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金丹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破境?你要结婴了?!”
洛与书匆忙上前, 先将傅潭说从腥臭的尸山上带走。
破境是大事,不可儿戏,洛与书当即带傅潭说前往傅氏祖陵附近, 那一块风水宝地灵力充足且十分安静,再适合不过了。
二人没有进去, 别人的祖陵不能有事无事就创,只要灵气充裕在附近就可以, 直接找了个安静平坦的地方坐下来。
傅潭说面色惨白,衣襟已经被汗淋湿。紊乱的灵力在经脉内横冲直撞,已经不满足于金丹期的躯体, 试图将经脉灵府闯出个另有洞天来。
傅潭说可就遭罪了。他本就怕疼, 这种强度哪是他这种病弱体质受得住的。
“傅鸣玉, 你听我的。”洛与书用力捏着傅潭说两侧肩胛骨, 掷地有声,唤醒疼到意识模糊的傅潭说。
“我替你输送灵力,你努力, 将紊乱的灵力梳理起来, 逼着它们运行, 逼它们进入经脉和灵府,明白没有?”
旁人像傅潭说这种修为,一次也就自金丹中期晋级到金丹上期,他可好,直接奔元婴去了, 自然要多吃一些苦。
“你马上就要升到元婴了。”
从金丹到元婴, 傅潭说等了数十年。
洛与书以为他会很期待很开心。
可是听到“元婴”二字,傅潭说皱眉,扯了扯僵硬的嘴角, 眸中划过一丝古怪,似乎并不开心。
事不宜迟,洛与书将自己的灵力小心翼翼输给傅潭说,先替他稳住灵府,傅潭说回头,一把攥住洛与书的手腕:“不要。”
汗水濡湿他额前碎发,脸色惨白,整个人像是撑不住的大病之人,摇摇欲坠。
“我不要,不要元婴……”
“不能……”
“为什么不能?”洛与书蹙眉,“这里灵气充裕,无人打扰,又有我替你守着。”
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多么好的机会,傅潭说卡在金丹已经十几年了。今朝突破,他不该高兴么。
他反握住傅潭说的手,知道傅潭说怕痛,但这种事无人可以代替,他缓缓开口安抚:“破境之痛,若涅槃重生,经脉重新淬炼,但此后,你的境界提升一倍,受益无穷。”
“你也不需要担心我的伤口,待你成功晋升元婴,再处理我这伤口也不迟。”
傅潭说哑口无言,基本上无法反驳,且现在临近突破,已经没有他法,傅潭说最终还是妥协道:“好。”
青色光团将二人笼罩,傅潭说缓缓闭眼,浑身都是细小的绿色光芒,周遭的万物都消失了,只有体内游走的灵力和周身散开的真气,以一种可被窥见的形态映入傅潭说识海。
有洛与书指引,他很快进入状态,强迫自己梳理体内乱窜的真气和肆意的灵力,之后洛与书帮不上什么忙,只替他监察着,一有岔子便立马出手干预。
但令他惊讶的是,傅潭说动作称得上是熟练,寻常人突破元婴,一步步都要极其小心,稍有不慎让真气冲撞了不该冲撞的穴位,便容易出岔子。所以最好有人在旁边看管。
但傅潭说每一步走的都很顺利,至少洛与书这个看管者在旁边盯着,他是一步也没有踏错,果决,且顺利。
他知道傅潭说这个人不算笨,幼时也曾有过天资不错的评价,但后来……却步步坐实了废物的称号。
他真的废物吗。至少此时,洛与书是不同意的。
他看傅潭说,明明天资很好啊。
傅潭说满头大汗,神识却完全沉浸。大周天,小周天……一圈一圈一遍一遍,不知道还要运行到什么时候……
一股热流自下腹上移。
“唔……”
傅潭说闷哼一声,感觉到自己扩大了一倍不止的灵府,所有的经脉仿佛被金色的水洗涤过一般,水淋淋地捞上来,坚韧而强健。灵府之中充裕的灵力,让他在刚才战斗中受的伤全部愈合,他从未感受到如此活力,如此轻松。
洛与书冷静的眼眸迸发出惊喜,这一瞬间,他也没有掩饰衷心的欣喜:“傅鸣玉……”
他成功了。
傅潭说抬首看向洛与书,一向内敛的洛与书脸上竟也会浮现这样喜色,他在欣慰,他替傅潭说高兴,因为傅潭说卡在这里太久太久,他知道傅潭说跨过这道坎有多不容易。
可是,傅潭说努力扬起唇角,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他一点一点攥进洛与书的袖子,把洛与书平整的衣袖揉成一团,乱七八糟地攥在手里。
洛与书发现他的异样,俯身过来,认真端详:“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傅潭说张开嘴,“哇”地吐出一口淤血。洛与书瞳仁瞪大,只见傅潭说浑身发光,皮肤之下的线一般的经脉明明灭灭,充裕的灵气从他七窍之内不断泄出。洛与书察觉不妙,匆忙输入一股灵力进入傅潭说体内,一探查,整个人被惊到愣住。
灵力在逃跑,在消散,莫名其妙地从灵府内溜掉。傅潭说刚才建立起的新的经脉,居然在一寸寸裂掉。
洛与书根本不敢相信,他输入自己的灵力,一遍一遍,试图为傅潭说接上断掉的经脉,替他挽留散掉的灵府……
“没有用的。”傅潭说笑了一声,唇色灰白,勾起一抹苍凉的笑意。
灵府坍塌,灵力溃散,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为什么?洛与书目光茫然,又觉不可思议。
不是已经元婴了么,又为什么突然碎掉?
傅潭说看着手无足措的洛与书,心里涌起莫大的哀伤,他缓缓抬手,轻轻抱住眼前的人,一颗晶莹滚烫的泪自右眼落了下来。
“没有用的,我试过了。”
“我上不去元婴,金丹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没有用的,这样的欣喜他曾体验了有多少遍,这样的痛苦他也就曾体验了多少遍。
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下,只有麻木。
可是今天,他看着满目震惊的洛与书,他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密密麻麻地疼。
因为那样的失望,不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对不起。”傅潭说小声抽泣,“让你失望了。”
洛与书从未见过傅潭说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的眼睛红地要出血,又蕴含着一汪泪。哀恸与绝望仿佛都有了实体,化作他眼里凝固的血泪。
洛与书才后知后觉品出些什么,他手脚发凉,仍用力抱紧怀里抽泣的人。
所以,为什么傅潭说表现地如此熟练,是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突破元婴了是么。
他艰难开口:“师尊他……知道这件事么?”
“他知道。”傅潭说疲惫闭上眼,“我在十四岁那一年,就尝试第一次结婴了。”
师兄绯夜仙君摸着他的脑袋,安慰他,没关系的,不要紧的。
不要紧,可是傅潭说怎么可能会服气。
在无人知晓的白天黑夜,在被骂废物的间隙之间,他一遍遍,从筑基到元婴,然而一切碎掉,再次从筑基开始,循环往复。
在所有,每个,功亏一篑的无寂黑夜,少年抱膝而坐,绝望麻木,眼泪都流不出来。
最后,他只能停留在金丹。他将永远停留在金丹。
傅潭说才知道,师父为什么不教授给他完整的青龙剑,绯夜仙君为什么对他如此宠溺从不要求什么,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知道傅潭说这辈子的修为,不会再有什么大进展,也就如此了。
洛与书指尖搭上他的手腕,现在傅潭说的躯体,宛若地震后坍塌的废墟,修为也减少到筑基之前的水平。
傅潭说感受到他颤抖的指尖,忙拉住他,安慰:“没关系的,筑基而已,我一天就可以做到。我虽突破不了元婴,但从筑基到金丹这条路,我太熟悉了,不出几日,我就能恢复了。”
不出几日,就能恢复。
这几个字宛若刀尖,在洛与书骨肉里蠢蠢欲动。
重建灵府,重修经脉,那么痛苦惨烈的事,怎么到傅潭说嘴里,就这般容易?
他是已经经历过无数次,所以才全不在意了吗?
师尊从小到大,一直嘱托他,要好好照顾小师叔。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洛与书只以为是师尊溺爱。直到今日,他才知晓,师尊话里,真正的含义。
而他,他这个愚笨的人,居然莽撞扯开傅潭说的伤口,还欣喜地给他散了把盐。
“对不起……”洛与书手掌轻抚傅潭说后背,他瘦削的肩骨隔着衣料都能摸出来,半是愧疚半是安抚,“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
不该什么?在傅潭说临近突破的那种时候,任谁都会希望他成功,帮他一把吧。
是傅潭说自己没说,傅潭说当然不会怪他。
“没关系,我已经想开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我以前看你们这样的人,总觉得你们真的很厉害。别人会,我不会,我真是笨蛋。”
傅潭说小叹一口气,“以这个标准来说,我确实是笨蛋,可是,我为什么要拿别人的长处来框住我?”
他一个鬼族后人,侥幸得了灵根能入仙门修行,难道还能真的像那些仙门之人一样,步步高升,羽化成仙?
要真这般 容易,他的鬼族血脉,以及仙门引以为傲传承千百年的功法,岂不都成了笑话?
当然这话他不能跟洛与书明说。
他托着腮:“如果以游泳为荣,天上的鸟,这辈子都是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可若是以翱翔为荣,那就是水里的鱼,一辈子遥不可及的梦。”
洛与书凝视他的侧脸,很难相信傅潭说会说这么文绉绉的话,于是就显得有一点好笑,但傅潭说又这样认真,认真地……就让人觉得一丝悲凉。
是看破之后,还要说破,还要安慰自己的悲凉。
“无妨。”洛与书指节微屈,收着力道敲了敲傅潭说脑门,“你日后若听话些……”
傅潭说眨眨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便有我照拂你一二。”
洛与书移开视线,指节抵唇,咳了一声:“有我在,绝不会叫你受委屈。”
“哦~”傅潭说拉长尾音,忽然向前探身,自洛与书脸侧擦过,温热气息萦绕洛与书耳边,柔软唇珠似有若无擦过他的耳沿,“那,谢谢你哦。”
刻意矫揉造作压低的声音像柔软的蜜糖。
洛与书顷刻间红了耳畔。
“呃呃呃,你的伤——”上升的气氛被傅潭说惊愕声打碎,他一垂首,赫然发现粘稠的黑红色血液已经渗透衣料,傅潭说吸一口冷气,“妈呀,差点忘了。”
方才只顾着傅潭说破境,洛与书完全没把自己的伤放在心上。
取出几颗药丸,指尖一捏就捏成粉,撒在伤口周围。他已经觉出这毒液不寻常,似是在故意针对他,犹如跗骨之蛆,这时候如果有人帮他将毒液逼出来最好,但此时的傅潭说……甚至还没有筑基。
修为不够。
“这毒好生古怪,洛与书,不能再拖了,必须回蓬丘,请你师尊看看。”傅潭说知道自己也没办法,“我已经递了消息,附近的弟子会赶来帮我们的。”
贸然离开实在舍不下百姓,只好先请师兄弟们前来守着了。
傅潭说忍着筋骨疼站了起来,破境失败的代价虽然不是不能承受,但是真的是疼。
“也不知道镇上百姓怎么样了,我们先回去看看。只是这怪物分明是冲着你来的,我总觉得……有些不安。洛与书,我们要小心。”
…………
“辛山鸠山附近皆有怪物出没,不似妖兽,更像是……魔物。”
“妖域动荡,岂止妖物,这不是什么牛鬼神蛇都出来凑热闹了么。”
“阮师兄,阮师兄……我们接到傅小师叔的消息,他们在辛山脚下遭遇怪物袭击,两个人恐怕难护百姓安全,需要一些弟子支援。”
“我们距离最近,其次是七百里之外的楚赵师兄他们,阮师兄,我们要不要……”
“重安宫洛与书不是能以一敌百么?现在倒是想起我们这些五大宫处之外的小弟子了。”
他们都是花长老的弟子,跟随的是师兄阮清舒。
传信的弟子道:“是,三师兄,但洛师兄遭遇埋伏,受了伤,中了毒,且这毒稀奇古怪,一时难解……”
阮清舒沉眉听着,未发一言。
方才阴阳怪气,被称为三师兄的人抢道:“大师兄,你不会真要分一些弟子过去吧?咱们这边境况艰难,也才堪能自保,哪有精力看顾他们?”
“再说,洛师兄一向心高气傲,来之前在灵舟上还当场教训羞辱咱们的弟子,分明是丝毫不将您放在眼里……”
“够了。”阮清舒开口,“什么咱们他们,大家都是蓬丘弟子,现在在外,更要团结一心。阿詹,方才的话不要再提。”
他侧首安排:“诸位弟子各司其职,守好自己的位置,富余的弟子,现在前往辛山,那里的百姓需要你们。”
阿詹愤愤不平地闭上了嘴,阮大师兄就是人善可欺,听阮清舒一通安排,他握了握拳:“师兄,方才是我失言,阿詹知错了。不如就让阿詹带弟子前去吧,阿詹保证……”
“阮师兄,不好了。”阿詹话未说完,便被打断,有弟子急匆匆来报,“咱们最北侧的阵法被破了!”
阮清舒皱眉,那边需要他即刻赶过去,他抬眼扫一眼阿詹:“好,那便三师弟去吧,清点人数,务必平安回来。”
“阿詹明白。”
言罢,阮清舒来不及说别的,即刻带人赶去了出事地点。
“三师兄,我们……”
阿詹摸了摸下巴,勾起唇角,笑了声:“走啊,没听见大师兄的话,不是让我们前去辛山吗。喊几个人一起,出发。”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
“另外,通知其他地方的弟子,辛山已有支援,放心便是,不必再来了。”
第112章 不许动他!……
越往前走, 周遭越寂静。
洛与书环顾四周,草木叶枝皆不动,听不到任何小动物小昆虫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个人走到现在, 别说妖物,就是树上一只普通的鸟雀, 地上一只普通的兔子狗獾都没有碰上。
傅潭说攥紧了洛与书的衣袖,声线颤抖:“你也觉得不对吗。”
无风, 无活物。
此处又不是什么秘境,那只能是在……阵法之中。
“嗖——”
“嗖嗖——”
无数箭矢自密林中射出,四面八方织成天罗地网, 形成包围之势。
洛与书左手持剑, 身法灵活, 将箭矢打落。傅潭说也艰难拿着剑抵挡箭雨, 但坦白来讲,他筑基不到的修为,即便是青龙剑, 在他手中也已经和寻常剑无异, 发挥不出太大的威力。
箭雨已过, 地面震颤,清晰可见的红色字符密密麻麻浮现在地面上,组成怪异的图形,迅速转动着,宛若无数鬼首张嘴叫嚣。
“九转散魂阵。”洛与书垂眸笑了一下, “还真是……大手笔。”
他们知道, 如果布下一般的绝杀阵,杀气太重,势必会被洛与书知晓, 所以他们选择了散魂阵,杀伤力不大,极隐蔽,不易被察觉。
但散魂阵的威力便是在此,杀人于无形,温水煮青蛙。
若是修士,便从修为开始,一点点蚕食,待到修为被吞噬地差不多,便开始蚕食人的灵魂,直到最后魂魄散尽,身死道消。
只是这散魂阵似乎太大,一眼竟看不到边际,也不知是何时误入的。
山林中明明灭灭,闪烁起了红色的光,散发着危险的讯号。傅潭说紧张环顾四周,恍若无数红色灯火,散落在山林各处,绿色叶片一时间都被照成浅淡红色。
整个山头,似乎都已经成为了屠罗刹的法阵。
“谁要害我们。”傅潭说蹲下身,伸手试着触摸那些字符,恍若蚁虫噬咬,指尖一阵麻痹感,他蓦然意识到什么,猛的抬头,“不对!这不仅是……”
这不仅仅是散魂阵!
话还未说完,傅潭说只觉得洛与书好大一个巴掌落到自己身上,整个人直接被掀飞出去。他还来不及开口怒骂,便见一道身影蓦然闪现,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与洛与书之间,“噗嗤”一声插进洛与书小腹。
傅潭说瞳仁放大,鲜红的血瞬间已经在洛与书浅蓝衣袍上绽放开了血花。
“洛与书!”傅潭说几近失声。
这不仅仅是散魂阵,这里面有许多阵,层层叠加,皆被最上面的散魂阵藏匿了生息。
洛与书原本就受伤的右手几乎不能动,腹部又添新伤,他咽下一口血沫,只得左手持剑,来人一身玄色长袍,身姿修长,手中长剑气势凌厉,甩出万钧之势,一看便是有备而来。
待傅潭说抬头,看清来人,霎时间心口一冷。
是澹台无寂。
傅潭说瞳仁紧缩,没想到屠罗刹会派澹台无寂来,若是洛与书没有受伤没有中毒,与澹台无寂堂堂正正打一架,澹台无寂估计不是洛与书的对手,但是现在……
他可最是清楚,澹台无寂的实力。
毕竟屠罗刹里与澹台无寂并称左右护法的潺宿,上次傅潭说和双双,楚赵师兄弟四人联手都难抵得过他。
澹台无寂有过之而无不及。
趴在地上的傅潭说艰难支撑起身体:“洛与书,小心!他会在阵里瞬移!”
澹台无寂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一抹邪笑,脚下踩出重影,让人眼花缭乱。
洛与书凝眉,即便他身形亦是不慢,但却好像总能被澹台无寂猜到下一步动作似的,有一种被卡住喉咙的窒息感。
洛与书不知道,在澹台无寂精心设计的阵里,他的一举一动皆在掌握之中。
傅潭说一时间顾不得别的,拔剑而起,贸然冲到洛与书面前,抬剑替洛与书挡下澹台无寂一击。
二人动作都极快,谁也没有想到傅潭说会冲上来,洛与书一脸惊愕,匆忙收剑以防误伤。澹台无寂看到是他,狠狠咬牙卸了手中力道。
剑意擦着面颊而过,几乎划出血痕,两剑相撞,看似用力,却没擦出火花,力气全都反弹回了自己身上。
澹台无寂半个手臂都是麻的,闷哼一声。
“澹、台、无、寂。”
傅潭说一字一顿,任由洛与书向后拽着他仍然巍然不动挡在洛与书身前,他恶狠狠瞪着澹台无寂。
“你不许动他!”
洛与书原想将疯狂的傅潭说拽到身后,闻言手一顿。
难怪傅潭说肯冒着危险冲上来,原来是因为……他们认识?
傅潭说回首看一眼洛与书,轻轻拂去洛与书抓着自己的手,眼神示意让他先处理伤口,留自己与澹台无寂对峙。
红色的血已经顺着衣袍滴滴答答淌了下来,洛与书眸色复杂,视线落在面带面具的玄衣男人身上,还是后退一步。
“我早觉得那只怪物不似寻常的妖兽,原来真是你们养出来的。”傅潭说恨得牙痒,“你们早就知道洛与书会来这里,才设下一层又一层的陷阱。”
“是。”澹台无寂微笑承认,“绯夜仙君唯一的传人在此,我怎能不来。你不知道为了养那只怪物,尊上费了多么大的力气。”
他看向洛与书,面带挑衅:“量身定制,很不错吧?”
傅潭说挡住他的视线:“魔君派你来的?心比天高的澹台无寂,就这么听他的话?”
“呵。”澹台无寂轻呵一声,嘴角似有嘲讽,“十二道天雷,你以为我这条命是谁救的?”
“是,你的师父,留了我半条命,可是如果没有尊上,我也不能活。”
“知恩图报,不应该么。”
“所以你来杀洛与书。”傅潭说字字咬牙切齿,“即便你知道……我也在这里?”
即便他知道,傅潭说亦会身处险境?
澹台无寂没有回答,却注意到他拿剑时颤抖的手,那分明是极费力的样子,他眉头一皱:“你受伤了?”
他上前一步,攥住了傅潭说的手腕,傅潭说身体内废墟一般的经脉看的清清楚楚。
“放开!”傅潭说皱眉,用力甩开他的手,面露嘲讽:“何必装作这般惊讶,自我与洛与书一同踏进辛沂乡,你不就布下天罗地网了吗?我不受伤,才是奇迹吧?”
何止受伤,简直是伤到……澹台无寂又气又急,震惊:“你经脉具断,身负重伤,也要挡在他身前,护着他?”
澹台无寂攥进剑柄,力气大的似乎要将剑柄捏碎,“他凭什么?”
“凭他是我的师侄,凭他护了我这么多年。”傅潭说毫不胆怯直视他,掷地有声。
而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的洛与书心神一颤,衣袖下的剑柄握得愈发紧了。
“如果你执意要为魔君所驱使,为屠罗刹办事,日后,你我便就是对立面了。”
洛与书?洛与书就这般重要?澹台无寂当然听得出来,有洛与书在场,傅潭说根本没有喊他一声师兄。
澹台无寂似是气狠了,即便戴着面具也掩盖不了他脸上可怖神色,他冷笑一声,唇角勾起一丝淡漠的弧度:“我们,已经是对立面了。”
别不承认了,自数十年前于青龙观决裂,刀剑相向;自他们数十年后重逢,于葫芦山再见;自他们分属不同阵营的那一刻,澹台无寂嘴里那句“师弟”,早就变了味了。
他们早就是对立面了不是吗。
只是一直避讳着,谁都没有提及罢了。
“如果你非要动洛与书的话。”傅潭说缓缓举起手里的剑,“那便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你是我的师兄,但,现在我是蓬丘的傅鸣玉,而你,是屠罗刹的澹台无寂。”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澹台无寂上前一步,长麟剑直知傅潭说面门,“你挡在这里,就是觉得,我不会杀你?”
洛与书眸光一冷,提剑上前,被傅潭说一把按住。
傅潭说缓缓抬手,握住长麟剑锋利剑身,他直视澹台无寂,将剑尖移到自己胸口。
“那你动手吧。”
他笑了一声。
“我没有以为你不会杀我,想杀谁,全凭你自己。”
“你不是早就想杀我吗?几十年前的青龙观,你不也这般拿剑指着我,想要取我的命?”他咽下一口气,“想要就拿去。”
傅潭说气势不减,澹台无寂攥紧了剑,二人对峙,互不相让。
良久良久,终是澹台无寂后退一步。
“好,我不杀他,我放你们走。”澹台无寂冷笑一声,大氅被他猛的一拂,长麟剑掷到地上插进泥土,溅起飞沙。
傅潭说心跳如鼓,却浅浅松一口气。他笃定澹台无寂会放过他,自他选择与傅潭说对峙而不是一剑捅穿傅潭说心脏之时,傅潭说就知道了。
他攥住洛与书的手,十指紧握到一起,后退一步,再一步。
洛与书未发一言,任由傅潭说牵着他,一步步离开澹台无寂的视线,尽管伤口疼得要死,失血过多让他头脑发晕,他依然微微勾起唇角,流露一抹笑意。
而落在澹台无寂眼里,这抹笑意更是刺眼。
阵法偃旗息鼓,红色的光一点一点散去。每退一步,都让傅潭说感受到新的生机。
“我不杀你们。”澹台无寂冷眼斜睨,“我倒要看你们,怎么出这一片山林。”
危机重重,那又如何。至少此时,不用死在澹台无寂剑下。
洛与书与傅潭说两道身影渐行渐远,澹台无寂仍站在原地,眉眼含怒,不知在想什么。
仿佛听到什么响动,他微微侧首,看向远处的灌木丛。
所有自以为藏得很隐蔽的人,并不知晓,阵法皆是他的领地。无论藏在哪里。
“哦?哪里来的老鼠,不堪露面,阴沟里偷窥?”
他眉眼含笑,转身,步步逼近。
灌木之后,几个白衣弟子瑟瑟发抖。
澹台无寂目光如炬,凉薄一笑:“哦?蓬丘弟子?原以为你们蓬丘能出什么义勇之辈,眼看我将绞杀你们洛师兄,居然冷眼旁观,屁也不敢放,蛇鼠一窝,真是有意思。”
他们来不及辩驳,甚至来不及拔剑,便已经被怒气值拉满的澹台无寂当做了出气筒,一剑封喉。
剑光划过,所有人七零八落躺在地上,喉管破裂,双目皆被剜去。
为首的白衣弟子两行血泪,手里还捏着随身灵牌,似是要向谁求援。那块灵牌是杂色的,上面印着一个字,“花”。
…………
洛与书腹部血是止住了,但伤口不小且深,他脸色惨白,似是失血过多,元气大伤,傅潭说紧搀扶着他,二人十指还握在一起。
方才洛与书没有说话,一是因为那是傅潭说与那魔修的事,他似乎无权发言。二是,他所剩体力不多,必要时刻保留力气。
直到二人自那魔修手里逃脱,他才打破沉默:“他……是谁?”
听二人言语,青龙观,几十年前,似乎已经认识许久许久了。可是,傅潭说认识这样的人,他居然毫不知晓。
“你见过他。”傅潭说自知没理,翁声道,“皇城里,幼清仙君入魔那一日,便是他引诱了公主。”
洛与书脑海里有印象,原来那时候……二人就?
“他是我师兄。”傅潭说垂眸,“原本该死于十二道天雷之下的我师父的第一任弟子,澹台无寂。”
说起澹台无寂,洛与书还没有印象,若是提及灵胤道长的第一个弟子,洛与书便反应了过来:“是他……他没死?”
那个被诅咒的人,那个犯下了死罪,被押上仙台审判的人。后来又被十二道天雷,劈了个粉身碎骨的人。
“没有,我师父悄悄放了他。”
洛与书眉眼凝重起来,语气却因为失血过多愈发虚弱:“你与他……何时联系在一起?”
傅潭说自小生活在蓬丘,如果他与澹台无寂接触,洛与书不可能发觉不了。
傅潭说声音弱了下来:“在我下山之后。”
果然,洛与书重重呵了一声,继而剧烈咳嗽起来。
傅潭说立刻紧张起来:“不要紧吧?你伤口怎么样了?”
他搭上洛与书的腰,才发现他衣襟之下,已是冷汗涔涔。而他掩唇咳嗽的掌心,是一滩猩红的血迹。
洛与书表现地风轻云淡,可身体不会说谎。
傅潭说心脏咯噔一声,他匆忙扶洛与书坐下,搜刮了身上所有的灵药塞给洛与书,先护住他的根基。
可自己也一身伤痕,最是娇气的他,现在也顾不得自己了。
洛与书现在身上两处重伤和无数小伤,体力极大透支,要想保住右臂,必须赶紧回蓬丘。傅潭说更是灵符受损还未来得及医治。
二人身体皆是崩溃的边缘。
傅潭说费力召出法器木鸢,喘息:“不知为什么支援我们的弟子还没到,洛与书,我们回不去辛沂乡了,你现在太虚弱了,必须赶紧回蓬丘。”
“没用的。”洛与书轻笑一声,满口血腥味,“木鸢飞出不去的。”
他抬手,指尖幻化出一只漂亮的蝴蝶,这蝴蝶扇动翅膀,飞呀飞,飞过枝头,飞上高空,傅潭说仰头看它,在它即将飞出山林的时候,“嚓”,仿佛被点燃一般,化为了灰烬。
傅潭说毫无防备被吓得嘴唇颤动:“怎么会……”
如果洛与书没有试探,他贸然御剑飞行,下场也许就和这蝴蝶一样了。
天罗地网,何为天罗地网,每一处,都是逼死他们的杀招。
不然,澹台无寂怎么会这般轻易放他们离开呢。
因为澹台无寂知道,就算他不杀他,这里埋伏着的魔物,和天上地下的阵法,他们根本走不出这片绵延不绝的群峰和山林。
澹台无寂笑看他们等死。
澹台无寂,好一个澹台无寂。
傅潭说咬牙,恨得眼睛都要滴血:“是我小瞧了你。”
他蓦然又想起许久前的那一天,澹台无寂来看他,带了一筐他喜欢的酸橘。他随意地将框子丢给他,橘子七零八落,砸了他满身,他躺在橘子堆里,笑个不停。
“欸,臭小子。”澹台无寂唤他,笑容痞痞,“我教你,青龙剑法吧。”
“我已经入了魔道,不能继续修行青龙剑法,可你小子,又没学多少东西。”
他看向傅潭说,像是看着他最后的希冀。
“我教你,师父教给我的,我都教给你,怎么样?考虑考虑。”
他俯下身来,明明是他来求人的,语气还颇为无赖,好像傅潭说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这个世界上还会青龙剑法的,除了我,可就没别人了哟。你考虑考虑。”
一滴泪悄悄滑了下来,被傅潭说很快抹去。
他知道,澹台无寂或许有那么一刻,真的把他当师弟。
他虽一开始与澹台无寂周旋,只是想保下小命,再与他套近乎得到屠罗刹内部消息,但日渐相处,他又何尝不是有那么一刻,真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师兄。
毕竟,灵胤道长,就只有这么两个弟子。
他们本该是这世间,最该相互依靠的存在。
可是,可是。
“轰隆——”
一道闪电刺破天际,继而是震天响的雷鸣。倾盆大雨顷刻而至,瓢泼而下,将天地淋了个透心凉。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哗哗将灰尘冲洗,叶子越发油绿。
天地一片水色。
屋漏偏逢连夜雨也不过如此。傅潭说荒谬以微弱灵力捏起一把光伞,遮住自己和洛与书身上的雨滴。饶是如此,衣袖也被雨水打湿,雨水混着泥土在脚下汇集,血水,泥水,雨水……一向洁癖的洛与书却要忍受这一切。
傅潭说侧首,掩饰眼里的泪,止不住自责心疼。
如果没有他连累,洛与书何至于落到这般地步。
他扶起洛与书,让洛与书靠在自己身上减轻负担,慢慢前行:“我们,先找一个地方避雨。”
第113章 洛与书,你不能死……
雨水汇聚, 在山崖壁洞外形成一道水帘。水帘之内是光线昏暗不见尽头的壁洞,洞内墙壁粗糙,凹凸不明, 还有水淅淅沥沥顺着岩石之间的缝隙渗下来。但这已经是傅潭说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藏身之处了。
不知是毒液起了作用,还是洛与书伤势太重, 天色刚暗下来,傅潭说这边刚升起取暖的火堆, 他就已经发起了高烧。
昔日高大的身影也虚弱下来,靠着崖壁席地而坐,双唇毫无血色, 整个人宛若一尊被弄脏的冰雪娃娃, 轻轻一推, 就要摔个粉碎。
这么多年以来, 发高烧的都是不争气的傅潭说,洛与书什么时候发过高烧。
傅潭说急地不行,他几乎把纳戒里所有能用的东西都翻找了出来。能吃的丹药都喂给洛与书, 他私藏的陈酿也拿出来, 学着洛与书曾经照顾他的样子, 以帕子打湿,半跪下来,想给洛与书擦拭降温。
“我没事。”洛与书抗拒地别过了脸。
傅潭说伸向他额头的手停顿在半空中,跳动的火光里,他看见洛与书线条分明又倔强的侧脸。
“你是不是嫌我?”傅潭说歪脑袋, “嫌我笨手笨脚, 不配给你擦身体?”
“不是。”洛与书忙道。
“那你是觉得我愚笨至极,照顾不好你?”
洛与书终于肯转过头来,否认:“更没有。”
“那你就老实点, 听话不行吗。”傅潭说不由分说将帕子盖在洛与书额头上,头一次这般硬气,“我知道你自尊心强,不想让人照顾,但是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今天这事儿,我绝不会说出去。”
浓烈的酒味传进鼻子里,继而,潮湿清凉的帕子缓解了额头灼热。
傅潭说极少做这伺候人的活,小心翼翼剪开洛与书伤口处黏连的衣服,撒上药粉,用绷带包起来。又笨手笨脚将洛与书袖子挽上去,浸湿了酒的帕子擦拭他白皙的手臂,留下粉红色的痕。
洛与书目光锁着眼前忙碌的人,不转不移,他身后是暖黄色的火光,那火光映在洛与书瞳孔里。
傅潭说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最后凝成一滴,顺着光洁额头缓缓滑落,最后被他纤长浓密的睫毛挡住。
傅潭说只觉得眼睫一痒,他下意识抬起胳膊肘,还未擦拭,洛与书已经缓缓抬起手,替他揩掉了那一颗汗滴。
四目相对,他似乎看见洛与书双眸里,残存的温柔情意。
傅潭说两只唇角都高高翘起来,流露一丝得意:“想夸我,可以直接夸,我不会不好意思的。”
洛与书想笑一声,但牵扯着伤口一疼,他面色不变,漂亮的眼睛里似乎是一抹很浅的笑意:“我不好意思,行了吧。”
洛与书肯与他开玩笑,傅潭说更是蹬鼻子上脸,他托着脸,笑意盈盈:“不夸也罢,那你可要记好本师叔今日屈尊照顾你的大恩大德。”
“嗯。”洛与书没有恼怒,今日的脾气好的简直过分了,“我会记得的。”
傅潭说一怔,洛与书的手指已经落到了自己脸颊上,像是掐他脸一般稍微用了力,但是并不疼,继而,他的拇指缓缓移动,落到傅潭说下唇上,然后轻轻揉了揉。
唇瓣与指腹相贴,傅潭说甚至感受到他的指纹,洛与书亦是抚摸着一处柔软。
傅潭说脑子一下子热了起来,洛与书摁着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那一晚他心魔发作,二人在床上纠缠,最后咬破了皮留下的一道浅浅疤痕。
“嗯?”傅潭说红着脸,发出疑问的声音。
洛与书是想起来了?想起来那个密不透风疯狂索取磕破嘴皮子的吻了?
洛与书收回手:“溅上了泥点,已经替你擦掉了。”
傅潭说:“?!”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他没想起来?
傅潭说说不上是松一口气还是失望难过,默默垂下眼帘,错过了洛与书眼里的笑意。
“砰砰!砰砰!砰砰!”
似有什么重重砸在崖壁上,岩石被砸出深坑,整个山洞似乎都随着抖了一抖。
头顶上细碎石块被震掉,像是某种生物的脚步声,随着沉重脚步声的,还有尖锐的嗡鸣,出现在水帘洞口。
令人惊悚的是,与此同时,更加微弱细小但是几乎如出一辙的尖细嗡鸣,自壁洞深处传来。
一里一外,互相应和。
“洛,洛洛洛与书。”傅潭说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我我我们好像,进了它的巢。”
一只足有碗口那么粗的黑色长脚踏进水帘,继而是第二只,第三只……每一根长脚上都布满了黑色长毛,每只脚落地,都发出沉重而具有压迫感的声音。
八只眼睛密密麻麻挤在灯笼大的头颅上,巨石一般的身体覆盖着厚重的甲壳。而它口器里往地上重重丢下什么东西,傅潭说定睛一看,那是半个血淋淋的人,此时已经被啃咬去了半个身体。
傅潭说脑海里响起警铃,人都傻了,他迅速扶起洛与书,将洛与书臂膀搭在自己肩头,转头立刻向壁洞内奔逃,在他身后,八目八爪的巨型蜘蛛,张开凶猛口器,步步紧逼。
岩石渗水,孔隙较大,极易受侵蚀,因而也是极容易凿洞的。巨型蜘蛛出现之前傅潭说没想往里走,也没多考虑这壁洞。眼下,这里面既然养着一窝小蜘蛛,又有这样一只母蛛,作为巢穴,绝对不仅仅只有洞口这般大,必然已经被母蛛凿出条条壁洞,横通八达。
也就是说,不可能只有山洞这样一个出口。
“不必扶我,我能走。”
洛与书收回搭在傅潭说身上的臂膀,他眸色一冷,蓦然转身,凝霜剑出鞘,剑光划过,断了母蛛一条腿。他眉眼浓烈,姿态之凌厉,完全不像是正在高烧的重伤患者。
断了一只足的母蛛身形一滞,继而被激怒,发了狂。
他微微侧首看向傅潭说,眉眼间锋芒毕露:“快走!”
傅潭说心神一震,几乎是连滚带爬,视线昏暗,看不清道路,他只能随手丢几个火折子,火光乍现,照亮了面前分叉的七八条洞穴,也照亮了巢穴里那密密麻麻的小蜘蛛。
傅潭说眼前一黑,几乎当场晕过去。他猛掐自己人中保持清醒,洛与书伤成那般,居然还替自己垫后。
他慌乱中回首一瞥,洛与书正与母蛛剧烈交锋。母蛛口器中吐出沾着粘液的丝网,皆被洛与书轻巧避过,那粘液喷到墙壁上,立马冒出白烟,次次啦啦将岩石腐蚀出坑陷。
洛与书腹部的伤口裂开,包扎好的绷带再次被血浸染。
傅潭说根本不敢想象身负这么重疼都要把人疼死疼的头晕眼花的伤怎么动作还能这样灵巧,招式还这样凌厉,那一定是傅潭说从不曾拥有过的坚韧意志,和那练过千百遍才能造就这般镌刻在骨子里的熟练。
丝网黏黏糊糊卷上凝霜剑,阻碍洛与书的招式。让傅潭说想到那只伤了洛与书的怪物地龙,他的触手亦是这般恶心。
傅潭说猛然停住脚步,后背重重摔在墙壁上,指甲扣进坚硬石壁里,不行,洛与书伤太重了,留他自己硬扛下疯癫的母蛛,光流血都要把人耗死了。
傅潭说心脏怦怦直跳,自纳戒里取出自己所有珍藏的美酒陈酿,竹叶青,杏花雨,海棠春……那皆是一杯千金难求的佳品。
他目光盯着母蛛,一连拎起好几坛,一跃而起踏上崖壁,柔韧腰身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他以牙齿拔开瓶塞,尽数将酒倒下去。
一坛,两坛……他绕到母蛛身后,脚尖灵巧,飞檐走壁,一路倒过去,顷刻之间,浓烈的酒味充斥着狭窄的壁洞。
“洛与书!”他贴着崖壁,高声呼喊,“小心!”
看清来人,本就失血过多的洛与书更是眼前一黑,笨蛋,不是要他快走么,回来做什么。
他重重叹一口气,呼吸之间都是灼热的血腥气,还是撤退好几步,给傅潭说发挥的余地。
随着最后一坛烈酒摔个粉碎,傅潭说扔下火折子,紫色火焰腾空而起,火圈将母蛛围绕,霎时间照亮了整个山洞。
大火阻挡母蛛视线,无数小蜘蛛烧 焦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剑意挥起风旋,火光忽明忽暗。剑鸣与母蛛歇斯底里的怒吼嗡鸣交织,震得人耳朵发疼。
洛与书一跃而起,从天而降,凝霜剑刹那似乎膨胀数倍,光芒大盛,从头劈下。
“噗嗤——”
剑尖刺破硬壳,直直插入母蛛身体,漫天浓烟滚滚,八只眼睛怨毒地望着洛与书,庞大的身躯生生被劈成了两半。
洛与书抬首,最后的视线望向傅潭说。
傅潭说甚至来不及欣喜,便见方才威风凛凛斩杀母蛛的洛与书,身子一软,一头倒了下去。
————
傅潭说一个人拖起陷入昏迷的洛与书,寻了一条道逃离火海,保险起见,他炸掉了这条壁洞的入口,阻绝了滚滚浓烟,和四处逃窜的黑色小蜘蛛。
狭窄壁洞里,他背着洛与书艰难前行,一直走到热源散尽,远离着火的巢穴,傅潭说才虚脱般跪地歇息。
他将洛与书放下来,靠着石壁。
“洛与书,你别吓我。”傅潭说含了哭腔,“你说句话,你应我一声……”
杀掉母蛛已经耗费了洛与书最后的力气,此时他整个人软绵绵地倚着冰冷石壁,大半衣衫已经被血染红了,失去意识,陷入了昏迷。
无人应声,寂静的山道里只有水滴声,和傅潭说粗重的呼吸。
洛与书浑身发烫,白皙的肤色下血液沸腾,骨头似乎都烧了起来,格外地烫。
尽管傅潭说很不想承认,但是他心里清楚,修仙之人怎么会高烧,除非是他已经伤至肺腑,全身灵力偃旗息鼓,已经保护不了他。
穷途末路,自身难保。
可是此时傅潭说束手无策,他的修为,连一只木鸢都无法支撑起来,带着他们两个人逃离这里。何况路上情况难料,万一遇上一只像刚刚那巨蛛一样的魔兽,根本无力抵抗。
他试着以灵牌与外界联络,可是输进灵符之后的灵牌毫无动静。
他也试着做了几只信蝶,可笑的是,根本飞不出去。
“救援的弟子不是马上来了么,我们再等一等,会有人来帮我们的。”他挨着洛与书坐下来,说给洛与书,也好似安慰自己。
但他心里清楚,若是援手能到,现在早就到了。
他平日里一直克制自己的行动,虽然修为已至金丹,但在上中下三期起伏不定,他真正能使用的,也才堪堪金丹下期,所以看起来整个人特别废物,出什么事都躲在双双和楚赵师兄弟身后。
因为稍有不慎,便可能升阶破境,然后全部溃散,像他现在这般,又重新变成筑基以下的修为。
直到他不得已,危难之下斩杀那只变异的地龙。
凭他素日里半上不下的修为,怎么可能轻易杀掉那只怪物。在藤蔓织造的网笼之中,他亦是透支了身体全部的修为,才逼出了斩天掘地的气势。
也……惊动了体内的封印。
傅潭说捂着小腹,灵府之内灼热滚烫,似有什么在灵府之下沸腾,快要压不住了。
他靠着石壁,听见熟悉的“咚咚咚”的声响,通过岩石,传到了他耳朵里。
傅潭说猛然惊醒,母蛛不是已经被杀死了吗?这里还有第二只?
傅潭说扶着石壁艰难起身,他都不需要散出神识,便已经感觉到,另一只庞大的巨型蜘蛛,正在四通八达的壁洞里穿梭,愤怒地搜寻二人的痕迹。
越来越近……
一滴冷汗直接淌了下来,傅潭说清楚,没了洛与书,自己根本不是巨蛛的对手,难道今日……二人真就要葬身于蜘蛛腹中?
不……其实还有一个选择。
他的手缓缓落在小腹之上,感受到封印之下蓬勃而汹涌的力量。
别说一只怪物,就是百只,千只,在那样的力量之下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姬月氏统治鬼族千百年的底气,是他祖父,他母亲,留给他王族血脉的传承。
那是他母亲拼了命也要为他压制下去,只求他一辈子安然无虞的恐怖力量。
傅潭说,你怕吗。
他在心里问自己。
四十九日的锻骨涤髓,这是你师父灵胤道长费尽心血,是你受尽了痛苦折磨,才在你体内种下的封印。
它是你母亲跪着求来的,护你一世平安的保障。
你若是动了它,意味着什么……
你可能会失去傅鸣玉这个身份,失去现在你所拥有的一切,今后如何,就再也说不准了。
“可是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傅潭说双目失神,掌心慢慢拢上洛与书苍白的脸。
消息递不出去,洛与书昏迷不醒危在旦夕,明明说要来救援的弟子迟迟未到,一墙之隔,庞大的巨兽等着找到他们俩,然后一口吞入腹中。
“母亲,倘若你在天有灵,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大颗大颗眼泪宛如掉了线的珠子,接二连三落下,砸到地上,砸到洛与书身上,阴湿一片水花。
他摸摸洛与书的脸,认真道:“现在你只有我了,是吗。”
他俯身,侧脸贴上洛与书滚烫的面颊,低声喃喃:“你拼死救了我那么多次,我救你一次,又有何妨。”
即便这一次,他会赔上他的一切。
可是,这一次只能靠他了。
不然两个人,就只能死在这里了。
傅潭说知道该怎么做,他别无他法,这是最后的选择。
“洛与书,你听着,你不能死。”
他捧着洛与书苍白的脸,盯着洛与书紧闭的眼,不管他听不听得见,一字一句,格外认真。
“你是要做仙君的人,绯夜仙君就你一个亲传弟子。你自年幼便入蓬丘,日复一复勤学苦练这么多年,不是为了救一个没用的我,葬身在这里。”
泪水充盈眼眶,他语速越来越急。
“你会活下来,你会长命百岁,你会继承下你师尊的衣钵,成为蓬丘鼎鼎大名的重安宫仙君。你会护佑苍生,保一方太平。你要做你想做的一切,你的功德将会被世人铭记。”
“你会有许许多多徒子徒孙,他们不像我,从不敢惹你生气,从不会忤逆你,他们聆听你的教诲,遵循你的教导。或许你还会有几个孩子,和一位温柔的夫人……”
说到这里,傅潭说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捧起洛与书的脸,轻轻落下一个吻。
和那一个吻一同落下的,还有他滚烫的泪。
“如果我们还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很早之前,就喜欢你。”
他以法器支撑起洞壁,存留下几方洛与书容身之处,即便山洞坍塌,后来人也能在废墟里挖出法器,在法器之中找到洛与书。
做完这一切,他快走两步,与法器拉开距离,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头顶上方岩石震塌,滚落的碎石很快堵住了壁洞,将洛与书隔离在了这里。
而后他转身,义无反顾向吼声震天的怪物寻去。
第114章 鬼姬已经死了
险峰之上, 松柏枝头,脸戴面具,身着玄袍的男子倚着粗壮枝干, 一条腿支起来,搭着手臂, 另一条腿垂下,他远眺远方的山头, 略有几分焦灼,神色晦暗不明。
腰上长麟剑似是觉察出主人不平心绪,自鞘中飞出来, 剑尖指了指那座笼罩着淡红色庞大阵法的山头。
主人若是实在放心不下, 不若就前去看看嘛。面子算什么呢?
长麟剑还未表达完心中所想, 便被主人一把握住剑柄, 重新塞回剑鞘里。
澹台无寂凉凉一笑:“是他先要与我断绝关系,我担心他做甚?”
进了这危机四伏的连绵群山,瞧瞧是他的嘴硬, 还是他的命硬。
阵法是浅红色的, 此时笼罩下来, 就像是什么不祥之兆。
长麟剑若是能说话,现在就该跳出来指着澹台无寂鼻子质问:主人,您要是不担心小师弟,那您怎么不早就离开,在这儿坐着干嘛呢?嗯?等着给小师弟收尸吗?
连它一把剑都瞧得出来, 主人虽然放出去了狠话, 但分明还是放心不下师弟。
澹台无寂摩挲着剑鞘,眸光深邃,长麟剑便安静了下来。
当年他曾与师父重回北阖旧地, 偶遇这把长麟,那时长麟还不是现在这般威风的长麟,样貌平平,说是把破剑也不为过。
锻剑人言他与长麟有缘,要他买下,却被师父阻止:“已有青龙。”
已有青龙剑,再要一把岂不是多余。
他深以为然,便没有收留那把破剑。
不料日后斗转星移,世事难料,兜兜转转,青龙剑易主,长麟却还是落到了他手里。
他最辉煌的那些年,身边是青龙剑,但他最晦涩无光的那些年,陪伴他的,是这黑漆漆的不起眼的长麟。
澹台无寂起身,自松柏枝头一跃而下,轻飘飘落到地上,稳稳当当。
“我并非担心竖子死活。”他拂了拂长袍,漫不经心道,“只是万一他死了,青龙剑总要回到我手里罢了。”
再者,洛与书到底死没死,他还要给魔君一个交代呢。
什么?已有长麟,怎么还想着青龙剑呢?
长麟剑顿感威胁,立马支棱了起来。它还没来得及与主人抗议,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霎时间穿透人的耳膜,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波动,让原本稳稳站着的澹台无寂都踉跄着后退一步。
“嗡——”
强大的力量波动震得人头晕目眩,耳朵发麻。
他不可思议看向不远处,他原本盯着的那座山丘。那座傅潭说与洛与书藏身的辛山,自山腰处陡然炸裂,而悬浮在山头之上的红色阵法,正以一种缓慢的速度裂开,布满裂纹。
“轰——”
整个辛山的山顶直接被掀飞,山崩地裂,巨石滚落,草木全无。与此同时,红色阵法直接破碎,这强大的不知从何来的力量,居然直接碎裂了魔君布下的九转散魂阵。
是真正意义上的“碎裂”,不是破解,不是攻克,是一种高了不知道多少阶的威压,在那样的威压下,所有的威胁都将化为齑粉,直接散在空气当中。
山崩地裂,灰尘漫天,纵然离了这般距离,澹台无寂都被震得胸口发痛,他后退几步,遮掩口鼻,大风卷着烟尘铺天盖地刮过来,他的衣服上头发上落满了砂砾灰尘。
而抬头,天色骤然暗了下来,天空之上已是乌云滚滚,数十道闪电此起彼伏,照亮阴沉沉的天空,而云层之中天雷待命,随时可能劈下。
目睹一切的澹台无寂感受到自己心脏的战栗,作为曾经的仙门弟子,后又堕入魔道的他,对每一股力量都敏锐无比。
他清晰地感受到,那样强大到诡异,破坏性十足的霸道力量,绝对不属于仙门任何一个门派,并且没有掺杂着任何魔气妖气,更不属于他们魔族或者妖族。
是谁?
磅礴的气势和无上的杀意……隔着滚滚沙尘,澹台无寂望着破碎的辛山,五脏六腑都好像被挤压似的,呼吸愈发粗重。
那样阴冷的威胁,他这数百年的漫长生命里,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也曾体验过。
那人胆敢以一挑百,独上仙山,先是一人之力与整个仙门为敌,后又与魔族,妖族接连割裂。她任性,强大,疯狂,肆意,她不需要任何同盟。
那是……他瞳仁骤缩。
已经覆灭的姬月王族之女,上一任鬼界之主鬼王唯一的女儿,鬼姬?!——
偌大辛山崩裂,破碎只剩半个山体,方圆数十里都被风烟卷起的灰尘弥漫,人在路上根本无法睁开眼睛,站立数十秒身上便是厚厚一层灰尘。
天生异象,此番动静不小,傅潭说都不必再向蓬丘求援,蓬丘等仙门就已经注意到这里的异常。
而在沙尘暴与暴风雨的中心,一片废墟之上,一道瘦弱但鲜红的身影迎风伫立。
走近再看,那红不是衣料的颜色,却是鲜红的血,从头到脚将他浸泡,黏连的头发湿哒哒垂在身上,整个人已经变成了血人,他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剑,驻在沙土之上。
“轰隆——”一声,雷声震天,大雨倾盆而下,血水混着雨水从他身上滚滚落下,也无法洗去他一身的血色,他跪在地上,整个人宛若行尸走肉一般,以手掘着破碎的砂石,一下,两下……
双手血肉模糊,但他毫不在意。
“在哪,在哪……”
“落,落雨声……”他低声喃喃,“对,对不起……”
破碎的音节自他口中逸出,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他没想把山炸掉的,他没想把洛与书埋了的,可是,可是那力量那样恐怖,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五脏六腑都被冲击,肝胆欲裂,他每动一下都有血块从口中溢出,剧烈的疼痛宛如一把长刀游走在身体内,剜肉剔骨。
两行眼泪缓缓落下,偌大的无助席卷全身,他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此后,便是再不可预料的万劫不复。
“叮咚——”
碎石打在坚硬的法器上,发出脆响,混合着哗哗大雨,演奏起诡异的合奏曲。
傅潭说连滚带爬,膝行至那一抹金色之前,将上面覆盖的碎石尘土全都挖去,露出那犹如巨大金色蚌壳一般的庞大法器。
这是一位养珠的天池前辈赠予他的法器,以最坚硬的蚌壳和珠粉混合制成,防风防水防火烧,号称滴水不漏,无坚不摧。
“洛,洛……”
他着急忙慌去掀开法器,甚至愚笨地连法术都忘记了。大雨模糊视线,锋利的法器边缘又给他双手再添新伤,他再也撑不住,一口血喷出,金色的法器也被血染红,他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法器之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蓬丘,重安宫前。
沈双双红了眼眶,瞧见阮清舒第一刻,她就压不住火气,扑上去攥住阮清舒领口,厉声质问:“你们不是派人去了吗,洛师兄和鸣玉怎么还能伤成这样?即便打不过,也不至于一点消息传不回来!”
“对不……”
“你明知道那姓詹的出言不逊,不乐意去救鸣玉,你还让他去,你安得什么心?”
阮清舒的道歉声戛然而止,沈双双双目泛红,凶悍地瞪着他,那样焦急。
“够了,师妹,不要迁怒他人。”赵秋辞攥住沈双双手腕,逼她松开了阮清舒领口。
辛山发生了什么还未可知,双双这般揣测确实有些伤人心了,大家虽然是不同宫处,但都是蓬丘弟子,赵秋辞代她道歉:“抱歉,阮师弟,双双只是一时着急,并无恶意。”
阮清舒苦笑一声,面上浮现一种悲怆的神色:“是我不好,当时被绊住了手脚,没有亲自赶过去。”
“这不怪你,师弟不要自责。”
阮清舒也是有职责在身,自然不能放下手中所有到辛山去,人手紧张,阮清舒已经分了部分人去,于公于私,阮清舒都已经做得不错了,无可指摘。
沈双双被师兄制止,忍不住崩溃的情绪,伏在赵秋辞肩头,呜呜哭了起来。
傅鸣玉,浑身都是血,经脉俱裂,灵府破损,修为被废,就连洛师兄,都没有伤的那么重过。
现在两个人双双昏迷不醒,她怎么可能不着急,不难过。
阮清舒凝视着她的脸,她盈满泪水的双眸和通红的眼眶,蓦然失笑一声。
“双双。”他唤她的名字,却发现满嘴都是苦涩。
沈双双被叫了名字,回头看他,泪眼朦胧,两两相望。
“你从前说,我不够喜欢你,才理所当然弃我而去。”衣袖之下的拳头握紧,一向温润的阮清舒,也在此时红了眼眶,“可是你又何尝不是一样。”
他轻笑一声,“你看,你对好朋友,都是这样百分百地上心。”
可是对他,似乎都不肯付出一半的真心。
没有对比,落差感便不会如此强烈。他见过双双为旁人焦灼难捱,便知自己于双双的分量,不过尔尔。
沈双双怔住,身侧赵秋辞与楚轩河两个人直接石化,转过身权当自己不在场没听见。
阮清舒苦笑一声,拱手告辞,匆匆离去,脚步似乎都虚浮了起来。
沈双双回头,楚赵师兄都在看她,她尬住,慌忙移开视线:“我去看看鸣玉有没有醒。”
言罢,她提起裙角进了重安宫里。
“哎呀,阮师兄这人,这种时候跟双双说那个做什么。”楚轩河一想到他俩曾经有过一段羁绊,现在又那般情深义重的样子就浑身发毛。
若不是他们四个从小玩到大情谊深厚没什么男女私情,他真的会怀疑阮清舒是不是因为双双才对傅鸣玉嫉妒到蓄意报复。
当然,阮清舒看起来光明磊落,并不像那样的人。
久久等不到师兄附和,楚轩河歪头;“师兄,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只是有些奇怪。”赵秋辞若有所思,“发现他们二人的时候,洛师兄被藏在法器之中,虽然伤重,但山崩地裂之时并未受到伤害。”
而傅鸣玉就不一样了,浑身都是伤,血肉模糊,又是被炸伤又是被雨淋,一看就没少受罪。
楚轩河挠了挠脑袋,不明所以:“可法器是鸣玉的,一定是鸣玉用法器保护了洛师兄。”
赵秋辞摸摸下巴:“嗯,我总是感觉,若是按照平时,被保护在法器之中的人,应该是鸣玉才对。”
他倒没有谴责洛师兄的意思,只是以往,傅鸣玉才是那个被保护的人,现在颠倒了过来,他有些奇怪罢了。
不像是一向胆小又怕疼的傅鸣玉会做的事呢——
“属下办事不力,请尊上责罚。”
辛山遗址,澹台无寂单膝跪地,拱手请罪。
而他面前,是一位从未出现过在众人面前的长发男人。
男子三千青丝随意披散着,未用一冠一带,瞧着极为洒脱。他身姿欣长高大,宽肩窄腰,一身紫色华服精致而华贵,他五官深邃浓烈,是极具攻击性的长相,但剑眉星目,眉宇间的英气中和了五官的那一抹妖色。
他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也没有携带任何兵器,可他站在那里,便浑身散发着让人臣服的贵气。那是一种外缘容和,但内里却如剑似刃的王者之气,天然高人一等,饶是锋芒毕露如澹台无寂,那样傲然强盛的人,此时面对他,也自甘屈低。
这样的人,好似生来便不会成为一把锋利的利刃,或者一把强大的武器,而是成为武器的主人,站在幕后操刀的手。
大雨已经停了,山上还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被腐烂的味道,若是嗅觉敏锐,此时还能闻到一丝丝血腥气。
紫衣男人背着手,兴致勃勃在废墟上走来走去,不知在寻找些什么。
“起来吧无寂,本座没有怪你。”他声音是懒懒怠怠的,“毕竟谁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他抬手,面前的岩石被直接掀飞,碎石之下,埋藏着半截巨蛛紫黑色的身体。他上前两步,丝毫不介意恶心,直接将巨蛛残肢提了起来。
伤口处是发黄的不知名液体,混着丝丝血迹,外表完好,可里面已经全部腐烂了。紫衣男人眯着眼,仔细打量。
“无寂,你觉得,会是谁呢。”他轻轻开口。
“禀尊上,那样的力量,非我族类,天下有之者甚少,属下幼时曾见识过。”
能把一座山炸成这样的人,天底下六界之中加起来都屈指可数,现在又要排除仙门,排除魔族,妖族……澹台无寂咽下一口气,目光投向地上的巨蛛尸体。
“能做到这般,大概只有鬼姬。”
听到“鬼姬”两个字,紫衣男人直接捏碎了手里的巨蛛尸体,腥臭的味道直冲耳鼻。
他甩甩手,轻描淡写:“不会的,鬼姬已经死了。”
澹台无寂皱眉:“可这也并不是封灵阁那群杂碎可以做到的。”
现在的封灵阁已经不是当初跟鬼姬打天下的封灵阁了,元老级的大多赴死,剩下的都是年纪不大的小孩。
鬼姬的封灵阁若是有如此强悍之人,就不会被他们屠罗刹压得死死的了。
“是啊,鬼姬已经死了。”紫衣男人低声呢喃,“如她一般,可以用的出鬼姬的绝杀,继承她的力量,轻而易举碎了本座布下的阵,又会是谁呢?”
紫衣男人转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上次潺宿前去那座鬼冢,不是在墓前碰到了几个蓬丘的弟子么?”
那件事,澹台无寂自然也知道。潺宿失手打碎了尊上交给他的血,回来还跟他抱怨,他欺负了他的师弟,澹台无寂还教训了他。
紫衣男人恍然大悟,如梦初醒:“本座就知道,一般人无事去鬼冢做什么,没有血,他们不可能进的了鬼冢的门……那个人,一定就在他们中间。”
澹台无寂眉眼低垂,随着鹤惊寒的话语,脑中仿佛有一根弦骤然拉紧。
会是谁,是谁呢?
他一直守在这里不曾离开,可进入辛山唯二的可疑人物,便是他亲手放过的——洛与书,和傅潭说。
第115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据说, 人死的时候,躯体无法动弹,所以意识会回到自己最想归去的地方, 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
洛与书睁开眼的时候,嗅到了阵阵桂花的香气。
金秋九月, 丹桂飘香。他看到灰瓦白墙,小桥流水, 一群小孩子吵吵闹闹从岸堤上跑过,远处是蓝天白云,林间飞过成群的鹧鸪和白鸽。
那是他年少长大的地方——洛川水乡, 他许久不曾回去的故乡。
或者说, 该是他记忆中的故乡。
“洛小少爷, 你怎么在这里睡觉?哦, 你又逃课了?”
眼前是一群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他们身着绣着洛家族徽的衣服,似乎都是洛家的后人。
“逃课怎么了, 你以为像你一样吗, 他可是族长的儿子, 夫子才不会管呢。”
“族长的儿子就是好。”
“好气哦,我爹怎么就不是族长……”
稚嫩的声音叽叽喳喳,童言无忌,他们不会拐外抹角,有什么说什么。来得快去得也快, 很快就离开了。
小洛与书从地上爬起来, 慢吞吞走了回去。从此便不逃课了,他不想被人说有“特权”,不想被人频繁提起他作为洛氏族长的爹。
可是坐在课堂上, 他还是百无聊赖,不是出神,就是睡觉。
夫子忍无可忍:“不要以为你是族长家的公子就可以肆无忌惮!”
小洛与书懵懵懂懂:“可是你讲的都太简单了,我早就会了。”
他不明白一个很简单的东西为什么要反反复复讲那么多遍,他身边的同龄人还像傻子一样搞不明白。
听他大放厥词,身旁的小孩们一阵唏嘘。
夫子惊愕,当场提问,小洛与书丝毫不怯,对答如流。
夫子不仅考课本,还考法术,任何一个招式,一个术法,小洛与书只要看一遍,便能学的大差不差。
夫子沉思良久,与小洛与书道:“你回去吧,老夫将亲自禀报给族长,洛氏家塾已经容不下你了。”
小洛与书惶恐,不知为何被驱赶,夫子解释道:“小公子天赋异禀,老夫才疏学浅,别说是老夫,整个家塾的师傅,恐怕都没有能教得了你的。”
带着这极高的评价,洛与书自家族私塾离开了。
一开始,于洛与书而言,“天赋异禀”四个字,似乎只是意味着不用再早起上家塾。
后来,洛与书才明白,这四个字,意味着今后大半辈子的孤独。
他不再与族人一起读书,他一日顶旁人十日,性子又冷僻不好相处,同辈们排斥他,都不跟他玩。这样的人们应该是被孤立的存在,但他毕竟是族长家的公子,旁人也不敢欺负他,招惹他,便冷着他,离他远远地。
冷暴力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是他不能理解,也无法释怀的东西。
天赋异禀的人总该有自己的际遇,十岁这一年,洛与书等来了他的师父,蓬丘尊贵的绯夜仙君。
于洛与书而言,好似终于有个实力强盛能教自己做自己的师父的人,但于洛家而言,这是几世都难得的际遇,甚至将会是他们洛氏一族,历史上的转折点!
仙门六大世家之间摩擦与利益纠纷不断,往上还有仙盟制衡。
洛与书作为世家子弟能拜入仙盟之首蓬丘,日后若能顺利成为仙君,洛家便跟着水涨船高,谁都得给三分薄面。
尤其……和绯夜仙君收徒一同而来的,还有那个传闻。
他洛与书,似是什么仙君转世,和蓬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为此,绯夜仙君才千里迢迢,屈尊亲自前来收他为徒,并许诺他以后将是仙君的传人。
一夜之间,父亲母亲似乎都改变了,自他踏入蓬丘起,父亲母亲便与他客气了起来,兄长姊妹,也不敢与他靠太近,明明是血亲,却刻意保持着尊敬有礼的距离。
那样的改变虽然细微,但年幼如洛与书,也依然感受的出来。
他们看他,不再只是看他们的孩子,弟弟,而是在看他们的希望,殷切的希望,洛氏全族的希望。
仙君转世,他们洛家简直是是祖坟冒了青烟,老祖宗烧了高香。
还未适应家人的改变,小洛与书就已经远离了家乡,跟随绯夜仙君来到了蓬丘。
对于功课,他不再懈怠,因为他有了一生学习的榜样,和为之努力的目标——从严于律己的大师兄做起,成为未来重安宫一名合格的仙君。
他性子本就冷淡,成为大师兄之后更是不苟言笑,小弟子们都怕他,他不以为意,每日做好自己的事,勤学苦练,钻研剑法,向师尊请教,以及帮助师尊处理门派事务。
这些事,他从十几岁,还是个小小少年时就开始做了。
他以为日子会永远枯燥乏味,直到师尊,带回来了那位“小师叔”。
师尊严厉,却对那位师叔纵容,蓬丘规矩森严,却为他再三破例。
洛与书不明白,世界上怎么有如此懒惰之人。
上课上课,看两眼书本倒头就睡,练剑练剑,挥了两下就喊累。
洛与书也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聒噪之人。
嘀嘀咕咕说小话,时不时就吱吱哇哇,嘴巴似乎没有闭上的时候,贪玩又爱作弄人,原本安静的重安宫,自他来了之后,简直是要被翻个底朝天了。
还有,那人最喜欢的,就是招惹自己。看自己动气,他似乎格外有成就感,格外开心。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师叔,简直为老不尊。
洛与书刚开始真的被气得不行,他以为,自己原本会讨厌这样的人。
可是后来他也在转变,他真正待傅潭说不一样,是那次绯夜仙君带他们二人,回到他的家乡洛川。
去时还幼子,归来已少年。
没有想象中父慈子孝的场面,父亲见到他时颤抖的手,最后却是给绯夜仙君先行了礼。
父亲与兄长皆忙着招待仙君,没他什么事,他独自步入后院,回到自己幼时生活的地方,也碰到了族中昔日同窗。
“他怎么舍得回来了……”
“怎么,你还看他不顺眼呢?”
“别自讨苦吃了,人家如今是仙君首徒了,你小时候就干不过他,现在还能比?”
“就不爱看他装模作样……”
纵然隔着不近的距离,但是敏锐的听觉还是让他将那些闲言碎语听进耳朵里。
昔日同辈之人还在修习洛氏功法,他却已经成了蓬丘的佼佼者,怎能不惹人嫉恨生厌。
如今他的身份,自然不会与那些碎嘴子计较,可他那时也不过是个少年,言语也如刀,轻飘飘扎进人心里,他也会疼。
旁人多年未归重回故地,纵然谈不上衣锦还乡,也该有亲朋好友的接风洗尘,可他却倍受冷眼,连一个真心祝福他的好友都不曾有。
他独自坐在一水之隔的亭子里,远远看着家塾里的同族子弟散学出来,二三人结伴而行,你推我搡,言笑晏晏。
而自己独坐于水池边,身侧是碧水荷花锦鲤,却没有一丝人声。
那样的场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于洛与书来说,似乎都是遥远。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蓦然涌了上来,将他淹没。
他自己也说不清那到底是个什么感觉,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身边怎么如此安静。
安静,从未如此安静过。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洛与书蓦然起身,在原地打转,仿佛有什么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旁处热闹,他这里却死寂,一切都捉摸不到,整个人不自觉在那一刹那陷入了惶恐。
然而,这时,有什么从天而降,直接掉到了洛与书衣服上。
情绪被打断,他下意识拂落衣袖,定睛一看,那东西居然是一只花花绿绿的丑陋虫子!此时正 在地上扭动着身躯。
方才的寂寥与失落感一扫而空,那一瞬间,洛与书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眼睛瞪大,浑身都难受地发抖。
这么个丑东西,居然掉在他的衣服上!他恨不得立刻将衣服脱了全部烧掉。
身后传来爆笑声,洛与书握紧了拳头,不用转身也听得出来,恶作剧的不是别人,正是随着师尊,和他一起从蓬丘过来的,傅小师叔。
“洛,洛小师侄……”傅潭说笑的肚子都疼了,“我在你家后山捉了好多这种虫子,想给你看看,一时没拿稳,才……哈哈哈哈哈哈,才飞出去的。”
少年洛与书重重转身,回头死死盯着傅潭说,眼神都能杀人了。
明知道他洁癖,最讨厌这种丑陋恶心之物,什么不小心没拿稳飞出去的,傅潭说就是故意的。
“你,你别这么吓人嘛,我其实,还有个事情要告诉你……”傅潭说挠挠脑袋,语气弱下来,“希望你不要生气……”
他话未说完,便听远处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一阵鸡飞狗跳,洛与书眺望过去,原来是方才碎嘴子的那些少年,步入长廊,檐下从天而降一箩筐的虫子,花花绿绿的丑陋东西几乎将几人淹没,饶是再硬朗的男子汉此时都叫出了鸡鸣声。
“哈哈哈哈哈哈……”
傅潭说又笑喷了,他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笑出了泪,眼睛湿湿的,红红的看向洛与书:“也没别的事,就是,我捉弄你的族人,你不会生气吧?”
洛与书方才浑身的戾气,蓦然就消失了。
他以为捉弄他的族人他会生气吗。
才不会生气呢。
虽然身为洛家人和身为大师兄的面子让他当时冷着脸教育傅潭说,但是心里,他还是很想说一句崩了他人设的话:干得漂亮。
如果让洛与书回忆,那大概就是,那天他被一个无形的罩子困住,看不见摸不着,莫名其妙突如其来困住了他,感受不到外面的世界,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他恐慌极了,但是傅潭说出现,“啪”地一声,就把罩子敲碎了。
清凉的裹挟着桂花香气的风顺着口中钻进来,灌进罩子里,和风一起吹进洛与书耳朵里,是他第一个听见的声音。
傅潭说得意又狡黠的笑。
自那天之后,一切都好像不一样了。
夏日门窗大敞,他于寝殿后的花园里扑蝴蝶,将重安宫一群小弟子使唤来使唤去。
有弟子小声道:“我们这般,会不会吵到大师兄用功读书?”
“怎么会呢。”傅潭说大惊,看向洛与书的寝殿,意有所指,“真正用功的人,心静如水,才不会被外界干扰,纵然身处闹市,也犹如身在静房。”
“你说是吧,嗯?”
身在“闹市”的洛与书直接气笑了,某人说那句话时刻意拔高的声音,不知是在点拨“谁”。
偏偏某人还没有些自知之明,前来扒洛与书窗户,偏在他忙的时候骚扰他;“洛与书洛与书洛与书……”
“你怎么不理我?”
洛与书手下笔墨不停,他忙得很,才没有时间跟傅潭说瞎扯。
“洛与书,你怎么不说话,你嫌我烦了吗?”
洛与书面无表情,置若罔闻。
傅潭说扒着窗户,拿着树枝做成的小棍子戳洛与书的手臂,喋喋不休,不依不饶:“我很吵吗?嗯嗯嗯?”
洛与书脸色淡淡的,要驱赶他走,心里却想说,他不吵,也不烦。
他永远不会嫌他烦。
在那些无人问津的空荡荡的日夜,有人叽叽喳喳,喋喋不休,陪伴了他整个寂寥的岁月。
旁人说他为人冷漠,家人说他冷心冷肺。
可是在他最渴望亲情,友爱,最渴望陪伴的时候,是他们先推开了他。
只有傅潭说,他不介意他的冷漠,他的严苛,他如冰似霜的外壳。
尽管这个人,脸皮厚,小聪明,顽劣,又无赖。
但是,是他主动踏进洛与书的世界的。
而这样的主动,恰恰是口是心非的洛与书所需要的。
久远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临死之前出现在脑海里。
原来在他潜意识里,那一天是那么重要么,重要到他快要死了,却还在意识残存的时刻,见到了少年时的傅鸣玉,也见到了,少年时的自己。
“洛与书,你听着,你不能死。”
他听见傅潭说含着哭腔的声音,那声音好遥远,远地好像来自九重天外,可是又那么近,近的好像就在耳边。
“你是要做仙君的人,你自年幼便入蓬丘,日复一日勤学苦练这么多年,不是为了救一个没用的我,葬身在这里……”
那是傅鸣玉在说话吗,还是他的幻听,他的幻觉?好笑,傅鸣玉,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你会活下来,你会长命百岁,你会继承下你师尊的衣钵,成为蓬丘鼎鼎大名的重安宫仙君。你会护佑苍生,保一方太平,你要做你想做的一切,你的功德将被世人铭记……”
他语速好快,好像在着急什么。洛与书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十分沉重,不仅眼睛睁不开,整个身体都好重,仿佛鬼压床一般,动弹不得。
不对,傅鸣玉为什么要说这些?这些从不像是出自于他口的话,却这样郑重认真地说出来,分明像极了……遗言。
傅鸣玉,你要做什么?!
“你会有许许多多徒子徒孙,他们不像我,他们从不敢惹你生气,也不会忤逆你……”
不,别再说了傅鸣玉,别再说了……
“或许你还会有可爱的孩子,和一位温柔的夫人……”
才不会啊,笨蛋,你在说什么……
洛与书感觉一双手温柔地捧起自己的面庞,滚烫的泪滴落在自己脸上,和那泪一起落下来的,还有……一个羽毛般轻盈的吻。
“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告诉你……”
傅潭说语气坚定,一字一句。
“我很久之前,就喜欢你。”
“轰——”仿佛有什么自洛与书脑海里炸开,饶是一向沉静的他,此时也被炸了个头晕目眩,头昏脑涨。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傅鸣玉甘愿赴死,所以这一大堆,字字皆是真心。
洛与书胸口闷痛,可是他为什么要趁他昏迷,趁他听不见,才告诉他呢?
他的真心,就那么见不得人吗?
洛与书用尽全部力气,试图抬起手,拉住傅潭说的手臂,告诉他,不要走,不要去……
可是,一切都是那么无力,他留不住,动不了,此时他最清醒却最没用的,就是他的意识。
傅鸣玉还是走了。
他那懦弱的废物小师叔,居然要站在他身前,勇敢地保护他了。
晶莹温热的液体自眼角缓缓滑落,傅鸣玉急匆匆往外走,炸掉壁洞,掩埋法器,完全没有注意,深度昏迷的洛与书,缓缓动了动指尖。
而后,意识模糊,坠入无底深渊。
第116章 那位鬼姬,真的留有子……
阳光爬上床沿, 一只洁白无瑕的手静静搭在床边,指尖微微颤抖。他皮肤本就白皙,在日光照耀下莹润着光泽, 半透明似的。
前来送药的弟子刚放下碗,抬眸便与床上一双琉璃般明净的眼眸对上, 他猛地倒退两步,不小心带翻了药碗, 泼洒一地黑褐色的液体。
“大师兄……大师兄?!”
他嘴瓢地快要说不出话来,他兴奋地奔出门去:“大师兄醒了!大师兄醒了!”
洛与书缓缓眨着眼睛,许是昏睡太久, 他视线还有些迷茫。这个梦太过漫长, 长得他都快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傅潭说, 对, 傅潭说呢?
他艰难以手臂支撑起身体,从床上爬起来,环顾四周, 是熟悉的重安宫。而记忆的最后, 是远在千里迢迢之外的辛山, 他竭尽全力斩杀一只蜘蛛,而后陷入了昏迷。
他回来了?傅潭说呢?
当归当梧刚冲进门,便见大师兄已经下了床,乌发垂下几缕,衬着苍白脸色, 他丝毫没有注意震惊在原地的两位弟子, 推门而出,直接去了隔壁傅潭说寝殿。
绯夜仙君正在这里守着。
傅潭说静静躺在绯夜仙君为他特意准备的玉床上,玉床晶莹剔透, 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灵玉打造的,仅仅是躺在上面,便能得到源源不断的灵力滋养。
旁人有一块灵玉傍身已是裨益无穷,绯夜仙君不知从哪直接找了这么一张大床回来,足以瞧出对傅潭说的看重。
而傅潭说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双眼闭着,安安静静躺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伤痕,一双手缠满了白色绷带,和洛与书比起来,他外伤严重,此时他一动不动,像个破碎的玩偶。
上一次他这般毫无生气,还是许多年许多年之前,他自钟灵山重伤那一次,经脉具碎,绯夜仙君以上好的灵药灵丹,养了他许久许久,才堪堪将人养回来。
洛与书胸口酸涩,那一次,是因为他的疏忽,不曾想这一次,竟还是因为他没护住。
潺宿,澹台无寂,多巧,傅潭说两次重伤,皆是因为屠罗刹的这两大护法。
他缓缓走近玉床,双眸泛红,却是先下跪与绯夜仙君请罪:“弟子未护好师叔,请师尊责罚。”
“快起来,你才刚醒,跪着做什么。”爱徒伤势也不轻,绯夜仙君怎能怪罪,将人扶起,微微一声叹息,“本座不怪你,你们二人昏睡这么多天,当日之事现在也不甚明了,本座问你,辛山坍塌之事,你还记得多少?”
洛与书缓缓摇了摇头:“弟子并不知辛山坍塌之事,在此之前,弟子便已经体力不支昏迷过去,此后的事,便全无印象。”
“你可知,辛山坍塌之时,是鸣玉的法器护住了你。”
“弟子知晓。”洛与书微微颔首。他于床上昏睡不醒那几天,也曾听见身侧弟子所言,被发现的时候,傅潭说几乎浸泡在血泊里,而他却被护在法器之中,逃过一劫。
绯夜仙君视线落在床上病人脸庞之上,流露几分欣慰和复杂:“我们鸣玉,竟也学会保护旁人了。”
洛与书胸口愈发难受,好像有什么堵住似的,让他呼吸不畅,沉甸甸的疼。
他缓缓抬眼,再转首时,已流露几分锋芒:“你们所去之处,布满了屠罗刹的陷阱,可辛山坍塌之时,方圆十里皆弥漫鬼气。”
数十年之前,傅潭说在钟灵山落入潺宿手中,拼死逃出,被发现之时,钟灵山亦是鬼气弥漫。
洛与书微垂的眼睫一颤,抬首看向师尊,莫名觉得师尊眉宇间萦绕愁绪,似是意有所指。
多年师徒,似乎轻易便知彼此所想。
他屏气凝神,拱手禀报:“设下陷阱,暗杀弟子与师叔的,是屠罗刹左护法,除此之外,弟子未见任何他族之人。”
绯夜仙君替傅潭说掖好被,缓缓起身向外走,“你的话固然可信,可惜……”
洛与书随师尊走向外室,跟着“可惜”两个字顿了一顿,便听师尊开口:“可惜,可惜屠罗刹已经扬言,与他合作,趁妖域大乱,浑水摸鱼,一同刺杀我蓬丘弟子之人,是鬼族之人。”
洛与书不解:“鬼族?鬼族何人?”
鬼族凋零,几大氏族近乎灭绝,本就没多少子民了,且蜷缩于鬼蜮那等烟瘴之地,自身难保,怎么可能与屠罗刹合作?
何况,自鬼姬死后,鬼族哪有叫得出名来的人物,能和屠罗刹合作?屠罗刹又不是蠢的。
刹那间,洛与书似乎感受到师尊瞬时释放的怒气,那强大的威压震得人胸口憋闷,呼吸一滞。好在只是一瞬,绯夜仙君强压下去火气,语气冷下来:“姬月氏鬼姬之子,封灵少主。”
洛与书瞳仁骤缩,巨大的震惊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咽下一口气,平静心绪,仍是难掩诧异:“那位鬼姬……真的留有子嗣?”——
鬼姬之子,封灵少主出山之事迅速传开,在这六界动乱的关口,又好似沸腾的铁陀砸进水面,掀起波澜。
提起鬼姬,数百年之前被那疯魔一般的女人碾压的恐惧再次浮上仙门众人心头,年纪大一些的前辈已是满面愁容,而年纪小一些的不曾见过鬼姬当年威风,但也听说过鬼姬当年传说。
那个女人死后百年,一切都已经沉寂,很多人都不愿再提。
可是辛山一案,将蓬丘绯夜仙君爱徒害成重伤的屠罗刹魔君亲口承认,他已经和鬼姬的子嗣封灵少主联手,向蓬丘为首的仙门宣战。
一时间,仙门大乱,流言四起,议论纷纷。
鬼姬之子?鬼姬死了几百年了,什么时候留下的孩子?
再者,如果真留下了子嗣,这么多年了,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怎么就偏偏现在传出了风声?这消息是真的假的?
最后,妖界的事尚未解决,如果什么封灵少主真的是鬼姬的孩子,一旦与魔族屠罗刹联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当年整个仙门损失惨重,牺牲了那么多人才彻底抹杀了鬼姬,现在又蹦出个孩子,腥风血雨,真的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无渊海,封灵阁。
为首的一男一女焦灼地打转,事情愈发发酵,少主也联系不上,他们封灵阁低调避世那么久,现在却重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已经有不少人前来打探,鬼姬有个孩子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了。
灵贰气的一拳狠狠落在墙壁上:“屠罗刹怎么知道少主的事?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不仅说鬼姬有个孩子,居然还给那孩子起了称号叫“封灵少主”,真是奇了怪了,他们怎么不知道自家少主还有个这个称号?
灵叁小声道:“可是,可是那日,辛山上确实残留咱们少主的气息,难道少主真的……”
那惊天动地的一招,也只有鬼姬的嫡系能使得出这一击。
“呸呸呸,怎么可能,少胡说八道……”灵贰脸色煞白,少主若是真破了封印,再回去蓬丘那等地方,那无异于,羊入虎口,进了狼窝。
她越想越害怕,猛地站起来:“不行,我得去一趟蓬丘。”
“你疯了?”灵壹将人按下,灵贰又弹起来:“我们始终联系不上少主,谁知道少主是不是已经……”
“冷静!”灵壹沉声,“少主的事情,只有我们封灵阁至亲至近之人才知晓,就算是娘娘的外祖家祗天氏,都不知晓这件事情。屠罗刹又是从哪里来的消息?”
别说尚有亲缘关系的祗天氏了,就算是他们封灵阁,他们姬月氏,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并不知晓少主的存在。鬼姬娘娘临走之前一切都安排妥当,这么多年都没有纰漏,瞒得死死的。
“何况,即便谣言是这般传的,他们又不曾亲眼见过少主,我们咬死不认,谁又知真假?”
“越到这个时候,我们越要冷静。屠罗刹打压我们这么久,那魔君恨我们入骨,即便少主真的回来,他们又怎么可能与我们联手?依我看,倒是屠罗刹故意试探,引我们自乱阵脚的成分更大些。”
在灵壹声声句句里,灵贰才冷静下来:“你说得对,是我急躁了。”
屠罗刹实在奸诈,尤其是现在这位魔君,虽然名声不显,却更是诡计多端。
灵壹坐下来,长叹一口气:“当务之急,还是阻止流言肆虐,不要影响少主的好。”——
蓬丘,重安宫。
洛与书的疑问,显然是整个蓬丘乃至仙门的疑问。
那位鬼姬,真的留有子嗣?
绯夜仙君面色平静,没有说话,可敏感如洛与书,却敏锐察觉,师尊的情绪似乎低落下来。可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让洛与书甚至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绯夜仙君声线冷清,“无罪之巅一战后,鬼蜮只剩下老弱妇孺,即便鬼姬有后代,又能成什么气候?”
“倒是屠罗刹,这些年进入中原,扩张声势,愈发猖狂了。”
提起屠罗刹,洛与书握紧了拳:“这次是弟子疏忽,不慎落入埋伏,弟子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毕竟谁也没有想到,区区一个辛沂乡,竟然能惊动魔君亲自去做阵。洛与书与那魔君并不熟悉,与老练的魔君相比还是稚嫩,绯夜仙君也没有怪罪洛与书,只是多提点了几句。
他看向面前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儿,语重心长;
“千霜,你伤未痊愈,修为还停滞着,其余的琐事先放一放,不要管了,趁这个机会,去解决心魔的事吧。”
总不能一直拖着。
闻言,洛与书一怔,视线却下意识停留在沉睡的傅潭说脸上,欲言又止。
绯夜仙君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有本座在,鸣玉这里,你就不必担心了。就算你留下来,他也醒不过来。”
洛与书脸色黯然几分,他后退一步,与绯夜仙君拱手告退:“弟子遵命。”
心魔的事他还没整明白,即便伤势恢复,他的修为依然还是停滞不前。
那样的他,又谈何好好保护傅潭说。师尊说的也没错,事情总是快些解决的好。
他自傅潭说寝殿退出来,即便伤势未痊愈,但立刻着手准备,前往无梦之境,寻找境主——
与此同时,遥远的魔君寝宫。
四壁燃着长明灯,宽敞的大殿光线昏暗却极尽奢华,随处可见金镶玉的石壁台阶。帷幔地毯,入眼的装饰尽是紫色,自浅到深,一个紫却能紫出十几层不同层次。
魔君喜欢这种华丽尊贵的颜色,据说,上一届魔君,也喜欢这样的颜色。
鹤惊寒懒懒恹恹半躺在榻上,手里举着一副人画像,他唇角半勾,边看边笑。
画中人唇红齿白,笑容灿烂,如富家公子一般,天真里带着些傻里傻气。不是旁人,正是傅潭说。
鹤惊寒指尖触上画中人的脸,好看的眉毛凝起:“无寂,你说,真的有这么像么。”
澹台无寂安静地立在长阶之下,闻言才回答:“禀尊上,属下不曾见过鬼姬娘娘,故并不知晓,像或是不像。”
鬼姬死去数百年,真实样貌已不可考,况且就算是当年,见过鬼姬真容的人也不多。可是依着他们自坟墓里挖出来的鬼姬画像,确实和鹤惊寒手中画上的傅潭说有几分肖似。
“哈哈哈哈哈哈……”
鹤惊寒蓦然放声笑了起来,他丢掉手里傅潭说的画像,又随手拈起面前桌案上的册子,那皆是他命手下人搜集来的,关于这位蓬丘小师叔傅潭说的生平。
平平无奇,泯然众人,难怪这么多年,都没人注意到他,一个小小的废物。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不曾见过他,蓬丘,好一个蓬丘,藏得够深啊……”
他笑容开怀,语气却森然,像是突然发了狠。
“傅潭说,傅潭说?她竟将你藏去了仙门,真是够狠,谁也没想到你会在仙门吧,堂堂鬼姬的儿子,居然藏在仙门,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不愧是鬼姬,够狠,也够聪明。
鹤惊寒抱着一堆写满废话的册子,哈哈大笑,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宝贝。
可澹台无寂与他相处百年,却在他不经意的笑声里,听出了浓浓的悲哀和难过,愤慨和妒忌。
他明明笑得猖狂又肆意,可是澹台无寂觉得,他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开心。
鹤惊寒自榻上起身,缓缓走下台阶,光着的脚踩在冰冷的地上,绣满金线的长裙逶迤拖沓。他乌发柔顺又泛着光泽,随意披散着,整个人透着一种别样的气质,慵懒冰冷,神秘又迷人。
几乎不在人前露面的屠罗刹魔君,极少有人知晓,他是这般喜怒无常难以捉摸的人。
他在澹台无寂面前停下,高了两个台阶,俯视着澹台无寂。
“我知道他是你的师弟。”他雪白的手落在澹台无寂面前,勾起了他的脸,“我也知道,你不甘心。”
澹台无寂瞳仁瞪大,被迫抬头。
“同样都是灵胤道长的弟子,为什么他光明正大站在众人面前,拥有一切,青龙剑和所有人的赞誉,而你……”
他笑了一声。
“而你,连存在都要被抹去。”
澹台无寂喉结滚动,长袖下的手骤然握紧。
鹤惊寒继续说着,清浅的声线,却如鬼魅之音。
“明明,灵胤道长的诅咒,并不只是你一个人啊,可是为什么,只有你承受一切呢?”
诅咒,诅咒。
天降灾厄,命运不详。
澹台无寂眼睛慢慢泛红,细小的红色血丝爬上眼白。
他不是没有想过,他不是没有不平过。
又不只是他,是灵胤道长的弟子,为什么,傅潭说却平安无事?
鹤惊寒松开手,拢了拢松散的衣衫。
“若你不知晓他的身份也就罢了,可是偏偏,叫你知道了。”
他骤然转身,居高临下俯视澹台无寂,目光灼灼。
“你知道了,他也不是什么好货,他和你一样,一样是灾厄。”
“他大义凛然站在你的对立面,义正言辞与你断绝关系,看不起你成为屠罗刹的走狗,可是他又磊落到哪里去?鬼姬的儿子,他才该是被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吧?”
“澹台无寂,你真的,不会生气吗?”
他微微俯身,凑近澹台无寂,两只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诡谲的光,像是某种阴界使者,诱惑着人往生坠入无边地狱。
“拖他下来啊,拖他下来陪你啊,他也该尝尝跌落神坛,人人喊打的滋味不是吗。”
鹤惊寒两只手搭在澹台无寂肩头,替他整理好褶皱的领口,附在他耳畔,语气缓而轻。
“这地狱太寂静了,无寂,找个人,陪陪你吧。”
第117章 本座想见一见你这位师……
洛与书根据绯夜仙君所给的地址, 一路向北,越过十二座雪峰,到达极北的冰寒之地。这里有巨大的湖泊和白雪覆盖银装素裹的山林, 据说境主和她的子民就隐居在这里。
湖泊结了厚厚的冰层,表面都是雪白的。洛与书踩上柔软的雪地, 前方密林里隐约可见一座座矮小的房屋,他刚要前进一步, 雪堆里窜出来一只雪白的白狐,挡在了洛与书脚前。
洛与书顿了一下,将手里绯夜仙君给的牌子递过去, 礼貌道:“蓬丘弟子洛与书, 求见境主。”
白狐嗅了嗅那块牌子, 叼在嘴里, 撒腿往林子里跑去。
约莫一刻钟,身着白衣矮矮的小女孩自林子里走出来,冲洛与书扬起笑脸:“客人这边请。”
洛与书跟随小女孩穿过密林, 穿过无形的蓝色屏障, 再抬首, 眼前已经换了景象,便知已经踏进了境主的领地。
黑咕隆咚一个洞,镶嵌在悬崖峭壁上,外表朴实无华,洛与书一进去, 就被内里的景象震撼。
每一寸墙壁都被蓝色的水晶覆盖, 那水晶是凹凸不平的,折射着绚丽的七彩光辉。头顶上悬挂着一颗又一颗大大小小的蓝色晶球。
这梦晶球洛与书倒是不陌生,曾经在鬼瘴谷的无梦之境里, 便也储存着这样多的梦晶球。每一个都是别人绚丽的梦境。
踩着蚕丝一般质地的地毯,尽头是境主的宝座,冰雕玉砌,柔软的布料垂到地上,往上是两条雪白的腿。
而在她的脚边,是两只奇形怪状,狮子狗一般的小怪兽,咯吱咯吱啃食着梦晶球,碎了一地亮晶晶的水晶残渣。
非礼勿视,洛与书垂眉低首,没有直视女人的面容,躬身行礼:“蓬丘弟子洛与书,冒昧前来拜访境主。”
银白色长发的女人漫不经心拨弄手中的铁牌,肤白胜雪,唇似点朱,她瞥一眼洛与书,触及到洛与书的面庞时瞳仁微微瞪大,有些惊讶之色:“你就是绯夜仙君的弟子吧,倒是有几分姿色。”
长得还不错,绯夜仙君可真是会收徒弟。
境主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说吧,有什么事,看在绯夜的面子上,本座能帮就帮了。”
她倒是好说话,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冷漠无情的样子。
洛与书简单将事情与境主道来。
境主听后颇为惊奇:“你们是如何破了绯夜仙君的幻境,逃出来的?”
她的无梦之境,旁人中招后大多进的是自己的幻境,这般误入别人幻境,还能打破逃出来的,着实少见。何况那人还是绯夜仙君,这幻境的难度,她这个境主见了都得啧一声。
洛与书迟疑了一下:“逃出后,我们便失去了幻境里的记忆,至于是如何逃出来的,弟子并不清楚。这也是弟子,前来麻烦境主的原因。”
境主点点头:“所以,你想要找回自己的记忆?”
平白失去了一段记忆,心魔从何而起都不得而知,洛与书至少要先找回记忆,明白幻境里经历了什么,才能对症下药,想办法对付心魔。
最起码,他也要看到心魔的样子吧。
洛与书再行一礼:“请境主赐教。”
“抱歉,本座也无能为力。”境主拒绝地干脆,“若是幻境还在,本座还能帮帮你。”
可是幻境已经碎掉,绯夜仙君寄存的梦晶球荡然无存,什么都没剩下,就是无梦之境的境主,也不能捏造出什么来。
洛与书垂眸,神色有瞬时的失望,但他也清楚,境主不是推脱,幻境已经不复存在,连载体都不曾有,确实强人所难了些。
等等……载体?
洛与书抬头,头一次直视境主精致的面容,女人虽是前辈,容貌却艳丽,银色长发怪异但实在美丽,一身轻纱,仿佛把月光披在了身上。
洛与书忙道:“虽然幻境破碎,但那时用以控制幻境的法器还在,不知境主能否……”
“法器?”闻言,原本懒洋洋躺在宝座上的境主打断洛与书的话直接坐了起来,满是好奇,“什么法器?能控制幻境?”
这幻境出自她之手,能对幻境造成影响的,必然是她们部落族中的翘楚,她是真好奇,什么样的法器,竟然能和族中成熟的织梦师相提并论。
洛与书取出法器,一个小巧的玲珑的织梦网出现在掌心。
瞧见洛与书手里的织梦网,境主从宝座上猛然站起身,脸色骤变:“你从哪里弄来的?”
洛与书没有想到境主反应这么大,愣了一下:“是门中一位师叔所持。”
这师叔,除了傅潭说也没旁人了。
境主两步行至洛与书面前,速度飞快伸手掠走那织梦网,落在手中仔细端详。
竹篾为顶,一层层蚕丝是她亲手缠上去的,用来装饰的各色宝石和羽毛,是她和姐姐一起挑选的,织梦网最中间缀着的银壳,甚至还刻着她的落款……梓梦。
她就说觉得奇怪,怎么能有法器破得了幻境,原来,原来竟还是出自她之手……
境主瞳仁震动,几乎说不出话来:“师叔?什么师叔?你们蓬丘的师叔?”
洛与书瞧着境主的神色,心中有些古怪:“是。师叔与我们一同进入幻境。也多亏师叔手里的法器,我们才能自幻境中顺利脱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我就说,怎么会无缘无故碎掉,原来因果在这里……”
他们误入无梦之境,虽然没有陷入自身的幻境,却无意进入了绯夜仙君的。又因为她亲手制作的法器加持,才破了绯夜仙君储藏许久的幻境。
种种巧合,一切说来,真是奇妙的机缘和缘分了。
可这个法器,怎么会在这里?
境主心脏砰砰直跳,一种特别的预感让她浑身都警备起来。她摩挲着久违的织梦网,低声:“既然有此法器,那便好办了。我可以帮你。”
“但是……”她拉长尾音,“我有一个要求。”
洛与书颔首:“请讲。”
境主单手支起下巴:“本座想,见一见你的这位师叔。”
见一见傅潭说?洛与书问:“境主是想随弟子前去一趟蓬丘?”
去蓬丘……不不不,不能去。境主如梦方醒,连连摇头:“算了算了,你有没有他的画像,或者别的东西,我只看一眼他的模样,不需要见面。”
“这,自然是有的。”洛与书微微颔首,掌心向上,手心是一座小巧的雕像。
雕刻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境主胸口起伏,迫不及待,即刻就要伸手去拿,却见洛与书收回手,将小雕像收了起来。
境主:“?”
她脸上显露怒意:“你什么意思?”
洛与书眉目稍敛:“境主可否告知弟子缘由?”
为何要见傅潭说?
“你小子。”境主气笑了,她两大步踏回自己的宝座,上身后仰,修长的大腿交叠而坐,自上而下俯视洛与书,眼神如刀,迫人的气势直逼人的面门。
而她脚边安静食梦的 魇兽,此时也拱起身子,龇牙咧嘴,怒目而视,做出攻击之态,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洛与书撕咬粉碎。
绯夜仙君都要礼让三分的一境之主,发起怒来自然也不是好相与的。
她冷哼一声:“你这是在威胁本座吗?现在谁求谁办事,你还没有搞清楚么?”
“并非威胁。”
境主气势凌厉,但洛与书却没有一丝胆怯,目光与境主对上,坦坦荡荡。
“未经师叔应允便擅自以他来做交易,本就不敬,境主总不能借弟子之手行事,却连缘由都不让弟子知道。”
他一介晚辈,脊背笔直,有理有据,气势上居然不输境主。
真是绯夜教出来的好徒弟,茅厕里的臭石头一般,简直和年轻时的绯夜性子如出一辙,一模一样。境主心里暗自腹诽。
“也不是什么大事。”
境主的气势蓦然卸了下来,显然并未打算与洛与书多对抗纠缠,大方说了。
“不瞒你说,这枚梦网,曾是许久之前,本座赠与一位友人的。”
友人?洛与书凝眉,脑海里响起无梦之境里,傅潭说翻找出织梦网时当日的话:“这枚法器,是从前一位前辈赠与我的……”
他眉目稍敛,缓缓抬起手臂,将手心里那座水晶小人递过去。
那是一种很特殊的材质,像水晶,又不似水晶那般晶莹,似琉璃,又没有琉璃那般坚硬。约莫半个手掌那么大的一块,雕琢出一个小人的模样。
那小人小小的一只,抄着手呆呆坐着,眉眼弯弯,憨态可掬。
境主接过,拿在手心里认真一看,略有些讶异:“留影珠的材质?这是你自己雕刻的?”
留影珠都是一小颗一小颗的,料子最是脆弱,一捏就碎了,眼下这么一大块料子雕刻出这般精致小人,且小心保存完好,也不晓得要耗费多少心思。
洛与书没有说话,境主轻轻点了点留影小人的脑袋,储存在小人之中所保留的影像便清晰投映出来。
入目是一张稚嫩的脸,约莫还是个孩童,个子小小的,在一群比他高一头的少年里显得格外娇小。
他抱着半人高的剑,缩在队伍最后,前面是师长朗声教导,身侧人都认真听着,他却垂着脑袋耷拉着眼,小鸡啄米一般点着脑袋,显然是在偷偷打瞌睡,已经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境主的目光紧紧锁在影像之中小孩的脸上,肉乎乎的一团,看不出什么来,但那双葡萄似的眼睛黑黑亮亮,格外漂亮,是一眼便能看出日后殊色的漂亮。
场景变换,孩童长成小小少年,他活泼好动,留影水晶里记录的他,不是下水摸鱼就是上树捕鸟,拿着铲子挖泥巴,耍木剑,把珍贵的花草砍的稀巴烂;一会儿又脱了衣服下水,爬上来时整个人都水淋淋的,光着脚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弄得浑身都是泥巴,脏兮兮的,小傻子一样。
境主目不转睛看着,整个人几乎一动不动,完全沉浸在珍贵的影像里。
少年漂亮的脸蛋愈发长开了,明媚可人,唯一不变的,还是他顽劣的性子。
画面中似乎是犯错受了罚,他被关在一间光线昏暗的房子里,面前是几排灵牌,供奉着烛火,瞧着都瘆得慌。而他孤苦伶仃跪在牌位前,瑟缩着,惹人怜惜,弱小又可怜。
然而门一关,人一走,他立马变了脸色,整个人往地上一瘫,开始从纳戒里往外掏装备。软垫,摊子,卤水鸭,话本……
他躺在垫子上,翘着二郎腿,一边啃鸭腿一边看话本,嘴里还叽里咕噜骂骂咧咧,整个人悠哉悠哉,祖宗们面前这么嚣张,什么可怜弱小无助,简直是判若两人。
门被推开,似是有人进来,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毯子将所有东西一卷推进灵桌底下,半秒钟的功夫一切消失,他老老实实跪在牌位前,垂着脑袋似是在反省,舌尖却偷偷跑出来,舔了舔嘴角的油花。
冷硬如境主都被逗笑了,然而这还不是最好笑的。有个画面是静谧祥的湖边,绿树碧水蓝天白云,陌生的一男一女于树下依偎,卿卿我我。
两个人似是热恋中的情人,你侬我侬,几乎到宽衣解带的地步。境主眨眨眼,并没有看到熟悉的少年,正疑惑着,却见茂密的枝叶随风而动,随后庞然大物自天而降,猝不及防,掉下来的少年人脸色呆滞,正正好好,砸在男人的怀中。
姑娘惊叫一声,拢起衣衫,扭头便跑,而那剩下的男子与少年尴尬地四目相对,脸都绿了。
境主险些笑出声。
记录下这些的人,显然是躲在暗处,影像里的少年永远只有远景,没有正面的近脸,正如记录者的视角,从不靠太近,只远远地遥望守候。
趣事,糗事,不仅这些,也有少年不开心的时候。
他似乎身子不怎么好,经常生病,躺在床上,嘴唇苍白,脸颊却泛着病态的潮红。
还有与人吵架,气的两眼通红,水汪汪的,像是拧一拧泪水都能滋出来。
弄坏了长老后山的园圃被罚连夜补救,夜晚的后山黑漆漆,阴风四起,他一边走一边委屈地哭,却丝毫没察觉,有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跟随了一路。
被狗追,被马蜂咬,被蛇虫惊吓……倒霉的事也不少,吱哇乱叫,鸡飞狗跳。
境主看得认真,贪婪盯着少年的眼睛,嘴巴,鼻子……一点点,拼凑出熟悉的模样。她未曾见过傅潭说,只是看单薄的影像都能想象得出,这该是多么开朗可爱的孩子。
她的……孩子。
境主在看时,洛与书视线也一同投向留影,一帧帧画面在眼前播放,他唇角不知道为何翘起,眸子流露柔和的笑意。
少年愈发长高,挺拔,容貌愈发秀丽,出色。影像里的内容很多,纷乱复杂,有他嬉笑玩闹,也有他病痛难过,境主随着留影观看,好像就陪着少年,一点点看他长大。
最后的最后,是少年低头不知认真在捣鼓什么,眉眼认真,发冠歪歪扭扭也不好好戴,乌发自颊边垂落几缕,衬着绝美的侧颜。
他眨眨眼睛,似乎敏锐察觉了这边的视线,立马转头看过来,却在看到这边时眼睛一亮,咧开了嘴,灿然一笑,唤出一个名字。
影像没有声音,但看得出口型。
他眉眼弯弯,笑着在喊:
“洛与书!”
第118章 他是你什么人
影像已经消失, 境主却攥着水晶小人,迟迟不肯松手。
“绯夜……”她低声呢喃,“你竟然瞒着我……”
她胸口起伏, 几乎咬牙切齿,“你竟瞒我至此……”
洛与书将她反应尽收眼底, 不露声色,也没有多问, 那毕竟是前辈们的事。
很多东西,不需要问太多,只要自己心中有数就够了。
境主深吸两口气, 指尖摩挲着憨态可掬的水晶小人, 心态平和下来, 她浅色瞳仁看向洛与书, 眸光也变得柔和:“他叫什么名字?”
洛与书也轻轻开口;“傅潭说。”
傅潭说。境主在心里默念。
绯夜仙君将他藏得很好,也养的很好,这么多年, 六界竟没有一点关于他的消息。
她把玩着水晶小人, 恋恋不舍:“本座很喜欢这个小人, 你能送给本座吗?”
洛与书没有犹豫;“不能。”
境主撇撇嘴,想来也是不可能,以留影水晶记录下那么多时刻,需要多少年耗费多大的精力,这样用心的东西, 要她她也不舍得给别人。
境主没有强求, 将水晶小人还给了洛与书,她抬了抬下巴,出人意料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如果今天来的不是洛与书, 是其他人,水晶小人里的影像,她也是看不到的。
正巧是洛与书,所以谢谢二字,洛与书值得。
洛与书有些讶异,抬眼看她一眼,将水晶小人好生收了起来。
境主打量着眼前的洛与书,眉毛挑了挑,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他,是你什么人?”
洛与书脸不红心不跳:“师叔。”
师叔?仅此而已?境主可不信。
她哼笑一声,权当笑话听了。
织梦网回到原本的主人手里,轻轻一旋跃到半空中,浅色光线织就光网,倏地笼罩下来,小银铃铛叮铃作响,银色粽子震动,威力比在傅潭说手里时不知大了多少。
“去吧。”境主坐回她的宝座上,银色发丝悬浮在空中,不仔细看,几乎要与织梦网落下的光辉融为一体。
该是她允诺的时候了。她眼眸明亮:“去找回你的记忆,本座帮你。”——
傅潭说醒的时候,睁开眼便看到床头精致瓷瓶里插着的新鲜百合,香气扑鼻,一度让傅潭说以为自己已经身死道消,上了天。
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那花,心里想,天上的花真好闻啊,就是,怎么和他们地上的花味道也差不多呢。
直到眼前接连出现一张两张三张脸,楚赵沈三个人齐齐趴在他床头,和他大眼瞪小眼,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傅潭说没吭声,主要是有点傻眼,第一反应是,这仨年纪轻轻,怎么也上来陪他了?
而楚赵傅三人没吭声,纯粹是没反应过来,不敢相信。
直到双双爆发出一声尖锐爆鸣:“傅鸣玉醒啦!”
紧接着,整个重安宫都骚乱起来。
傅鸣玉没想到自己还能安然无虞重新回到重安宫,还能活下来。他脑子里设想了无数种自己的下场,唯独没敢想象现在这一种。
被最好的朋友,一群重安宫弟子围起来,耳朵里充斥着“傅鸣玉你可算醒了”“你吓死谁了”“师叔呜呜呜呜”各种声音,每个人脸上都是关怀的神色,随着一声“仙君到了”,弟子们又四散开,给绯夜仙君让路。
何止绯夜仙君,玉衡仙君与掌门静华仙君也一同跟了来,察看他的情况,绯夜仙君首当其冲,先行为他诊脉,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便说明傅潭说身体已经好转,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傅潭说愣愣地,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绯夜仙君,他眼睛一眨不眨,几乎酸出了眼泪。
“还好,还好,灵府和经脉已经安稳下来,那些灵草灵药到底还是有用的。”绯夜仙君欣慰地松一口气,转眼又看到傅潭说这副样子,他轻笑一声,摸摸傅潭说脑袋,“怎么了?鸣玉怎么傻了?”
“师,师兄。”傅鸣玉一头扎进绯夜仙君怀里,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没事,我就是,就是觉得自己,太幸福了……”
好多人关心他,重视他,在乎他呀。
他明明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以为自己回不来了。没想到还能再有这样的待遇,和这样多的关怀。
绯夜仙君笑着拍他的背,赶紧安抚:“还以为怎么了呢,好了好了,这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双双吐舌嘲笑他:“欸,你还跟仙君撒娇,我跟我爹都没……”
她话未说完就被赵秋辞捏了一把胳膊强行闭了嘴,她一扭头,她亲爹静华仙君正静静看着她。
沈双双缩了缩脑袋,啥也不敢说了。
掌门咳了一声:“这么多人挤在这里做什么,不够影响人的,去去去,鸣玉已经醒了,你们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话音刚落,围观的弟子们顿时作鸟兽散,只剩下楚赵沈三人还赖着,要不是三位长辈还在,他们早就要扑上去好好看看傅鸣玉,跟傅鸣玉说话了。
毕竟昏迷这么多天,发生太多事了。
玉衡仙君拿着他的折扇笑:“鸣玉醒了就好,你不知道这些天,绯夜寝食难安,可担心坏了。”
傅潭说眨眨眼睛,鼻尖一酸:“鸣玉给师兄添麻烦了。”
绯夜仙君斜睨玉衡仙君一眼:“少在孩子们面前说废话,你若是心疼师兄,不如帮师兄把活都做了。”
玉衡仙君变了脸色,折扇掩面:“哎突然想起来,我们楚河和秋辞良缘还没选好,本座先回去看画像选亲家了,二位师兄,先行一步。”
他挪了两步,又看了一眼静华仙君:“掌门家的小白菜也得上点心,可不是什么猪都能拱的。”
言罢,他又给傅潭说留了一瓶上好的丹药,和蔼地拍了拍傅潭说脑袋,不顾二位师兄不太好的脸色,继而扇着扇子,大步走了。
一旁的沈双双红了脸,暗自嘀咕:“说谁小白菜呢。”
什么良缘?什么选亲?傅潭说只觉得有点蒙,一觉醒来,他似乎已经跟不上这个世界的变化了。
还是绯夜仙君看出他心中所想,解释道:“屠罗刹已和鬼族妖族联手,进击中原,世家损失惨重,仙盟各门派势力也将大变。现在,你们这些孩子也已经到了年纪,许多门派世家,已经预备前来联姻了。”
楚赵沈三个人,再加上傅潭说洛与书,算是五宫处的嫡系,又都没有婚约,显然是联姻的极佳对象。何况现在天下大乱,仙门处境不妙,联姻和结盟也是自保的法子。
傅潭说没想到,睁开眼,大家居然都在议亲了,他一怔,蓦然想起了什么,急道:“洛与书呢?洛与书怎么样了?”
从方才醒来到现在,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提到洛与书呢?
“洛师兄身体并无大碍。”赵秋辞轻叹一口气,“他现在,去无梦之境了。”
“去无梦之境……”傅潭说瞳仁震动。
所以,他是去寻找心魔的真相了,去寻找,他丢失的记忆了?——
无梦之境。
神识在破碎的织网里穿梭,头晕目眩,两侧人影如浮云一般擦肩而过。他看见闹市街头对峙的红衣姑娘和蓝衣少年,第二次入境时果然发生了变化,一切都与绯夜仙君原本的幻境不一样了。
他看见红衣少女穿过鼎沸的人群,奔向蓝白色衣袍的少年,她嘴里神神叨叨,离得近了,才听清,她一直念着“我爱吃金糖柑”。
那分明是……傅潭说与他约好的暗号。
而蓝袍少年听不懂一点,他眉眼冷冽,手中剑毫不客气指向少女,洛与书瞧见他的眉眼,心中一惊,那分明是……少年的他自己。
也就是说,在幻境里,少年的他变成了,少年的师尊。
那红衣的无脸女也就是……傅潭说?
洛与书难掩震惊,他真的没有想到,二次入境,会是这样的局面。
他们确实都进来了,可是,傅潭说变成了姑娘,而洛与书却把一切都忘了。
忘了自己的来处,只当自己,是原本生活在这里的玄衡。
眼看傅鸣玉急的掉眼泪,一边抹眼睛一边哭:“你们为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洛与书瞳仁微动,伸手想替他擦眼泪,然而神识所化的身体穿过傅鸣玉的脸蛋,只能旁观,触不到任何东西。
傅潭说变成了小小的少女,却并不违和,或者说,他的容貌本就明媚,即便化作女身,也是极美的,此时娇小身躯裹在红色的纱裙里,眼圈哭的像兔子一样红。
他不肯放弃,固执地等在那个卖糖葫芦的摊子旁边,妄图复原幻境原本的故事。
毫不意外,少年“玄衡”,也就是洛与书自己,毫不客气将傅鸣玉当成心怀不轨之人当街拿下,那根被咬了一口的糖葫芦滚到地上,沾满了泥土。
洛与书想替他捡起那根糖葫芦,全程目睹傅潭说可怜兮兮守着最后一根等玄衡到来,他咽了好几次口水,一定馋坏了。
俯身弯腰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境地,洛与书一怔,缓缓收回了手。
他远远望向固执的少女,笨蛋,以为完全按照原本的幻境演一次,就能逃出去了吗。
傅鸣玉跟随“玄衡”回了蓬丘,为了逃出幻境,他满心满眼,只有“玄衡”。
他一遍又一遍唤“玄衡”为“洛与书”,希冀着有一日他能想起来,他来自哪里,他是来做什么。
可是“洛与书”无动于衷。
日子如秒针流淌,他旁观傅鸣玉对另一个自己大献殷勤,制造偶遇,刻意接近。
他旁观傅鸣玉从树上掉下来崴了脚,而“自己”刻板迂腐,甚至不愿搭把手;
他也看见傅鸣玉主动要求为“自己”磨墨,沏茶,结果烫了手指,打瞌睡还睡到自己腿上去;
他听见傅鸣玉背着“自己”每一句抱怨,骂骂咧咧说的每一句坏话;
他亦听见,那日大比场上,他于底下比赛,傅鸣玉与玄烨师兄说的那句。
【我喜欢他,非常喜欢。】
【喜欢到,只要想一想,都会让我,自行惭愧,不敢靠近。】
他与“洛与书”说过好多次“我心念你,心悦你”,都是为了逃出幻境所说的假话。
可是这一句,与他人所说,明明是最虚伪的嘴里,却让洛与书听到了不可思议的真心。
因为他看向场上与人比试的“洛与书”的眸光是那样明净,纯净地不掺杂一丝旁的东西。
他的眼神似画笔,认真描摹“洛与书”的轮廓,反反复复,千万遍。
而洛与书的神识此时就站在他的身边,目光锁在他的身上,描摹他的轮廓,反反复复,千万遍。
这一刻,他胸口酸涩,奇怪的感觉蔓延开,似乎是一种酸酸的,名为妒忌的情绪。
妒忌这个虚假的“洛与书”,为什么可以得到,傅潭说不加掩饰,完全袒露的爱意。
而又如此不知好歹,拒绝傅鸣玉的表白和接近。
不识好歹,大多时候,傅鸣玉气急败坏,而“自己”油盐不进。
可是,哪有什么真正的油盐不进,失去记忆的“洛与书”和他有什么两样,佯装冷漠,口是心非,可在傅鸣玉放弃说要离开的时候,还是慌了神。
日复一日的相处和拉扯里,不知道是谁先丢了心。
静谧的小院,凌乱的窗台,洛与书俯身去看桌上散落的纸,白纸黑字,歪歪斜斜,用力地写下一行字:
“我是傅鸣玉,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找回洛与书,赵秋辞,楚轩河,和沈双双。”
他似是怕自己也和他们一样,每日都要写一遍,读一遍,一遍又一遍,堆叠的纸纷乱,一眼扫过去,密密麻麻皆是他们的名字。
他看见少女傅鸣玉夜深人静时难眠的夜和泛红的眼,他一个人爬上屋顶,吹着冷风,看着明月,好半天才揉揉眼睛,小声咕哝一句想家了。
就连这一句抱怨,也无人可诉,只能说给风听。
每日都在提心吊胆,说不准什么时候睁开眼,就忘记自己是谁了。
他一个人在这里,身处异乡异地,一定很惶恐吧。
洛与书站在他的身边,缓缓伸出手,想像从前一般,摸摸他的头,告诉他,别害怕了,他就在旁边呢。
可是发丝穿过掌心,留下一片虚无。
外界短短五日,幻境里数不清的日日夜夜,他都是一个人,这么熬过来的呀。
后来,院子空了,那棵庞大的梧桐树,绿了青,青了黄,黄了空。不知好歹的“洛与书”坐在这里,守着空荡荡的院子,不知道在等谁,但再也没有人回来。
房间内,桌子上,搁置着一盏手工做的花灯。
花灯算不上绝佳的精致,但是十分地用心,鲜亮的油纸已经褪色,破旧。
花灯是小兔子形状的,脆弱的灯纸上,隐隐约约,写着一个字。
傅——
关系好的都知晓,楚轩河母亲过世早,他与父亲不合,极少归家。但他的亲事,牵扯太多利益,他父亲还是想插手谋划一番。
楚轩河不想娶世家的大小姐,也不想娶某某门派的嫡女,他曾经有一门不作数的婚事,姑娘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散修,后来他成了玉衡仙君亲传弟子,身价暴涨,姑娘再也没有找过他。
这个事情他瞒得紧,赵秋辞和沈双双都是现在才知道,沈双双恨铁不成钢;“早说你有心悦之人,成亲这么大的事,如果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那也太痛苦了。”
楚轩河结巴:“额,也不是心悦……”
“行了,别说了。”沈双双堵他的嘴,“你可是重阳宫的亲传弟子,就算不联姻又怎么样,走走走,你带我去见见她。”
就这样,楚轩河被沈双双稀里糊涂拉去看那姑娘了。
剩下傅赵两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傅潭说错觉,一向温和的赵秋辞今日心情似乎不太好,虽然还是对人微笑,但是眉宇之间似乎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阴霾。
傅潭说捧着肉汤:“我昏迷这么长时间,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屠罗刹为什么会和鬼族联手?鬼族不是早就在六界隐没生息了么?”
“你还问我。”赵秋辞点点他的脑袋,“那日辛山一战,明明你才是在场之人,到底有没有鬼族之人与屠罗刹勾结,你不比我清楚?”
傅潭说太阳穴突突直跳:“我半死不活,早就晕过去了,哪里记得。”
赵秋辞叹一口气:“也对,那样强的威力,你晕过去都算命大。”
“整座辛山现在只剩下了脚跟,屠罗刹声称是鬼姬的儿子封灵少主出世,并与屠罗刹联手追杀洛师兄,不过我倒觉得只是屠罗刹一面之词,这个说法存疑。”
鬼姬之子,封灵少主。
每个字,都让傅潭说心肝一颤。
赵秋辞没有发觉,还在继续说:“如果鬼族少主真的和屠罗刹联手,那天还能让你跟洛师兄活着回来?封灵少主出世,碎的却是屠罗刹魔君的阵法,这么看来,更像是那封灵少主保护了你们才对。”
傅潭说冷汗都要下来了,他强颜欢笑:“那,那封灵少主,可曾露过面?从前从未听说过,哪里突然蹦出来的?”
“没有。”赵秋辞耸肩,“都是屠罗刹一面之词啦,那封灵少主什么模样什么架势,谁也没有见过,鬼族那边自己都乱的不行,竟无人听说过有此封灵少主。”
也就是说,目前傅潭说的马甲,掉了,又没有完全掉。
他是鬼姬之子,可他不是什么封灵少主啊,谁冒充的?还是谁又给他胡乱起封号了?
傅潭说心脏砰砰直跳,信息量之大,他需要好好消化一下,赶紧换了话题:“你和楚河,都要准备定亲了?这么着急的吗?”
“不算着急。”赵秋辞坐下来,挨着傅潭说,“姻亲之事,师尊早就提过了,现在只不过拿到明面上来说而已。”
他侧首看一眼傅潭说,傅潭说正捧着碗小口小口喝汤,双目放空,瞧着就呆呆的,不甚聪明。
赵秋辞抬手,撸了一把傅潭说的呆毛:“因着心魔的事,洛师兄前去无梦之境,请境主帮忙,你真的放心?”
傅潭说眸光一怔,莫名在他的话里,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他缓缓转头,看向赵秋辞。赵秋辞也在看着他,笑容依旧温和。
“赵……玄烨师兄?”他浓密的眼睫都在颤抖,问出那个问题,“赵……赵秋辞,你是不是,没有失去那段记忆?”
“失去了。”赵秋辞轻描淡写,“只是又想起来了而已。”
他转向傅潭说,脸色认真:“你不敢告诉洛师兄真相,不就是害怕他知道一切后,不会放过你么?现在他去了,你就一点都不紧张?”
方才美味的汤顿时索然无味,傅潭说再喝不下去,颤巍巍把碗放回了桌上。
既然赵秋辞恢复了幻境中的记忆,也就是说,一切他都已经知晓,傅潭说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傅潭说垂下脑袋,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我害他修为停滞倒退,又怎能阻止他去破自己的心魔。”
即便,那心魔与他有关,很可能就是傅潭说自己。
“怎么会是你害的,与你有什么关系?”赵秋辞蓦然转身,手掌覆上傅潭说肩头,用力一捏,“心魔心魔,他的心魔,是他自己生出来的,是他自己没用,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他神色是这样认真郑重,傅潭说都被吓了一跳,十指捏的他肩膀生疼。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赵秋辞松开手,语气也放缓:“我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要怪自己。那明明,不是你的错,也和你没关系。”
“就算洛师兄有怨,也不能怪到你身上,明白吗?”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赵秋辞是关心他,他匆忙点头应声:“喔,好。”
第119章 我知道你是谁
山下纷乱, 傅潭说在重安宫闭门不出,安心养伤。
旁人眼里,他灵府破损, 经脉具断,是极重极重的伤, 但他们不知道,那伤是傅潭说自己搞出来的, 他已经习惯了,算不得事。
他最难受的,是要花费极大的精力, 去压制初破封印后体内乱窜的鬼气, 那力量游走在他血脉之间, 他必须非常小心非常小心, 才能保证不被人察觉。
好在封印刚刚打开,那力量还很微弱,日后愈渐觉醒, 恐怕就刹不住了。
傅潭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到底有没有暴露, 蓬丘态度待他如常, 从没有人怀疑他与辛山出世的鬼族少主有什么关系。
其实还有一个可能,那便是绯夜仙君……在帮他遮掩瞒着。
可是如果没人知晓他的身份,屠罗刹又怎么会放言辛山出世的是鬼族的少主,那么笃定,是鬼姬的儿子。
仔细想想, 傅潭说与屠罗刹唯一的联系, 便只有澹台无寂,而那日辛山,澹台无寂也碰巧去了的。
虽然不知道他放走洛与书与傅潭说之后做了什么, 但那天,他确实去过。
傅潭说后知后觉,其实他并没有弄明白一件事。
十二道天雷,澹台无寂到底犯了什么错,才被以这种刑罚,残酷折磨而死。
反应过来的傅潭说前去藏书阁翻找青龙观从前的资料。
藏书阁占地极大,数栋塔楼相连接,最高的足有十多层。一般来说,最底下三层的藏书就足够弟子们阅览了,三层往上,便开始需要权限。
傅潭说一路上了七层,身为师叔,这点权限还是有的,再往上,就需要仙君们的钥匙了。
关于青龙观的记载,本就不多,留到现在,更是很少了。
至于青龙观灵胤道长的第一个弟子,更是没什么消息。只有传说他似是残忍的暴政澹台王朝的后裔。
而后来的十二道天雷,对他的处罚,也是一点记载都没有。
寻找无果,傅潭说却找到了另一个信息,是关于他的师父,灵胤道长。
曾有神域预言,灵胤道长半步成仙,是整个仙门最接近飞升的人。但他太厉害,天道为制衡,便降下预言,虽然灵胤道长厉害,但是他的弟子,他的儿女,他的任何血脉子嗣后裔,必将是天降魔头,大凶大恶,为祸一方之辈。
他越厉害,他的后辈便不堪,他越名扬万里,他的后辈越臭名昭著。
他的功德必将被后辈所消磨,他行的善要抵后辈的罪。
这是他命里的劫。
唯一可以避免的法子,便是断子绝孙,孤独一人,孤苦一生,身死道消,不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才可破此劫。
傅潭说猛地合上陈旧的古书,指尖已经在发抖。
遥远的记忆浮上脑海,那时他还是个幼小的孩子,一向要强的母亲却给灵胤道长下跪,灵胤道长头都没有抬,只道:“跟着老夫,也许没什么好下场,这件事,你是知道的。”
然而母亲道:“晚辈知晓,可是,六界之内,只有您能护住他了。”
那时的他尚且年幼懵懵懂懂,母亲要他跪他便跪,要他拜他便拜,时至今日,再回想起那时的情景,傅潭说才明白师父与母亲话里的涵义。
他还想知晓更多,可是七层已是他的极限,他抬头看看越往上越狭窄的书阁,咬咬牙,还是扭头回了来,直接去了正殿寻绯夜仙君。
尽管手里还在工作,一见到傅潭说,绯夜仙君立马放下手里的东西,目光专注到气喘吁吁的傅潭说身上:“做什么去了累成这般,你伤还没有痊愈,不要乱跑,药都吃了没有?当归说你嫌苦不肯好好吃。”
傅潭说举起双手忙道:“哪有哪有,我好好吃了的!”
心里暗自腹诽,当归这人不能处,怎么还跟师兄告状。
绯夜仙君轻笑一声,不与他计较,只道:“说吧,有什么事要师兄帮忙。”
他蛮了解傅潭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傅潭说扭扭捏捏,还是开口:“那个,师兄,我想用一用藏书阁的钥匙。”
绯夜仙君问也没问,下一秒,钥匙就已经送到了傅潭说手里。
傅潭说原本忐忑的心变成了震惊,他眨眨眼,看看手里的钥匙,又看看师兄:“额,师兄,你都不问问我,要钥匙做什么么?”
原本想的托辞全都没有用上,这么轻易就 给他了?
绯夜仙君看向他,伸手将钥匙拿回来,颇为配合重新开口:“哦,那我们鸣玉,跟师兄要书阁钥匙做什么?”
傅潭说:“……找一些久远的资料。”
绯夜仙君继续配合,笑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鸣玉,什么时候也肯到藏书阁看一看,逛一逛了?”
什么啊……师兄绝对是故意的!
傅潭说脸颊红到了耳根:“……师兄你别开我玩笑了!”
绯夜仙君颇为无辜:“不是你要师兄问的么,师兄问了,你倒还不乐意了。”
笑归笑,绯夜仙君还是将钥匙给了他:“去吧,楼上书太多,小心些,注意安全。”
“如果找不到,再与师兄说,师兄来想办法。”
傅潭说感动死了:“谢谢师兄!”
拿到钥匙,傅潭说几乎是马不停蹄上了八层,在浩如烟海的藏书阁里,翻找澹台王朝的记载。
人间王朝更迭,胜利者书写历史,焚烧过往,掩埋真相,许多东西已经无法考据,但是还好,蓬丘的藏书阁里,记载着和历史最为相近,没有被更改被破坏过的真相。
这些历史的权限级别非常高,只有仙君首肯后才能来此阅览,为的就是防止被恶意篡改。
澹台王朝,由少数民族澹台氏建立,只存在短短的二世,前后不过百余年,两位皇帝都非常残暴,骄奢淫逸,鱼肉百姓。
但是,翻遍澹台皇室整个族谱,也没找到有叫澹台无寂的人。
傅潭说挠挠脑袋,难道是澹台无寂改名字了?之前他不叫澹台无寂?
毫无线索。
踌躇之际,傅潭说猛然想起来,师父是在极寒之地,终年飘雪的地方,将澹台无寂捡回来的。
他便又翻找关于极寒之地的记录。
极寒之地非常非常广阔,生活着很多种族,不止是谁的领地。记载里,人妖魔仙在那边都有领土,也生活着很多古老的种族,是繁杂又神秘的一块领地。
傅潭说翻着书,仔细阅读,柔和的烛火光,温柔地打在他的脸上。
————
魔宫。
澹台无寂两臂交叉为枕,垫在脑袋后面,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躺在树上。
茂密的枝叶随风而动,细碎的阳光透过层叠的叶子,光点斑驳在他脸上。
远处潺宿不知道在叽叽喳喳和尊上说些什么,或许是在说搬迁的事宜,他们的势力已经踏入中原,正在为魔君尊上选一块极佳的风水宝地建立魔宫。
他们将不再龟缩在这西玄之地,日后的目标,是整个六界,四海八荒。
他们也不需要隐瞒身份,苟且偷生,他们每一个人,都要光明正大活在这世上。
澹台无寂翻了个身,吐掉了嘴里的狗尾巴草。不知道为什么,恍惚间,他又想起了一些很久远很久远的东西。
曾经,澹台这个姓氏,是代表王族的高贵的存在。
他的父亲是先帝最小的弟弟,骁勇善战,是威风凛凛的北候王,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可是后来,残暴的皇帝看上他的母亲,害死他的父亲,将他母亲掳入后宫。而他,堂堂世子,竟然成了来路不明的野种。
皇帝厌恶他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长相,于是他的脸上便多了一道疤。
那道疤横亘他整张面孔,砍断他的鼻梁,只差毫厘,几乎瞎了他的眼睛。
昔日英俊少年,成了旁人眼里避之不及的丑八怪。
后来,他被挑断手筋脚筋,抛弃于极寒之地,秃鹫啃食他的血肉,他全身没有一块好肉。
但是他没有死。
天不要他死。
或许说,他这样,预言里的天生坏种,就是不容易死。
他艰难在雪地里生存,冰面下的鱼,雪窝里的兔,还有大型野兽埋起来的储备粮,死去多时的麋鹿野猪,他都吃过,冻得邦邦硬,连冰带肉生吃的。
咬在嘴里是咯吱咯吱的冰沙声,冰棱划破口腔内壁,满嘴血腥味一起咽了,根本尝不出来,到底是谁的血。
后来他不慎坠入冰河,被冲进旋涡,湖水冰冷,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看见远方燃着灯火的船只。
那船是木头的,是附近捕鱼的船只,他拼尽全部的力气游过去,冻僵的手指紧紧抓住船只上的渔网,试图顺着渔网爬上去,向渔民求救。
可是这个时候,他在渔民口中,听闻来自远方的消息。
皇帝喜得麟儿,举国同庆。
澹台无寂僵住,那些熟悉的名字因为太久没听过而变得陌生,以至于他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原来曾经还是个人。
还是个姓氏澹台的人。
他的母亲,被封为贵妃,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一出生就将被封为太子,继承皇位。
太子殿下,众星捧月,父亲纵溺,母亲疼爱,享尽荣华富贵。
而他……躺在雪地里,浸在冰湖中,茹毛饮血,苟延残喘,与野兽又有何异?
此刻他僵持在这里,不知道要不要再往上爬,绝望地要死的时候,他突然回忆起,自己也曾被众星捧月过。
彼时的他是王府最受宠爱的世子,骑在威武的父亲的脖子上,母亲温婉美丽,柔声嗔责父亲:“王爷,你就惯着他吧!快放下来,小心摔着。”
那美好的时间太短暂,短短几年,在他漫长的生命里,短的像飞逝的烟花,他都快忘了。
一滴血泪自他眼角缓缓落下,落到洁白无瑕的雪上,落进泛起波澜的冰湖中,宛若茫茫冬天,被雪覆盖的枝头,悄然绽放的一朵梅花。
他缓缓闭上眼睛,松开手,任由躯体,坠入寒冷冰河。
……
“师父,师父我有错吗?”
“我杀了他们,我有错吗?”
他觉得自己没错,畅快淋漓手刃仇人之时,等待他的却是十二道天雷,每一道都在细数他的罪过。
后来,老头也死了,他亲眼送走的。
生生死死浮浮沉沉,从风光无限的世子皇孙到被遗弃的囚徒困顿,再成为青龙观的天才弟子,最后坠入深渊魔境,成为魔君手里的利刃,他活的时间太长了。
他以为,老头留下的那个蠢蛋师弟,会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
但是现在,连小师弟,也要跟他划清界限了。
“无寂,你怎么还在树上?睡着了?快起来,走了走了。”
潺宿远远唤他。
澹台无寂起身,低低应了一声,伸了个懒腰,跃下了枝头。
不会划清界限的。心底有一道声音,这样对他说。
等把他拉下来,你们就是一家人了——
傅潭说自藏书阁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脚步有些虚浮,走起来像踩在棉花上。
沈双双来找他,迫不及待上来就拉着傅潭说分享八卦:“我见到楚河那位意中人了,妈耶,她现在拜入眉雁山了,眉雁山你知道吧,洛师兄他外祖家。”
傅潭说:“那……”
“虽然人不如本小姐好看吧,那也是貌美如花,虽然资质不算上乘,但勤奋努力,修为还是很厉害的,就是家世上不如楚河,不过也无伤大雅。”
傅潭说:“人……”
“你没见楚河扭捏的,说句话都不肯,还说什么上一次说话已经是好几年前了,我的天哪,不说话怎么促进感情,我真服啦……”
沈双双喋喋不休,回头便看见傅潭说正用幽怨的眼神看着她:“大小姐,您能让我说句话吗。”
简直插不上嘴啊。
沈双双干笑几声:“不好意思,有点着急了。”
主要是这些事她也没地方说,只能找八卦的小伙伴傅潭说了。
“你想说什么?”
傅潭说愤愤:“你一打岔,我都忘了。”
“你还管人间楚河呢,你自己的事怎么不上心?怎么,难道你未来的夫婿,也要你爹掌门大人给你挑?”
“无所谓啦。”沈双双一屁股坐下来,说的口干舌燥,自己给自己倒水喝,“我爹不会害我,肯定会给我挑家世相当人品不错的了,我爹是蓬丘掌门,反正我受不了委屈。”
“哟呵。”傅潭说大为震惊,“你变了,你真变了,你之前自己偷摸谈情说爱的时候,还是喊着真爱无罪自由至上当口号的。”
沈双双白了他一眼:“人都是会长大懂事的好吧,以前的事就莫要再提了。”
她捋了捋自己的小辫子,“夫妻嘛,不是真爱也没关系,相敬如宾,合适就好。你看我娘,非要嫁给我爹,他俩倒是真爱,可是一个早死,一点福没享上,一个守寡,只有我这个不成器的闺女。我娘要是还在,现在就是威风凛凛的掌门夫人了,说不准还能给我爹再生几个。”
傅潭说眨眨眼睛,这话说得真诚,双双从不避讳自己去世的母亲。
“反正就是,嫁谁都行,就是不能嫁楚河他爹那样的,门不当户不对,又没有爱,早晚要受委屈。”
楚河的母亲曾经是个无名散修,没什么背景,嫁与楚家家主算是高嫁,后来死于难产,似乎就和他爹脱不了干系。因此楚轩河自小与父亲关系不好,和楚家唯一有联系的就是他祖父。
说来好笑的是,他们好朋友四个人,竟只有赵秋辞一个人称得上父母双全家庭和睦,他们三个多多少少有些不圆满。
傅潭说失笑一声,还真是,不过楚河和双双好歹还有父亲,他连父亲也没有。
他好奇地问:“那你,你知不知道,洛与书要选什么样的新娘?”
“洛师兄?”沈双双凝眉,认真想了想,“我爹好像没有说,绯夜仙君也没说,洛师兄毕竟是未来的一宫之主,娶妻肯定要慎重些。”
未来仙君的新娘,这含金量也太大了。不过仙君这个位置不好坐,大多都选择不结亲,现任的五位仙君里,只有掌门大人是结亲了的,其他都单着。
“好了,天色不早啦,我回去了。”沈双双摸摸傅潭说的脑袋,“你好好养病啊,我爹怕我影响你休养,都不让我来烦你,我可无聊死了。”
“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再去上次没看成的花朝节吧。”
上次去皇城,花朝节都没赶上,这个遗憾,双双惦记了好久。
傅潭说扬起笑脸,应声:“好。”
沈双双走后,傅潭说拿出了封灵阁的铁牌,他察觉到铁牌在动,但双双在场,他不好拿出来。
但是和往常不一样,铁牌里,并没有任何封灵阁众人的声音。傅潭说有些迷惑,他翻来覆去把玩着铁牌,试图与灵壹说话,然而并没有任何回音。
他正疑惑不解时,灵牌终于响动,覆满花纹的表面消失,被一层密密麻麻的符文代替。
傅潭说一眼扫过去,心神一震。
那不是普通的符文,那是古老的鬼族的文字,迄今为止,已经非常少见,基本上没人用了。
他匆忙抄起笔墨,在纸上临摹下来,看着那歪歪扭扭的符号,他皱着眉,以自己不多的储备和本能翻译。
“我,知道,你,是谁……”
“姬,月,潭。”
傅潭说手一颤,墨水溅到白纸上,晕开一团漆黑。
姬月潭,那是只有他母亲才知道的名字。
傅是随父姓,姬月是他母亲的姓氏,母亲姬月湘是姬月氏嫡系唯一的女儿,他便也成了如今姬月氏嫡系唯一的后人。
他心脏砰砰直跳,起身将自己房间内门窗全都关紧,又觉得不保险,索性设下一个禁制,完全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做完这一切,他才坐下来,止不住地发抖。这个人知道的太多了,想必已经将他调查清楚了,不是封灵阁,他既然弄得到封灵阁的铁牌,那灵壹他们,恐怕已经危险了。
傅潭说再沉不住气,他捏着铁牌,声线颤抖:“你是谁?”
“你好呀。”铁牌内传来男子的轻笑,“你可以叫我,惊寒。”
鹤惊寒。
魔君?!
傅潭说难以言喻自己此时的震惊,他没有想到,第一次直面这个从未谋面的仇人,居然是这种方式。
虽然他与鹤惊寒本人并没有任何仇恨,但是介于上一辈的恩怨,鹤惊寒对他,对封灵阁,对整个鬼族,都抱着莫大的恶意。称之为仇人也不为过。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你想要做什么?”
他做过最坏的打算,莫过于被揭穿身份,赶出蓬丘。
可是他自这里长大,这里有他所有珍视的师长亲友,他当然不甘心。
鹤惊寒又轻笑一声:“我想,我们有必要见一面,好好谈谈。”
傅潭说咬牙:“有什么可谈的?我母亲与你父亲不和时,我尚且年幼,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算迁怒我们,这些年针对打压封灵阁还不够吗?”
“鬼族式微至此,我隐姓埋名,无人知晓,封灵阁也没落下去,如今的鬼族已经对你构不成威胁,你还想怎么样?”
面对傅潭说的诘问,鹤惊寒似乎并不在意,他语气轻飘飘的,听不出来是惊讶还是嘲讽:“你真的好天真呀。”
他似乎并不想隔着一块铁牌与傅潭说闲扯,直接道:“如果你不想身份败露的话,现在就来上陵城,有些事情,我们还是面谈比较好。”
威胁到他头上来了,想必已经是早有准备。傅潭说冷笑一声:“我就那么听话任你摆布吗?”
“你要告发,便告发吧,我身份败露是迟早的事,你现在就去,我不介意。”
对于傅潭说的反应,鹤惊寒似乎早有所料,他漫不经心:“你不想见见,你的母亲吗?”
“你说什么?”
傅潭说倏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力度之大,桌子直接被撞歪了。
“你不想知道你母亲的下落吗?据我所知,直到现在,你都没有找到她的遗体吧?”
鬼姬自无罪之巅坠入深渊,可是从没有人在崖底找到她的遗体。
鬼姬尸体的去处,始终是个谜。
鹤惊寒拿捏地很准,傅潭说可以不在乎自己,但是他不能不在乎他的母亲。
鹤惊寒笑一声,又抛下一击:“以及,你的封灵阁,你也不管不问了吗?”
“他们,现在可都在我手里哦。”
傅潭说眸色渐深,一点点冷静下来:“你想要,什么东西。”
鹤惊寒没有回答,笑眯眯丢下一句:“上陵城蒲杏楼,不见不散。”
铁牌倏地失去所有光芒,安静了下去。
傅潭说静静坐着,冷汗已经将后背濡湿了。
自他选择冲破封印,借用鬼神之力时,他就已经知道,未来的路不会太好走。因为从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仅仅是蓬丘的废物小师叔。
他亦是,鬼族的少主,姬月潭。
但是他没想到,身份败露,与他对峙的第一个人,不是仙门,居然是魔族。
他深吸一口气,皮肤之下的经脉隐隐作痛,或许受他情绪影响,难以压抑的鬼神之力涌动。
他缓缓起身,写下一张小纸条留给绯夜仙君,事已至此,尽管知道前路是荆棘或末路,但这一趟,他是非去不可了——
无梦之境。
久远的记忆被唤醒,虚无的“玄衡”,真正的洛与书,在这一刻,神识合二为一。
想起来了吧,你都想起来了吧。
那声音回荡在脑海里,萦绕耳畔。
他的心魔重新出现,她披着红色的斗篷,这一次,终于露出了脸。
洛与书并不意外,那是……傅鸣玉的脸。
原来他的心魔,就是女儿身的傅潭说。
“你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了。”
心魔勾着唇笑,即便是同一张脸,那也是和傅鸣玉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傅鸣玉从不会笑的这样魅惑勾人。
因为傅潭说容貌虽明艳,可人有点傻,天真,也透着笨拙。
“也知道我是谁了。”
心魔歪歪脑袋,俏皮道:“你打算,怎么办呢?杀掉我吗?”
蓬丘不乏许多和洛与书一样,曾经走火入魔,生出梦魇心魔的前辈,修为停滞不前,甚至倒退。
不再受心魔所左右的方法,无非就是那几个。
直面它,然后抹杀它。这也就意味着,他要放弃心魔所代表的的东西。
爱恨嗔痴,执念恶意,不过尔尔。
大道为先,弃便弃了。
心魔婉转可怜,抬手去勾洛与书的衣服:“你也要,和他们一样,杀掉我吗?”
“不。”洛与书后退一步,勾起一个浅薄的笑,“我要,谢谢你。”
你是我的心生出的,所以,我知晓你生出的意义。
我不会再受你左右,相反的,我会来控制你。
暗红色的水流拔地而起,宛如丝滑的绳索绸带,卷上心魔的四肢。心魔在这一刻失去行动能力,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你要做什么?你真的要杀掉我?你怎么舍得——”
暗红色的线纠缠上她的身体,斗篷滑落,嵌进肌肤,洛与书面无表情,指尖勾动丝线。
心魔蓦然笑了起来,她恶狠狠看着洛与书:“你杀我有什么用?你去杀他啊,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不可能被消灭的!你有本事,就去杀了他!”
红色潮水涌上来,淹没心魔的身体,要将她拖进浪里。
洛与书神色平淡:“那就,不劳您费心了。”
心魔不甘而嘶哑的叫吼随着漫天的红黑色一同散去,一切归于平静。
洛与书慢慢睁开眼睛,和从前不一样的是,眸子里似乎多了些什么东西。
他起身,抚平衣角的褶皱,心情没由得放松了下来。他弯弯唇角,该回去了。
傅某人这个时候,也该醒了吧。
第120章 小师叔不见了!……
洛与书离开的时候, 境主竟然亲自出来送他。
境主余光一直在看他,左看看右看看,洛与书也没办法装作视而不见, 开口询问:“弟子可有何不妥之处?”
“没有。”境主摇头,“就是感觉, 好像和你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呢,好像也说不上来。
唔, 好像就是,变得稍微那么有一点温度了。
“你找回你的记忆了?”境主问。
“嗯。”洛与书微笑点头,拱手道谢, “多谢境主出手相助。”
境主摆摆手:“不必谢我, 人情是你师尊欠的, 本座会找他要的。”
她犹豫了一下, 还是问出口:“你的师叔,他现在,在蓬丘, 过得还好吧?”
既然是洛与书的师叔, 也就是说, 和绯夜仙君是平辈的。这真的很出乎境主意料,她真的想象不出来鬼姬的儿子和绯夜同辈是多么滑稽的场面。
她是不是都能跟着占绯夜便宜,让他叫一声姑姑了?
当然这些话她也就心里想想暗爽一下,绝对不会跟洛与书说。
洛与书抿唇,回道:“师叔在蓬丘还好, 师尊袒护他, 凡事皆有人撑腰。”
至于什么性子顽劣,爱闯祸麻烦精之类的,洛与书完全不想与外人细说。
“那就好, 绯夜不会亏待他。”她垂下头,低声呢喃,“鸣玉是个好孩子……”
她声音很小,恍若自言自语,然而,敏锐的洛与书挑了挑眉。
方才境主问他师叔姓名,他只道是叫傅潭说,可没有说过他的小字,是叫鸣玉。
看来境主早就知晓了。
二人往外走,来的时候是女童带他进来的,出去的时候,是境主亲自送他出屏障。
外面是茫茫雪原,大风裹挟着雪粒,打在脸上,又硬又疼。
“我这地方,已经许久许久,不曾有你们仙门的人来过了。”
无梦之境不属于六界中的任何一界,境主遥望着她的领地,呼一口气。
“上次来的人,还是……嗯,很久很久之前,似乎有个很出名的道长,叫灵胤。”
灵胤道长?洛与书皱了皱眉。那不就是,傅潭说的师父么?
眼前那一片巨大的冰湖也被白雪覆盖,几乎和陆地融为一体,一个不小心,便可能踩上冰面。冰面厚实还好,若是遇到脆弱处,便就要活活掉下去。
境主随意指了指湖面:“呐,就是这里,他从这里捞出来一个人,就带走了。从那之后,这里就没来过第二个仙门的人了。”
时隔多年,也不知道那人还活着没有。不过,在冰湖之下被啃咬成那样,几乎只剩一具骨架,却又顽强活了下来,撑到灵胤道长经过救走他,想来他命是真硬,应该轻易死不了。
洛与书敏锐抓住关键信息:“灵胤道长,带走的人?是一个男人?”
“一个男孩。”境主耸耸肩,她这辈子太漫长,见过太多东西了,那些没什么用的琐事本该忘了的,但那个毁了容,只剩残破之躯的男孩,却是让她记忆犹新。
湖下的鱼虾怪物吸食他的血肉身躯,森森白骨直接裸露在空气里,若不是口鼻还有一口气,哪里还像个人。
“一个毁了容的,被驱逐和抛弃的男孩。”
“我曾告诉过他,不要跟灵胤那老头走。”境主轻笑一声,伸了个懒腰,“那老头身负诅咒,跟他走,没什么好下场的。”
可是,那时候少年伤痕累累,却是笑着问她:娘娘,难道我,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
他濒临死亡边际,灵胤道长肯收留他,已是他的荣幸。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等死吗?
他说,境主娘娘,我想活下去。
他双眼被泡成血红色,近乎失明,瞳仁里唯一的那点光,就是想要活下去的希冀。
和活下去比起来,日后的诅咒,报应,又算什么呢。日后的事,日后再说了。
洛与书喉头一紧,莫名有一种不安的预感:“诅咒?”
“嗯,你们仙门之人,都没听说过吗,喔,或许年代太长了,你们也许都不知晓。”
境主掰着手指头数,“那个诅咒,他的儿女,弟子,后人,凡是承他衣钵,继他血脉着,皆是大凶大恶,不得好死之辈。”
“什么?”洛与书不可思议,恍若当头一棒,让他神色恍惚。
境主还在继续说道;“他年轻时太厉害了,毫无破绽,上天制约不了,不许这样的人存在,便要他孤苦无依,痛苦一生。他多风光,他的后代便有多落魄,这便是制衡之道,天谴。”
说来也是荒谬,从前只知,穷凶极恶之人会遭天谴,可做尽善事还遭天谴的人,这还是第一个。
洛与书只听着,后背已经起了一层冷汗,他指尖止不住颤抖,被他狠狠攥进手心里,浑身被怪异的气场包围,给他一种不祥的预感。
说到这里,境主又想起冰湖里捞上来的半死不活的男孩,感慨一句:“如果不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时机,恐怕没人会跟他走,当他的徒弟吧。”
她话音刚落,身侧洛与书已经不见了踪影。
“欸?”
境主抬首去看,只见洛与书御剑而去,几乎与剑合二为一,化作了一道剑光,飞快划过天际——
“仙君,仙君,小师叔不见了!小师叔不见了!”
“什么?”绯夜仙君蓦然起身。
当归慌慌张张,手里举着傅潭说留下的信函:“不过师叔留了下了这个,想来应该是他自己偷偷走的。”
“仙君,信函打不开,上面写了留给您的,应当是只有您能打开。”
绯夜仙君接过信函,上面醒目的几个字“师兄亲启”。
绯夜仙君心中咯噔一下,似有所感,挥退众人,拆开信函,一行行扫过去,他脸色沉下来,拿信的指尖都在颤抖。
“噗——”,火花崩起,一封信函瞬时烧成灰烬,除了绯夜仙君,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看到上面的内容。
他缓缓抬头,一向温和的面容透出锋利的冷硬,不容置喙:“去禀告掌门,带人,去上陵城。”——
上陵城。
自霍家攻入妖域,成为仙门的罪人,便已经与屠罗刹联手,叛出六大世家。
上陵城城门紧闭,随处可见屠罗刹的人,许是魔君提前打过招呼,傅潭说一路入城竟还算顺利。
霍家不知得了什么机缘,攻入妖王老巢,这是一步险棋,宿敌紫凰一族覆灭,左右为邻的宋氏和祁氏也都深受打击,自此南洲之地,霍家说一不二。
只是现在看屠罗刹的架势,恐怕霍家还是过于心急,给他人做了刀。
傅潭说进了城,简直像是两个世界。城外尸横遍野,硝烟不断,城内却还算安稳,毕竟有霍家守城,外面再乱也乱不到这里来。
傅潭说穿过闹市街头,寻找鹤惊寒所说的蒲杏楼,这似乎是一座花酒楼,但是未免太过冷清,没什么客人。
酒楼门口,玄衣男人负手而立,似是等候良久。
傅潭说咬着牙,心情复杂:“澹台无寂。”
如果不是澹台无寂,他们也不会在辛山被逼到绝境,他和洛与书,也就不会遭遇之后的一切了。
他现在,也就不会被鹤惊寒发现身份了。
说不恨他,那是假的。他到底还是更偏向鹤惊寒一些。
看到他,澹台无寂不算惊讶,做了个手势引他上楼:“尊上有请。”
傅潭说不再理他,抬脚上楼,临行之际又被澹台无寂叫住:“小玉。”
傅潭说微微顿足。
澹台无寂缓缓问出口:“你的身份……其实师父早就知道么?”
傅潭说言简意赅:“知道。”
不仅知道,还是师父帮忙隐瞒的。
他知晓鬼姬的恶行,但是并没有迁怒到年幼的傅潭说身上,仍然收下了他。
澹台无寂沉默良久,才重新开口:“青龙剑,你现在应该已经用不了了吧。”
傅潭说心尖一颤:“你怎么知道?”
“你已撞破封印,血脉已不再纯粹,青龙剑自然不会再认得你了。”澹台无寂捻了捻指尖,“不如,你把它还给我罢。”
傅潭说瞬间火气上涌,言辞尖锐:“还给你?我如今这般,到底拜谁所赐?我配不得青龙剑,你一个魔修,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去?”
“你揭穿我的身份,是想要回青龙剑?你做梦。我是用不得青龙剑,但我更不会把它还给你。”傅潭说气的胸口发疼,他双眸泛红,指尖都在发抖,“你是师父亲自驱逐出师门的,我毁了它都不会让它落到你手里!”
“你如今这般,是拜我所赐吗?”
傅潭说恼羞成怒,咄咄逼人,澹台无寂却没有生气。他只是静静凝视着傅潭说,面目沉静,一双眼睛晦涩不明,包含了许多情绪。
“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如此这般,跟我,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因为你本来就是这样的。”
澹台无寂神色悲凉。
“你天生如此,怪得了谁呢?青龙剑在你手里,本就是一个错误。”
“滚。”
傅潭说不再理会他,愤愤抬脚很快上了楼。
徒留澹台无寂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神情落寞。
傅鸣玉,我给过你机会了。
毕竟,人不能太贪心。
你不能既要都要啊。
…………
傅潭说上了楼,都不需要找房间推开门,一上去,他便见到了久等他的那个人。
他一身熟悉的紫色华服,三千青丝似是懒得打理,随便用一根紫色绸带绑了起来,身形高大,与傅潭说记忆里,某个头戴抹额,开朗阳光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傅潭说神色恍惚,他就是,鹤君山的儿子么。
如果没有幻境,他大抵这辈子都不会认识鹤君山。
傅潭说眼前又浮现意气风发的少年鹤君山。
双眸泛红低声喃喃“她怎么能不要我呢”的鹤君山,大义凛然说“我帮你勾引他”的鹤君山,以及,他也算唤了一声舅父的鹤君山……
至少在傅潭说眼里,在他们相处的那些天,少年鹤君山是个很好的人。
尽管那时鹤君山对于自己娶了别的女人生下孩子这件事多么不可置信,都不可否认,现在他的儿子,鹤惊寒,就站在傅潭说面前。
听闻他的动静,鹤惊寒才缓缓转身,四目相接,彼此的样子落入彼此眼帘之中,不约而同的,二人竟然都愣怔了一下。
傅潭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魔君,和传言里穷凶极恶的形象极为不同,他很英俊,一双眼睛像极了鹤君山,近乎一模一样,鼻梁高挺,唇红齿白,颇为清秀。身为魔君,身上却没有沾染任何血腥之气,英气与明艳两种气质在他身上得到很好的融合。
而鹤惊寒看到傅潭说,又何尝不震惊。
他盯着眼前的少年,在他这张绝色的面容上,看到了昔日鬼姬的影子。
太像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可不知为何,有一种恍惚的命定之感。
仿佛他们早就认识,仿佛他们早就该相见。
鹤惊寒率先收起视线,恢复素日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勾起唇角;“久仰。”
傅潭说咽下一口气:“久仰。”
他不绕弯子,直言:“我依你所言,只身来到这里,你可以,放过封灵阁了吗?”
灵壹,灵贰……他的属下们,落到鹤惊寒手里,不知道还能不能留下一条命。思及至此,傅潭说握紧了拳,他已经不再惧怕所谓的身份败露了,他也不是从前那个只需要别人保护的傅潭说了。
这是他今天敢一个人前来的原因。
如果鹤惊寒要动手,他会让他知道,鬼族少主,也不是好惹的。
不曾想,鹤惊寒歪歪脑袋:“我并没 有动他们呀,他们现在,应该在封灵阁好好待着呢吧。”
"什么?"傅潭说皱起了眉,不敢相信,“你明明用了封灵阁的灵牌,我也联系不上他们,你怎么可能……”
傅潭说蓦然顿住,瞪大了眼睛。
他没有联系上封灵阁,相隔太远,他无法求证,真的以为封灵阁落入了屠罗刹手里。可是如果,鹤惊寒只是在灵牌上动了手脚呢?
傅潭说后知后觉自己被骗了,可是,另一种疑惑席卷上心头。
“你骗我?”他盯着眼前的鹤惊寒,头皮发麻,诧异道,“可是,你为什么,能使用我们封灵阁的灵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