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波的两个晚上,黎越洋对卓曼提出过两次请求,一次是“你教教我”,一次是“你等等我”,每一句单拎出来都那么不像黎越洋应当说出来的话。
卓曼心软了,但窗外的海风、近处的鸣笛又让她清醒。
“你对我坦诚了吗?”卓曼问。
她用斤斤计较的尖锐指出黎越洋那溶于血肉的惯常伪装,“我可以接受真诚不是100%的露出,但露出的信息需要100%的真实。”
“我说我在上海,那就是在上海,你说你在新加坡,你真的在新加坡吗?”
黎越洋愣了好一会儿,平静而踏实道:“我现在在宁波。”
不等卓曼再说什么,她用左手找到手机,解锁划开,明明左手十分不方便,却仍不放开两人相牵的手。
卓曼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观察黎越洋的一系列动作,不明所以,便也不出声。
黎越洋记忆力极好,大部分数字都是过目不忘,更不要说涉及到卓曼的信息,她将卓曼的邮箱输入自己的日历,点击确认后抬头笑道:“我明天要去西安,后天、大后天、以后的每一天在哪里,欢迎卓总随时查阅。”
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卓曼知道,这是黎越洋邀请自己加入她的日历共享提示。
黎越洋分享的这份日历,是她真正在使用的日历,包含了所有公务及私人提醒,连剪头发这样的小事都排在了里面。
黎越洋这样的角色,多的是人打听行程,身边的秘书也只知道每个人负责的部分,在外更是格外小心,生怕透露太多,有心人仔细推敲行程间的联系,便可扰乱许多商业规划。
卓曼明白这代表什么,这是属于黎越洋的特殊的真诚。
她侧头确认黎越洋认真的眼神,没有犹豫,低下头点击接受邀请,又同样将自己的日历分享给她,只嘴上还有点嫌弃:“谈恋爱还是搞工作,真是。”
黎越洋倒是很喜欢这样的形式,欢欢喜喜地接收了卓曼的日历,将两人花花绿绿满满当当的日历放在一起对比,果然只有深夜是两人都空闲的时间。
“以后想约卓总,就对着日历提前book时间,发会议邀请。”
卓总喜欢这份日历上把黎越洋的城市标记的很清楚,一边不断往后翻,想找她下次到上海的行程,一边给人立规矩:“你可以发,点接受还是拒绝,看卓总心情。”
“听您的,卓总。”黎越洋笑,见卓曼手指不断滑动,心里明镜儿似的:“下下周二。”
卓曼头也不抬:“什么?”
黎越洋轻轻摩挲卓曼细嫩的手心,温声道:“我有上海的行程。”
卓曼快速划过,果然看到下下周二,黎越洋要从东莞飞上海,她暗暗记住,又假装不在意似的继续往后随意翻翻:“噢,看到了。”
她这傲娇的样子让黎越洋心动又心软,她想,卓曼可以在自己面前表达一切需求,可她也明白,不能直接表达需求既是卓曼天生的性格原因,也是因为自己并没有给予卓曼足够的安全感。
卓曼没有充分信任她的每一个需求都会被稳稳接住,所以她习惯迂回、习惯先否定。
在两人关系的很多节点上,卓曼好像十分直接干脆,而黎越洋与她对比起来,甚至显得有些优柔寡断了,可黎越洋在业内这么多年,所谓的“大佬”并不是白叫的,她并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即使如此,黎越洋也是在确认卓曼同样对她有意后,才真的敢去追逐。
是不够喜欢吗?
在第一次向一个人分享自己在哪一天需要剪头发时,黎越洋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不是的,不是不够喜欢。
或许她比自己以为的更在乎眼前这个认识了十多年的女孩儿、女人,所以害怕不被喜欢、所以犹豫能否长久、所以自卑自己不会爱人。
黎越洋又一次握紧卓曼的手,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想说希望卓曼等等她,希望卓曼教教她,教他如何爱人,等她学会爱人。
黎越洋叹了口气,几乎剖开了内心:“在新加坡的时候我只当你是个合作伙伴,曼曼,现在提这个,对我有点苛刻。”
不给卓曼解释的时间,她继续平静道:“我知道你是指我说出来的话不真诚,也知道自个儿是个什么商人性格,曼曼,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证明。”
黎越洋注视着卓曼,专心却没有压迫:“但我会尽一切可能尝试,成为一个你应当拥有的好的伴侣。”
好像明白黎越洋内心深处的挣扎,其实卓曼认为这份暴露本身就是一种真诚,她不再多说,只点了点头:“好。”
见黎越洋的笑容轻快了些,卓曼也放松下来,提起黎越洋的手转移话题:“下去走走?”想到什么似的,打趣道,“补偿你,上次的小区散步。”
黎越洋失笑,这回没有墨迹,直接推开了车门。
夜里风大,又是在海边,刚一从车里出来,头发便被吹的乱飞,两人之间连说话的声音都传递地不大清楚。
卓曼看到前一日喝咖啡的咖啡馆,向黎越洋招手,等到人走过来了,也不想在风里再解释什么,二话不说挽住人,往咖啡馆走。
亲都亲过,不知怎得,在这个简单的动作里,黎越洋有一瞬间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风声更是听不太清了。
等到两人坐到卓曼前日的咖啡馆廊下,海风已被侧边的墙遮挡,只余下呼呼声。
卓曼仍坐在前日的位子上,椅子前的地面上积了一小摊水,风吹不到,太阳晒不干。
见黎越洋在一边出神,卓大小姐也不管会不会自损八百,一脚踩到水坑一边,妄图让水溅到黎越洋那边,黎越洋回过神来,立刻躲了躲,看到她的动作,不觉笑了出来:“卓曼小朋友,我要向你姐姐告状了。”
有一段时间卓曼幼稚,尽做些坏事情以引起黎越洋的注意,回想起来,黎越洋的脾气真的十分好,起码看起来十分好。
既没有对卓曼莫名其妙的变化生气,也没有因此不耐烦,实在受不了了,也不过是和徐珍咬牙切齿告个状,但卓大小姐是谁啊,向徐珍告状毫无用处,她该幼稚继续幼稚,该烦人继续烦人。
卓曼后来也意识到,喜欢一个人不应当只关注自己的情绪,只关注自己是否被对方看到,是否被对方关心,还应当看到对方,关心对方,一直被给予与被爱的卓曼真正开始明白给予别人与爱别人。
后来卓曼也遇见过很多人,他们向她表达喜欢,其中不乏幼稚或不礼貌的烦扰,换位思考,卓曼愈发明白对着不喜欢的人,保持一份耐心与得体是多么难得的温柔,而黎越洋那时候才十几岁,正是青春期不管不顾的时候,可黎越洋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脾气或是表现出不耐烦。
三十岁的卓曼想,黎越洋在还不是个成熟的黎总时,给予了卓曼那么多的时间成长,不论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她都做得非常好,三十岁自诩成熟的卓曼觉得,哪怕仅仅是回报当年,她也应当学着给黎越洋更多的时间成长。
人生的大课题逃不过那些科目,一时逃离,必然会在生命的长河里不断出现,卓曼在十几岁时开启了爱的课题,二十几岁时主动结业,黎越洋在反反复复的不及格里不断找寻正确答案,不断参考,不断失败,如今再次面对,卓曼希望给她严格的指标、宽松的环境,并愿意相信她会像她在其他领域一样交出满意的答卷。
远处又有一声鸣笛想起,卓曼笑了笑,对着前方的港口道:“黎越洋,如果在黑夜里,任何人都不知道船什么时候靠岸,未知的等待只会折磨人心。”
“但现在我们听到货轮的鸣笛声,就知道有船要靠岸了,等待一个既定的结果,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港口边,一艘巨大的货船从黑暗的海上露出船头,不出意料。
卓曼终于转回头看向黎越洋:“我只要知道,那艘大船在黑夜里很努力地驶向岸边,我只要知道这件事,夜海就值得享受。”
黎越洋盯着卓曼看了好久好久,她想,其实她比卓曼弱小,她发现,或许她不仅喜欢卓曼,她在很多瞬间里感到心胸宽广,但喜欢仍要满溢出来,或许她爱卓曼。
货轮在港口的灯光下已露出全部身姿,巨大、挺拔、昂扬,是它本有的风貌。
想了很久,黎越洋突然摇了摇头:“但你不是港口,曼曼。”
欣喜于黎越洋的聪明与同频,卓曼眨了眨眼:“被你发现了。”
理清了一切,黎越洋愈发充满平静的力量:“你是一艘巨轮,”黎越洋又补充了一句,“我也希望你是一艘巨轮。”
没有一艘船会永远停在岸边,港口的目的不是停泊,而是再出发。
将卓曼看作是港口是对卓曼能力与野心的折损与侮辱,黎越洋的心里充满驶向港口的动力与再次出发的勇气:“我会与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