村里人说,滕仲云在我出门口不久就带着弟弟走了,背着行李。”

    “从那以后,两个人再也没有回来过。滕坤在牢里呆了没几年就得病死了,他死的时候嘴里还在念叨着‘不能相信任何人’,造孽啊。”

    老李苦笑一声,抬头看向对面的滕时和奚斐然。

    “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后悔当时给了那小畜生农药,不过后来想想,就算他不从我这里要,也会从别人那里要,就算不用农药,也会用别的方法达到同样的目的。那孩子天生就是个恶魔,以前是,长大也是,永远都是。”

    滕时的手指深深陷入掌心,胃里像是被刀尖拧绞进去。

    老李看向窗外,透过院墙,似乎能依稀看到隔壁的残破的屋顶:“我只希望他离开大山之后,不要再祸害别人了。”

    几个小时后,车子驶出深山。

    从云南起飞前往崇景的飞机冲上昏暗的天幕,没入了浓厚的云层中。

    第110章 偶遇

    飞机在云层上方飞行,头等舱的温度适中。

    滕时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上盖着薄薄的一层毯子。

    这是空姐小姐姐在飞机刚起飞没多久的时候就殷切送过来的羊绒毯。

    这位乘客真是她职业生涯里见到过的最帅的乘客了,甚至比之前碰到的明星还要出众绝尘!

    只可惜帅哥旁边坐着一位修罗,空姐小姐姐差点撞起胆子想要滕时的联系方式,刚要开口,就撞上了奚斐然冷冷的眼神,那目光简直像下一秒就要把她吃了,吓得她立刻原地掉头,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了。

    “滕仲云的童年比我想象的还要糟,”滕时修长的手指在扶手上轻敲,“我本来还想着有没有可能用心疗法来改变他,现在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奚斐然双手抱臂,挽起的袖口下手臂肌肉线条分明,动作有点莫名的宣示主权的意味:“人各有命,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幸运地像我一样遇见你。”

    滕时被他突如其来的“表白”弄得一愣。

    奚斐然的目光柔和下来,看着滕时:“如果我家破人亡之后真的流落街头,心问题得不到治愈,现在可能也是和滕仲云差不过的小变态吧。”

    滕时:“你和他不一样。”这句话完全是脱口而出。

    奚斐然立刻问:“哪里不一样?”

    他的瞳孔因为混血而呈现出并非纯黑的颜色,眼神深邃而明亮地认真盯着人看的时候,莫名的让人有种心跳的感觉。

    滕时胡乱地按了一下他的头:“你比较好骗。”

    奚斐然:“……”

    如果奚斐然真的没有被自己收养,那他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

    滕时真的不知道。

    上辈子他和奚斐然的人生没有交集,也不知道奚斐然是生是死。

    他之所以说奚斐然和滕仲云不同,其实更多是一种自我的心安慰。希望上辈子如果奚斐然真的活了下来,能好好的,就算不被他收养,也健健康康地长大。

    脑海中忽的闪过了那个叫“十七”的福利院孩子。滕时掐了掐眉心。

    上辈子他没有发现福利院院长的疯狂宗教行径,所以十七必然是在福利院里继续遭受折磨。

    之后呢?

    福利院院长和J国的脑科学家合作,把智力超群的孩子偷渡到J国去做研究,十七会不会也在其中?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十七最后……很有可能死在了异国他乡的实验室里。

    滕时的眉心中间出现了一条浅浅的纹路。

    即便是经历了那么多岁月,看过了那么多事情,他发现自己依旧不是一个完全性的人。

    那些明明和他没有关系的事情,感性依旧迫使他牵肠挂肚,时不时的折磨一下他的内心。

    胃里忽的一阵轻微的绞痛,其实在村子里的时候滕时的胃就有点不舒服,现在好像有点严重了。

    “滕仲云带着他弟弟走了之后,肯定还发生了别的事情,”滕时忍住胃里的不适,把注意力重新放回正事上来,“咱们从村子里知道的那些事可以解释他的反社会人格,但是他故意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想要我们争斗的你死我活,更像是某种更具体的私怨。”

    奚斐然点头:“确实,他从村子里带着弟弟离开的时候,兄弟的关系应该还挺好的,后面八成是发生了什么让他们兄弟之间反目的事情,以至于他隐瞒了他弟弟的存在,而且把这种恨延续到了你们兄弟三人身上。”

    滕时想了想:“你说,他弟会不会还活着?”

    奚斐然回答的很快:“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如果活着,这么多年你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如果不是咱们去了村子,你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滕时微微向后靠,胃里的疼痛逐渐变得细密,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总之,我已经安排手下的人去查了,等等消息吧。”

    奚斐然看着他,忽的道:“你是不是胃疼?”

    滕时有些惊讶地回头,他不想在公共场合表现出脆弱,所以刚才好像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难受的样子,甚至都没有碰过一下胃:“唔……没有吧。”

    奚斐然看着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无奈:“你难受的时候,说话的声音会下意识变低放轻,你自己感觉不到,但是我能听出来。”

    滕时莫名有种被看光的感觉,觉得自己在奚斐然面前好像越来越藏不住事了。

    这么多年过去,奚斐然好像变得比他自己都了解自己。

    “手。”奚斐然向他摊开掌心。

    滕时抿了抿嘴,本想搪塞过去说自己已经好了,但看到奚斐然认真的眼神,知道自己如果不照做,奚斐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胃里也确实越来越疼,于是叹了口气,乖乖把手伸了过去,低声恳求道:“轻点。”

    奚斐然看了他一眼,握住了他的手,在他的虎口穴位上按揉起来。

    “嘶……”滕时轻轻抽了口气。

    和滕时的手天生冰凉相反,奚斐然的手大多数时候都是温热的,他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的指肚上有轻微的茧子,是这些年组装研究时捏着各种工具磨出来的,按在手背上的时候,有种特别的触感,有点粗糙。

    手背上有止痛的穴位,每次按这个穴位的时候都很疼。

    滕时也不再逞强了,左手按住胃,右手任凭奚斐然揉按着,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温和的白光从小窗户透进来,洒在滕时苍白如雪的脸上,他的鬓角被冷汗微微打湿,眉心微蹙着。

    奚斐然一边按着他的穴位,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滕时这个表情的时候,有种难以言喻的脆弱的美感,让人非常心疼,很想很想去保护他,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奚斐然才能体会到角色调换的感觉,这一刻他不再是受滕时庇佑的孩子,而是滕时可以依靠的人。

    然而他知道这还远远不够,他不能指望着只在滕时难受的时候充当一个肩膀,他必须要在方方面面都超过他,才能彻底脱胎换骨,真正变成想要成为的角色。

    现在的滕时太优秀了,他的飞车已经正式推出了v1车型,发售了两千台,一经上市就遭到了全球抢购。

    在那之前,他先是用无数正确的商业决策赚取了无数原始资本,然后又在靳老爷子的帮助下得到了支持,在崇景搭建了数个飞车基站,建立起了飞车运输的初代运行线路网。

    之后他丝毫没有藏私的心思,直接把搭建电子运输网的成功经验通过新闻发布会分享到了全世界,一时间全世界发达国家都开始兴建飞车基站的计划。

    仅仅是第二年,飞车的产量就达到了一万多台,今年是第三年,飞车的预计产量已经飞增到了二十万台,而且订单还在以几何倍数增加。

    奚斐然觉得自己已经在拼了命的往前跑,而滕时却像是在飞,他怎么追都追不上,这让他的危机感与日俱增。

    滕时不知道奚斐然此时的正在想什么,他本想着闭目养神,等着疼痛渐渐随着穴位按揉淡下去,却没想到这次按揉起的作用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压不住了。

    他胃里越来越疼,像是有刀尖在戳。

    奚斐然也感觉到了,停下按揉,握着滕时的手皱眉道:“还疼?”

    滕时按着胃的左手已经从虚按变成了重按,掌心深深陷入平坦的上腹,指尖紧紧抓着衣服,靠在椅背上忍着痛点了点头。

    奚斐然的心脏一阵抽痛,立刻按下了呼叫乘务员的按钮,要了一杯热水,飞快地从双开背的夹层里找出了常备的胃药。

    滕时这个时候已经疼的趴在了小桌板上,清瘦的脊背随着粗重的呼吸而艰难地起伏着,夏天的衣服本来就薄,冷汗一出,连后背肩胛骨紧绷的形状都清晰可见。

    奚斐然心疼得要碎了,扶住滕时的肩膀:“乖,吃点药。”

    胃里一阵阵痉挛,像是绞肉机在里面绞,滕时痛的几乎动不了,完全是靠着奚斐然才勉强坐起来,把药吞了进去。

    “你的胃溃疡好像比之前更严重了,”奚斐然声音发紧,一手扶住滕时,一手去按他的胃,“根本都没吃什么刺激性的东西都疼成这样。”

    滕时的额头上冷汗淋漓,短短一会儿功夫,脸上已经毫无血色,他想要坐直,但是只要一动胃里就撕心裂肺地疼,想要接着趴着,却感觉一阵阵反胃。

    “别大惊小怪……我还好……没觉得比之前严重……”滕时口是心非地喘息着,刚说完就一阵剧烈的痉挛,疼的他弯下身子咬紧了牙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奚斐然心如刀割,一圈圈揉着滕时的胃。

    本来已经做好了打算要尽快出国学习,但现在他又犹豫了。

    滕时这种身体状况他怎么走得开,万一在自己离开的时候,滕时犯了严重的胃病呢,他身边连个帮他的人都没有怎么办?

    与此同时,距离滕时和奚斐然座位仅仅三排之隔的前方。

    一个带着瓶底厚眼镜的小老头正紧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研究成果,啧啧几声后敲下几行分析。

    “森博士,”他旁边的女助手低声用J国话问,“咱们这次借着课题研究的借口来H国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把云南福利院的实验数据带回去,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放心好了,”森博士甚至没给她一个眼神,依旧盯着电脑屏幕上各种人脑的扫描图,“云南这边天高皇帝远,福利院里的孩子们都是没人管的,更何况咱们的钱已经打点到位了。”

    女助手:“是。”

    森博士的眼镜上反射出屏幕森冷的白光,低声叹道:“只可惜啊,这么多年过去,我再也没有碰到和当初那个孩子一样的脑内奇观,如果能让我再看一次就好了……”

    “您是说,滕家……”

    “咳。”森博士咳嗽一声打断了她,“隔墙有耳,不要以为你说J国话,在H国地界就可以放肆地讨论秘密了。”

    女助手抱歉地说:“对不起。”

    森博士摆了摆手:“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崇景了,A大那边的讲座你帮我对接一下,到时候我准时出席,虽然是为了掩护我们这次的真实目的,但是该做的戏要做足。”

    “是。”

    “行了,我先去上个厕所。”

    咔哒,安全带解开,森博士摇摇晃晃地向着后排洗手间的方向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