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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本尊请你来,看一出好……

    “傅鸣玉一身伤还没好全, 跑去上陵城做什么。”双双眉头紧皱,一颗心都缩在了一起,忍不住与赵秋辞抱怨。

    得知傅鸣玉偷偷跑走的消息, 重安宫震动,一向不怎么出蓬丘的绯夜仙君亲自带人前往上陵, 重安宫几乎倾巢而出。

    掌门本不想让双双冒险,奈何双双挂心傅潭说, 根本坐不下,掌门只好允许她跟着赵秋辞来了。

    赵秋辞微微回头,身侧好像少了一个人, 空荡荡的。

    他疑道:“楚河呢?”

    “楚河不和我们一起了, 他提前走了。”双双道, “因为这次不仅我们蓬丘, 眉雁山和祁家,洛家,还有好多门派, 都来人了。”

    赵秋辞顿觉不对劲:“他们也去上陵城?”

    “对, 我听我爹说的, 保真。”双双凑在赵秋辞身边,压低声音,“屠罗刹现在藏身于上陵城,消息刚传出来,现在蓬丘又这般阵仗, 知道的清楚咱们是为了傅鸣玉, 不知道的还以为蓬丘要去讨伐霍家了呢,各个门派都坐不住了。”

    她又叹一口气,略带抱怨。

    “还有楚轩河那重色轻友的家伙, 一听到眉雁山也来帮忙,早就跑没影了。”

    半开玩笑的话穿过耳朵,赵秋辞眼眸微动。从前,总有人自身侧黏着,近乎形影不离,口口声声唤师兄,现在,他也有自己要守护的人了。

    赵秋辞不再多言,眉目微敛:“走罢。”——

    “你为什么可以使用我们鬼族的灵牌?”

    傅潭说盯着鹤惊寒腰间的灵牌。

    那是封灵阁的灵牌,每一枚都是经鬼姬的手打造的,只有封灵阁的人才能使用。按道理,即便鹤惊寒身为魔君,也不可能使唤地动鬼姬的灵牌。

    鹤惊寒显然不想回答,他勾了勾唇角:“这个问题,以后,你就会知道的。”

    “那你叫我来做什么?”傅潭说沉眼看他,明明是他喊他过来的,问什么,他却又不说。

    难道鹤惊寒喊他过来,只是想看看他?

    “另外,我母亲的事,可以告诉我了吗?”

    他来这一趟无非是两个原因,他母亲,和封灵阁。不然,谁有闲心与威胁自己的人周旋呢?

    鹤惊寒还未回答,便听门外传来嘈杂的响动,夹杂着凄厉哀婉的女声:“我要见大人,大人,求求您了,放我进去……”

    澹台无寂将人拦住,并未动手。鹤惊寒上前走到楼梯边,眼神示意,澹台无寂便开门将人放了进来。

    来人是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潦草姑娘,浑身沾满尘土,跌跌撞撞就要往楼梯上爬,泪水将她脏兮兮的脸庞冲出两道白沟,她跌倒在鹤惊寒脚边:“大人,求求您,放我出去吧,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放我走吧大人!”

    鹤惊寒俯身,温柔将她扶起来:“霍家人真是不懂事,怎么能这么对待功臣呢,瞧瞧这一身伤……”

    他语气温柔,姑娘却没有任何放松之态,反而面露惊恐,整个人都瑟缩起来,泪如雨下:“大人,不如杀了我罢,杀了我罢……”

    傅潭说震惊的视线落到姑娘脸上,脸脏成这样他根本没认出来,如今定睛一看,才越发觉得姑娘很是熟悉……他又看到姑娘手上的扳指,才蓦然反应过来,他到底在哪里见过她

    许久许久之前,妖王宫殿的那一次夜宴,他于树林里,遇到的那个人类姑娘。霍家人!

    因为是霍家人,所以现在出现在这上陵城也不奇怪了。

    而姑娘似乎也看到了一旁站着的傅潭说,登时瞳孔紧缩,显然是认了出来。

    他们曾短暂地有过一面之缘。

    鹤惊寒只笑不语,将姑娘扶起,任姑娘哭的梨花带雨仍不为所动,侧首与澹台无寂道:“送她回霍家。”

    听到“霍家”两个字,姑娘眼睛里迸出惊恐神色,剧烈挣扎起来:“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大人,你放我走吧!放我出上陵吧!”

    鹤惊寒侧首看向傅潭说:“走吧,你也一起。”

    傅潭说:“?”

    鹤惊寒:“去霍家逛一逛,你不想去看看吗。”

    傅潭说明显露出不想的神色,还未等他开口拒绝,又听鹤惊寒道:“你若是还想找到你的母亲,就乖乖听我的话,跟我过去。”

    傅潭说安静地闭上了嘴。无论如何,母亲也不能落到鹤惊寒手里——

    蓬丘弟子紧密锣鼓赶往上陵,去找丢失的小师叔。赵秋辞身为玉衡仙君的弟子,也带了一队重阳宫的人。

    飞速前进之时,他腰牌震动,却突然受到来自家里的消息。

    赵秋辞眉头微微一皱,不知道这个时候家里人为什么会找他。他避开外面的众人,寻了个僻静无人处,尚才回话。

    联系他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父亲,赵氏家主,赵翼。

    “父亲?”

    赵秋辞素日里极少与家里联系,倒不是因为家庭不和睦,相反,他是四个人里家庭最幸福的,不联系纯粹是因为没什么事而且大家都很忙。

    赵家主很是直接,开门见山:“我儿,是否已经在去往上陵的路上?”

    “是。”赵秋辞应道,约莫猜到,“父亲也得到了上陵的消息?外界谣传,蓬丘并没有讨伐霍家与屠罗刹的意思,此行仅仅是为了……”

    “你太天真了。”不等他话说完便被直接打断,赵家主哼笑一声,“蓬丘没有这个意思,可是落在旁人眼里呢?你以为祁家洛家,眉雁山景幻宫都是去瞎凑热闹的?没那么简单。”

    赵秋辞沉默。

    “妖王栽在了霍氏手里,镇守妖界的四大圣物,白金蠺母,黑金苍狼,紫金圣火,蓝海之心,现在全都落进了上陵霍氏手里。”赵家主叹一口气,“你以为霍氏怎么敢一己之力与五大世家和整个仙盟叫板,这四件圣物,只要拥有一件,于我们赵家都是大大的裨益。”

    赵秋辞艰难咽下一口气:“父亲……”

    赵家主威严的声音不容置喙,“无论如何,你也要把圣物带回来。”

    带回去?这与偷有什么两样?赵秋辞攥紧了拳:“父亲,我是重阳宫的师兄,我不能……”

    “可你也是我们赵家的子弟。”苍老的男声恩威并施,“也是我赵翼,唯一的儿子。”

    他语气缓和下来:“你是赵家唯一的儿子,父亲不靠你,还能靠谁呢?”

    “还有,上次我与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赵秋辞将家牌捏紧,匆忙道:“有人过来了,父亲,不便说话,改日再谈。”

    他直接掐灭了消息。

    其实根本没有人过来,四下寂静,赵秋辞背靠着木板墙壁,胸腔内心跳如鼓——

    傅潭说真的摸不准鹤惊寒的心思,隔着灵牌,极尽威胁,将傅潭说引诱过来,却又不说自己要做什么。

    说有旧恨,却也没有伤害傅潭说的意思,以至于傅潭说想与他打一架试试底细都一直没有机会出手。

    凭鹤惊寒来去自如的气势,傅潭说约莫已经猜到,整个霍家应该都已在他掌握之中。二人光明正大步入霍家,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并肩而行,也不觉得违和奇怪。

    名唤霍映的姑娘被押送回霍府,作为一个没有灵根的普通人,她没有任何反抗之力,浑身脏乱地如乞丐一般,被霍家人关进不知名的院子里。

    霍家大哥,未来的家主霍烈与鹤惊寒拱手请罪:“舍妹疯疯癫癫,冲撞了尊上,还望尊上恕罪。”

    他身材壮硕,浑身都是腱子肉,尤其是两条健壮大臂,根根青筋分明,手指上寒铁铸造的扳指象征着他的地位,一看便是弯弓搭箭的好手。

    而此时,这般五大三粗的汉子,面对鹤惊寒,也依然要陪着小心。

    鹤惊寒倒是大度:“无妨,只是到底是功臣,你们也要悉心照料些。”

    霍烈身子略显僵硬,又听鹤惊寒意味不明道:“毕竟,霍家有今日,也多靠了她。”

    “是,尊上说的是。”霍烈不敢反驳,自然连声应是,他目光下意识落到鹤惊寒身旁的生面孔上,眉宇间露出疑惑的神色。

    他去过蓬丘,也见过傅潭说,只是蓬丘与霍家远隔千山万水,不常来往。区区几面,让霍烈觉得面前之人眼熟,可是又跟在鹤惊寒身边,一时没有想起来是何人。

    他也不敢想不想联系,眼前这位会是蓬丘的师叔。

    鹤惊寒没有介绍,想来是个不足为道的小人物,霍烈面露谄媚,与鹤惊寒道:“今日霍氏祭祖大典,还请尊上赏脸,大驾光临。”

    “祭祖大典?”傅潭说从未听说,当场瞪大了眼睛。

    小人物也敢在魔君面前插嘴?霍烈神色古怪,而鹤惊寒全无斥责之意,圆滑如霍烈,当即明白这位或许是魔君眼前得脸的人物。

    遂也不恼,解释道:“是,霍氏与紫凰氏结怨数十代,如今我们霍氏终于扬眉吐气,割下宿仇的头颅,端掉宿敌的老巢,自然是要大肆庆祝一番。”

    “我们的祝师历经七七四十九日,以妖王的妖骨炼出一副绝世神弓,今日,吾等将以此神弓,祭拜先祖在天之灵,慰问我霍氏死在鸟妖爪下的勇士!”

    以妖王尸骨,炼出来的骨弓?傅潭说太阳穴突突直跳,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给他一种很不舒服的预感。

    鹤惊寒轻笑一声:“盛情难却,本座届时,一定到场。”

    霍烈离开了,鹤惊寒脸上的笑淡了下来,他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座极高极高的塔楼之前,然而带傅潭说走了进去。

    塔楼光线昏暗,一片死寂,静地耳边只剩下呼吸的声音。这里也应当是霍家非常重要的地方,傅潭说跟着往上走,忍不住开口:“你到底给了霍家什么好处,他们如此信服于你?”

    “你以为本座能给什么好处。”鹤惊寒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悲。

    “攻入妖王老巢的是霍家的勇士,杀掉妖王的是霍家的家主子孙,哦对,带着他们畅通无阻进入妖域的,还是霍家的女儿。”

    “你说,从头到尾,有我们屠罗刹什么事呢?”

    傅潭说喉咙发紧,但也知道他说的是真的。霍家野心勃勃,早有预谋,虽在仙盟干涉下不得已与妖界和平共处,但复仇之心从未停止,此番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

    鹤惊寒微微侧首,隔着昏暗的光线,看到傅潭说半明半暗的侧脸,细小的微尘浮在空气里,金边临摹出他出色的轮廓。

    鹤惊寒极认真问傅潭说:“你的母亲,待你好么?”

    傅潭说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会问出这个问题。

    “我母亲……”

    傅潭说顿了顿,像是陷进了久远的回忆里,他与鬼姬相处时间不长,但他记忆里,鬼姬是极好的。

    一向潇洒的帝姬殿下初为人母时,也是慌张和陌生的。

    她有时候会忘掉自己还有个儿子,还如从前般只顾自个,回头才想起来家里饿的半死的傅潭说。

    有时候傅潭说哭闹,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就地打滚,比傅潭说哭的还大声。傅潭说就不哭了,看她哭就够了。

    还好有封灵阁的长辈们照应,傅潭说才不至于因为没有爹也没有一个靠谱的娘而死在襁褓里。

    再后来,鬼姬就熟练多了。

    她学会给傅潭说喂奶,学会拿法术逗他玩,学会什么姿势抱小孩最舒适,学会给傅潭说做一顿能填饱肚子的饭……

    两个人凑在一起就是要相互磨合,父母子女,情人夫妻,至交好友,红颜知己,两个个体碰撞到一起,就是在磨合和适应彼此。

    年幼如傅潭说也知道,母亲用了好久的时间,才适应了自己这个小孩。

    鹤惊寒眉眼低垂,浓密的长睫掩饰住眸底的神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傅潭说也侧首问他:“你就那么痛恨我母亲,和我母亲的封灵阁吗?”

    “是因为,我母亲和你父亲昔日不和,还是因为,被驱逐至西玄之地百余年之仇?”

    鹤惊寒眼睫轻颤,却没有回答。

    “可是她已经去世百年,那时我与你不过还是低龄稚子。”

    傅潭说不明白,仇恨的烙印在鹤惊寒心里为何如此深刻,以至于他长大后,子承父位,还在追赶打压着封灵阁报当年之仇。

    “你以为,我如此待你,是因为鬼姬与我父亲的旧恨?”鹤惊寒终于开口,他上前一步,逼近傅潭说,“不,不是的,从来不是。”

    他突然靠近,身高的优势让傅潭说不得不抬脸看他,四目相对,他看到鹤惊寒眸子里隐忍的怒意。

    他有力的指节直接攥住傅潭的衣襟,几乎将人提起来。他附在傅潭说耳畔,一字一句:

    “我做这一切,是因为,你,和我之间的,新仇旧恨。”

    傅潭说在这一刹那瞪大了瞳孔,脖颈间的力道卸去,鹤惊寒松开手丢下了他,冷冷道:

    “姬月潭,绯夜仙君把你养废了。”

    “身为鬼族少主,鬼姬的儿子,你居然没有一点敏锐的警惕感和防备心,你天真地可怜。他以为,把你养在温室里,替你遮风挡雨,让你一点雨淋不到,一点风吹不着,就是对你好么?”

    鹤惊寒冷笑一声。

    “等庇佑你的一切撤去,外面任何一点危险,都能轻易折断你!”

    “他是在害你!”

    傅潭说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逼的步步后退,喉结滚动,想要吐出的话在鹤惊寒连珠般的话语里被堵得说不出来。

    鹤惊寒怪绯夜仙君没有把他培养成少主,可是,他本来也没想做少主啊。

    蓬丘里的一条咸鱼,就是他最好的归宿了。

    “你问我,喊你过来,是做什么。”

    鹤惊寒转身,面向那扇紧闭的窗户,继而猛地推开。

    “本尊请你来,是为了,看一场好戏。”

    第122章  我们两个,谁比较没良……

    他猛地推开窗户, 这里是霍家的最高处,将整个霍氏家族,密密麻麻的祖宅尽收眼底。

    而不远处的祭台, 正在举行祭祖大典,基本上所有的霍家族人都在今日到齐, 一眼望去,祭台之下密密麻麻全是人头。为首的是霍家家主, 伴在他身侧的是他的几个儿子。

    还有上陵城许许多多的百姓,受邀来参加这次祭祖大典。他们祖辈生活在上陵城,受霍家庇佑, 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这么多年, 霍家和上陵城同为一体, 休戚相关, 霍家兴,上陵城兴,百姓便兴。霍家衰, 上陵城衰, 百姓便要受苦。

    不止霍家, 其他六世家也便是如此。不然洛家所管辖的洛川,也就不会成为六大城里最富庶的了,还是托了洛家的福。

    傅潭说一眼便看见那把祭祖的神弓,它是那么白,在阳光下白地几乎反光刺眼, 坚硬无比的弓身镶嵌着珠宝, 紫色华丽的紫凰羽毛用作装饰,一眼看去,便知这把神弓的来历——来自独一无二的妖中王者, 紫凰家族。

    而遥远的天际,黑色的鸟群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里汇聚,来势汹汹,而它们身后,是翻滚的雷电乌云。

    鹤惊寒回头,笑着看他:“我们来做一个赌吧。”

    傅潭说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赌……什么?

    鹤惊寒笑容恶劣:“赌你这朵,不堪一击的脆弱小白花,失去了绯夜和蓬丘的庇佑,还能活……多长时间吧?”

    窗外,狂风大作,成群结队的乌鸦扑棱着翅膀,四处逃窜。庞大的妖群顷刻之间降临,祭台之下的人头,都变成了唾手可得的免费自助餐。

    傅潭说颤抖的瞳仁里映出那一群紫色的大鸟,为首的那一只再眼熟不过了,那分明是……闻人戮休。

    闻人戮休,此行没有旁的目的,必然是来报仇的了。

    尖锐的爪牙刺进人的动脉,挖出人的心脏,就像随手切割豆腐一样简单。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傻了眼,尖叫哭喊着四处逃窜,宛如板上鱼肉任人宰割,妖群疯狂屠戮,享受这一刻杀筵狂欢。

    霍家人忙不迭抵抗鸟妖侵袭,可是祭祖大典是在自己祖宅里,他们华服加身打扮隆重,大多数人甚至都没有带武器,谁也没有想到闻人戮休会轻易进入上陵城,毫无预警和征兆。

    而能放他们顺利进来,悄无声息避开霍家人的耳目,只有一个人能做到——那就是站在傅潭说身边的,鹤惊寒。

    傅潭说被震惊地无以复加:“你疯了?是你放它们进来的?你要干什么?”

    鹤惊寒高高在上,将底下一片混乱景象尽收眼底,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去,尸体堆叠,尸块乱飞,很快血流成河。

    他抬手,毫不客气摁住傅潭说的脖颈,将人摁到窗边,俯身贴近他的耳畔:“你看见了吗,当日,他们是怎么冲进妖域,杀掉了妖王全家,如今,这些妖孽就是如何杀进上陵城,屠掉他们满门的。”

    “鹤,惊,寒。”

    傅潭说一字一顿,根本看不懂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霍家不是他的人吗?他帮助霍家杀掉宿仇,基本上拿下了上陵城,可是现在,又为什么放妖族进上陵,寻霍氏报仇?

    他到底是哪边的,他到底图什么?

    “你真是疯了。”

    “疯了?你才是疯了。”鹤惊寒定定地看他,漆黑的眸子黑的像深不可测又一片死寂的潭水,“当年仙门中人就是这样疯狂屠戮你的族人,逼死你的母亲的!”

    “你回去过鬼蜮吗?你根本一次没有回去过吧?你去乱葬岗看看,森森白骨堆积成山,血液染红的土壤经久不褪,每一份死无葬身之地的尸骨,那都是你的子民!”

    鹤惊寒冷笑一声,声声都是质问。

    “现在你倒好,住进仙山,与他们为伍,为他们说话,替他们做主……”

    “你说,你到底是谁的人?你说,我们两个,到底谁比较恶毒,谁比较没良心?”

    人们的哀嚎和哭喊交织在一起,石板地面被蜿蜒成小溪的鲜血覆盖。

    这就是鹤惊寒的目的吗。

    当年他的族人,也都是这样死的吗。

    两行清泪顺着眼眶滚落下来,傅潭说胸口震动,嘴巴却好像被针线缝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挣脱开鹤惊寒的束缚,跌跌撞撞跑出塔楼,鹤惊寒冷眼看他,没有阻拦,神情也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外面已经是一片血海。傅潭说看见祭台之上高高站着的男子,闻人戮休宛若脱胎换骨,再也没有初见时的稚气,他紫眸紫发,怀里紧紧抱着那张粘满羽毛的弓,壮硕的身躯也止不住地颤抖。

    “父亲……”

    “父亲——”

    威风凛凛的男人此时跪在地上,喉咙嘶哑,泣不成声。

    这是他的父亲,他曾经高大伟岸,无所不能的父亲,紫凰家族顶天立地的支柱,现在却只剩这一根做成弓箭的白骨。

    短短的时间死伤无数,霍家主慌张一瞬,即刻反应过来,召集霍氏子弟迅速摆阵。

    这是他们的地盘,他们身上披着纹着族徽的衣服,每个人手里都是一把威风凛凛的弓箭。此刻数百人迅速摆阵将祭台包围,手中的弓箭对准了祭台之上的闻人戮休。

    “杀死妖族余孽,夺回神弓!”

    “搭箭!”

    随着霍氏家主一声令下,数百子弟动作整齐划一。

    “射!”

    成千上白的弓箭宛如一张箭雨织就的箭网,铺天盖地向闻人戮休射去。

    沉浸在莫大悲伤里的闻人戮休没有回头,身侧紫色火焰自动已经围成圈,将那些箭矢击落,挡在寸尺之外。

    霍家主似有预料,继续指挥挽弓搭箭:“射!”

    为首的霍烈霍骏各执一把神弓,以修为化箭,注入磅礴灵力,迅雷之势射向闻人戮休。

    这两箭威力巨大,闻人戮休闷哼一声,那两支箭已经穿过火焰做的保护网,一支设在他的肩头,一支射在他的大臂。

    傅潭说目睹这一场焦灼的战争,整颗心几乎跳出喉咙。

    闻人戮休实力不凡,可是霍家到底是人多势众,谁输谁赢,并不好说。

    只见闻人戮休缓缓转身,泪水冲洗他坚毅的面容。恍若脱胎换骨,从前那张清秀的面孔早已不复存在,他骨骼清晰,眉眼深邃,下巴被黑色的胡茬覆盖,几乎叫人认不出来,他还是从前那个爱笑爱玩闹的闻人戮休。

    他横眉冷眼,直接抬手掰断两支箭矢,只剩箭头残留在肉里。他举起手里那把亲生父亲做成的骨弓,泪水充盈眼眶,右手却凝聚妖力幻化出一支箭矢,这箭矢包裹着紫色的火焰,宛若一团烈火在他掌心熊熊燃烧。

    霍家主似是知晓他要做什么,沉声:“这是我们霍家的神弓!”

    霍家的神弓,他以为他一介妖族,就能轻易驱使?

    闻人戮休置若罔闻,他挽弓,搭箭,可是毫不意外,箭矢自手心滑落,根本射不出去。

    霍家主说的没错,需要霍氏家族灵力驱使的神器,岂是妖族能用的?

    “不自量力。”霍家主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他看向自己的儿子们,每一位都是骁勇善战的勇士,他高声宣布,“他是紫凰老妖最后一个儿子,而你们,我的孩子们,谁能杀掉他,谁就是我们霍氏的勇士,我们霍氏未来的家主!”

    “家主”两个字直接点燃了所有人的神经,霍氏兄弟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夜里,都是熊熊燃烧的野心。

    闻人戮休面对的,是更加激烈凶猛的攻击。

    箭矢擦着他脸颊而过,在他脸上身上,落下道道红痕。他却不急着反击,而是一遍又一遍,不断凝聚箭矢,挽弓,搭箭,一遍又一遍尝试,失败,再尝试,再失败。

    他承认他这次贸然行动是有些草率了,他在傅潭说的帮助下回归妖域参与夺权,脚跟还没有站稳,本不该如此仓皇行事,直接攻来霍家大本营。

    可是,可是当他得知霍家祭祖的是自己父亲的尸骨,他怎么坐得住呢?

    他们是紫凰,与擅弓箭的霍家是数十辈的死敌,而父亲死后,却被做成一把弓箭,这是多么大的耻辱!

    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霍氏安然无虞地祭祖!

    闻人戮休恨恨咬牙,这一瞬间,他眼前浮现很多人的面容,很多人的影子。

    父亲将他举得高高的,哥哥们将他举得高高的,他们脸上永远是笑和宠溺。

    “不想学就不学了,你是我们家最小的儿子,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爹娘都不拦着……”

    “不想练就不练了,你是我们最小的弟弟,有什么,不还有哥哥们撑腰吗……”

    父亲,兄长,你们是如此疼爱我,如果可以,我想一直被你们保护疼爱着。

    可是,你们走了,什么都不会的我,要怎么办呢。

    崩裂的血肉溅上闻人戮休的脸,映着他通红的眸色,血滴子溅到白色骨弓上,悄悄隐没。

    霍烈健壮有力的手臂搭上一支弓箭,他侧首看了一眼同样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的二弟,这支箭用了十成的力气。

    他会成为杀死闻人戮休的第一个人,也会是未来说一不二的家主。

    “崩——”

    箭矢呼啸着,直冲闻人戮休面门,闻人戮休凝聚起一支光箭,对准了疾驰而来的箭矢。

    “嗖——”

    奇迹般的,这次的箭矢没有再滑落,它化作一道耀眼的紫光直射而出,迎难而上,将霍烈的箭矢一分为二,余威震得霍烈手臂发麻,倒退了半步。

    什么?他怎么能——

    不止霍烈,霍家主,霍氏族人脸上都露出了这般震惊神色,那把神弓,居然被闻人戮休挽动了。

    闻人戮休不慌不忙,再次搭上第二支紫色的箭矢,这一次,他的箭尖对准了,发须花白的霍氏家主。

    这是我的父亲,纵然被你们炼成神器又如何?

    他还会害我吗?

    “铮——”

    这一次,箭矢发出剧烈的嗡鸣声,霍家主发现不对劲,双目圆睁连连后退:“退退退!护!护——”

    霍烈拔剑,挡在家主身前,然而对上那紫色的光箭,玄铁打造的剑也根本挡不住迫人气势,“噗嗤”一声,那支箭矢狠狠贯入霍烈右侧肩胛。

    霍烈被这一击射的连连后退,可是还没完,那已经插进他血肉的箭矢,居然整根没入!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只见那箭矢连带着飞溅的血肉,继续前进,穿透了霍烈整个肩胛,倏地射向他身后自以为躲过一劫的霍氏家主。

    一箭穿心!

    “父亲!”

    “父亲——”

    霍氏家主不可思议低头看着插进心脏的箭矢,灼热伴随着剧烈的疼痛,生生将心脏撕裂。

    这就是,神弓的威力吗……在子孙惶恐的呼喊里,他踉跄着倒下,死不瞑目。

    不曾想,他们最擅长铸造弓箭的霍氏打造的这一把绝世神弓,第一个杀的人,居然是他们霍氏家主。

    闻人戮休脸上浮现一丝微笑,他动作极快,对准霍烈的第二支箭立马射出,毫不留情。

    “噗嗤——”

    即便是霍烈霍骏手里再厉害的神器弓箭,对上这一把紫凰妖骨炼制的神弓也是毫无胜算。

    傅潭说提着一口气,面前的血腥已经不能让他再看下去了,每一箭散发出的火一般的灼热炙烤着他,傅潭说后退一步,抬头看向塔楼之上看戏的鹤惊寒。

    他还没有离去,饶有兴味看着闻人戮休与霍家人残杀,对上傅潭说投过来的视线,他举起手,做了个看得尽兴的手势。

    这个疯子。

    霍家失了家主,又失了少主,群龙无首,阵法大乱,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而外面闻人戮休带来的群妖,还在撕咬屠戮着上陵城百姓。

    傅潭说悄悄摸出腰牌,上陵城的事,他必须要与蓬丘通报一声。

    然而,还未等他行动,浴血的闻人戮休已经发现了他。

    这一瞬间,傅潭说在闻人戮休已经杀红了眼的眸子里看出些微的触动,他定定看着傅潭说,自祭台上一步步走了下来。

    “鸣玉哥哥。”这个时候,他还记得唤傅潭说一声哥哥,他浅浅地笑,“我没有,让你失望吧”

    他没有惊讶,他似乎早就知道,傅潭说会出现在这里。

    傅潭说心脏恍若遭受重重一击,他已经没有办法再以从前的心态面对眼前这浑身是血的闻人戮休。

    他不会为霍家说话,可是上陵城人间炼狱般的惨状让他嘴唇止不住发抖:“百姓何辜?”

    “百姓何辜?”闻人戮休歪歪脑袋,“可是我妖域惨死的子民,我的哥哥我的父亲,我身怀六甲的嫂嫂,我尚且年幼的侄子……又做错了什么呢?”

    “今天是我的生日,鸣玉哥哥。”

    他放缓了声音。

    “上陵城,是我送给自己的礼物。”

    他要屠城!傅潭说后退一步,转身直接逃跑,却被闻人戮休抓住了手腕。

    带有指纹的血色手印印在他雪白的腕骨上,闻人戮休定定地看着他,眼底闪烁着他看不懂的兴奋:“鬼族……哥哥,你以为你隐藏起所有的气息,我便不能辨认出你的身份了吗?”

    他喟叹一声:“原来你真的是,鬼族啊……”

    傅潭说心脏一惊,匆忙抽回自己的手,而这时,霍氏大门被整个震飞,面目威严的白发老头与青衣女子出现,他们身后,是一半男一半女,衣着统一的仙门弟子。

    傅潭说一眼认出来这是景幻宫与眉雁山两大门派,那个老头是景幻宫的长老,那个女子也是眉雁山有名的师叔,算起来应该还和洛与书沾亲带故。

    傅潭说根本顾不上闻人戮休,扭头就跑,率先逃离。而塔楼之上的鹤惊寒,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

    上陵城已经沦为人间炼狱。

    傅潭说在巷子里穿梭,到处都是百姓惨死的尸体,脚下凝固的血液滑腻不堪,稍有不慎便被绊倒进尸堆里。

    不敢动用鬼神之力,自从破了封印,鬼神之力泄露后,连青龙剑都不听他使唤了,他用一把普通的剑,以他微薄的灵力替百姓们挡一挡四处作恶的妖兽。

    景幻宫和眉雁山既然这么快就到这里,分明是提前得到消息上陵城会出事的。是谁放出了消息,鹤惊寒?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傅潭说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仙门,妖族,魔族,再加上他这个鬼族,今天都到齐了。

    鹤惊寒难道是想在今天揭露他的身份?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傅潭说猛然顿住脚步,登时心下一冷,如果是这样,那他就不能乱跑了。他不能暴露在众人视线前,最好藏起来。

    踌躇之时,他一眼看到前方来人,登时欣喜若狂:“赵秋辞!”

    是赵秋辞!也就是说,蓬丘也来人了!

    傅潭说原本吊着的心脏终于松弛下来,蓬丘也来人了,他好像找到了家人,有了主心骨,也不在那么害怕了。

    赵秋辞张开双臂接住飞扑过来的傅潭说,亦是震惊:“鸣玉,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都乱成什么样了,傅鸣玉都不知道找地方躲一躲吗?

    “你偷跑出来,我们都吓坏了,绯夜仙君亲自带人出来寻你,没想到还没到,就听说上陵城出了事。”

    “师兄也来了?”傅潭说难掩震惊,他明明留了信,做好了前来赴死的准备,没想到鹤惊寒没杀他,师兄也亲自追了过来。

    赵秋辞摸摸傅潭说的头发安抚:“大家都来了,只是城外大批大批的兽群层层追堵,还有屠罗刹的人,绯夜仙君和重安宫的弟子被绊住了脚步,便派我和楚河先进来看看情况,不过他们应该也快进来了,别担心。”

    有绯夜仙君,还有楚赵师兄在,傅潭说就有了依靠,他靠着赵秋辞的手臂,人都快瘫了:“霍家里面在打架,死了好多人,我刚逃出来……”

    他回望来时的方向,在霍家,仙门来的弟子们已经和闻人戮休带领的妖群,以及屠罗刹的人缠斗到一起。

    混乱中,有一队蒙面的男子趁乱而逃,裹得严严实实,似是屠罗刹的人,而他们身后,眉雁山的女弟子们紧追不舍,两方缠斗到一起,黑衣人一个个人高马大,皆是穷凶极恶之辈,相比起来,眉雁山女弟子们就有些气势单薄。

    赵秋辞皱眉,因着洛师兄的关系,眉雁山和蓬丘一向交好,自然也不会视而不见,他摸摸傅潭说脑袋:“乖,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躲,等我解决完他们,再回来找你和绯夜仙君他们汇合。”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用力点头:“好,我不乱跑,狐狸,我就在这里等你。”

    “我与楚河分头行动,若是一会儿你碰见他,与他先走也行。”

    约好之后,赵秋辞提剑,向那一队蒙面屠罗刹追去。

    第123章  吾夫傅清河

    赵秋辞以一敌十不是问题, 手起剑落解决掉俩人,眉雁山为首的师姐拱手道谢;“多谢赵师兄相助。”

    赵秋辞头也没回:“我去追他,你们垫后。”

    言罢, 他一跃而起,飞快向逃脱的灰衣男子追去。

    男子脚程极快, 饶是赵秋辞这般修为,也要费些力气才能跟上他, 看来此人内力雄厚,身手不凡,赵秋辞不敢掉以轻心, 心下慎重。

    而男人虽然自身实力不弱, 却没有停下来和赵秋辞一战的意思, 而是不停地逃跑逃跑, 赵秋辞不知道追了多久,二人已经远离了霍家的领地,一种奇怪的预感涌上心头, 赵秋辞顿觉不妙, 便停了下来, 放弃追捕。

    然而这时,灰衣的蒙面男子,竟也停了下来。

    赵秋辞握紧手中剑,警惕地看向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而男人什么也没说, 只是缓缓拉下了面罩, 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

    “咣当”一声,赵秋辞手中的剑脱落,掉在了地上, 他不可思议后退两步,声线颤抖:“父,父亲?”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旁人,正是他本该在乐府老家的父亲,赵氏家主,赵翼。

    这一瞬间,赵秋辞脑子都是糊涂的:“父亲,您,您不是在家里么,怎么会来这里?”

    甚至来之前,还与他通过消息。

    聪明如他,看父亲严严实实,和屠罗刹一样的打扮,稍一思忖便明白了父亲的目的,他艰难咽下一口气:“您骗我,您嘱托我的那个时候,就已经要来了?”

    “没用的东西,你爹我不知道你?”赵翼冷笑一声,“嘱托你的事,你什么时候放在心上过?靠你潜进霍家取得四圣物,为父还不如自己来!”

    赵秋辞说不出话来,近一年不曾见过父亲,没想到再重逢,居然是现在这番局面。

    赵翼重新将面罩戴好:“潜入霍氏艰难重重,稍有不慎便会暴露我赵氏身份,为父谁也信不过,唯有自己来。怎么,你小子大逆不道,现在还敢拦我不成?”

    赵秋辞沉默,脑子却没有停止转动。父亲觊觎四圣物已久,必然是早就得到消息,才早早潜伏过来,趁乱将四圣物带走。

    但,仅仅如此吗?

    他缓缓抬眼:“父亲,您真的只是为了四圣物而来吗?”

    赵翼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父亲。”赵秋辞重新捡起掉在地上的剑,神色晦涩,“其实您早就……与屠罗刹合作了吧。”

    “你!”赵翼勃然大怒,高高挥起巴掌,赵秋辞下意识侧脸闪躲,然而,意料之中的掌掴并没有落下来,父亲那抬起来的巴掌晃了两下,竟还是没舍得扇下去。

    父亲收回巴掌,胸腔起伏却没有说话,只是这般看着他,眸色复杂。

    似是气恼他的大逆不道,敢如此揣测亲生父亲,又欣慰他长了脑子,耳聪目明,到底是他的好儿子,不是寻常好糊弄的蠢货。

    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赵翼终究还是没有瞒他:“是。”

    赵秋辞两眼一黑,从未想过父亲竟然这样,气的整个人都在发抖:“父亲,你,你糊涂!”

    赵翼拔高音量,理直气壮:“为父是为了赵家!”

    “整个南州三大世家,唯霍氏独大!霍氏招惹了妖族,又沦为整个仙门的罪人,迟早要倒,霍氏一旦倒下,整个南州的世家凋敝,仙盟独大,都要全听眉雁山的了!”

    赵翼痛心疾首:“眉雁山,你知道眉雁山是洛家的亲家吧?届时,北州世家唯洛家独尊,南州仙盟又以眉雁山势大,洛家小儿又即将继承仙尊之位,呵呵呵呵,到时候,整个天下都要姓洛,哪还有我们赵家立锥之地呢?”

    他上前一步,炯炯有神的双目逼视赵秋辞,强大的威压逼的赵秋辞连连后退,一字一句严厉责问。

    “你满心满眼,不是你的好师尊,就是你的好师弟,什么时候有过我们赵家?”

    “洛与书拜入仙尊门下,你也拜入仙尊门下,你看看他,再看看你呢?你看看他们洛川洛家,再看看我们乐府赵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为父要你办点事便推三阻四,还有你那师弟楚家小儿,为父再三提醒要你早日除掉他,你权当耳旁风,为父处心积虑是为了谁?”

    提及楚轩河还是触了赵秋辞逆鳞,一直没有忤逆父亲的他猛地转头,反驳:“那是我师弟——”

    “不成器的东西!”赵翼一声暴喝,随之落下的还有重重一个巴掌。

    赵秋辞被打的脑袋都向一边歪了过去,左半边脸几乎麻木,耳朵嗡嗡作响。父亲的质问仍然在耳边炸裂开,字字句句都在诛他的心。

    “同门又如何?亲生兄弟还有阖墙,争权夺位哪有那么多情分可讲。还有那洛与书,你们甚至不是一同个一脉相承的师父,怎么就下不去手?”

    赵翼怒极,整个胸腔都在呼哧呼哧作响。骂到这里,又牵扯起了他不愿意回首的回忆,句句都是血泪。

    他指着赵秋辞:“当年你太公也这般懦弱,好不容易拜进蓬丘,身为大师兄,却顾及同门情谊,不愿争不愿抢……真是可笑!”

    “现在他绯夜倒是成了蓬丘大名鼎鼎的仙尊,谁还记得你太公赵玄烨?谁还记得,他绯夜当年是你太公一手带大的,谁还记得他这个师兄?!”

    赵……玄烨。

    赵秋辞瞳仁倏地瞪大,若他没有和傅潭说洛与书一同误入绯夜仙君的幻境,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听说这个名字,听闻赵玄烨一辈子的历程。

    他也曾疑惑自己为何附着于绯夜仙君的师兄身上,原来那人竟出自赵氏,与他同祖同宗。

    父亲的话振聋发聩:“我告诉你,当年登上仙君之位的若是你太公赵玄烨,我们赵家早就是六世家之首!何至于沦落到现在这般低人一头!赵秋辞,你给我听着,你有本事,要么就让玉衡仙君传位与你,你要没本事,就别阻拦你爹我为赵家行事!”

    “你怎么可以与魔族勾结……”赵秋辞咽下嘴里的血腥,大逆不道地直视他的父亲,“你如何对得起我们赵家的列祖列宗?”

    “啪”,又是一个巴掌,狠狠落下。赵秋辞跪在父亲脚边,近乎麻木。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待那洛家小儿入主重安宫,赵家楚家,六大世家,皆要屈居洛家之下。你们同样是仙尊的关门弟子,赵秋辞,你别让你爹我,别让我们赵家抬不起头!我死都没法合眼去见你列祖列宗!”

    “不,不能和魔族勾结。”赵家千百年的基业,父亲这是在给祖宗蒙羞。

    赵秋辞了解他的父亲,他缓缓抬起头,通红的双眸充斥着血泪,终是屈服。

    “父亲,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能不和魔族勾结?”

    赵氏家主高昂着头颅,闻言,眸色微动,继而冷硬道:“动不了洛家小儿就罢了,他到底修为更胜一筹。可你身为玉衡仙君得力的弟子,玉衡仙君却迟迟不肯宣布让你继承衣钵,不就是还在你和楚氏小儿之间犹豫么?”

    赵秋辞心狠狠一疼,只听父亲冷笑一声:“压不过洛氏,你总不能连楚氏都压不过去吧?”

    “只要你那同样出色的师弟没了,这仙君之位……”

    “父亲!”赵秋辞打断他的话,他不可置信抬头看着他的父亲,眼底红的像凝固的血泪,“不,不行……”

    “父亲……父亲……”他颤抖地话都说不全了,一想到父亲要他解决掉一同长大的师弟,他胸腔内好似缺氧,紧紧收缩在一起,疼的要人发疯。

    “不要这样……不要逼我……”

    “为父在逼你吗?为父是在求你啊!”赵翼俯身,两只大手宛如鹰爪,猛地攥住儿子的肩膀,语气却蓦然哀婉下来。

    “为父只有你一个儿子,和你姐姐一个女儿,你不是不愿回来当家主吗?父亲不逼你,父亲送你去蓬丘了啊,父亲要是逼你,早就把你扣下当家主了,也不至于让你在蓬丘住了那么多年,胳膊肘往外拐,全然忘本了!”

    “这么多年了,玉衡仙君那么器重你,怎么会不传位于你呢?”

    赵翼声声泣血。

    “吾儿啊,你为爹想一想,为咱们赵家想一想不成吗?”

    “你姐姐一介女子,家主不好当啊!你只有成为蓬丘仙君,你姐姐做家主,才没人敢有异议,没人敢说闲话啊!吾儿,你若是不努力,替你姐姐撑腰——吾儿啊,咱们赵家偌大的基业,真就要拱手让人了!”

    赵秋辞双眸失去神采,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实话,字字真心。

    他在蓬丘玉衡仙君座下学艺,自是辛苦,可家里这么多年全靠姐姐打理,她又何尝不辛苦。

    赵翼双膝一弯,直接跪在了赵秋辞面前,方才掌掴赵秋辞的手,此时紧紧将赵秋辞拥在怀里。

    他因为上了年纪,脊背已经开始弯了,皮肤松垮,爬上了层叠的皱纹。父亲老了。

    “父亲求你了,你当为父求你了,成不成?”

    赵秋辞沉默无言,知子如父,赵翼恩威并施,先威胁后服软,早就拿捏了儿子的心理,明白现在赵秋辞的态度已经松动。无他,因为他与夫人生得好,教养地也好,赵秋辞本就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为父知道,知道你下不去手。”父亲语气突然缓和下来,“你与楚氏一同拜入师门,这么多年,你们形影不离,自然是情谊深厚。”

    “你是个好孩子,下不去手,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赵秋辞抬头,不可思议,以为父亲开始理解了他。

    不曾想父亲微微一笑:“所以,你下不去手,为父便帮你一把”

    “什么?”赵秋辞倏地站了起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父亲依然面带微笑:“放心,为父不会要他的性命,只要他日后妨碍不到你……”

    他话未说完,赵秋辞已经一把推开他,用尽全身力气转身向回奔去。

    …………

    一路往回走,除却去追蒙面人头头的赵秋辞,眉雁山的女弟子们竟然全军覆没。

    赵秋辞看着一路倒下的尸体,她们都还是妙龄的姑娘,今日全都葬身于此。

    赵秋辞手指颤抖,父亲的话和他的良心交替,不断折磨着他。

    不,不对。

    赵秋辞俯身,神情严肃仔细去看这些女子的伤口,似是被剑所刺,一道刀口中间宽,两侧却狭窄,这样凌厉的剑法,这样独特的伤口,陌生又熟悉。

    这是……青龙剑法,青龙剑?

    反应过来的赵秋辞不可置信,倒吸一口凉气,他又翻开一具尸体,这名女弟子,也是同样的伤口。

    怎么可能!

    突然,有什么攀上了他的脚踝,赵秋辞一惊,弹跳起来,却见尸堆里,缓缓伸过来一只沾满鲜血的双手。

    “赵,赵师兄……”

    唯一的幸存者费力撑着眼皮,在看到赵秋辞时眼底迸出希冀的光。

    她知道赵秋辞方才帮了她们,是蓬丘重阳宫,玉衡仙君座下的大师兄。

    她呼吸已经十分微弱,喉咙里堵着血块,让她话也说不出,气也喘不上来。但是无所谓啦,她留着最后一口气,缓缓向赵秋辞伸出一只手。

    一块光泽温润的玉佩,正缓缓躺在她的手心。

    “帮帮我,帮我找……”

    她竭尽全力。

    “去找楚,楚轩河……”

    楚轩河?赵秋辞顿住,看向血泊里的女子。她手里攥着一块玉佩,已经被血水染红。但刺眼的不是那鲜红的血色,而是玉佩上那个字。

    “楚”。

    他也有同样的一块玉佩,只是万分珍重,从不舍得带出来。

    眉雁山弟子,楚轩河的玉佩。

    即便从未见过面,这一刻赵秋辞想都不用想,便确定了她的身份。

    楚轩河的未婚妻,文苒。

    赵秋辞伸手,自姑娘手中拎起那块玉佩,昔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没有刻意去想,现在却全都跃上心头。

    “这是同心佩,从师尊那里求了好久才求来的料子,刚好可以打一对。”

    “你看,这个写楚字的,是我的,赵字的,是你的,咱们一人一个,公不公平?”

    “同心佩当然要送给喜欢的人啊。”

    “我喜欢师兄,嘿嘿,我最喜欢师兄了。”

    “师兄万岁!”

    旧忆如刀,这个时候,却全都一刀一刀插在他的心口。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竟然给了你。”赵秋辞喃喃自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出,让他连自己都厌恶。

    他擦去玉佩上的血迹,将玉佩塞进衣袖里。这一刻,他听见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和万分复杂的嫉妒心。

    “我会去找他的。”赵秋辞道,“只是他不会回来找你了。”——

    楚轩河与赵秋辞兵分两路,一东一西进的上陵城。

    他其实本不想跟师兄分头行动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师兄似乎心情不是很好,对他爱答不理的。

    赵秋辞一向温和,纵然楚轩河是个迟钝的大直男,以他对师兄的了解,也察觉到必然是自己惹师兄生气了,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难道是自己来的时候没跟师兄一路,师兄生气了?

    “师兄,我来的时候,不是故意落下你的,只是之前文苒帮我……哎哎哎……”

    “我先走了。”

    他话还没说完,赵秋辞就已经就已经发话要与他兵分两步,率先向东侧去了。

    楚轩河张张嘴,还是啥也没说,默默自西侧进了上陵城。

    罢了,现在事态紧急,也不是说私事的时候,出来再细说。

    楚轩河一路进了上陵城,不曾想上陵城里面已经是尸山血海,他拔剑杀掉几个凶猛妖兽,却见越来越多的妖兽涌进上陵城,向一个地方跑去。

    那是——霍家!

    楚轩河二话不说,即刻御剑,奔向霍氏。

    霍家已经乱作一团,不说妖兽,屠罗刹和霍氏子弟,就说已经到这里的各门各派,各色衣衫就已经让人眼花缭乱,根本分不清谁是哪门哪派的了。

    这些门派之间,或许和霍氏有亲,或许和霍氏有仇,缠斗起来,谁也分不清是为了公事还是为了私仇。

    楚轩河没有看到蓬丘的弟子,此时他代表的就是蓬丘,因而不能站队,只顺手除掉几个妖兽,一路往霍府深处探去。

    仿佛受到什么感召,他越往前走,越感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

    这力量很陌生,不能说对他有害,但是绝对让楚轩河感到不舒服,他踏进那力量的源泉,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牌匾,霍氏祖祠。

    楚轩河推门而入,昏暗的房间里,整个祠堂都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芒,一踏进这里,仿佛踏入冰窖,周身的温度都下降了好几度。

    他绕过密密麻麻的牌位,在看到那一副冰晶打造的棺材时整个人都被震惊地僵硬住。

    不是因为那晶莹剔透的棺材制作有多么的精美,多么的漂亮,也不是因为打造棺材散发着寒气的冰晶有多么罕见多么稀少,而是因为透过那晶莹剔透,近乎半透明的棺材,他清晰地看到了里面的人,或者说,里面的尸体。

    那是一个身着繁琐华丽衣裙,美的不可方物的女人。

    他静静躺在棺材里,周身被冰晶围绕,似乎死去多时,但她容颜未改分毫,竟像是刚睡过去一般。

    楚轩河一步步走近,越走近,越能感受到棺材的冰冷。

    他有些腿软,几乎跪倒在地上。

    隔着咫尺的距离,他看到棺材里面的女人,她是那么陌生,却又那么熟悉。

    因为她拥有,和他最好的朋友傅潭说,相似到恐怖的面容。

    此时她安详躺在这里,怀中抱着一个牌位。

    楚轩河定睛看去,上面字迹清晰,写的是“吾夫傅清河”。

    第124章  不是我。

    傅清河……傅?傅鸣玉的傅?

    莫大的震惊笼罩下来, 楚轩河大脑都是宕机的。

    他看清棺材里那女子额头上隐隐约约的红色花纹,那是一朵奇怪的花,这花盛开着, 中心是一道弯弯的月牙形状。他虽然没见过,但是在课上学过, 在书上看到过。

    这是……不对……

    他慌里慌张摸索出蓬丘的灵牌,试图联系上正在城外的绯夜仙君。

    这个人, 如果他没有记错,那她应该是,应该是鬼族的人, 月亮形状的花, 她是, 姬月氏!鬼——

    “噗嗤——”

    楚轩河在这以瞬间瞪大了瞳孔, 他缓缓低头,一把锃光瓦亮的剑,已经穿透了他的下腹。

    粘稠的血液顺着伤口汩汩流了下来, 剧烈的疼痛让他神经在这一瞬间炸裂又蜷曲起来, 他试图转身回首, 看一眼凶手的面容,可是眼前渐渐朦胧,意识也渐渐模糊。

    他听见身后的男人轻笑一声:“对不住了。”

    “有人要你一条腿,我也没有办法。”

    继而,似有什么猛地砸向他的右腿, 剧烈的疼痛让楚轩河双眼一黑, 身体瘫软倒在地上,直接昏死过去。

    而身后的男人看着他已经扭曲的右腿,似是觉得不太保险, 又提起剑,割断了他的脚筋——

    傅潭说在一间破烂草房里蹲着,他拿着那把寻常的铁剑,已经斩杀了两三只看他好欺负想吃掉他的妖兽了。剧烈的不安笼罩着他,傅潭说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莫名的心慌。

    他安静在这里缩着,只求赵秋辞快些回来,或者楚轩河快点找到他。

    他不后悔来上陵城,鹤惊寒拿捏着他的软肋,即便他今日不来上陵城,他日也会被鹤惊寒引诱到别的地方。

    只是他的确没想到,上陵城会发生这么大的事,他原本最坏的打算,莫过于他死在鹤惊寒手里。

    可鹤惊寒的目标不仅仅是他,他将霍家,紫凰家,乃至仙门各门派都算计了,他好像在布一场很大的局。

    怕什么来什么,封灵阁的灵牌震动,他再次收到鹤惊寒的消息。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不惧怕死亡,但这种钝刀子磨肉,未知的恐惧实在是折磨的他快要发疯。

    “别激动,我是来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鹤惊寒声线慵懒,却带着不可拒绝的魅惑。

    “你不是想知道,你母亲的尸体在哪吗。”

    傅潭说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他咬牙切齿,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在哪?”

    鹤惊寒微微一笑:“霍家,祠堂。”

    霍家,他分明刚从霍家回来!

    鹤惊寒是故意的,他故意让他回到那里。

    仿佛是察觉到傅潭说的犹豫,鹤惊寒了然:“你不想去,是么?”

    细密的冷汗自傅潭说额头沁出,即便鹤惊寒没有在他身边,但是傅潭说却感觉,自己一举一动,甚至心理活动,都被鹤惊寒监视着。

    他对鹤惊寒一无所知,鹤惊寒却对他清清楚楚。

    鹤惊寒一声轻笑:“无所谓,位置已经告诉你了,如果你想让仙门,或者其他人,率先找到,后果如何,本尊可不负任何责任哦。”

    傅潭说好似在这一刻失去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汗如雨下,却又无可奈何。

    他还有选择权吗。

    前面的路,鹤惊寒已经替他选好了。

    他拿着破剑支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缓缓吐出一口气:“好,我去。”——

    洛与书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自遥远的极寒之地赶回蓬丘。

    境主的话反反复复重复在他耳边循环播放。

    “你们都没听过吗,喔,或许年代太久远了,你们也许都不知晓。”

    “他的儿女,弟子,后人,凡是承他衣钵,继他血脉者,皆是大凶大恶,不得好死之辈。”

    “你不信吗?他年轻时太厉害了,半步成仙,毫无破绽,上天制约不了他,自然不许这样的人存在,便要他断子绝孙,无徒无后。”

    “他多风光,他的后辈便有多落魄,他多美名远扬,他的后辈就要有多臭名昭著。”

    “如果不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恐怕没人会跟他走,当他的徒弟吧。”

    一个虚无缥缈的诅咒而已,没什么的。洛与书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一种莫名的心慌困扰着他,一向沉稳的洛与书,难得有这般焦躁的时候。

    仿佛有什么在不断催促他,快回去,快点回去呀。

    可是当他风尘仆仆回到蓬丘,着急忙慌冲进重安宫,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宫殿。

    洒扫的当归看到他,先是震惊到结巴;“大,大大大师兄,您终于回来了!”

    继而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呜呜呜,小师叔不见了,仙君带着师兄弟们,已经去上陵城寻他了……”

    上陵城?

    多么严重的事,师尊竟也去了?

    洛与书双拳紧握,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他一刻都没有停留,转身出门,继续马不停蹄,奔往上陵城——

    霍氏一片混乱,傅潭说无心顾及妖兽,屠罗刹,或者其他倒下的任何人,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不顾一切冲进去,找到祠堂。

    好在先前跟鹤惊寒进去过,他还算熟悉。看到霍氏祖祠几个字的时候,他心里蓦然一松。

    是这里吗。

    他踉跄着推门而入,入目就是一副巨大的棺材。傅潭说瞳仁瞪大,他一眼就看到棺材里的女人,她乌发红衣,死去多年,却还保持着当年的面容。

    她是,她是……

    傅潭说直接破防,眼泪宛如决堤的洪水,噼里啪啦砸了下来,他抑制不住喉咙的呜咽,几乎是手脚并用跌跌撞撞扑到棺材上,隔着一层冰晶,他久久凝视着母亲的面容。

    “娘,娘……你怎么在这里……”

    “我找你找的好辛苦……娘……”

    眼泪砸在冰棺上,立刻结成了一朵霜花。越来越多的眼泪落到冰棺上,晶莹剔透的冰棺也变得模糊。

    他看到母亲手里抱着的牌位,“吾夫傅清河”,是他的父亲,傅清河。

    她没有和父亲葬在一起,但是她死的时候,还在惦念着他的父亲。

    傅潭说泪如雨下,这些天,这些年积攒的委屈,全部倾泻而出,他哭到头脑发昏,视线都模糊。

    师父待他很好,绯夜仙君待他很好,可是,他们终究不是他的爹娘。

    他可以肆无忌惮,永远依靠的爹娘。

    傅潭说瘫倒在冰棺旁边,手掌撑到地上,却触及一片黏腻。

    他缓缓抬手,透过不怎么清晰的朦胧视线,他看见自己满手的血红。

    血……血?!

    顺着血的方向,傅潭说缓缓抬眼,一具熟悉的身体,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楚河?!楚轩河?!”

    傅潭说以为自己看花眼,连滚带爬,扑到那具身体旁边,看清面容后陡然心惊,他慌乱抱起已经快凉的了尸体,声音因为着急都变得撕裂沙哑:“楚河?”

    “楚河,你醒醒……”傅潭说探到他微弱的呼吸,心急如焚。

    他腹部一剑穿透身体,大量的血液流失,一同带走他身体的温度和生命的活力。他右腿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已经完全断掉了,还有他鲜血淋漓的脚腕,竟然被活活挑掉了脚筋。

    然而,触及到那道危及生命的伤口,傅潭说却突然怔住。

    他不可思议拨开楚轩河的衣衫,凑近去看那道伤口。

    这很明显是一道剑伤,中间宽,粘稠的血还在外涌,而两边特别窄,不仔细看几乎看不清伤口。边缘外翻,血液却滞涩在血肉里。不仅是剑法独特,可以说,这伤人的剑,本就很独特。

    傅潭说为什么这么惊讶,又为什么这么熟悉……因为这剑,是他最熟悉不过的青龙剑!这剑法,也是他最熟悉不过的青龙剑法啊!

    可是青龙剑,不是在他手里,从来没有拿出来过吗?

    什么时候,出来把楚轩河捅了啊?

    傅潭说大脑一片空白,心底似乎突然响起一道振聋发聩的声音:跑!快跑!

    傅潭说仓皇起身,双手和半个身子都沾满了楚轩河的鲜血,他还没迈出一步,只听“彭——”地一声。

    紧闭的大门被踹开,一群衣着规整统一的人鱼贯而入,堵住傅潭说的去路。

    傅潭说满心惊慌,目光第一时间移向那座庞大的冰棺,显然,进来的那些人已经发现了冰棺的存在,他们好奇地靠近触摸。但因为大多数人没有见过鬼姬,因此他们并没有认出来。

    已经有弟子去喊自家师门的长辈,总有年长的前辈见过鬼姬,总有人能认出来,那就是死去多年,大名鼎鼎的鬼姬。

    傅潭说心生嫌恶。

    什么人,也配碰他母亲的遗体,看他母亲的遗容?

    他缓缓伸出手,鬼神之力在血脉之中涌动,他恨恨看着那些门派弟子……

    他不允许任何人,从这里带走他的母亲!

    然而,一阵狂风大作,有什么硕大的东西直接掀飞了屋顶,众人惊慌失措,只见身长数十米的大鸟俯冲下来,利爪抓起冰棺,又倏地飞翔空中。

    傅潭说眼睛在那一瞬间亮了起来。

    闻人戮休。

    它似乎刚刚经历一场浴血奋战,从另一个与霍氏对抗的战场逃脱,却又毫不顾及冲进这里,要知道,这里几乎是全都是仙门弟子。

    反应过来的弟子们纷纷拿出兵器,对闻人戮休展开围攻,庞大的紫凰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毫不在意,倏地降落,又很快离去。

    离开前最后一眼看向傅潭说,傅潭说从他紫色瞳仁里,读懂了他的话语:傅鸣玉,这一次,暂且帮你。

    骚乱之后,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傅潭说,和他身后已经凉掉的血人。

    为首的男人大喝一声:“鬼族余孽,还想往哪里逃!”

    “不是,不是我……”

    傅潭说双目呆滞,被逼的倒退几步,几乎  摔到地上。

    一道身影自人群中猛地挤了出来,发疯般冲上来,看到地上的惨状时一阵眩晕,整个人身体摇摇欲坠,他跪倒在血泊之中,将地上的躯体抱进怀里,哀泣出声:“师弟!楚河!”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赵秋辞。

    “赵秋辞……”

    傅潭说眼泪直接掉了下来,他手无足措看着地上的楚赵师兄,第一次觉得语言是如此的苍白。

    他只能一遍遍重复。

    “赵秋辞……不是我……不是我。”——

    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疯狂传开了。

    众目睽睽之下,傅潭说被束缚住手脚,限制了行动。

    赵秋辞已经将楚轩河送去医治,无暇顾及他,虽然蓬丘的人很快会赶来,但是傅潭说却被丢在了这里。

    他没怎么出过蓬丘,往日见到这些人,无非是在蓬丘举办的大典或宴席上。

    他们知道他是绯夜仙君护着的师弟,青龙剑的唯一传人,就算看在绯夜仙君的面子上,也会对他极尽谄媚,毕恭毕敬。

    可是现在,他们将傅潭说绑起来,穷凶极恶盘问,审讯,最大恶意揣测,质疑。

    “青龙剑”好像变成了一把无形的,刺向傅潭说的利刃。

    因为楚轩河,以及外面死去的眉雁山金光宗,以及其他门派的弟子,很多都是死在青龙剑法之下。

    而傅潭说,就是唯一一个,会使用青龙剑法的人。

    傅潭说从未沦落到这般局面,粗糙的绳索将他手腕脚腕磨出血痕,冰冷肮脏的地上布满了灰尘。他无措地看着眼前一张张面孔。

    他们的目的不是拯救上陵城的百姓,也不是参与妖族与霍家的纠葛,而是得到封灵少主和屠罗魔君一同降临的消息,大义凛然赶来绞杀,好像生怕比旁人慢一步。

    可是这里没有封灵少主,只有傅潭说。

    惹得他们如此兴师动众,傅潭说自认没这个本事。

    他们抓到的是傅潭说的把柄吗?不,他们抓到的,是蓬丘的把柄。

    所以傅潭说沦为众矢之的,沦为可以攻击的靶子,他们如苍蝇一般一拥而上,群起攻之。

    为首的寸头男人是金光宗的人,上来便咄咄逼人:“你说人不是你杀的?天下人都知道,灵胤道长只有你一个弟子,除了你,谁还会使用青龙剑法?”

    傅潭说无力辩解:“不是我,我根本用不得青龙剑法……”

    男人冷笑一声:“为什么用不得?”

    “因为——”

    因为什么?因为他拥有鬼族的血统,已经没办法再拿起青龙剑了?

    可是这话,他能说吗?

    “听见了吧,你们都听见吧,这人满口胡言,没有一句真话。”

    寸头男人义正言辞指责他。

    “他丧心病狂,屠戮我们金光宗那么多弟子,又心狠手辣,连同一宗门的师兄弟都不放过,必然已经与屠罗魔修勾结……”

    他长臂一挥,拽住傅潭说的领子,怒目圆睁:“说,封灵少主在哪?屠罗魔君又在哪?”

    傅潭说被勒住脖颈,几乎无法呼吸,眼尾沁出生理性泪水:“我,不知……”

    他眯起眼睛,手下愈发用力:“还是说你,就是那鬼族余孽呢?”

    “不是,我……”

    “我没,杀……”

    因为缺氧而涌出的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而下,蓦然,脖颈处一松,傅潭说大口呼吸空气,剧烈咳嗽起来。

    方才攥住他衣领的那只手,却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曲着。

    男人爆发出惨叫,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单手便将男人粗壮的手臂生生拧断,声线冷硬而淡漠:“你没听见吗?”

    寸头男人疼的找不到东南西北了:“什么?”

    那道声线愈发冷硬,如冰凌割肉,寒冷刺骨:“他说,不是他,你没听见吗?”

    熟悉的声音久违地传进耳朵里,傅潭说泪眼朦胧,艰难抬起头来,看清那熟悉的身影,登时眼眶一热,鼻尖涌上疯狂让人掉眼泪的酸涩。

    他喉头哽咽,百般委屈只化作一句:

    “洛与书……”

    第125章  他们说我是鬼族少主。……

    “呃——”

    寸头男人被重重掷在地上, 发出痛苦一声呻吟,像是被丢掉的什么垃圾。

    洛与书眉眼冷硬,而他身后, 是一同赶来的绯夜仙君和蓬丘弟子。目光触及到被捆仙索束缚起来的傅潭说,绯夜仙君眉眼凌厉:“本尊不在, 蓬丘的人,也是能任由你们处置的?”

    随着他声音一同传来的, 还有震人肺腑的真气,仙君的威严震颤人的肝胆。

    洛与书单膝跪地,小心翼翼替傅潭说解开手腕脚腕上的绳索, 傅潭说一动不动, 没听见他喊疼, 半晌没有动静, 洛与书抬眼,正对上傅潭说两眼包了泪,委屈巴巴的脸。

    洛与书喉结滚动, 他什么都没有问, 也不需要问, 在这一刻,就已经心软地一塌糊涂。任由傅潭说双臂环上他的腰,哇地哭了出来。

    “洛,洛与书……”

    被鹤惊寒威胁戏耍玩弄的委屈,被冤枉成杀人凶手的百口莫辩, 以及找到母亲遗体来不及欣喜却又失去的痛苦……种种种种, 复杂混合在一起,在这一刻将情绪顶上了心头。他呜咽出声。

    “你怎么,才来啊……”

    他一身衣服已经脏的不成样子, 不知道沾了谁的血,带着浓烈的血腥气。洛与书没有嫌弃,没有推开他,只是抬起手,轻轻抚住了他的背。

    对不起,没能陪在你身边。是我来晚了。

    “洛与书,你相信我吗。”傅潭说抽噎着,上气不接下气,“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我真没有。”

    “好了。”洛与书按住他的脑袋,傅潭说头一栽,被摁着脑袋抵到洛与书颈窝处,闭了嘴,“知道不是你,你胆小又怕事,魔修都难杀,更何况屠戮如此之多的仙门弟子。”

    “呜——”谢谢信任,但是就不能夸一夸他吗。

    洛与书不语,一手自傅潭说背后将人环抱,一手绕到傅潭说膝弯处,轻而易举将人公主抱了起来,就要将人带走。

    绯夜仙君为首,重安宫弟子一身浅蓝色宫服,规矩严整,都是傅潭说的底气。

    蓬丘仙君在上,在场的诸多人一时谁也没敢先开口,还是景幻宫长老,原本下意识瑟缩,想到自家死去的那么多弟子,又硬气起来:“冤有头,债有主。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他咽下一口气,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他上前一步,身后的弟子也跟着上前一步,阻拦洛与书将傅潭说带走的去路。

    “不要以为你们蓬丘是仙盟之首,就能为虎作伥,为非作歹了!今天这么大的事,这么多人,可都是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洛与书怒喝一声,“看见他亲手拿剑,杀了你们景幻宫的人了?”

    “还是看见他和屠罗刹魔君联手,召阴兵,点鬼将了?”

    他声声质问,铿锵有力。

    “你什么都没看见,在这里狗叫什么?”

    “你,你……目无尊长,不知礼数,毫无教养!”景幻宫长老气的浑身发抖,“你们蓬丘弟子,就是这般对待长辈的?”

    “千霜。”绯夜仙君制止了洛与书的话,但眉间舒展开,显然并无斥责之意,反倒还畅快了。只是他身为仙君,语气压着怒意,仍是客气的。

    “鸣玉绝对不会做出害人之事,青龙剑之事,本尊自会调查清楚。”

    “在此之前,本尊会将鸣玉带回蓬丘,诸位若是有异议,便来蓬丘,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绯夜仙君。”另一道女声响起,是眉雁山这次带队的师叔宁汾,她面色清冷,“傅氏小儿是你们重安宫的人,我虽信服仙君品德,可仙君对这小孩的偏爱世人皆知,这件事由仙君经手,恐有失偏颇,不能服众。”

    洛与书上前一步:“姨母。”

    洛与书是眉雁山掌门外孙,宁汾冷硬的面孔在面对洛与书时也硬不起来,洛与书声词恳切:“姨母,这件事绝对不会是小师叔所为。”

    “阿霜!姨母相信你,可是,姨母不能欺骗自己的眼睛。”宁汾指着门外,眼里涌出哀伤,“你去瞧瞧,瞧瞧我们眉雁山死去的弟子,抹喉,断臂,一箭穿心!那是青龙剑法,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会的青龙剑法,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的爱徒文苒,一生孤苦,终于要谈婚论嫁了,却死在了这里。她们眉雁山的女弟子,各个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命丧于此,她怎能不痛心!

    重安宫弟子当梧上前,朗声反驳:“诸位不要忘了,我们蓬丘的弟子楚师兄也身受重伤,如果真是傅师叔一人所为,他何至于连同门都不放过?”

    金光宗弟子拔高音量:“自然是因为他狼心狗肺!被那楚氏撞破了阴谋诡计,才要杀人灭口!”

    “我们的弟子进来时,这里分明还有一口棺材,竟被那紫凰衔走,其中一定有鬼!说不准,就是他与那妖孽勾结——”

    “说话是要负责任的。”重安宫弟子争辩,“你有证据吗?”

    “你们眼瞎心也盲……”

    “你们才是胡乱攀扯——”

    诸多弟子争论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一时间七嘴八舌,场面一片混乱。

    “够了。”绯夜仙君面目冷峻,“这件事,会交由掌门和玉衡仙君处理,本尊不过问,这样,你们满意了吗。”

    宁汾思虑良久,或是想先行回禀自家掌门,又或许是看在洛与书的面子上,终是后退一步:“也罢,这里不是争执的地方,我们眉雁山,自会登上蓬丘,届时,还望仙君能还我们枉死的弟子一个公道。”

    眼看眉雁山让步不再统一战线,金光宗长老冷哼一声:“好好好,那便去蓬丘,届时不仅我们仙盟诸门派,五世家亦会到场。青龙剑所伤之人可不止是你们蓬丘的弟子,亦是楚家的长子,但愿蓬丘,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傅潭说蜷缩在洛与书怀中,众目睽睽之下被带出霍家。踏过脚下无数的尸骨,血腥味经久不散萦绕着他,他侧首,回望被阴云覆盖的上陵城。

    尸堆成山,血流成河。曾戏言“闻人屠城”的闻人戮休,竟还是无意应中他那日的无心直言。

    恍惚间,傅潭说似乎连视线都模糊成血红色,而鹤惊寒似乎就站在那尸山血海之间,远远的,含笑看着他——

    被洛与书抱了一路,傅潭说挽在他脖颈处的手指不自然地扣了扣他的衣服,小声:“那个,其实我可以下来自己走”

    “嗯。”洛与书应声,却没有要将人放下来的意思。

    嗯就完了?傅潭说有些尴尬,下意识将人抱得更紧一点,以防滑落。

    傅潭说挂在他身上,微微抬眼就能看到他清晰的下颌线,弧度明显。他眉眼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可是傅潭说总觉得,有什么与从前不一样了。

    一向规矩守礼的他,不知道方才在霍家,是怎么出言不逊,与那位年老前辈说出那样不怎么好听的话的。

    傅潭说盯着他看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开口,嗓音苦涩:“洛与书,他们说我是鬼族的少主。”

    “嗯。”洛与书低低应声,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只是一句“我知道了”。

    傅潭说皱起眉头:“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他真的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怕洛与书开口问,又怕他不问。

    “那些人是你杀的吗?”洛与书直言。

    傅潭说:“不是……”

    “你害过人,做过亏心事吗?”

    傅潭说:“没有……”

    “那你在担心什么。”洛与书目不斜视,语气却坚定,“就算你是封灵少主又如何,你没有做过任何错事,又何惧旁人的指责。”

    他顿了顿,又似是安慰,放轻了语气:“师尊和重安宫,都会护着你的。”

    我知道你们会护着我。傅潭说垂下眼帘,在心里默默道。

    绯夜仙君亲自来上陵城寻他,重安宫众弟子与旁人唇枪舌战维护他,以及洛与书顶着压力顶撞前辈将他带走,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可是,可是。傅潭说目光放空,心却如巨石沉入大海。我又怎么能心安理得躲起来,让你们去替我冲锋陷阵,面对仙门口诛笔伐呢。

    傅潭说手心痒痒的,想摸摸洛与书的脸,可最终还是没干出手,只放低了声音:“洛与书,你不是前往无梦之境,寻找境主帮忙解决心魔的事么?”

    傅潭说小心试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见到幻境了?”

    洛与书眸光微动,开口却道:“没有。”

    “幻境已碎,纵然是境主,也没办法重复当日幻境里的景象。”

    “那怎么办啊?”没有幻境,怎么恢复记忆。傅潭说一时心急,“你的心魔——”

    “没关系。”洛与书低头看向他,目光相接,傅潭说瞳仁跳动,连带着心脏似乎也凶猛跳动了一下。

    洛与书目不转睛看着他:“没关系,我已经,找到对付心魔的办法了。”

    ————

    蓬丘。

    傅潭说挂念楚轩河伤势,一回来便想赶紧去看楚轩河,然而却被拦在重阳宫外。

    双双捂着脸自殿里跑出来告诉他里面的情况,眼泪止不住从手指缝隙里流出:“楚河,楚河伤势严重,那一剑将身体捅穿,血都快流干了……”

    “还有他的腿,呜呜……”她忍不住呜咽,想起那样残忍的景象就止不住发抖,“他的腿被人敲断,已经变形,脚筋也被人割断……”

    “大夫说,他这条腿,恐怕保不住了。”

    “保不住是什么意思。”傅潭说踉跄着后退一步,声线都在颤抖,“他的腿,腿……”

    “他的腿,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一刻傅潭说晃遭雷击,头皮发麻,耳朵嗡嗡作响。

    楚轩河,余生可能都要在轮椅上度过。

    谁做的?鹤惊寒?还是别的谁?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楚河,难道就是为了污蔑傅潭说?

    “双双。”傅潭说手脚冰凉,话几乎说不出来,“不是我,不是我做的,你信我吗……”

    “我怎么会怀疑你。”双双抹掉眼泪,急切道,“你自己一身伤都没痊愈,怎么有精力杀掉那么多人,我知道不是你。”

    “可是……”她上前一步,眉眼里是浓浓的哀伤,“可是,鸣玉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突然会去上陵城?又为什么会去霍家,这么巧赶上妖族屠城?”

    这一连串的事情接连发生,很难让人不多想。

    傅潭说倒退一步,不敢直视双双的眼睛。

    他越闪躲,双双越是怀疑,越是难过:“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

    “傅小师叔。”他话未说出口便被打断,来人是惩戒司弟子,自重安宫一路寻到这里,明显是冲着傅潭说来的。

    他不曾开口,沈双双眼皮一跳,便预料到不是什么好事。

    傅潭说侧首,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惩戒司徐晚秋见过傅小师叔,沈师姐。”徐晚秋拱手行礼,做了个请的手势:“掌门和诸位长老有请。”

    ————

    蓬丘已经许久不曾升公堂,但出了这么大的事,除却消失的幼清仙君,连隐居钟灵山的黎芜女君也赶了回来。惩戒司,慎行司等各处也都派了长老来,共同主持。

    傅潭说被带到公堂之上,抬眼扫了一圈,除却蓬丘的诸位熟面孔,仙盟的几大门派各都派了人来,以及除了霍家的其余五家家主。人有些多,乌压压的,一眼看过去全是面孔。

    鹤惊寒不仅将他是封灵少主的消息放了出去,还杀死那么多仙门弟子,替他拉足了仇恨。

    所以今日傅潭说站在这里,接受所有人的审判。

    本以为率先讨伐他的会是眉雁山或者景幻宫,不曾想第一个发难的,会是玉衡仙君。

    玉衡仙君自重阳宫赶回来,衣袖和衣角还沾着楚轩河的血,赵秋辞在他身后快步小跑都跟不上师尊的步伐。

    众目睽睽之下,玉衡仙君拔剑,气势凌厉,眉眼却泛着红,毫不客气指着傅潭说,质问道:“你告诉我,傅鸣玉,我徒儿楚河那一条腿,是不是你断的?”

    傅潭说愣在原地,盯着面前的剑尖,和玉衡仙君的手一样在颤抖。

    他是真的心疼楚轩河。

    “你做什么?”绯夜仙君猛地起身,挥手掀飞他手里的剑,强大的威力波及周边弟子,各个都站不稳,退后好几步,拉开距离。

    玉衡仙君闷哼一声,衣角已经被双双着急地拽住,生怕他冲动之下伤害傅潭说:“玉衡仙君,你这是做什么。”

    掌门也急的站了起来:“哎——”

    楚家家主,楚轩河的父亲也跟着站了起来,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又坐下了。

    双双满脸泪痕,紧抓着玉衡仙君的衣袖不放,声声恳切:“玉衡仙君,我们四个是一起长大的,关系如何您最清楚不过,鸣玉怎么可能那样对楚师兄!”

    她忍不住嚎啕大哭,一边是傅鸣玉,一边是失血过多濒临死亡的楚轩河,哪个都是她重要的朋友。

    “我不信,我不信傅鸣玉会那样做……”

    绯夜仙君自台阶上走下,一字一顿:“鸣玉是本尊看大的,本尊比谁都清楚,他不可能做出残害同门这种事。”

    “他不会伤害同门,就能伤害我们金光宗的弟子了?”金光宗长老拔地而起,“你们重安宫那洛与书,众目睽睽之下还拧断我们弟子的胳膊,如此目中无人,你们蓬丘是不是都这般货色!”

    绯夜仙君还未发一言,只听一声冷呵自另一侧响起:“金长老慎言。”

    众人视线移过去,才发现是洛家未来的家主,洛与书的大哥洛与境。

    洛与境端正坐着,视线投向说他弟弟坏话的金长老,眸色一沉,带着威胁:“金长老方才是说,哪般货色?”

    亲哥哥在此,明显极其护短,方才还想讨伐洛与书几句为自家被拧断手臂的弟子讨回公道的金光宗立马闭了嘴。

    洛与书有家世有背景惹不起,他只能将矛头对准傅潭说。

    “呵,不知这傅氏小儿何等巧言令色,引得你们都为他说话。可那明明白白的青龙剑剑伤绝不是作假,这你们又有什么话好说!”

    青龙剑法已成绝学,只此一家,不是傅潭说,难道还有第二个人不成?

    “不是我。”傅潭说一字一顿,“除了我之外,这世上,确实还有第二个会用青龙剑法的人。”

    “作为青龙剑的传人,他比我更熟练,也更合格。”

    “谁?还有这样的人?”

    “灵胤道长除了他,还有别的徒弟?”

    “真的假的?”

    “……”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好奇起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等着傅潭说说出一个答案。

    “你们应该,认识他的。”傅潭说衣袖下的拳头握紧,最后,竟还是没能替师父瞒住这个消息。

    “他是,我师父的第一个弟子,澹台无寂。”

    第126章  我愿意,上洗冤台……

    “不可能, 澹台无寂已经死了!”

    一位青衣白发的惩戒司长老倏地站了起来,他年纪很老了,身为惩戒司长老, 执掌刑法,当年之事是亲眼目睹的, 他信誓旦旦,“十二道天雷劈下, 魂飞魄散!绝无生还的可能。”

    景幻宫吴长老捋了捋胡子,适时加上一句:“傅氏小儿,你可不要为了逃脱自己的罪过, 连这种谎话都说得出口。”

    “再者说, 就算澹台无寂还活着, 一届罪人, 你为何瞒着不报?有何图谋?”

    眼看傅潭说堂上受审,绯夜仙君按耐不住,就要开口替他言说, 不曾想还未张嘴, 傅潭说已经反驳出口:

    “家丑不外扬, 若是你们已逝的景幻宫老祖所行不妥之事,你们这些后辈也要拿出来说?”

    绯夜仙君一怔,只见傅潭说抬首与那白发长老对视,言辞振振,并不露怯。

    “他是我师父第一个弟子, 于情于理, 师父不忍心保他一命都再合理不过。而如今师父已逝,我一介晚辈,如何指摘师父言行?事关师父与青龙观声誉, 我自然不会声张。”

    私藏罪犯,这件事确实是灵胤道长不妥,可那都是情理之中,傅潭说身为晚辈,在师父去世后,自然不会主动跳出来揭露师父罪过,否则便是大逆。“孝”字当头,傅潭说这般行为虽然叫人拿了话柄,但也说得过去。

    果然,他此番话出,饶是刚才咄咄逼人的景幻宫长老,张了张嘴,还是没想出什么来反驳,无话可说。

    绯夜仙君不露声色松一口气,微微靠住了座椅的椅背,一颗心放下来些。

    是他还把傅潭说当成当年走投无路怯懦瑟缩的孩子,殊不知,这么多年,傅鸣玉已经成长地很好了。

    一回合展露锋芒,傅潭说不卑不亢,继续为自己争取:“长老问了那么多,也该我问问了。”

    他视线扫向身后左右陪听问审的诸位弟子:

    “请问,受青龙剑剑伤的金光宗弟子死于何处?”

    金光宗的弟子犹豫半晌,还是如实道:“霍府西北角,入门处。”

    “景幻宫弟子又死在何处?”

    景幻宫弟子:“霍府祭台。”

    “那受青龙剑剑伤的眉雁山弟子死于何处?”

    “霍府外东南方向,约半里处。”

    傅潭说轻呵一声:“好,我只问一句,我自西到东,自南到北杀掉这么多弟子,你们可有一人见过我的正脸,或瞥见我的身形?”

    此言一出,大堂内陷入一片寂静,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凭借伤口指责傅潭说为杀人凶手,可他们竟谁也没有与傅潭说打过正面。

    傅潭说勾唇,面带嘲讽:“我竟不知我这般厉害,屠戮如此多的仙门弟子,还有精力变换模样身形,让你们都认不出我来。”

    他眸色一凛:“谁不知我傅潭说不学无术,是蓬丘出名的混世废物。真是好笑,我一介蓬丘废物便将你们玩弄鼓掌之中,你们怎么好意思称自己为名门正派?不如收拾收拾,早日滚出仙盟,也好过在此丢人现眼了!”

    “那是因为,见过你的都死了!”金长老恼羞成怒,猛的拍桌,“他们都死了,被你杀人灭口,自然不能再出来主张你的罪过!”

    “死人不会说话,你该问问,那日谁见过你,谁能证明你的清白?”

    “我。”赵秋辞行至大堂中央,跪了下来,“那日,我见过傅潭说。”

    “好。”金长老捋了捋胡子,眸中精光乍现,“傅潭说,你说明白,说清楚,你那日,是怎么与这赵,赵秋辞见面的。”

    傅潭说如实叙述:“我与赵秋辞在霍府外相遇,眉雁山弟子与屠罗刹缠斗,赵秋辞向眉雁山弟子伸以援手,而我留在原地等候,便就近躲进了一间空民宅里,等待赵秋辞回来接我。”

    赵秋辞也替傅潭说解释:“不是鸣玉,伤害楚师弟的不是鸣玉——”

    “不是他,那是谁?”

    “是……”

    他顿住了。

    他的父亲正端坐在家主专属的位置上静静看着他,不动如山。而赵秋辞双拳紧握,指甲将手心掐出了血痕,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了。

    父亲字字句句的警告一遍又一遍响彻耳边:

    “你去告诉仙君,告诉天下人,你师弟楚轩河不是傅潭说害死的,使我们赵家派人弄死的,你去吧!”

    “我倒要看看,到时候我们赵家名声扫地,你还能不能在蓬丘待得住……”

    “你知道的,到时候,蓬丘根本留你不得,等着瞧吧,玉衡仙君第一个扫地出门的,就是你!”

    父亲字字句句,皆是在诛他的心。

    赵秋辞的犹豫挣扎落在旁人眼里,便成了他想要为傅潭说开脱的证明。

    金光宗金长老紧盯着赵秋辞,言辞严肃:

    “做人要讲良心,赵氏小儿,休要为他人开脱。老夫问你,你是否在霍府外遇见了傅潭说?”

    赵秋辞:“是。”

    “你何时与眉雁山遇害弟子分开的?”

    “我去追屠罗刹为首之人,眉雁山弟子们断后,就此分开的。”

    “届时傅潭说身在何处?”

    “在……在霍府半里之外的一处民宅里躲灾。”

    金长老眯起眼睛:“这段时间,他有没有机会,有没有可能偷跑出来,杀死眉雁山弟子,再去霍府祠堂,袭击你的师弟楚轩河?”

    赵秋辞没有回答,陷入了沉默。

    金长老仿佛抓到了什么可破之机,拔高音量:“你只要说,有,还是没有?”

    “他有没有可能那样做?!”

    傅潭说看向他,大堂内所有人都看向他。

    赵秋辞眉眼低垂,无人知道他此时心中经历着怎样的痛苦挣扎,半晌,他闭上眼睛,才缓缓开口,吐出那个字:“……有。”

    登时,大堂安静了一瞬,继而陷入嘈杂的窃窃私语里,所有人具是面色一变,有人摇头叹息,有人幸灾乐祸。毕竟,连当日唯一见过傅潭说的人,都亲口否认了他的清白。

    他已经翻不了盘了。

    “赵师兄!”沈双双自弟子席位里站了起来,还没往台下跑就被掌门下令死死按住,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望向赵秋辞,一行清泪滚落下来,“赵师兄,旁人就罢了,你怎么也——”

    掌门静华仙君一挥衣袖,封住了沈双双的嘴:“大殿之上,成何体统?还有没有点规矩!”

    纵是掌门之女也不能这番胡闹,静华仙君怕她当众闹事,赶紧叫人将她连抗带绑押了下去。

    沈双双被堵住嘴巴,束缚双手,拖了出去,喉咙还在呜咽。

    傅鸣玉不可能对楚轩河下手,绝对不可能!

    他们四个人,楚轩河危在旦夕,傅潭说蒙受冤屈,只有她和赵秋辞了,赵秋辞怎么可以不信他!他们一起长大,他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傅潭说脸色苍白,他侧首,怔怔盯着赵秋辞,他没有想过,赵秋辞会不相信他。

    赵氏家主身体微微后仰,神色不变,肢体却很明白地放松了。

    “赵秋辞。”心脏仿佛缺失了一块,傅潭说耗尽了力气,牙齿与嘴唇磕绊,话都说不清晰,“我等了你好久的。”

    躲藏在民宅无助又绝望的那半个时辰,他从未如此迫切希望能见到赵秋辞,还有楚轩河。

    每次他有难,都是他们来帮他的不是吗?

    仿佛利刃剜心,赵秋辞不敢看傅潭说的眼睛,也无话可说。

    金长老脸上浮现得逞的笑意:“如果袭击楚轩河的不是你,你又为何偏这么巧,出现在霍氏祠堂呢?你不是在霍府之外一处民宅躲灾么?”

    “你看,你说再多,也解释不了,那日,你为何要去霍氏祠堂。”

    “那诸位为何也要去霍氏祠堂?”傅潭说猛的抬头,锐利的视线一一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容,那日带人在合适的时机,闯入霍氏祠堂抓现行的熟悉面容。

    他们或是某门派的大弟子,或是某门派的前辈长老,师伯师叔,他们在那一日,却不约而同选择了霍氏祠堂。

    “你们连霍氏灭门,妖族入侵,上陵屠城都不在乎,火急火燎赶往霍氏祠堂,是为了什么?”

    “掌门!弟子有要事禀报掌门!”

    门外一阵嘈杂,传来弟子的呼喊声。掌门还开不急传唤,那弟子已经扑通跪倒在门前,拱手禀报:

    “禀掌门!西玄魔君和新任妖王带了人来,现在,现在就在山下!”

    “什么?!”

    大堂之内,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眼中皆是震惊和迷惑。魔族和妖族要攻山了?这么突然?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掌门心神一凛,不可能是攻山,如此大的事,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他皱眉:“他们来做什么?”

    那弟子咽下一口气,结巴道:“说,说要,接封灵少主回去……”

    “请掌门,放了封灵少主!”

    “什么?!”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登时上百双眼睛,齐齐看向了傅潭说。

    傅潭说眼前一黑,又听那弟子颤巍巍将鹤惊寒的话一一复述:

    “封灵少主是鬼族之主,鬼姬殿下唯一的血脉,鬼妖魔三族荣辱与共皆为一体,蓬丘若不想天下大乱,血流成河,应即刻释放封灵少主。”

    “想必蓬丘知晓事态严重,还望掌门看在他魔君的面子上,放过封灵少主,不然,后果不可想象……要,要仙门自负!”

    这还没完,那弟子又道:

    “新任的妖王闻人氏也说,他能活下来,重返妖域拿回王位,多亏了封灵少主相助。霍氏害了他们紫凰族,他以牙还牙屠了霍氏满门,此事便罢了。若仙门还想与妖域如往日一般签下友好合约,互不相犯,便卖他的面子,饶恕封灵少主!”

    鹤、惊、寒。

    傅潭说咬牙切齿,指甲都要抠出血来。

    他没有想到,鹤惊寒会如此阴险恶毒,居然光明正大逼上蓬丘,逼他承认自己的身份。

    还有闻人戮休……傅潭说气血上涌,一口腥甜直冲喉咙。他来凑什么热闹?

    如此这般,他百口莫辩,纵是说什么也无人相信了。

    公堂内已经乱作一团。

    傅潭说的身份除却绯夜仙  君无人知晓,此时连蓬丘掌门静华仙君都一脸惊愕,他侧首,看向绯夜仙君:“绯夜,这,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难道傅潭说真的如底下这些人所说,是鬼族的人?他们蓬丘养了这么多年的少年,竟是鬼族的少主?

    静华仙君不可置信,一屁股坐在掌门之位上,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如果真的是这般,他这个掌门,要如何自处?如何给仙门交代?

    这下,原本一声不吭保持中立,不参与蓬丘与金光宗这些门派争端的其他门派也都坐不住了。

    他们原本不信真有什么封灵少主,可西玄魔君和新任妖王亲自上门要人?这是何等荒谬的事!

    看来这本捕风捉影不可信的少主一事,竟真有可能是真的!如果这样,他们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金光宗之流气焰更盛:“你们重安宫师徒如此包庇这鬼族余孽,是不是早就知晓他的身份,瞒着我们仙门众人,故意包庇?!”

    他们言辞激烈,振振有词。

    “今日,你们若不给个说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你们仙盟之首蓬丘,要如何服众?你们也配做仙盟之首?”

    “鬼族余孽!罪该万死!”

    “鬼姬之子!罪该万死!”

    傅潭说默不作声,鹤惊寒,澹台无寂,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

    揭穿我的身份还不够,一定要我背上这欺事骂名,沦为千夫所指吗?

    他抬眼看向周围这一圈形形色色的仙门中人,怪他被绯夜养在蓬丘,保护地太好,看不清这是一群什么人。

    他们聚在这里,绞杀鬼族余孽,是为了伸张正义吗?他们站在这里,喊着口号,仅仅是因为傅潭说罪该万死吗?

    当然不。

    六大世家各有征伐,仙盟内矛盾重重,这世间安稳已久,他们不满仙首,不满蓬丘一家独大已久,早就蠢蠢欲动,轻易接受鹤惊寒的挑拨。

    有眼睛的人方能看出,他们对傅潭说的字字审判诘问,其实一字一句,都是对蓬丘的不满与指责。

    傅潭说咽下喉咙里的甜腥味:“就算我是鬼族又如何,我从未行至踏错,就因为我是鬼族,我就该死么?”

    “你与屠罗刹勾结残害我门弟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从未动过他们一丝一毫,真凶另有其人,还在逍遥法外——”

    “好了好了,肃静。”禅宗的方丈手持木鱼,站了起来。他功德深厚,救济过太多太多黎民百姓,因此威望不低,金光宗景幻宫,在他面前都安静了下来。

    他叹一口气:“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们也不必争执,多说无益。老衲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方丈有何办法?”

    光头方丈慢慢睁开眼睛:“正好,诸位长老掌门都在此,不如,便请出洗冤台吧。”

    洗冤台?!

    众人一片哗然。

    神界坍塌后,洗冤台是仅存不多的,用以审判罪大恶极之辈的神址,十二道天雷,道道具是审判诘问,所有的谎言和罪恶都无处遁形,最是公正不过。

    可天雷的威力亦是不可估量的,傅潭说的师兄澹台无寂,那样厉害的修为,便是在洗冤台上,被活活劈死的。

    “你若不是鬼族余孽,也没有杀害无辜弟子,自然相安无事。可是,你若是扯谎,身负人命,便当场被劈个现行,魂飞魄散。”

    “掌门,您说呢?”方丈目光扫过惩戒司长老席,发须皆白,“蓬丘惩戒司,最是公正严明,铁面无私,诸位长老,您们说呢?”

    此言一出,藜芜仙君皱紧了眉头:“什么相安无事?那天雷威力巨大,即便不是鬼族人,一击下去,也要直接被劈个半死,身子弱的,当场就能粉身碎骨,你们是疯了吗?”

    重安宫弟子第一个不同意。

    “小师叔身子本来就不好,怎么可能上洗冤台!”

    “掌门三思!掌门三思啊!”

    方丈手里盘着木鱼,并未理睬那些声音,他花白眉毛垂下来,仿佛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静静开口:“老衲只问,你敢不敢?”

    敢不敢?

    轻则劈个半死,重则魂飞魄散。

    绯夜仙君倏地站起来,言辞拒绝:“不行!”

    傅潭说绝不能上洗冤台!有去无回!他上得去下不来!

    “好。”不曾想,一片嘈杂里,傅鸣玉却突然出声。

    他脑袋低垂,缓缓起身,眉眼却坚定。

    “我愿意,上洗冤台。”

    第127章  愿他,余生安稳,万事……

    黑色影子穿梭在山林里, 速度极快,周身几乎化作一道虚影,而他身后, 另一道浅蓝色影子紧追不舍。

    澹台无寂一直避让,可洛与书却步步紧逼, 和从前的冷静沉着不同,往日他做事会给自己留三分余地, 今日的他仿佛势必要亲手血刃澹台无寂,有了些从未见过的癫狂态势。

    “你自辛山落下的伤势还未好,赢了你算是我胜之不武, 洛与书, 你还是不要再费力追我了。”

    澹台无寂的话轻飘飘传进耳朵里。

    洛与书手里的凝霜剑犹如覆上了一层冰冷霜雪, 银光乍现。

    “我是有伤在身。”洛与书道, “但和捉拿你并不冲突。”

    澹台无寂轻笑一声:“你如此纠缠我,不就是为了要给傅潭说洗脱冤屈么?”

    一提此事,饶是洛与书都险些没能按捺下脸上的恼意。

    “两年前, 你以青龙剑法引他下山, 皇城里, 你掺和进九公主的案子,这么多次,你可知道,他一直替你遮掩,从未向仙门透露一丝一毫你的踪迹。”

    甚至连洛与书都在隐瞒。

    做到这一步, 傅潭说他对得起澹台无寂, 也对得起灵胤道长了。

    “那又如何。”澹台无寂勾起笑意,“我求他的吗?”

    洛与书攥紧手中剑,心里涌起莫大的悲哀, 替傅潭说悲哀。

    “你即便不感念他的恩,也不该如此污蔑他,你虐杀他最好的朋友,还让他为你背锅。”洛与书轻声,“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吧。”

    天下青龙剑法,除却傅潭说,便只有澹台无寂了。

    嫁祸傅潭说,不过也是鹤惊寒计策中的一环。而偏偏他手中,还有澹台无寂这么好用的一把刀。

    “啧。”澹台无寂抱臂看他,脸上带了些意味不明的笑意,“早就有所耳闻,你们二人矛盾不和,不曾想大名鼎鼎的洛与书,什么时候也肯为你最瞧不起的废物说话了。”

    “是我又怎么样,我是在帮他。”澹台无寂无所谓地耸耸肩,“你以为,他真就能在蓬丘藏一辈子么?他迟早会回来的。”

    “他为什么不能在蓬丘待一辈子?”

    洛与书朗声质问,猛地拔剑,充沛的灵力自剑柄一路向上,整把凝霜剑都被蓝色的灵力包围,恍若燃起了熊熊的蓝色烈火,剑尖指向澹台无寂,卷起浓浓杀意。

    “如果不是你们作乱,有师尊在,有我在,谁敢动他分毫?”

    四目相对,洛与书杀气四溢,一字一顿:“他本可以安安稳稳在蓬丘待一辈子的!”

    澹台无寂脚尖跃起,后退好几步,才堪堪避开洛与书的锋芒。

    凝霜剑已经以迅雷之势向他袭来,他抽出自己的长麟剑,两剑相撞,发出巨大的嗡鸣声,震颤人的耳膜。

    “他原本能在蓬丘安安稳稳待一辈子。”澹台无寂复述他的话,轻笑一声,“是啊,如果他不是为了救你,在辛山生生破了封印的话,他也就不会被识破身份,也就不会暴露了。”

    洛与书皱眉:“你说什么?”

    “我那师父,用尽毕生所学,和鬼姬一同封印了他的血脉,让他在蓬丘当个废物。如果不是为了救你,他才不会主动打破封印,很难理解吗?”

    澹台无寂冷冷地盯着他,“你怎么还怪我们屠罗刹揭露他的身份,明明是你,是你给了我们机会的呀。”

    傅潭说封印……是因为他?

    洛与书怔住,澹台无寂的剑已经劈至他面前,凌冽剑意刺得人生疼,澹台无寂弯起唇角:“人不能一直待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也不能一直拥有不属于自己的一切。”

    “他终是要回来的。”——

    “我愿意,上洗冤台。”

    此言一出,蓬丘弟子们皆是不可思议看向傅潭说,没想到他真的会应下上洗冤台。

    傅潭说轻声:“在上洗冤台之前,我有些话,想与绯夜仙君单独说。”

    傅潭说脸色苍白,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但是没有想到会来的这般早。

    重安宫主殿之内只剩下傅潭说和绯夜仙君二人。傅潭说不再隐瞒,他双膝跪地,结结实实给绯夜仙君叩首:“鸣玉能活到今日,多亏仙君这么多年的庇佑。鸣玉自知身份败露,已经不能再……”

    “你与师兄说这些做什么。”绯夜仙君似是知晓他的意图,匆忙俯身将人扶起来,“师兄能护你十年,就能护你百年。”

    “可是我的封印已经松动了。”傅潭说眉眼垂下来,语气低地听不出情绪,“鬼神之力在我血脉里流动,仙君,我已经快要控制不住它了……”

    “总会有法子的。”绯夜仙君攥住他的双臂,加重语气,“本尊身为仙君,你师父能做到的事,本尊亦能做到,本尊已经在寻找重新封印你血脉的法子了,你……”

    “可是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师兄。”傅潭说一再忍耐,还是没忍住在此刻含了哭腔,“我知道师兄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对我多有照拂,可是师兄,你不必愧疚,你本就不欠我母亲,也不欠我……”

    还是无法避免提起她,绯夜仙君神色怔忪。

    傅潭说俯首,再给绯夜仙君叩头:“对不起,师兄,我必须坦白,您存放在境主那里的记忆,是我打碎的……”

    绯夜仙君修为登峰造极后一直停滞,他将有关蔚湘的记忆摘出来,交给无梦之境的境主保管。然而,却被傅潭说和洛与书无意间误入,不得已打碎了。

    也就是说,绯夜仙君的记忆,傅潭说都已经看过了。

    “你误会了。”绯夜仙君明白他的意思,掌心覆在他脑袋上,轻轻一声叹息,“即便没有男女之情,我与你母亲,也是极好的朋友。”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仰慕,惺惺相惜,不仅仅只有爱情一词可以形容。

    饶是绯夜仙君,也依旧不能释怀。

    “无罪之巅那一日,是我没能救下她……”

    “不,师兄。”傅潭说抬头,神色认真,“那条路是母亲自己选的,如果她想要被救下,想要活下来,她根本不会去无罪之巅……所以,所以您不必愧疚,那又不怪您……”

    “不,怪我。”绯夜仙君打断他的话,那些事情过去太久太久了,每每提及,悔恨便涌上心头,心如刀割,他与傅潭说道,“你知道吗,在你出生之前,你的母亲,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

    傅潭说一怔,他并不知晓这件事。

    “而在她消失之前,她曾与我求救。”

    绯夜仙君接着道。

    “可是那时我们师兄弟几人进了魔界秘境历练,并没有收到她的求救。待我出来时,已经联系不上她了。”

    绯夜仙君定定看着傅潭说,他眉眼融动,傅潭说在他眼底看到深切的悔恨和歉意。

    “她从前行事没那么张狂的,她是骄傲,但她不疯不傻,她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会给自己留后路的。”绯夜仙君咽下一口气,“可是,自她消失又回来后,一切都变了。”

    “她开始寻找为你父亲续命的法子,草芥人命,屡屡触动天谴。身为鬼族,她并不与魔族妖族抱团联盟,反而将其都得罪了个遍。人们都说,她疯魔了。”

    傅潭说有所耳闻,母亲手里攥着一个违逆天道,颠覆伦常的秘法,才招致天下人群起攻之。原来那就是长生之法,她费尽心思,搜刮天地珍宝,得罪天下人,是在为他父亲续命。

    所以,他在北极蠺母那里听到的是母亲的声音,所以,皇城的九公主照猫画虎,是在模仿他的母亲……

    “她一向要强,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怎么会向我求助。”

    绯夜仙君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死后的很多年,我都在想,她消失的那段时间,到底去了哪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是,她对此避之不提。”

    他很难不多想。

    “是不是,如果那时的我能及时回应,及时去找她,她就不会……”

    “师兄。”傅潭说打断他,于心不忍,“是您钻牛角尖了。”

    鬼姬的命运,怎么会因为绯夜仙君错过她的消息而改变呢,不管她经历了什么,往后的种种,皆是她自己的决定,是她自己的选择,自然也要背负相应的因果。

    傅潭说坦诚道:“师兄,纵然洗冤台能证明那些人不是我杀的,但我血脉之事,是一定瞒不住的。”

    绯夜仙君忍着怒意:“那你还要上洗冤台?”

    “可是,我如果不去洗冤台,师兄,你要怎么呢?蓬丘又要怎么办呢?”

    傅潭说眉眼认真,今日与绯夜仙君所言,句句出自真心。

    “我感念蓬丘与师兄的养育之情,收留之恩,所以这个时候,我不能因为自己的身份,而给蓬丘招来一丝一毫的祸患。”

    仙盟中那些紧咬不放的人,必是受了鹤惊寒提点。他们就是要借着这件事,将蓬丘拖下水,将绯夜仙君拉下神坛。这些,傅潭说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他,傅潭说。

    傅潭说指尖攥上绯夜仙君的衣袖,试图与绯夜仙君说明白,讲道理:“只要我还在蓬丘,蓬丘便会蒙上包庇鬼族余孽的罪名——”

    “那你便要去送死?”一向温和的绯夜仙君也气红了眼,他又舍不得对傅潭说发脾气,强行压下火气,郁结在心里,“你这是要师兄眼睁睁看你去送死?”

    他握紧傅潭说单薄的肩胛,手腕发抖:“鸣玉,即便你不是湘湘的孩子,你与我相处这么多年,你是我看大的,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看你去送死?”

    “我若是连你上不上洗冤台都不能决定,本尊这个仙君,不如早日拱手让人罢!”

    “师兄。”傅潭说唇边漾起浅薄的微笑,“自我被母亲送到师父灵胤道长身边,我就知道,我这会是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的一生。那一年师父仙逝,我拿着师父的遗信投奔蓬丘,我以为要寄人篱下,夹起尾巴,才能在这偌大门派留有一席之地,可是师兄,还好师父托付的人是你。”

    他努力扬起笑,鼻尖忍不住酸涩。

    “师兄,身为鬼姬的孩子,这一辈子都将活在水深火热,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里,我知道的,这也是母亲费尽心思将我送走的原因。所以师兄,被您收留,在蓬丘的这些年,是我最快乐最自在的日子。”

    “鸣玉真的很感谢您,师兄。”温热的泪扑簌簌落下,傅潭说伏在地上,跪在他的面前,“养育之恩,庇护之情,鸣玉真的,感激不尽……”

    “从前的日子都是我偷来的,所以,以后的我,不管是生是死,都是我原本应得的。”

    绯夜仙君嘴唇颤抖,剜心之痛,让他说不出话来。

    “鸣玉拜灵胤道长为师,是母亲选择的。鸣玉进入蓬丘,是师父选择的。鸣玉的前半辈子,似乎从没有自己做过什么选择。所以师兄,今天,鸣玉可不可以,自己给自己选一条路?”

    绯夜仙君眼看自己最疼爱的孩子,恳切尊敬地给自己磕了头,头一次这般郑重认真,却是在求死。他声声恳切:

    “求师兄成全。”——

    傅潭说要上洗冤台之事传下了山,鹤惊寒登时皱起眉;“什么?他宁愿上洗冤台受天雷之刑,也不肯跟我们离开?”

    傅潭说什么人,蓬丘吃不下一点苦的小师叔,谁不知道他的性子。十二道天雷之刑,他也能吃得下去?

    “我说什么来着。”闻人戮休抱臂,“鸣玉哥哥是重情重义之人,他自蓬丘长大,怎么可能这般轻易就叛出蓬丘,跟随你我离开。”

    “他这下,恐怕是要死在洗冤台上了。”

    “自家少主都快死在蓬丘了,封灵阁的人居然还不肯来。”鹤惊寒难掩怒气,“也罢,封灵阁与我们屠罗刹噬鬼舫结怨已久,没有他们少主发话,他们自然不敢贸然行动。”

    “何况,现在的封灵阁不过一群小崽子,根本不成气候。”

    鬼姬座下最厉害的四大恶鬼,黑白无常和阴阳双煞,在鬼姬死的时候便殉了主,真正跟随鬼姬叱咤风云的封灵阁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黑白无常,阴阳双煞……不对。”鹤惊寒喃喃自语,蓦然想起来什么,“不对,阴阳双煞还剩一个,他还没有死。”

    他还没有死,只是龟缩在鬼蜮,与世隔绝,再也没有露过面。

    但是只要他肯出来,身为元老,封灵阁必然会听他的,就算是整个鬼族,他也有说话的一席之地。

    “潺宿。”鹤惊寒俯身,在潺宿耳边低声不知说了什么,潺宿瞪大眼睛,神色怔忪。

    鹤惊寒勾起唇角:“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他会来的。”

    潺宿后退一步,拱手:“属下遵命。”

    ————

    绯夜仙君都已经同意了,其他人更没有什么理由阻拦了。

    傅鸣玉被惩戒司弟子带往洗冤台,九百多石阶,越往上灵气越浓郁,威亚愈盛,傅鸣玉身体也愈发不舒服起来。

    带路的弟子之一蓦然开口:“师叔上去之后,站到洗冤台中间,四周雷声极大,但师叔不要害怕,那都是装腔作势,洗冤台真正荡涤神魂的,是三诘问之后的天雷。”

    傅鸣玉闻声,缓缓抬头,认出开口的弟子,不是旁人,算是他旧识,徐晚秋。

    徐晚秋头不回目不移,继续往前走,嘴里还在提醒着:“第四道天雷之前,都是些皮肉伤,只要师叔在第四道天雷逃出洗冤台,便安然无恙。”

    他是惩戒司弟子,没人比他们更了解洗冤台。

    傅鸣玉弯弯唇角:“你就这般笃定,我一定会被天雷劈的魂飞魄散?”

    对于他的身份,徐晚秋似乎并不讶异,反而问道:“我算是蓬丘第一个,接近师叔秘密的人吗?”

    傅鸣玉轻笑一声:“你说算就算吧。”

    洗冤台前,傅鸣玉伸出手,等待着被戴上镣铐,这是每一个接受天雷诘问的人都要经历的。

    徐晚秋俯身,将铁质的锁链捆上傅鸣玉纤细的手腕,蓦然开口,压低了声音:“第三道天雷后,坤位为生门。”

    “没人能跳的下洗冤台。”

    “粉身碎骨总好过魂飞魄散。”

    徐晚秋眉眼低垂。

    傅鸣玉若真是鬼族的血脉,魂飞魄散前,总有一线生机。他身体里的鬼神之力,是和天雷一般同生天地来自最远古的东西。

    锁链扣在一起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傅鸣玉掀了掀眼皮,他若是想逃,便不会登上这洗冤台。不过,他还是弯唇,与徐晚秋道了句:“多谢。”

    洗冤台下,众人聚集,眼看着那白衣少年,一步步登上庞大的石台。

    他脱去了象征着重安宫的宫服,只着一件月白色的里衣,众人才发现原来他是这样瘦弱的,大风吹起他的发丝,整个人单薄地像是风一吹就倒了。

    石台周身悬空,恍若漂浮在云雾之中,四周似有丝丝缕缕的白烟,连成数条白线,在天顶聚集,远远看去,就好像被吊在半空中一般。而同时,也有丝丝缕缕的白烟自台上流下来,恍若流水瀑布,又比流水瀑布更轻盈,据说,那是可以洗去人怨气污秽的东西。

    而石台之上,则是浓白色的云团,原本平静的云团在有人踏上洗冤台时蓦然涌动起来,云雾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仿佛风雨雷电,皆孕育在此之中。

    越往上走,风越大,待傅潭说顶着狂风站到洗冤台中央,头顶上的云团已经变成了黑色的乌云,裹挟着即将到来的雷暴。

    这场审判,六世家和诸门派旁观,将由惩戒司长老和禅宗老方丈一同主持。

    方丈敲响了手中的木鱼,他闭上双目,问出第一个问题:

    “青龙观弟子傅潭说,天雷在上,老衲替仙门问你,诸多仙门弟子,可是你杀的?”

    傅潭说回应:“不是我——”

    乌云翻滚,滚滚雷声震颤耳膜。傅潭说咬紧牙关,下意识捂着自己的耳朵,瑟缩着蜷起身子,周身几乎被雷电包围。

    “傅氏小儿,潜伏进蓬丘有何居心?是否与魔族勾结,伺机于仙门不利?”

    天雷悬于头顶之上,傅潭说身躯止不住震颤,牙齿都在发颤:“从未——”

    恐惧席卷全身,那是来自天雷来自神址的巨大压迫力,在身负鬼族血脉的傅潭说身上格外明显。黑色的雾气自他身上腾起,那是洗冤台在融化他身上的鬼神之力。

    “天哪……”

    “这是……煞气?还是魔气?”

    “都不是!那是鬼王的鬼神之力!你们没有见识过吧!”

    “他真的是鬼族的人……”

    众人一看这黑与白交融的情形,便知他并非是仙门中人,很明显身上还带了其他的东西。

    傅潭说疼的面容扭曲,几乎张不开嘴,血丝顺着嘴角溢出来。而老方丈面容愈发严肃,愈发不客气,审判还在继续。

    “傅氏小儿,身为鬼族余孽,却在蓬丘潜伏多年,这件事,绯夜仙君可否知晓?可有意包庇欺瞒?”

    傅潭说跪在地上,指甲扣进石砖里,却用尽力气拔高了音量,要让所有人都听到:“他不知道!我的身份,绯夜仙君不知,师父也不知,是我自己瞒天过海,潜入蓬丘。”

    “轰——嚓——”

    天雷滚滚落下,劈在傅潭说脚边,炸起一团火花。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倒退离洗冤台远一些。傅潭说脸色惨白,似有灼热的火顺着雷电燃到他身上,浑身都在发疼。

    台下的许多弟子已经不忍再看了,傅潭说虽然混名在外,可是,他对蓬丘弟子们一向和颜悦色,有忙就帮。尤其是重安宫的弟子,傅潭说是鬼族,可是也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小师叔。

    方丈的声音严肃至极,恍若来自九天之外,声声入耳:

    “天雷在上,再问你最后一次,蓬丘,是否知情?”

    他绝不能承认。

    傅潭说咬牙,破碎的话语自牙缝里溢出:“蓬丘——绝不知情!”

    “轰擦——”

    又一道雷落下,直接劈向傅潭说,这雷电巨大,轰然炸裂开,光芒刺眼,洗冤台下旁观的众人几乎被闪瞎了眼,纷纷遮挡避光.

    没人看到傅潭说被劈成什么样。但听这电闪雷鸣的架势,恐怕凶多吉少。

    而在这生死攸关的关头,却见一道蓝光从天而降,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犹豫,直接奔向了半空中被雷电包围的洗冤台。

    离得近的弟子抬头看去,赫然发现,那人不是旁人,居然是御剑而来的洛大师兄,洛与书!

    而此时,洛与书不顾凶猛雷电,居然一头直接扎了进去!

    登时,众人窃窃私语,议论声四起。

    “完了,又要挨劈了……”

    “哪有人主动往天雷底下凑,是不是傻……”

    “又是一个送死的。”

    唯有蓬丘弟子,各自紧张地攥紧了拳。

    都说重安宫傅师叔与洛师兄不和,可是这种关头,不顾生命安危,为傅师叔登上洗冤台的,居然会是洛师兄。

    台下骚乱,有人贸然上来,傅潭说都不需要看清他的脸,便知道来者是谁。他不是去追寻澹台无寂的踪迹了么,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洛与书……”

    他嘴角扯起一丝微笑。

    “我好疼。”

    傅潭说蜷缩在地上,泪眼婆娑看向他,他嘴唇蠕动,洛与书才读出他的口型,读出他的话——“杀了我。”

    洛与书半跪下来,将人紧紧护在怀里:“乱说什么,有我挡着,劈不死你的。”

    四面八方都是大大小小的雷电,噼里啪啦,弥漫着烧焦的难闻气味。浓重的烟雾笼罩着二人,隔绝了台下的视线。

    傅潭说虚弱躺在他怀里,原本柔顺的发丝已经成了一团焦黑,他都不敢想象,自己现在是有多丑。

    傅潭说半个身子都被劈的发麻了,他能感受到,看似完好的皮肤之下,其实已经被灼烧地千疮百孔。被电死劈死的人都是这样的,人看着还好好的,其实已经熟了。

    “可是我太疼了,洛与书。”

    眼泪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他握着凝霜剑的剑柄,将剑尖抵向自己的胸口:“洛与书,我好痛苦,太痛了,可不可以,给我一个解脱……”

    洛与书不说话,似有温热的水滴落到傅潭说脸上,一滴,两滴……傅潭说艰难睁开眼,发现那是洛与书的眼泪。

    “你为什么非要上洗冤台?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洛与书下巴抵着傅潭说额头,滚落的泪无意卷进嘴巴里,满是咸涩。

    “我们不是说好,我去替你找澹台无寂,替你洗去冤屈,你在重安宫等我回来。你不是答应我,会等我回来吗?”

    傅潭说伸出一只手,试图抚摸洛与书的脸。但是,指尖已经失去了知觉,甚至在他即将触摸到洛与书的一刹那,居然崩裂出了电花。他只好悻悻收回了手。

    笨蛋,那当然是骗你的。

    “别哭啦。”傅潭说努力扬起僵硬的嘴角,露出一个笑,“杀了我吧,洛与书……”

    他一字一顿,格外认真地解释。

    “对不起啊,你的心魔,都是我惹的祸。”

    他终于不再惧怕将秘密说出口,在他将死之际。他看着洛与书,眸中是无限温柔的期盼和希冀。

    “杀了我,你就没有心魔了。”

    我死后,你将拥有,似锦的前途,和光明灿烂的一生。

    这也算值得。

    他执意从地上艰难爬起来,执意站到洛与书面前,执意以身躯抵上他的剑尖。电流在他身上流窜,随便一处都能迸溅出火花。

    “杀了我,你就可以为重安宫,为蓬丘正名了。”

    只要洛与书亲手杀了他,也算是清理门户,给天下一个交代了。

    “不——”

    洛与书双目泛红,松手要扔掉凝霜剑,却被傅潭说连手带剑一块按住。

    傅潭说手臂痉挛,站都站不稳,却仍上前一步,滚滚天雷里,他伸出手,用力攥住了洛与书手里的凝霜剑:“洛与书,趁现在,杀了我——”

    “轰——”

    又一道天雷再次炸响,比前几次声音更大,威力更为激烈凶猛。傅潭说牙齿已经开始打颤,可以预料的到,这道雷劈下来,自己基本上便是魂飞魄散了。

    洛与书突然开始运气,蓝色的灵力将他与傅潭说环绕,形成漩涡一般的光圈,傅潭说一下便猜出他要做什么,他胆大包天,居然想一己之力独抗天雷。

    “洛与书,快走——”傅潭说急切道,“这雷只劈我。”

    他下不去洗冤台,但洛与书可以,他避不开天雷,但洛与书可以。

    洛与书置若罔闻,白皙的肤色上浮起大片大片蓝色的符咒与花纹,象征着他几乎凝聚了全身所有的内力。手心的灵力却越聚越多,他手掌朝天,磅礴的灵力迅速结冰,如保护壳一般笼罩下来。

    傅潭说咽下一口血,绝望道:“洛与书,你扛不住的。”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洗冤台下观众早就退避三舍,生怕殃及池鱼。噼里啪啦的闪电为天雷开路,天雷气势汹汹,顺势而下,千钧一发之际,傅潭说捡起地上的凝霜,毫不犹豫捅向自己。

    “噗嗤——”

    和刀剑入腹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已至耳畔的雷鸣,和洛与书目眦欲裂的声音:“傅鸣玉——”

    冰雪铸造的保护罩在天雷威力下如玻璃一般易碎,傅潭说忍着撕裂的痛楚,扑倒了洛与书。腹间利刃又捅进几分,傅潭说来不及喊疼,便觉后背剧烈的麻痹和灼热。

    那灼热传进他的骨髓血脉,在身体里翻滚,犹如无数个刀子在皮下翻滚绞他的血肉,又如无数只食人蚁疯狂吞噬他的躯体……鼻尖传来烧焦的气味,和洛与书焦急的声音。

    “砰——”

    仿佛被千斤重的大锤砸弯了脊柱,天雷的余威让人连气都喘不过来。离洗冤台近的弟子都被震得胸腔疼痛,几乎闷出一口淤血。更何况天雷之下的傅潭说和洛与书。

    暗红的血自洛与书七窍冒了出来,颤抖的手缓缓探向瞪大了眼睛的傅潭说,他根本不敢想,饶是他,五脏六腑也几乎破碎,更何况傅潭说……

    没人想到傅潭说那一剑捅得那么干脆利落,怕疼,娇气,懦弱的傅潭说,这般利索地用剑,将自己捅了个对穿。

    傅潭说目光涣散,耳边  响起他在上洗冤台前,与绯夜仙君最后的对话。

    他跪在绯夜仙君面前,请求绯夜仙君让自己如愿,最后的最后,他与绯夜仙君道:“还有一件事,鸣玉要拜托师兄。”

    “洛与书自入门来,修行之路一帆风顺,可偏偏因为我的胡作非为,生出心魔,以至于修为停滞,道心不稳,险些入魇。鸣玉知道,我就是他求仙问道路上,最大的阻碍。”

    “鸣玉查过古籍了,只要鸣玉死了,心魔祸根便可以解除,洛与书,便不再受心魔困扰,便就能解脱了。”

    “他是天赋异禀,前途光明的仙君之选,我不过苟且偷生宵小之辈。愿他日后,成为心怀天下人人敬仰的蓬丘仙君,能行自己愿行之事,成为自己想做的人。”

    “愿他独当一面,福佑苍生……也愿他,余生安稳,万事无忧。”

    没关系,死了也是解脱。傅潭说倒在他身上,洛与书口中溢出鲜血,肝胆俱裂,嘴里一片咸腥,已经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泪水。

    最后时刻,傅潭说冲他笑了一下,缓缓伸出手,覆上了他的眼。

    第128章  我好像死了,又好像死了又活了

    我好像死了, 但是好像死了,又活了。

    这是傅鸣玉睁开眼,脑子里想到的第一句话。

    他睁着眼睛, 盯着床上浅蓝色的帷幔盯了好久,脑子还没开始转。

    仿佛睡了很长时间, 意识都快要消散了,现在却在一点点回笼, 一点点想起来,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处。以及, 这地方是哪?

    房间很大, 但是极度安静, 仿佛没有人存在, 听不见一点其他人的气息。房间很大很空旷,摆设的物件都很精致,连头顶上浅蓝色的床幔都绣着精致的花纹。

    香炉里熏着香, 是一种陌生的香, 调调和傅鸣玉平时闻过的所有香都不一样, 有些清淡,但是低调里不失华贵,必然不是寻常的那些凡品。

    还有身下这张床,硬邦邦的,冰凉, 是人睡的吗?傅鸣玉头疼, 看起来如此豪华的房间,怎么会有一张这么硬的床。

    傅鸣玉方想撑着身子坐起来,手腕便传来剧烈的疼痛。

    傅鸣玉一侧首, 才发现自己两只手的手腕包裹着厚厚的绷带,稍稍一动,伤口便会开始撕裂,流出血来。

    不仅是手腕一处,自己身上,似乎也有许多伤痕,有的年代久远,有的却是新鲜的……傅鸣玉倒吸一口凉气,踉踉跄跄从床上爬起来,瞥到一边桌案上搁置的水银镜子就扑了上去。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傅鸣玉看着镜子里熟悉的白净面孔,松了一口气,和他一模一样,还是他的脸。

    可是身上这些伤是怎么搞得啊?

    傅鸣玉疑惑地皱着眉头,他明明记得自己是摔死的,打马球的时候从马背上摔下来,摔得很重,昏迷不醒,肯定快要死了,因为他闭着眼睛也听见娘亲伏在他身上发出的啜泣和哭声,还有太医让他娘准备后是的声音。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乐天派傅鸣玉已经接受了自己死亡的事实,除了对父亲母亲有些不舍,傅鸣玉还是听话地投胎转世去了。

    谁知道一醒来,就到了这儿。

    除了摔了一跤,他傅小少爷可没有自残的倾向,也没有受虐的经历,不应该有别的伤口啊。

    他正疑惑着,却听门推动的声音,有人推门而入,原本松弛的态度在看到屋里站着的人时荡然无存,来人惊恐地瞪大眼睛,手里的东西全扔了噼里啪啦摔个稀碎,而他本人吓得摔在地上,仿佛见鬼一般屁滚尿流从地上爬起来,一般“啊啊啊啊啊啊——”尖叫着冲出去一边喊“诈尸了啊啊啊啊啊——”。

    傅鸣玉:“……”

    哼,怪没礼貌的。

    也不说自己是谁,看见他拔腿就跑。

    饶是心胸宽广的傅鸣玉,也被刚才那一惊一乍的小童搞得心情不妙。他挪动脚步,慢慢向门口走去。门被那小童推开,阳光便跨过门槛,在地上占据了一块方方正正的领地,傅鸣玉就好奇地看着那一块阳光地儿,慢慢走过去。

    他腿脚僵硬,仿佛好久不曾走动,使唤起来都费劲,走得很慢很慢,但是他坚定地,一步步走向那日光。

    今日阳光明媚,春光灿烂。

    温和的日光照耀到傅鸣玉苍白的面孔上,让他下意识闭了眼睛,风柔柔又清凉,仿佛在抚摸他的脸。恍然间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着美丽的世界,感受过这温暖的阳光了。

    欸,这种感觉,真的是很奇怪啊。

    “什么?醒了?我靠,真醒了?我是不是眼花了?”

    “看不清楚,要不走近点……”

    “哎哎哎快回来,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鬼主啊,你疯啦?”

    “妈哎,鬼主死了多少年,尸体都硬了,这才刚丢不久重新找回来,怎么就活了?好恐怖啊……”

    “是喔,起死回生也得有个度吧……僵尸也有回生的吗?”

    “……”

    片刻的静谧美好蓦然被打破,窸窸窣窣的声音明明极小极小,但是傅鸣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听觉这么好,居然全都传进了他的耳朵。

    他抬眼一看,嚯,果不其然,院子里已经多出来好些人,但是他们没有明目张胆露面,不是躲在树后面,就是趴在草丛里,隔着远远的距离打量着傅鸣玉。

    傅鸣玉鼓起腮帮子,感觉自己像是某种动物一样任人观赏,让他很不爽,还有刚才,他们在议论什么?什么鬼主?

    在这一刻,傅鸣玉萎缩的脑子,终于转了。

    靠。傅鸣玉瞪大了眼睛,这里又没有其他人,杀人不眨眼的鬼主,不会说的就是他吧?

    傅鸣玉两眼一黑,完了,都说人死不能复生,他必然是借尸还魂了!刚想找个人问问,可在方才小童火急火燎冲出去之后,另一波人很快气势汹汹来了。

    为首的是一个高大挺拔的浅蓝色身影,华冠丽服,纤尘不染,他身后跟着数个穿着一样衣服的,像是下属或者侍从一样的人,正快步向这边走过来。

    傅鸣玉原本还满面迷惑,却在看清来人的面容是赫然僵在原地。

    来人衣冠齐楚,脚步匆匆,俊朗眉目微蹙,那张精致好看到让人过目的脸,在这一刻映入傅鸣玉眼帘,唤醒了他久远的记忆。

    仙……君。

    傅鸣玉眉眼微融,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却见风度翩翩高贵优雅的男人,在走到自己面前时蓦然蹲下,然后缓缓伸出手,攥住了傅鸣玉的脚腕。

    傅鸣玉瞳仁瞪大,下意识随着他的动作抬起脚,却见男人毫不嫌弃将他的右脚拢进手里搁置到自己半蹲的膝盖至上,然后拿一块白绢,仔仔细细擦掉他脚上的灰尘:“怎么光着脚就跑出来了,地上不冷么?”

    他语气和动作一样温柔,傅鸣玉这才发现,自己没有鞋,是光着脚的。

    一路走出来,居然不觉得冷。

    或许腿脚上的麻木疼痛,已经掩盖了冷的感觉。

    然而与此同时,另一种冷却漫上心头:仙君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或者说,对这具身体的主人,“鬼主”这么好?

    一时间,傅鸣玉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呆滞里透着一种无辜。

    他仔仔细细端详这张原本再熟悉不过的面容,或许是许久不见,和记忆里的样子有些细微的不同,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傅鸣玉也想不起来,只觉得他眉眼凌厉了些,但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润。

    重安宫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他们高高在上清冷淡漠的仙君,居然蹲下来给这个人擦脚???

    弟子们当场惊呆,甚至有一些年纪小的直接掐起了人中。

    可唯有洛与书身后的当归看着反应迟钝的傅鸣玉,皱起了眉:“仙君……”

    “无妨。”仿佛料到当归要说什么,洛与书眉眼低垂,又仔仔细细将傅鸣玉另一只脚擦干净,一边亲手给他穿上鞋,一边与当归道,“或许沉睡太久,神识还未回笼,给他时间缓缓吧。”

    当归拱手歉道:“当归唐突了。”

    傅鸣玉踩着柔软的鞋子眨了眨眼睛,对上了,身份也对上了,这如出一辙的浅蓝色服冠,他第一次见仙君时,也差不多便是这个样子。那他所在之地必然也不是别处,就是仙君所在的,蓬丘仙山了。

    傅鸣玉心情复杂,明明是起死回生重见故人的欣喜,在这身份不明的时候,又都化成不敢相认前途未卜的迷茫和愁绪。

    他应该已经不是傅鸣玉了,凡人极少能上仙山,他从来没有去过。既然能登上这里,必然不会是凡人那种普通又脆弱的身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摔死,却又进到什么劳什子“鬼主”的身体里,而这鬼主,怎么还和他长得这般相像,实在是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胸口也有一团郁气,让人烦躁。

    不过还好,仙君不愧是仙君,还这么贴心给他找了个好借口。

    “不管怎么样,醒了就好。”洛与书低声呢喃,很轻很轻,但傅鸣玉清晰地听见了。他恍若自言自语,语气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失而复得的欣慰,又或是难以释怀的遗憾。

    “回来就好……”

    傅鸣玉是个机灵又聪明的孩子,他爹一直是这么夸他的,所以在此时,傅鸣玉敏锐察觉到了有一些不对劲的气氛萦绕在自己和仙君身畔,直觉告诉他,两个人之间,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于是傅鸣玉紧闭尊口,眉眼低垂,一副迟钝无害的模样,只自己暗中观察,想要获得更多的信息。

    不管他是谁,“傅鸣玉”或是“鬼主”,现在也都才刚苏醒,神识不清醒,装傻也很简单。

    洛与书为他穿好鞋,又牵起他的手。他的手冰凉,仿佛刚从冰窖里拔出来,洛与书熟练将他凉手握进掌心,渡过来阵阵暖意。

    傅鸣玉感觉到温融的暖意包裹上来,很是舒适,不免心底有些雀跃,笑意蹦上眉梢,刚下意识想开口,道一句“谢谢”,然而又突然顿住,闭上嘴,将所有咽回了肚子里。

    他是谁呢?他以怎样的身份,说出这句“谢谢”?

    傅鸣玉怔怔看着二人交握的手,仙君的掌心温热干燥,明明是他能开心到飞起,偷偷笑上好多天的事情,现在却反倒化成苦涩的蜜糖堵在喉咙里,一边是甜,一边却又越品越苦。

    因为这样的温柔,原本,并不是给他的呀。

    傅鸣玉任由洛与书将他带回房间,原本还要以为睡在那张梆硬的床上,不曾想洛与书只侧首一个眼神,他身后一个名唤当归弟子立即明白,拱手笑道:“弟子明白,弟子已经差人去收拾师叔的旧物了。”

    言罢,已经有弟子上前,开始动手拆床拆房间了。

    哈?这是做什么?傅鸣玉有些惊讶,他虽不明白,但也没有表露什么,毕竟不睡那硬床还是挺开心的,也不知道那硬床是什么材质的,又硬又冷,并不舒服。

    傅鸣玉乖乖坐着,由着俊朗的仙君小心翼翼为他更换绷带,清理血迹,重新上药,白色的药粉不知道有什么魔力,冰冰凉,冰的他下意识瑟缩,洛与书动作也跟着停滞,还以为自己弄疼了他,忙抬头看他:“疼吗?”

    他的眼里是不加掩饰肉眼可见的小心和关怀,那样热切的情意,烫的傅鸣玉瞳仁微缩,竟然心虚地垂下了眼,轻轻摇了摇头,小声:“不疼。”

    傅鸣玉终于肯开口与他说一句话,哪怕只有两个字,洛与书也已经很开心了。他心情肉眼可见的变好了,一抹笑意自他脸上一漾而过,宛若璞玉生辉一般,直叫傅鸣玉看直了眼。

    “不疼,不疼,我小心些。”洛与书愈发小心翼翼,他一手托着傅鸣玉受伤的地方,一手稳稳当当洒下药粉,似乎连呼吸都放轻了,恍若捧着人世间,最最珍贵的珍宝。

    傅鸣玉眼眶一热,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涩涌上胸口,让他喉头哽咽。

    他不高兴了。

    他烦躁,他气愤,他不满,他想甩掉洛与书的手,告诉他,他是傅鸣玉,不是这个鬼主,不是他珍视的人……可是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安静享受着这珍贵美好,他都不敢奢望的时刻。

    房间内的弟子们搬进搬出,很快,整个房间就变了样子。沉重而华贵的檀木床,绛红色的被褥看起来柔软又暖和,宽阔的房间也添置了很多其他的东西,桌案,书架,瓶瓶罐罐,那个名唤当归的弟子似乎对这一切都很熟悉,熟练地招呼弟子们摆放物件。

    他高兴地与傅鸣玉挥手道:“师叔你看,是不是和以前你的房间一样!”

    “不过就是更大了些,显得空旷了,没关系,回头再添置些东西就好了。”当归咧嘴,露出两排大白牙,“毕竟大师兄已经是仙君了嘛,原来的寝室自然不能睡了,师叔您也不必睡侧殿了,这里多宽敞,旁边就挨着仙君的主殿呢……”

    在场的诸多陌生弟子,虽然傅鸣玉不认识他,可是傅鸣玉能感受到,自己苏醒这件事,如果说第一高兴的是仙君,那当归就是第二高兴的人。

    他似乎与“自己”,关系不错。

    可是原身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鬼主”么?怎么跟蓬丘的弟子关系这么好?还叫他“师叔”?原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身份?

    傅鸣玉不知道自己要表现得开心还是不开心,毕竟他并不了解原来的鬼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还是老样子,迟钝地眨了眨眼,什么也没说,仿佛一个傻子。

    没有得到回应,当归脸色受伤,黯然下来,不过他立马安慰自己,小师叔睡了那么久,只是刚醒过来还迷糊着而已,绝对不是不喜欢。

    看他这样,傅鸣玉有些于心不忍,若是放到平时,府里的下人小厮欢欣鼓舞为他做了这么多,他肯定是会大加赞赏跟着乐一乐的,他可不是扫兴的人,可现在……傅鸣玉在心里叹一口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傅鸣玉呆呆地想,要不,就把事情告诉仙君吧。

    他不是原来的“鬼主”,他是来自凡间,普普通通的,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傅鸣玉。

    他的父亲出自书香世家,官至一国之相,他的母亲温柔贤淑,是一品诰命夫人,而他也,也是……个人。

    他只是死了,又凑巧借尸还魂到原主这个死去多年的尸体身上而已。

    这么想着,傅鸣玉微微侧首,看向身侧的仙君,察觉到他的视线,仙君也回首望过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仙君微微一笑,眼底是让他嫉妒的温柔笑意:“怎么了?”

    他语气又轻又缓,温润好听,传进他的耳朵,耳底和心尖都在此刻跟着微微颤动,酥麻了。

    傅鸣玉没有说话,方才坦白的打算和想法,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因为他突然反应过来,如果仙君知晓,他不是原主,是傅鸣玉……那他绝对不会,再对他这么好了。

    第129章  他的名字,傅鸣玉

    这个念头起了, 就很难压下。傅鸣玉选择了沉默。

    有小弟子奉当归的命令端来一盘还冒着白气的柑橘,搁置在傅鸣玉手边的小茶几上。

    傅鸣玉低头看去,这个季节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柑橘, 一个个都是圆滚滚,黄澄澄, 水灵灵的,似乎是用法术完整地保存起来的, 还冒着凉丝丝的白气,看着便叫人垂涎欲滴。

    当归笑道:“是小师叔最喜欢的金糖柑啊,每年咱们仙君都会要洛川送来, 给小师叔存下, 就等小师叔醒了, 随时能吃上新鲜的金糖柑。”

    见他不动, 洛与书抬手拈起一个:“又怕脏了手指,不想自己剥?”

    这话没有任何责备和埋怨,反倒还有些宠溺, 因为他一边说, 一边已经很熟练地剥开柑橘皮, 将鲜润的果肉分离出来,另一只手牵起傅鸣玉的手,将橘子瓣放到傅鸣玉手心里。

    属于柑橘特有的味道传进鼻腔,刺激地傅鸣玉嘴巴要开始泛酸水。

    可是他不喜欢酸,也不喜欢甜, 更不喜欢吃柑橘。

    为了不引人怀疑, 傅鸣玉还是慢吞吞的,将果肉塞进嘴巴里。酸甜冰凉的汁水在嘴巴里炸裂开,傅鸣玉强忍着面目不露出一丝扭曲。

    细微的表情还是没逃过洛与书的眼睛, 他怔了一下:“很酸吗?”

    洛与书将剩下的一半,填进了嘴里。

    微酸,但是果肉的甜很好地中和了微微的酸,是金糖柑正常的味道,也是傅鸣玉喜欢的口味,往日的傅鸣玉会一边嗷嗷叫一边将所有金糖柑占为己有,然后一口气全部剥了吃掉。

    可是现在……他好像不喜欢了。

    是不喜欢金糖柑,还是不喜欢……给他剥金糖柑的人呢?洛与书垂下眼睫,挡住了眼底的落寞。

    眼看气氛有些不对,当归刚想开几句玩笑调节一下,便听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似是来者不善。

    果不其然,在看到气势汹汹冲进殿内的中年男人后,当归脸色大变,洛与书也站了起来,规矩行礼:“掌门。”

    “这是怎么回事?”静华仙君指着洛与书身后呆滞的傅鸣玉,布满胡子的脸都涨红了几分。

    傅鸣玉眼睛一瞪,也不敢有什么反应,任凭这个看起来权高威重的男人指着自己鼻子骂:“我当还是谣传,没想到,你们重安宫还真是热闹啊。”

    “你一介仙君,成日里守着一具尸体,也罢,师伯也不说什么,横竖人死是死了。”

    “可是,现在他怎么又活了?”

    静华仙君痛心疾首。

    “你告诉师伯,他死了这么多年,怎么又活了?屠罗刹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还是你,动用了什么秘法?”

    “掌门明鉴。”洛与书不卑不亢,“师叔本就没有死,本尊更没有动用任何秘法。”

    静华仙君冷哼一声,花白眉毛下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傅鸣玉,仿佛要将人看穿。

    傅鸣玉后背一阵发毛,低挡不住迫人的目光,心虚的视线胡乱看向别处,生怕自己并非原主而是乱入鬼魂这件事被掌门看出来。这时,掌门猛地上前两步,就要对傅鸣玉伸手,吓得傅鸣玉下意识就往洛与书身后藏。

    洛与书挡在傅鸣玉身前,不惧与静华仙君对峙。

    静华仙君面目凶悍,怒目而视:“哪门子师叔?这个孽障早就叛出蓬丘,与妖魔为伍,洛与书,你可不要忘了,你师尊,可是被他害死的!”

    “师尊不是他害死的!”洛与书眉眼凌厉,气势并不输,“掌门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师尊才是最希望他活下来的。”

    提及逝去的那位仙君,二人之间气氛冷到极点,整个殿内鸦雀无声,没有任何人敢发出声响。

    傅鸣玉脑袋嗡嗡作响,他们说的话贯彻耳膜,但是他却一句都听不懂。

    什么师尊?仙君的师尊?是自己害死的?哈?那他怎么还对自己这么好?

    僵持半晌,还是掌门先退一步:“好,好好好,你和你师尊真是一脉相承,都这般你袒护他,也罢,本尊不动他,可是,蓬丘却容不得他。”

    静华仙君一字一句,警告道:

    “鬼族的鬼主宿在蓬丘,无霜仙君,你可别让重安宫,叫天下人笑话!”

    撂下狠话,静华仙君待不下去一秒,扭头便走。整个殿内的气氛才稍稍松弛下来,可诸位面面相觑,皆是被方才那幕搞得心情复杂。

    傅鸣玉怯怯从洛与书身后探出脑袋,便被洛与书摸了头:"不碍事的,交给我处理。"

    似是担心傅鸣玉被吓到,洛与书摸摸他的脑袋安抚:“掌门只是凶,不会真的赶你出去的。”

    绯夜仙君离世后,一切都改变了太多。掌门是将绯夜仙君故去的怨念记在了傅鸣玉身上,可是,傅鸣玉又何尝不是他看大的呢。

    小师叔心思细腻,被昔日疼爱他的前辈这样指着鼻子,一定不太好受。当归欲言又止,小心瞥了眼傅鸣玉,只见傅鸣玉小脸呆呆的,除了迷茫,竟然看不出什么难过的神色。

    当归在心底叹口气,小师叔自醒来之后便一直神志不清的样子,不过,傻点有傻点的好,被人戳心窝子也不觉得疼。

    傅鸣玉是真没觉得难过,毕竟他压根不认识方才的老头。他此时默默在心底,从方才二人的对话中艰难梳理自己的身份和关系。

    第一条信息,“自己”是鬼族的人,而且仙君师尊的死和自己有关系。

    第二条信息,额,蓬丘的人好像不怎么欢迎自己。

    还有,方才听白胡子老头临走前唤了一声无霜仙君?可是傅潭说记得,初遇时,仙君明明说自己唤“辞霜仙君”。一字之差,难道是他记错了不成?

    洛与书身为仙君,事务繁忙,连当归如今都成了重安宫的扛把子,身负重任,他们都没能在傅鸣玉这里逗留太多时间,嘱托傅鸣玉好好休息后便先行离开了。

    好在重安宫剩下的弟子不少,且年纪都不大,小雀一般活泼,被当归嘱托,要他们陪傅鸣玉玩。

    傅鸣玉初来乍到,以不变应万变,不敢轻举妄动,此外,自然是想了解更多有关于蓬丘和自己的消息。

    他在当归抬来的一箱杂物中扒拉着,据说都是自己之前常用的东西。他找到好几块沉甸甸的铁牌,还有玉牌,不知道都是做什么用的,其中有一块上面还写着“自己”,也就是原身的名字;“姬月潭。”

    姬月潭?可真是个绕口的名字。傅鸣玉摇摇头,丢掉那块写着名字的铁牌,又扒拉出一面水玉镜,这镜子通体晶莹剔透,十分精致,傅鸣玉对镜自赏,镜中之人虽然是鬼族的什么鬼主姬月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他死后才会重生进姬月潭这具身体里。

    凡人和仙人不同,对于仙人来讲,凡人的生命转瞬即逝,就像是蚊子叮咬的包一般,过一会就自己消散下去,不痛也不痒了。

    人间的王朝兴盛又覆灭,而蓬丘千年屹立不倒。

    傅鸣玉没有奢望辞霜仙君还能缅怀自己,他只是很想知道,辞霜仙君在看到姬月潭这张脸时,会不会有那么一刻,会想起曾在人间遇到的小友,傅鸣玉。

    傅鸣玉头脑一热,另一个荒谬的想法也一并升了起来:辞霜仙君去人间,遇到他,对他那么宽容温和,是不是因为,他这张和姬月潭相似的脸?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便犹如雨后春笋般开始疯长。他手心发了冷汗,猛地将水玉镜丢到床上,心里却好像憋着一股劲,怎么也发散不出来——

    阳光明媚,傅鸣玉坐在檐下廊中石台上,背靠着木质栏杆,头顶上树枝错落,洒下斑驳的光影。

    重安宫的风景是很好的,祥和静谧。

    不远处有弟子守着他,但只履行职责,不敢打扰。

    重安宫改朝换代了,洛与书成为新任的仙君,当归当梧都被予以重任,昔日和傅鸣玉玩的好的弟子们也都被提拔上去,各自奔赴各自岗位,不断有新的弟子被选拔进来,恰如当时的他们一般。

    小弟子们不熟悉傅鸣玉,只知道他有个身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鬼主,听说过他的恶劣事迹,因此保持着距离,并不敢招惹他。

    唯有一个圆脸的小弟子,在他附近徘徊,被傅鸣玉发觉,又立刻立正站好,恭敬向他问好:“小,小师叔好!”

    傅鸣玉屈膝坐着,脑袋抵在膝盖上,问他:“你为什么唤我小师叔呀?”

    小弟子挠挠头:“不知道,旁人都是这么唤的,我也这么唤了。”

    傅鸣玉脑子缓缓转动,当归唤他师叔,又唤仙君师兄,怎么个事,虽然仙君没有喊过,但是按着辈分顺下来,难道辞霜仙君也要喊自己一声师叔?

    “那你为什么唤当归师兄啊?”傅鸣玉又问。

    看年纪和入门时间,应该比当归还要低一个辈分才对。

    “因为仙尊还没有收我们为徒呀。”小弟子朗声道,“蓬丘里太多像我一样,没有名分的弟子,礼貌起见,都是以师兄师弟相称呼,只有真正被收入内门,那时候,就该各论各的辈分,就要唤当归师叔啦。”

    他摸着脑袋想了想,又补充道:“那个时候,就要唤小师叔您师祖啦。”

    师兄变师叔?师叔变师祖?

    傅鸣玉眨眨眼睛,蓦然笑出了声,不是吧,被仙君收为弟子,不是该涨辈分的吗,怎么辈分还生生降下来了。

    一想到自己要被人唤师祖,傅鸣玉忍俊不禁,指节抵着唇笑,蓬丘真是好生奇怪,怎么还有这样的事。

    他本就一副好皮相,此时心情不错绽出笑来,姿色又上一乘,小弟子直接看呆了,先是一怔,继而蹦了起来:“您笑啦?您真的笑啦?”

    “哎呀呀,您被我逗笑啦,嘿嘿,我要跟当归师兄领赏去啦!”

    傅鸣玉:“欸?”

    小弟子趴在傅鸣玉身侧的木头围栏上,两只手掌托着胖嘟嘟的脸,认真解释:“您自醒来之后,不是发呆,就是出神,好像心情不怎么好,郁郁寡欢有什么心事似的,几乎都没有笑过。”

    “仙尊和当归师兄都说,您之前,是很爱笑的。爱听笑话,仙尊说,谁要是能逗您一笑,就可以跟当归师兄提一个要求!嘿嘿,没想到,我小阿武是第一个。”

    傅鸣玉一怔。

    姬月潭也是个爱笑的人么?看旁人鬼主鬼主地称呼他,还以为是个多阴险狡诈的人呢。

    小阿武欢快的样子,傅鸣玉似乎也被感染,微微扬起嘴角,低声呢喃:“我以前,也很爱笑……”

    可是谁还记得呢。

    他早就问过人间的消息了,现在的人间早已经改朝换代,父亲和母亲也已经故去,京城再也没有曾盛极一时的傅家的消息。

    没有人会记得他了。

    傅鸣玉吸一口气掩饰情绪,试探问小阿武:“我以前?是个怎样的人呀?”

    “我睡了太长时间,有些事情,已经记不太清了。”

    阿武挠挠脑袋:“您之前,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是刚进蓬丘不久,没几年就进了重安宫,不过,我也有听旁人说过。”

    阿武凑上来,压低声音:“不晓得为啥子不让我们私下议论,您之前,好像也是重安宫出来的。”

    傅鸣玉震惊:“啊?我不是鬼主吗?怎么又成了重安宫的人啦?”

    “说来话长啦,您之前啊,师从于青龙观灵胤道长,后来,是重安宫前任绯夜仙君收留了……”

    “等等,等等等……”傅鸣玉捂着脑袋,更懵了,“灵胤道长是谁啊?绯夜仙君又是谁啊?”

    小阿武半张着嘴,一副看傻子的眼神。

    妈呀,他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最最亲近的灵胤道长和绯夜仙君都不记得了,小师叔怎么好像是,脑子坏掉啦?

    “啊呀,师叔好笨啊。”阿武愁眉苦脸,“这样,都不晓得要从哪里开始给您讲起了。”

    “傅鸣玉!”一声娇喝蓦然在耳边炸开,傅鸣玉和小阿武两个人双双吓得一抖,随即转头向来人看去。

    来人是个陌生至极的女子,一身红衣,两手叉腰,梳着两只嚣张的麻花辫,腰间盘着鞭,和她整个人一样跋扈。此时,她正怒目圆睁,狠狠瞪着傅鸣玉。

    傅鸣玉不知道姬月潭与这女子有什么深仇大恨,爱恨?情仇?一时没敢动弹,但身侧的小弟子看见她,只有低头乖乖行礼的份:“双双师姐。”

    沈双双并没有在意小弟子,她目光锁在傅鸣玉身上,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傅鸣玉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猎物被猎人锁定似的,正犹豫一会儿自己要不要拔腿就跑,却见这时,红衣女子猛地扑了上来:“傅鸣玉!”

    她眼圈泛红,含了哭腔。

    “你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傅鸣玉蓦然僵住,不是因为自己被这陌生女子突然抱住,而是因为,他清晰地听见,她叫他的名字,不是姬月潭,而是,傅鸣玉。

    他的名字,傅鸣玉。

    第130章  我们,是什么关系?

    “双双师姐, 您看吧,我都说了,小师叔什么都不记得了, 上午还问我灵胤道长和绯夜仙君是谁,你看, 现在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傅鸣玉张了张嘴:“我不是,叫姬月潭吗?”

    “是啊, 但那是您之后的名字。”小阿武道,“您之前,还在蓬丘的时候, 名字叫傅潭说, 字鸣玉, 亲近的人, 都唤您的小字鸣玉。”

    傅鸣玉  如遭雷击。

    傅鸣玉,傅潭说的小字是傅鸣玉,长的像就算了, 他的小字, 怎么和自己名字一样啊?

    恍若被一团迷雾笼罩, 四面八方都有光露进来,出口仿佛近在眼前,可是,往哪个方向走都不对,哪个方向都是迷, 越来越多藕断丝连的巧合, 可偏偏得不出一个解。

    傅鸣玉觉得自己脑袋要爆炸了,面前的红衣姑娘一改方才的凶神恶煞,心疼地捧着他的脸:“呜呜呜……对不起, 我还以为你故意不理我,不告诉我,不去找我……原来你,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鸣玉,呜呜呜……”

    傅鸣玉眨眨眼睛,被陌生人摸脸的感觉不是很舒服,他不认识沈双双,但感觉地到,沈双双和原主姬月潭明显关系很好。

    傅鸣玉很难理解,姬月潭在蓬丘内,有重视他的仙君,有尊贵的身份,还有沈双双这样的至交好友,他为什么要叛出仙门呢?

    难道只是因为,一个鬼族鬼主的身份?

    “对不起。”傅鸣玉慢吞吞跟沈双双道歉,他看着沈双双发红的眼睛,真诚道,“虽然我不记得你,但是我知道,你是对我很好的人。”

    他不说还好,一说沈双双又感伤地要哭了。

    “怎么回事,无霜仙君有没有说到底怎么回事,鸣玉好不容易醒了,怎么就失忆了呢?”她哭哭啼啼,蓦然捕捉到关键,“醒了,对,鸣玉,你记不记得,你是怎么醒的?”

    傅鸣玉愣了一下,怎么醒的,睁开眼睛,不就醒了。

    沈双双一拍自己的嘴,换了说法:“不是,是你,你怎么活过来的?”

    “你若是刚死了一天两天也就罢了,可是你都死了好些年了,如今蓬丘都在传你死而复生的消息,可是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没人会相信。”

    她这话说得傅鸣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下意识摸遍全身,救命,死了那么久,不得腐烂发臭长蛆了啊!

    可是自己身上,除了手腕动脉处的伤口比较深,其他地方,并没有腐烂的痕迹。

    双双还在继续道:“嗨呀,你的尸体在重安宫放了那么久,无霜仙君执意说你没死,死活都不肯将你下葬。我们都道他接连失去师尊和小师叔,怕是有点失心疯,没想到……没想到屠罗刹这般丧心病狂,居然趁无霜仙君不在,把你尸体偷走了!”

    傅鸣玉在这一刻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哈?哈?哈?”

    他没听错吧,什么被偷走?他的尸体,被偷走了?还有这种事?

    他震惊地五体投地,无以复加,视线从沈双双脸上转向小阿武,小阿武面色悲戚,显然也是知道这件事,狠狠点了点头:“丧心病狂!”

    傅鸣玉人傻了。

    小阿武醒了一把鼻涕:“还好,还好无霜仙君发现地快,亲自将您从西玄之地带了回来,没想到,带回来才两天,您就诈……”

    “尸”字没有说出口,转了个大弯拐回来:“就……醒来了。”

    傅鸣玉:……

    原来……还有这种事。

    傅鸣玉震惊地后背发麻,自己真是借“尸”还魂了。

    他目光落到自己手腕还没长好的伤口上,这伤口总不能是辞霜仙君弄得,那就只能是……双双和阿武口中所说的,将自己尸体偷走的西玄屠罗刹干的了?

    那也就是说,他们是对姬月潭的尸体做了什么,才导致自己从姬月潭身体里醒过来的。

    他仰起脸,一脸天真问:“那,你们所说的屠罗刹,是什么人啊?”

    “屠罗刹不是人,是魔族!”阿武一脸惊恐,“自上古魔王覆灭,最后的残魄也被封印到问君山之后,西玄魔君鹤君山纠结天下魔族,成立了屠罗刹,成了魔族最厉害的领头人。”

    “鹤君山死了,现在的魔君,是他的儿子鹤惊寒,也是非常阴险狠辣的角色!”

    傅鸣玉的脑袋缓缓转动,饶是人间的他也知晓,天下三分,鬼妖魔三界为一家,一向是同流合污,狼狈为奸,姬月潭,也就是现在的“自己”,如果是鬼族人,那岂不是……

    他又问:“那我,之前与魔君的关系怎么样啊?”

    “应该还不错吧。”小阿武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听师兄们说,你回归鬼蜮那一日,是他和妖王一起来接的你呢……”

    这样的关系,怎么也不会差吧。

    不曾想,话音刚落便被双双师姐打了一个巴掌,小阿武捂着脑袋,“哎哟”一声:“师姐,你打我做什么,我说错……”

    “你就仗着鸣玉什么都想不起来,净把外面的风言风语拿出来瞎嚼!”沈双双拍了拍小阿武脑袋,语气责怪但也没使劲下手,“一边玩去吧。”

    小阿武自知说错了话,不再多待,捂着脑袋跑掉了。

    她看向傅鸣玉,眸子里蓦然多了些复杂的情绪,轻声道;“别听他瞎说,那都是外人眼里瞎猜的,你与鹤惊寒关系并不好,和传闻里恰恰相反,你最恨他。”

    双双蹲下身来,与傅鸣玉平视,慢慢攥住了傅鸣玉的双手:“如果不是他,你不会被诬陷,不会在最百口莫辩的时候暴露身份,如果不是他谋划又推波助澜,鸣玉,你根本不会离开蓬丘。”

    提及旧事,双双眼里含着恨意:“鸣玉,你最恨的就是他……”

    傅鸣玉被她浓烈的情绪的感染,微微往后缩了缩:“那,那我是怎么死的?”

    他明显感觉沈双双覆在自己手上的指尖微微一僵,她咽下一口气,似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你是,是自杀……”

    傅鸣玉瞳仁直接瞪大了,人直接懵掉了。

    自自自自自杀?姬月潭怎么回事?是他自己不想活了?!他不想当鬼主了真的活腻歪了?

    傅鸣玉脑子已经乱成一团浆糊了,作为一个外来者,实在是搞不清楚姬月潭这复杂又传奇的一生。一切都太……太荒谬,太难以形容了。

    他嘴巴都快合不上了:“我,我为什么,要自杀啊?”

    双双摇头,哀伤道:“我们也不知道,那时候,你已经不住在蓬丘,而是有自己的鬼主行宫了。”

    思及至此,双双心口又一阵难受,她用力握紧傅鸣玉的手,眼眶酸涩。

    那时候傅鸣玉跟鹤惊寒离开,她一直对傅鸣玉心存怨恨,一直陷进被背叛的情绪里。鬼蜮都是傅鸣玉重归王位,成为一族之主,总领鬼族大局的消息。

    鬼主和魔君,妖王联手,成了仙门的心腹大患,后来,绯夜仙君身死,她的父亲掌门静华仙君几乎一夜白发,沈双双怎么可能不生气不伤心。

    他说走就走,果断果决,那般风光,沈双双真的气哭了,蓬丘到底有哪里对不起他傅鸣玉?沈双双曾发誓,再也不要理傅鸣玉了。

    直到傅鸣玉自杀,听闻他的死讯,那一刻,双双才真是后悔到了骨子里。

    旁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吗?傅鸣玉那么怕疼胆小的一个人,他得是多绝望,才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啊?

    回到鬼蜮的那些日子,傅鸣玉过的真的好吗?真的如传闻里那般风光无量,举世无双吗?

    要真是如此,他怎么会选择那么一条不归路呢?

    沈双双眼睛酸涩,又要懊悔地掉眼泪了。还好还好,洛师兄没有放弃,终于等到傅鸣玉苏醒了。

    看傅鸣玉一脸震惊,显然是一无所知的样子,沈双双有些后悔,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我是不是不该多嘴……对不起,鸣玉,你都已经回来了,我说那些做什么,鸣玉,以前的事就不要想了……”

    怪她嘴快,傅鸣玉问,她真就回答了,现在鸣玉失忆,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以前的事,她不该说那么多的。

    即便她是真的很想知道,离开蓬丘之后,傅鸣玉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绝望至此。但,现在傅鸣玉既然忘记了,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他们还是好好的吧。

    想到这里,双双将泪意憋回去,扬起笑脸:“好了好了,忘了就忘了,别想那么多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楚河和狐狸?他们都很想你,要是知道你醒了,一定很高兴。”

    傅鸣玉迷茫地眨眨眼,沈双双明白他也不记得楚轩河和赵秋辞了,一阵辛酸,解释道:“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四个从小一起长大,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如今,一个少年意气偏偏折了腿,一个大好年华却选择自裁抹了脖,还有一个精神失常,好端端的却选择闭关面壁,再也不曾出来过……

    物是人非,曾经的四人小队,竟只剩下沈双双一个无病无恙的。

    唉,不该提的,提这做什么,要是真去了,傅鸣玉见到楚轩河,问他的腿是怎么断的,那可怎么说?又免不了提当年。

    沈双双又懊恼地捂了脑袋:“算啦算啦,你如今刚刚苏醒,身子虚弱,无霜仙君不许你出重安宫,去找他俩的事,以后再说。”

    傅鸣玉还没说一句话呢,看双双自言自语,说要走又否决了。傅鸣玉眨眨眼睛,倒也没强求,乖乖应是:“好。”——

    沈双双算是傅鸣玉醒了之后,第一个来看他的故人,但她也不能一直留在重安宫,沈双双陪傅鸣玉玩了一会儿,讲了很多他们从前一起撒泼捣蛋的故事,傅鸣玉听的津津有味。

    没想到堂堂鬼主姬月潭从前那么调皮,比他傅鸣玉小时候还顽劣。

    傅鸣玉好歹还有父亲母亲管教,有夫子教授课业,也算知书达礼呢,姬月潭无父无母,在蓬丘完全是仙君溺爱加散养,没长歪就算不错了。

    傅鸣玉听得很开心,天色暗下来,沈双双也要离开了。

    来日方长,送走沈双双,傅鸣玉的大房间又陷入了沉寂。

    已经有小弟子点燃了宫里各处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傅鸣玉窝在书房里,翻看从前的书信旧物。

    听小弟子们说,无霜仙君没有继位的时候,主殿里住的是绯夜仙君,而自己和无霜仙君住在侧殿,房间还挨着,晚上有什么声息都能听见。

    有时贪玩回来晚了,或者夜不归宿,无霜仙君总能第一个发现。

    而以前的自己总是生病,大半夜也是无霜仙君起来悉心照顾。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傅鸣玉靠着椅子,两只脚不雅地搭在桌子上,手里摊着一本书,满脑子都是小弟子说的话,竟然有些难以抑制的酸意。

    姬月潭,就住在无霜仙君隔壁,说是与无霜仙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不为过。那般清风明月,高贵淡漠的仙君,他轻易都见不上面,和姬月潭每日相伴就算了,居然还会俯下身来细心照顾一个顽劣小儿……那姬月潭他配吗?哈?

    傅鸣玉怎么想怎么郁闷不开心。

    难怪,难怪自己方醒来时,辞霜仙君对他那般妥帖,原是和姬月潭有从小的深厚情谊在。

    而自己,不过是占据了姬月潭这副躯壳的孤魂野鬼,本不该,也不应享有这一切,享有仙君的目光和关怀。

    傅鸣玉闷闷不乐,翻看手里的书。

    这是一本正经的灵药详注,应当是姬月潭从前课堂上要学的东西,因为上面勾勾画画,并不是对内容的认真注解,也不是上课的课堂笔记,而是歪七扭八的各种小人和乌龟,一看就是某人上课不听讲,百无聊赖乱涂乱画的。

    傅鸣玉更来气了。

    自己,傅鸣玉,出身于书香世家,父亲是一国宰相,而自己耳濡目染,生来又聪明伶俐,也算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即便贪玩些,但夫子布置的功课从不会敷衍,所学知识,也全都融会贯通,何况还有母亲对自己严加管教。

    若不是自己年纪还小,父亲一人在朝官势太大,怕遭人话柄,傅鸣玉也想早早去考一考科举呢。

    即便如此,作为没有灵根灵骨的凡人,傅鸣玉连去一趟蓬丘仙山,轻易都做不到,更何况拜入蓬丘,和仙君一般随师长学习……旁人求之不得,梦寐以求的机会,在姬月潭这里,就这样白白浪费掉!

    你不想上课,让别人上啊喂!天知道他傅鸣玉有多想离仙君近一些!多想跟仙君做同窗!

    傅鸣玉越想越窝火,垫在桌子上的脚丫子一蹬,背靠的太师椅登时失了平衡,整个人随着摇晃的椅子后仰,马上脑袋栽地。

    傅鸣玉慌里慌张张牙舞爪试图再倒地前从桌子和椅子上蹦出来,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伸到椅背后,稳稳托住了将要倒地的傅鸣玉和太师椅。

    一时间,空气寂静,四仰八叉的傅鸣玉瞪着呆滞的眼睛,对上了一张倒着的清秀的面孔。

    洛与书出现在他身后,单手将歪倒的椅子扶了起来。

    一同被扶起来的,还有椅子上凌乱的傅鸣玉。

    傅鸣玉脸色一下子就红了,他慌忙收起不知道哪放双腿,蜷缩在椅子上,尽量保持一个端庄的姿态,但方才四仰八叉的窘态绝对被仙君看了个清楚。他拿着手里的草药详注挡着泛红的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妈耶,别太丢人。

    仙君回来怎么也没人说一声?哈?早知道仙君这个时候回来,他绝对坐的板板正正,绝对不会把腿垫在桌子上啊!呜呜。

    洛与书想假装没有看到,但眼睛里还是忍不住流露笑意,他轻咳一声,抽走了傅鸣玉手里挡脸的书,试图转移话题:“在看什么?”

    目光落到“草药详注”四个字上,洛与书明显一愣,还以为又是什么包了正经封皮的不正经画册话本,指尖一翻……洛与书挑了下眉,还真是草药详注。

    对面的傅鸣玉正呆呆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洛与书将书本塞回他手里:“怎么想起来看这个了。”

    因为经常被为难,所以傅鸣玉不喜欢教这门课的老师,连带着这本书也是看到就晦气的程度。

    傅鸣玉咽一口气,又不能直言说他不喜欢我喜欢,只好道:“太,太无聊了。”

    洛与书在他旁边坐下,替他整理凌乱的桌面,傅鸣玉提心吊胆看着仙君优雅地为他收拾桌上的杂物,没好意思开口说自己刚刚在上面放过脚。

    他的目光很快被仙君出色的容貌吸引,不知道为什么,是自己死的时间太长脑子不好使了还是仙君修为渐长越活越年轻了,傅鸣玉总是觉得现在的仙君似乎和他们认识的时候不一样了。

    那时的仙君稳重,优雅,待人温和,笑意盈盈,像一块温润光滑的玉,和他相处就如沐春风般舒服。

    而现在的仙君,唔,怎么形容呢,他也温和稳重,但总是觉得像是被包裹起来的冰一般,虽然不显,但是眉眼间透露许些寒意,言行里也依稀窥出一些锋芒。

    尤其是那日他护在他身前,与咄咄逼人的掌门对峙时,如冰如凌,那样凛冽的气势,是傅鸣玉从不曾见识的。

    傅鸣玉有一些小忐忑,所以,仙君也是会变的是吗?

    他一眨不眨的目光还是引起了洛与书的注意,洛与书侧首看他:“嗯?”

    傅鸣玉慢慢趴到桌子上,小狗似的盯着洛与书:“仙君,我有很多事,记不太清了。”

    “嗯?”

    “我可以问一下您……”傅鸣玉顿了顿,“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