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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解释

    血花四溅。

    路星奕猛地抬眸, 看向了施元夕。

    就见她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失去了声息后,才后退了几步,脸色苍白地依靠着墙。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新兵营里的将士, 在入了兵营许久后,看到了狰狞的伤口, 还会忍不住地想吐, 或者是浑身颤抖。

    而施元夕却在这等情况下, 反杀了两名暴徒, 还能保持相对镇定,不说别的, 光这份心态,就是常人所不能及的。

    施元夕心头也尤其不适, 可她实在是忍无可忍。

    随意屠杀无辜的百姓,放在了任何时候,都是寻常人无法接受的事情,何况这件事就这么血淋淋地发生在了她的面前。

    她握着火铳的手都在隐隐颤抖。

    作为武器研究员,不可能没有摸过武器。

    她在现代时, 就能够合法合规地试用设计出来的武器, 所以从造枪到开枪, 她都尤其熟悉。

    到了这边后,她除了每天运动以后, 便是在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用枪的能力。

    因为火铳这个东西不能轻易示人,她采用的是另外的方式,比如利用投壶等来锻炼眼力, 臂力。

    训练时间不算长, 但还是有用的。

    哪怕是左手持枪,也具备了一定的精准度。

    生死存亡之际, 无人在身边,只能依靠着她自己。

    藏在了衣袖里的这把火铳,是她活命的底牌,如果不是这样极端的情况,她也不愿意直接当众掏出来,但当下她别无选择。

    也幸好她保有这张底牌在身上,否则的话,今日这等局面,等不及路星奕赶来,她就得要死在了这些暴徒的刀下了。

    大年初九,年节都还没有能够好好过完,就发生了这样大的事。

    整个京城因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顺天府收到了消息后,出动了大批官兵追剿动手的暴徒。

    可在这等情况下,还是死了不少人。

    施元夕被带到了顺天府时,抬头就瞧见了七具血淋淋的尸首。

    全都是被那些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暴徒无情屠杀的百姓,甚至……死去的人里边还有两名和施元夕一样的国子监生。

    出了这般大的事,顺天府外堵满了人。

    群情激愤,不少人口中嚷嚷着要处决了那些暴徒。

    施元夕捂着受伤无法动弹的右手臂,垂眸,目光定定地看着那被白布所覆盖的尸体,久久不语。

    这不是什么莫名其妙出现的暴。动,而是一场有预谋的屠杀。

    “……已经核实过了身份,重伤的官员是大理寺的梁大人。”顺天府尹脸色难看地站在了一旁来回踱步,底下有位官员快步走到了他身侧低声道。

    这一番话,终是让施元夕抬起了头。

    大理寺。

    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如今大理寺中关押着的某个人。

    所以,这场无差别的暴行,想要针对的,是国子监……还是,徐京何?

    白布拉上去之前,施元夕注意到,那两个殒命的国子监生尤其面熟,现在仔细想来,她确实都见过。

    包括了她身边受伤的人里,也有数个熟悉的面孔。

    这些人,全都是当时参加了除夕宴席,获得了进士或者是举人功名的学子!

    可笑。

    施元夕闭了闭眼,脑海中不断浮现着刚才的一幅幅画面。

    因为连续使用火铳,她的左手也受了伤,可当下她却根本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楚,左手收在了袖子里,握得很紧。

    魏家只手遮天,卖官鬻爵,却还要让所有知情人闭上嘴。

    甚至不惜为了政治争斗,无故屠杀了这么多人。

    摆在了这顺天府院子里的,仅仅只是被暴徒杀掉的人。

    还有不少因为暴行躁动,而在混乱中被踩踏窒息身亡的人。

    ……魏家。

    从魏昌宏到魏青行,都该死。

    如果说,从前她只是想要为自己谋划一份出路,只是想要更体面地活着的话。

    今日之后,她要魏家死!

    从上首纵容的魏太后,到了手段极脏的魏昌宏,最后是那个肆意妄为,滥杀成性的魏青行。

    统统都得死!

    “先审讯。”顺天府尹脸色十分难看,他说话前,皱眉看了施元夕一眼。

    一个国子监的女学子,手里却拿着把火铳。

    ……她从哪里得来的火铳,又怎么会使用得如此熟练。

    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小事。

    “啪!”顺天府尹当下坐到了堂上,用力地拍砸了一下惊堂木,冷眼看着施元夕,道:“堂下何人。”

    施元夕睁开眼,她寻常平静的眼眸里,难得出现了三分血色。

    她便用那双充血的眼眸,看着顺天府尹,缓声道:“国子监甲四级,施元夕。”

    顺天府尹微顿,他自然知道施元夕的身份,也清楚她有举人功名在身,但仅一个举人功名,是掩盖不掉今日发生的事的。

    尤其,是她那把火铳的来历。

    前因后果皆已经调查清楚了,便不必再多问。

    顺天府尹沉声道:“这些暴徒在闹市杀人,你身为国子监生,出手阻拦并且还击杀了暴徒,本是一件值得嘉奖的事。”

    大梁律令规定,杀人者偿命。

    但施元夕面对的场面特殊,这等情况下,歹徒又穷凶极恶,率先将其击杀了构不成罪过。

    甚至因着这件事情的反响过大,理应给出嘉奖的。

    但……这一切都应当建立在了施元夕没用出那把火铳以前。

    火铳这东西,朝中兵部研究了许久,如今都还没有完全广泛使用。

    她一个国子监的学子,手中怎么会有一把威力如此之大的火铳?

    顺天府尹看了眼摆放在了不远处,沾了些血的火铳。

    “啪!”他用力砸下惊堂木,冷声问道:“但你手中持有武器过于危险,非常规刀剑,本官问你,这火铳究竟从何而来?”

    这话一出,连堂内站着的路星奕,都忍不住抬头看向了施元夕。

    他是见过火铳的,但还是第一次见到了有人用火铳杀人。

    施元夕抬眸,看向了堂上的人,她面上没有半点的惊慌失措,甚至堪称平静。

    顺天府尹眉头轻皱,就听施元夕道:“此物,是我在黑市上买的。”

    一语惊起千层浪。

    整个堂内一片哗然。

    包括了那些受了点轻伤,一样被扣在了顺天府接受盘问的人,都忍不住看向了施元夕。

    这可怕的物件,竟然可以轻易在外边买着?

    没错。

    这把火铳,还真就是买的。

    施元夕收刮干净手里的银钱,也不过制作了一个半成品的双管突击步枪。

    以当前工艺水平制作出来的枪支,太过笨重,而且还有非常多显著的缺点。

    当日她就和周瑛商议过,想要一把目前朝中研制的火铳。

    了解目前的最高工艺水平,才好方便她更好地进行实验和改动。

    周瑛同意了。

    过了没多久,就联系了施元夕,让她在除夕当日,去黑市找人购买火铳。

    周瑛那边替她联系了人,自己不方便出面,施元夕就让阿拓跑了一趟。

    除夕夜,所有人都聚集在了宫中,京城里的黑市却是热闹不减。

    阿拓手里有着周瑛让人送来的银子,这批银子施元夕将其作为了武器的研发费用,与她自己的钱划分了开来。

    几经波折后,终是买到了这把火铳。

    比起她的双管突击步枪,大梁的火铳更轻便,制造工艺也更简单。

    施元夕当时考量那个猎户时,曾让对方做了很多的零件。

    其实她原意是再做一把便携式手枪,可奈何实在是不富裕,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做了一些零散的配件。

    这些东西,包括了那打造的猎户在内,大概都不清楚是干嘛用的。

    只有施元夕自己知晓,这是组装式手枪的几个重要部件。

    所有的武器设计师,在拿到了一把崭新的武器后,第一反应都是拆。

    施元夕也是如此。

    她从除夕夜以后就再没有出过门,就是关起了房门,在家里一心一意地拆解火铳,并且运用了她手里有的零件,进行了重新组装。

    她在现代时,制造这些零件都是用机器代替。

    到了这边多有不便,零件大了小了不能用了  都很难办。

    好在这些时日里,猎户赶工给她做出来了她想要的东西。

    恰逢天气正冷,她让阿拓在那小院子废弃的小厨房里燃起了熊熊炭火。

    再用赶制出来的工具,来慢慢修改零件。

    修改后的零件,一直到了今天早上,才被她装到了这把火铳里。

    且还弹药齐全。

    她将火铳原本用的弹药也改了,改动时险些将整个院子都给炸了。

    过程尤其危险,看得帮她打下手的阿拓都心惊肉跳的。

    最后才险之又险地改了几枚弹药出来。

    弹药上膛那一刻,连阿拓都感受到了极致的危险。

    但施元夕并没有进行试用。

    她选择今日出门,其实就是打算把改装后的火铳拿去给周瑛看。

    这东西她之后多半都会自己留着继续研究,也为了防止意外,她特地把东西藏在了自己的身上。

    没想到阴差阳错下,竟是直接救下了她的性命。

    火铳的外形她并没有任何的改动,主要的变化都出在了内部结构上。

    而且在购买这把火铳前,她和周瑛就曾经商议过,这东西最好是过了明路为好。

    所以她才让身边人出面去购买。

    所有的交易痕迹都在,只要顺着查,一定就能查到了黑市的事。

    堂上的顺天府尹听到了她这句话,当下就是一愣。

    他想过所有的可能性,就是没想到,她的这把火铳,竟然是光明正大地从黑市买的。

    他回过神来,眼眸发沉。

    这样一来,这件事可就复杂了。

    京城的黑市关系错综复杂,跟朝中有着不少的牵连。

    扎根太深。

    能在黑市里兜售火铳的,幕后之人身份只怕更加了不得。

    他今日如果要治施元夕私藏武器的重罪,就得要连同黑市一并排查。

    可涉及这等交易链的,可不是他能轻易得罪的存在。

    大梁对个人持有武器,其实没有特别严格的规定。

    怎么判定,主要还是要看堂上官员的想法。

    往常来说,都算不上什么重罪。

    “大人。”顺天府尹还在犹豫,就见着底下的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满脸的惊骇之色。

    “路公子活捉的那名暴徒招供了。”刚走进来的官员抬头,目光在所有人里梭巡了一圈,神色尤其的复杂。

    “既是招供了,直接说便是!”顺天府尹皱下了眉头沉声道。

    那官员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才道:“他、他的供词里说,指使他们在庙会肆意杀人的,是……是如今被关在了大理寺天牢中的小魏大人。”

    官员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施元夕就站在了堂内,仍旧听得清清楚楚。

    路星奕就站在了她的身后,闻言神色难看到了极点。

    什么样的人,在入了天牢以后,还可以这么肆无忌惮指使杀手杀人?

    他魏家,魏青行究竟是何等一般的存在?才可以在大理寺的监牢内,也能如此的肆意妄为!

    施元夕垂下了眼眸。

    此事是魏青行下的手,她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顺天府内审讯的官员,竟然能真的从对方的嘴里撬出来了这样的话。

    魏青行既然敢这么行事,那么所动用的人,必定会是死士。

    似这等死士,只怕是被折磨到了极致,也不会把背后之人给供出来。

    除非——

    有人插手进了顺天府的审讯中。

    施元夕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比起她使用了个武器这样的小事,暴徒供出了不得了的人物明显会更重要。

    顺天府尹已是顾不得其他,只冷声告诫她,此番功过相抵,日后不得使用这等武器,就匆匆离开了公堂。

    她那把火铳被顺天府内扣押,暂时无法取回来。

    施元夕被无罪释放,独自一个人离开了顺天府中。

    走了没两步,就被一个突然蹦出来的人拦住了。

    对方穿着一身劲装,容貌寻常,对着她客气地拱手,轻声道:“施小姐,我家主人有请。”

    “你家主人是谁?”头一次,这暗卫见得施元夕脸上的表情如此冷淡。

    他一时踌躇,不知是不是该报出了徐京何的名号。

    一抬眼,就看见巷子里的马车开了出来,徐京何打开了车窗,露出了半张脸,对施元夕道:“上车。”

    施元夕眼眸深沉,第一次没再他面前演戏,只静静地看了他几眼,便抬步走至车窗前,冷眼看着他道:“徐司业有何事要吩咐?”

    徐京何闻言,对上了她漆黑的眼眸。

    褪去了那些漂浮在了面上的情绪后,她的眼眸冷淡且格外疏离。

    徐京何微顿。

    她经历了那般场面,又知晓了一切都是魏家所为,此刻难得出现了情绪上的起伏。

    这情绪甚至迁怒到了他。

    因为在她的眼中,这是他与魏家的政斗,却牵连了无辜之人成为了刀下亡魂。

    人不是徐京何下令去杀的,但他亦是拿人命不当回事的政客。

    是以,她连寻常那番表现,都不愿意做了。

    徐京何抬眼看向了顺天府的方向,静默了许久,开口道:“国子监,从前只是魏家用来大肆敛财的工具。”

    “魏家收受底下的银钱,用国子监来培养自己人。”

    “春闱将至,他们选定的人即将在春闱后进入国子监中。”徐京何回头,目光对上了她的:“而你们,占据了魏家定下的位置。”

    一个萝卜一个坑。

    魏家坐拥大笔金银,还有无数的走狗的前提,是必须要保住这颗摇钱树。

    而谢郁维不经过翰林院,就直接给了他们官身,无疑是这场变故的催化剂。

    让魏家迫不及待地就对那些没有什么出身,没有什么太大的依仗的学子下手。

    而施元夕,必然会在魏家的候选名单里。

    至于大理寺的梁皓,则是在半路收到魏青行那边的消息后前往庙会阻拦,却被暴徒半路拦截,致使其受到了重伤。

    当然,徐京何自己也并不无辜。

    尤其,是他今早忙完了公务后,就听到底下的人来禀报,说是有人在庙会里出了一个千古难题,招揽了各处有学之士前去解题。

    当下他便猜到,这是魏家放出的诱饵。

    国子监内努力的学子,都具备一个特征,便是富有极强的求知欲。

    魏家想要利用此事,解决到了占据在坑里的萝卜。

    所以他才会派出了身边的暗卫,去调查今日出门的学子,顺带阻拦魏家下手。

    施元夕身边的那个暗卫,是早就在她身边的,来前并没有得到命令。

    魏家这么狗急跳墙,与他在朝上抛出的东西也有很大的关系。

    只是冲着底下的学子来,手段实在是过分下作。

    徐京何看着她,道:“魏家行事,自来心狠手辣,此之一事,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施元夕却笑了,她目光直视着徐京何,缓声道:“多谢徐司业提醒。”

    徐京何眼眸微顿,他看着她垂直无力的手臂,沉默了片刻。

    他此前行事,从不向人解释,何况面对的,还是一个不同阵营,心思深沉的人。

    朝中争斗已处于决堤边缘,在此刻入局的人,就得要有所准备。

    做好可能会在大浪剧烈的翻滚中,随时溺毙而亡的准备。

    他自来对这样的事情也看得清楚分明,也因为他与谢、魏二家的血仇,而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和理智。

    唯独这一刻。

    他看着施元夕染上了血色的眼眸,心绪难平。

    在她即将跨步离开前,他看着她转身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当下还是开了口,道:“魏青行今日之内,必死于牢中。”

    这是他对今日之事的交代。

    回答他的,却是施元夕逐渐消失在了街边的身影。

    第32章  轰然倒下

    施元夕走后, 徐京何抬眸,目光冷沉地看了几眼顺天府,随后冷声道:“让人去大理寺内传话。”

    “告知魏青行, 今夜有人要他偿命。”

    暗卫心头一凛,当即躬身道:“是。”

    至暮色四合时, 大理寺衙门内才安静了下来。

    今日一整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大理寺卿曾契身心俱疲。

    魏青行的案子审讯并不顺利, 就一本账册, 许多东西还是死无对证的,想查实在是太过艰难, 底下的梁少卿又受了伤。

    朝中要求他明日便要拿出具体的章程来,绝大部分的证据都在那梁少卿的手中。

    梁少卿受伤, 是因为在大理寺内得了暴徒消息,着急赶去阻止,才被歹徒砍了两刀,致使重伤。

    这般情况下,曾契是不论如何都不能叫人顶着伤势来诉职的。

    没办法, 病人来不成, 那就只能够他去。

    曾契去往梁府前, 将大理寺的事务全都处理了,见到没有什么遗漏的, 这才动身前往了梁府。

    而就在他走后不久。

    有一个小吏急色匆匆地进了大理寺的监牢中。

    京城有几个监牢,分别是大理寺、刑部和顺天府的,这其中, 又以大理寺的环境最好, 因为大理寺只要审讯的,是朝上的官员。

    魏青行所在的牢房条件就更好了。

    他躺在了柔软的床塌上, 面前的八仙桌上还摆着满桌子的佳肴,甚至还配了一壶酒,日子过得比外边的狱卒还要快活。

    可魏青行还是满脸的不耐,抬手就将手上的镣铐摔在了墙壁上,发出了砰地一声巨响,同时高声道:“人呢?怎么还没有回来?”

    “老子究竟要在这个鬼地方待到什么时候!?”

    负责看守这边的狱卒哪里敢得罪他,忙点头哈腰地迎上来,低声道:“禀小魏大人,曾大人有要事,刚已经离开了大理寺。”

    魏青行听到了这番话,当即就冷下了脸,他目光冷沉地盯着面前的这个狱卒看,眼看便要发作。

    狱卒心头正不安,恰逢有人进来,慌忙退了下去。

    进来的人,是大理寺内的一个评事,也是魏家安插在了大理寺的官员之一。

    平日里看着异常严肃,到了魏青行的面前,却也是端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这评事这几天都在听从魏青行的吩咐行事,如今正春风得意,满心眼里觉得自己的时机到了。

    只要等到了魏青行从这边出去,他便会跟着升官发财。

    是以,他对魏青行的所有事宜都格外上心。

    此番也是。

    为了在魏青行面前领这个功劳,他听到了这个消息后,便想也不想地赶往了监牢中,打算将此事告知魏青行。

    哪知,魏青行在听到了他的话后,却不像是之前那般不以为然。

    他倏地一下从床塌上翻身坐了起来,脸色尤其难看。

    这个消息,如果是刚开始他才进大理寺时传出来的,那魏青行估计还不觉得有什么。

    想要他的命的人多了去了,他什么时候怕过?

    可偏偏是今日传出来的消息……今日他做了些什么事,他自己心里最为清楚。

    魏青行在牢房里来回踱步,神色越来越焦躁。

    他猛不丁窜到了那评事的面前,问道:“曾契呢?曾契究竟去了何处!?”

    曾契这个大理寺卿的位置,是从前先帝还在的时候提拔的,他明面上虽没有站位,但魏家的人心里都清楚,他是不会对魏青行做些什么的。

    这个话,魏青行刚才已经问了狱卒一遍。

    可刚才他只是随口一问,这会却是真的慌了。

    如果有人要在大理寺内对他动手,那么所做的第一件事情,肯定就是调走曾契。

    那评事反应过来,一张脸也是苍白非常,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还需要再说些什么,魏青行看着他这样的表情,就清楚曾契如今必然不在大理寺中了。

    他低咒了两声,回头看了眼他所在的牢房。

    这边位置较偏,是最里间。

    他不想跟其他人待在一块,所以这里就他一个人,再没有了其他犯人。

    此前尚且不觉得,如今看着,却是将自己堵在了一个死胡同中,一旦有人冲了进来……

    魏青行铁青着一张脸往上看,就看到了一个开得只有他脑袋一半大小的小窗。

    等着他的,只能是死路一条!

    他当下顾不得其他,怒视着面前的评事,高声道:“把你这身衣服脱下来!”

    那人愣住:“什、什么?”

    魏青行暴怒,不耐地道:“叫你脱你就脱,哪来的这么多的问题。”

    这评事被他骂得头脑发懵,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他一把扯到了跟前,两三下扯下了他身上的官服。

    魏青行的动作很快,他直接换下了身上的囚服,套上了这评事的官服。

    还将换下的囚服扔到了评事身上:“换上!”

    那评事看着身上的囚服,又看了眼神色冷厉的魏青行,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他眼中大骇,连声道:“小魏大人,这万万不可啊!”

    王评事说话时,整个后背都被他的汗水打湿。

    他眼睁睁看着魏青行直接唤来了看守他的狱卒,要求狱卒打开了监牢的大门,并且解开他手上的镣铐。

    狱卒神色难看,忙转头看向了王评事:“这……”

    没想到他们二人只是迟疑了下,就惹来了魏青行一阵暴喝:“叫你们做就赶紧做!”

    监牢昏暗的光线下,魏青行的脸色无比狰狞:“再有犹豫,我连你们一起杀!”

    魏青行这样的身份,绝不是一个狱卒可以惹得起的。

    重压之下,那狱卒几乎是立刻就扛不住了,从旁边取下了钥匙,要给魏青行打开镣铐。

    王评事越发觉得毛骨悚然。

    他以为是一条升官发财的路,没想到魏青行却是要让他代替自己留在这边,当作他的替死鬼!

    他惊慌失措下,头脑还保存着一丝清明,眼见事情将要一发不可收拾,忙不迭道:“小魏大人,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对方在此时传出来了消息,说不准就是在给您下套啊!”

    这话一出,却见魏青行冷笑着看他,那张面容宛如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你此前不是说,要誓死效忠本官吗?怎么如今让你做点事情,你却推三阻四的!?”魏青行冷笑:“这就是你所说的忠心?”

    不等王评事再开口,他一把夺过了旁边狱卒手里的钥匙,解开了镣铐。

    在这二人心惊胆战的目光下快步上前,抬手就用手上沉重的镣铐,砸晕了王评事。

    “大、大人!?”狱卒当下头皮发麻,是连喘气都不敢有了。

    “有人来问你,当如何作答?”魏青行像拖一条死狗一般,将那王评事拖进了牢房里,然后直接跨出了牢房,目光森然地看着他。

    那狱卒看着王评事脑袋上溢出来的鲜血,怯懦道:“小魏大人今日身子不适,早早地就已经安睡了。”

    算他识相。

    魏青行讥笑不已,当下将钥匙抛在了地上,也不管身后的人是什么样的表情,直接抬步越过了他。

    他手持王评事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大理寺监牢的大门。

    王评事所说的话,魏青行也不是没有想到。

    可他是魏家的长子,满京城里,谁人不畏惧他们魏家势力?

    只要出了这大理寺,谁敢在京城的地界杀他?

    何况,他的身边还有些个魏家养出来的死士。

    京里最大的京畿营也同样听从他们魏家的调遣,谁敢,谁又能在外头杀他?

    先帝登基后到如今,已经有了三年多,魏家的势力一步步坐大,魏青行已经许久不明白忌惮是什么感觉了。

    ……只除了在那大理寺中。

    魏青行清楚地知道,大理寺内有徐京何的人。

    那他出来,必然是比在大理寺中安全的。

    正是出于此,魏青行才敢无所顾忌地走出监牢大门。

    即便是今日的看守较为松懈,他也未放在了心里。

    走出监牢后,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这些天被关在了监牢中,他心里憋着一团火,好不容易出来了,便想着先去泄泄火。

    魏青行披着那身官袍,径直往京城里著名的烟花柳巷中走去。

    殊不知,就在他走出大理寺前的一刻钟。

    离大理寺不远的一条小巷子中,突然出现了暴徒,提着一把大刀追着人砍。

    因为白天发生的事情,整个京城里的巡逻队都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中。

    这事刚一出现,周遭所有的巡逻卫队便都被调遣过去追查暴徒了。

    连带着魏昌宏留给魏青行的那些死士,也被这般大的异动吸引了注意力。

    只留下了少数几人,在外边候着。

    魏青行出大理寺时,穿着一身低品级的官袍。

    因夜色已黑,大理寺外不知为何没有点灯,导致死士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

    等魏青行抬步,直接步入了旁边的一条小巷中后,这边的死士才反应了过来。

    就听到了魏青行的怒吼声。

    留在这边的几个死士微顿,当即拔刀赶往了小巷里。

    这巷子里光线比外边还要暗,路边停靠着一辆破旧的马车。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魏青行却在跨入了这边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怎么会有这么昏暗无人的小巷。

    他当即色变,高声道:“人呢?都是些死人吗!?”

    话音刚落,就看见刚才昏暗的小巷里,骤然跳出来了几人,所有人皆身穿夜行装,戴着鬼面,像是在夜里窜行的魑魅魍魉。

    像是一阵风一般,飘似的绕到了魏青行的跟前,举起了手里的长剑,就要往魏青行的身上刺。

    魏青行不会拳脚功夫,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长剑刺破黑暗,刷地一下穿到了面前。

    正惊慌失措中,魏家的死士疾行了过来,举刀扛住了对方刺过来的剑。

    “当——”刀与剑撞击上,发出了剧烈的声响。

    魏家死士均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却没想到对方也是来势汹汹,重击之下,镇得那挡住这致命一击的死士虎口当即炸开,流了满手的鲜血。

    死士心头剧震,当下忙道:“快护住少主后退!”

    然而话音刚落,黑暗中再次窜出来了数道黑影。

    这些人和他面前的这个一样,皆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下手极狠。

    而他们的人,因为刚才的暴乱分散了一部分出去,在人数严重落后于对方的情况下,正艰难地护住了魏青行往后方撤。

    魏青行抬头,所能看到的,就是漫天的刀光剑影。

    他身侧的死士跟着他许多年,一个人抵御着对方三人,被尖锐的长剑压到了胸口,仍然死死地护住他。

    可对面的人实在太多,仅凭着他们这几个人,着实难以应对。

    “再扛一扛,等他们回来。”

    魏青行身侧的那死士口中溢出了鲜血,用力将面前的长剑推了出去,一边喘息着道:“派出去的人回不来了。”

    魏家死士闻言,皆是变了脸色。

    他们皆是作战经验丰富的人,听了这句话,几乎是立即就反应过来,他们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

    所谓的什么暴徒当街杀人,不过是诱导巡逻军队及他们分散开来的把戏,对方的目的,就是要将魏青行引出了大理寺斩杀!

    短暂的交手后,他们好多人身上都带了伤,为首之人的身形甚至有些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坚持不住了。

    “什么叫做回不来了!?”魏青行此刻已经是神色巨变,他处在了这般恐怖的威胁下,已经是理智全无,只撕扯着嗓子怒道:“我爹养了你们这么多年,是让你们用自己的性命来护住我的安全了,今日我若有任何的三长两短,你们所有人都逃脱不得!”

    死士眼神暗了下,脸色不好看,可现在明显就不是跟魏青行计较的时候。

    他这话虽然难听,但这些死士的身家性命确实都系在了他的身上,他出了事,按照魏昌宏的行事风格,他们所有人都活不成。

    所以即便是再艰难,这些人也没有后退半步。

    “少主,这些人是冲着你来的,附近巡逻的官兵不知何时才能赶到,你先跟我一起,退回大理寺中。”

    大理寺内也有驻守的官兵,可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出现。

    死士怀疑大理寺内也并不安全。

    可现在他们别无选择,如果不退回大理寺的话,在巡逻卫队的人赶来之前,他们所有的人,包括魏青行在内,全都得要死在了这边。

    同一时间,有一名死士在其他人的掩护下,拼死放出了信号烟花。

    烟花升空炸开的一瞬间,那死士直接成为了刀下亡魂,轰然倒下。

    方才那条昏暗的小巷中,徐京何坐在了破败的马车内,身侧的暗卫统领神色难看地道:“信号弹已经放出,大理寺内的官兵必然被惊醒了。”

    今日行事之前,他们特地在大理寺中燃了迷香。

    可这边动静实在是太大了,又有信号弹升空,里边的人怎么着也该苏醒过来了。

    “大理寺内虽然也做了安排,但……”暗卫统领抬眼看了里面的人一眼:“魏青行如果死在了大理寺中,大理寺内外所有的官员,都少不得受到牵连。”

    这也是他们为什么这般部署的原因。

    不是在大理寺内杀不掉魏青行,而是在里面杀,牵涉太深。

    让无辜的官员牵扯进来便罢了,魏昌宏必定会用大理寺内人员失职的理由,清洗整个大理寺。

    但魏青行死在外边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他自作聪明穿上的这一身装束,等大军赶到,这事就只能是魏青行越狱逃脱,被贼人击杀,与他人无关。

    踏出了大理寺的地界,他就算是死在了大理寺的门口,有他自作主张越狱的事情在前,此事怎么样都怪罪不到里面的官员身上。

    视线昏暗,暗卫统领看不清楚徐京何面上的表情,只听他道:“让驻守在了边上的弓箭手做好准备。”

    “今日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必须得死。”

    “是!”当下,暗卫统领吹响了口哨。

    口哨声一响,那边护住了魏青行的死士,心头皆是一颤。

    “不好!还有埋伏!”让魏青行退回到了大理寺的死士瞬间反应过来,慌忙出声警示道。

    可他的话说得还是有些晚了。

    黑暗中,数支箭矢乌泱泱地砸了下来。

    他们几人联合在一起形成的保护圈,霎那间直接成为了包围圈,让那无数箭矢劈天盖地般往魏青行的身上砸了下来!

    “所有人!不惜一切代价护住少主!”

    这句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又一枚信号弹升空。

    砰!

    璀璨的烟火在黑夜里再一次炸开。

    映照着小巷外边混乱的战局。

    在离大理寺不远的一处小高楼的楼顶上。

    这里是整个大理寺附近,唯一一处能够从外边爬到了楼顶的房屋。

    阿拓低声道:“傍晚时分,顺天府里接到了匿名举报,说是今日袭击大理寺梁大人的歹徒,就躲藏在了附近,顺天府当即出兵,将整条小巷的人都肃清了开来。”

    袭击梁少卿的人,只怕顺天府尹也是心知肚明。

    但这种摆在了明面上的匿名举报,不能置之不理。

    顺天府只能派出官兵勘查。

    因为这边离大理寺很近,还加强了巡逻。

    “巡逻卫队大概有三队,不能再继续耽搁了。”

    入夜以后,施元夕让乐书睡在了她的床上,和阿拓一起,从院子后方翻墙离开了施府。

    阿拓对京中地形熟悉,带着她穿过了数条小道才赶到了这边。

    他们抵达时,徐京何的人刚好引开了巡逻的官兵。

    阿拓带着她,上了这个偏远的小高楼。

    他们站在了这里没有多久,那边就动起了手。

    但因为位置还是较远,而且整个小巷内没有半点的灯火,导致施元夕什么都看不清楚。

    直到第一枚信号弹升空。

    施元夕微顿。

    她在现代时,研究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狙击枪,并且为了更好地研制,她自己也学习使用了几年。

    顶级的狙击手,都是具备天生的天赋的。

    很明显,无论是现代的她,还是如今的她,都没有这个天赋。

    她在院中自己练习的时候,尝试过射箭,准头非常地一般。

    像是这种情况,想要远距离狙击,其实是没有可能的。

    可施元夕在现代学会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人要学会使用工具。

    她的准头差,握枪的手感差。

    甚至她现在身上还带着伤,这些东西,在绝对的工具面前,全都不是问题。

    第一颗信号弹熄灭以后,施元夕往自己的右眼上,戴上了一个圆形的镜片。

    不是成品的眼镜,只是一块镜片。

    这是她让乐书找京中做镜子的工匠做的。

    大梁已经具备了较为完善的琉璃工艺,想要做出这么一个东西来,并不是很难。

    难的是,她压根没有狙击枪。

    双管突击步枪都难以做出来的情况,狙击枪这种更加高端的武器,只会更难。

    而她手里的那把今天上午才杀了人的火铳,在顺天府问话时,已经被没收了。

    怎么看,她今日冒着风险来这边,都是在做无用功。

    可施元夕还是来了。

    她回到了施府后,脑海里一直回响着徐京何的那句话。

    魏青行必须要死,她也这么认为。

    但是,她要的是魏青行死在了她的手里。

    和那边混乱的战局不一样,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

    施元夕握紧了手中的东西,静静地等候着。

    这次的等待时间更短,几乎是在她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后没多久,天空再次亮起了一朵璀璨的烟花。

    信号烟花点亮了整个天地,照亮了底下混战的所有人。

    在一群穿着夜行衣,蒙着面或者是戴着面具的人里边,施元夕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穿着大梁官袍的魏青行。

    他已经在周遭人的掩护下,慢慢往大理寺门口后撤。

    下一刻,无数的箭矢落下来。

    同一时间,施元夕直接扣下了手中的板机——

    砰!

    弩机巨大的后坐力,将施元夕受过伤的右臂,震得通体发麻。

    三支弩箭齐射,带着剧烈的风声,轰地一下刺穿了魏青行的右肩和下腹!

    扑哧!

    夜色中,浓郁的血色爆裂开来,魏青行瞪大了双眼,想抬头看射出弩箭的人,抬首茫然地看向了四方,入目却都是浓郁的血红色,他身躯不受控制,前行不过两步,便直接轰然倒下。

    第33章  可有什么不对吗?

    三箭当中, 只有一箭射空,两箭直接贯穿了魏青行的身体。

    一击即杀!

    魏青行当场身亡。

    小巷中,暗卫统领骤然回首, 面色发沉,冷声道:“还有第三人!”

    为了尽量减小动静, 他们的人多半都埋伏在了小巷附近, 对方的位置恰好在他们的包围圈以外, 但距离很近。

    暗卫统领非常迅速地就确认了对方的位置, 刚抬手,准备下令让人包围住那边, 就听徐京何开口道:“不必了。”

    暗卫统领一惊,忙道:“主子!?”

    话音刚落, 就看见徐京何探身出来,轻抬眸,往刚才射出了弩箭的位置看去。

    他目光悠远,神色冷淡:“让他们尽快打扫战场。”

    “魏青行身边的走狗,一个都不能活着离开。”

    暗卫统领见状, 当即反应了过来, 不再多问, 而是直接应道:“是!”

    今夜无星无月,可在魏青行死亡以后, 乌云吹散了大半,露出了一轮弯月来。

    月光洒落在了徐京何的眼眸上,映照着他眸底深深浅浅的情绪。

    整个京城中, 除去了他手底下的人以外, 仅有一人知晓他今日会对魏青行动手。

    静默了片刻,他终是收回了目光。

    能够同时射出三箭, 射程如此之远的弩机。

    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胆,还要聪慧。

    那边,施元夕在射出了那一击后,立即从屋顶滑下,同阿拓一起,快步从这边离开。

    他们来时走的是小路,绕开了巡逻的将士。

    回来时亦是如此。

    离开之前,施元夕回头看了眼身后。

    如她所想,徐京何的人没有追出来。

    他们所在的位置极佳,但有一点,就是不能保证他们周遭没有徐京何安排的人。

    这事说来冒险,若徐京何不择手段点,大可以派人截堵住她和阿拓。

    那今日杀魏青行的事,就能在她的身上直接了结。

    他大可以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施元夕的头上。

    所以施元夕做好了准备,除了射杀魏青行的弩箭以外,阿拓还背了很多支备用的弩箭,这些弩箭上皆是被她涂抹了火油,且在箭簇的位置上,填装了火药。

    一旦徐京何今日不做人,这就是她的底牌。

    好在徐京何行事到底还算是有几分磊落,今日在她面前说出要击杀魏青行之事,也并非是在给她设套。

    这也不怪施元夕多疑,而是徐京何的行事风格上来说,比之三年多前的谢郁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这类人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会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此前谢郁维放弃她,不就是最好的解释吗?

    无论徐京何因为什么原因没对他们动手,总归是给施元夕减少了许多麻烦。

    有徐京何在前边吸引注意力,巡逻军队的反应较慢。

    施元夕和阿拓一路穿行到了施家附近,才看到了大批的军队集结,往大理寺那边赶。

    施元夕站着喘气,抬手示意阿拓先别着急,等人走了再说。

    从射杀结束到现在,他们几乎一刻都没有停留。

    施元夕整个鼻腔里都是血腥味,此刻体能也已经达到了极限。

    巡逻军队的动静实在是太大,周遭居住的不少人都被吵醒,眼看着一盏盏灯亮了起来。

    这边胡同内住着的都是些官宦人家。

    有这些人分散了搜寻军队的注意力,施元夕递给了阿拓一个眼神,两个人趁乱翻进了院中。

    萧氏给施元夕安排的这个院子偏远,但唯一的好处就是离边上的小胡同很近。

    施元夕人刚进了院子,外边的正院内便点上了灯。

    她进房间后没有第一时间休息,而是让阿拓将带回来的弩机和余下的箭矢藏了起来。

    解决了所有事情后,她才卸下了满身的疲惫,躺了下来。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导致她身体虽然被透支到了极点,可精神仍旧处于亢奋的状态中。

    用来击杀魏青行的弩机,并非是凭空得来的。

    而是三年多前,也就是她被赶往了越州的路上,花费了身上大部分的银钱,在船停泊在离京几百里开外的鄞州休憩时,下船找铁  匠订购的。

    弩机和弩箭都是大梁最常见的样式,但她购置的不是一把,而是三把。

    弩机的使用方法她是从书里看来的,当时自己也没有实践过,但是她也清楚,越州山高路远,她若是不提前做好准备的话,很容易成为别人眼中的一块大肥肉。

    原本她是打算着,上船后和张妈妈、乐书一起研究如何使用弩机。

    可没想到回到船上不久,她就失去了神智,也就是从那时,便穿越到了现代。

    这三张弩机就被藏在了她随身的箱子中。

    在越州最为落魄时,张妈妈曾经想过要把这东西拿去典当了。

    可思来想去还是没有这样做,一是因为这东西拿出去必然引来他人关注,说不准会惹祸上身,二则是她也记得此前施元夕的嘱咐。

    ……她们三个女子,独自生活在了这边,若是被人盯上,身边连一点防身的武器都没有,少不得要落入他人的手中。

    是以,这东西才得以保存了下来。

    而施元夕此前为了锻炼动手能力,入京后不久就把三张弩机都拆了。

    也是耗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改装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虽然是练手的作品,但施元夕还是将其保存了下来。

    在这样的场合下,就派上了用场。

    这东西暂时可以代替狙击枪,而且比起火铳来说更为常见。

    施元夕听着院外嘈杂的声音,轻闭上了眼睛。

    更常见,就意味着会更加难查。

    她终是抵御不住疲倦,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得第二日醒来时,外边已经乱作一团了。

    魏青行作为当朝太后的亲侄子,魏阁老的长子,竟然就这么被人给射杀在了大理寺外。

    这消息一出,整个京城都为之一震。

    太后在朝上发了很大的火,暴怒到了极点。

    魏阁老更是三日没有早朝,逼着大理寺的官员给出一个交代。

    可这事要大理寺如何交待?

    魏青行死后,曾契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去了监牢内查探。

    这一查探,才发觉王评事被魏青行用镣铐砸死在了监牢中。

    魏青行和王评事在监牢里究竟说了些什么,都不得而知。

    唯一知情的那个狱卒,在王评事入内后,就被支使到了一边。

    他最后瞧见的也就是魏青行砸死了王评事,换了王评事的衣服,给他索要钥匙离开。

    这狱卒不能算是魏家的人,会那么容易把钥匙给了魏青行,也是因为顶头上司的交待。

    而那个所谓的顶头上司,便是曾契。

    曾契原本的意思,是让他给魏青行行个方便,不要让魏青行在监牢内闹出事来。

    没想到他却意会到了这个地步。

    眼下整个魏家都在为了魏青行的死发疯,加上魏青行又是死在了大理寺外,曾契唯恐这把火会烧到了他的身上,自然是要将所有的事全部都讲清楚。

    越狱也好,弄死朝廷命官也罢,如今看来都是魏青行自己做出来的事,跟他大理寺沾不上半点关系。

    甚至他们还从魏青行穿的那套官服上,搜出了迷香。

    就是大理寺内官兵所中的那个迷香。

    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都能对上了。

    魏青行为了越狱,让王评事弄来了迷香,又因王评事阻拦,用镣铐砸死了王评事,再胁迫狱卒给了钥匙,点了迷香,用王评事的令牌出了大理寺。

    从头到尾都跟他大理寺没有一点关系,是魏青行非要越狱。

    至于在大理寺外射杀他的人是谁,这就跟大理寺更没关系了,是他魏青行的私仇!

    曾契调查了好些天,就给出来了这么一份结果。

    魏昌宏听完便掀了桌,暴怒至极。

    按大理寺的说法,合着他儿子的死,是咎由自取了?

    魏昌宏子嗣不少,魏青行也不是他唯一的儿子,可魏青行是他的长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就这么不明不白送了性命,魏昌宏如何能善罢甘休?

    可他派到魏青行身边的死士,俱是没了踪影。

    当天晚上究竟出了些什么事,魏昌宏是半点都不清楚,所有的一切都只能依靠猜测。

    大理寺如今给出的所有东西,都是为了将自己给摘出来,逃避责任。

    这些魏昌宏心里都明白,可偏偏魏青行死时,就是穿着王评事的官服。

    且他是在大理寺外死的,这事是大理寺外巡逻的军队里的所有将士亲眼目睹的。

    就是这一点,让魏昌宏没有了借题发挥的余地。

    但凡没有那么多的证人,魏昌宏必定会血洗整个大理寺为他儿子陪葬。

    可众口铄金,曾契此人又颇为狡猾,直接在朝堂上给出了所有的证据,力证此事与大理寺无关。

    失踪的死士找不回来,魏昌宏心底已经清楚,这事必然是谢、徐两家中的人所做。

    除了他们以外,京里没有人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调离了曾契,分散开巡逻的军队,布下这等天罗地网,事后还能不留下一丝痕迹。

    只是他不清楚,这次出手的人,究竟是那徐京何还是谢郁维。

    这把火只能越烧越大,以至于整个朝堂上都不得安生。

    而这些事情,在闹大以后,皆是跟施元夕无关了。

    因为她只是一个身后无人的女学子,压根就没办法铺设这么大的局。

    从头到尾,都没什么人怀疑到了她的头上。

    是以,朝中动荡,她日子倒过得安生。

    正月十五元宵节时,张妈妈和乐书还一起给她庆贺了生辰。

    过了正月十五后,国子监沐休假也彻底结束了。

    施元夕在这般混乱的局势下,又回到了国子监。

    此番国子监内的气氛也很是古怪,魏青行之死,在京中引起的波澜实在是过大。

    但凡是和朝上有所关联的,都不免受到了影响。

    施元夕就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去了甲四级的讲堂。

    晋升至甲四级后,便不能再去从前的讲堂了,而是更换了一个地方,身侧的同窗也换了一批人。

    除了李谓外,王恒之、路星奕等人都见不到了。

    对施元夕来说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每当休憩时,李谓都会叫上她,和王恒之等人一并去用饭。

    大家聚在了一块,便和从前在同一讲堂内差不太多。

    只是今日的气氛更压抑些。

    王恒之一坐下,就同他们分享消息:“……朝上闹得厉害,除了大理寺,刑部也受到了波及,魏阁老如今是主张大理寺渎职,要求整个大理寺的官员都革职查办呢。”

    李谓眼眸深沉:“魏青行是自己越狱而死,却要换掉整个大理寺的人。”

    他低声冷笑了下,闭口不语。

    但施元夕已听懂了李谓的弦外之音,他这番话便是在说魏家霸道。

    “此事最无辜的,难道不是梁少卿吗?魏青行死的那天上午,他才被人刺伤,如今伤势都没有好全,就得要跟着倒霉……”

    施元夕一边吃着饭,一边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

    她注意到了身边的人声音小了下来,便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瞧见了路星奕和周淮扬走了过来。

    这二人在整个国子监内都尤其瞩目,一有动作,整个饭堂内都安静了下来。

    王恒之抬头,不明所以地看向了路星奕,就见路星奕轻皱眉头,走到了施元夕的身侧,道:“施元夕,京畿营方大人传你过去问话。”

    满场俱静。

    京畿营,方大人。

    这两个词连在一起,第一时间让人想起的,就是目前整个京中闹得最大的魏青行谋杀案。

    可施元夕和这事能有什么关系?

    ……托魏青行的福。

    假如想要人们忘记一件事情,那就需要被另一件更大的事所覆盖。

    施元夕在庙会上被暴徒袭击,用火铳打死了两暴徒的事,如今都没几个人讨论。

    每个人嘴里反复提及的,都是魏青行之死。

    此刻突然被路星奕找上,施元夕倒也没有半点惊慌。

    她只起了身,无比镇定地跟路星奕离开了。

    路星奕那番话,让许多人都对这事产生了好奇。

    加上他一路将施元夕往国子监内的训练场带,训练场不比其他的地方,这边就是个空旷的沙地,周遭根本没有遮拦。

    又正逢国子监生都在休息,听到了消息后,这边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学子。

    “这位是京畿营的方将军。”路星奕将她带到了一个穿着盔甲,身材魁梧的男人面前。

    找施元夕来,是有要事要问,这事也困扰了路星奕好几天。

    所以人一带到,他没有给施元夕多做解释,反而是看向了方运。

    方运微顿,目光落在了施元夕的身上。

    光从面上来看,她身形实在是瘦弱,瞧着实在不像是连杀两个暴徒的人。

    “这位便是施小姐吧。”方运面上不显,对施元夕笑得还格外和善。

    “方将军寻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施元夕道。

    方运沉吟片刻,随后道:“有一个东西,还得要问问施小姐。”

    他人在京畿营中,来之前自然是已经做了充分的调查。

    这里边的调查,包括不限于施元夕这段时间的行踪,还有庙会之事的始末。

    所有的事情都清楚了,施元夕的火铳来历也很明确,唯独一件事不合理。

    方运抬手示意身后的副将,副将递上来了一个锦盒,将其打开后,里面摆着的,赫然是施元夕此前用的那个火铳。

    “当日之事顺天府已经调查清楚,施小姐是情急之下不得已才使用了火铳。”方运停顿了下来,目光落在了她的面上:“施小姐有所不知,我如今掌管的京畿营中,就有一支火铳队。”

    “你所用的这把火铳,似乎跟黑市、军中,甚至是兵部如今内部制作的火铳,都不一样。”

    说不一样还是委婉了。

    实际上,是施元夕用的这个,杀伤力比起其他的好几个都要大。

    而且……

    路星奕亲眼所见,施元夕用这把火铳,连打了数次。

    要知道,目前大梁军中最好用的火铳,都只能一次一发。

    每次将弹丸填充后,还需得要用明火点燃火药,以此才能让火药爆炸,产生极大的伤害。

    而施元夕的这把火铳,却不需要这般复杂的流程,而是可以直接射出。

    路星奕说她每次在动作之前,都会扣动一下火铳。

    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和每次用都要进行填充,悬殊巨大。

    尤其方运自己就是将领,他实在太过清楚,目前火铳在实战中最大的缺憾,就是使用方式过于繁琐。

    这在打仗时是尤其致命的。

    可施元夕这一把……

    方运心头猛跳,一旦做实了可以连发数次,只怕如今什么朝中动荡都不重要了。

    火铳的变革,才将会在整个朝中掀起了一番腥风血雨。

    这位方将军来得比施元夕预料中的还要快。

    而且他似乎很是心急,急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甚至不惜公开向她发问。

    众目睽睽之下,施元夕轻抬眸,看向了他:“这把火铳,我特地请人改过。”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方运一颗心砰砰乱跳了起来,当下,他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要张口去问,是她找的那个猎户为她改的火铳吗?

    没错,在来之前,他们已经调查到了施元夕前不久找寻铁匠的事。

    这事也确实隐瞒不住,她身边的侍女乐书,在很多人面前露过面,有心去查,是必然能够查探到痕迹的。

    方运不只是知晓这件事,更知道施元夕找了很多的铁匠,都不甚满意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们打造的东西精细度完全不够。

    而且,他今日这么急匆匆地赶来见施元夕,是因为那个猎户已经离开了京城。

    这事甚至发生在施元夕用出火铳之前。

    如果是在施元夕用了这个火铳后,只怕方运还会怀疑她是想要隐瞒些什么。

    可是在遇到变故之前,就只能单纯是因为她心善了。

    猎户的娘子重病,调养之后也需要去往温暖的地方好好休养。

    京城是待不下去了。

    施元夕给了他一笔银子后,他便带着娘子南下了。

    方运已经派人去追了,但因为不清楚猎户的去向,需要时间来慢慢查明,他等待不及,就先来找了施元夕。

    却没想到,面前的施元夕,直接给出了一个他完全想象不到的回答。

    施元夕平静地道:“是京郊的一个猎户,根据我所画的图纸改的。”

    根据我所画的图纸改的。

    方运整个人彻底愣住。

    “可有什么不对吗?”施元夕状似疑惑又满脸无辜地看着他,声音轻飘飘的:“方大人?”

    第34章  求官身

    她还问有什么不对!?

    方运也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了, 却在听到了她的话之后,险些控制不住自己面上的表情。

    此前来的时候,他就曾经疑惑过。

    即便火铳是施元夕找到了厉害的铁匠改动过的, 可她又怎么会用得那么熟练?

    只是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答案。

    可仔细想想, 倒也合乎情理。

    若这火铳所有的改动都是由施元夕主导的话, 那一切都能说得过去了。

    毕竟是她主动找寻了数月的铁匠, 还对铁匠的能力要求极高。

    也是她第一次在人前使用了这个火铳。

    ……方运将一切都连了起来, 然而越是觉得合理,心中反倒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火铳出现以后, 因为其杀伤力巨大,而被许多人看作是奇物。

    寻常人莫说是研究了, 只怕是连触碰都不太敢。

    军营里边,也极少有人能够驾驭这个东西,明火加上火药,闹不好就是引火烧身的下场。

    可就这么一个危险性极高的武器,施元夕竟然这么感兴趣, 且还多番钻研, 对火铳的缺憾进行了改动。

    整件事情听起来, 都像是他人在无端编造的一个故事。

    方运沉默了许久,认真思虑过后, 才开口问她:“你是如何想到这般去改动火铳的?”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施元夕一个女子,如何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她又是从何时开始钻研的?

    可这些问题, 不适宜在这么多人的面前问。

    能够问出来的, 也就是这个改动由来的根本原因了。

    施元夕闻言,面色无比地坦然, 开口便道:“因为打不准。”

    方运:……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她是在说笑。

    “方将军有所不知,我此前因为一些事情,被家中送到了越州休养,越州不比同京城,我身侧又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娘和一个小丫鬟,我心中实在不安,刚开始钻研此物,本意就是为了防身。”

    施元夕抬手,示意方运看:“方将军请看,火铳大小适中,方便携带,且不需要重力拉开。”

    “这些东西叠加在一块,组成了一个最适合女子使用的防身武器。”

    方运回过了神来,听得她的话之后,心中无比惊讶。

    对于他来说,从前只是考虑过了这东西作为了武器,在战场上能有多么的好用,从来就没有设想过,这东西可以用来女子防身。

    但施元夕的话说出口后,不只是他,连同周遭的路星奕等人在内的一众学子,皆是忍不住点头。

    “若是这么说的话,确实如此啊,莫说是和寻常的武器相比了,眼下大部分的武器,都需要一把子好力气才使得好。这东西就算是和人相比,似乎都更胜一筹。”

    一个护卫不可能时时刻刻地跟在了身边,尤其对方还是闺中小姐。

    但是火铳的大小,却是可以做到了随身携带的。

    路星奕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当日施元夕能够在那些个暴徒的手底下活命,不也正是因为如此吗?

    “火铳出现也有些年份了,只是寻常人不容易寻得,我在越州时倒是见过的。”施元夕微顿:“我从那之后,就对火铳极为感兴趣。”

    “后来机缘巧合下,看到了旁人使用。”施元夕微顿:“此前火铳的制式,对普通的将士而言是够用了,可是对我这样没有常年经受过训练的女子不行。”

    “我不能保证填充进去一次弹丸,我就立马能够将贼人毙命。”

    “并且也不能保证遇到危险时,贼人只是独身一人。碰见穷凶极恶之徒时,是等不及我二次填充弹丸的。”施元夕平静地道:“所以一连数年,我在闲暇时间,都在钻研此物,其目的就是为了让它能多打出几次弹丸。”

    这是对她掌握这些技术,最合理的解释了。

    如果可以的话,施元夕倒是也想说这东西并非是她所创,而是从现代学来,也是先辈的经验。

    可这样的话一旦说出口,今日她都踏不出国子监的大门,就得要被当成是妖孽抓起来,榨干了她身上的价值后,直接将她处死。

    尤其,是在政局如此动荡的时候。

    施元夕赌不起,只能做这样的解释。

    当时情况紧急,她只能够掏出火铳自保。

    在场的人太多,她手里的火铳经过改动的事,是根本隐瞒不住的。

    瞒不住,索性也就不瞒了。

    尤其是在经历了庙会之事后,施元夕尤为清楚,现在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比尽快掌权来得更重要。

    庙会上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如今需要做的,就是让这件事情,更加有利于她。

    庆幸的是,早在除夕之前,她就送走了那名猎户。

    对方是个重情义的好人,替她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也没有泄露过半点有关于她的消息。

    是好人,却不是完全的自己人。

    之后施元夕要做的事情,如若还经过了他的手,势必会将他也卷入其中。

    届时,许多事情就由不得他的想法来做了。

    加上他娘子确实病重,需要去冬日里气候更好一点的地方休养。

    他给施元夕做那些个工具时,就已经有了请辞的心思。

    这猎户能够做出符合她要求的配件,本质上也是个心思细腻的聪明人。

    她做的东西他虽然不问,但必然也从这些东西身上察觉到了风险。

    趁着牵涉不深,此时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庆幸的是,施元夕并没有强行挽留,反倒是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带着娘子尽快离开。

    她说了尽快,那猎户就真的半点都没有耽搁。

    当天晚上就已经出发离开了京城中。

    这事她前几天见到周瑛时,周瑛还感慨了一句:“你只说他是好人,你又何尝不是呢?”

    当时施元夕只低头喝茶,闻言轻笑了声,并没有言语。

    确实,以这些掌权人的手段,如若换了一个人,猎户和他的娘子都难以保全性命。

    他的手中,拿着施元夕太多的把柄,并且,施元夕的所有图纸,做出来的所有东西,都经过了他的手。

    用现代的话来说,他掌握的东西就是技术。

    这种人,对大部分的政客来说,如若不能为我所用,那死了才更具备价值。

    可施元夕不是这样的人。

    不说这些技术原本就不是她一人所创,就说卸磨杀驴这种事,她也不愿意去做。

    当然,这是建立在猎户并没有背叛她的前提下。

    如果当日他离开了施元夕的门,想要利用手里的东西去做点什么的话,那施元夕也不会手下留情。

    庙会之事后,周瑛也拨给了她几个人,听候她的差遣。

    而整个京中,最清楚猎户去处的人,就是施元夕了。

    他不做初一,施元夕便不会做那个十五。

    且这件事情,某种程度上,也能体现出她的为人。

    如今她已入局,还与周瑛为伍,若她是周瑛,必然也不愿意身侧的人是一个不择手段、心思歹毒之人。

    否则,便是日后他们赢了。

    谁知她又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魏昌宏呢?

    至于猎户走后,谁来辅佐她研究武器,这事就更好安排了。

    周瑛已经着手吩咐底下的人去办了。

    国子监没开学前,施元夕去了趟青云寺,所为的就是这件事。

    周瑛所找的人,必然是绝对的自己人。

    用起来更方便,且更利于研究。

    只是这个研究地点放在了哪里,需要施元夕去斟酌。

    严格来说,她才是总工程师。

    施元夕定下了方位后,也将她在庙会上迫不得已开枪,火铳被没收的事说了。

    对于她自己的决策,周瑛皆不做干涉,只叫她小心便是。

    那改装火铳已经出现在了人前,眼下再去做任何的事情描补,都很难将这件事情带过去。

    如果放任京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追查下去,还会暴露得更多,倒不如自己主动认了。

    她们都是这么想的,方运也确实来得比施元夕想象中更快。

    方运听完了她的话后,倒是没再对改动火铳的事有什么怀疑了。

    她入国子监三个月就考入甲四级的事,方运也知道,如此聪慧的人,潜下心来钻研了这么久,做出了一番成就来,他还是相信的。

    毕竟……她又不是另外制造了一把杀伤力更强的武器。

    他还在沉吟,思索着该如何跟施元夕说,才能让她将改动的图纸交给他。

    说那么多的话,又派人去找猎户,其根本的目的,都是为了得到改动的办法。

    这火铳他也让兵部的人看过了,可里边所用的东西,构造十分复杂。

    兵部的人说,得要拆开来看。

    ……这东西就这么一份,没能再次做出来前,方运哪里舍得让他们就这样拆了。

    何况他们都看不明白是用什么东西做的,能指望他们拆开以后就懂了?

    这是关系到了前朝军中的大事,是绝对不能这般随意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方运才这般费力地派人去找猎户。

    如今看来,猎户也不用找了。

    施元夕才是一切的主导者,创造这个东西的人,比执行的人要重要许多。

    没想到,他还没琢磨好怎么开口,面前的施元夕就已经拱手道:“既是今日见得了方将军,便请将军替学生通传。”

    “国子监学子施元夕,愿将火铳改制图纸,献给太后娘娘。”

    当着许多的国子监学子的面,施元夕简单的两句话,就让整个朝堂炸开了锅。

    庙会出现了不同寻常的火铳之事,不只是方运一个人上了心。

    这几日朝上,就有人拐弯抹角朝施致远打听过。

    可施致远哪里清楚这些事情。

    若不是这些人提及,他都不知道施元夕手里有火铳。

    那日庙会她险些遇害的事倒是知道,可那事情很快就解决了,她除了受了点轻伤以外,看着什么事都没有。

    这几日朝上又都在说魏青行的事,这么一打岔下来,施致远压根没来得及去问施元夕。

    而大部分的有心人,只是知道施元夕那把火铳很厉害,具体到了什么程度,是不太清楚的。

    动心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那可是火铳,目前大梁最强大的武器之一。

    甚至连谢郁维都动了心思。

    可他这边,反而是最不好向施元夕开口的。

    就这么耽搁了几日,便让方运得了先。

    且还因为他先一步到了施元夕的跟前,直接逼得施元夕开口说了要把东西送给太后。

    方运掌着京畿营,京畿营属于魏家麾下,此事朝中谁人不清楚?

    只无数反应过来的人,均在背后骂那方运奸诈,竟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开的口,闹得京里上下许多人都知道了。

    施元夕直接搬出了太后,其他人反倒是不好动手了。

    魏昌宏现在正在气头上,正愁着找不到发泄的,这个时候凑上去抢图纸,就是在跟整个魏家过不去。

    魏昌宏刚丧了子,暴怒之下会做出些什么事,这就是许多人难以预料的了。

    而且施元夕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

    当日她说要献给太后,方运反应过来,问她何时。

    她说:“最好是明日,快的话,今晚也行。”

    好一个今晚也行。

    她这是要赶在了大部分人还在犹豫,不敢妄动前,直接把东西交出去。

    这东西在她的手里,价值连城,可一旦她先一步交给了别的人,尤其是魏家,这东西的价值便会直线下降。

    就如同施元夕所说,政客眼里,厉害的技术强大的武器,都是需要垄断的。

    就这东西我有是最好,但更好的是对手没有,最差的一种,也要我没有,你也没有,这样才算得上是公平。

    谁知道她会直接将东西送了出去,速度还这么快,叫旁人是有心阻拦,都不太来得及。

    因为施元夕的话一说出口,傍晚时分,太后的懿旨就直接到了国子监的门口。

    她从国子监内离开,直接就坐上了宫里派出去的马车。

    马车前还有京畿营的军队开道,谁人胆敢阻拦?

    那些有心之人,只能够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施元夕人进了皇宫中。

    相隔不过半个多月,就再次来了宫中。

    施元夕这次比起之前更加从容。

    她只轻抬步,跟在了魏太后派来的宫人身后,身侧还跟着方运。

    一路上除了几个宫人外,什么人都没碰到,直接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魏太后的慈宁宫。

    除夕夜来宫中时,施元夕只去了太极殿,并没能踏足其他宫殿。

    等到今日进了这慈宁宫后,她才知道什么叫做别有洞天。

    太极殿作为皇帝待客的宫殿,其辉煌奢靡程度已经非常令人咂舌,这魏太后自己一人所住的慈宁宫,更是当仁不让。

    从入殿开始,脚底下踩的都是白玉,玉砖上又铺着猩红色的长绒地毯。

    抬眼再看宫内,更是处处透着极致的奢靡。

    那宫外千金才得一尺的蜀锦,到得这慈宁宫中,竟不过就是一块铺桌子的桌布。

    桌上放着的每一件东西,都堪比施元夕在现代看的国宝级文物。

    而这些,只是太后闲暇时用来打发时间的小玩意罢了。

    施元夕看了几眼后,便垂了眼眸。

    恰逢魏太后被人扶着进了殿内。

    她这些时日面上难得带了几分憔悴,魏青行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对这个侄儿向来宠溺,魏青行就这么死了,她心头也格外不好受。

    入殿看见了施元夕后,这位除夕夜看着高高在上的魏太后,面上倒是多了几分和善。

    “学生施元夕,见过太后娘娘。”

    “不必多礼。”魏太后轻抬手,便有伶俐的宫人给她送来了一把漆着红漆的圈椅。

    施元夕眼眸微动,红色圈椅,这一向是在皇帝面前尤为得宠的臣子才能有的待遇。

    看来,魏家此番对她是尤其的满意。

    她面上却显露出来几分惶恐,忙道:“学生不敢僭越。”

    太后闻言,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

    正月都没过,京里还透着一股寒意。

    太后这宫里倒是花团锦簇。

    她面前的瓷瓶里,插着几朵娇艳的花儿,她用手抚弄着那花儿的花瓣,漫不经心地道:“哀家听说过你。”

    整个魏家,对施元夕最熟悉的人就是魏青染。

    太后是听谁说的,就不言而喻了。

    施元夕目光落在了她留得修长,和魏青染一样,染着鲜红色凤仙花汁的指甲上,神色不变,只道:“学生此前是跟魏小姐有些矛盾。”

    魏太后微顿,随后颇为有趣地看向她:“你倒是直白。”

    若旁人似她这般,到了太后的面前,少不得要辩解几句,她却直截了当地就说有矛盾。

    “从前那些,都不过是些个小事,便不必再提了。”魏太后终是正眼看向了她:“哀家听方运说,你有东西想要献给哀家?”

    “是。”施元夕将随身带着的图纸,递交给了身侧的宫人,一边道:“这是学生所画的图纸,还请太后过目。”

    魏太后接过了那些图纸,简单翻开后看了几眼。

    这东西不比一般的画作,上面还标注了非常多的注解,看着尤其复杂。

    不说是魏太后,连她身侧的方运也是看得一个头两个大。

    魏太后神色自若地放下了图纸。

    这东西有没有用,和她用在了那把火铳里的是否一致,都会有人去查。

    施元夕既是敢将东西送了过来,那就不可能会做假才是。

    确实没有做假。

    朝中是有行家的,对方也研究了火铳多年,是真是假,一看就能知道。

    施元夕一开始就没打算交一份假的。

    但同样的……她也没真打算去效忠魏家。

    她给出的图纸确实没有造假,这些图纸,就是当初她给猎户的那些。

    猎户离开前,把东西全部都还给了她。

    魏家的人拿去了以后,也能对照着那把火铳里的零件,造出来同样的东西。

    可这种东西,造出来没用。

    零件到了施元夕的手里后,她自己都改动了不下上百次,才能勉强做得合格。

    如果没有她在旁边指导,对方就是有这份图纸,想要完全复制出那把火铳里的所有构造,也需要非常久的时间。

    更别说……她把什么东西都给了,就是没有给最为重要的部分,也就是子弹的设计图。

    她那把火铳,当时设计的就是五发,而当日庙会遇到暴徒后,她恰好将五发全都打空了。

    顺天府后边没收她的火铳时,里边是没有了子弹的。

    他们只根据那把火铳来研究,根本不会知道施元夕在子弹上做了什么改动。

    如果按照原来的模样,投入了目前火铳所使用的弹丸,是根本没办法发挥火铳威力的。

    缺少了这一环,魏家就不可能将火铳完全改制成功。

    只是这件事情,日后研究的人必然也会发现。

    但暂时来说,施元夕暂时不需要担忧,她今日过来,只有一件最为重要的事——那就是拿这东西换取魏家的奖赏。

    她可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将这个东西主动献给了魏家的。

    魏家若是一点表示都没有,日后还怎么让底下的人如何主动?

    果不其然。

    魏太后在放下了图纸后,第一时间看向了施元夕,问道:“你立下了这等功劳,哀家该如何嘉奖你才是?”

    她眸中锐利,看着施元夕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

    施元夕自己应当也清楚这东西的价值,虽说今日就是她不主动呈上来,魏家也会逼着她就范,可她这么主动,就实在令魏太后好奇了。

    “说吧,想要什么?”

    施元夕在她的注视下,神色平静,闻言轻抬起了眼眸,对上了上首太后的,随后缓声道:“回太后的话。”

    “学生和国子监的所有学子都  一样。”她微顿,面不改色地道:“学子十年寒窗,日日不敢懈怠,所求的,便是功名!”

    魏太后微怔。

    她对施元夕这个人的名字,还是有所耳闻的,也曾听说过她的三门婚事。

    别说,今日她拿出这么一份图纸,若是要太后给她指一门婚事,不论这人是谁,哪怕是眼下已经定了亲的镇北侯世子裴济西,太后也能满足了她。

    可她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施元夕竟是想要求功名!

    她身上现在可是有着举人出身的,求功名这三个字,可就不是单纯的再要个头衔了。

    她所求的——是真正的官身!

    第35章  平陵县主

    慈宁宫中安静了下来。

    那方运反应过来, 诧异地看向了施元夕。

    这立下功劳的女子不计其数,她算是第一个提出来了这样的要求的吧?

    可时下压根就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就算是她此番当真将新火铳改制成功了, 也当不得这样大的奖赏啊!

    尤其,她面对的人可是魏太后。

    魏太后算得上是京中上位者里唯一的女人了, 然而这份权力也是从夫婿从儿子的身上得来的, 正经来说, 主要掌控朝堂的还是魏昌宏。

    魏太后也不是那般好说话的人, 她怎么会觉得,魏太后能够同意这等事呢?

    方运在京畿营多年, 对魏家顶上的这几位都尤其了解。

    魏昌宏自己的亲女,也得要按步就班地嫁人。

    施元夕的话……就更没有可能了。

    果然。

    他看到魏太后脸上的表情冷淡了几分, 看着施元夕的目光里,还带着些许的冷意:“……哀家是受群臣所托,替皇帝守着大梁的江山。”

    “平日里,便是哀家也得要遵守祖制。”魏太后微顿,此前的和善消失殆尽, 只留下了上位者的冷傲:“你如今拿着这么一份图纸, 就要让哀家为你开这个先河。”

    “你也是读过些书的, 怎么如此糊涂?”魏太后冷笑:“自来大家女子该当如何,你家中的母亲应该也教过你才是。”

    “她难道没有同你说过, 这般行为,才叫做真正的僭越吗?!”

    整个大殿内骤然安静了下来。

    身边伺候的宫人见状,俱是都垂下了头来, 不敢轻易妄言。

    施元夕轻垂下了眼眸, 对于魏太后的反应,倒是半点都不意外。

    这条路如若能有这么简单, 那她何必绕了那么大的圈子,去考什么国子监,去投奔什么周太妃,直接拿目前手里有的双管突击步枪来找魏家不就得了?

    在开口之前,她就知道魏太后并不会同意。

    但不管她是个什么样的态度,施元夕都会说出口。

    这只是她跻身朝堂的一个信号。

    他们怎么想不重要,她只需要表述清楚自己的需求即可。

    施元夕朝着魏太后的方向轻躬身,道:“学生知晓,此举唐突。”

    “可国子监整个甲等院的学子,都能入仕,唯有学生不能。”她微顿后,朗声道:“学生读的是圣贤书,交出火铳改制图纸,也都是想着为国效力。”

    “朝堂上确实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可女子并非就毫无作为。”

    她这话,指代的就是魏太后了。

    如果女人要野心要权势没有作用的话,那魏太后何苦守着别人的儿子,也要牵涉进了朝堂之中?

    这话施元夕并没有说得过于直白,但是在场之人都能听得懂她的意思。

    魏太后闻言冷笑。

    她身后站着的,是整个魏家,施元夕与她之间,如何能够一样?

    但这个道理,魏太后也不会直接说出口。

    她只道:“仅一份不知能不能改制成功的图纸,远没有到达让你青史留名的地步。”

    多余的就不用说了。

    为她开这个先例,是绝无可能的。

    “你若改变了主意,此前的话,就当哀家没有听到过。”魏太后看着她,眸中暗含警告。

    方运忍不住看了眼施元夕。

    她若是足够清醒的话,此时也该做出让步了。

    当真惹怒了魏家,她不仅什么东西都拿不到,魏太后想要在她的头上随便安一个罪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而她,除了这份已知的图纸外,手里再没有任何的筹码了。

    施元夕垂眸,思虑了很久。

    魏太后摆弄着面前盛放的花儿,也没有催促她。

    过了许久,才听她道:“学生另有所求。”

    方运听着,终是长松了一口气。

    这改制的办法还没有完全落到了实处,他也不希望施元夕这个时候开罪了魏太后。

    日后火铳改制,少不得还需要她在一旁协助。

    她能够知晓事理,便是最好的。

    等施元夕走出了宫门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她回首看了眼深夜里的皇宫,跟在方运的身后上了马车。

    和里边的魏太后不一样,方运对她的态度倒是格外热络,一路领着人,将她护送至施府门口,这才上马离开。

    施元夕回来得较晚,可整个施府上仍旧灯火通明。

    张妈妈就在门口候着她,刚一见到了她,便轻声道:“小姐,大老爷和大夫人请您至正厅问话。”

    张妈妈抬眸看了眼施元夕的神色,这才轻声道:“镇北侯世子也在。”

    施元夕轻挑眉。

    自从上次谢师宴以后,裴济西就再没有出现过。

    除夕夜时,她听到了有官员恭贺他,说是来年要去喝他的喜酒。

    他和江静婉的婚事已经在筹办了,这个时候上门,便只能是为了火铳改制的事。

    如今不过才正月十九,天气仍旧很冷,施府的院子里,万物凋敝,寒风一吹,人人都忍不住缩起了脖子。

    施元夕顶着凛冽的寒风,抬脚跨入了正厅中。

    刚一进入了正厅,就同正位上的裴济西对上了视线。

    裴济西手里端着一盏热茶,见得她入内后,便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施致远一看到了施元夕,就想问她宫里的事,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身侧的人缓声道:“斟茶。”

    裴济西的手旁就有一盏茶,此刻让人斟茶,那只能是给刚进来的施元夕的。

    施府上的丫鬟反应过来,给施元夕沏了一盏滚烫的茶。

    施元夕喝了几口,身体才逐渐暖和了起来。

    她自发坐在了下首的座位上,搁下了手里的茶盏,开口便道:“夜已经深了,世子怎么这么晚了还在施府中?”

    她扫视了一下正厅,发觉除了刚才来上茶的丫鬟外,这里就她和裴济西、施致远三个人。

    那常年跟在了裴济西身侧的江静婉不在这里,也没有看到萧氏的身影。

    裴济西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直言道:“火铳改制是大事,你入宫的消息传出来以后,已经有许多人盯上了你。”

    这几日裴济西听到了这个消息后,也尤其的惊讶。

    可因为用火铳杀人的是她,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毕竟当年初见时,她就敢将与她相看的人踢到了湖里去。

    只是,改制的办法也是出自于她的手,就是裴济西所没有想到的了。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她会将此物交给了魏家。

    有之前的事情在,她不愿意把东西交给了他倒也正常。

    可交给魏家,无异于与虎谋皮。

    这份图纸,她就算是将其交给了谢郁维,都比魏家要妥当。

    他眼眸发沉,再次开口道:“魏家狼子野心,此番之后,你进入了朝中人的视线中,魏家需要你协助改制之事,却并不会维护你。”

    “元夕,你这是在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旁边的施致远亦是脸色难看,还不只是如此,施府上下也受到了施元夕的影响。

    今日旁敲侧击之人就不在少数了,来日尚不知道还要碰到些什么。

    要他来说,施元夕此举完全就是胡闹。

    施元夕却神色平静,闻言只道:“多谢世子关心。”

    “只是晚了。”她低头饮茶:“火铳改制的图纸我已经交给了魏太后。”

    整个正厅内,蓦然安静了下来。

    施致远的脸色,一夕之间变得尤其难看。

    “你实在是胆大妄为!”施致远忍耐不住,到底是开了口。

    他起身,在正厅那来回踱步,面色阴沉地道:“这样大的事情,你为何不先跟家中商议再行处理?你知不知道你的举动,会影响到了整个施家!?”

    “商议?”施元夕听及这话,抬眼看他:“瞧大伯父这句话说得,你当初给我寻那些糟污的婚事时,口口声声与人应下,让我去做妾时,也未曾和我商议过啊。”

    “你简直荒唐!”施致远指着她,气得浑身发抖:“这等事情,岂能与婚事相提并论?何况满京城的女子,皆是父母做主,你如今倒是好,主意越发正了,便丝毫不把家中人放在了眼中!”

    “还说什么自己有功名在身!我问你,你既是如此看重这个功名,怎么连朝上的斗争都看不清楚!?你将东西给了魏家,你猜另外二人会如何?便是你曾与那谢郁维定过亲,他可会因为从前一桩微不足道的婚事,就这般放过了你!?”

    “只怕火铳改制真正推行的那一日,便是你的死期!”

    施致远怒不可遏,他所生气的还不是施元夕不顾自己的安危,而是她的行为,会将他也牵连下水,会拖累了整个施家!

    “施大人。”裴济西适时叫住了施致远,但他并没有反驳施致远话里的内容,反而是看着施元夕道:“谢、徐二人都不是好相与的性子。”

    “眼下不管再怎么说,你已经陷入了朝中争斗中。”裴济西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在京里,没有几个人能够护得住你。”

    “不。”施致远打断道:“她既是这么胡作非为,施府也好,京城也罢,都没了她的容身之地。”

    “这样,你明日一早便让底下的人收拾好了行李,直接离开京城,回你的越州去!”

    施致远面带冷笑:“施府庙小,容不下你这么一尊大佛。”

    在外边候着的张妈妈,在听到了施致远的话以后,心头突突乱跳了几声。

    今日裴济西上门时,她就预感不妙,只是施元夕去的是皇宫,并非国子监,消息根本传递不进去。

    张妈妈只能耐着性子等施元夕回来。

    却没想到,施致远竟是为了避祸,要不顾施元夕的意愿,直接将她送走。

    施元夕手里的图纸已经交给了魏家,施致远这个时候让她走,魏家那边也不一定会出手阻拦。

    如此一来,别说是留在了国子监内继续念书,只怕是连这个京城都待不下去了。

    张妈妈心下担忧非常,忍不住回头,往正厅内看。

    隔着大门和屏风,她看得并不真切,却隐隐瞧见了上首端坐着的裴济西,目光直直地落在了施元夕的身上。

    张妈妈在外间都能感受得到的事情,施元夕在里边自然也能。

    她静坐在了底下,轻扯着唇角。

    没想到上次她已经把话说到了那个地步,裴济西竟然还没有放弃。

    不,或者裴济西原本已经放弃了。

    可在她掏出了火铳改制的图纸后,他又再次生出了心思。

    从前能够从她身上得到的,仅有美貌,如今就不一样了,她有火铳改制的图纸。

    而裴济西手中,有着一支强劲的军队,他若是能够拿到了施元夕手里的图纸,便是如虎添翼。

    镇北侯府所率领的镇北军,在先帝还没有登基以前,就因为卷入了誉王谋反一案中,遭到了淮康帝的厌弃。

    虽说如今还是掌着数万军队,可却是大不如前了。

    这些时日,施元夕也从各个方面了解到了许多的消息,其中就包括了镇北军这几年来的待遇。

    和她所想的差别不大,先帝登基以后,对镇北军也并不重视。

    在先帝驾崩以前,镇北军就已经出现了极大的颓势。

    裴济西在偌大的朝堂中,并不具备特别大的竞争力。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日与他平叛回来的镇北军,仍旧拥护着他。

    京里的多方势力,也曾想要拉拢过他。

    眼下看来,裴济西迟迟没有做下了决策,并不是说在谢、魏家为难,而是在等待一个机会。

    而现在,他似乎觉得,这个机会,可以由施元夕带来给他。

    施元夕想清楚后,越发觉得好笑了。

    因着之前的事情,裴济西还学乖了,他也不像是之前那般强势,直接出言相逼。

    而是和施致远两个人一起,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

    施致远那一番话,哪里是为了赶她走,分明是想要将她的后路给堵死。

    “元夕。”正厅内安静非常,裴济西与她对视,他目光灼热,不带任何的犹豫,开口便道:“我此前跟你说的话,仍旧有效。”

    “只要你愿意,七万镇北军,就是你的退路。”不等她开口,裴济西又再次开口道:“我愿以正妻之位,迎你入门。”

    “此后镇北军与你共同进退,谁人都不会越过了你去。”

    那日,徐京何那句话始终让裴济西耿耿于怀,他反复思虑后,觉得施元夕是不甘落于人后的性格,而他能够给出的,仅仅只是一个妾位。

    这对施元夕来说,就是一种侮辱。

    只是,江静婉与他,也早就不是寻常的婚约关系了,他没办法将江静婉抛弃在一旁,全然不管不顾。

    这般情况下,又有徐京何这样的人物堵在了中间,裴济西本来以为,在施元夕的事情上,他只能够放手了。

    万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改制火铳。

    裴济西这些年去了许多的地方,私底下也见过了许多的能人。

    他想要重振镇北军,就需要有强劲的武器。

    可放眼整个大梁,会制作火铳的,不过寥寥数人。

    他勉强找来的工匠,研制出来的东西,与朝廷的火铳悬殊极大,压根就没办法投入使用。

    此事苦恼了他许久,没想到,她竟是能够给他这么大的惊喜。

    有改制火铳的方法在身,她就是最合适也最完美的镇北侯夫人。

    之前的任何阻碍,都不会再是问题。

    火铳对于整个镇北军的重要程度,要高于一切。

    至于江静婉,来之前,他便曾见过了她,他说,他在鄞州有一处别院,她如果愿意的话,他便将宅院赠予她,另给她一笔银子,足够她和兄长富足半生。

    他走前,江静婉哭得泣不成声。

    但裴济西仍旧没有停留。

    这已经是他眼下能够做到的最好的安排。

    万般安静中,裴济西声音沙哑,却笃定地道:“整个镇北侯府,只会有你一位女主人。”

    这便是他的承诺。

    施元夕在听到了这番话后,终是忍不住抬头,看向了他。

    她说:“这世间之事,当真是有趣非常。”

    此言一出,施致远和裴济西都忍不住抬眸看向了她。

    却见施元夕神色平静,听到了裴济西给出了这么重的承诺,竟也无悲无喜,只那双漆黑的眼瞳,无端看得人脊背发凉:“裴世子,你说江静婉现在是何等感受?”

    “当初她恋慕于你,你也需要她,即便我二人定了婚事,你仍是斩断了与我的关系,选择了她。”施元夕轻笑,那张漂亮的面容格外生动,却满是嘲讽。

    “却没想到,几年之后,风水轮流转,你从需要她,又变成了需要我。甚至连处理的办法都和之前没什么两样,直接抛弃了她,走向了我。”

    施元夕理了理身上的衣裙,漫不经心地扫向了他:“所以在裴世子的眼里,女人之于你,本就是权势的附赠品,可以是我,可以是她,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只要能够带给了你足够多的利益和好处便足够了。”

    裴济西神色冷沉了下来:“我与你说过,从前的事,是迫不得已,且这么多年来,我与江静婉都清清白白,从未越过雷池一步,在我心中,也一直都将她当成是妹妹看待。”

    施元夕笑了:“裴世子需要的时候,她便是身后副将的妹妹,是你这一辈子都要负起的责任。不需要的时候,她便只是个清清白白的妹妹。”

    “可惜。”施元夕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今日江静婉作何感想,可我施元夕,不是你的妹妹。”

    “裴世子想要火铳改制图纸,大可以去找太后要。”施元夕骤然收起了所有的神色,面无表情地道:“我的图纸,无可奉告。”

    她洞悉了面前两个人所有的一切想法,将他们所有的心思看得清楚明白,还这么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裴济西脸色沉了下来,而一旁的施致远,一张脸更是涨得通红。

    不是热的,而是难堪至极。

    他们都是如此,分明将所有的算计,计较得清清楚楚,却无法接受自己依靠着女人得来权势的事实。

    甚至会觉得施元夕这番话听着尤其的刺耳,仿若伤害到了裴济西那颗真挚的心。

    真挚?

    施元夕只低头冷笑。

    “施元夕,你这说得是什么话?裴世子一心为了你在考虑,你却……”

    她喝了一口茶,直接打断施致远的话:“至于大伯父你,我知道你的,你在朝中努力了好些年,却始终都没有机会往上攀升,你想要往上晋升,却苦于无门。”

    “好在我大伯母出身鄞州萧氏,而许多人都不知道,早亡的镇北侯夫人,也是出身于鄞州萧氏。”

    “你胆小怕事,又谨慎过了头,只觉得有亲缘关系作为羁绊,才能够与人长久地盟约。”

    “屡次用侄女婚事来做垫脚石的人,如今倒是惧怕起了侄女的牵连。”施元夕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要将我嫁给了裴世子的时候,怎么不怕我牵连了?”

    施致远气得脸色发青,高声道:“行,你既是行事这般猖獗,什么都不放在眼里,那现在便回去收拾行李,离开京城!”

    有功名之事在前,又出现了火铳改制的事。

    施致远不清楚施元夕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他看到了她那直白的野心。

    她的野心和想法,都必须在京城,在国子监才能实现。

    这些东西,施致远想要给她掐掉,实在是过于简单。

    不说是把她送到了越州去了,就是明日不让她去国子监,她也无可奈何。

    施致远以为拿捏住了施元夕的命门,只要她还有一丝一毫的不甘愿,她便不可能轻易离开京城。

    裴济西则是因为她方才的话,沉默不语。

    朝中局势太过紧张,她想要留在了京城里,选择并不多。

    身后无人,便注定下场凄凉。

    施元夕见他们二人这般笃定的看着她,不由得笑了。

    她当下直接起身,从袖中掏出来了一物,直接递到了施致远的面前。

    “原本是打算明日再告知府中的,只是没想到大伯父那么着急,既是如此,大伯父不妨好好看看。”

    施致远变了神色,盯着她手里的东西道:“这……”

    “圣旨啊,大伯父不认识吗?”见他不接,施元夕直接当着他们二人的面,将手中的圣旨展开,朗声道:“……火铳改制一事上,改制关系社稷,影响深远,施元夕主动献上良策,立下大功,即日起,特册封其为平陵县主。”

    “赐县主府,赏黄金千两。平陵县主乃大梁有功之人,此后,凡平陵县主之事,旁人不得妄加干涉,钦此——”

    诸事从己。

    这就是施元夕从魏太后处,先一步要来的自由。

    施元夕冷眼看着施致远脸上煞是好看的表情,缓声道:“今日天色已晚,施大人就不必见礼了,只日后再见,且莫要忘了,施家无名无姓的侄女,可以任由你如何。”

    “可皇上亲封的平陵县主,却容不得你来妄议。”她冷着脸看他:“施大人听懂了吗?”

    第36章  出海

    平陵县主!

    她竟是用那一份改制图纸, 换了个封号回来!

    施致远心头窒息,惊愕非常的同时,又有些难以置信。

    可这般大的事情, 施元夕胆子就算再大,也不敢去轻易编造, 何况那圣旨就在眼前。

    施致远匆忙接过了她手中的圣旨查阅, 却发现圣旨上所写的内容, 和她所说的一般无二。

    魏家当真许给了她平陵县主之位!

    裴济西神色冷沉了下来。

    施元夕当众进献, 又是这样重要的武器,魏太后必然不可能让她空手而归。

    可京里对于这种立下大功的女子, 多半都是赏赐,或是给一门极佳的婚事, 像是这样的嘉赏,是极少会出现的。

    但正是因为这份赏赐尤其的特殊,才越发能够说明施元夕的能力。

    新火铳若真的让魏家研制成功了,只怕整个朝上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比较起来……一个县主之位又算得上些什么。

    他有心想要劝阻施元夕,却还没有开口, 就听施元夕道:“圣上已赐下了县主府, 明日起, 我便会直接搬离施府。”

    “从此以后,施大人也不必担心我会连累了施家了。”施元夕说罢, 直接转身离开。

    她走出正厅后,直接叫上了张妈妈一起,回偏院去收拾行李。

    她离开后, 施致远的脸色都有些挂不住, 抬眸看向了裴济西,沉声道:“新火铳事关重大, 她不该贸贸然就将东西交给了魏家,只如今她觉着有那魏家给她撑腰,行事越发地不成章法。”

    “眼下想要从她的手中拿到改动图纸,只怕并不容易。”施致远思虑了许久,才道:“她给出的只是一份图纸,具体作用下来如何,还得要看魏家那边。”

    施致远猜测,短期内,这个新火铳就算是真的做成了,只怕也不会轻易拿出来使用。

    裴济西却沉声道:“京中局势远没有她所想的那么简单,如今人人都知道她手里有改制的图纸,她又执意要离开施府,出了府门后,无人看照她,只会更加危险。”

    “罢了,她既是一意孤行,便先由着她。”裴济西冷着面容站起了身来,他走到了窗户边上,看着施元夕领着人离开。

    等到真正察觉到危险了,她也就知道回头了。

    施元夕的动作很快。

    本来她在施府就没几件东西,就那一个从越州带来的箱子,加上她这段时间添置的书。

    此前裴济西通过了大夫人给她送的,她什么都没要,只带走了自己的东西。

    魏太后不愿意给她官位,这个平陵县主之位,也是斟酌再三才最终敲定下来的。

    淮康帝时期,也曾用这等封号封赏过功臣的女儿,只是没有特地赐下府邸的先例。

    但因为她手里握有的东西实在是过于重要,魏太后思虑之后,还是同意了她的要求。

    赐给她的宅邸远没有施府的大,位置也不算太好,但也比越州他们所住的地方要好上许多了。

    施元夕除了那些个东西外,就只带了乐书、张妈妈和阿拓离开。

    早在几年以前,她就已经将阿拓的卖身契还给了他,阿拓如今已是良民,来去是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同意的。

    乐书和张妈妈也是一样的,这都是几年前施元夕与谢郁维定亲时,从大夫人处要来的恩赏,如今施府也是左右不得。

    至于她的父母亲,严氏从头到尾都不赞同她的做法,她那父亲更是长年累月都见不到人。

    施元夕有了封号,无需带着他们二人开府同住。

    只在离开之前,给了她母亲一笔银子。

    严氏算不得多疼爱她,但确实也算不上苛待。

    施元夕无法改变她的性子,也拉不回非要去撞南墙的人,但她清楚严氏在施府里最为难熬的事是什么。

    丈夫每月里赚的那点银钱全部都上交给了公中,二房的开支,基本上都是依靠着严氏的嫁妆。

    严氏手里边最缺的,就是银子。

    魏太后在官位之上尤其吝啬,其他方面倒是格外大方,挥手就给了施元夕黄金千两。

    当然,就火铳改制图纸的价值来说,别说是一个爵位一个宅子和一点黄金了,就算是翻上十倍百倍,那也都是值得的。

    不过这点金子,确实解决了施元夕许多的问题。

    她从中拿了一部分留给严氏,其余的,则是用在了新府邸中。

    宫里赐下的是一座三进的宅院,宅子有些时间了,却并不显得破落,不过有些地方也需要修葺后才能居住。

    施元夕带出来的人太少,张妈妈便想要去牙行买几个人用。

    趁此机会,她将周瑛给的几个人,安排在了其中,通过这等形式,让他们正大光明地到了她的身边。

    她搬离施府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施府内人多眼杂,大部分人都不是自己人,不方便她与青云寺那边往来。

    搬入县主府内就不一样了。

    周瑛给她的人里,有一人身手极佳,是暗探出身,日后往来传递消息都不需要她亲自去。

    如此一来,便能减少了许多似之前那般,被徐京何洞悉了她所有动作的事了。

    此人身份比较特殊,施元夕便没有在明面上让他进入县主府,仍旧隐匿在了暗处,会更加好办事。

    她这边忙得不可开交,朝中却因为火铳改制的事暗流涌动。

    徐府内。

    大理寺少卿梁皓此番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本该在府中休养着,可听闻了新火铳的事情,还是悄悄来了徐府中,与徐京何商议对策。

    他来时,徐京何正在与一人对弈。

    对方看到了梁皓,轻笑着起身,对他拱了拱手。

    梁皓行动不便,仍是对那人行了一礼。

    “诶诶,梁大人这是做什么?可使不得,你是救下无数百姓的大英雄,我一届白衣,如何能够受得你这样的大礼。”何昱华笑嘻嘻地摆手道。

    梁皓脸上一红,忙摆手说不是。

    何昱华曾是赫赫有名的江南水军副统领,如今只不过是暂时放下了官职,来京中替徐京何办事,可不是什么寻常百姓。

    见梁皓坐下,何昱华方才继续道:“……似魏家那样的人,这县主之位,可没那么容易许出去。”

    正好这一盘棋也下完了,他索性扔掉了手中的棋子,轻声道:“派出去的人调查到,那日施小姐入宫之后没多久,魏家的人就已经找到了那个猎户。”

    “动作这么快,只怕是庙会出事后,就已经着手调查了。”梁皓皱眉道。

    何昱华点头:“正是。”

    “只是那猎户确实是有几分聪明,离了京城后,没有按照正常的路线走,而是自己租了一辆牛车,走了乡间小路。”

    “魏家的人能够找到他,还是因为他那娘子的病确实罕见,这天寒地冻的,他们忙着赶路,他娘子在路上病症就发作了,迫不得已,他才进了城带娘子看病。”

    “刚一露面,就被魏家的人拦住了。”何昱华说及此处,微顿了片刻,目光落在了面前的徐京何身上:“只是估计连魏家的人都没想到,那把改制的火铳,猎户压根就没有见到过。”

    “从头到尾,施元夕都只是让他做了几个零件,他将具体的图样画了下来,东西传回了京城,魏家的人似乎已经对比过了,与施元夕交上来的图纸是一致的。”

    甚至猎户画得还更粗糙一些,远没有施元夕给出的精细。

    “只是魏家人实在多疑,即便如此也不愿意放那猎户离开,以其妻子的性命,威胁他回到京中,再次为魏家打造同样的零件。”

    何昱华说及此处,冷笑不已:“以魏家拿捏人的手段,猎户这位娘子的病,往后是好不了了。”

    就算是能治好,魏家也不会轻易让她痊愈,只有她病着,身体坏着,那猎户才能够乖乖听话。

    魏家这等手段,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

    “不过……此番倒是和从前都有所不同。”何昱华眼眸锃亮,发自内心地笑道:“魏家那群蠢材没能看住人,他们只顾着给上头邀功,半夜不知道让谁给点了迷香,全都睡昏死了过去,等再醒来时,猎户和他那娘子都消失了,至今也没能找着人。”

    梁皓闻言一愣,随后道:“那猎户会不会已落到了京中其他人的手里。”

    何昱华摇了摇头:“这就不清楚了,但有一点很是明确,改制新火铳的人,主要是施元夕,那猎户只是一个替她做事情的,就算是有人抓了他,也是无法掌握改制办法的。”

    “一切的根源。”他抬头,看向了徐京何:“全系于施元夕一人身上。”

    徐京何闻言不语,倒是旁边的梁皓不由得感慨了句:“这位施家小姐,当真是个奇人。”

    “奇人也好,能人也罢,一旦站到了魏家那边,此人都不能留。”何昱华的话说出口后,梁皓也沉默了。

    “你的意思呢?”何昱华看向了徐京何。

    施元夕确实是难得的奇才,可这等武器落入了魏家的手里,与为虎作伥有什么区别?

    魏家贪婪无道,草菅人命,行事已经逐渐疯魔。

    留着施元夕,就是让这魏家此后更加肆无忌惮。

    却没想到,眼前的人竟是道:“她绝不会站在了魏家那边。”

    绝不会?

    何昱华皱眉,他哪里来的自信?

    徐京何却没有直接解释。

    此前伏击魏青行时,何昱华并不在京中,所以才不清楚这件事。

    那日施元夕冒着风险亲自射杀了魏青行的事,除他以外,京里的人,包含谢郁维在内,都是半点不知。

    当日看来,她的行为似乎只是为了泄愤,甚至还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去杀一个那天必然会死的人。

    可结合如今的事后,徐京何也清楚了她的意思。

    杀魏青行,是魏青行确实该死,但也是施元夕头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出了自己的心思。

    她此生只怕无论如何,都不会与魏家为伍。

    人心经不得考验,尤其是在重利之前,徐京何也不是什么天真的人,会相信谁人能够在权力的面前守住本心。

    但有着致命的矛盾就不一样了。

    她哪怕有半点想要站队魏家的意思,那日都不会这般毫不犹豫地杀了魏青行。

    因为这件事,只要有一丝一毫被魏家知晓的可能性,就会成为了她的催命符。

    魏昌宏和魏太后如今这副如获至宝的模样,又如何能够知道面前献  上了这么重要的武器的人,就是杀了魏青行的凶手呢。

    她对旁人够狠,对自己也是。

    如今所作所为,几乎是在踩着刀尖跳舞,还没有给她自己留下了半点的退路。

    施元夕射杀魏青行的事,徐京何并没有打算告知任何人,只平静地道:“一个不知道能否实施的图纸,不过就是纸上谈兵。”

    “另有。”他将一物推至他们跟前。

    “这是当日她在庙会射杀暴徒后,遗留下来的东西。”

    是半个金属残壳。

    在日光下隐隐发光,何昱华拿起来端详了半天,却始终都没看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皱眉看向了徐京何。

    “魏家所得的图纸,如今朝中无人见到过,但有一点,是很多人都清楚的。”徐京何眼眸深邃,缓声道:“那些图纸,都是用于改造新火铳本身的。”

    “是啊,可跟这个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徐京何与何昱华对视,眼眸里没有任何的情绪:“施元夕所改造的东西,很大可能不只是火铳本身。”

    “还有使用火铳必须要用到的东西。”

    何昱华闻言,先是不解,随后眸中一闪,骤然反应了过来。

    他说怎么看着这个东西的形状有些奇特,像见过,又好像完全没有。

    仔细看来,这东西和眼下火铳所使用的弹丸,有些异曲同工之处,但却又完全不是一个东西。

    “这是施元夕所使用的弹丸!?”何昱华神色大变,手里的东西都变得滚烫了起来,他慌忙道:“也就是说,她从来都没打算将这改制的办法,全部教给魏家!”

    旁边的梁皓光是听着,呼吸都漏了半拍。

    敢在魏家面前耍心眼,施元夕此人,简直是……

    “她不要命了!?”何昱华已经将他的心声脱口而出。

    此事魏家不清楚则已,一旦反应过来,施元夕所要面对的,可就不是什么奖赏或者是在魏太后面前讨价还价了,魏家很大可能会让她付出惨痛的代价。

    何昱华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的做法。

    只能说,相当有胆色。

    徐京何却道:“不只是如此。”

    阳光直射着他的眼眸,映照着他没什么情绪的瞳眸。

    日光下,他面上浮现出了几抹浅淡的笑意:“截走了猎户的事,应当也是施元夕手下的人所为。”

    也就是说,她从一开始就算好了,哪怕她将东西交上去,魏家也不会放过那个猎户。

    所以从猎户离京的时候,她就在猎户的身边安排了人。

    一旦猎户出事,她的人就可以第一时间赶到,将人给救了出来。

    京中对新火铳的反应很大,和魏家一起,着手调查那个猎户的人也很多,但因为魏家抢占了先机,并且还毁掉了一部分的痕迹,导致很多人哪怕是反应迅速,也不及魏家的动作快。

    加上魏家这次出动的是官府的人,整个大梁中,目前也只有魏家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做这样的事。

    所以魏家才会第一个找到了那名猎户。

    京里的人,包括了谢郁维在内,想要再动手,都得要等待机会。

    怎么可能人刚被带走了一下午,晚间就被劫走了?

    当然了,施元夕干得最聪明的也是这一点。

    如果猎户一直不暴露,踪迹难寻,只怕魏家多少也会怀疑到了她的身上。

    可人在魏家的手上被这么直截了当地劫走,魏家就只会觉得,是京中其他势力动的手。

    因为施元夕仅是一个人,且瞧着身后无人。

    “这、这……”何昱华反应过来,一时失言。

    魏家这些年无恶不作,他看多了各色各样被魏家钳制的人,这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将魏家上下耍得团团转。

    对方目前还只是一个没有官身的国子监学子。

    ……徐京何到底往国子监里招揽了一些什么人?

    “春闱在即,此事不必再管。”徐京何直接道。

    施元夕有自己的打算,只怕旁人就算是想管,也管不到这件事。

    何昱华难得沉默。

    他静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了句:“可她若是截下了那猎户,又该怎么安置对方才好?”

    他能理解施元夕不想杀无辜人的心思,但这个人只要还活着,便会不断地影响到了她。

    能救一回,却不能回回都出手相救。

    此后京中必然会更加热闹,她还得要腾出手来,去管这么一个人,还得要担惊受怕,耗费过多精力,某种程度上来说,无异于在给自己找麻烦。

    话音刚落,就听徐京何道:“出海。”

    同一时间,施元夕站在了青云寺中,与周瑛并肩,看着远处巍峨壮丽的京城,缓声道:“送他出海。”

    周瑛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离开大梁?”

    施元夕道:“是。”

    “我看过地理志,离大梁较远的一个地方,常年天气炙热,正适合他娘子养病。”施元夕微顿,随后轻勾唇道:“除此外,我还答应他。”

    “五年,最多五年的时间,他便可以重回大梁。”浓郁得化不开的雾气散去,京城终是出现了些许春日景象。

    施元夕就站在抽了嫩条的柳枝旁边,眼眸似水,却尤为笃定,回头与周瑛对视。

    “五年内,不成功便成仁。”如若不能铲除奸邪,匡正朝堂,那就让她的尸骨深埋在了这片土地上。

    届时,无论哪种情况,猎户一家都可以自由地踏上这片旧土,再也不会受到任何的钳制。

    这就是她的承诺。

    第37章  价高者得

    “外面风冷, 先进屋吧。”陶云从里屋拿了一张厚毯子,盖在了周瑛身上。

    施元夕和周瑛一并往厢房内走去,一边轻声道:“这些人, 如何会听命于太妃?”

    她所说的,是周瑛派遣出去营救猎户的人手。

    ……其实不只是这些人, 包括了给她的那个暗卫, 身手都尤其不俗。

    阿拓私底下曾和她说过, 说那个人的身手, 不是一般的练家子。

    还不光如此,那暗卫行为做事都异常妥帖, 跟在了她的身边却又不像是监视,分寸拿捏得正正好。

    周瑛出身不好, 而像是这样训练有素的暗卫,大部分都是大世家中从小培养到大的,也不知周瑛如何能够差使得动他们,这些人还对她这般忠心。

    周瑛面上没太多的表情,倒是旁边的陶云略停顿了片刻。

    到达厢房门口, 她便停住了脚步, 没有跟着施元夕和周瑛进去。

    周瑛身子骨弱, 吹了点风后,便又开始咳嗽了起来。

    施元夕将她搀扶到了床塌上坐下, 厢房内光线昏暗,她抬眼与施元夕对视。

    她知道施元夕的疑惑很多,只是此前她们才刚刚接触, 她不方便问出口。

    如今全然了解了施元夕的为人, 倒也没有那么多需要遮掩的了。

    周瑛顿了许久,方才道:“这些人手, 并非是我手底下的,他们从前皆另有一位主子。”

    周瑛抬眼,看着旁边小桌上摆放着的药碗:“你此前不是还疑惑,我的身子如何会这般差吗?”

    施元夕点头,她曾试图给周瑛找一名大夫,来好好给她治病。

    但却被周瑛拒绝了。

    “这便是原因所在。”周瑛平静地道:“我曾以自身性命,救过对方性命。”

    施元夕眼神微变,目光落在了她苍白没有血色的脸颊上。

    “这不是病,是毒。”周瑛目光落在了旁边的一株铁皮石斛上。

    这东西施元夕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这次却无端出现在了这边。

    “是太后赏赐的。”

    铁皮石斛是太后所赐,她身上的毒亦是。

    “你知她都已经垂帘听政了,如何还要月月来我这青山寺中?”周瑛扯了下唇角,眼底却没有丝毫的笑意:“自是要时时来监视着我,看我有没有私底下找人来解毒。”

    施元夕脸上的神色冷却了下来。

    她想过许多种理由,比如说当年为了避祸而不得不患上了‘病’,或者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东西,然而到了最后,真相却仍旧是最为折磨人的那一种。

    周瑛这个病,本就不是她愿意得的,而是有人要她得,并且还日日监视着她,看着她饱受煎熬。

    魏太后手里掌着周瑛的亲生骨肉,还要以这样的手段来对待少帝的生母,不可谓是不歹毒。

    “……所以,青云寺内也有她的眼线?”施元夕问。

    周瑛点头:“有,除此以外,她每个月来青云寺时,都会带上御医。”

    始终确保周瑛就在她的眼皮底下,翻不起任何的浪花来。

    “我与她之间的恩怨,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释得清的。”周瑛微顿后道。

    “那你身上的毒……”

    周瑛闻言淡笑了瞬:“三分是真,七分是假。”

    那位想要让她饱受折磨,殊不知她早就安排好了一切,青云寺内的住持,本来就是她的人。

    临出宫前,她让留在了宫里的人,往魏太后的名册上添上了青云寺的名字,又进言说,京里所有的寺庙中,唯有青云寺最为清苦。

    魏太后存心不想让她好过,当下便直接点了青云寺。

    “寺内住持,从前便是云游四方的名医,机缘巧合下,才投入了我的门下。只是……如今的局面下,我的‘病’还不能好。”

    一旦她痊愈了,势必会引起魏家的警惕。

    周瑛手中是有些能用的人手,但问题在于,她无法动摇朝中局势。

    如郑奇明那样的人,眼下虽是已经追随了她,可他在翰林院中,也早就被人架空了,有名却无实权。

    周瑛被困在了这寺庙内,很难与朝中官员来往或者周旋。

    这也是当日她为何会这么快地接受了施元夕的根本原因。

    虽说在此之前,郑奇明已经递给了她一份可以拉拢的官员名单,但施元夕不同。

    她年轻,野心勃勃,且上来就给出了自己所有的底牌。

    比名单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让周瑛动心。

    回去的路上,施元夕将车窗打开,带着浸骨寒意的春风吹到了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都尤其地清醒。

    他们要走的路并不容易,除了尽快研制双管突击步枪外,还需要尽早地解决周瑛目前的困境。

    即便是只有三分毒性,可常年服用毒药,仍旧会对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

    此事宜早不宜迟,需得要早些准备才是。

    短时间内,她没办法直接进入了朝堂中,那么在真正拥有了实权以前,想要办成了这件事,只能借助京中如此混乱的局势,来浑水摸鱼才是。

    算起来,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也应该快找上她了才对。

    施元夕猜得没错。

    她的马车才刚刚抵达了县主府外,便被人直接拦截了下来。

    “平陵县主。”外边说话的人声音拖得很长,嗓音也有几分奇怪,像宫里的公公。

    “江太妃有请。”

    来了。

    江太妃,广郡王的生母,也是谢家一派目前最主要的掌权人之一。

    此前在施元夕刚入学的时候,还给她送过几件礼物。

    郡王府来的人,做事也尤其霸道,都没有给施元夕回府的机会,让她在门外就更换了马车,去往郡王府面见江太妃。

    好在和入宫不同,她身边的人还是能带的,但只能带一位,多了不行。

    施元夕直接将阿拓留了下来,让乐书随同她去了郡王府。

    走出马车前,她只低声交代了阿拓几句话。

    郡王府派来的马车,比她自己买的那个要奢华许多。

    马车内还留有两个丫鬟,一人给她沏茶,一人在旁边伺候着。

    施元夕在铺着青色软垫的车厢内坐下,轻挑眉。

    和魏家的颐指气使不同,这郡王府倒是给足了她礼遇。

    马车一路缓行,至郡王府后,有王府内的管事来领着她入内。

    施元夕抬眼看了眼这处宅院。

    淮康帝在位时,这江太妃就很是得宠,如今的这郡王府,就是当年淮康帝赐给了她的私宅。

    入了宅院后,发觉这院子里也是打理得紧紧有条。

    虽不似魏家那般堆金砌玉,但也是处处用心,精致非常。

    施元夕入内时,江太妃正依靠在了一处红色亭子中,拿鱼食逗着底下五彩缤纷的鱼儿。

    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亭子里仍旧点着炭火,施元夕刚一入内,就感觉热浪翻涌而来。

    “你来了。”江太妃和魏太后、周瑛的气质都截然不同,她就是生得貌美。

    哪怕如今年华不再了,仍旧能够看得出来年轻时候的好皮相。

    看见了施元夕后,她面上扬起了一抹笑,轻声道:“快过来看看。”

    江太妃满脸笑意:“这是珩儿给本宫送的鱼。”

    她口中的珩儿,便是她的继子祁珩。

    “对了,过些个时日,珩儿也要进入国子监内求学。”江太妃轻声道:“日后你们便是同窗了。”

    施元夕动作微顿,广郡王要进国子监?

    谢郁维这是打算直接跟魏家唱反调了?

    “郡王入国子监,是国子监之幸。”

    “此前只听说过你的名字,倒是没想到,你竟生得一副好容貌。”江太妃却是认真地看了她几眼,她眼眸微晃:“难怪子郸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了。”

    子郸,谢郁维的表字。

    施元夕此番倒是不接腔了。

    江太妃脸上的笑意淡了两分,柔声道:“正好,今日子郸命人,给郡王府送了许多的鲜花过来,你既是来了,正好与本宫一起插插花。”

    她说话间,带着施元夕去了花房,还真和她一起插起花来了。

    不过初春时节,谢郁维却这般大手笔,花房里姹紫嫣红的一片,开得尤其好看。

    施元夕按照江太妃的吩咐,手里拿着朵盛放的花儿比划着。

    就听身侧的人道:“从前在宫里时,本宫最是爱花惜花,偏太后是个冷淡的性子,见不得这花儿开得过分娇艳,花儿正值盛放之时,她便会命人将最大的花剪下,用来碾磨成粉,送到了本宫的面前。”

    施元夕手里的动作一顿,就见面前的江太妃面不改色地道:“只可惜,那好端端的花,无端叫人给碾成了碎渣,莫说长久留香了,是连个花蕊都没能留下。”

    这话的映射意味太强,施元夕再抬眼时,周遭伺候的下人,皆已经退了下去。

    “太后的性子,县主可知晓?”江太妃停下了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施元夕道:“自是雷厉风行,雷霆手段。”

    她被施元夕话里的两个雷逗笑,开口却道:“是物尽其用,卸磨杀驴。”

    花房内一静。

    江太妃却收起了脸上的表情,转头看着面前的一捧花,声色冷了下来:“魏家之人,可从不让旁人从他们的手中讨到任何的好处,如若许了,日后也会想尽了办法收回来。”

    “本宫知道你在施府上过得辛苦,可投入了魏太后的门下,却也并非良策。”

    “你可知,如今的兵部已经聚集了能人巧匠,一旦有人做出了同你一样的零件,便能立刻加官晋爵。”江太妃抬手,轻点了一下面前的花苞:“你献出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她却只给了你一个有名无实的县主之位。”

    她似笑非笑地道:“你可知,魏青行虽说已经死了,魏家手底下却还有着许多的门客。”

    “魏太后许给了你这县主之位,本就不是给你的,而是给这些人的奖赏。”

    “若他们办事得力,就许他们一个县主出身的妻。”

    如此,就算是施元夕身后没什么可用的势力,可顶着这个名,怎么也称得上是一份好婚事了。

    更别说,魏太后还许给了施元夕不少的金银,还有一处宅子。

    那都是真切的赏赐。

    施元夕轻垂眼眸,看不清楚情绪。

    她自然知道,这个所谓的奖赏,不过是看起来花团锦簇,实际上真正到手的好处寥寥无几。

    但江太妃和她素不相识,上来就说了这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又能是怀揣着什么好意?

    果然,下一刻,江太妃就道:“你所面临的局面,其实也不比从前好多少。”

    “不过……魏太后能给你的,本宫也能给。”她微顿,转过头,直接了当地与施元夕对视:“让你这个县主坐实如何?”

    所谓坐实,就是给施元夕真正的县主待遇,县主之名原没有那么简单的,按照朝中规制,是可以享受食邑的。

    若施元夕当真出自王侯之家,光是这份食邑,都能保管她后半生衣食无忧。

    可她的封赏里却并未提及食邑一事,便和此前淮康帝给功臣女儿的封赏一般无二,仅有虚名,而无太多好处。

    江太妃见她仍旧低头不语,便直接起身道:“如若县主之外你尚且不能满意,日后也还有晋升的机会。”

    往上,还有郡主。

    要知道,如今江太妃的儿子,也不过只是个郡王。

    她为拉拢施元夕,可以给出郡主之位。

    大臣之女想要得封郡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花房内一片安静,施元夕将手里的那支花插进了花瓶里。

    不愧是谢郁维。

    他倒是比裴济西要了解她,清楚现在说什么嫁人,正妻,诰命之类的都不足以让她动心。

    给出的东西也确实较裴济西那边的实际很多,且还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只是可惜。

    她眼下明面上已经投奔了魏家,该有的态度还是得要有。

    施元夕起身,对着江太妃拱手道:“多谢太妃抬爱,只是这般盛名,元夕当不起。”

    江太妃面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她仍旧不死心:“施元夕,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她听谢郁维的建议,陪了半天的笑脸,却没想到施元夕这么油盐不进。

    她冷声道:“你且想好了,今日你若离开这边,便是在与整个广郡王府为敌。”

    “他日魏太后若将你当成奖赏送出去,也是你咎由自取。”

    施元夕只道:“既是自己选的路,便该自己受着才是。”

    江太妃当即冷下了面容。

    她到底是养尊处优了多年,施元夕这么软硬不吃,已经让她彻底失去了耐心。

    她只道:“既是如此,来人——”

    “给平陵县主准备笔墨。”江太妃的意思很简单,今日施元夕若是不把图纸画出来,就别想离开广郡王府。

    外边伺候的人暗道不好,郡王府的管事忙给人传递了个眼神,让人去将谢郁维请来。

    没想到人还没来得及动身,外边就有丫鬟急匆匆走了进来,面带惊异之色,开口便道:“禀太妃……京畿营方将军率领将士,将郡王府给围了。”

    里面的江太妃倏地起身,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率军包围郡王府?他怎么敢!

    京畿营来势汹汹,那丫鬟是江太妃刚买进来的人,何时见到过这样的场面,被吓得六神无主,开口就说是包围。

    广郡王府的管事晚了一步,同方运在外边交涉,这会急忙赶来,听到了这丫鬟的话,便觉得不好,连忙道:“太妃,此事并非如此。小的方才已经问过了方将军,方将军说……他是来接平陵县主的。”

    管事的头上也浸出了冷汗。

    方运摆出来了那样大的阵仗,确实不像是接人,更像是要冲进府里了一般。

    偏他掌管着军中安全,又是魏家的人,广郡王府的人便是心头不忿,也不能将他如何。

    花房内安静了下来,江太妃静默了许久,终是嗤笑了声:“行,平陵县主的意思,本宫知道了。”

    没有施元夕的人通风报信,方运怎么会这么快赶过来。

    她这是铁了心要跟魏家同一战线了。

    既然是这样,也没必要继续留着她了。

    施元夕走出花房前,听得身后的人不咸不淡地道:“只希望方运之后的每一次,都可以来得这么及时。”

    施元夕勾唇轻笑。

    这才是皇家人对待底下人的手段。

    似周瑛那样真正平易近人,把人当人的当权者,这世上只怕也没有几个。

    她未置一词,只无比平静地从广郡王府上离开了。

    她来的时候还是天光大亮,如今已经是暮色四沉。

    方运骑在了高头大马上,看到施元夕出现后,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眼下这个关头,施元夕这边可不能出现什么纰漏。

    他亲自将施元夕送回了县主府,瞧见大门紧闭后,这才放下了心,转身驾马入了宫,将这件事禀报给了魏太后。

    魏太后听了后,脸上浮现了些许的笑意,淡声道:“算她还算聪明。”

    见方运要走,她又叫住了他:“慢着,你再替哀家跑一趟,告诉施元夕,从明日起,让她去兵部中,协助兵部的人改制火铳。”

    方运心头一凛,当下应了下来。

    看来这次不光只是江太妃邀请那么简单,魏太后这边不也存了要试探施元夕的心思。

    今日她若是走错了一步,甚至只是自己单独去了广郡王府,没让人通知她,必然都会惹来魏太后的猜疑。

    方运一边感慨,一边又忍不住夸赞施元夕聪慧。

    趁着夜色不深,他抓紧时间去了趟县主府,将这件事情告知了施元夕。

    施元夕听了后,脸上并无喜色,只是轻应了一声是。

    方运看着,还觉得有些奇怪。

    等到了第二日,他亲自带着施元夕去到兵部后,才知道施元夕为何会这般表现。

    兵部内人来人往,对火铳了解最深的那孙侍郎,听了他的话以后,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只随便指了一个位置,让施元夕坐下,就急匆匆地去忙自己的事了。

    从头到尾,连个正眼都没有给她。

    一连三日都如此。

    施元夕在国子监被迫请了假,到了兵部却是坐了三日的冷板凳。

    到了第三日时,她再三找人通传,终于是又一次见到了那名忙得看不见人的孙侍郎。

    孙侍郎来见她时,手里边还拿着她所画的图纸,对她的态度却尤其不耐,开口便道:“你有何事要说?”

    他本以为,施元夕是打算参与进火铳改制的事情里边来,可朝中人人都盯着这个事,他压根就不想要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女人来分一杯羹。

    本打算让她知难而退的,谁知她却不知死活地找到了他的面前来。

    孙侍郎冷笑,她以为自己画出了这么一份图纸,就能在兵部里肆意妄为了?

    当真可笑。

    却没想到,面前的人一开口却是道:“回禀孙大人,国子监内的事务繁杂,这边既是不需要学生,学生便想着从明日开始就不来了。”

    “还请孙大人准许。”

    孙侍郎闻言,抬头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她这般乖觉,倒是他所没想到的。

    “行。”孙侍郎冷声道:“虽说太后的意思,是让你在旁边打打下手,可你既是这般心高气傲,耐不住性子,那便回去吧。”

    见施元夕转身要走,他扫了眼面前的图纸,忽而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又叫住了她:“等等。”

    “你且先看看,这份图纸是你所画的吧?”

    施元夕扫了眼他递过来的图纸,这图纸已经和之前的有所不同,上面多了好几处改动的位置,还多了几项新的数据。

    新数据已经较为接近她最后改动的版本,但还是有着不少的错误。

    武器这种东西,一丁点的差距,都能够让人困在了原地许久。

    施元夕此前改造的时候,是明确知道怎么改的,而他们还需要摸索,光这个过程,只怕至少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

    “既是你所写,便在这边签署上你的名字。”孙侍郎只给她看了两眼,便遮挡住了那些东西,指了旁边的空白处,就要让施元夕签名。

    现代每个职场新人都必须知道的第一课,就是不要在任何的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然而施元夕只低头看了眼那张图纸,似乎想都没怎么想,就直接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孙侍郎看她这么好摆弄,心头便是一喜。

    总归名字也签好了,便直接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施元夕和往常一样,日落时分离开了兵部。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她却没有第一时间赶往家中,而是轻声道:“叫影三过来,我有事要与他说。”

    影三就是周瑛指派给她的那名暗卫。

    马车停在了路边,施元夕顺便给了乐书一点银钱,让她去买路口的糖炒栗子。

    乐书拿着银子离开后,她关下了车窗,周遭似乎一个人都没有,施元夕这几日却已经习惯了影三的神出鬼没。

    她扫了眼车外,直接道:“劳烦你,将此前我画好的图稿,带入黑市中。”

    影三在黑市里有些人脉,此前购买那火铳的事,也是他去办的。

    他听到了施元夕的这番吩咐,却是脸色微变。

    但来之前,周瑛给他的吩咐是,不管施元夕让他做些什么,都得要按她的吩咐去做。

    影三收敛心神,静心听着里边的人说话。

    结果下一瞬,就听施元夕道:“你让人问问,有没有人愿意收新火铳的改制图纸。”

    “把所有的图纸拓印几遍,在黑市里高价拍卖,规矩很简单,价高者得。”

    “三天之内,我要京城所有的人,手里都有一份改制图纸。”

    好东西嘛,不患寡而患不均,施元夕知道他们的。

    所以,她干脆给每个人都送一份,这样足够公平了吧?

    第38章  拿人顶罪

    影三沉默片刻后, 终是道:“三日时间不够,想要做到没有痕迹的话,至少需要七日。”

    七日, 比施元夕预估的还要短。

    说三日只是想要试下水,看看周瑛埋在了京城的人, 究竟能有多大的能耐。

    “那就有劳了。”施元夕几乎没有犹豫, 只在他离开前, 轻声道:“图纸需要改动一下, 晚间我会将改动后的图纸交给你。”

    “是。”这声以后,外边便只能够听得到风声了。

    没多久, 乐书捧着热乎乎的糖炒栗子上了马车,施元夕和她一起吃着香甜的栗子, 回到了县主府中。

    那日以后,施元夕果真没有再去过兵部。

    她就好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仍旧正常上下课,偶尔在讲堂上,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 她也如同没有看见一般。

    离了施府后, 她行事更加地便利, 是以每日回到了府中,都能够听到影三对于事情进展的汇报。

    “……按照您的吩咐, 流传到了黑市中的,皆是拓印的图纸,原图纸在此处。”影三将原图纸递给她。

    天气逐渐转暖, 屋内的炭盆将熄, 施元夕接过了图纸以后,直接将其放入了炭盆中。

    看着原本萎靡的火苗一拥而上, 将图纸烧成了灰烬,影三才道:“黑市内的人对这东西都尤其感兴趣,短短几日的时间,已经炒到了天价。”

    “目前已经有人出到了上万两白银的价格,此前合作的黑市老板说,如若继续下去,明后日内大概就能涨到了三万两白银!”

    三万两白银放在了其他的东西上,已经算得上是天价,可换成了这么重要的改制图纸,便只能算是勉强了。

    如若当初新火铳出现时,施元夕放出话来,说她想要的是银子,那别说三万,就算是开出更高的价格,也仍旧会有人动心。

    但施元夕的目的本就不是银子,且这笔在黑市赚取的银子,也不能直接就拿到了手中,那与暴露自身身份无异。

    她沉吟片刻,便直接道:“告诉他们,等价格翻上了三万两后,便直接出手。”

    “此后,只要是能够出得起价格的人,便都能买到了改制图纸。”

    黑市有黑市交易的规矩,那就是入黑市交易,需得要佩戴面具。

    影三便是利用了这一点,让人加急赶制了一批崭新的面具来,然后放了一批二十多个人进去,人人都说自己的手里有改制图纸。

    好端端的,黑市内突然出现了这么一群人,且还都声称自己手里有改制图纸。

    这些人什么口音都有,且都不是自己来卖,而是找到了黑市里各类的铺子,给这些店铺的老板许诺了大量酬金,让他们来帮忙卖出图纸。

    重利在前,人人趋之若鹜。

    即便是不看重这利益的,也有人想要趁此机会发一笔横财,更有人隐匿在了黑市里,就是想要知晓这份所谓图纸的真假。

    水搅得越来越浑。

    如今名号已经传了出去,为了避免引火烧身,施元夕直接打算一击即退。

    “告知所有人,银钱拿多拿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安全从黑市中撤退。”

    影三微顿,随后躬身道:“是。”

    “拿到了银钱后,一刻都不要停留,尽快更换行装,四散离开京城。”他们在黑市内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目前价格最高的几家铺子,必然已经被人给盯上了。

    施元夕让他们付酬金寄卖的意义也在此处。

    黑市内鱼龙混杂,背后各类势力交杂,这图纸出现了才没几日,大部分的人都处在了观望的阶段,是尤其正常的。

    要知道,这份图纸可是被献给了魏家的。

    魏家何等能耐何等水平,如何会让这么重要的东西,直接流入了黑市里呢?

    即便是看到了拓印的图纸,也是没办法立即确认的。

    因为至今为止,施元夕都没让他们将图纸交给旁人,而是说要见到了银子后,才可以交货。

    交货办法也非常的黑市。

    买家需要给出七成的成交价,随后到卖家给出的指定地点取货。

    至于余下的三成……那是施元夕许给了黑市各代售店铺的酬金,能够在黑市开店铺的,都是身后有人的人,买家给与不给,怎么给,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这么高的抽成,加上背后势力暗流涌动,即便是假的,也必然有人愿意花点银钱来试个深浅。

    一切都准备就绪。

    影三一共派了二十三人入场,其中只有一个委托了兵器铺的人,卖出了三万高价,其余的大部分都在几千两白银左右。

    那兵器铺的老板很明显是个识货的,哪怕只看了几眼图纸,也觉察出来了不同寻常之处,所以他那边喊出的价格最高,但这个价是真有买家,还是他们背后的人想要,就不得而知了。

    抛出交易讯号后,整个黑市内一片沸腾,各家势力登场。

    交易日当天,影三混入其  中,发觉黑市内多了非常多的人,大部分都是生面孔,戴着些奇形怪状的面具。

    分散在了各处的人开始迅速收网。

    其中有一份放在干果铺子里售卖的图纸,给价最低,不过堪堪千两白银。

    原以为会放在店中许久,没想到今日一早,卖家就急不可耐地要出手。

    惊得干果铺子的掌柜手里的东西都掉了。

    同一时间,二十三份图纸均是被抛出,且指定的地点各不相同,人潮像是一朵浪花般分散了出去。

    影三主要跟随了兵器铺的人。

    银票到手后,他的人和兵器铺的老板留在了一处,而买家的人则是前往了他指定的地点去取图纸。

    这份图纸是所有人中最为偏远的,被寄存在了京郊天云寺中。

    对方一来一回就耗费了不少的功夫,等到确认的消息传来时,影三派出去的其他人,几乎都已经拿到了钱,迅速隐匿逃离京中。

    只有这个暗卫,仍旧还在等待。

    好在消息虽然来得晚,但到底还是在天黑以前及时赶到。

    确定拿到了货品后,暗卫才可以从黑市内离开。

    可刚走了没两步,他就感觉身后有人跟着他。

    这暗卫行事尤其机敏,当机立断扭身进入了京城最为著名的花街柳巷,在里边耽搁了许久,改换三次身份后,才离开了京中。

    虽说波折不少,但这事到底是办成了。

    派出去的暗卫中,有不少人身后跟了尾巴,短时间内无法直接返京。

    按照施元夕的安排,也是让他们在外逗留至少三个月,再陆续回京。其间什么都不必做,只管保住自身安全就行。

    当夜,施元夕睡了个好觉。

    翌日一早,她神清气爽地起来,整理好了东西就去了国子监。

    可一进入了国子监内,就感觉周围的气氛尤其古怪,来往的许多学子,都在往她的身上看。

    施元夕佯装不知,正常听讲上完了课,还和李谓一起去了饭堂。

    去饭堂的路上,李谓实在忍耐不住,低声提醒她:“昨日京中出了大事,有人在黑市里卖出了大量的火铳改制图纸,你……”

    他对上了施元夕那双澄澈的眼眸,一时无言。

    其实这些时日以来,李谓几人对施元夕都颇有疏远的意思。

    倒不是其他的原因,而是李谓、王恒之等人的父亲,在朝中都属于是中立派,并不愿意倾向于任何一方。

    施元夕献出了改制图纸,便是明确投向了魏家,他们便该直接与她断绝往来才对。

    可李谓这些时日了解下来,施元夕真不像是那起子趋炎附势之人。

    到底也算是朋友,他多少也清楚魏家的手段。

    见她一早上了,还被蒙在鼓里,便忍不住直接开口提醒了她。

    哪知,他这句话才刚说出口,便有大批的官兵闯入了国子监。

    砰砰砰。

    整齐划一的步伐,犹如踩在了所有人的心头上。

    在场的学子皆是面色紧绷,抬眼去看。

    这一眼,就看到方运身披甲胄,冷着脸走了进来。

    他抬头冷声道:“平陵县主,太后娘娘有请。”

    和那日在郡王府上接施元夕离开时的情况截然不同,这哪里是太后有请,分明就是兴师问罪来了。

    改制图纸一经流入了黑市,魏家首先怀疑的人,必然就是施元夕。

    按照魏家从前的风格,只怕早就已经将施元夕打入了大牢,严刑拷打了。

    可现在不行。

    火铳图纸满天飞,施元夕是唯一真正制造出来的人。

    魏家怀疑她,在证据确凿前,却又不能动她。

    一旦她有点什么三长两短的,魏家就连这余下的半点优势都没有了。

    那这件事情,可就真成了一笔坏账了。

    可即便如此,众目睽睽下,冲进了这么一大批人,这般行事都像是来抓罪犯的。

    各色各样的目光落在了施元夕身上,她面上还算镇定,闻言也没有惊慌,只轻点了点头,就跟方运一起去了宫中。

    一路上,方运都冷沉着一张脸,再不像是当日那般和善可亲。

    等再次进了那富丽堂皇的慈宁宫中,气氛更是低沉得可怕。

    和之前不一样,施元夕直接被带到了议事的主殿中。

    一进门,就看见上首乌泱泱坐了不少的人。

    所有的目光沉沉地朝她这边压了过来,颇有一种黑云压城的感觉。

    这次除了魏太后以外,魏昌宏也在。

    施元夕微顿,似乎是被这样的场面震慑到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抬步走到了殿中,轻声道:“见过太后、魏大人。”

    她这时才发现,这殿内还伫立着一人。

    此人就是前些时日跟她有过几面之缘的孙侍郎。

    此刻,孙侍郎是半点都顾不上她,捧着几张图纸,浑身发抖,额上浸出了大量的冷汗。

    魏太后目光冷沉,开口就道:“黑市上售卖的图纸,究竟是你们何人泄漏的!?”

    她声音暗沉,带着隐忍的怒气,那修长漂亮的指甲,直接用力地拍砸在了桌上。

    砰!

    一声巨响,如同敲击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尖上。

    孙侍郎面带惊骇,当即道:“娘娘明鉴,下官这些时日一直都在研制新火铳,忙得不可开交!何况下官对您!对魏大人皆是忠心耿耿,如何会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来!”

    “下官冤枉啊!”

    他一开口,兵部的几个官员纷纷出声附和。

    “娘娘,大人,我等绝不可能为着那点银钱背叛魏家,还请两位明鉴!”

    “兵部官员,这些时日皆是天不亮便上值,月上枝头才得以回家,根本就没有时间做出这样的事!”

    “冤枉啊!”

    他们一群人连连叫冤,倒是显得旁边的施元夕格格不入。

    魏太后那冷厉的目光,当即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里边的人,大部分都追随魏家已久,这般事情遭人泄露出去,她必然率先怀疑施元夕。

    “这份图纸出现后,除了哀家,便只有你们几人经手过,如今你们都在这里叫屈。”魏太后冷笑:“那这黑市泄漏的图纸,莫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底下倒是有几名官员对视了几眼。

    魏家找到了那名猎户,却又在半途中被人劫走的事,在场还是有几人知晓的。

    这事若都不是兵部的人和施元夕所为的话,倒极有可能是从猎户身上泄漏出去的。

    可如今魏太后显然在气头上,这个话,他们不敢说。

    魏昌宏这些时日清减了几分,显出那双眼睛越发阴鸷,他环视了一圈,目光终是落在了施元夕的身上,随后道:“你说呢?”

    “图纸是怎么泄漏出去的?”

    此言一出,满场俱静。

    在场的人听到了魏昌宏的这个语气,皆是一阵心惊肉跳。

    逢着魏昌宏刚丧子,施元夕这个问题答不好的话,可是会随时丧命的。

    施元夕垂着眼皮,面上看不清楚情绪,在周围虎视眈眈的目光中,缓声道:“此事与学生无关。”

    说得是毫不犹豫。

    旁边的孙侍郎顿感压力,他急切地想要摆脱这个嫌疑,是以直接道:“这图纸本就是你所绘制,如今流落了出去,你一句轻飘飘的与你无关便想要揭过去,未免也想得太好了些!”

    “兵部这些时日都忙得不可开交,你却半点不见踪影,论起嫌疑来,你不知要比我们重了多少!”他吐出这番话后,魏昌宏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倒是让孙侍郎泄去了大半压力,整个人轻松了不少,脑子倒也活泛了起来。

    他连忙上前两步,高声道:“说到这位施小姐,下官突然想起了一事!”

    “前些时日,下官听闻她被请到了郡王府中,是方运方将军亲自上门去接,才得以脱身。”

    “娘娘、大人!火铳改制图纸,是比我等项上人头还要更重要的东西,我等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决计不敢做出这等事,可施元夕不同——”

    孙侍郎猛地抬头,掷地有声地道:“黑市内将图纸散播了出去,对她是最为有利的!这般机密的图纸一旦扩散出去,广郡王那边也好,其他人也罢,皆不会再将目光全部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她身上的压力,风险顿消,再不必面对当日那等局面!”孙侍郎越说,声音越是洪亮:“是以,下官认为,泄露机密的人,必定是她施元夕!”

    不得不说,孙侍郎为官多年,反应速度尤其的快。

    这番言辞,确实说中了施元夕的要害。

    当下,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魏太后那双锐利的眼眸,如同看待一个死人一般,开口问她:“是吗?”

    仅这两个字,却将殿内的气氛压至最低。

    旁边候着的几个殿前侍卫对视了眼,皆是抬手握住了手中的刀。

    眼看局面将要失控,施元夕却在此时抬起了头,她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孙侍郎,开口就道:“孙侍郎也知道,这图纸是我一人所有。”

    “既是如此,我为何要将原本我可以一个人独占的荣华富贵,直接泼洒了出去,分给了所有的人!?”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讥笑道:“若我是那等目光短浅,别无所求的人,那我从一开始便该拿这份图纸换个好价钱才是。”

    “又何必巴巴地将此物呈到了太后的面前,进献给太后!?”

    孙侍郎神色难看:“你进献图纸的当日,方运将军已经找上了你,谁知你究竟是主动献的,还是不得不献?”

    这话说出口后,他自己也察觉不妥,忙分神看了眼魏昌宏的神色。

    好在魏昌宏脸上并无什么不悦。

    魏家在京中行事猖獗,此事是事实。人都已经找到了门上了,还能够任由她来?那还是魏家吗?

    施元夕却只冷笑道:“你可以怀疑我进献的用心,却不能把我当成个傻子,图纸是我呕心沥血所绘制,我放着泼天富贵不要,非得顶着被发现的风险,将其贱卖。”

    黑市内的图纸,至多不过卖了三万两,确实算是贱卖了。

    施元夕抬首,看向了上首的魏太后,沉声道:“娘娘,学生知晓,此刻我说些什么,怕是都难以打消您心中的怀疑。”

    “但事出突然,平陵县主的封号是您给我的,眼下我便不能这般轻易地被人逼着认下这等事。”

    “还请娘娘给学生一个机会,学生想要亲眼看看那份外传的图纸。”

    上首的魏太后静了片刻,不可否认,施元夕所言没错,她已经存了疑虑,今日是不可能随随便便放过施元夕的。

    “给她。”魏太后终是应下了。

    这份图纸在施元夕到来之前,他们已经反复辨认过了,跟兵部现存的图纸极为相似。

    另有书画大师在一旁作证,两幅图纸细节上虽有不同,但主体,也就是零件的整体勾画方式是完全一致的。

    这般东西,只能够出自于施元夕的手。

    却没有想到的是,施元夕拿到了那份拓印过的图纸后,仔细辨别了许久,开口便直接道:“太后娘娘。”

    她目光灼灼,神情坦荡,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直言道:“这份图纸,是出自学生之手无疑。”

    满场哗然。

    那孙侍郎猛地回过了头去,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竟是就这么承认了?

    “但这份图纸,并不是从学生手中流出。”施元夕一顿,随机毫不犹豫地道:“此图,应当是从兵部内流出。”

    一石激起千层浪!

    那些兵部官员听到了她的话,皆是面色巨变。

    “你不过看了几眼,就能如此笃定这图纸是从兵部流出去的?谁给你的自信?”有人怒声道。

    孙侍郎也反应过来,正欲发难时,就听施元夕平静地道:“前些时日,学生奉了太后的旨意,去了兵部协助改制之事,然到了兵部后,孙侍郎却并未让学生插手其中。”

    “国子监内学业繁忙,既是兵部没有需求,学生便请命先回国子监中。”施元夕说到此处,目光落在了孙侍郎的身上。

    孙侍郎先是一怔,随后直接变了脸色。

    他突然反应过来,施元夕要说些什么了,然而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施元夕站着,面带讥讽:“临走之前,孙侍郎特地命我在图纸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入兵部数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了兵部改动后的图纸,其中,似乎有几个重要改动,和这份外泄的图纸上呈现出的,一模一样。”

    在场之人看那孙侍郎的眼神当即变了。

    首先,莫名其妙让施元夕在图纸上签署名字,本就是一件不合常理的事。

    人人都知道这份图纸出自于施元夕的手,如何还需要她在图纸上签署名字?

    其次,外泄图纸的事情发生了以后,整个兵部都被搜寻了一遍。

    所搜寻出的图纸中,没有一张上面有施元夕的名字。

    也就是说,那份写有施元夕大名的图纸,很大可能是废稿,且被孙侍郎以其他方式昧下了。

    此时昧下了图纸,还能是什么缘由!?

    最为主要的是……

    施元夕轻勾唇角,孙侍郎以为她好糊弄,骗她签下名字。

    当日她就猜测到,此人心中多半有些别的想法。

    在兵部那些天,她是什么事情都没能做,但却没少听到了他们的聊天内容。

    恰好,她听到了有人辱骂那孙侍郎,说他为了敛财,无所不用其极,还喜欢利用底下的人来顶包。

    贪财,却又待在了这么重要的职位上。

    图纸落在了他的手里,他岂能不动心思?

    当然,他必然没有胆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偷拿图纸去卖。

    可只要他们做出来了第一把改制火铳,那这份图纸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届时,写着施元夕大名的图纸流落到了他人的手里。

    可就跟他孙侍郎没有半点的干系了。

    她就是隐隐猜测到了他心中的想法,才会直接了当地签字。

    他这么喜欢让别人顶罪,那就好好试试给他人顶罪的滋味。

    施元夕抬眼与孙侍郎对视:“兵部对图纸的改动,我只恍惚看到了几眼,而眼下这张图纸,明显是多次改动后的成果。自那天离开后,我再没有踏入过兵部半步。”

    “试问,我当如何窥探到兵部的一系列改动?又如何将改动的所有数值、细节,甚至连这几条我原本图纸上并没有出现过的线条,加在了图纸上,且还外泄了出去!?”

    “你说对吧,孙侍郎?”

    第39章  有一份大礼

    孙侍郎那一张脸都变得惨白非常, 此刻是连什么体面都顾不上了,倏地一下便跪下了,颤抖着嗓音道:“娘娘、大人!她这是蓄意构陷, 是……”

    “我在兵部的几日内,连改动后的图纸都没有摸到过, 是不是在胡编乱造, 娘娘一问便知。”施元夕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至于旁的, 只需要让人将这份外泄的图纸, 与兵部内部改动过的废稿进行对比,便能清楚我的话是否属实了!”

    那日孙侍郎拿改动后的图纸来给施元夕看时, 施元夕确实只是非常粗略地扫了几眼,想要在短时间内记住那么多的数值, 按理来说几乎是没有可能的。

    可兵部的人确实有些过分低估了施元夕。

    她奉命在兵部那几日里,所听到的内容,可不只是简单的闲话家常,还有不少关系到了图纸改动的事。

    当然了,兵部的官员其实都有刻意地回避着她, 但人忙碌起来的时候, 时常会下意识地发问。

    施元夕所依靠的, 就是这些碎片化的信息。

    说得都非常笼统,只是一些模糊的数值, 还有某几处细节上的改动。

    但施元夕自己就曾改动过数次,在场的人至今都不知晓,那把新火铳最后的组装还有完成的环节, 全部都是她一个人完成的。

    她对这个东西的了解, 可谓是在场所有的人中最深的。

    所以即便是如此,她还是能把听到了纯数值, 或者是莫名其妙增减的细节,对应到了她所画的每一张图纸上。

    她表面上颇受排挤,在兵部内无所事事,背地里回到了府中,却将今日所有记下来的数值,一个个还原到了图纸上。

    为了能够不出现任何的纰漏,她那几日几乎是彻夜无眠,反复地将数值对应和删改。

    因为她需要做的,比兵部的官员还要多,他们得出的数值,可能还没有正式运用到了图纸上,可能还在测算中,施元夕要做的,却是需要在已知条件下,更加深入地推算一番,以保证这些东西在未来她不在的几日内,他们可以将其推算出来。

    兵部的官员也确实是有些能耐的,很多细节还有数值上的推敲,其实就只差一两步,她与自己最终做出的数据进行对比筛选后,在决定了离开兵部的前一日晚间,就已经将要外泄的图纸‘还原’了出来。

    到这一步为止,她手里的图纸虽然仍旧有几个地方比较违和,但已经是差不多能用了的。

    但考虑到了可能仍旧存在了小部分细节上出入的问题,她便索性更退一步。

    即是主动提出离开兵部。

    她还原的图纸上已经有了他们几日以后就能推算出来的结果,她提前一步在这个时候离开,那么任谁看了这一份图纸,都不该怀疑到了她的身上才是。

    她思虑周全,没想到临离开前,那孙侍郎直接送来了一份意外之喜。

    他拿着其中一部分废稿出现在了施元夕面前,施元夕这几日都快把这东西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了,他把东西拿出来的一瞬间,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就落在了她不确定的细节上。

    在签署名字时,她又刻意拖延时间,多看了几眼。

    因为忽略掉了其他所有的东西,只看不确定的细节,所以才能看得尤其清楚。

    特别是孙侍郎随手一遮,遮掩得并不完全。

    确实,如果是之前都没有见过这份改动后的图纸的人,就那么短暂的时间内,绝不可能记下了那么多的变动。

    尤其绝大部分都是精细的数值,图纸细节上的改动。

    太过于复杂了,寻常人根本就没有几眼记忆下全部的能力。

    施元夕亦然。

    但她从始至终要看的都不是全部,这般情况下,她看得就尤其分明。

    是以在得到了影三的确认后,她又进行了三处改动。

    加上了这三处以后,施元夕几乎可以笃定,这份图纸已经和兵部目前使用的差不太多。

    至少是可以保证80%的相同点的。

    这就足够了。

    她不在场,这是兵部内部计算删改后的图纸。

    那这个东西就怎么样都不可能是她流传出去的。

    而这件事情比施元夕预想中的还要顺利。

    她提到了废稿两个字,正好提醒到了兵部。

    兵部的官员迅速从厚厚的一摞废稿中,搜寻出来了一张和外漏图纸几乎一致的稿子。

    施元夕轻扫了一眼,相似度已经达到了90%以上,到了这等地步,那就几乎只有细微末节上不太一致了。

    既是要外泄图纸,那在原有基础上进行细微改动也是合理的。

    “启禀娘娘,孙侍郎所盗走的,应当就是这张图纸!”有官员高声道。

    那孙侍郎脸色煞白,听到了这番话,险些直接昏厥了过去。

    他是打算拿这图纸出去卖个好价钱没错,可这件事情他都还没有来得及去做!

    如今竟是直接蹦出来了证据?

    施元夕站在了他身侧,轻挑着眉。

    孙侍郎在兵部,欺下瞒上的事没少做,出了这等事后,为了脱罪也好,死心报复也罢,必然会有人站出来指认他。

    这就是他自己所作的孽了。

    所有证据都摆在了面前,魏太后当下怒不可遏,指着他的鼻子,高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太后!娘娘,下官冤枉啊!”孙侍郎拼死不愿承认。

    静默了许久的魏昌宏,却在此时直接开口道:“将他带下去,另派人去搜查他的府中,如若发现了那张写有施元夕名字的图纸……”

    魏昌宏停顿了片刻,他那双眼眸黑沉沉的,扫向了施元夕。

    “你说,似这等叛徒,当如何处置?”

    施元夕抬眼,看着面前跪着的那孙侍郎,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魏昌宏开口后,孙侍郎被他这么看着,只觉得遍体生寒。

    叛徒二字,当下重重地敲击在了他的头顶上。

    孙侍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魏昌宏是不是早已经察觉了他在底下的小动作?

    还是说,是他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不该说的话,惹恼了魏昌宏?

    他惊恐非常,当下是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在这沉闷压抑的气氛中,整个议事殿内,唯有施元夕还算得上是镇定。

    她微顿,在魏昌宏意有所指的目光中,面不改色地道:“既然是背叛者,那就应当——”

    “凌迟处死。”

    好一个凌迟处死。

    当下,整个议事殿内的官员,均是神色巨变。

    兵部的那些个官员,更是心头凉了半截。

    原以为这场中最为心狠手辣的人,是魏昌宏,没想到施元夕更胜于他。

    开口就要人的性命。

    满场安静中,魏昌宏终是出了声,他面上看不出来情绪,只冷声吩咐殿内的侍卫:“听清楚了吗?”

    当着所有人的面,孙侍郎直接被拖了出去。

    这场审问,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可等到出来之时,许多人的衣裳都被汗浸湿了。

    施元夕一个人离开了太后宫中。

    那些和魏家来往的官员,皆是用一种尤其复杂的目光看着她。

    她神色自若地登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疾行,回到了县主府中。

    进了书房以后,影三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他将扫尾的事情一一禀报给了施元夕。

    黑市的事情,因为他们出手及时,魏家的人没有能够抓住派出去的暗卫,只有几个尾巴仍旧没有甩掉,影三说,还需要些时间。

    施元夕道:“不急。”

    “再有些时日,便是春闱了。”她静坐在了椅子上,缓声道:“这是先帝驾崩后的第一次春闱,京中所有人的视线都会集中到了这件事情上来,到时他们自然能摆脱追踪。”

    影三对此也是认可的。

    他停顿了下,忽而开口问施元夕:“您觉得,今日魏家相信了吗?”

    相信这件事情全然与她无关吗?

    施元夕轻勾唇:“自然没有。”

    那魏昌宏如若真这般好摆弄,就不会屹立在了这个位置这么长时间了。

    她轻托着下巴:“只是不管这件事情真假与否,那孙侍郎都生出了异心,魏昌宏不过是借这件事情铲除了一个祸患罢了。”

    “孙侍郎当真会被处死?”影三问。

    施元夕笑了,和魏昌宏的喜怒难辨不一样,她的笑容就是真心实意的笑容,不掺杂其他意味。

    “当然不会。”

    她轻声道:“眼下图纸已然泄露,孙侍郎虽然有异心,可能耐却是实打实的,魏家正值用人之际,暂且不会将他如何。”

    “魏昌宏那番话,其实是说与我听的。”

    影三心下一凛,他想要提醒施元夕,魏家下手狠辣,孙侍郎为他们卖命了多年,都能随意处置,一旦发觉了施元夕所做的事,必然会对施元夕不利。

    抬头,却见施元夕黑漆漆的目光中,格外清明。

    这些事情,她比谁都清楚。

    不过……

    魏昌宏自己也想不到吧,看似在他的控制下,活得战战兢兢的弱女子,却是射杀了他儿子的罪魁祸首。

    这才刚刚开始呢,哪知道谁会笑到了最后呢?

    和施元夕的猜测一样。

    隔日一早,就听到了身边的同窗说,兵部侍郎被革职查办了,人被圈禁了起来。

    说是圈禁,其实不过就是换个牢房让孙侍郎继续卖命。

    物尽其用嘛,还直接杜绝了孙和外边的人联络的可能性,符合魏家做事的风格。

    而自那日开始后,新火铳的图纸在整个京中疯传。

    几乎到了人手一份的地步。

    当初试水买图纸的人,在兵部出事后,直接嗅到了什么。

    买家中有各方势力,也有商人。

    还有不少观望的人,在听到了消息以后,到处去重金收购。

    这东西施元夕本来传播得就很多,如此一来,便直接捂不住了。

    短暂的几日内,莫说是那朝上如何了,就连国子监内,都有学子拿着那图纸分析。

    施元夕听闻,魏太后在宫里发了极大的火,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朝上也不好受,那广郡王直接在早朝时,将图纸拿了出来,给文武百官探讨。

    实际上就是为了给魏昌宏没脸。

    而这般举动一出,京中更没有人在意施元夕了。

    她是最初绘制出这图纸的人没错,可现在最重要的东西已经闹得满天飞了,那不管是谁所绘制,都不太重要了。

    重要的是……谁能第一个还原出来。

    各方势力都较着劲,想要做那第一个掏出新火铳的人。

    进度参差不齐,但有一点大家都达成了一致。

    那就是这东西短时间内,暂时还没有办法投入使用。

    这样一来,施元夕身上的压力更小了一些。

    且因为孙侍郎的事,堵死了她进入兵部协助的路。

    这些时日以来,魏家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

    而是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即将到来的科举中。

    春闱三年一次,每次都尤其重要。

    而这一次春闱,在先帝驾崩后,又在局面混乱时,几大家族都想要从中分一杯羹。

    魏家自然不可能避让。

    只是朝中如何纷争不知,闹腾了数日后,终于定下来了本次的春闱主考官。

    消息传到了县主府时,施元夕正在和张妈妈剥花生。

    乐书兴冲冲地从外边进来,进门先喝了一口茶,随后才道:“小姐,春闱主考官定下了,您绝对想不到是谁!”

    施元夕闻言,头都没抬,张嘴就道:“徐京何?”

    乐书那满脸的兴奋,顿时就被她憋了回去。

    她顶着张妈妈嘲笑的目光,不服气地道:“不是,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施元夕拍了拍手上的灰,逗她:“就这还用打听?”

    这几日,京城学子间都快要闹开锅了。

    这件事情刚提出来的时候,朝中就以徐京何资历太轻的理由,驳回了底下大臣的请命。

    可架不住徐京何本人的官声实在是太好听了。

    他本人就学识出众,远胜于现在的年轻官员,又有此前肃清国子监舞弊之风的政绩。

    更为重要的是,他本人的资历虽然轻,可却得了那位当世大儒林老的赞赏。

    加上江南徐氏确实桃李满天下。

    魏家在国子监舞弊的事上,就已经失去了先机。

    如今这等局面下,若是不顾一切地强行指定主考官,只会引来了更强烈的反扑。

    ……更为重要的是。

    徐氏的水军,恰恰好在这几日捕获到了一批海贼。

    国子监学子议论此事时,绝大部分没有将其联系在了一起。

    但施元夕却觉得,世上绝对没有这么巧合的事。

    徐京何抓住的哪是贼,这分明是抓住了魏家的什么把柄。

    广郡王那边其实也不愿意让徐京何得了这个便宜,但架不住魏家率先同意了。

    那朝上垂帘听政的太后都应承了,此事还有他们计较的份?

    “……除了徐司业外,另点了两名官员陪同。”乐书将打听到的消息都一一告知了她。

    这些消息,大部分都是乐书从王恒之书童那里得来的。

    自来科举都是由礼部统一管理,王恒之的父亲王瑞平乃是现任的礼部尚书,对这些动向是尤其清楚的。

    而乐书能够从书童那边得到了这么多的消息,自然是有王恒之的默许在。

    否则的话,一个书童如何能够得知这么多重要的事情,还一字不差地告诉了乐书。

    施元夕顺手抓了把瓜子吃。

    主考官是徐京何,那另外两个人,就只能是谢、魏两家的了。

    但多插进来两个人也没有用。

    主要的决策权,还在主考官的手中。

    春闱主考官的身份实在是过分重要。

    主考官的偏好,甚至一度关系到了底下考生的成绩。

    所以在春闱以前,会有非常多的人拐弯抹角地去打探主考官的喜好,这都是非常正常的事。

    而放在了这朝中混乱的关系上,就是徐京何上位,会直接阻挡了魏家全部的计划。

    不清楚他和谢家有没有来往,总归魏家的人,不会在他的手里讨到了任何的好处。

    乐书和张妈妈不了解朝中局势,施元夕却是已经能够窥探到了不少内容。

    她轻扬起眉头。

    按照魏家的德性,应当不会这么轻易地就将位置让出去了才是。

    刚这么想着,外边就来了人。

    门房的人前来通传,说是宫里来了位公公,说太后要见施元夕。

    来了。

    施元夕轻挑眉,没想到她也成为了这些事情里重要的棋子了。

    她换了身衣服,和宫里来的人一起入了宫。

    在慈宁宫见到了魏太后以后,对方却没有跟她多言,而是直接让底下的人递了一个厚厚的信封给她。

    施元夕接过了东西,仔细看了下。

    信封外边印着火漆,除此以外,什么东西都没有。

    她抬头,看向了魏太后。

    就见魏太后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她,随后道:“这是春闱试题。”

    不等施元夕反应过来,她直接吩咐道:“你在国子监内,更好行事,哀家要你尽快将这个东西,放到了徐京何身边。”

    “他寻常在国子监内用的房间也好,他的马车上,甚至是国子监的议事处都行。”魏太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但要尽快,听明白了吗?”

    她没有给施元夕留有半分余地,甚至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

    这就是个必须要完成的指令。

    她表露在了面上的不耐,在提醒着施元夕,一旦她拒绝了,那么该死的人,就会变成她了。

    施元夕看了眼手里的东西,轻声道:“是。”

    魏太后见她这般识相,脸上的表情终于是好看了几分。

    “去吧,今日入宫之事乃是机密,除了哀家身边的人,不会有人知道。”她抬手轻挥了下,姿态格外随意,如同打发了一只不起眼的麻雀一般。

    施元夕垂眸,掩住了眸中的情绪,直接出了宫。

    回  到府中后,天色已黑,她坐在了点着油灯的桌案背后,面前摆着的,就是那一份密封起来的信件。

    影三悄无声息地出现,他已经从施元夕这边得知了此事。

    刚才离开,就是让人去查探出题者了。

    影三看着施元夕的侧脸,低声问道:“主子可要按照魏太后的吩咐去办?”

    这个节骨眼上,魏太后给施元夕下了死令,让她去将这种至关重要的东西塞到了徐京何身侧,能是什么好事?

    必然是打算在春闱以前,栽赃陷害徐京何了。

    大梁律令规定,主考官在开考以前,是不能率先接触到了试题的。

    否则视为违规。

    且沾上了这等事,徐京何的官声,也不免会受到了影响。

    可比较起来,施元夕此刻才是真正地难做。

    摆在了她面前的,全部都是死局。

    要么,按照魏太后的吩咐,把东西塞给了徐京何。

    事情一旦败露,或者说是揭发出来后,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二则,是她不按照命令行事,那魏太后想要怎么惩治她,或是逼迫她短时间内再做出一把火铳来,都是理所应当的。

    三则,也对应了此前孙侍郎的那件事,就是这份试题再次从她的手里边流出,那她也同样是死路一条。

    此番入宫,太后只见了施元夕一个人,也只给了她这个东西,一旦再出现泄露之事,都不需要什么流程了,直接就可以治她的死罪。

    魏家将她利用得无比彻底,且还拿她对付最为主要的政敌。

    这般手段,实在是脏。

    “自然是按照太后的吩咐去做了。”施元夕好整以暇地看着手里的信件。

    影三微顿,却也觉得这是目前局面下,所能走的最好办法了。

    但施元夕接下来的吩咐,就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的了。

    把事情都交代给了影三,施元夕都没有犹豫,早早地回到了房间中,熄灯睡了。

    次日一早。

    施元夕抵达了讲堂后,就感觉有一道目光不断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晋升到了甲四级以后,和这边的学子几乎没有什么来往。

    魏太后刚吩咐了她做事,便有人时时刻刻盯着她了。

    施元夕微不可觉地勾了勾唇,什么都没表现出来,照旧看自己的书。

    一直等到了上午授课结束,李谓照常叫她去饭堂吃饭,她却道:“你们先去吧。”

    旁边的人来来往往,有一道目光却始终落到了她的身上。

    魏家不仅逼迫她行事,还毫不掩饰监视她的事情。

    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尽快办成这件事。

    所以施元夕毫不犹豫地道:“我正好有些个问题,想要去请教一下徐司业。”

    果然,徐司业三个字一说出了口,对方就收回了目光。

    施元夕起身,但却什么东西都没拿,直接出了甲四级讲堂,去了甲等院后边的官员议事处。

    这个时间点,徐京何并不在这边。

    管理议事处的官员见状,就让她先在这边等候片刻。

    施元夕应了,此后那个官员也被人给叫走了。

    整个办事处安静了下来,只留下了施元夕一个人。

    她推开门,进了徐京何的房间内。

    只是时间不凑巧,施元夕刚一入内,徐京何就从另外一条小径上,直接绕到了议事处。

    他手上沾了些墨汁,是以没有任何停留,径直进了房间中。

    刚推开了房间的大门,就看见施元夕坐在了不远处的椅子上,回身看他。

    “见过徐司业。”施元夕起身,不疾不徐地道:“学生有一份大礼,想要送给司业。”

    第40章  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平

    徐京何抬眸, 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他走到了铜盆前站定,清洗着手上的墨汁,淡声道:“你有何事, 说罢。”

    春闱特殊时期,未经通传进入议事处的, 一律视作别有用心。

    这等规矩她不是不懂, 却还是候在了这边, 必然就是有话要说了。

    徐京何擦干了手上的水渍, 抬眸与她对视。

    “今日来得匆忙,连午饭都未曾用过。”施元夕却是笑道:“学生想先向司业讨盏茶喝。”

    徐京何微顿, 轻声吩咐外边的小厮:“沏一壶金陵刚送来的新茶。”

    他视线落在了她清瘦的面庞上,随后又补上了一句:“再送两碟茶点过来。”

    “是。”小厮领命退了下去, 很快送了一壶热茶和两碟精致的点心进来。

    那茶点一碟不过五个,每个都只有婴孩的拳头大,造型清雅。

    甜而不腻,入口后满口留香。

    施元夕轻挑眉,不愧是财大气粗的江南徐氏, 连一道点心都做得如此考究。

    她上来就故弄玄虚, 然后又吊着人的胃口不说话, 反而慢悠悠地吃起了点心。

    换了个急性情的人,比如何昱华那样的性子, 只怕当场就要和她发作。

    可徐京何却稳坐如山,甚至当她不存在一般,自顾自地看起了手里的卷宗来了。

    临近春闱, 他这个主考官正是在忙碌的时候, 也顾不得面前的人。

    而施元夕这番做派,倒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 而是在拖延时间。

    今日她难得带上了乐书和阿拓两个人,乐书随同她进了国子监,阿拓则是留在了外边。

    入国子监以前,她就交代过他们两个人,只要她进了国子监的议事处,就让乐书去通知阿拓。

    打着替她拿东西的名义,实际上是在给暗处的影三传递信号,影三看到了乐书出现后,自然就知道可以行动了,不需要再另行吩咐。

    影三的脚程再快,这来回一趟也需要不少的时间。

    所以她才会要吃要喝,以此来拖延时间。

    可就算是再怎么磨蹭,手边的两碟点心总会有吃完的时候。

    施元夕再次拿起点心时,前边端坐着的人已经开了口:“你所准备的大礼,是需要进了这个门才能拿到吗?”

    施元夕抬头,看见那人仍旧是刚才那副模样,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像是徐京何这样的人,是最为不好糊弄的,手边还不知道有多少眼线,掌控着她的一举一动,既是这样,施元夕索性放下了手中的点心,开口就道:

    “徐司业对京中的事情了如指掌,既是如此,昨日太后宣召学生入宫的事,司业应当也是清楚的吧?”

    这番话一出,徐京何终于是放下了手中的东西,隔着一张宽大的桌案,与施元夕遥遥对视。

    他没有发问,施元夕却直接道:“太后想让我将春闱试题藏在徐司业的房间内,或是想方设法,将东西留在了司业身上。”

    议事处骤然安静了下来。

    自施元夕出现以后,便迅速隐匿到了附近的徐家暗卫一时都懵了。

    这么大的事情,是可以这么随随便便就说出口的吗?

    她就不怕魏太后知道了以后,直接降罪于她!?

    徐京何眼眸发沉,问她:“你的选择呢?”

    在担任上了主考官以后,徐京何身边的检查是尤其严苛的,今日施元夕哪怕是未经通传留在了这边,一旦她离开了以后,一直在附近监视着的暗卫,都会亲自将整个房间,还有她停留过的所有地方探查一遍。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其实她都没有下手的可能性。

    这事施元夕心里也是清楚的。

    魏家也清楚,连带着今日监视她的那个人,都不认为她能一次得手。

    施元夕平静地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如若我真的想依照太后的吩咐行事,就不该在徐司业的面前说这样的话才是。”

    徐京何只看着她:“既是如此,试题呢?”

    施元夕:“今日并未带在身上。”

    事实上他们都清楚,她手里的这一份试题,是万不可泄露出来的。

    目前魏太后只见过了施元夕,一旦试题外泄,那魏家势必是不会放过她的。

    “没有试题,如何还能称得上大礼?”徐京何亦是情绪平和地与她对视。

    是这样没错。

    施元夕如今得要在徐京何与太后中做出一个选择,选择徐京何的话,仅是告知这件事情是没有作用的,她需要将确切的证据,也就是那份牵涉重大的试题,直接交到了徐京何的手里。

    有了那个东西在手中,徐京何行事就会便利许多。

    而且以徐京何的能耐,想要在魏太后的面前保住她,亦或者是用些什么别的办法来给她遮掩,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了她要与徐京何合作的前提下,才能去做的事。

    只可惜,施元夕压根就没有想过与之合作。

    魏昌宏是财狼虎豹,徐京何这边,就不会是龙潭虎穴了?

    可不见得。

    施元夕也不喜欢这种被动挨打的感觉,她更想要将主动权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不过,虽不能合作,徐京何这个人却是格外好用的。

    今日施元夕但凡换一个人,在她提出了这等事,却没有掏出真切的证据来,对方还清楚地知道她射杀了魏青行的事,只怕早已经拿此事来威胁她了。

    徐京何却对那日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

    “如何算不上?”施元夕勾了勾唇,起身道:“这个时间点,大礼也该到了才是。”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一批人疾步匆匆,面带惊慌之色,仓皇失措地进了这议事处中。

    同一时间的慈宁宫中。

    魏太后正漫不经心地给新发出来的花儿修剪着枝丫,她手里握有一把纯金打造的剪子。

    那价值连城的兰草,被随意摆放在了一边,倒是那盆刚刚才从花房里摆出来的山茶花,被摆到了最为向阳的位置上。

    这山茶花开放得极好,顶上的花朵红艳艳的,远远一看,像是火一般绚烂。

    魏太后漫不经心地看着,抬手却将那朵开放得最好,也是所有花里最大的一朵花直接剪掉。

    咔、嚓。

    剪子发出了轻脆的声响后,花儿应声落下。

    旁边伺候的宫人心头一紧,慌忙将头垂了下去。

    魏太后将那朵剪下来的山茶花放在了手里,端详了几眼,随后声色冷凉地道:“不过才刚刚入了春罢了,何至于开得这般灿烂。”

    “到底是些低贱之花。”她抬手,随手将花枝扔给了边上的宫人,道:“赏你了。”

    宫人忙道:“奴婢谢太后赏赐。”

    边上的官员见状,缓步上前,接过了宫人的活,一边轻声道:“国子监内的人已经传来了消息,说是那施元夕去了官员议事处。”

    官员小心地看着魏太后面上的神色:“需得要派人看着她吗?”

    魏太后闻言嗤笑:“看?怎么看?你们的人连徐京何的房间都进不去,还想去那边监视人?”

    那官员闻言,忙低垂下头,不敢搭话。

    这些事情不是他不想干,而是徐京何这些时日,大刀阔斧地整顿了国子监,魏家安插进去的人,能用的不能用的,俱都被清扫了大片出来。

    里边还剩下的几个,是连徐京何的身都近不了,更别谈监视了。

    如今那国子监的议事处,已经完全成为了他们触及不到的地方,也正是因为如此,许多事情都受到了那徐京何的钳制。

    魏太后懒得再骂他,只冷声道:“不必监视了,底下的人来报,她今日入国子监,连试题都没有带上,能做成什么事?”

    县主之位是太后封的,县主府上必然有魏家的人。

    想要知道些什么事情,也不是件太难的事。

    “这般紧要的关头上,她最好是不要露怯了才是,否则的话……”魏太后神情冷冽,无用之人还留着做什么?

    “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官员闻言忙道:“已经打听过了,从昨日施元夕离开,到今日为止,都没有听到试题外泄之事。”

    此前黑市泄露图纸一事上,魏家始终对施元夕抱有怀疑。

    这次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她去办,也有试探之意。

    思及此处,那官员扫了眼魏太后面上的表情,方才问道:“……此人投至太后门下时日尚浅,将这般重要的事情交给了她,可是有些不妥?”

    顶着太后阴沉的目光,他头皮发麻,却仍旧是道:“她到底是国子监生,如若此番不想要开罪了那徐京何,直接将此事告知了徐京何,或者是真的将试题泄露了出去,只怕后患无穷啊娘娘。”

    魏太后闻言只是冷笑。

    这般明显的事,还用得着他来提醒?

    用施元夕这一步棋,确实是不如其他的稳妥。

    尤其是试题如果真的在科考前泄露了,别说是徐京何了,整个朝野都会为之震荡。

    施元夕不知深浅,便是完全背叛了魏家,也是极有可能的事。

    可魏太后仍旧给出了这样的吩咐,便是因为在这试题一项上,魏家本来就无所谓。

    本次负责出题的,乃是翰林院。

    如今大半个翰林院都归属于魏家门下,不管是谁出题,又是什么样的题,都逃不过了魏家的监视。

    但翰林院里,仍旧留有了一些一根筋的官员。

    这些臣子,绝大部分都是淮康帝时期留下来的老臣,迂腐不化,还屡次跳出来与魏家作对。

    魏太后之所以能够忍耐这些人这么久,皆是因为他们并没有明确地投入谢家或者是徐家门下。

    也就是他们口中所谓的纯臣。

    可留着他们,始终都是魏家心头的一根刺。

    旁的不说,就拿除夕夜册封魏昌宏为太师的圣旨来说,里边有几个人顽固不化,多番阻拦。

    导致那道圣旨延缓了许久,一直到徐京何抓住了魏家的把柄后,才得以现世。

    徐京何背后有江南徐氏,这些迂腐的老翰林可没有。

    整个翰林院中,如今还有着实权,占着位子的老东西,一共有三人。

    本次科考的出题人,就是这三个翰林。

    此三人学识渊博,又有着翰林学士之名,无论官声地位都足以成为科举的出题人。

    本次拟定他们来做科举的出题人,也是魏家默许的。

    魏家为什么默许?

    自然是为了拿他们三人的项上人头了。

    施元夕若真的不可信,那就更好办了。

    魏太后可以立即抄了她的家,将她如同孙侍郎一般软禁起来,再借用这次泄露科举试题的罪过,直接将这三个碍眼的老东西杀了。

    岂不是一举数得?

    可这样的话,魏太后是不会告知底下的人的。

    上位者行事,不必事事与下边的人解释,就让他们去猜,去互相埋怨嫉恨,永远都摸不清楚他们的心思,才是最好的。

    那官员见魏太后气定神闲地修剪着花枝,神色微顿,却也知道点到即止,有些个话,今日是不能再问了。

    偏就在这个时候,魏太后身边伺候的大太监,在这初春的日头里,顶着满头大汗,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他见得这名官员在太后身边,也顾不得许多,只擦了擦额上的汗,便躬身道:“娘娘,出事了!”

    可不就是出事了。

    国子监内,施元夕坐在了旁边,神色自若地听着那礼部官员的话,轻抿了一口茶。

    昨日,她从宫里拿到了那份试题后,就一直在想。

    这么重要的事情,魏家怎么会交给她来办?

    黑市的事情,魏太后和魏昌宏明面上不显,可私底下一定会对她有所猜忌,这是不可避免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她,就不怕她反水吗?

    此事一直到了她回到了府中,听完了影三从郑奇明那边带回来的消息后,便直接得到了解答。

    魏家做梦都想不到,施元夕并非是身后无人,且她现在能用的人,偏偏就在这至关重要的翰林院中。

    郑奇明在翰林院早已经没有了实权,但只是打探一些消息的话,他亦是有着自己的门道的。

    尤其是翰林院原先的那群老臣都尤其尊敬他,也与他私交甚好。

    科考出题人,按照往常大梁律令,在春闱放榜以前,是不能够对外公布的。

    知晓这件事情的人,只有翰林院的官员。

    秉承着一切保密的原则,官员自己也不会主动惹祸上身。

    往常担上这件事的官员,都会尤其谨慎。

    郑奇明会知道,并不是他们主动告知了他,而是他与其中一位官员来往甚密,对方在春闱之前,突然闭门不出,对外称自己身体抱恙。

    他在翰林院待了这么久,如若这还看不明白,也就白瞎了这三朝老臣的名号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郑奇明带给了施元夕一条非常重要的消息。

    那就是负责本次科举出题的翰林,并非是魏家的人。

    朝上的人都知道,翰林院乃是魏家的天下。

    除夕夜那道大臣们都不知道的圣旨,就是最好的佐证。

    这几位老臣能够熬到了如今,也不过是依靠着一口硬气在支撑着。

    而且,这些官员跟京城其他人,如谢家、徐京何等都没有关系。

    就是淮康帝留下来的忠臣。

    这样的立场,再加上了魏家这样随意的安排,施元夕几乎立即就明白了过来。

    魏家不只是要借着她的手,去除掉徐京何这个主考官,甚至还希望她将试题直接泄露出去。

    科考漏题,这可是死罪。

    一旦泄露出去,无论何等情况,不管是谁泄露的,出题人都免不了一死。

    试题流出是不争的事实,即便对方如何争辩,已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响,就必然要上断头台,否则要如何向天下学子交代?

    魏家已经不满足于目前的局势了,魏昌宏的眼里甚至容不得半点的反驳。

    逆他者死。

    这就是他给那些效忠了大梁一辈子的老臣最后的路。

    兔死狗烹,郑奇明昨夜知晓这件事情后,几乎一夜都不能安睡。

    他身处在了翰林院,也唯有他最为清楚,那些个老臣究竟在用什么样的想法与魏家抵抗。

    强权之下,他们已经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

    可——

    这实在不该啊!

    他们兢兢业业多年,半生清苦,到了最后,却得要背负着天下读书人的骂名而去死。

    比之死,更让他们难以接受的,必然是这泼到了身上的脏水。

    郑奇明无法对这件事情视若无睹,天蒙蒙亮时,他便已经起身,打算去见昔日的好友。

    没想到刚打开门,就见到了影三。

    听到影三所说的话时,郑奇明心中格外震撼。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施元夕竟是给出来了这么一个解决的办法。

    ……当初周瑛选择了她时,郑奇明有过的怀疑和不理解,在这一刻,终究是烟消云散。

    此等人物,莫说只是身为女子,便是再有什么别的问题,也该伫立在了朝堂之上。

    他按照施元夕的计划,提前入宫等候。

    一直等到了早朝结束,翰林院中只剩下了零散几人时,他接到了影三让宫人传递进来的消息后,便回到了翰林院中。

    他并没有亲自将这件事情告知好友,而是让宫人给对方送了一盘糕点。

    他们往日关系不错,这等事情也尤其常见。

    一碟糕点还没有吃完,里边的人就已经冲了出来。

    京中因为科举的事情,近些时日尤其热闹,特别是国子监。

    这边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又有本次主考官在其中,往来京城的各路考生,皆有不少人汇聚在了此地。

    有的人是想着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撞见徐司业,给对方留下了一个好印象。

    而有的人,则纯粹只是来这边沾沾运气。

    总归,国子监比之寻常时期要热闹非常多。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行身穿着大梁官袍的人,快步从国子监内走了出来。

    其中为首之人,面容沉肃,又生得一番极好的面容,很是年轻。

    当下,就有许多人认出了他来,人群里,不知道何人高喊了一声:“是徐司业徐大人!”

    整个国子监内外都沸腾了起来。

    考生尤其躁动,在连声的欢呼中,竟是一路跟随到了顺天府外。

    顺天府,京城最高衙门外,此刻立着三人。

    三个只穿着中衣,卸下了身上的官袍,将官帽放到了旁边叠好的衣服上,沉着一张脸的老臣。

    “于翰林,吴翰林,张学士!”顺天府尹出来看到了这一幕,当即两眼发黑,脚下一个不稳,险些就这么栽倒在了地上。

    他为官多年,这等场面便是在那梦里边都没有见到过。

    三个朝廷重臣,脱掉了官袍官帽,站在了顺天府外,敲响了那申冤的巨鼓!

    顺天府尹都快撅过去了,申冤?他们向谁申冤,他吗?

    当然不是了。

    朝中官员就算是有冤假错案,也是应当去到了大理寺中,或者是到了天子的面前辨驳才是。

    今日三个翰林来此处,是在向天下人申冤!

    施元夕远远地站在了人群中,看向了那个领头的于翰林。

    对方在徐京何出现的第一瞬间,便直接开了口。

    到底是老臣,声音洪亮非常,将他所有的话,清晰地传入了在场人的耳中。

    “老臣为官四十三载,从未有过一刻懈怠!”于翰林神色激动,只着中衣的身子佝偻着,还带着些战栗,他发色已经花白,身型尤其清瘦,可这一刻,那双眼睛却尤其地明亮。

    “此番得朝中旨令,得圣上看重,为春闱科举出题。”

    “老臣依照律令,闭门不出,反复斟酌思考后,方得了选题。为避嫌,近些时日,除早朝外,不与任何人来往,闭门谢客,连外孙出世时,也未敢踏出家门半步!”

    “未曾想!”于翰林声音突然高昂了起来,带着激烈的情绪,以至于全身发抖:“翰林院中竟有歹人,趁我等不备,偷换春闱试题,还欲将其泄露出去,破坏科考公平!”

    “我等不过区区贱体,死不足惜,可科考乃大梁之根本!是成千上万考生毕生所求,不该被就此糟践!”

    “今日我们三人,就此脱下官服,以其项上人头作保,恳求顺天府……”于翰林微顿,目光直直地落在了那徐京何身上:

    “主考官徐大人,彻查泄题之事!”

    “还请大人,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