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穷途末路

    沉皑匆匆换了衣服, 打算现在赶过去。

    “我也去。”时咎说。

    沉皑:“嗯。”

    并肩行走的两个人之间,氛围有些微妙。

    广场的夜晚被警车照得一片蓝一片红,紧急隔离带从文明中心的大门处拉了过来, 把公民都隔离在外。很多人都在现场清理,人员繁多, 地上铺了三床白色帷幕,露出的一点缝隙只能看见里面焦黑一片。

    有几个公民情绪激动, 季水风在同他们说话,不多时, 来了几个人将公民们带走送他们去做心理辅导。

    沉皑过去的时候季山月就坐在一辆警车的台阶上, 见到沉皑, 不爽地瞪他一眼,说道:“怎么来这么晚, 刚刚给你打电话, 这哥仨还烧着呢,好家伙那大火焚身的我也不敢靠近, 结果最后还是我几枪崩了。你说这是不是有毛病, 那么多死法, 发病了尽挑广场自焚干啥啊?”

    季山月对这件事颇有微词。也是巧,时隔这么久,他因为冲动误揍时咎一顿被停职后,今日终于得到了各方批条回归职位, 还在安全管理中心办理手续呢, 就听到楼下的大叫, 还闻到了奇怪的烧焦味道,往窗外一看,就知道不妙了。

    不远处走过来的季水风听到他的话, 对他呵斥道:“不要乱说话!”

    虚疑病在公民之间的传染性被大大减弱,感染者已经没有前段时间那么多了,甚至几乎是恢复了正常生活。如果有人察觉到自己不对劲,是可以联系医院通过特别通道,在医院特别处理区尝试治疗的,但同时三个人一起选择在这儿自焚,就像约定好了一样。

    沉皑看了一眼地上被白布挡住的三具尸体,淡声问:“他们的情况都查清楚了?”

    “废话,这不得查清楚啊!”季山月大大咧咧接道,“这三个人……”

    他依次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三个。

    “就是我们安全管理中心的,但是只是最普通的安保级别的人,前两个月一直在负责集中隔离的运输工作,工作履历也很正常,完成运输后他们也在隔离,按理说这也快过三十天潜伏期了……不会是什么示威吧?”季山月怪叫。

    季水风拍了拍他的肩:“是发病症状,刚刚那边目击者我问过了,他们在自焚前已经有疯癫行为了,是一个人点火,后面两个过了一会儿才过来的。”

    沉皑走到三具尸体旁,拿麻醉枪托挑起白布看了一眼,三个人都是精准的额心中枪。

    季山月转了个头在旁边说:“没烧多久,我击毙的。”

    时咎凑过去看,他“咦”了一声。

    沉皑眼神看向他。

    时咎指着躺在最边缘的人说:“这个人我记得,就是我被抓去隔离那天,朝我开枪的那个。”接着他的手指移到中间这个人,“他我也记得,当时他俩在一起,中间这个人抓我,另一个开枪,我被击中掉下来后,他俩把我抬到车上。”

    沉皑皱眉,拿开枪,白布再次盖下去。

    时咎记得那个人好像脾气挺冲,最开始和那个带婴儿的男人起了冲突,后来又气势汹汹找自己麻烦,或许不能算是麻烦,也只是他们职责的一部分,但他被射击和最后扔在车上却是不被理解的行为,如果当时不是何为,那个伤口绝对不会就这么轻而易举好了,换做一个普通公民,流血死、破伤风死、感染死都是有可能的。

    时咎跟着沉皑走回警车后面,听到季山月疑惑地小声说:“嘿我搞不懂了,不是已经控制住了吗?怎么还有人发病,一来来三个,这回不刀人,直接改集体自焚了。”

    时咎看向地上躺着的三具尸体,耳边的忙碌一直没停,他转头去看文明中心外面,竖了警戒线以外的地方并没有公民靠近这里,他们路过也只是路过,看见警戒线便不往这边走了,连围观也没有。

    但……这种隐隐不安的感觉是什么?不安到周围的声音像被蒙了层雾,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边流动,他看不到,只是不安。

    忽然,他的肩膀被拍了拍,他一下从那种情绪里清醒过来,所有吵闹立刻回笼,从主观感受里回到了客观世界,他抬头对上了沉皑的眼睛,听到他问:“没事吗?叫你不答应。”

    时咎迅速打哈哈,摇头说:“没事。”

    “嗯。”沉皑转身跟那边的姐弟说,“我先送他回去,有消息再给我打电话。”

    季水风:“好。”

    季山月疑惑,他一拍大腿怒道:“好什么好?这小崽子用得着你送?半路上真遇到什么,他别把人家骗晕了哦。”

    时咎根本不理他。

    这天晚上发生的事已经够奇怪了,暂且当做虚疑病甩尾还要感染几个人,那后面发生的事使文明中心再度陷入混乱。

    起源实验室大楼三楼拉着警戒条,原本安排在三楼的进化全部临时挪到了二楼。三楼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里,没过多久,沉皑从楼上下来了。

    “沉先生,打伤人的感染者已经抓获了,被我们控制在他发病的那个实验室里。”有人过来对沉皑说。

    “嗯。”沉皑点头,“另一个受伤的人怎么样?”

    “打了医院电话了,应该马上就到。”

    “好。”

    实验室里有人在扯着嗓子大喊,但是嘴里似乎被堵了东西,那声音便成了一声声的闷哼。走廊的人清理血迹后纷纷离开,沉皑走到感染者被关的实验室打开门,里面的场景显露出来。

    好些设备被翻打在地上,桌子椅子都偏离了该在的位置,还有玻璃碎屑洒了一地,一片狼狈景象。肇事者被绑在椅子上,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呜咽,眼睛通红,生理性眼泪流满整张脸。

    这张脸有些脸熟,但沉皑记不清是谁。他淡淡看了一眼便转身准备关门离开,刚一转身,就撞上了听闻消息同样过来找他的时咎,时咎问他:“怎么回事?”

    沉皑用头示意了一下里面。

    于是时咎探头进去看了一眼,一看便愣住了,他没忍住:“江遂?”

    江遂被绑着,神志不清,总听到有人叫他,但那声音传到耳朵里逐渐变成了女巫的尖锐笑声,盯着他的眼睛也幻化成一个巨物形象,伸出手要掐死他一般,于是他恐惧地挣扎大喊,却怎么也动不了,只能在原地大哭,哭了两声觉得等死不如杀死女巫,哭声又变成了怒吼。

    不过那些声音被挡住了,在外人耳里全是一致的疯狂。

    时咎后退了两步,一下摔上门。

    他眉头紧锁,他在来之前是听说了是起源实验室的操作员,但他没想到是江遂,而且这个病毒已经平复了一些日子,怎么忽然间又开始复发,是依然有病毒携带者在到处游离吗?

    沉皑见状,问他:“你认识?”他指了指房间的门。

    时咎说:“算不上认识,有过接触。”

    “哦。”

    沉皑转身对旁边的人说:“多注意一下那个受伤的人。”

    旁边的人立刻回答:“好!”

    与此同时,安全管理中心防守严密的档案室,此时一群人正围着一个胸口剧烈起伏的人,那个人头发凌乱,眼神涣散,他狠狠拍了好几下桌子,同样举起枪指着周围的人,他的手在抖,声音也在颤抖,他大喘气着说:“你们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烧了这里。”说话间,他举起另一只手,手里是一个打火机,作势要投掷的动作。他“嘿嘿”一声长笑,整个表情怪异起来,接着用他不自然的语气说:“我不怕火,烧起来,你们都别想活。”

    周围的人似乎在考虑是他们的枪快还是他扔火更快,一时间竟没人敢动。

    气氛僵持了好一会儿,这层楼的电梯门开了。季山月快步从里面走出来,走到包围圈边缘,那个人的枪口立刻就掉转瞄准季山月,他大喊:“你也不准过来,嘿嘿,想杀我?”

    旁边的人小声对季山月说:“疑似发病了,但这个人有能力,他不怕火,想用烧了档案室来威胁我们。”

    季山月“嗐”了一声,吊儿郎当地说:“就这啊?”

    他露出一个核善的表情,下一秒就隔空挥了一拳,一道浓雾一样的冲击波瞬间在他面前形成,如同深海的漩涡,或沙漠中的龙卷风,巨大的旋风横向形成,他轻轻一挥,那旋风霎时朝对面的人身上打去,如此近距离让人无法闪躲。

    浓雾像瞬移般刺穿那个人的胸膛,将他往后拍出去几米,重重摔在墙边,一口血便吐了出来。

    季山月抱拳,将自己的手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却见那人缓缓举起了火机甚至还在垂死挣扎企图用这招来威胁。

    季山月轻松开口道:“你想清楚噢,现在你没有能力了,要死一起死噢。”

    原本这样的行为已然是穷途末路的威胁,但当他听到季山月的话时,脸色“唰”就白了,他也顾不得眼前这一群长得形状各异的妖魔鬼怪是不是要杀了他,他艰难伸出手,却惊恐地发现什么都没了——他的能力消失了。

    他发出一声怒号,那声音像野兽,随后他举起枪,后面的人也举起枪,却听“砰”的一声,他手里的枪对准自己太阳穴,枪响后整个人迅速软了下去。

    季山月打了个哈欠,对旁边的人摆摆手说:“你们处理一下,我找我姐复命去了。”

    连续几起发生在文明中心的发病案例让原本逐渐松懈下来的人们的神经一下又紧绷起来了。

    文明中心派遣小队立刻对城区进行秘密巡查和访问,几天下来却发现城区并未频繁出现发病症状,公民们的生活水准基本已经完全恢复,他们除了暂时不会去人员特别聚集的地方,其他与几个月前相差无几。

    文明中心里有些人心惶惶,有人在传这是虚疑病针对文明中心的一次袭击。但谣言很快又被澄清,因为病毒只是病毒,它不存在智慧,更不存在针对。

    “如果它有智慧、它产生针对了呢?”时咎问。

    第52章 死亡逼近

    时咎和沉皑一起去掌权者大楼, 在路上碰到同样也要过去的季水风季山月姐弟。

    季山月非常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但是他发现他大大的脑子里想不出什么精确答案,不如放弃思考, 干脆一甩手,大大咧咧地说:“那就刚正面!我还不信我能疯了?这小王八!”

    季水风一边快走, 一边严肃地说:“这几天有七八起发病了,全都是在文明中心总部, 我查了大城区,也联系其他城区的分部, 有的有一两起, 有的一个也没有。但是城区的公民一共有上亿人, 文明中心不过几万人,我认为这个概率不太对。”

    说话间, 四人进入掌权者大楼。一楼人很少, 但都行色匆匆。季水风过去按了电梯。

    时咎接道:“如果按照我们上一次讨论的说法,假设, 真的存在这么一个投毒的人, 他先是针对全球公民进行了一次投毒, 但是很快收手,等我们觉得差不多过去了,再对文明中心进行一次投毒?”

    沉皑淡淡说:“投毒这件事还有待商榷,没有证据不要到处说。”

    季水风问:“如果真的存在这么一个投毒的人, 他的目的是什么?”

    时咎忖度着, 不确定道:“权力之间的阴谋?但是掌权者又不是一个人, 还是说想把另一个掌权者拉下台?”

    掌权者只有言威和单赫,单独哪一个有动作另一个都会察觉,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这件事怪就怪在, 它是从文明中心内部爆发的,也就是说公民很安全。

    时咎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但他很快排除掉了,因为过于主观,甚至颇有有神论与泛灵论的说法。

    假如世界上有位看不见的神,再假如世间万物皆有生命、有思想,在神的规则下,病毒也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感染的对象,那么就又回到这个世界最基础的设定。

    思维透明化。

    公民间极大的信任让他们在物质性进化的条件下逐渐变成真性团结,但文明中心不是,文明中心充满了欺诈,它便成了病毒的目标。

    季山月疑惑地转头看向沉皑,又看时咎,又看季水风,不满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讨论大事不带我?排挤我?”

    “36楼到了。”电梯机械声播报,四个人走出来。

    时咎的脑子在飞快旋转中还抽空回了季山月一句:“对。”

    季山月暴走:“嘿哟,时咎你这个小崽子看我不打死你!”他抬手做出要打人的样子。

    话音刚落,四个人眼前出现一个人影。

    秦昼永恭敬地站在掌权者办公室外,朝沉皑鞠了一个弧度可以说没有的躬,又对四人说:“掌权者在开会,我可以代转达。”

    季山月不耐烦地问:“还多久?”

    秦昼永慢条斯理回答:“不知道。”

    季山月“嘁”了一声,声音非常微小地说:“开会开会,一天到晚开你那个B会。”

    季水风瞪了他一眼,他立刻转过头到处看看,装无事发生。

    沉皑漠然地看着秦昼永,看了一会儿把视线移开。

    他突然注意到自己身边流光的变化,呈黑紫色,逐渐又变成黑红色,流动得快要凝固。

    这种感觉是——一种攻击性?这里的人会有攻击性?

    于是他的目光快速扫视周围的人,时咎只是站着,没什么表情在等,季山月随意四处张望,季水风一直在看那扇紧闭的办公室的门,秦昼永……沉皑皱眉。

    秦昼永一丝不苟地站着,但他注意到沉皑一直在看他,心里就开始痒痒的按捺不住了,他往后退了一步。

    沉皑冷冷地问:“你怎么了?”

    旁边三个人一起转过头。

    就在这时,秦昼永一把扶住身后的墙,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慢慢地手脚都有些不受控制,他抬头看沉皑蓝色的眼睛,却只觉得那不是眼睛,是一片马上会有深海怪物狂怒嚼碎他的海,海水已经在深处汹涌起来了,海面也初现端倪,一阵猛浪高高掀起,瞬间筑成了百米高的巨浪,眼看就要打下来。

    他抬手,防御性的一道雷便劈了下来。

    “我靠!”季山月大吼一声,吓得瞬间后退两步,再看他当时站的原地,一道焦黑的影子。

    再慢一点他非给劈个对穿不可。

    沉皑立刻把时咎拦在身后,皱眉试探性叫了一声:“秦昼永?”

    然而秦昼永似乎听不到,他的眼里逐渐浮现出了一种叫恐惧的东西。他靠身后的墙才稳住了自己的身形,但是好像有些站不稳,腿也在抖,手也在抖,他的唇哆嗦着,似乎又在抗拒什么,他突然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血直接流了出来,他颤抖着说:“我突然有点,看不清,你们,你们要攻击我?”

    季水风往前走了一步企图安抚他,她说:“我们没有攻击你,你冷静点。”她想靠近,但被季山月拦下来了。

    季山月谨慎道:“别靠近,他发病了。”

    季水风站在原地没动了。

    竟然感染和发病得这么快,速度远超过前两个月在城区公民那一波。

    时咎大概明白为什么两百年前虚疑病会抹杀掉恩德诺大部分的居民:它想潜伏,便潜伏,它想攻击,便立刻破土而出。让人没有反抗的余地。

    按照时咎刚刚无法证伪的假说再推远一点,病毒自由选择攻击谁,从他最开始他看到的,上巴士前对他使用暴力的人,包括现在的秦昼永,应该都是比较虚妄的人,硬要总结,简言之:不仁慈,没有爱。

    而和感染者有过相处的季家姐弟,包括沉皑,都是温柔善良的人,季山月除外,只能算个善良,他们却一次次躲过感染,至于他自己……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感染的话,也许是梦境的原因。

    这种假说可以支撑这二次爆发。但也仅是没有理由的理由,想想便罢。

    被沉皑拦在身后的时咎回过神,说:“他好像还有一点意识,或许我们离他远点,他就不会感觉到攻击性。”

    四个人不约而同慢慢往后挪,但他们刚动一步,秦昼永突然撕裂一般吼出来,他大张着双手,仰头大吼,几道雷凭空出现,同时滚落下来。

    “小心!”沉皑一把将时咎推开,自己快速回撤两步,就看到他们站的位置又是焦黑的印记。

    秦昼永彻底控制不住自己,他开始嘴里喊着别人听不懂的话,似乎有人在他旁边与他过招,他乱挥着拳,与身边不存在的人缠斗,他控制的雷又精准地追着在场其他人狠劈。

    “别过来!都别过来!”他大叫着,“你杀不了我!”

    季山月连忙不迭地躲着雷,一边躲一边喊:“我C你大爷的!这人发病带雷的啊!”

    时咎往旁边临时安全的地方跑去,他没有他们三个反应快,每次躲过也都是刚好躲过去,雷几乎都是贴着他的鞋蹭过去了,躲去的下一个地方,不出两秒下一道雷又劈下来了。

    时咎反应很快,头上一阵轰鸣,他立刻又翻身往旁边躲,又是一道雷烧在他刚刚在的地方。

    地板被劈出数道裂痕,烧焦的痕迹逐渐增加,但秦昼永还是很惊恐地扯着嗓子喊叫,喊叫间又开始掐住自己的脖子,他的嘴里发出“嗬嗬”的挣扎声,手里不断用力,面部与颈部血管爆出,眼球几乎要凸出来。

    忽然一道雷劈到他自己面前,瞬间他的手就放下来了,就像幻觉中掐着他脖子的人被他打败,他一下跪坐在地上拼命狂喘气。

    巨大的吵闹声吸引来了办公室里的人,言威刚一打开门,一道雷就劈到他头上,他反应极其迅速,稍稍抬手,那道雷就在他手里消失了。

    “怎么回事!”他严厉怒吼,看到眼前的一幕,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指着秦昼永,颤颤巍巍地说:“杀了他,季山月,杀了他!”

    “轰——”一道雷劈在言威面前,他面不红心不跳地伸手,让那雷瞬间消失。

    时咎只感觉突然有风,在大楼封闭的环境里突然一阵狂风袭来,他刚刚避开了追随他的雷,从地上一边翻滚到另一边,而那里的雷似乎也等候多时,他连身形都没站稳,新的雷又砸下来了。

    完了。就在这零点几秒的时间里,时咎心想,这么迅速追来的雷他躲不过去。他刚要屏住呼吸,一个人影瞬间冲过来抱着他滚向旁边,两个人一起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落稳。

    “没受伤?”

    时咎抬头,看到沉皑焦虑的眼神被拉得无限近。他摇头,来不及道谢,听到再度追来的雷鸣,低呼:“小心!”

    但沉皑反应比他快,直接将时咎抱在怀里转身便往旁边撤,速度快得多了一个人的体重也影响不了他一点。

    “C你大爷!”

    时咎整个人被揽在颇具安全感的怀里,听到那边季山月的骂声。

    那道风愈刮愈狠,令耳边轰轰作响,终于以一道极其快速的旋风状往前冲去,如同破空的箭瞄准唯一的目标,带着啸叫与愤怒,卷起周围一切可能的氧气,在时咎骤然紧缩的瞳孔里倒影出一道从右往左的惨白直线。

    “轰——”

    秦昼永被那道旋风毫不留情冲击到半空高的墙上,砸出一个人形洞。

    旋风消失,他目光呆滞地在那个洞里滞空两秒,随即面朝下狠狠坠落下来,摔在早已碎裂的地板上抽搐两下不动了。

    雷终于停止坠落。而在地板上的秦昼永没过多久浑身颤抖了一下,居然径自翻过身让自己面朝上,他剧烈地喘着气,又可能因为血呛到气管,猛咳几声,眼睛没睁开,整个面部全是血,五官模糊不清。

    他抬起手,努力地向上尽可能高地抬起手,却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倏然间,他猛地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任脸上的血弥漫到眼里也死死瞪着,使得他的面部格外瘆人,随后,那只手无力垂下,“啪”砸在地板上。

    言威慢慢走过去,在众目睽睽下用手抓住他的头盖骨。他的手掌间出现了无数线条,片刻,清脆的一声响,秦昼永整个头骨碎在他五指尖。

    时咎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直到沉皑动了一下站起来,他才后知后觉自己与对方环抱的姿势过于暧昧,立刻也站了起来。

    言威提前结束会议,让季水风季山月姐弟通知人来处理现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现场一片狼藉,地板碎了好几块,随处都是焦黑的洞,墙上、承重柱上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血也溅得到处都是,一个已经全然无法动弹的人就这么瞪着眼睛望着某个不知处,死不瞑目。

    先是普通公民,再是文明中心,甚至到掌权者助理。

    虚疑病已经直逼核心,或许它想毁了文明中心?

    言威转身要走,沉皑叫住了他。

    他指着地上的尸体,压着声音冷冷地说:“言威,你觉得这是巧合?”

    第53章 直白的阴谋

    这一声打破了本来还算平静的氛围, 言威猛地转头,气势汹汹地瞪着沉皑,一张颇有年龄感的脸此时写满了愤怒, 他说:“你要告诉我这不是巧合?还是你已经参破什么天理大道,了解病毒的想法了?”

    相对言威, 沉皑此时显得冷静很多,他还是神色淡淡的:“我不了解, 但是这个病还没结束,它现在在针对文明中心, 或者说, 某个人在针对文明中心。”

    言威冷笑一声, 说道:“我还没责怪安全管理中心办事不利。某个人?我什么时候可以看到结果?”

    沉皑怒道:“没有结果这件事就这么过了?不处理了?公民呢?这就是你选择的方式?自体免疫?让其他人去死?”

    言威忽然失笑,他自顾自摇了摇头:“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 但现在又觉得不过如此, 可能是我太高看你了。虚疑病没的治,明白吗?我之前发布过新闻说研发了药物, 让集中隔离的人每天吃, 可以缓解或者治愈, 你有没有想过,季雨雪这种天才也没研发明白的东西,现在这群所谓尖端科研人员研发了两百年也没什么进展,两个月就研发出来了?”

    沉皑瞳孔骤缩:“什么意思?”

    时咎想到了他在监狱里拿来捏着玩的胶囊, 每天都会被那群小朋友分发下来。他本来就从没吃过那东西, 他很清楚以自己这种做梦的体质, 不至于真的在梦里疯了,疯了就等醒来,所以后来即使被小朋友们针对, 没收他的份额,也没在乎过。

    “免疫是每个人自身的免疫,没发病就是基因优秀,发病了正好在隔离时全部筛选掉。我没有别的选择,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这就是最优解。”言威冷冰冰的语气说着冷冰冰的事。

    那药是假的。

    说完这个,他还笑了一下,补充道,“我知道你很久以前就觉得我包藏祸心,我想统治,我逆天而行,你在想什么查什么我都知道,我不妨直接告诉你,对,你想的都是对的,我就是想要这个权力,为了想要的东西,也会牺牲掉别的东西,那你能怎么样呢?就算你什么都知道,又能怎么样呢?跟我打一架?别忘了你会的都是我教的,没有能力,你能对我做什么?刚刚看到我吸收秦昼永的能力了吗?你能躲多久?”

    都是炊沙镂冰的作为,毫无意义。

    再获得公民的心,他都打不过言威,除非公民能和他一起对抗言威,但公民会因为信任沉家而推翻与他们意识交流过、知道它运行良好的文明中心?

    没证据。

    沉皑死死捏着拳,一言不发。言威说的都是对的,就算他什么都知道,他也不能将言威拉下马,至少现在做不到。这种明明就知道生死关键的答案,在玻璃一侧大声呼喊、砸墙,企图让另一侧的人知道,可他们就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也不知道玻璃后面有人的无力感,凶猛地席卷全身。

    时咎动了动,他伸手把沉皑拉到自己身后,在沉皑微微讶异的神情里往前走了一步,与言威正面对上,摆上也不是特别在意的模样,嗤笑一声说:“你该不会真把自己当神仙了吧?我有没有说过我是上帝啊?啥也不是你在这儿装。人做事总有点马脚的,正好我闲,不介意抽出我宝贵的时间找找。”

    这副样子似乎激怒了言威,他指着时咎,却看着沉皑,冷笑说:“哼,你这是又养了一个儿子?”

    言威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时咎:“有意思,不过我想,你可能也想多了,人做事确实会留点马脚,所以我把马脚都解决掉了。”他轻松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时咎刚要说话,身后的沉皑先开口了,他冷漠地说:“我以为你们会永远追随沉家。”

    时咎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哪里不对,刚从中抿出点什么,却见忽的言威脸色大变,他抬手,一道雷突然猛击过去。

    糟糕!时咎心下一凉,正要喊出声,却看到那道雷落在他们正上方的一瞬间如同被吞噬了一般直接消失了。一颗心回落,才发现冷汗浸透全身。

    怎么雷消失了?

    言威的脸色相当精彩,他把目光直接投到时咎身上,哼笑一声,想到之前他炸开的锁,自动默认那是时咎的能力导致了雷击的消失。

    似乎是和某种意念有关的能力,但这小子跟着沉皑,肯定不会再接受别人的收编了。

    他没有再出手,而是锁定了沉皑,对他刚刚的话有些愤怒道:“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你们姓沉的两百年前就这么自以为是。”

    然而沉皑并不回应他的气急败坏,只是毫无表情地看着他。

    寂静片刻,言威的愤怒似乎平息了,他深呼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来,看着这狼狈的场面,终于肯放缓一些音调和语速,缓缓说:“小时候你找我,叫我言叔叔,让我收留你的时候,我是真把你当我亲生儿子看的。”

    沉皑皱眉,冷淡说:“嗯,但那个时候我也是真的觉得你能带领这个文明,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的。”

    “所以现在你觉得我不能?”

    “不能。”沉皑说得很干脆。

    “你觉得我变了?”

    “嗯。”

    言威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本来就不太直的腰更加弯曲了,他大笑着,拍着手说:“好啊好啊,所以你们姓沉的真是高明,为了不变,在权力面前选择了放弃,我其实一直不懂你们先辈这些人的想法。”

    沉皑冷冷打断他的话:“你不懂,是你的心不够开阔。人要设想,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这个文明会如何。”

    言威怒吼:“你没有资格教育我!如果你得到了权力,还能如此洒脱地放弃并告诉我这些话,我才敬重你!”

    沉皑淡淡“哦”了一声,说道:“我不需要你的敬重,我只希望我们的掌权者对每个生命有所敬重。但你不在乎你的公民们,你只在乎你的权力,和这些权力带给你的……”

    他顿了一下,随后轻描淡写吐出最后几个字:“虚假的麻痹。”

    时咎在后面当氛围组,他“啪啪”鼓起了掌,在言威铁青的脸色里补了一句:“人不能太自私哦,小心陷自己于不义哦。”

    沉皑觉得时咎这气死人的性格还不错。

    言威也不跟着他俩的话走,他笑了下,无所谓道:“随你,总之,沉家和季家受人尊敬的时代结束了,接下来是我的时代。”

    说完他转身走了,正好电梯门打开,下面的人上来清理现场。他们看见沉皑,皆是微微鞠躬,小声说:“沉先生。”随后各自去做各自该做的事。

    时咎不想再呆在这里,他问沉皑:“走吗?”

    “嗯。”

    一路上时咎都在想他们俩人刚刚的对话。他一直觉得是沉皑本身颇得言威赏识,所以才会从小培养他成为左膀右臂,但刚刚听来,似乎不是这样,而且其中的信息与自己想的天差地别。他有点想问,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文明中心广场附近又有呐喊声了,一群人朝着那边疾行,好像又发生了什么事故。因为频频发生人员发病事件,围在广场上用来隔断文明中心与城区的那道警戒线似乎已经有几天都没被取下了。

    绿化带也不像虚疑病爆发前那样翠绿,喷洒的泉水兴许是有一段时间没打开,那些绿色开始被黄色侵蚀,隐隐有了衰败的迹象。

    两个人顶着久违的烈日,鞋踏在石砖铺的地上发出步调一致的闷响,但很快又变得错乱。

    许久,沉皑轻轻叹了口气,他开口道:“你在想我和言威的事?”

    时咎诧异转头:“你怎么知道?”

    沉皑无奈:“你的情绪写脸上。”

    时咎非常认同地点头,还很假意地鼓鼓掌:“哇哦你好了解我,那请问这位帅气又好心肠的先生,我可以知道吗?”

    对于这人时不时演一下的情况,沉皑向来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也就只能由着他去了。

    他顿了顿,想应该从哪里讲起,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嗯。其实,我小时候很叛逆,而且远比同龄人成熟,学任何东西都比他们快……”

    沉家住的地方几乎都远离烟火,山涧、田野、树林、无人踏足的高山海边,每次出入都需要些时间,但他们喜欢这样慢节奏的生活,世世代代,一边在自己的领域做到最好,一边又不参与大多数人的生活,除了沉皑。

    沉皑在别的小孩疑惑拼图如何才能完整的时候,已经在想更长远的事情了,他熟读了恩德诺的历史,也在其中了解自己家在历史中的角色,但他产生了对家族百年来隐居这个抉择的怀疑。

    “隐居并不能给文明带来福祉,如果所有人都退居到这种地步,人们没有来往,灵魂没有相交,文明还是会退步。沉初光当时的选择是错的。”几岁沉皑在家里对他的父母发表了这样的言论,但并没有完全得到他想要的回应。

    他逃离了沉家,选择去找言威。

    时咎侧过头问:“为什么你会直接找言威,他和你们家有什么关系?”

    沉皑答道:“在两百年前,沉初光救过言家的先辈,所以从那以后,沉初光在哪,他们言家就在哪,一直追随沉家的先辈,后来世世代代言家都在跟随沉家的脚步,后世也大多变成朋友。”

    时咎恍然大悟:“所以言威算是你的追随者。”

    沉皑摇头:“不能这么说,他还是比我大一辈。只是家族之间是这样的关系。”他想起什么,重新解释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恩德诺的第一位掌权者是季雨雪,但是最开始通过掌权者法案时,掌权者就是两个人组成,这本身也是为了防止后世集权。当时有季雨雪和沉初光两个人,虽然沉初光拒绝了,但他推荐了言家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代替他坐上掌权者位置,所以才有后来的言家世袭。”

    时咎咋舌:“意思不就是,原本这个位置上的是你们,言威这一脉的人是代替了你们。”

    “不全对,这个位置是有能力者上,只是被言家搞成了世袭,又没人反对。”

    小时候的沉皑一个人跑了,跑到还记得路的言威家,那个时候的言威刚刚当上掌权者。

    第54章 吊桥效应

    “沉长?”年轻的言威看见来人, 着实不小地吃了一惊,他迅速看了一下门外,黑洞洞的街, 发现没有别的人,更惊讶地问道, “你一个人?你的父母呢?”

    那个时候的沉皑还叫沉长,父母取的, 沉皑这个名字是后来他自己改的。

    小沉皑倔强地轻哼一声,说:“没来。言叔叔, 收留我吧, 我不想回那里了。”

    言威让小沉皑进门, 将他安置好后立刻给沉家打了电话通知,随后去往客厅陪小孩子。他过去的时候夏癸正在和小沉皑聊天。

    “沉长怎么想到要和言叔叔学习呢?”夏癸温柔地问。

    但沉皑并不喜欢这样的问话方式, 也许几岁在别人看来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年龄, 但他不是,他希望别人把他当成年人看待, 于是冷漠地回答:“言叔叔厉害, 什么都知道, 会打架,会管理公民,爱读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夫人喜欢的不就是这样的言叔叔吗?”

    一进来的言威听到这句话就爽朗笑出来, 他拍拍小沉皑的头, 说道:“小鬼头人不大话不少。像我一样这可不容易啊,要付出很多,要忍耐很多常人不能忍的煎熬。”

    夏癸也在旁边看着两个人, 原本她的表情裹挟着浓浓的忧伤,连牵动嘴角的动作都像刻意做出,但在言威看过去的时候,她又柔和地笑着。

    沉皑记忆里的夏癸在他刚去的时候一直都是忧郁状态,后来才逐渐好转。

    小沉皑抬起头,不屑地说:“我可以。”

    言威还挺喜欢这个野心勃勃倔强可爱的小孩,他和夏癸对视一眼,继续摸着小沉皑的头笑说:“我记得你是没有能力的对吧?没有能力的话,这条路更艰辛哦。”

    小沉皑看着他,丝毫不惧怕:“哪一种能力?”

    言威回答他说:“天赋能力,比如我可以吸收濒死者的能力,比如夏阿姨能够催眠。”

    小沉皑的目光在两个成年人之间来回流转,最后坚定地说:“没有能力,我也能比有能力的强。”

    那天晚上言威和夏癸被小沉皑逗得笑声一直没停过。

    夏癸直言说:“那么多小孩子,就这个孩子我最喜欢。”

    言威很同意。

    第二天沉皑的父母便找了上来,但他拒绝见面,坚持一定要跟着言威学习。

    言威无可奈何,无论如何小沉皑都不肯出来,铁了心这条路走到底,于是言威向沉皑父母道歉,说他也没想到会这样,对不起沉家的信任。

    那天,两位年轻人在外面站了很久,最后还是没能等到小沉皑出来,最后两个人互相叹气。

    男人说:“这孩子,背祖离宗。”

    女人犹豫很久,摇头道:“不,也许不能这么想,这是沉长自己的选择,或许,这本身就是天意的一环。沉家隐居百年,不知道上天这次会给予我们怎样的指引。”

    似乎是认同了这样的说法,男人沉默片刻,接受了这件事:“也许是吧,他说隐居不能给文明带来福祉,他想入世,也许这就是天意的需要。今后某一刻的时局需要他今天就做这样的决定,虽然现在看来是背祖离宗,但是我们要的那个‘宗’,不就是文明长远的幸福吗?”

    小沉皑到言威家的第三天,言家举办了一次相当隆重的欢迎会,好些文明中心的高层都去到言家,在那场欢迎会上,言威郑重地说:“不知道公民们知晓沉家后代入世成为掌权者那天,恩德诺会是怎样万人空巷的壮丽景观!”

    小沉皑对欢迎会不感兴趣,他只想从所有方面提升自己,所以即使在人们开心晚宴的时候,他也在老宅的私人公园里看书。

    人们欢聚至后半夜,小沉皑就在公园看书到后半夜。

    他当时很喜欢那个大公园,因为非常广阔,边缘又直接连接着深林,夜晚安宁,虫鸣鸟叫,明月清风。

    那天晚上,客人们都走了,言威找了一圈终于在院子里找到看书看睡着的小沉皑,便将他抱回临时安排的房间里,放好盖被,正准备走,就听到身后喊了一声:“言叔叔。”

    言威转头,蹲下身体平视他,柔和说道:“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小沉皑虽然年龄不大,但是那双沉家独有的蓝色眼眸却异常清明,他躺在床上说:“我要成为比你还优秀的掌权者。”

    言威“噗”一下笑出来,都睡了一觉,被吵醒还惦记着这事。他用温热的掌心顺着小沉皑的头发说:“正好,我觉得我们言家总是家族内传的传统该被打破了,等你足够优秀,懂得大爱,敬天爱人,心里装着恩德诺的公民的时候,就是成为掌权者的时候。言家两百年,该休息了。”

    小沉皑皱眉,似懂非懂,但困得发昏的脑袋让他想不了太深入的东西,他听见言威说:“你先熟悉几天,之后我正式对你训练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哦,做好心理准备。”

    小沉皑打了个哈欠,闷闷应了一声。言威站起来,说:“好了,睡吧。”说完他便离开,但在关门之际,他还轻声向小沉皑道谢:“谢谢你来这几天,让我的夫人终于恢复生机了。”

    小沉皑记不得后面言威怎么走的,他只记得在宴席的时候有人说夏癸郁郁寡欢好久了,小沉皑一来,她终于笑了,小沉皑就是给他们家带来幸运的。

    听到这里,时咎看向神色淡然的沉皑,跟他一起走进起源实验室。

    排队的人还是这么多,这些未成年都在望着实验室里面,一个个既害怕又憧憬新的生活。

    走过拐角,等待电梯。

    听完的时咎怀疑地问沉皑:“你确定真的没记错吗?你讲的言威怎么跟我看到的不太一样?”

    沉皑回答:“就是不一样。”

    从沉皑的描述来看,那个时候的言威是温柔可信的,他想打破言家的百年传承,并且激动于沉皑的到来,也曾经憧憬沉家的入世,要将他培养成一位敬天爱人的掌权者,而在今天他却说他的时代开始了,就在前不久的过去,他又毫不留情放任公民的死亡。

    这差异太大了。权力真的会让人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变成这样吗?

    电梯到达,两人一齐进去,看着电梯门关上,沉皑按了五楼。

    时咎想起之前在地下医院同季水风的聊天,他说:“季水风之前跟我说,她觉得言威过度惧怕虚疑病,所以教化所本身也是针对这种可能而设立的,但是教化所的设立让进化的成功率大大提升,这明明是一件好事,他却又对这次、哪怕是可能感染的公民赶尽杀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沉皑低低应了一声,说:“嗯,你想说他做的事都是自相矛盾的。”

    时咎正要开口,却听见“轰”的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不知道从哪里沉闷地传来,时咎浑身一颤,未出口的话被强制咽回去。

    他忽然全身绷紧,冲击波冲过来震得电梯剧烈晃动,霎时里面的灯疯狂闪烁,随后强烈的失重感侵袭而来。

    “怎么回事?”时咎四下抬头惊悚地问,他下意识迅速后退让自己靠在电梯墙上,微微屈膝做出防御的姿势。沉皑意识到不对则立刻过去按亮所有楼层的按钮,也靠在了电梯角落的边缘。

    “砰!”一盏灯在头顶爆炸的声音,刹那在半空崩裂出一堆火星。

    “小心!”沉皑朝时咎吼道,立刻往前跨一步伸手紧急将时咎拽了过来,那一瞬间便有什么东西摔到了时咎刚刚站的位置上。

    时咎惊魂未定,失重感没持续两秒,伴随着刺耳尖锐的摩擦声,只听见“咔”的一声,电梯沉重地震颤一下,随即停止不动。

    同时整个空间瞬时陷入完全的黑暗,静止。

    “这……”沉皑刚要说话。

    “轰——”第二声巨响随即而来,但比第一声的威力小些,只听到了声音却没有冲击波再次袭来。

    外面的尖叫和焦躁杂乱的脚步声透过厚墙与电梯的缝隙传达到电梯里,令这个褊小密闭的空间里充斥了滚烫的不安。

    “没伤到吧?”沉皑焦急地问,但太黑了,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抬手去触碰,但一伸手却碰到时咎的脸,冰凉的皮肤。

    “我没事,你呢?”时咎轻轻喘着气问,他往沉皑声音传来的地方慢慢挪动了两下脚步以靠近他,但没想两个人本来就挨得很近,所以他一动就感觉自己已经贴到沉皑了。

    沉皑的声音非常清晰地似乎就在耳边传来,他低声说:“没事。”

    时咎四周望了一下,但黑暗陷入得太过浓烈,此时的眼睛和瞎了没区别——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外面的动乱,很多人在剧烈奔跑,还有人在尖叫,男生的女生的乱作一团,似乎都被这突生的变故吓得四处奔逃。

    时咎问:“发生什么了?”

    沉皑低声说:“不知道,我们得到文明中心外面去。”说着他再次将电梯按钮全部按了一遍,等人回答。

    时咎从没遇到过电梯事故,所以这一下让他猝不及防,他微微侧过头,又因为这个动作耳廓扫过了沉皑的下巴,这让时咎意识到他俩的具体距离,恐怕他只要够仔细就能数清对方的睫毛根数,可惜他现在眼里只有一片黑暗。

    心跳没能平息,如擂鼓的狂跳却在此时让他分不清是由于惊吓还是由于距离。

    但也可以听到沉皑的心跳和呼吸,还是那么平静而稳定,他似乎并不惧怕这些。

    落入吊桥效应的陷阱了。

    时咎动了一下,正准备问接下来该怎么,第三声巨响又随之而来,这一声比前两声更夸张,轰鸣如同就在电梯外炸响,“轰”的声音几乎要穿破耳膜,刚刚才稳定下来的电梯迅速摇晃起来,伴随着无尽的黑暗是巨大的恐惧,还有金属部件“喀喀喀”的声音。

    这悬空的电梯快撑不住了!

    沉皑立刻抓住时咎的一只手环过自己的腰,紧促对他说:“你抓紧我!”他弓起腰,似乎要有所行动。

    时咎死死抓着他的衣服,准备迎接接下来的灾难。

    强烈的天旋地转倏然来袭,风声在耳边贯穿。好像是电梯下坠了!

    时咎咬着牙骂了一句。

    但想象中的坠地更甚至是爆炸并没有来临,他感觉自己在无限下坠,像坐过山车到达最高点往下俯冲的那一瞬,心脏的血几乎都要被抽干了。

    在黑暗里他猛地睁眼,却立刻看到一阵刺眼的光芒穿破空气直达眼膜,让他有一瞬间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还是环在沉皑的腰上,于是发力将另一只手也环抱上去,两个人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

    是从半空坠落到陆地!

    看到陆地的刹那,沉皑猛地在半空中翻身,让时咎在上面,随着重力牵引,风浓烈地割裂耳膜,随后两个人重重摔在地上,沉皑发出一声闷哼,用力环抱住时咎的双手没松开,惯性推着他们往前不受控滚了很多圈。

    最终咚一声闷响,沉皑的背连带着两个人的重量结结实实撞到了什么障碍物上。

    沉皑顾不得冲击力,第一反应去看怀里的人,他埋头低声喊道:“时咎!”

    然而一停下,时咎就立刻推开他,趴在地上忍不住干呕出来,太痛了,跟五脏六腑都冲到脑子里,和脑浆一起被摇匀了一样。

    沉皑则迅速爬坐起来,看到时咎躺在地上龇牙咧嘴,翻身跪坐去扶他。

    “还能起来吗?”沉皑问。

    时咎捂了会儿头,终于不那么疼了后睁开眼,便对上面前深蓝色的眼睛,痛苦说,“还好,还没死。”

    见他没事,沉皑整理好担忧的心情,站起来,伸出手,两只手掌交叠在一起,一用力,时咎被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疼吗?”起来的瞬间,时咎就转过去拍了拍沉皑的背,但看他微微摇头。

    “没事。”

    时咎拍了拍在地上了滚了无数圈、已经脏得像在泥潭了打滚过一样的衣服,稳住神,四处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他们在的地方是一个无人的街道小巷。

    沉皑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他四处张望,皱眉对时咎说:“这是文明中心附近的一条街。是你……”

    时咎茫然一瞬,当即反应过来,是他的瞬移。

    跟之前每次都不一样,按理说他只会瞬移到沉皑身边,沉皑在身边他根本瞬移不了,这次却是带着沉皑一起出来了。

    时咎突然想到刚刚他们在电梯里的谈话,微微讶异,当时沉皑在说,他们得到文明中心外面去。

    此时此刻就是文明中心外面很近。

    他的瞬移也听于沉皑的命令?

    全是沉皑,他的一切都围绕着沉皑。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话没多说,时咎示意了一下文明中心的方向:“回去看看?”

    “嗯。”

    第55章 再度封锁

    几分钟的步程, 此时文明中心很多人正在往外奔逃,但也有一部分人往里跑,个个神色惊慌, 有的不住咳嗽。

    灰尘和浓烟四处都是,爆炸声似乎已经停止了。

    沉皑的步伐很快, 他面无表情逆着大部分人群朝里走,在政务大楼遇到了背着一个女人出来的季水风。

    “沉皑, 帮我把她带出去!”季水风吼到,“我还要上去救人!”

    沉皑脚步一敛, 二话没说接过季水风背上的女人。时咎立刻对季水风说:“我也跟你一起上去救人!”

    已经往里走了几步的季水风迅速回头说:“你去政务大楼楼上找人, 这边伤亡不多!”说着她又倒回来换了一个方向, “我去科研院!沉皑你等会儿回来也到科研院!”

    “好!”

    三个人立刻分开往不同的方向过去。

    政务大楼门口有两个大洞,似乎是刚刚的爆炸轰炸的地方, 但每一个坑都不大, 却很深。时咎急匆匆往里面跑,看着里面也有人带着另外的人出来。

    大楼里面的情况不算糟, 或许惊吓的成分偏多, 碎纸和物品散了一地。

    楼梯转角, 时咎迎面遇上一个人,那个人扶着另一个正在往楼下走,看到时咎的瞬间就朝他喊道:“这楼左边那个走廊还没看,你去看看有没有人!”

    “好!”时咎匆匆跑去左边。

    办公室没人, 杂物间也没人, 最后还有洗手间。走廊里被人们匆匆扔下的杂物到处都是, 时咎跑过去开洗手间的门的时候正好门从里面打开了,里面有人走出来,见到里面的人的一瞬间, 时咎愣了一下。

    里面急匆匆要出来的人也愣住了。

    时咎皱眉:“舟之覆?你在这做什么?”

    舟之覆立刻恢复正常,他不屑翻了白眼:“当然是救人啊,洗手间没人了,换别的地方看吧。”说完他就推开时咎走了。

    时咎看了一眼那个匆忙离开的背影,毫不犹豫又冲进了洗手间,每个地方都查看了一圈,确实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舟之覆这种人会好心来救人?怎么看都是鬼鬼祟祟的。

    政务大楼不高,他来回跑了两趟,确认没人的时候便又匆匆下楼。

    文明中心的人几乎都被遣散出去,外面停了一排警车和救护车,救护车来了几辆又开走一些,不多时先前的又回来了。

    绿化带被灰尘裹得已经看不清是什么颜色,但能看清的是它旁边躺了两具尸体。

    时咎急匆匆走在广场上,踩着隆起或残缺的瓷砖地板,想着刚刚季水风说的他们会去科研院,毫不犹豫也往那边走去。

    就在这时,“啊——!!”一声被拉长的惨叫从右后方传来,那惨叫似乎正以某种速度接近。

    时咎停下脚步猛然回头,瞳孔骤缩——一个火人朝他冲了过来!

    又是自焚的人!那人似乎早就失去意识,但火烧的痛楚又无比清晰,他在痛苦的惨叫中想抓住周围一切可能,所以就那么直直朝时咎扑了过来,速度快得不像是肉体凡胎。

    那团火映在时咎的瞳孔,他迅速闪身,火人则猛地扑空,径直摔出去几米远,一团火在地上蠕动,能闻到烧焦的油的味道。

    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谁料火人僵直两秒再次摇摇晃晃站起来,竟是想再次冲过来。

    “砰!”一声枪响,那个火人刚抬起一只脚,身体像不受控晃动一下,整个人原地倒下去,让那团火在原地燃烧着。

    时咎转头,正好看到季山月严肃地收枪并走过来,他在不远处喊了一句:“臭崽子!没事哈?”

    时咎松了口气,朝他微微点头。

    浓烟散去,广场上横七竖八倒了好些尸体,几栋楼的人似乎也被转移得差不多了。时咎看到沉皑在和言威与单赫说什么,但没多会儿他又面无表情去找季水风了,停了一会儿,季水风离开。

    不远处的季山月一拍时咎的胳膊:“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时咎回揍了他一拳:“你管我?”

    “哟?”季山月打量他,又摸了摸自己被打的地方,“这一拳不错啊,沉皑教你的?”

    时咎没理他,因为他看见沉皑走过来了。

    “怎么回事?”时咎直接问沉皑。

    沉皑侧过头,垂下目光,扫了一眼地上到处的尸体,说:“两位能力者。”

    季山月拍拍时咎的肩:“嗐,问我啊。俩犯病的哥们,好巧不巧的,一个是微型爆炸,一个是物体放大,不知道怎么凑一起的,硬扔了几个大型炸弹出来,专炸科研院啊,还好我来得快,能力给他俩削了。”他一做抹脖子的动作,随后又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对面。

    顺着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时咎注意到就是绿化带旁边那两具尸体。

    “嗯。”沉皑微微点头,“如果本身被感染,惊吓会加快他们发病的进度,所以……”

    地上躺的尸体有被击毙的,有被自然杀死的,自杀的,还有火烧死的,一片触目惊心。

    时咎望向科研院,那是文明中心最高的楼,不,应该是他在恩德诺见过最高的楼。

    不过感染者的轰炸并没有击穿这个地方,大部分的攻击都在门口或墙体,也许是建筑本身的安全等级够高,所以墙砖掉了,装饰烧了,这栋楼还是稳稳地伫立着,如果不是因为惊吓,这栋楼里的人一窝蜂地往外逃,逃的过程中拥挤踩踏,出去后又在外面被袭击,或许伤员不会那么多。

    相反其他的楼则幸运很多,起源实验室门口有一个炸弹坑,其余的都在广场上。

    时咎猜想他们被困在电梯里的时候,最后那一声巨响应该就是炸到实验室门口这一颗。

    季山月挥挥手,嗤笑说:“炸科研院可真是打错算盘了,没有哪栋楼比科研院坚固难攻啊。”

    时咎转回头,随口问了句:“为什么?”

    “设计。”沉皑淡淡道,“楼梯设计和用材,恩德诺最先进的科技,代表科技最高,楼层最高。”

    他顿了一下,想起之前和时咎在图书馆看的历史课里似乎没有讲这些,便继续说道:“和掌权者法案一起出的:恩德诺的所有建筑不得高于文明科学研究院。”

    时咎歪了歪头,又重复问了一边:“为什么?”

    “科技推动文明发展,不可或缺的一环,没有科学,很多东西都会变成空中楼阁,这里是恩德诺科技的集合。”

    时咎抬头去看这栋高楼,又看了眼旁边的楼,问:“掌权者大楼都不能超过科研院?”

    “不能。”

    时咎恍惚间想起在欧洲也有这样的说法,整个城市的建筑修建不得高于主教堂,代表一种虔诚的信仰。

    这一晚在广场上忙碌的人很多,掌权者大楼紧急发布了一则通知:暂时关闭文明中心。

    关闭文明中心广场往来城市的通道,只留一条紧急通道,非掌权者大楼授权禁止出入。

    只是他们的通知下得很急,以至于很大部分人并没有来得及离开,便全然被锁在文明中心内。

    掌权者大楼兴许也发现了事情的不同寻常,这次虚疑病的二次余波,确实只发生在文明中心内部人员身上,就像病毒真的发展出意识一样。

    一扇巨大的门,那如同古神伸手刻写了六个字的刀锋,从未关闭过的门狠狠砸在地上,轰鸣的声音传了很远,将文明中心与城区分割成各自独立的两个世界。

    公民之间在沸腾,这是有史以来文明中心第一次关闭大门,一次历史性事件,各个地方都在报导,但公民的意思更倾向于希望文明中心早日度过难关。

    好在,城区公民的正常生活并没有因此受影响。

    “但是这很奇怪啊,为什么文明中心乱成一团,城区居然安然无恙。”季山月不理解地说。

    他们三个都在沉皑的办公室,被强行关押在文明中心内,暂时都没什么事做,便白天跑过来热闹。

    时咎半躺在沙发上,慵懒地说:“不好吗?至少公民正常生活。”

    “好吧。”季山月泄气,他的目光一转,看到了放在地上的乐器盒,问道,“这是什么东西?装啥了?”

    时咎微微抬眼,换了个姿势躺,躺的时候被脖环扯住了,他伸手调整一下,漫不经心回答:“我的琴。”

    季山月“噢噢”两声,脸上的肉一堆,嘿嘿笑起来说:“快给爷爷我整一段,改善改善心情。”

    时咎打了个哈欠:“你不配。”

    季山月:“?”

    季山月抬头看向沉皑,想告状,但沉皑在处理他堆积的文件,根本没空关注唠嗑的两人。前两天还有一摞,现在只剩不到一根手指的高度了,做完这些,他暂时没有任何工作了。

    文明中心关闭,往好处想,他们全部都休假了。

    被哽了的季山月心里骂骂咧咧,不爽道:“什么你不配我不配,妈的小王八,不来一段,你整个琴放这儿给鬼听啊?”

    这时候忽然沉皑抬起头,他的手顿了两秒,平静地说:“给我听的。”说完就像无事发生一样埋头继续看自己的文件。

    嘴都张开了的时咎又默默闭上了,他本来想说给自己听的,也行,反正哽住季山月就行了。

    季山月这回是真心梗了,他脸上的肉颤抖着,分不清是故意还是气,他晃晃悠悠抬起手,指了指时咎,又指了指沉皑,眼睛瞪着,脸都憋红了才说出一句:“说你俩没有点关系,爷爷我还真不信了。”

    “啊。”时咎轻叹一声,笑道,“也没说没关系啊。”

    季山月疯狂出气的鼻孔撑很大,他一拍沙发,骂骂咧咧道:“妈的,啥时候的事啊,沉皑你也不说!”

    沉皑不搭理他。

    时咎倒是微微点头,正儿八经道:“其实有一段时间了。”

    “嘶。”季山月跟听八卦一样,往时咎旁边挪了挪,凑近他悄悄问,“哪一步了?”

    时咎的脸抽了一下,因为想笑但强行憋住了,他清了下嗓来缓解自己差点暴露的不自然,低声又清晰,一个字一个字说:“每、一、步。”

    季山月直立起身体,困惑的眼神看向沉皑。

    被视线扫射的沉皑抬头,冷冷看了季山月一眼,目光又瞥到时咎身上。

    他确实适合去当演员。

    时咎还等着沉皑澄清、揭穿他,再看季山月爆炸呢,结果沉皑给了个冷漠的眼神后没有下文了。

    时咎心想,看来沉皑真的不是很想理他。

    徒留季山月望着窗外白茫茫的天。

    沉默中,门被推开了,季水风默默走进来,她的手里拿着手机,表情也不太对,季山月一看过去就觉得有问题,立刻问:“姐,怎么了?”

    季水风沉默片刻,说:“有什么办法可以离开文明中心不被发现吗?”

    第56章 新的目的地

    “啊?”季山月完全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思索半天,不确定地说,“好像不行吧, 所有通道都关了,应急的那个也得拿到许可吧。”他看向沉皑求证。

    “嗯。”沉皑在椅子上坐着, 他闭着眼,淡淡回答着。

    季水风叹气, 进来在季山月旁边坐下,无力地说:“刚刚接到医院的电话, 平叔也走了。”

    季山月张大嘴, 没能说出来话。

    很多年前的季水风就在想, 如果有一天她能成为掌权者,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掌权者法案。

    百年前的公民需要领袖是因为千万年他们都这么走过来, 突然有一天, 这个中心化的人没有了,公民也像失去了大脑, 于是他们支持这样一个类似精神领袖一般的人物存在, 但百年后一切都变了, 公民不见得还需要这么一个角色存在,如果文明中心的存在是便于文明发展,那掌权者就是一席废位,偏偏还容易出现言威这样, 得到权力便妄想独裁的人, 现在有言威, 以后或许还有别人。

    她和沉皑从小为了争夺这个未来的掌权者之位,互相竞争互相帮助,最开始也不那么和谐, 后来又变成了朋友,但某一天沉皑说不想坐这个位置,让她一定要坚持。后来的言威却只想让言不恩上位,言不恩是一个心思只在周遭事物上的小女生,她做不了掌权者。

    多想,可以让恩德诺因为有自己而有光明璀璨的未来。

    但好像一切都在远去,就像死去的阿修、平叔。

    到底要如何推翻言威这座高塔?

    季水风捂着脸坐在沙发上,旁边三个人没人说话。

    “叮——”沉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不是电话,是信息的声音,他拿起来看,接着便皱起眉头。

    文明中心再度发布了一则新闻:所有能力者在广场集合。

    季水风放下手机,忧心忡忡道:“他们现在要把所有能力者运往教化所。”

    “什么?!”季山月“噌”一下就站起来了,他满脸的震惊,说话都要不利索了,“他大爷的,他,言威,单赫,他们疯了?教化所啊?去教化所干什么?”

    那是一个类似于禁地的存在,因为不合格而运输过去的人越来越难回来。

    季水风朝他严肃地点头。

    时咎慢慢坐直身体,他举手:“问个问题,我算能力者吗?”

    “你怎么不算?瞬移到大爷家了还不算!”季山月骂道。

    季水风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她也不知道时咎算不算,但在掌权者的眼里,他算。

    原本以为各自在文明中心隔离,也能像之前公民隔离那样,一段时间后,该发病的发病,该存活的存活,之后就会一切恢复正常,但掌权者的这个通告无疑是要挑起民心。

    “我不懂了。”季山月暴脾气上来了,他开始在办公室里转圈来回踱步,“把能力者运教化所是什么意思?还能回来吗?”

    季水风顿了一下,说:“通知说,能力者如果被感染,发病的伤害比普通人更可怕,所以需要统一监管,并不是让我们去教化所做改造,只是那是个合适集中隔离的地方。”说完她示意了一下楼下,那些前几天被炸出来的大坑现在还没填完。

    又是这样。时咎心生疑惑,一个绝佳的理由,一个烂透的决策,一个自相矛盾的结果,掌权者,或者说言威这个人身上矛盾重重,偶尔他觉得就像是两个人在拉扯。

    消息传得很快,没一会儿,楼下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时咎侧着身子在窗边往楼下看,发现广场上已经三三两两地聚集了一些人,他们竟然真的下去了,只是感觉下面的情绪不太好。

    楼下吵闹起来,办公室还相对安静。在这片安静里,时咎转过头,正色道:“我没去过教化所,里面到底什么样?”

    季山月咂巴嘴,不耐烦道:“这谁知道啊,我只知道检测不合格会被送往教化所改造,听老人说早几十年,进去的人可能几个月一两年就能回来,重新检测基本也能过,后来改造的时间越来越长,长达数年,数十年,能不能回来都是个问题,送教化所快等于死刑了。本来就是一个机构,后来搞得跟处刑场一样,谁不合格谁倒霉。”

    “回来的人怎么说?”时咎继续问。

    沉皑回答:“就是一个研究所。”

    从来的第一天,时咎就知道教化所的存在,却从未真正关注过,因为跟他毫无交集,他只知道公民们惧怕那个地方,但他隐隐觉得反起源进化和教化所或许也是有所关联的。

    从最初的物种起源法案,后来衍生出一系列的机构与事件,它们应该是环环相扣的,也就是说,兴许教化所能找到反起源进化的细枝末节?可能这就是推翻当前掌权的第一步。

    时咎想到的,沉皑早就想到,只是教化所直属掌权者大楼,根本不归起源实验室管,沉皑没有权限和条件进入那个地方,在哪里都不知道,所以当下听到这个消息,他第一反应是去看一下。

    时咎和沉皑对了个眼神,沉皑朝他微微点头。

    机会来了。

    下面的人越聚越多,在文明中心竟然还有这么多有能力的人。

    时咎想说“走吧”,但觉得这句话他来说有些不妥,到嘴边的话变成了:“去吗?”

    问了一个大家都不想提的问题,一下在场的人都不说话了。片刻,季水风微微点头:“去吧。”作为言威身边常出现的人,不去也会被第一时间发现。

    于是季山月也同意了,他一拳打在墙壁上,戾气满满地说:“去他的,我就不信能把我们留那儿几十年。”

    时咎转头看向了沉皑,另外两个人突然也意识到了,季山月“嘶”了一声:“你没有能力,要不你就留着,我们仨去?”

    沉皑站起来,不咸不淡径自开门出去了。

    “我靠他要去啊?”季山月愣愣地说。

    沉皑肯定要去,只是他在想要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混入能力者中。

    其实不算是混入。

    几人从起源实验室出来,喧哗的空气便挤过来,广场上的人声清晰可闻。

    此时广场边缘已经停了几辆大巴似乎正在等他们,但人群不像想象中那么宁静,他们中有很多人似乎都对这个决策不满意,也许是怀着对教化所这个未知地方的恐惧。

    有人在问:“教化所在哪啊?”

    也有人回答:“不知道啊。”

    季山月跟着季水风稳步走到人群里,时咎和沉皑则落在后面。

    看着这阵仗,时咎觉得不太舒服,他边走边问沉皑:“你没有能力,他们会让你去吗?”他觉得有些忧虑,沉皑太显眼了,没有人不认识他,但只要有人知道沉先生在,就一定会被更高层的人知道,更高层的人清楚沉皑没有能力,会让他去?

    时咎抿唇,脚步没停,他想如果沉皑实在没办法,他可以自己去,有季水风和季山月在也不至于出问题。

    正认真想着,却听沉皑微微埋下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有。”

    “你有什么你……”话说到一半,时咎突然卡壳,接着猛然回过头看向沉皑,却见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你……”时咎惊愕地回正自己的头看向前方,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惊讶。

    有?

    沉皑还是靠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那天言威劈我们的雷……”

    时咎的嘴唇上下触碰,但没说出声,他的心情大起大落,忽然就想明白了当时疑惑的事。

    那次沉皑激怒了言威,导致对方顺手便劈了一道雷下来,他抱着躲闪不及会出事的心想尽可能地躲,甚至生出了去替沉皑当,大不了自己从梦里醒来的想法,然而那道雷凭空消失了,他当时一瞬间觉得奇怪,因为言威看他的眼神似乎以为那是他做的,可他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加之情况紧急,他没有再深入想。

    居然是沉皑。

    时咎没从震惊里走出来,他用气声说:“你骗了所有人?我都不知道。”

    沉皑小声笑说:“好,除了我,现在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了。”

    他确实骗了所有人,因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没有能力,他的能力出现的时候是……

    沉皑的眼神瞥向了时咎,见他微张的唇,惊讶还没完全从他脸上褪去,他就保持着这表情,慢步往前走。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时咎记不得所有以前的事,但确实是这个人给了他能力。

    尽管这能力在过去几年失去过,却又因为再次见到时咎,失而复得。

    时咎还沉浸在这件事带给他的惊讶里,他很好奇沉皑的能力是什么,刚想开口问,句子被前方躁动的人群打碎,人群聚集处突然有人大喊不愿意去教化所,或许他是想表达自己的看法,然而这一声出来后,下一声也紧接而来。

    “我也不想去!”

    “我不去!”

    “如果我感染了我会自杀,我不去教化所!!”

    “我们不去!”

    呐喊声一波一波打来,黑色的人群在高喊中汹涌流窜起来,躁动侵袭。

    这个时候他们再说悄悄话也听不清了,时咎闭上嘴,打算另找合适的时间问。

    大巴旁边站着一些人,此时他们正面面相觑似乎也不知道如何处理现下的状况。

    没一会儿,从大巴上走下来一个人,衣着简单,下来时还犹豫很久,最终他拿着扩音喇叭大声宣告:“请各位有序上车!为了我们的文明!请自愿配合!”

    “为了我们的文明!”

    然而这样的声音也很快被淹没在广场这些人的激动情绪里。

    他们站在最靠外,所以并不清楚前面是什么情况,只听见一浪高过一浪的反对声,那反对声逐渐演变成尖叫。

    不知道那一块是什么时候开始打起来的,只听见连续几声“噗”的声音,肉眼可见的,所有大巴顿时矮下去一截。

    竟是有能力者把运送他们的巴士轮胎全打爆了!

    坏了。

    第57章 暴乱

    这几声泄气声给了人们某种信号, 顿时尖叫声在人群里爆开,乱象来得如同怪雨盲风。后面的人想往前,前面的人也想后退, 暴乱就像海水涨潮一般气势汹汹地猛扑过来,刚清净没几天的广场在这一声声呐喊中再次陷入混乱。

    本来还打算往前走的沉皑迅速把时咎拉了出来。

    情况发展不太对, 他们现在不能去了。

    人群往里推搡着,如同失控的零件, “啪”的一声某个螺帽掉了,“叮”螺丝直直垂落砸在地上发出金属脆响, 一个齿轮冷不防被崩掉, 弹飞几米远。

    “出去!快出去!”刚刚走到人群里的季山月和季水风迅速从里面挣扎出来, 一边跑一边朝外面的两人喊,“里面有能力者打起来了!离开这里!”

    能力者的斗争不是小打小闹, 文明中心的能力者聚众斗殴, 后果更不堪设想。

    四个人的位置比较好,都没有深入最里面, 否则现在就出不来了。

    季水风季山月姐弟一脱离人群便吼还在外面两人, 原本沉皑拉着时咎, 但时咎一听要跑,手一转,反手抓住了沉皑的手腕,两个人开始飞速往后退, 迅速远离人群。

    前面两人跑得很快, 季山月回过头朝他们大喊:“沉皑!先回你办公室!”

    刚好他们聚集的地方, 起源实验室是最远的那栋楼。

    抓着没办法跑快,所以一出来,时咎松开沉皑, 开始自顾自地跑,结果没跑两步却被凭空出现的人影拦住了去路,那人影一出现,便一言不发看见人就直直冲过来。

    “这怎么还有人拦路不让跑啊!”季山月在前面鬼吼,他霎时顿住脚步,他们前面也出现了人影。

    沉皑将冲到面前的人踹开,紧接着又是一个人影凭空掉落,在半空还没落地就被时咎抬腿钩住,接着大腿发力狠狠将他砸到地上。

    时咎发出不耐烦的声音,用后肘挡住了后方窜出来的人影攻击,两个身体碰到的一刹那,人影被弹飞,瞬间消失。

    季水风首先发现不对,她朝三人大吼:“这不是能力者!这是舟之覆的亡灵大军!”

    旁边三人听到,神色皆是一凛。季山月破口大骂:“这疯子舟之覆在干什么!!!”辱骂间,好几个人影围攻过来,他踩着临近两个人的胸口腾空而起,在半空三百六十度翻转,坠落的一瞬间伸腿横扫踢掉了下方一排脑袋,死去的人当即消失,取代的是下一波攻击过来的人。

    “轰——”又有爆炸声响起,有人点燃巴士,热浪凶猛打过来,有碎片飞起来开始以巴士为圆心散射,人群乱成油锅里的蚂蚁,有主动攻击的,也有被动自保的,有一部分逃走了,更甚不知道是否有感染者在人群里突然发病的。能力者的暴乱如同发动一次战争。

    沉皑解决了他附近的一群人影,快速跑到时咎身边,帮他打散最后一个,拉起他就往远处跑,一边跑一边朝后面吼:“先走!亡灵大军没完没了!”

    “好!”季水风胳膊用力扭断了一个人影的头,转身就跑。

    时咎挣脱开沉皑的手,气喘吁吁说:“别拉我手,跑起来不方便!”

    沉皑的动作停滞了半秒,随后轻轻点头。

    亡灵大军数不胜数,且覆盖的范围越来越大,狂奔中时咎回头看了一眼,意外发现舟之覆竟然就在掌权者大楼三四楼处的窗边,他没有下来到人群里。

    舟之覆趴在窗边,懒散地看着下面乱成一锅粥,长发随意飘动,不说话也不做表情的模样美得确有几分惊心动魄。

    但他为什么在那里?他的姿势和态度很像——

    时咎脑子里几乎第一秒就蹦出来一个词:收割。

    顾不得想太多,先回起源实验室。

    跑在几人后面用于善后的季山月、一边骂一边卸掉手里人影的胳膊,骂骂咧咧地说着真想一巴掌把舟之覆的能力给他削了!

    往前狂奔的途中突然他脚步一滞,整个人猛地停了下来。

    “季山月!别停!”季水风在前面大喊。

    然而季山月跟愣住了一样,于是前面三个人被迫也停了下来,见季山月不对,立刻退回来。

    是一个人影,这个人影来自亡灵大军,但他却不像亡灵大军一样拥有天生的攻击力,这个人影拦在了季山月面前,不动,只是望着他。

    三个人赶到他旁边,时咎大口喘气问:“你在做什么?”问完也看到了这个单独站着的人影。

    奇怪的是他没有主动攻击,沉皑见过这种情况,他把时咎拉到身后,严肃低声说:“他可能是刚去世的人,意识还没被亡灵大军同化,小心点。”

    然而等了片刻,那个人影依然是有些呆滞地挡在他们面前不动。

    他们跑出了一段距离,亡灵大军更多的与还滞留在广场上的人缠斗去了,一时间四个人所在的位置空置了下来。

    周围一片稀稀疏疏的树,因为四个人刚刚的打斗掺落不少树叶,全部静置在地上。

    也许是实在不知道什么情况,季山月抬手准备打散这个人影,却不料他说话了。

    “季山月,是季山月吗?”他说。声音苍老颤抖。

    四个人同时绷紧身体,从未遇见过这种状况,先行防御。

    季山月也不吊儿郎当了,他警惕道:“你是什么东西?”他不是想骂人,是真的不知道眼前的是个什么东西,他和舟之覆的亡灵大军打过太多次交道,知道这东西的脾性,出现便攻击,没有痛觉没有意识,只有攻击,死亡就消失,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会说话的,不禁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这到底是舟之覆开发出了什么新能力还是?

    季水风谨慎提醒道:“小心是幻象,或是舟之覆的新花招。”

    然而那人影又叫了一声:“季山月?”这一声比刚刚还急切还悲怆,他甚至往前走了两步。

    四个人立刻后退。季山月吼道:“再往前我就动手了!”

    人影竟然真的像听懂了一样不动了。

    季山月侧过头对季水风说:“姐!这个B灵魂不太对啊!”

    听到季山月的声音,那灵魂突然更激动了,他顾不得季山月的威胁,竟然连着往前走了好几步,每一步都极其用力极其蹒跚,最后似乎是双腿无力,一下摔倒在地,但他坚持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抬起头的瞬间,四个人都看见他满脸的热泪,从他满是沟壑的脸上说着凹陷往下流。

    时咎见状,从沉皑身后走出来,问道:“你是谁?”

    那人影却不看时咎,两眼倒影得慢慢只有旁边两人。他全是眼泪的眼睛望着季水风,轻声唤道:“是季水风吗?你是季水风?季山月?是我,是我。”

    这下换两个人一起摸不着头脑了。

    那人影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随后显露的是更大的痛苦,他朝他们伸出手,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触碰无数次,一句话包在嘴里无法吐出,声音抖得快不成型,挣扎很久才终于发出了声音,他在说:“我是你们的父亲啊。”

    两个人如被雷劈一样,不可置信地对视一眼。

    季水风小心翼翼靠近他,皱着眉头,根本没有放下防备心,她拿胳膊挡在身前,做出随时反击的准备,沉声问道:“哪个父亲?”她有些不相信,便回望了一眼季山月,却见季山月摇头,他也并不认识这个人,如果都不是他俩的养父,难道是……

    人影完全没有攻击的意思,他只是像站不稳一般突然跪坐在地上猛磕头,一边用额头触碰坚硬的地板,一边不住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丢掉你们,是我丢掉你们。”

    两个人的脸色“唰”地就变了。

    时咎和沉皑对视了一眼,沉皑朝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时咎记得他们小时候被父母抛弃后,分别被两户人家收养,眼前这个,是他们的生父?

    那个人影在地上疯狂磕头,但他不是实体,磕不到地上,也听不到声音,那疯狂的动作像在自我发泄、自我毁灭。

    季水风放下手,后退两步躲到季山月身后,她的脸色难看得如同灰墨一般。

    季山月紧紧抓住她的手,目光看向人影,狠狠问道:“我不信你说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舟之覆派来的?”

    人影没有听懂他说的话,只是目光失焦般自顾自地喃喃:“我死了,不知道,但是我的意识好像一直飘在哪里,一片黑色虚空,有时候好像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有时候又重新回到虚空。”

    渐渐的,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两人身上,痛苦地流着泪说:“对不起,我找过你们,我找你们来了,但我没有来,我好像,我……”

    实在听不懂,季山月几乎要暴怒了,然而季水风却咬着唇一言不发,再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你找他们去哪里?你又去哪里?”时咎开口打破这僵局。

    人影听得到旁边的人说话,但眼神从来不挪开姐弟两人在的地方。他呆呆地盯着某处虚空,空洞无力地说:“我找了你们很久,终于找到了,我让我的助理把你们带到文明中心。啊,啊我想起来了……”

    第58章 死亡坟场

    他就像是记忆回笼一般盯着季水风说:“助理告诉我, 我的女儿过得不好,当时你因为什么住进医院生命垂危,我很着急, 我想必须要快点把你们接回来,让你们早上十点到广场……”

    两个人的脸无限接近于土灰色, 季山月抓住季水风的手更用力,他咬咬牙, 吼道:“你胡说!是言威看中了我和我姐的能力才传唤我们的!”

    季山月的手有些抖,季水风立刻反手去握住他的。

    沉皑听到这里却觉得不太对, 他皱眉质问:“你叫什么名字?”

    人影愣了一下, 好似认真回想, 随即郑重回答:“季川泽。”

    沉皑默然半天没说话,时咎有些担忧地碰了碰他, 见沉皑微微点头, 又侧身同季水风季山月迟疑地说:“这个名字很久以前我听过,是一位掌权者, 离世之后单赫才来。”

    沉皑的话如同惊雷, 炸得季山月灰头土脸, 他完全不相信,他指着这个人影说:“你再乱说我就打散你!”

    季川泽也很着急,他的头脑清晰很多,语速也不自觉提了起来, 焦虑地喊道:“我说的是真的!我, 怪我, 当时迷恋权力,那个女人把你们送走,山月那家人还好, 可以水风那户人,我听说一直欺负你。”说完他紧紧盯着季水风,但季水风并不想直视他,只是偏过头,让自己的身形隐没在季山月宽大的阴影里。

    “我找了好多年才找到你们,我说了上午十点广场见!你们记得吗!记得吗!”他突然声嘶力竭起来。

    两个人都没说话,因为两个人都清楚地记得那个人说:上午十点,广场。但那天他们却一直等到日落,姗姗来迟的言威告诉他们他太忙了来晚了,他们也信了,并且一信二十年。

    内心的宁静不像被轻易打破,那是一种极端的失控感,但人不喜欢失控。

    不愿意面对这件事,虽然曾经悲恸绝望,但已经是久远的过去,谁都不想再在还算完满的今天给自己再增加一份迟来的苛责,却又始终挪不开脚步。

    广场上的战斗还未停止,声音巨大到清晰可闻,传到此时此地,又显得寥寥无几。

    片刻,季山月决然地说:“给你五分钟,如果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就打散你。”

    然而用不到五分钟,季川泽还没开口,他的身形就开始透明,似乎是离开舟之覆一个人追出来太远。

    见状,季川泽也慌了,他心神不定地再次加快语速,用近乎嘶吼的语气说:“季家世代高风亮节!偏偏到我毁于一旦!”

    他啜喘着、疾呼着。

    “我不该背叛我的妻子!和城区的那个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女人在一起!”

    “我不该收公民的金纸,让本不合格的公民去做进化!”

    说着,他似乎痛苦到无法自拔,只能掩面:“不该任由那个女人把你们送走,我真的找了很久才找到你们,但是那天上午,我被抓了,我收了太多贿赂,我没来。”

    只言片语,时咎是听明白怎么回事了。这位掌权者在位的时候,收了不少公民的钱,为了让他们的孩子不要不合格被送去教化所。同时他也在寻找和出轨对象的孩子,在找到并约好见面的那个上午,他被捕了,于是这个传唤姐弟的人阴差阳错变成了言威,但言威是怎么知道的?

    这么巧合?时咎皱眉看向旁边两人,却看他俩似乎都不太愿意接受这个说法。

    季川泽的身体越来越透明,他也越来越着急,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来不及,只能用最后的声音嘶吼:“别相信言威!别去教化所!那是生物坟场!”

    什么?季水风终于有了反应,她立刻大步向前跨过去,跨到季川泽面前,企图用手去抓他的身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手穿过去,她吼道:“你说什么?什么生物坟场?!”

    “教化所!那是屠杀……”

    话音未落,他消失了。

    ……

    沉寂片刻,沉皑转身冷峻地说:“去找舟之覆!”

    “生物坟场”四个字,如同猛兽甩尾的滔天巨浪,炸得人晕头转向,心里本就不牢固的铁链“啪”地被炸开一道口子。

    屠杀,屠杀,他说那是屠杀。尽管后面的字随着他的消失而无法得知,但任谁也知道不会再是什么多好的后半句。

    如果去教化所是被屠杀,那么曾经因为不合格被送去教化所的未成年,是否以为自己面临的是一场改造,实际是一场屠杀;那么此时此刻要被送去教化所的能力者,在过去之后又会面对什么?

    难怪,难怪有去无回。

    只是想想,便觉得全身冰凉。

    言威想除掉所有能力者,这个想法一旦出现,便如同尖刺一样密密麻麻扎在每个人的心里。

    所以刚刚看到舟之覆站在掌权者大楼,放出他的亡灵大军,是否是这个信号?

    时咎突然感觉一阵心脏发麻,他们都被骗了!

    言威根本不是想送他们去教化所,只是找了这么一个理由让所有能力者集结,他们或许依然秉持公开透明的原则也想与掌权者谈论一二,所以会去广场上,但他们去了,已经就是中计了。

    再多的人,也多不过亡灵大军,此时在广场上收割一部分人,然后呢?

    他们的猜测不至于全错,至少最后的结果是一致的:有人想剿杀能力者。他在趁着虚疑病的尾声,利用传染病收割能力者,实现全方位的思维壁垒与控制,说不定以后的文明如果有能力者诞生,会被认定成低级物种。

    季山月似乎是疯了一样往回冲,三个人紧随其后。

    时咎问沉皑:“你知道这事?”

    沉皑面部肌肉一直没放松,他压着声音道:“从没有听说过。”

    作为起源实验室的看守者,他从来不知道这件事,那么他也亲手送过多少人进去?那些被判定不合格,遇到他,向他求助的孩子,他也把他们推入深渊。

    想到这里,沉皑死死捏紧拳头。

    时咎抿唇,严肃地加快步伐,他感觉很不好,那种有什么东西铺天盖地包围在整个上空的感觉挥之不去。

    广场还没有消停,时咎一眼看到了从掌权者大楼楼上下来的舟之覆。时咎大喊:“在那边!”四个人立刻就冲了过去,一刻没有停顿。

    舟之覆没想到会有人绑架自己,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欣赏着自己的亡灵大军在下面表演,整个人便眼前一黑,腹部狠狠挨了一拳,随后整个人腾空而起,在大庭广众下被抬走了。

    拙劣的绑架!

    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是一个比较熟悉的地方:沉皑的办公室。

    “你们干嘛?”舟之覆惊叫,他的手脚都被绑住,整个人被扔在沙发下,看谁都得抬头看。

    季山月二话不说一拳就过去了,用劲太大,竟是让舟之覆直直吐出来一颗带血的牙齿。

    季水风吼道:“季山月!冷静!”

    季山月的声音宏亮而中气十足:“冷静不了!!”

    时咎朝季水风示意,季水风立刻把季山月拖到了沉皑后面去。

    于是时咎拿了把椅子坐在舟之覆面前,朝他露出了一个一看就不是诚心友好的笑容:“我比较温和,我也不打你,但是现在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可以配合一下吗?”

    舟之覆明显不信时咎的话,他朝旁边吐了口血,咧嘴笑起来:“当然了宝贝,你的要求我什么时候没有满足过?”

    时咎表情都没动一下,他正色道:“借你的亡灵大军用用。”

    舟之覆挑眉:“哦?”说着目光冒犯地在时咎身上游走,“我都不知道……宝贝你口味这么重?”

    “我C你大爷!”后面地季山月忍不住了,他跳起来几乎又要冲过来揍人,迅速被季水风拦住了,季水风对他使了一个眼神。

    沉皑话太少,太沉稳,审罪犯给心理压力比较合适;季水风又过于柔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季山月则大大咧咧冲动,一会儿把人给打死了;相对看来,只有时咎这种随意又亦正亦邪的性格可以牵制舟之覆不按常理出牌的个性。

    季山月还是冷静下来,他愤恨地往墙上一靠,双手抱在胸前去看外面,努力不因身处的地方发生的对话而生气。

    时咎并不恼,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和沉皑呆的时间长了,生气的点也提高了。他点头笑道:“对啊,今天见到你亡灵大军里有个人特别合我口味,可惜太远了,没碰着就消失了。”

    舟之覆或许也是没见过能接他话的人,愣了一秒,放声大笑出来,一笑便扯着伤口,表情立刻变成了哭丧脸,即便如此,还是不能堵住他的嘴,他含糊地笑着说:“快看啊沉皑,你知道你男朋友在外面跟别人乱来吗?”没等到回应,他的目光转回时咎,笑眯眯地说,“是哪位大帅哥?我看看我能不能单独把他给召唤出来?”

    “季川泽。”时咎轻描淡写地说。

    听闻这个名字,舟之覆脸色变了,他的笑容逐渐冷下来,目光终于重新扫视了一下办公室里的四个人,随后嗤笑了一声,懒洋洋地说:“我还以为谁啊,那个老头,啧啧,小宝贝你的口味我都有点嫌弃了。”

    时咎不怒反笑,他干脆直接蹲下身子,让自己处于和舟之覆同一水平面,朝他眨眨眼,问:“那你能叫他出来吗?”

    舟之覆身体一松,软绵绵地靠在沙发上,吊儿郎当地说:“他能做的事我也都能做啊,宝贝你看看我不行吗?”

    时咎没说话,只是直勾勾盯着他。

    舟之覆“噗”的一声笑出来,深呼吸了一口气,无奈地说:“算了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了,季川泽?你们是想知道教化所的事?”

    季山月还是没忍住,又爆发了,广场上发生的事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他大吼:“你一直知道教化所的事?!”

    舟之覆随意歪了歪脑袋,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咱就是说,好歹我也是看守者,三番两次被你们虐待就算了,我管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们也别骂我,我就是个知情人,决定又不是我下的,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同意不合格,确认他们被运输者送往教化所。季川泽我记得就是其中的运输者啊。”他装作回忆,“运输者没几个,一般都是重罪犯,一辈子都只能在起源实验室和教化所里来回,所以我还是记得好几个的。”

    一直坐在椅子上的沉皑终于淡漠地开口:“教化所到底是什么地方?”

    舟之覆抬起头看沉皑,目光里由平淡逐渐转变成了疯狂,他又开始放肆大笑起来了:“哈哈哈哈哈还有你不知道的东西啊,我还以为你全知全能呢,你求我,求我就告诉你好不好啊啊啊!”

    话没说完,他刚刚被季山月揍的伤口就被时咎面无表情地用力按了上去,疼得舟之覆眼泪都出来了:“疼疼疼疼疼你有没有点公德心,我这里才受伤啊啊啊我错了疼疼疼别碰了!”

    时咎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毫无感情道:“说。”

    舟之覆龇牙咧嘴,但是一定要阴阳完:“沉皑你管管你的好宝贝啊啊我错了我说!”

    时咎再次收回手。

    舟之覆因为疼痛导致整张脸通红,眼角有些湿润,他咧着嘴,嘴里像包着东西一样说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以前教化所是恩德诺最高生物科技所在地,因为研究病毒剥离而且成果斐然,送到教化所的未成年很快能回来重新通过检测,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去那里的人就渐渐不回来了,现在不合格的公民被送到教化所后会被直接被剿杀,所以运输者叫它生物坟场嘛,至于运输者,他们也有一个很好听的别称,叫……”

    舟之覆嘴唇微动,轻轻将这三个字了念出来:“送葬者。”

    第59章 四人小队集结

    顿时在场四个人纷纷不说话, 气氛像冻结的冰一样凝固。

    送葬……为那些什么事也没有做错、只是可能体内携带虚疑病病毒的未成年人送葬。

    楼下的喧闹声小了,似乎一张无形的手捂住了他们的嘴,眼不能睁, 口不能言。

    不敢相信这样的事会是真相。时咎抿唇,大脑飞速运转。一旦这是事实, 被恩德诺的公民知晓,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他们的孩子, 满怀希望地去接受进化,以获取长久的幸福, 未曾想那只是长久的地狱。那些安居乐业、国泰民安的假象会不会立刻被刺穿?

    一分钟, 时咎再次开口, 声音里是浓烈的压抑:“他们……他们是怎么被剿杀的?”

    舟之覆耸肩:“那我不知道啊,我知道的就这么些了。”

    沉皑问:“教化所在哪里?”

    舟之覆还是摇头:“我又没去过, 而且我听说以前的教化所和后来的换了地址, 换去哪里只有运输者知道,我以前问过, 运输者说:一个世界上不存在的地方。”

    世界上不存在的地方会存在在哪里?

    好模棱两可的回答, 但之后的问题无论时咎怎么问, 舟之覆都是不知道,他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也不清楚季川泽的事,更不知道季川泽与姐弟的关系。问到后面, 他甚至带上哭腔回答:“我真的不知道啊!你把我杀了我也不知道啊!把我当什么地狱烈焰犬, 人间百事通啊!”

    一颗炸弹如同连炮珠, 炸了无数的水花出来。

    为什么那么巧季川泽在召唤姐弟去文明中心的当天被捕,代替他的是言威?

    为什么季川泽作为曾经的掌权者,在舟之覆嘴里变成了运输者?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地方在哪里?那里曾经发生了什么让教化所变成了生物坟场?谁在那里负责剿杀这些未成年?

    时咎觉得头快炸了, 不知道答案的事情太多,而他们只能像一滴水,被洪流推着身不由己往前,等待他们的是深渊是瀑布,是礁石是冰川,是泥潭是沼泽,全然无知。

    舟之覆滚了,被季山月一脚踹了出去。

    “我们得去找言威。”季水风严肃说。

    三人同意,一秒钟也不耽误当下立刻就动身。

    路过广场,才发现那里居然没人了,只剩一些硝烟碎片,热浪扑面,金属残骸,看颜色应该是那些被炸掉的巴士的,还有存活的巴士停在路边,但车身千疮百孔,以此证明刚刚发生的不是假的。

    这么快就平息了?他们人呢?那些运输者呢?

    掌权者办公室,沉皑第一个推门而入,首先看到的是双手背在身后着急得团团转的言威,而刚刚才被他们无情绑架了的舟之覆也坐在这里,一脸哭丧,看上去是已经告状结束了。

    见到来人,言威脚步一滞,严厉问道:“你们三个刚刚去哪里了!电话不接!”他目光扫过时咎,皱了下眉,但没说话。

    沉皑淡淡答道:“舟之覆没跟你说?”

    言威没搭理他的话,而是语气严峻地说:“刚刚楼下聚集的能力者怎么回事?发生这样的乱象,你们三个没第一时间出来处理?还要我亲自下去?我怎么教你们的?”

    闻言,几个人全部面面相觑起来,连舟之覆都停止了他的哭丧脸,似乎不太理解地看向言威。

    他在说什么?不是掌权者大楼发布出来的消息要集合文明中心现在所有的能力者送往教化所吗?连运输者都来了。

    沉皑的手为不可察地触碰了一下自己的手机,回忆起那条信息确实是掌权者大楼发出来的。他冷声问:“不是你们要求有能力的人在广场集合,统一送往教化所隔离?”

    言威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朝着沉皑严肃训斥道:“胡扯!我怎么可能提出这样的要求!我身为掌权者,怎么会有这样的决策!随便送去教化所隔离?把教化所当什么了!把我的公民当什么了!”

    连舟之覆都看出他的矫言伪行,他在时咎身后无声地鼓掌,还用嘴型对时咎说道:“比你还会演的人。”

    时咎不想看他。

    季山月挺胸往前一步,懒得多说废话,直接问:“生物坟场是怎么回事?”

    言威愣了一下,站在原地几秒没能说出话,随后像突然回过神,他放下了他威严萧肃的气质,冷笑了一声:“这不是你们该考虑的事。”

    冷不丁的,时咎在后面接了一句:“这是暴政哦,这是独裁哦,这是千古骂名缠身哦。”

    见又是他,言威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他指着时咎:“你这种人最该被送去教化所!”

    时咎点头:“好的。”

    话音未落,时咎被沉皑往后拉了一下,时咎扭头,见沉皑对他微微摇头。

    时咎“啧”了一声,小声对他说:“对这种人不要怕,就是怼。”

    沉皑:“……”算了,时咎但凡能听人话,也不至于惹恼言威。

    季水风在后面平静地说:“我们需要知道教化所的真相。”

    言威抄起面前的书夹猛地往旁边一扔,书夹砸到了舟之覆旁边的座椅上,发出剧烈的“啪”一声,吓得他差点跳起来,看见没被打到,惊魂未定地拍拍胸,一脸不满地看向言威,心道:气你的人又不是我,你朝我扔东西干嘛啊?

    言威指着季水风,他的手颤颤巍巍的,像是憋了很久才怒吼出来:“你怎么也跟着沉皑这小子……好好好,自己的事不做,全部来质疑我的事,我看你们也是不想在文明中心呆下去了。从今天开始,你们三个被无限期停职!立刻离开文明中心,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季水风有些错愕,但沉皑似乎早就觉得会有这么一天,一句话也没说转头就走,季山月则原地爆炸,还没炸开,就被季水风拖着出去了。

    时咎立刻加快步伐跟上沉皑。

    外面爆发出一声嚎叫:“言威我C你大爷!”

    原本以为言威也是生气上头,但没想到慢了几步回去,通行证都刷不开了。

    沉皑平静地收起自己的通行证,等了一会儿,果然收到了季水风发来的信息。

    他们都刷不开了。

    消息远不止这些,当四个人走到文明中心大门的时候,竟然有人来给他们开了特殊通道,说是掌权者特别下达的指令。

    季山月愤愤:“我要去老宅一趟,必须向言夫人揭发言威的种种罪行!顺便把言不恩逮来威胁他!”

    “别闹。”季水风柔声说。

    四个人站在街道上,背后是黑压压的文明中心大门,前方是人声鼎沸的大城区,公民们一如往常地各自做各自的事,走该走的路,表演、卖艺,一个不差,笑声一阵阵传来。过了这道门,一切萧索、一切纷争都好像是瞬眼的错觉。

    时咎喃喃道:“真魔幻啊。”

    物阜民安的另一面到底是什么?这扇门如同一座蜿蜒崎岖高耸入云的墙,隔开的不止是世界中心与城市。

    为什么一定要去教化所不可?时咎本来还在想这个问题,但他忽然意识到,如果不去,谁来背这个打破规则的骂名?如果不改造,那些小孩怎么处理?不进化,被文明排斥;进化,可能死亡。

    公民只会认为,检测不合格是自己孩子的问题,而教化所是重生的可能性,这一切信息,都在思维传导里完成了,所以没有人怀疑。极致的信或不信,都是盲从。

    四个人互相看向对方,一段时间里相处产生的默契无声蔓延,好像谁也不需要说话,就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片刻,时咎无奈地抬起手耸肩:“我先说,沉皑做什么我做什么。我很赞同他之前说过的一句话,毫不知情也许还能装清白,但是我知道了,我就有权利选择,虽然我是……啧,总之,我不想置身事外!”

    沉皑拍了拍他的肩,平淡道:“嗯。”

    季山月还是怒气冲冲,但听到时咎的话很快冷静下来,他“嘁”了一声,不耐烦道:“我忍不了,我必须查,就算我死了我都要从舟之覆的亡灵大军里蹦出来接着查,更何况我还没死。再去恩德诺找几个能力强自身强的,打得过我们的人试试?还有谁可以击碎言威的美梦啊?”

    季水风往前走了一步,说:“今天被剿杀的是陌生人,下次就会轮到自己,曾经的阴谋跟我毫无关系,但以后不一定。”她顿了一下,以深呼吸让自己更加坚决。

    忽然一个小孩子踢的足球不慎滚到四个人中间,随着一阵快而轻盈的脚步,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他一下就窜到四个人中间,抬起头,疑惑地看了一眼他们,奇怪地说:“叔叔阿姨,你们好吓人,好严肃啊。”

    说着,他放下了球,从兜里掏了几块糖出来,那几颗糖安然地躺在他的掌心,他笑着说:“不然吃点糖吧,别那么严肃,再困难的事都会过去的,我母亲说的。”

    季水风一下笑出来,他蹲下摸摸小孩的头,毫不客气地拿走了他掌心四颗糖,说:“当然会过去的。”

    小孩跑远了,四个人一人分到了一颗糖。

    季山月不死心,快速剥开糖皮纸含糖进去,又把双手的拳头摆出来了,并瞪了他们一眼。

    有点中二,时咎心想,但是在季山月幽怨的目光里还是不情不愿地把拳头伸了过去,季水风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做了。

    “沉皑!”季山月叫道。

    沉皑默默伸出拳,将脸撇向另一边。

    好,这四人小队什么事还没开始干,心就散了。

    五只拳头严丝合缝地碰在一起,如同他们的坚决。

    四个人决定兵分两路,沉皑带着时咎回一趟沉家,从沉家和言家的历史遗留入手,季水风季山月则打算回到他们的养父母家,倒查季川泽。

    “有事联系。”沉皑说。

    季山月不屑:“要你说?”

    四人小队各种意义上的就地解散。

    第60章 列车上的风景

    时咎跟着沉皑踏上了最近一趟回沉家的列车。

    车上人不多, 每个座位也足够宽敞,紫红色的内饰显得格外热情。时咎没行李,只有沉皑装了一个小型登山包, 他随意将包放在上方行李架上。

    “很远吗?”时咎问,他在思考瞬移过去的这个可能性。

    沉皑坐下, 将外面的扶手放下来,淡淡说:“还好, 十个小时列车十个小时汽车吧。”

    时咎闭嘴了。

    倒是一个看风景的好时机。时咎想起了之前在图书馆小捷推荐他去旅游,正好, 顺其自然得到了机会。

    但是看完风景, 就会见到沉皑的父母。时咎突然升起了一股见家长的尴尬错觉, 他立刻甩头,把这想法甩出大脑。

    列车车窗外的风景比上次去监狱的风景吸引人多了, 那是荒野, 这次是山间与草原。

    时咎没有想到这一路这么长,窗外却给了他一个重量级惊喜。

    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 他们的列车好像驶过一个很长的山洞, 在那个黑暗山洞里, 时咎只能看到车窗上自己的倒影,还有一旁微微侧头、好像在闭眼安静睡觉的沉皑。

    光线打在隧道墙壁上,越来越多,越来越亮, 闷声消失的一瞬间, 他看到了一片闪烁微光纯蓝色的湖, 湖的另一头是重峦叠嶂,饱和度极高的自然风景,蓝绿叠加, 草长莺飞,山下是一大片的绿地草原,一片片棕色的木房子似乎是居民的家,山上也有零零星星好几栋。

    过了这片草原,列车上行,便是飘雪。他们沿着一座高山的半山腰行驶,开辟出来的路仅有铁轨宽,趴在窗户上往下看,又是万丈悬崖,激浪流川。

    不知道沉皑是什么时候醒的,时咎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看吗?”

    时咎随意回过头,但他不知道沉皑也微微侧身在靠近他的地方看外面的风景,冷不防回身动作太大,回头的瞬间鼻尖触碰到了沉皑的鼻尖,眼睛不设防地让那双深蓝色眼睛直直闯了进来。

    他没想到那么近,心里猛然一跳便应急式后退,随后推了一把沉皑,责怪:“你吓我一跳!”

    沉皑毫无反应,他坐正身体,正色道:“我不知道你会突然回头。”

    时咎当然不会真的怪他,只接着他的问题回答:“好看,我一直在看。”

    有山看山,有水看水,有你看你。

    这样的想法出来的一瞬间,时咎意识到,在这一路上,即使列车进入隧道,他也把车窗上沉皑的倒影当成了黑暗里最明亮的风景。

    他会格外在意沉皑的所有,已经不仅仅是想知道他的故事、想和他一起交流,而是想和他并肩作战,想关注他的一切举动和情绪,出事了会第一时间去关心他的状况,有了决定会做第一个支持他的人。

    哎呀……时咎心里不小地自我嘲讽了一下,在沉皑没看到的地方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学了二十多年的心理学,最不会的就是自欺欺人、是装不是,又不是傻子,他知道这种心理这是什么。

    陷入内心世界的时咎没沉浸太久,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支起脑袋四处张望,发现这节列车上没几个人,长时间的旅程让大部分人也沉沉睡去,车厢里安静得出奇。时咎放低音量,用近乎偷偷说话的音调靠近沉皑说:“你之前跟我说的,你的能力是什么?”

    他一直很好奇,可是一直没机会问。

    沉皑头靠在靠背上,闭上的眼再次睁开,他直视着前排的座位,想了想,又皱眉,似乎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措辞,他组织了一会儿语言,不确定道:“不像他们那么明确。只是我可以看到半空一直漂浮的某些流动的光,可以依靠颜色区分我的、别人的情绪,可以感知周遭的氛围,好像是某种流动的能量。”

    时咎想到了一些事,他挠挠头说:“你这么说……那我以前骂你没情绪真的错怪你了?”

    沉皑笑出来,轻轻摇头:“也不算错怪,那会儿没这个能力,确实没什么情绪。”

    沉皑慢慢给时咎解释了一番。大致是说,他的能力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后天经历某些事后,忽然有一天出现了这个能力,使他能看到身边流动的能量,这些能量以不同颜色的形式存在,也可以理解为某种磁场,充斥在不可见的空间里,万物的磁场、万物的情绪,这些东西像流光一样包围他。

    当他心存爱意、善意,万物都能与他建立连接,互相感知、互相传达信息,磁场便明亮宏大,当他消极,那些光就变得晦涩衰败,在他能力最强的时候,这些磁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让他预知未来。

    时咎不小地吃了一惊,这个能力,跟他想象的,知道的都完全不一样。

    沉皑想着,沉思一下说:“其实我也不太完全能明白这个能力的原理究竟是什么,该怎么运用。”

    除了能看见那些光,真正用出来的次数屈指可数,用不出来好像只是一种觉察能力,用出来了又觉得非同凡响。

    这个时候列车进入了山洞,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一下明显起来,时咎立刻压低音量:“那你预知过什么未来吗?”

    “嗯。”沉皑轻声应答,他顿了一下,又想起那些并不愿意回想的事,他说,“预知过一次。”

    “什么时候?”时咎追问。

    沉皑闭上眼,缓缓说:“四年前言威对我进行围剿的时候。”

    时咎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他果然对沉皑还是知道得太少。

    但沉皑并不愿意一直沉浸在那段过去,便尽量用并不太在乎的语气说:“培养了我二十年,到头来我说要走,刚好无意中捡到一个弃婴,就带回去养了……”

    时咎记得这件事。

    与万物的能量有紧密的交流,沉皑知道每棵植物的悲欢,知道每只飞鸟的路径,知道身边成千上万人心里亦善恶亦对错的思绪,千丝万缕,世间万物都与他有关。

    但在那个婴儿刚满两岁不久的时候,言威到底是忍受不了沉皑的出逃,带了亲信对他进行围剿,要他无路可逃,要他一辈子为文明中心鞠躬尽瘁。

    那天晚上的天是深红色,沉皑从空气中听到了兵荒马乱的声音,但不过须臾,言威已经拦住了他。

    “然后呢?”时咎正襟危坐,担心露出一点怠慢的神情。

    沉皑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然后,我打不过他们,只有跑。”

    走投无路,强弩之末,他穿梭在城市里、山间、荒野,在奔逃的最后,用仅剩的力气凝聚了所有的能量护住了那个两岁大的孩子。

    以言威的手段,会把他绑回去继续效力,但这个小孩子就不一定能活下来了,所以那个孩子在流动的光与磁场中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沉皑所有的能力。

    他想,如果能保护那条生命,没有能力也罢,他的强大并不得益于能力的加持,本身能力存在的意义也是保护公民。

    言威同样追杀过那个小孩,只为了让沉皑彻底死心,但最后都没找到,也就当他早已死亡。

    后来的沉皑查过一段时间,看看有没有弃婴的新闻,或者孤儿院的消息,但都没找到同期的,无果,最后也放弃了。

    “言威以为我被迫只能成为他的得力干将,其实我能力消失的时候,就已经在想我可以申请到起源实验室。”沉皑说,嘴角挂起了一丝嘲讽。

    他还要查反起源进化的事,这也正好被他找到契机,言威也是顺势答应了。

    幽壑浅蛟,总有出头之日的。

    “那,那个小孩如果还活着,应该五六岁了吧。”时咎算了一下。

    “嗯。”

    时咎叹气。人和人之间的区别就是天差地别,受限于出生、环境、身边的人、周围的事、读过的书、看过的风景、与他人的交流、信息的摄入等等,同样的话并没有完全等同的意思,可人们依然乐此不疲地干涉他人,拿着自己的经验。

    如果认知不够高,思维走向的或许就不是高山而是悬崖。而人和人之间大部分的痛苦,都来自于不允许别人做别人。

    言威无法接受沉皑对自我的追寻。

    沉皑觉得自己几乎已经放下这些事了,因为自从再次遇到时咎起,他的能力逐渐回来,慢慢的,如同绿意盎然先要发芽,姹紫嫣红先要开花。一天一天能感觉到那些久违的情绪侵入肺腑,好像过往只是过往,曾经的悲怆也只是曾经。现在、未来还有更重要的人和事。

    若要细想,似乎是某个突如其来、梦到时咎的夜里。

    沉皑想偏过头看时咎,却不料时咎也正盯着他。

    “看我干什么?”沉皑问。

    时咎还觉得奇怪:“干嘛?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沉皑有时候很想把他的嘴堵住。

    不再用麻醉剂后,确实少了些可以制裁时咎的办法。有点说不过他,但是体力上扼杀他好像又有点太欺负人。

    列车的灯光明晃晃地照着两个人,照得他们的表情在彼此眼里都一览无余。

    车窗外是黄昏了,此时列车正好在通过群山,夕阳也正好垂坠在两座葱绿之间,深橘色的阳光透过玻璃更是正好照在沉皑深蓝色的瞳孔里,色彩被调和得像紫色,如同无数紫罗兰摔碎在清冽的冰池。

    时咎有些出神,他的思想仿佛跌进了亘古的冰川,蒸发变成雨又坠入无鱼的清潭。

    他忘记转头去看窗外的美景,因为他觉得美景已经在眼里。

    甚至,忘记了一直这样盯着别人会不会不礼貌,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他想:礼貌不礼貌,我欣赏完再说。

    还是沉皑先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想开口让时咎看窗外。

    越过群山,是一片无尽的海,是那池清潭顺着河流最终抵达的大海。

    沉皑刚张嘴,时咎就出声打断。他的音色有些清透,像愣神间不自觉说出的话,导致每个字都被拉得很长很慢,沉皑见过这样的神情——第一次带他去图书馆,他在外面欣赏整个图书馆的建筑美学时,也是这样,急切得如同崇拜,虔诚得如同信仰。

    沉皑震惊于这样的表情,好像万物都只是他眼里汇聚成的光。

    他说:“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很喜欢。”

    在时咎眼里,被欣赏的就是艺术品,沉皑本身就是艺术品。

    接着他又说:“我也很喜……”

    话音霎时终止,好像一块帷幕盖住了他此时正欣赏的艺术美感,他强制把自己从主观世界里抽离出来。

    久久没有得到下文,沉皑的手指抓着座椅扶手,抓得指尖泛白,面上却淡声淡语:“也很喜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