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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71】“我越看越是觉得你这弟子有……

    金安府并不大,学子的数量却不少,可哪怕如此,这一场府试榜上也只有区区三十人。

    甲等十人,乙等二十人,其中甲等榜首为府试案首,可直接获秀才功名,不必参与院试便可参加来年的乡试,也就是秋闱。

    秋闱若是再中,宋柏轩便算是彻底踏上了仕途,拥有了做官的资格。

    对上旁人羡煞的目光,宋柏轩却已渐渐平复了激动的情绪,点头应下差人的邀约,宋蕴和卫辞立刻往外发喜钱,凑热闹的百姓和学子都热热闹闹的接了。

    差人得了喜钱,也高高兴兴的离开。

    待热闹消却后,宋蕴看向宋柏轩:“父亲,您这次应了?”

    “是,”宋柏轩眼神格外复杂,无奈道,“早晚都会有这么一遭,我只是没想到范老会这样着急,兹阳县的盛阳书院的确已成了气候,可到底也只是小小的县城。”

    金安府不比兹阳县,府城里有许多学子,书院也有好几家,并且规模都不小。

    此前他与范老的通信中,范老便提过好几次,想要将盛阳书院复刻到金安府城,这也是宋柏轩百般顾虑,不愿赴宴的原因之一。

    如今他高中案首,正合了范老的谋算。

    宋蕴同样对这桩事不看好:“父亲,我与你同去。”

    “不,”宋柏轩摇摇头,“你不能去,蕴儿,我知道你的顾虑,可事实上你才是我的软肋,你安分在客栈呆着,不必担忧我,范老自是会考虑周全。”

    盛阳书院触碰了太多人的利益,而这些人多是不择手段之辈,今晚过后,他必定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

    宋柏轩心情复杂的看向卫辞:“害怕吗?”

    他万万没想到,范老会邀请他们师徒同去,这是要将卫辞也死死的绑在这艘战船上。

    卫辞反问:“为何要怕?老师,你我并无丝毫错处。”

    宋柏轩轻声笑笑,或许是人年纪越长越是会畏手畏脚,他这个弟子,素来比他看他更透彻。

    ……

    过午后,宋柏轩稍稍歇了歇,便同卫辞赶往范府。

    范明冶虽对外宣称是家宴,可事实上来的外人并不少,除了宋柏轩外,还有滞留在金安府的许多京官,以及金安府通判等官员。

    宋柏轩刚进门便舍弃了木椅,宛若常人般行走。

    卫辞忍了又忍,才没冲上去扶着宋柏轩,只不近不远的跟在他身后,保持着恰好的距离。他很清楚,在这些人面前,老师不能露怯,更不能流露出一丝弱者的气息,否则必然会被打压。

    这不光是老师的颜面,还是范老的颜面。

    “范老爷,您这边请。”

    师徒二人由范府的仆人引着,穿过长长的走廊,才行至府中的后花园,亭子里已经摆上了宴席,还设了棋局与笔墨,与其说是家宴,倒不如说是一场学子宴,只不过宴席上的“学子”都早已有所成。

    范明冶见宋柏轩师徒走来,立刻高兴的起身相迎:“好小子,你可真是耐得住性子。”

    宋柏轩无奈的笑笑,任由范明冶上前十分亲昵的握住他的手,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举动,朝他们看过来。

    范明冶仔细打量着宋柏轩,尤其盯着他已康复的双腿,眼中的情绪翻涌着,又迅速压下去:“是好事啊,如今可还难受?刚才我见你行走与常人无异,想来应是大好了。”

    “是,多亏了两个孩子仔细照顾,我这身子骨才渐渐好起来。”宋柏轩笑着应下。

    二人说话间,已有人朝他们走来:“范老,这位便是今年的案首?”

    “不止呢,”范明冶拉着宋柏轩坐下,又让卫辞坐在他身侧,言语间满是骄傲,“他可不止是案首,还是未来金安府盛阳书院的院长。”

    空气中霎时一静。

    连宋柏轩都被惊到了。

    他早料到范老会在宴上提及此事,却没想到如此单刀直入,甚至没有一丝迟疑的,便将他推到了最高处。

    一个秀才,哪里能当得府城书院的院长?

    连宋柏轩自己都觉得德不配位,更别提是在场的诸位官员了,这些人不是进士便是同进士,甚至还有些是曾经的探花、榜眼,他一个府试的案首什么都算不上。

    “范老,这……过于草率了吧?”金安府通判罗明新皱着眉,“盛阳书院的事还未定,院长的事更应该慎重考虑,我听闻宋案首在兹阳,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夫子,来府城书院担任院长怕是会引起非议。”

    简而言之,不够格。

    其他几位官员也都忍不住点头附和:“范老,盛阳书院的事还未议定,到底不是桩小事。”

    “是啊范老,我等知晓您想为百姓做点事,可金安府已有那么多家书院,您大可让宋案首继续担任夫子,随便去哪家书院,想来大家都会非常欢迎。”

    范明冶捋了把胡子,笑了声,但眼中的笑意却很淡。

    周遭反对的声音渐渐沉默,刚才质疑的那几位官员更是眼神飘忽,不自在的避开。

    范明冶在朝中的分量很重,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想得罪他,可谁曾想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敲定盛阳书院的事。

    如此一来,待日后返京,他们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会牢牢的打上“盛阳书院”的标签。

    他们的确对范老十分尊崇,可成为权势的既定受益人后,没有人会想再次推开,为了那些几乎没什么前程的穷酸书生,反而与朝中的世家大族为敌,实在是不划算。

    但范明冶行事霸道,丝毫没给他们留下余地。

    “在座的诸位,除了罗大人,恐怕都会为了念书饿肚子的时候吧?”范明冶淡声说道,“吴智,你家世代务农,当初念书连束脩都险些交不上,夫子狠心赶你出私塾时,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身着浅绯色官服的吴智陷入沉默。

    “刘成,你当年进京赶考,盘缠用尽,不得不变卖衣物露宿街头,一路乞讨进京时,脑子里又想的是什么?”

    刘成眼中划过一抹屈辱,自从他高中后,便少有人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可范明冶却毫无顾忌的提起,简直不给他留丝毫颜面。

    难道就是因为他们曾淋过雨,就要为别人撑起伞吗?

    那他们淋过的雨又算什么?算倒霉?!

    刘成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范明冶又平静的点了几个人,无一不是出身贫寒之辈,读书之路都不怎么顺利,他的本意也很简单,无非是想让这些人多一丝怜惜和共情,哪怕不为盛阳书院出一份力,也不要阻拦。

    在场的诸位官员全都陷入了沉默。

    读书不易,是天下人的共识,也正是因为读书的不易,能够走上仕途做官的文人才备受尊崇,可一旦读书成为易事,他们固有的地位会不会因此而动摇?

    人都是自私的,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今日,想要长长久久的富贵,又有什么错?

    场面一度凝滞。

    范明冶不由得有些失望,抓着宋柏轩的手紧了紧,哪怕从一开始他便知这条路荆棘遍布,不会太容易,但真正面对赤裸裸的人心时,他还是忍不住痛苦。

    进度推到这里,已经容不得再后退。

    范明冶笑着说道:“卫辞,上次你小子的考卷我也看了,明年的府试可是大有希望,不过要想像你老师一样得案首,恐怕还要再努力努力。”

    卫辞连忙应下:“知府大人谬赞了,与老师相比,弟子我还差得多。”

    范明冶也不答话,只是道:“府试的事要紧,盛阳书院的事也同样要紧,柏轩,这阵子要劳烦你辛苦些,早些将兹阳的事交接完,来金安府报到。这边的盛阳书院我会找几个人帮你,书院选址已经定好,离我这儿不远,再修缮一番便可使用。”

    众人见范明冶不吭不响便已准备好了全部,忍不住将目光全都看来,罗明新率先道:“范知府,这是否有些不妥?盛阳书院毕竟是大事……”

    范明冶淡淡道:“盛阳书院不从府衙拨款,不向朝廷求援,书院选址也是我范某私人买下的,究竟哪桩哪件是事关罗通判的大事?”

    罗明新:“……”

    很想骂人。

    既如此,何必再将他们牵扯进来?牵扯进来分担朝野上下的火力吗?!

    范明冶三言两语将此事敲定,忽略掉那些并不友善的目光,转头便跟众人谈起诗文来,并将府试的考卷拿来议了议,直到夜色将至,他才肯放众人离开。

    一场家宴下来,众官员简直满心疲惫憔悴不堪,唯有范明冶依然精神奕奕,想要留下宋柏轩师徒二人手谈两局。

    宋柏轩看了眼卫辞,笑道:“大人不知,我那女儿也来了府城,如今还住在客栈里,我倒是愿陪大人彻夜手谈,只我这女婿怕是无心再呆下去了。”

    范明冶当即哈哈大笑,忍不住捋着胡子叹道:“又是师徒又是翁婿的,难怪你时时护着,不过你那女儿,也的确聪慧招人疼。”

    宋柏轩朝卫辞使了个眼色,催着他离开,转头便跟范明冶说起卫辞幼时趣事,逗得他笑了又笑。

    也正是这时,范明冶突然沉吟道:“说起来,我越看越是觉得你这弟子有几分面善,只是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跟哪位故人相似。”

    宋柏轩蓦然心底一沉。

    他本以为卫辞的身世十分普通,可在女儿接二两三的试探下,他也生出了些许疑惑,为何卫兄一身武艺却要蜗居在慈水村,名为避祸,实则严禁卫辞习武傍身?

    “巧了,我也时常觉得阿辞面善,后来仔细琢磨,竟是跟我那亡妻有几分相似,”宋柏轩错开话题,笑着说,“直至找回蕴儿,才知当时可笑,蕴儿这孩子,才是跟我那亡妻实打实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第72章 【72】但师妹似乎不再情愿。……

    大抵是因放榜日的缘故,街上十分热闹,直至太阳西落,府城的大街上仍旧人满为患。

    送走宋柏轩和卫辞后,宋蕴便带着莫绫去了牙行。

    这几日她们主仆有空便来牙行溜达,想要买几个合适的人手回去,府城的牙行规模极大,各个年龄段的丫鬟都有,但懂香料的却并不多。

    宋蕴的要求一降再降,甚至不要求对方对香料精通,只要懂事乖巧,认些字,能辨别出香料的名称就好,可即便如此,符合条件的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但就目前而言,似乎也足够了。

    宋蕴将挑中的四人全部付了银子,又另外给牙行付了些银两,好让这四人能暂住在牙行中,待她离开府城时,再一并带走。

    如今的客栈人满为患,早已没了空房间,实在不好安排。

    将买来的丫鬟安置妥当后,宋蕴又拜访了府城最有名的香铺——落霞阁。

    落霞阁虽是香粉铺子,最有名的却是女子用的脂粉,不但味道十分特别,用在脸上也异常服帖干爽,哪怕价格昂贵,也深得女子喜欢。

    宋蕴在京城时便听说过落霞阁的名声,京城里亦有不少夫人小姐钟爱落霞阁的脂粉,宋蕴也曾用过几次,后因那味道实在不习惯才弃了。

    虽是用过落霞阁的脂粉,但这还是宋蕴第一次到落霞阁来。

    远远地她便看到落霞阁几个大字,笔锋强劲,颇为逼人,看起来倒像是出自男子之手。

    宋蕴端详片刻,才提着裙摆进门,扑鼻的香味迎面而来,细嗅之中,竟含杂着花香、木香以及些许轻微的果香。

    果香迷人,也腻人,用不好便会招人不喜,可落霞阁所用果香十分清淡,像是站在初秋时节,硕果挂满枝头的果树下,果子将熟未熟,却已香气盈鼻,令人生出期待。

    一个衣着俏丽的丫鬟朝她走过来,笑意盈盈,见到她面容时却是滞了滞,碧月的脑海中飞快的盘旋出府城里数得上名号的闺阁小姐,却都对不上号。

    碧月心下诧异,如此貌美的姑娘,怎么都该在府城排得上名号才是,除非她并非本地人。

    “这位小姐……”碧月顿了下,笑容含蓄而得体,“您是来看脂粉,还是来看香粉?香粉在一楼,脂粉在二楼,若有其他的,可去三楼。”

    宋蕴若有所思的看向她:“这三楼是什么地方?”

    这必然是新客,还是外地的新客。

    碧月连忙解释道:“三楼是我家夫人的调香室,若是贵客想要单调一味香,可去三楼一试,不过价格昂贵,我家夫人也并不常在的。”

    听她这样说,宋蕴顿时对三楼有了兴趣。

    怪不得落霞阁的名声能传到京城去,原来竟有一个手艺极不错的调香师傅。

    宋蕴看向碧月,笑着问:“那你家夫人今日在吗?”

    碧月连忙摇摇头,又怕跑了这单大生意,匆匆解释道:“这几日我家夫人家中有事,怕是过几日才能回来,小姐若有心,可留下家住何处,待我家夫人来了,我再差人去请您过来。”

    她在府城必然是呆不久的。

    宋蕴当即转移话题:“那先看看香粉,这阵子可有上新品?我听说你家夫人调制的果香极好。”

    碧月当即笑着将她引入铺子里,滔滔不绝的介绍着每一款新品,而宋蕴也非常大方,她每拿出一款,宋蕴便轻嗅片刻,接着买下。

    一连买了十几款香粉,宋蕴才停下。

    她看向笑眯眯的碧月,忍不住问:“你月钱多少?”

    碧月愣住,脑海中的思绪被打断,双眼发懵的看向宋蕴,半晌才小声道:“……一两三钱。”

    还不到一盒寻常香粉的价格。

    宋蕴心神微动,忍不住起了惜才得心思,倘若有这样一个能说会道的掌柜放自己铺子里,她能省下一大半的功夫。

    “我的身契在这儿,”碧月垂下眼皮,“给这些银两,已经不少了。”

    有时她也会生出许多不公来,落霞阁一盒香粉动辄数十两纹银,她要不吃不喝攒上一年才能用得起,但她身为奴婢,命运不由人,能有如今的生活合该满足快活。

    跟府中大多数的婢女相比,她的差事已是极为体面,招人艳羡了。

    宋蕴自是能看出她眼中的挣扎,越是靠近权势富贵而久不得的人,便越是活得痛苦不甘。

    命运二字,大多数人都不得不认。

    宋蕴轻声笑笑,转头从购入的香粉中拿出一盒,放到她手中:“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这盒香粉,便当做是我给你的答谢吧。”

    碧月捧着香粉盒子不知所措。

    宋蕴转身离开了落霞阁,站在二楼看了许久的男子轻摇罗扇,冷笑一声:“刘庚败在她手中,也是应该,他那副没见过银子的霸道嘴脸,早就该叫人收拾了。”

    旁边的下人面露犹豫:“可夫人那边……”

    “无妨,”男子放下罗扇,纤长白皙的手指抚过团扇中的纹样,“早该教她知道,谁才是她真正的倚仗。”

    ……

    一夜过后,宋柏轩仍没有回来。

    但府城要有一家盛阳书院的事传遍了大街小巷,连同传遍的,还有此次府试案首宋柏轩的出身和坎坷经历。

    值得一提的是,宋蕴听了许久,也没听到府城中有关于宋柏轩女儿的传闻,想来是父亲不想让自己搅进这场风云里。

    卫辞陪着宋蕴在茶楼听消息,眼中却满是忧虑:“师妹,老师这是被范大人硬生生推上去的,从书院夫子,直接做了书院院长,怕是……”

    茶楼里的议论声仍是未休,已有不少人传开兹阳县盛阳书院的消息。

    “听说宋案首便是出自兹阳县,还是兹阳县盛阳书院的夫子,我听人说,盛阳书院的学子念书不必用多少银两,便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也能送去开蒙,识字念书还教算术,学上几年出来,不能去科举做官,也能在铺子里当上账房,学得好些的,还能留在书院做夫子……”

    “真不要束脩?不要银两,盛阳书院的夫子吃什么喝什么?怕不是骗人的吧!”

    “一部分是县衙出银子,还有些是县城里的富商捐了善款,再者说了,你去书院念书,便是再穷苦的人家,也不会白读书识字,每个学生给上一些,夫子的月奉不就出来了吗?宋案首便是这样的。”

    “宋案首心善,他教出的弟子也极为优秀,听说只学了一年,县试便大有希望……”

    “什么?只学一年?!盛阳书院这么神?”

    “宋夫子是吧?宋夫子还收学生吗?我觉得我这天资也尚可……”

    卫辞刚喝进的茶水硬生生呛出一半来。

    只学了一年便去考县试,还大有希望,他是紫微星附体了吗?

    宋蕴掩住唇边的笑意,忍不住叹道:“师兄,我看啊,你还是先担忧一下自己吧。比起父亲而立之年中府试案首,你这位只学了一年便能考县试的天才,才更灼目。”

    卫辞忍不住扶额,头疼不已。

    “师妹,我……”

    “师兄,”宋蕴朝他俏皮的眨眨眼,笑容肆意,“我也觉得你很有天分,来年府试大有希望。”

    卫辞弱弱道:“府试,怕是还差些吧,师妹,县试我倒是可以一试。”

    他另外提了昨日范明冶的安排:“待这段时日后,老师恐要来府城住着,操持盛阳书院的事,兹阳那边的事,我与老师怕是再帮不上忙。”

    宋蕴沉默片刻,才笑着道:“我知道。”

    她也曾想过来府城开一家香铺,可如今不管是人手还是经营,香思坊都不够成熟,更何况府城有落霞阁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在,她贸然迁入府城,只会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卫辞攥紧了拳,搭在膝上,他并不情愿与师妹分离,想来老师也不情愿,可不论是府城这边的盛阳书院,还是兹阳县辛辛苦苦开起来的香思坊,都无法轻易舍弃。

    可他实在心疼,师妹一人撑着香思坊,又无人帮扶,极为辛苦。

    宋蕴提起茶壶来,轻轻斟满茶水,语气却是不急不缓:“师兄也知道的,香思坊才刚刚踏入正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无论如何都舍弃不下,父亲在府城这边,怕是要劳烦师兄多费心了。”

    “师妹——”卫辞欲言又止,抬眸望着宋蕴,许久才轻声说道,“我们是夫妻,你不必待我这样客气。”

    宋蕴睫羽微颤,并不答话。

    如果说她原本还存着想要跟卫辞做正经夫妻的念头,可在卫辞想要和离的那一刻起,她的念头便随之灰飞烟灭。

    那一夜过后,纵使没有人再提及,可宋蕴清楚的知道,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如今留在她身边的卫辞,是骨子里的品性使然,而并非心中所愿。

    她不在乎。

    宋蕴想,她一点也不会在乎,反正目的已经达到,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不可告人的心思,都已埋葬在那个夜晚,成为了并不重要的过去。

    卫辞见她迟迟不答话,一颗心猛地揪起来。

    他想同师妹做夫妻。

    不是表面夫妻,更不是各取所需,而是想要同甘苦共喜悲,携手共此生。

    但师妹似乎不再情愿。

    卫辞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他的掌心满是濡湿的汗意,心却凉了半截。

    直到他听宋蕴笑着说:“不是客气,只是不想让师兄那般辛苦,我知道,师兄,我们一直都是夫妻。”

    她虽是笑着,可那笑容却没什么温度,好似远远地浮在云端,旁观着本该是局中人的宋蕴。

    卫辞沉默半晌,听她巧妙的移开话题,一颗心又沉又空。

    他们本不会走到如此地步。

    第73章 【73】宋蕴面无表情的放下窗帷,让……

    随着府试的落幕,雪花一样的奏报飞到皇宫里。

    早朝期间,金安府的奏折被皇帝单独拎了出来,众大臣依次看过这封奏折,一时之间,心思各异,本该热闹的早朝却诡异的沉默下来。

    谁都知道皇上早年对范明冶颇为看重,这些年虽然打发他去了府城,但他的影响力仍存,朝野上下摸不准皇上对范明冶的态度,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这封奏折……对于朝中大多数人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偏偏被皇上摘了出来,其中的意味自然让人忍不住揣测。

    难道皇上也有意促成盛阳书院?

    朝野长久的沉默让裴武帝陡然沉下脸色:“不知诸爱卿对此事有何见解?”

    望着满殿的大臣,裴武帝心底涌出一丝恶趣味,似早下定决心般,轻笑着说道:“既然众爱卿没有意见,朕便让范明冶将盛阳书院推广至整个大盛,也好让我们大盛子民,不再有读不起书的贫寒学子,打造一个书香盛世!”

    众大臣顿时坐不住了:“皇上,此事万万不可!”

    “皇上,臣以为此事当慎重,盛阳书院虽是打着为天下学子的噱头,可以大盛目前的国力,根本不足以支撑此事,范大人此举全然是空中楼阁!”户部尚书最为愤怒,“再者说,倘若天下百姓尽可读书,那谁会愿意去耕种?届时我大盛百姓无余粮可食,无银以养兵,必然会沦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臣附议!”

    “臣附议!”

    有户部尚书打头阵,殿内的大臣们全都跟着附议,裴武帝望着下面跪了一排的大臣们,心情颇为微妙。

    裴武帝看向沉默不语的大臣们:“你们呢?”

    “皇上,臣以为范大人此举是为天下学子着想,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倘若利用得当,得民心,强根基,我大盛国力必将更胜一筹。”

    另有一位大臣说道:“前往金安府的刘翰林等人尚未归来,皇上不如问过他们再做打算,毕竟金安府的状况,臣等都不知其详情。”

    不过是推来推去的绕圈子。

    裴武帝按了按眉心,近来他越发感觉力不从心,也懒得再在这些琐事上费心思。

    不过是在府城里开一家书院,少收些银子,能有什么问题?范明冶一把年纪了还愿意折腾,便也随他去吧。

    “朕觉得此事甚好,”裴武帝一锤定音,望着众大臣惊愕又不甘的视线,心情莫名好了许多,他索性看向边上站着的两位皇子,“老大,老二,你们谁愿意去金安府走一趟?不过事先说好了,到了金安府,一切都要听范明冶指挥,你们只是协助。”

    这可是一个收拢人心的好机会。

    不止是天下文人的心,还有范明冶的心。

    只要能跟范明冶交好,将来的太子之争,必然会更胜一筹。

    忠王裴凌与信王裴雯对视一眼,火花四射,裴凌率先抢占先机:“儿臣愿往。”

    裴雯顿了下,只得一脸遗憾的说道:“儿臣也有此心,只是慢了皇兄一步,既如此,儿臣愿为盛阳书院捐献藏书千册,文房四宝五百套,烦请皇兄帮忙带去。”

    裴凌心中暗骂这小子狡猾,明明没抢着机会,还要率先捐书刷好感。

    “儿臣也愿为盛阳书院的建设出一份力,”裴凌跟着说道,“书册儿臣倒是没多少,但愿捐献纹银千两,还请父皇允准。”

    裴武帝乐了。

    有人给办事还有人给掏银子,左右都是他们皇室的名声,他还有什么道理拒绝?

    “允!”

    与此同时,忠王府中。

    熹微的光线透过窗子,落到拨步床上,躺在上面的赵盈才缓缓睁开双眼,一双美眸沉凉如水。

    她没有惊动外面伺候的丫鬟,独自一人起身走到铜镜前。

    赛雪的肌肤染上数道血痕,纵横交叉在胸前、肩颈,手臂被大块的淤青覆盖,腕间尚未拆解的绳结沾满血渍。

    赵盈下意识的闭上眼,不忍再看,可理智却强迫她睁大了双眼,一遍又一遍的摩挲着身上的痕迹。

    脑海中控制不住的浮现出昨晚的画面,恐惧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不能怕!

    赵盈猛地站起身,想要喝口水冷静一下,手中的茶盏却握不稳,猝不及防的摔落在地,溅起的瓷片划破她白皙的小腿,鲜血随之涌出。

    似乎并没有什么痛意,全然无法跟昨夜相比。

    裴凌他简直是一个恶鬼!

    不,他比恶鬼还要可怕,还要令人作呕!

    赵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起自己的情绪,她不能怕,更不能乱了阵脚,哪怕裴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鬼,她也必须与鬼为伍,讨得他欢心。

    好在如今的裴凌,也就是当今的忠王殿下,对她这张脸还有几分兴趣。

    她要活着,要好好活着,要讨得裴凌的欢心,才能摆脱平阴侯的控制,将兄长与妹妹名正言顺的接到自己手中养着。

    寄人篱下的日子太痛苦了,她尚且如此,更遑论她那身受重伤的兄长,以及胆怯天真的妹妹。

    赵盈从梳妆匣中取了药,一点点涂抹在身上,药膏冰凉,伤口刺痛,她从刚开始咬牙憋泪的忍痛,到最后面无表情的解开绳结,用绢布裹住腕间的伤口。

    将一切处理妥当后,赵盈才让丫鬟进门收拾。

    她仍旧是那个端庄美丽的忠王侧妃。

    对镜梳妆,人比花娇,赵盈取下发间琳琅华丽的钗环,随意换了根羊脂玉簪,懒懒散散的插在发间,素淡的妆容更衬得她天生丽质,惹人怜惜。

    “王爷回来了吗?”赵盈问道。

    伺候的婢女立刻答道:“回来了,朱公公他们在前院正忙着收拾东西,似乎是行李。”

    “行李?”赵盈眼眸一转,当即道:“吩咐小厨房炖些滋补的汤,去前院传个信儿,就说我特意下厨做了些午膳,请王爷来用。”

    假意中总要掺杂几分真心,才会叫人动容。

    赵盈休息了一阵儿,才慢悠悠的走向小厨房,随意糊弄了两道菜,待晌午将至,裴凌信步走进碧霞苑时,她才灰头土脸的从小厨房里出来,匆忙行了一礼:“王爷安。”

    她发丝凌乱着,白皙的脸颊蹭上了些许烟灰,双手才洗过菜,还沾着水渍,形容十分狼狈。

    裴凌却是心中一动,上前将她扶起来,嗔怪道:“怎么弄成了这样?本王又不缺你这一顿午膳,何苦为难自己?”

    赵盈垂着脑袋,发丝一颤一颤的,声音也小得可怜:“是臣妾笨拙……”

    确实笨拙。

    裴凌牵住她,边走边说道:“以后不许这样了,府上的厨子多得是,不必你一个侧妃来费心。”

    他起先也并不觉得赵盈与其他女子有何不同,可今日才发觉,她是真的天真又愚笨,连洗菜这等粗活都亲自动手。

    这样的蠢女人,在王府的后院里能活几日?

    “这阵子你小心些,老老实实的守在碧霞苑,少往外头去,”裴凌淡淡道,“免得招惹不该招惹的麻烦。”

    赵盈一怔,随即眼泪便掉了下来:“王爷不要妾身了吗?”

    她这张脸本就生得楚楚可怜,眼泪悬在睫羽缓缓滑落,更衬得她柔弱可欺,惹人怜惜。

    裴凌软下心肠:“本王要去金安府办公差,路途遥远,时日颇久,不好带侍妾。”

    赵盈听到“金安府”,已是忍不住心血沸腾,她半低着头,脸上的泪止不住的往下落:“妾身愿扮作马夫粗吏,陪在王爷左右,只求王爷不要抛下臣妾。”

    她当即跪下来,伏在裴凌膝上,恰到好处的展露出腕间血痕。

    裴凌眼中掠过一丝不自在,起身将她扶起来:“好,带你去,但切记不得离我左右。”

    旨意传到金安府时,宋蕴早已没了耐性。

    她本想着和父亲一起回兹阳,但没想到范明冶将归期一拖再拖,如今还要让宋柏轩等着天使召见。

    从京城到金安府,再到天使召见,至少要等上一旬。

    无奈之下,宋蕴只好与父亲先行告别,带着从牙行里挑来的丫鬟起程。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的驶出金安府,马车上除了人,还带了不少在府城购买的香料,包括成品香以及一些金贵少见的香料,将马车堆得极满。

    见到这么多香料,原本还有些忐忑的丫鬟们立刻松了口气,能靠手艺活吃饭总是好的,纵然是沦落为奴,也好过那些伺候人的营生。

    莫绫却有些不满:“姑娘,您怎么还聘了两个镖师,从金安府到兹阳,总共才两三日的功夫,有我在,咱们用不着花这笔银子。”

    宋蕴轻笑着解释道:“咱们这一趟带了不少金贵香料,保险些才好,更何况那几个丫鬟咱们还摸不准性情,两三日的路途,不算远,却足够她们有些想法了。”

    她自是信得过莫绫的拳脚功夫,可莫绫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倘若那四个丫鬟生出旁的心思来,这一路怕是都走不安生。

    宋蕴亦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请两个镖师跟着,能安心许多。

    莫绫悄悄算了一笔账,聘用两个镖师再负责他们的住宿、吃喝,快赶上一个丫鬟的价钱了,不划算,实在不划算!

    她正想着,忽然瞥见前面路上横着一个人,看身形应是男子。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再多一个人吃口粮的原则,莫绫悄悄把马车偏向一边,打算绕过去。

    谁料躺在地上那男人却开始呼救:“救我……”

    莫绫见男子染了一脸血,忍不住大呼一声晦气,马车的速度却不由自主的降了下来。

    宋蕴掀开窗帷,瞧见横在地上的身影,破烂的衣衫仍可窥见华丽,身上的伤是剑伤,血流了很多。

    不救,他可能真会死。

    救了,可能死得是她。

    宋蕴面无表情的放下窗帷,让莫绫丢了两瓶金疮药下去,这时那奄奄一息的男子却道:“救我!我叔是李慎……”

    第74章 【74】以防万一,从今天起,我们便……

    宋蕴本不想惹祸上身,毕竟在金安府近郊,衣着华丽,一身剑伤,垂危将死,怎么看都像是被仇家找上了门。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倘若人没救成,反倒把自己一家搭进去了呢?

    宋蕴对一个陌不相识的男子,没有这种善心,但万万没想到对方竟自报家门,直言他是李慎的侄儿。

    前世今生,宋蕴也只认识一个李慎——千丝坊的李掌柜。

    她一路走来,李掌柜对她帮助颇多,尤其是在前期筹备开香思坊时,许多渠道都是李掌柜亲自帮她牵线。

    自上次她拒绝千丝坊背后之人的招揽后,宋蕴跟千丝坊的接触便少了很多,可这份恩情她却没有忘记。

    如果此人真是李掌柜的侄儿,她还真得救一救,可如果此人并非李慎的侄儿,又为何会提起李慎的名字?

    等等,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认识李慎?还是说,只是一场巧合?

    宋蕴心头思绪百转千回,终是点了头,让莫绫将他身上的血衣扒掉,胡乱裹了件袍子扔上马车。

    莫绫动作也利落,三下五除二便将血衣埋进路边,并将路面上的血迹处理得干干净净。

    马车里恰好堆了两只麻袋,将后排挤得满满腾腾,宋蕴将人堆进两只麻袋中间,又迅速燃香掩去马车里浓烈的血气。

    但血气实在浓厚,哪怕香气已经很浓,却还是隐隐能够嗅到些许。

    “追杀你的人在前还是在后?”宋蕴将他拍醒追问,“他是什么身份?带了多少人?”

    马车里混合着浓郁纷杂的香气以及掩不住的血腥气,挤在麻袋中间的男子昏昏沉沉的睁开眼,张了张嘴,还未回答,便已又昏睡过去。

    宋蕴深吸一口气,当即道:“莫绫,掉头回去。”

    莫绫愣了下,边调转马车边问道:“姑娘是忘了什么东西吗?”

    “不,是为了自保,”宋蕴垂眸道,“此处为金安府近郊,再往前便是荒凉的村野,要过几十里才到县城,若遇到那些人……更何况,金安府有更好的大夫,更方便救人。”

    再者说,金安府为范老治下,政风清明,定能还此人一个公道。

    “宋姑娘,那我等……”后面跟着的马车停下,两个镖师面露为难,比起宋蕴,他们常年在外走镖的更不想沾染上这些麻烦。

    “你们继续按原路线去兹阳,”宋蕴看向两个镖师,“不论遇上什么人,若问起我们的行踪,你只管如实回答,但千万不要与我等沾染上关系,还有这几个丫鬟,直接送到香思坊,交给一个姓夏的公子便可。”

    听她这样说,两个镖师都有些不好意思:“我们二人接了宋姑娘这趟镖,本该护您周全,可没想到会遇到这等事……宋姑娘,您千万保护好自己。”

    宋蕴应下:“无妨,你们也保护好自己。”

    时间紧迫,两辆马车迅速分离,朝着不同的方向狂奔离去。

    颠簸的马车上,男子披在身上的外袍仍在往外渗血,宋蕴伸手探上他伤口的位置,一片濡湿与血腥。

    恰在这时,莫绫急道:“姑娘,后面有人追来了,十几个,全都骑着马!”

    宋蕴脸色微变,转瞬便又取了件袍子披在男子身上,努力让自己的头脑保持冷静:“不必管,继续往前。”

    马车的速度到底没有马匹快,不消片刻,宋蕴的马车便被拦下,十几个人骑着马,将马车围得严严实实。

    “你们是什么人?这里可是金安府!”莫绫底气不足的喊道。

    “我们来追嫌犯,让你家主子下车,赶紧把人交出来!”一个身着盔甲,面容冷峻的男子说道。

    这道声音倒是有些耳熟。

    宋蕴按下心中的疑惑,轻轻掀开窗帷:“这位大人,咳咳……不知您要找的是什么人?”

    她脸上戴着厚重的面纱,只露出两只眼睛,而窗帷只掀起了一角,从外窥不见里面的场景。

    “是一个男子,中了剑伤……”那男子正说着话,突然眉眼间泛起冷意,“你的马车上有血腥味儿,快把人交出来!”

    宋蕴止不住又咳了两声,这才取下压在唇边的帕子,雪白的绣花绸帕上有一团殷红血迹,隐隐泛着黑。

    “这位大人,我家夫君身染重疾,我欲带他去府城投奔远亲,寻医治病,不料这才几日,我竟也染上了咳疾……咳咳!”

    宋蕴说着话,又狠狠咳了两声,殷红的帕子擦过面纱,又是一片殷红的血渍。

    周围骑在马上的护卫全都愣了愣,不约而同的往后稍退,这样眼中的咳疾,该不会是肺痨吧?

    肺痨可是不治之症,一旦染上,必然活不过半年。

    问话的男子也往后退了些许,但任务在身,他推辞不得:“掀开窗帷,把你夫君露出来。”

    宋蕴便顺从的掀开窗帷,但马车里光线黯淡,男子的身形被挤在麻袋中间,根本瞧不清楚面容。

    男子刚要驱马向前,宋蕴便又咳了起来,鲜血几乎浸湿了整张帕子。

    “算了,你们走吧。”

    话音刚落,马车后面便传来一道冷厉的男声:“等等。”

    宋蕴身体僵住,脑海中有一瞬的空白,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愈发苍白。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驱马走来,附近的护卫立刻紧张的拦他:“王爷,不可!”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为真的可能性,他们也不能让王爷就这样涉险!

    裴凌抬手压住众人,远远的盯着这辆马车,问道:“既然你是去投奔远亲,不知你是去投奔金安府的哪一位远亲?”

    宋蕴掩住慌乱的心绪,应声答:“是去投奔我的远房表叔,他如今在金安府做大官,想来定能救治好我们夫妻二人。”

    “金安府的大官我都认识,不知你那位远亲姓什么?”裴凌语气淡淡的问道。

    宋蕴心下一沉:“姓范,曾在京都任职,不知大人可认识他?”

    “巧了,”裴凌似笑非笑,“本王也正是要去拜访范大人,不如顺道将你们捎带过去,如何?”

    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宋蕴故作犹豫,推辞了两句便应下,老老实实的被十几个护卫赶着往京都去,但不知为何,马车的速度却慢了许多。

    她掀开窗帷往外瞧,见那些护卫全都慢悠悠的骑着马,似是在踏青,根本不急着赶往金安府。

    恰在这时,裴凌往后看来,宋蕴立刻放下窗帷。

    马车上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几乎遮掩不住,宋蕴几乎瞬间猜到了裴凌的想法,他是没有冒着染上肺痨的风险揭穿她,但他要硬生生的耗死马车上的男人。

    男人身上有好几处剑伤,且都颇为凶险,倘若不能及时止血,很快就会失血过多死去。

    宋蕴深吸一口气,内心十分挣扎,李慎的恩情着实犯不上她搭上一条命,可她救下的男子,能遭忠王裴凌如此嫉恨,必然非富即贵。

    此时此刻,哪怕她愿意交人,最后也只会落下一个死字。

    宋蕴当即掀开披在男子身上的衣袍,撕开被鲜血染红的白绸中衣,迅速的帮他清理伤口,撒上金疮药。

    大抵是伤口被弄疼,昏迷中的男子缓缓睁开眼,刚要发出声音就被宋蕴一把按住,低声问:“你今年多少岁?”

    男子在迷茫中沉默,对上宋蕴锲而不舍不似玩笑的话,他只好答:“十九。”

    “好,我知道了,”宋蕴将他腰间的伤口包扎,压低声音,却无比冷静,“我已成婚,如此只是为了救你,至于你我二人的清白……以防万一,从今天起,我们便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

    异父异母?亲兄妹?怕是你敢说不敢认!

    裴牧被逗乐,忍不住想笑,但宋蕴又撕开他肩上的中衣,湿冷的帕子擦过伤口,疼得他额间满是冷汗,一声都发不出。

    “能活下来算你命大,活不下来……我亦不愧对李掌柜。”

    宋蕴打量着裴牧身上的伤口,腰间一个,肩胛一个,背上腿上皆有一道,严重的地方深可见骨。

    裴牧的脑海中昏昏沉沉,他望着仍旧沉着冷静的宋蕴,语气却是极为肯定:“你会医术。”

    宋蕴不答,只是从马车的暗格里取出笔墨,飞笔疾书,迅速递到裴牧面前:“李大哥,劳烦您按手印。”

    裴牧:“……”

    他就这么遭人嫌弃吗?

    便是他的容貌不及陈不逊,却也差不许多,她怎么好像生怕被自己赖上一样?他是那种人嘛!

    心中虽是这样想,裴牧却老老实实的按下手印,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如果他不肯答应,宋蕴定然会掐着他的手指替他按。

    一个明晃晃的血手印,血正是取自他本人。

    裴牧此前觉得这女人实在聪慧,如今却觉得她实在狠毒,竟毫不忌讳的从他伤口取血。

    怎么,他是送上门的印泥吗?

    宋蕴待血迹晾干后,才将认亲书藏进怀里,她的目光停留在裴牧脸上:“你不姓李。”

    裴牧眼皮子跳了跳,本就昏昏沉沉的脑海险些没转过弯来,直接应下。

    宋蕴接着试探:“李慎的侄子我没见过,想来他也不会见过我,但你认识李慎,也识得我跟莫绫,若我猜得不错,你应该就是千丝坊背后真正的主人。”

    但她没有在他身上嗅见曾闻过的龙涎香。

    裴牧不想回答她的问题,更不想就这样暴露自己的身份,索性闭上眼,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宋蕴:“……不管你究竟是谁,如果想活命,先听我的。”

    她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救下他的性命,更不敢保证范明冶会理所应当的认下她,但为今之计,只能冒险一试。

    第75章 【75】“当初我与夫君成婚,您还去……

    距离金安府近百里的县城中,十几辆马车被护送进来,最后跟着一辆古朴华丽的四轮马车。

    马车缓缓驶进城门,耳畔很快传来热闹的烟火气。

    赵盈闭上眼,努力让自己翻涌的情绪再次平复。她不是傻子,在裴凌几次带人离开队伍,远远将他们甩下,又带着一身血腥气回来后,赵盈才意识到,这一路必然死了很多人。

    不知今晚裴凌还会不会回来。

    赵盈揉了揉发痒发胀的腕间伤口,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不管怎样,她既然来了金安府,必然要想办法见一见兄长。

    听说兄长的伤好了许多,虽然两条腿恢复的希望很渺茫,但至少还活着。

    活着便是最大的希望。

    赵盈顿了下,隔着车帷问道:“离金安府还有多远?”

    “回侧妃娘娘,还有不到百里,至多再有两日,咱们便能抵达金安府。”尖细的男子声音随之响起,语气十分和善。

    赵盈垂眸问道:“朱七公公,王爷呢?”

    朱七笑意盈盈的答:“王爷自然也是去金安府,不过咱们王爷这几日公务繁忙,一时顾不上娘娘,娘娘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这是不肯透露究竟去哪儿了。

    赵盈本也没打算追根究底,转而问:“朱七公公,听说此次去金安府,王爷还带上了平阴侯,我想见见他,可否?”

    这一路上,赵盈都十分乖巧,有忠王在时,她从不多与平阴侯交流,生怕让人发出端倪,如今忠王不在,也恰是一个好机会。

    朱七身为忠王的心腹宦官,这点小要求还是能满足的,等抵达客栈没多久,平阴侯便被请了过来。

    赵盈将随身伺候的丫鬟打发走,独自一人对上平阴侯。

    “侯爷,好久不见。”

    赵旭炎心底发颤,狠狠瞪她一眼,迅速将门窗封紧,确认无人偷听后才松了口气,冷笑道:“张口便是如此狂悖,送你一个女奴上青天的恩情,本侯看你是半点不记得了。”

    赵盈平静的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淡然。

    她本也以为自己是受了平阴侯的大恩,才得以被赐给忠王做侧妃,但经过这一段时日的道听途说,赵盈才明白自己为何会成为侯府嫡女。

    平阴侯妄想攀上皇亲,早就存着把嫡女献给忠王的念头,可惜错抱千金事发,闹得人尽皆知,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的嫡女竟是一介低贱民女,而真正的嫡女面容有瑕,送入皇宫乃是大不敬。

    养了十几年的假千金不受摆布,宁愿做身份卑微的民女,也不肯乖顺的留在侯府享富贵,最后入宫的差事便落到她一个所谓的远亲身上。

    恩情?无非是相互利用罢了。

    “看来王爷待你不薄,盈儿,只要你好好做侧妃,讨王爷欢心,早晚有一日,我们平阴侯府能捧你坐上更高的位置!”

    赵旭炎说着语气便软了下来:“你也知道,如果没有本侯搭救,你会落得怎样一个下场。”

    赵盈轻笑:“自然。”

    赵旭炎的脸色这才好看许多,他自认对赵盈不薄,尽心尽力的满足她所有要求,给她无上荣耀以及一步登天的机会。

    只要赵盈乖乖听话,他不介意送她坐上后位。

    “侯爷想办的事,我自然会帮侯爷完成,可我的兄长……”赵盈看向赵旭炎,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我要见他,兄长双腿受了重伤,见不到他,我不放心。”

    赵旭炎脸色微变,很快又掩下,声音冷淡:“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如果被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我都逃不掉欺君之罪,至于你的兄长,我早已派人好好照顾,必然会尽力医治他的腿伤,这一点,你不必担心。”

    赵盈漫不经心的踱步到窗前:“并非我不相信侯爷,只是这么久以来,兄长和妹妹音信全无,我实在放心不下。

    “如今你我远在金安府,王爷也忙着公务,以平阴侯府的能力,侯爷定能避开京城耳目,让我与兄长见上一面,对吧?”

    “不妥,”赵旭炎沉声道,“此时并非良机,你且安心在王爷身边伺候,等时机到了,我必然会将你兄长与妹妹接到京城来,与你团聚。”

    “我等不了那么久。”赵盈直直的看进赵旭炎的眼眸里,并无丝毫妥协之意,“还请侯爷想想办法。”

    赵旭炎被她看得心中一惊,只得敷衍应下:“本侯尽力。”

    日暮将近,裴凌一行人终于不急不缓的抵达了金安府。

    宋蕴望着马车上生死不明的男子,咬咬牙,闭着眼给他换上一件卫辞的旧衣,仔细遮掩住伤口的痕迹。

    不管他听没听到,有没有意识,宋蕴凑在他耳畔低声说道:“待会儿我们会见到范明冶范大人,你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必说,我曾与范大人有过几面之缘,至于你我能不能活命,全凭范大人良心。”

    马车缓缓停下,驾车的莫绫心神紧绷,不自觉的往马车里面瞧。

    这么久都没动静,那男人不会死在马车上了吧?

    莫绫满心晦气,眉头死死地拧在一块儿,直到周边的护卫全都朝她看来,她才挺直了脊背,从马车上跳下来:“姑娘,我们到了。”

    宋蕴手心里满是汗意,她裹紧了面纱,顺手在裴牧的衣物里塞了一把香料,又给他裹得严严实实,才掀开窗帷。

    不远处,范明冶已经大步迎了出来,跟裴凌在一旁寒暄说话。

    宋蕴挑开窗帷时,附近的护卫全都朝她看过来,她却面容坦荡,抬眸看向范明冶,正要搭话,她忽而眼眸一转,看到了跟在范明冶身后的两道人影。

    莫绫也跟着紧张,忍不住想往马车后面藏,但裴凌却不给她们后退的机会,笑着同范明冶说道:“说来也巧,本王抵达金安府近郊时,恰好碰到了来投奔范大人的小夫妻,范大人快瞧瞧,可认识?”

    裴凌脸上的笑意不达眼底,落在宋蕴身上的眼神意味深长,原本这几人他大可直接杀掉,处理干净,可这女子却提到了范明冶。

    不管是真是假,他倒要看看范明冶会怎样接手裴牧这只烫手山芋。

    范明冶满脸诧异的抬眸望去,宋蕴已经提前走下马车开口:“范表叔,我们曾见过的,当初我与夫君成婚,您还去观过礼,这件事……您不记得了吗?”

    观礼?

    范明冶望着被面纱遮住脸庞的女子,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道身影,但他并不敢确定,余光往后一瞧,转瞬便应道:“记得,自然记得,原来是表侄女,你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宋蕴一早便启程回兹阳了,没想到日暮时分,竟又回到了金安府,还跟忠王搅到了一起。

    为何她竟不敢直接表露身份?

    范明冶正疑惑着,便听宋蕴道:“范表叔,我夫君染了咳疾,多日不愈,咳咳……我本想着来投奔您,好寻求名医,可没想到在路上我也染上了咳疾,您可千万别过来,过了病气可不好。”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各异,宋柏轩和卫辞也齐齐变了脸色。

    马车是自家的马车,宋蕴和莫绫都在,只是马车上为何会多了一个染上咳疾的“夫君”?

    听到这儿,范明冶顿时稍稍心安,宋蕴不可能染上咳疾,而这咳疾,怕正是为了隐藏马车内那位“夫君”的身份。

    看来这位宋姑娘是救了不该救的人,惹上了忠王,不得不胡诌身份以求自保。

    范明冶心痛道:“哎呀呀,怎会如此?表侄女儿,你且安心在府上住下,我这就让人去请大夫。”

    说罢,范明冶当即让管家给宋蕴安排了院子。

    马车从侧门入府时,卫辞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窗帷,眉头拧成一片,好端端的,“他”怎么就染上了咳疾?

    马车里面那位是她的新婚夫君,那他卫辞又是谁?!

    裴凌脸上的笑容微微敛起,他没想到此人还真识得范明冶,而范明冶也愿意为她打掩护。

    可惜啊可惜,范明冶恐怕还不知道,马车里那位染上咳疾的“夫君”,正是本该被圈禁的废太子裴牧吧?

    他倒是不介意帮上一把。

    “能让范大人表侄团聚,也不枉本王辛苦一遭。本王来得快些,剩下的人还得两日才到,今日天色已晚,不知……”

    裴凌还未说完,范明冶已笑着开口:“臣以在府上略备薄酒,为王爷接风洗尘,还望王爷莫要嫌弃才是。”

    接着他便介绍道:“这位是此次金安府府试案首,姓宋,来日也会是盛阳书院的院长,他做惯了夫子,书院的事他定然能帮得上忙。”

    宋柏轩当即恭敬行了一礼。

    裴凌轻轻颔首,打量他两眼,便不再放心上,只是余光掠过他身后的卫辞时,多停留了一瞬。

    “范大人,那位呢?”

    范明冶看向卫辞:“是宋案首的弟子,姓卫,学识也不差。”

    裴凌皱了下眉,落在卫辞身上的视线却未移动,仔细打量许久,才缓缓问他道:“你姓卫?可会武?”

    一身褪不去的书卷气,倒是与他老师格外相似。

    可裴凌却觉得,他本该手握刀剑,驰骋沙场,才能与这幅相貌相合。

    “是,”卫辞垂着眉眼,屈身行礼,“小子姓卫,自幼跟在老师身边念书,不曾习过武。”

    裴凌便不再看他,抬脚迈进范府,身后十几个护卫浩浩荡荡的跟着。

    先是蕴儿,再是卫辞,惊惧之下,宋柏轩腿脚发软,险些站不稳,卫辞连忙上前扶着。

    宋柏轩稳了稳心神,深吸一口气,缓慢跟了上去。

    这等层次的宴席本不必宋柏轩作陪,但忠王因盛阳书院之事而来,他便不得不留下。

    可宋柏轩也实在是怕了,怕蕴儿有危险,更怕卫辞擅动引起怀疑,他按住卫辞紧攥的拳:

    “你且先回去,无事不要出门。”

    第76章 【76】“他要是只兔子,姑娘治死也……

    范府最东侧的院子里,莫绫与宋蕴费力的将裴牧从马车上拖下来,安置在房中。

    为了尽量减少与范府下人的接触,宋蕴借口二人患有咳疾,特意让下人们避开,选了最偏僻的一间院子,也顾不上院子的破旧,便匆匆住了进来。

    莫绫安顿好马车,草草将院子收拾一遍,便听到范府的下人来报,说是已去帮忙请了大夫。

    事关重大,莫绫不敢贸然将人请进来,只好跑回房间里找宋蕴:“姑娘,范大人给咱请了大夫,眼下就在外面等着呢,可怎么办?”

    宋蕴才帮裴牧清理完脸上的血迹,鲜血染红了帕子,连带着衣袖都沾染许多。

    她不知道范老能否信得过。

    可既然范老应下了她的要求,便是认出了她的身份,愿意帮她一个忙,但宋蕴不确定的是,范府是否全然掌控在范老手中,下人是否忠心,而请来的大夫又是否会透露出他们的真正病情。

    眼下裴凌就在范府,想要戳破他们的真实身份简直轻而易举。

    宋蕴眼睑低垂,手中鲜红的帕子落在铜盆里,清水慢慢染红,最终彻底成为了一盆血水。

    也许一个不慎,她也会变成血水,尸骨无存。

    “不了,”宋蕴轻声说道,“就说我与夫君已经歇下,日夜兼程,十分劳累,实在不便见客,请大夫明日再来。”

    至于明日,自是再去想明日的法子。

    莫绫连忙应下,跑去院子里回了下人,因着宋蕴染上“咳疾”的缘故,门一直都是关着的,范府的下人也是隔着墙,远远地问话,并不敢靠近看仔细。

    诊病之事虽然急切,可当事人都不着急,范府的下人们便没有勉强,连忙离开了此地。

    房中的烛光昏暗,哪怕点了两盏,都不能叫人看仔细裴牧身上的伤口。

    莫绫看着宋蕴一点点扒开裴牧的前襟,忍不住闭起眼睛:“姑娘,咱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好?不然还是请大夫过来吧,左右有范大人在,咱们死不了。”

    “那可未必,”宋蕴的语气不太美妙,“此人身份未定,但能让忠王追杀至此,定然不会是个小喽啰。范大人愿意帮忙,全然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如果知道了这人的身份,也未必肯保下他。”

    裴牧身上并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物件,染满鲜血的外衣早已被莫绫处理,身上别说是荷包,连块玉佩都没有,简直可以称得上“清贫”二字。

    此人又并非真正的清贫,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他身旁常常跟着伺候的下人,将一切全都包揽。

    “可是姑娘……”莫绫欲言又止,眼神有些闪烁,宋蕴停下来,疑惑道:“怎么,你有发现?”

    莫绫小声说:“清不清白的,不重要,关键是这个男人受伤太重,姑娘你千万别给治死了。”

    宋蕴:“……”

    在她无言的目光下,莫绫硬着头皮翻旧账:“您从前在侯府,就没少治死过兔子和鸟,他要是只兔子,姑娘治死也就治死了,可刚刚您说他身份显贵,治死了咱可赔不起。”

    宋蕴:“……”

    昏昏沉沉睁开眼的裴牧:“……”

    他后悔了!他不该轻信宋蕴!他就该老老实实的躺在路上等暗卫来救!

    四目相对,宋蕴的眼神难得有些飘忽,她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好显得更有医德:“你知道的,我略懂医术,虽不一定能将你治好,但绝不会轻易治死。”

    裴牧:“……是吗?”

    他尝试动了动手指,想要抬起手臂自己包扎,但却根本使不上力气,甚至丝毫动弹不得,连触感都迟钝了许多。

    宋蕴委婉道:“先前帮你清理伤口时,我放了一些镇痛致麻的香料,能让你少些痛楚。”

    她不说还好,说完后裴牧便觉得自己手臂全然没了知觉,甚至连下肢、腰间都毫无知觉,全然像一个只剩下脑袋能动的废物。

    裴牧的眼神渐渐惊恐。

    宋蕴假装没看见:“你应该感到庆幸,如果没有那些镇痛致麻的香料,你早就痛得叫出声来,被忠王的人乱刀砍死了,现在至少保住了一……半条命。”

    裴牧努力微笑:“谢谢。”

    恰在这时,院门又被敲响,来人自称是范府的下人,请了大夫来帮表姑娘和她的夫君诊病。

    莫绫听着这声音并不耳熟,便诧异的问:“先前不是请过大夫了吗?我家姑娘和姑爷早已睡下,这一路赶得急,怕是不好再叫起来。”

    裴牧犹豫了一番,低声跟宋蕴提议:“不如你将他们请进来。”

    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大夫,便是治不好,也不会将他随随便便的治死。

    宋蕴斜他一眼:“刚才已有大夫来过了,眼下又来了一位,不好讲究竟哪位是范大人请来的,你确定要冒险一试?让我治,你今夜许是不会死,让大夫过来,或许我们三个今晚都会死无全尸。”

    裴牧十分忧伤。

    如果他当时再等一等,没有瞧见宋蕴的马车,许是早就等来了暗卫,可如今……他怕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但他也没有其他选择。

    一个本该被圈禁的废太子,私自跑来金安府,便是让人治死,也没有寻求正义的机会。

    裴牧一脸坚定的看向宋蕴,昧着良心道:“宋姑娘,我相信你!”

    宋蕴心说连她自个儿都不相信自个儿,旁人的信任于她而言无异于鸡肋。

    “放心,死不了。”她道。

    此时范府的下人还在门外等候,好言相劝着让表姑娘早些看诊,也好保住性命,其言语真情意切,让人无法推拒。

    莫绫不耐烦的再次拒绝:“我都说了,我家姑娘已经睡下,不便再起来,你们的好意烦请明日再来,病了这么久,姑娘也不差这一两日的。”

    范府下人道:“我等也是按着吩咐办事,老爷担忧表姑娘的病情,特意请了金安府的名医来诊治,明日可就没这样好的机会了,耽搁了姑娘的病情可不美,我们也不好回去交差。”

    莫绫气得不轻:“打扰了姑娘安眠,我也不好交差,连日赶路这么久,我家姑娘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范老爷心善,想来也不会打搅姑娘睡个好觉,你们赶紧走远些,吵醒了姑娘我要你们好看……”

    说着说着,莫绫的火气便蹿了上来,也不知怎的,这些下人跟听不懂人话似的,偏要大晚上的来诊病。

    话音刚落,院门便被人推了下,没推动。

    莫绫顿时大惊:“你们干嘛?想硬闯?我家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双方正僵持着,忽然间夜色里蹿起一道火焰,浓重的烟气在范府上空蔓延,范府的下人和护卫乱成一片:“不好了,走水了!”

    院外响起慌乱的脚步声,莫绫停了一阵儿,直接跳上墙头看,发现失火的方向在西侧,离她们不过二十丈。

    门外的下人和大夫也不见了踪影。

    莫绫看罢热闹,匆匆回到房中将事情告知宋蕴,庆幸道:“还好有人放了把火,不然那些下人还想硬闯进来呢,姑娘,这范府的下人也不怎么样,听不懂人话。”

    宋蕴看了眼裴牧,又收回视线,轻声道:“无碍,晚上警醒些,别让人闯了进来。”

    她想了想,以防万一,就着此前在落霞阁买来的香粉与脂粉,在裴牧脸上好一顿折腾,才稍稍放心。

    根本动弹不得的裴牧:“……”

    有点想死,真的。

    与此同时,正在厢房看书的卫辞也听到了屋外的动静。

    范府的下人并不算多,安排来伺候卫辞与宋柏轩的也只有两个粗使,此时外头急着灭火,两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只得自己踱步到院外听消息。

    卫辞望着失火的方向,眼中划过一抹担忧。

    一颗石子悄无声息的砸在他腰间。

    卫辞蓦然转身,借着朦胧的夜色,瞧见院子里立着一道熟悉的人影,他的呼吸几乎停滞。

    “你怎么来了?”卫辞快步赶来,压低的声音里满是焦急。

    自上次相见后,他们已有很久没再联系,再加上县衙发布的告示,卫辞几乎以为林掌柜已经死去,可没想到他竟还能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且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范明冶府上。

    “你不怕死吗?”

    这可是范明冶范知府的宅院,一旦知道此人与贪污税银案有关,他们都逃不了干系。

    林平淡然一笑,笑眯眯的安抚道:“别担心,范府的人都被我引开了,我有几句话要交代给你,你且记在心上。”

    “等等,林掌柜,我不知道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将税银案捅了出来,可现在官府的人已经盯上了你,你若是有冤情,范大人自是肯为你平反,可如果没有冤情还想活命的话,你最好快些离开。”卫辞认真的劝他。

    林平按了按眉心,早知道让这小子念书会变得如此啰嗦,他说什么都会拦着。

    “我不是掌柜,不过的确姓林,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林叔,不过这都不重要,”林平从怀中掏出一枚印章,递到卫辞手中,“事情办完了,物归原主,你能来到金安府我属实没想到,但此地不宜久留,你最好速速离开。”

    卫辞怔住,脑海里一片乱麻:“为何?”

    林平叹道:“我说过,你一旦进京,会连累很多人。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跟京城的人有交集,谁知道这么快就……忠王并非善类,你不可涉险。”

    卫辞捏紧了手中的小印,将心中那迟迟不敢探究的念头问出口:“林叔,我父亲究竟是谁?”

    第77章 【77】“孤在外给他认了一个异父异……

    林平久久沉默不语,夜色遮掩了他脸上的情绪。

    卫辞心中愈发感到忐忑,他知道父亲不愿让自己追究从前,可一个人怎么可能完全脱离过去?他的生命来自于父母,不论再怎样隐瞒,终有一日真相会破土而出。

    他只是想要心中更安稳些,至少不能拖累老师与师妹。

    “父亲他……做了很大的错事吗?”卫辞继续追问,“如果不是,为何林叔你又说我会连累很多人?忠王也好,京城也好,我迟早都避不开,即便如此,我也不能知道真相吗?林叔,难道非要等到我临死之前,让人拿剑抵着脑袋,才能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究竟是什么人?”

    林平被堵得哑口无言,他张嘴想要回答,却不知该怎么告诉他。

    此前他们都自诩自己毫无罪过,可那些张狂之事,哪怕说出来,都会连累无数人。

    林平只能别开视线:“错与对,是与非,都是掌权者定下的规则罢了,我只能说,小公子,我们从来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不论是大盛百姓,还是满朝文武。”

    这句话已经让卫辞安定许多,他欲探究更多真相:“林叔——”

    “别问了,”林平运力跃上房顶,他的头顶是漆黑的夜空,身后是蹿起的火光,“卫辞,我的身后还有很多人要保护,不能将真相全都告知于你,如果你最终还是决定冒险去京城,淳阳郡主或许能保住你。”

    卫辞来不及问出更多,转眼间林平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只能再次将“淳阳郡主”四个字,牢牢的刻在脑海中。

    一场大火将范府上下折腾了大半夜。

    直至黎明时分,范府的老管家才筋疲力尽的前去禀事,说来也怪,昨夜的火势虽然凶猛,却只是烧了一片早就弃住的林子,以及后院侍弄牲畜的棚子。

    损失似乎不大,但老管家忧心的是另一桩事:

    “老爷,昨夜那场火似乎不是意外,而是咱们府上来了刺客,不少下人都瞧见了那刺客的影踪,可惜咱们府上的护卫能力有限,没能抓住刺客。”

    这可是范府,金安府知府范明冶的府邸。

    在整个金安府中,就没有几个不长眼的歹徒敢跑来这里撒野,可昨晚那歹徒不但在府上进出自如,还放了一把火,烧伤了好几匹马。

    范明冶皱了下眉:“刺客?”

    他顿了下,立刻问道:“府上的客人可有受到惊扰?尤其是王爷的院子,派人去问过了吗?”

    “问过了,王爷倒是无碍,只是王爷的坐骑在后院喂养,被火势连累,烧伤了,如今已请了大夫在医治,”老管家将情况一一道出,“其他几个院子也都没有损失,只有表姑娘和表姑爷受了些伤,好像伤得还不清。”

    范明冶顿时变了脸色。

    他连忙起身,带着下人匆匆赶往最东侧的院子,但没料想却是院门紧闭,推也推不开。

    老管家连忙上去敲门,没多久便听到里面传出小丫鬟的声音:“谁啊?这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你们范府的下人怎么回事儿,来了一波又一波……”

    话没说完,范明冶便已经率先开口:“小丫头,你家姑娘的伤怎么样了?可请了大夫?”

    老管家凑在范明冶身侧低声道:“老爷,老奴已吩咐下人请了大夫,可表姑娘当时已经歇下了,不好再叫醒,这会儿那大夫又被请来,在前厅候着呢。”

    范明冶直接道:“去将大夫请来。”

    老管家犹豫了下,到底没敢拒绝,他跟随范明冶多年,自然知道主子根本没什么表亲,至于那所谓的表侄女儿,十有八九是骗子。

    如此难伺候的骗子,难保心中没有其他想法。

    莫绫听见范明冶的声音,便匆匆跑回房中叫来宋蕴,主仆两人隔着院墙与范明冶对话:“范表叔,昨日那刺客十分凶猛,我与夫君都受了些剑伤,我身上的伤倒没什么,可我那夫君身上被扎了好几个窟窿,本就患有咳疾,如今怕是奄奄一息,不知能活到几时。”

    宋蕴的声音如泣如诉,听得人莫不生怜,范明冶却从她的言语中得明事情原委。

    “表侄女儿,那刺客可离开了?”范明冶问道。

    宋蕴似是被刺客惊到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这儿倒是找不见,可侄女儿觉得那刺客无处不在,甚是可怕,范表叔,我夫君的病还能治得好么?”

    范明冶的脸色不大好看,他没想到忠王竟真如此胆大包天,行事毫无顾忌,视人命为草芥!

    可眼下的关键并非刺客究竟是谁,而在于这院子里的表姑爷,究竟是哪位贵人……想到如今朝中最激烈的党争,范明冶险些眼前一黑,差点站不稳。

    “自是能治得好,我年岁大了,正有两个信得过的大夫,医术高明,表侄女儿若不嫌弃的话,我便让他们进去看诊,”范明冶说道,“不知现在可方便?”

    宋蕴抿了下唇,她本下不定决定,但想到之前裴牧说过的话,心中那杆秤便稍稍偏了些。

    “方便,不过这‘咳疾’难愈,范表叔可别让太多人进来,免得传了病气反倒不美。”

    范明冶自是应下,迅速让心腹清场,只留下信得过的一位大夫。

    此时夜已过半,天地间灰蒙蒙的,雾气环绕。

    院门悄悄打开一道缝,范明冶迅速领着大夫进门,顾不上跟宋蕴寒暄,便大步赶往卧房。

    脚步是宋蕴从未见过的慌乱。

    看清躺在榻上的人影后,范明冶只觉得自己头晕脑花,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哪怕是二皇子信王出现在这儿,也比裴牧一个废太子出现在他府上更好些,前者还能勉强算是党争,后者便已彻彻底底的算是造反了!

    范明冶稳住心绪,看向宋蕴:“他怎么会在这儿?”

    宋蕴心中一跳,将途中遭遇尽皆说来,范明冶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宋蕴忍不住问:“范知府,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范明冶直直的看向她,目光锐利:“你既不知他的身份,为何会救他?”

    宋蕴:“报恩而已,如果早知会有这样的麻烦,小女也并不愿赌。”

    范明冶不信她的话:“你曾被养在平阴侯府十几年,从未参加过朝中宴会?贵妃娘娘的荣宠可不一般,平阴侯府的女眷们,不会没机会入宫吧?”

    “恰恰相反,”宋蕴解释道,“贵妃娘娘与平阴侯虽为手足,却并不常来往。”

    在外人看来,平阴侯赵旭炎甚是显贵,毕竟是当朝贵妃的亲弟弟,可只有平阴侯府的人才知道,那位贵妃娘娘虽在后宫荣宠无限,对侯府的照拂却几近于无。

    “他是当上唯一的嫡子,裴牧。”

    宋蕴脑袋“嗡”的一下,陷入空白,许久后才抬眸看向躺在榻上,被她治得半死不活的男人,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试图脱开关系。

    早知是这只烫手山芋,就算是跟千丝坊结仇,她也决不能碰!

    那可是裴牧!被圈禁的废太子!

    宋蕴勉强稳住心神,细声细语道:“范大人是不是看错了,那位贵人如今该身在京城,躺在这儿的,也只有您表侄女儿已经亡故的女婿。”

    裴牧忽然睁开眼,目光幽幽的朝她看过来:“没看错,是我。”

    “……”万籁俱寂。

    宋蕴顿时一脸死灰,前世她对前朝政事关注并不多,对废太子也不甚了解,只知他性子阴晴不定,后院里争斗不断,没少死人。

    且至今不曾孕育一个子嗣。

    跟这位爷沾上边,她这辈子的好运算是到头了。

    见宋蕴主仆皆是一脸晦气的表情,裴牧硬生生给气笑了,但转而他又觉得自己赚了,宋蕴再怎么想跟他撇开关系,如今也是撇不清了。

    “宋掌柜,”裴牧漫不经心的开口说道,“你放心,那张沾了孤血手印的契书,依旧有效,待孤回京,得了空便向父皇诉说缘由,孤在外给他认了一个异父异母的亲生女儿。”

    宋蕴眼皮子跳了跳。

    她本不该跟裴牧撑嘴皮子功夫,但没忍住:“但愿殿下还能见得着皇上。”

    裴牧哽住,闭上眼不搭话,等大夫为他诊完脉后,才对范明冶道:“劳烦范大人帮我传个信儿,去最近的驿站即可,此次离京,父皇早已知晓。”

    范明冶听罢才松了口气,匆匆应下离开。

    带来的大夫却没能走出院门。

    裴牧格外惜命:“劳烦大夫再帮孤重新包扎伤口,此前上过的金疮药,虽止疼,却叫人不安。”

    宋蕴假装没听见。

    大夫苦着脸给裴牧换药,接着又苦哈哈的跑去熬药,折腾了许久,才算是将这位鲜活的大爷伺候睡了。

    清晨,刚走出卧房的裴凌便收到了消息。

    昨夜有没有刺客,他最清楚不过,除了他之外,这金安府还有人想要裴牧的命?

    恐怕失火是假,刺客是假,一切只为顺理成章的将大夫送进院子里。

    裴凌的脸色一片漆黑。

    心腹悄悄凑过来:“王爷,要不要……”

    裴凌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急什么,他想保便能保得住吗?这老家伙还算有些用处,再看看他的选择,倘若执意一条路走到黑,那便怪不得本王狠心。”

    盛阳书院的事还要仰仗范明冶,再加上他在父皇心中的地位,能拉拢还是拉拢为上。

    但范明冶这些年也十分滑头,从未过分亲近过哪位皇子,包括当初还是太子的三弟,他也不曾给过太多青睐,裴凌也想不到,素来明哲保身的范明冶竟愿意帮废太子。

    “至少,他不能死在本王手上。”

    第78章 【78】“跟你的小夫君和离,改嫁于……

    范府失火的消息在第二日传遍了整个府城。

    早在府试后,范明冶就放出了不少关于盛阳书院的消息,府城百姓们对待此事尤为上心,自然没有错过忠王抵达金安府,住进范大人家里的消息。

    失火偏偏恰巧在忠王住进范府后。

    不少有见识的读书人已经在暗自揣测朝中对此事的意见,盛阳书院此事说大也大,事关天下所有学子的仕途,但说小也小,整个金安府的人口也才不过数十万。

    茶楼里,不少百姓在闲话:

    “一家书院而已,还能触动其他人的利益不成?我听说在兹阳县,盛阳书院的夫子都没功名在身,恐怕水平也不怎么样,普天之下,哪有那么多读书的天才?”

    “那也未必,我听闻此次府试的宋案首便是出身白丁,苦读十几年,如今还不是高中案首?多少书院的天之骄子都比不上,如果盛阳书院能在金安府开起来,必定能培养出更多的秀才。”

    “话也不是这样说,但凡有些底蕴的门庭都有族学,书院只是其中一个选择罢了,大多数的的百姓还是愿意老老实实耕种,哪能养得起读书人?似宋案首那样的,终是少数。”

    再听到熟悉的名字,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的朱润满脸复杂,自从上回在客栈栽倒后,他的身子骨便愈发不比从前,再加上他们父子府试尽皆失利,仅凭剩下的盘缠,在府城也待不下几日了。

    “宋案首能高中,也并不只是苦读十几年的功劳,”朱润突然开口,掺和进这些人的话茬,“他早年家资颇丰,也读过几年私塾,不似你们说的那般艰苦。”

    正闲话的众人齐齐一愣:“你怎么知道?瞧你的年纪,莫非与那宋案首是同窗?”

    朱润脸色不大好看,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说道:“反正那盛阳书院的事传一传也就罢了,真办起来,我也不舍得他们糟蹋我儿的天资。”

    “还真是同窗?”众人顿时忍不住七嘴八舌的问起来,“既然宋案首早年上过私塾,不知上的是哪一家私塾?当时成绩如何?”

    “是啊是啊,你成绩比之宋案首如何?此次府试可有高中?”

    “你儿子在哪家私塾念书?如今是什么等次,可过了县试?府试呢?”

    “……”

    周围的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朱润脸色涨红,顿时后悔起刚才的多嘴,他咬咬牙,黑着脸道:“我儿天资卓越,由我亲自教导,此次府试虽然失利,但他迟早会高中。”

    原来是还没高中,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众人一片唏嘘,便也不以为意起来。

    朱润还想再解释,忽听有人喊起来:“快看,那箱子里的好像都是藏书!”

    “这么多辆马车,这么多箱子,难道都是藏书?是谁这么大手笔?”

    “听说兹阳那家盛阳书院就有很多藏书,还设有藏书阁,对所有学子都开放。”

    “哎呀呀,看来盛阳书院是真要开起来了……”

    朱润望着远处几乎看不到头的车队,脸上青白交加,如今的宋柏轩已是名利双收,等盛阳书院再开起来,他以院长之名,岂不是一飞冲天?

    直至此时,朱润才开始心慌意乱。

    长长的车队停在了范府门前,得到消息的宋柏轩和卫辞率先出来相迎,而此时,听到范府大门有了动静,平阴侯也匆忙下马,打算行礼。

    不料迎上的却是宋柏轩与卫辞二人,他将要行礼的动作顿时僵住,脸色十分精彩。

    宋柏轩不着痕迹的避开他,也避开了他的礼,平阴侯的脸色顿时更黑一层,甩袖背在身后,冷声道:“本侯见的是范大人,你们二人算什么东西?滚开!”

    跟在宋柏轩身后的老管家脸色微变,上前道:“侯爷,您误会了,宋案首和他弟子是奉了老爷的话先来迎接,老爷稍后就来。”

    “案首?”平阴侯打量起宋柏轩,接着便皱眉问,“他怎么能成为案首?一个瘸子,根本不配入朝为官,连府试的验身都验不过吧?”

    他记得宋柏轩患有很严重的腿疾,行走需要木杖,恐怕一辈子都离不开,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高中金安府府试榜首?

    刚说罢,平阴侯便忽得想起此行的目的——盛阳书院。

    等等,盛阳书院?!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宋柏轩此前在兹阳便在盛阳书院中做夫子,怎么会突然跑到金安府府城来?难道他当真高中了府试案首?

    平阴侯惊疑不定的盯着宋柏轩的双腿。

    当初究竟是哪条腿有毛病来着?

    “平阴侯是在怀疑府试的公正吗?”范明冶理好刚穿上的衣袍,大步迈出府门,“宋案首不但是此次府试的案首,还是未来盛阳书院的院长,还请平阴侯慎言。”

    “院长?”平阴侯忍不住拔高音量,脸色隐隐发绿。

    忠王此行便是为了盛阳书院,一则借盛阳书院拉拢天下文人的心,二则拉拢范明冶站队,好为将来做好打算,可他们才刚刚抵达金安府,盛阳书院院长之位便被人薅走了。

    便是忠王瞧不上这位置,也该由他来领了这好名声,凭什么白白便宜了宋柏轩?

    平阴侯忍下不满,脸上强行露出和善的笑意来:“那便恭喜宋案首高中了,不过本侯还是想知道,宋案首的腿疾是何时痊愈的?可有名医?”

    宋柏轩朝他拱拱手,脸上并无太多表情:“托侯爷的福,腿疾痊愈不过半月有余,恰好赶上了府试。”

    平阴侯眼角抽动。

    宋柏轩继续道:“名医倒不至于,全靠家女的仔细照料,安养了数月才恢复。”

    平阴侯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哪怕早就知道宋蕴不可能再回侯府,但他还是有一种遭受背叛的感觉,明明是自己花费十几年心血养大的女儿,却白白便宜了别人。

    好啊,宋蕴可真是他的好女儿!

    范明冶冷眼旁观许久,才客客气气的将藏书迎进府中,他对忠王、平阴侯之流素来不喜,但看在这批藏书和银两的份上,让他们在范府住上两日也无妨。

    眼看着平阴侯踏进范府,被老管家安排了客房,卫辞不安的心绪又添一丝焦灼。

    也不知师妹的院子如何了。

    平阴侯与师妹相处了十几年,又识得莫绫,怕是一个不慎便会察觉出异常。

    他必须得提醒师妹。

    ……

    宋蕴所在的小院。

    裴牧换药后,精神比此前更加萎靡,脸色也非常苍白,虽然身上已有了知觉,但那种使不上力的感觉却叫他格外难受。

    躺在榻上,接连呻吟两声,都没人理会他。

    范明冶带进来的老大夫在隔壁补觉,宋蕴在不远处神神在在的捣鼓香料,而她那随身伺候的丫鬟在院子里撒欢,没一个愿意搭理他的。

    裴牧只得使出必杀技:“宋掌柜,可否托你的姑娘去千丝坊送个信儿?”

    听他提起香思坊,宋蕴才漫不经心的抬起头:“当不起皇子殿下如此称呼,我那丫鬟性子咋呼,怕是干不了这等精细的活儿。”

    忠王此时想必已经知晓昨夜的事,裴牧的身份已经暴露,忠王没有堂而皇之的杀进来,已经算是给足了范老颜面,倘若叫他抓住出去送信儿的莫绫,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裴牧无奈道:“你相信范明冶吗?”

    宋蕴自然是相信的,如果不相信范明冶,她便不会冒险带着裴牧来金安府,更不会冒着被揭穿的风险,谎称自己是范明冶的表侄女儿。

    “很可惜,你信错了,”裴牧垂眸说道,“范明冶比谁都聪明,他不会陷入党争,从始至终,他效忠的人也只有一个。孤让他传出去的信儿,恐怕已经在赶往京城的路上,如此痴等下去,我们只会沦为鱼肉。”

    宋蕴顿了一下:“范大人不会滥杀无辜。”

    裴牧轻笑:“是啊,他不会,可是有人会,等京城再传来消息,宋姑娘,除了孤,谁又能护住你呢?”

    近些年来,皇上愈发多疑,政事上力不从心,却又不愿将权力下放。

    裴牧是堂堂正正的皇子,哪怕被废去太子之位,圈禁在府中,也是皇室血脉,纵使做出滔天祸事,性命也能得以保全。

    宋蕴心中喟叹,这便是皇权,普天之下,没有比这更霸道更野蛮的血脉了。

    “范府的东院靠墙,墙外是一个空院子,院子最西边有一口枯井,如果还没填上的话,可以从那里出去。”

    裴牧的语气很平静,宋蕴却豁然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向他,这里可是金安府,是范明冶的地盘,裴牧一个废太子,怎么会连隔壁空院子的枯井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院子孤送给了陈不逊,谁知道他转手送给了范明冶,”裴牧闭上眼,“当心些,那院子不小,许是会被拿来建书院。”

    宋蕴听罢,一时竟不知该赞他大义,还是该同情他明明舍了个院子出来,还要被范老无情的送回京城。

    她怔愣半晌,问道:“你私自出京的事,皇上真知晓?”

    裴牧轻笑:“这重要吗?”

    确实不重要,无论皇上此前究竟知不知道,当消息传到京城,他为了保全裴牧的性命以及皇室颜面,必定会承认早已知晓。

    莫绫正愁在院子里憋闷,领了信儿立刻便小心翼翼蹿出府去,没半个时辰便又从墙头上跳下来。

    手中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

    宋蕴一脸诧异,莫绫却是郁闷极了:“我回来的时候见姑爷在外头鬼鬼祟祟,没忍住跟他打了声招呼,他非要硬塞过来,还让姑娘您一定要吃。”

    “我瞧瞧。”

    掀开食盒,雪白的桂花糕在里面码得整整齐齐。

    宋蕴从缝里扒拉出一张带字的纸条。

    裴牧仔细盯了半晌,也没看清纸条上写了什么,他又拉不下脸主动讨要,嘴里便冒出些酸言酸语:“也就是书生,火烧眉毛了还要纸笔传情。”

    宋蕴斜他一眼:“殿下,你对我夫君好似很有意见。”

    裴牧别过脸,假装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宋蕴将纸条递给他,语气发沉:“平阴侯住进了范府,还带来了京城捐赠的藏书、纸笔,除了忠王外,还有一个没露面的神秘人,直接住进了忠王的院子,恐是来者不善。”

    “神秘人?”裴牧拧了下眉,老大与老二素来不对付,此次来金安府,怕也是有过争抢,那神秘人必然不会跟信王扯上关系。

    可裴凌手中棋子有限,除了那些不通文墨的武将,便只剩下一个文不精武不通的平阴侯,怎可能有什么神秘人?

    “莫绫,你这几日千万当心,侯府的护卫对你很熟,仔细别叫他们认出你来。”

    宋蕴想到平阴侯,又忧心起要与他打交道的宋柏轩和卫辞师徒,哪怕有范老撑腰,怕是也免不了受些冷眼。

    思虑半晌,裴牧才若有所思的放下纸条。

    哪有什么不肯露面的神秘人,到了范明冶府上,哪怕是位置再高的权臣,也会说上两句。

    那人不肯露面,怕是不能露面,不便露面。

    裴牧想通便转头去瞧宋蕴,见她一脸忧色,挑眉蹿腾道:“有一个法子能让你再不惧平阴侯,可想听?”

    宋蕴抬眸看向他。

    这张脸美得赏心悦目,裴牧自认不好美色,也没忍住多看了好几眼。

    “跟你的小夫君和离,改嫁于孤,孤保你和你的父亲再无人敢招惹。”他一本正经的说道。

    的确无人再敢招惹,毕竟是人人避之而不及的废太子,疯起来不要命。

    宋蕴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微笑着回他:“殿下,你我可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

    第79章 【79】“宋掌柜有没有想过把香思坊……

    什么异父异母的亲兄妹,他从来没听过这种说法。

    裴牧的眼神忍不住往宋蕴身上飘,语气颇为恶劣:“不愧是你啊,宋掌柜,做废太子的亲妹妹,不,哪怕只是一个表妹,你可知会有什么下场?”

    当年他被废去太子之位,母族所有的血亲都受到了牵连,别说是兄弟姐妹,就连府上的一条狗都受到排挤,聪慧如宋蕴,断然不会轻易跟他扯上关系。

    但如今还不是陪着他困在了范府之中。

    裴牧幸灾乐祸道:“宋掌柜,真是不巧,又不幸啊。”

    宋蕴无语至极,哪怕她心中真这么觉得,却也没有如裴牧所愿露出一丝失落的表情,转而笑着问他:“那殿下呢?殿下觉得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裴牧:“……”

    “也算是凑巧,”宋蕴慢悠悠的说道,“好不容易从京城跑了出来,结果撞上了忠王,接着侥幸从忠王手里逃得一命,谁知又落进了范府,而偏偏又恰巧,忠王也住进了范府,折腾来折腾去,殿下您啊,还是没逃出忠王的手掌心。”

    裴牧的脸顿时绿了。

    他早知宋蕴机敏聪慧,却没想到这小女子竟把嘴皮子功夫全都用在了他身上,难道她竟然一点都不畏惧吗?他可是私自出逃的废太子!

    见斗嘴斗不过宋蕴,裴牧索性在别出找茬儿,他指着身上藏青色的旧衣道:“这衣服又丑又破,还一股儿抠抠搜搜的穷酸味儿,孤不穿!”

    他身上穿着的是卫辞的旧衣,料子虽比不上贵人们常穿的锦缎丝绸,却也不算差,样式纹路更是读书人都喜欢的热款,卫辞穿了许久都舍不得换下,还是天气渐热才不得不换了新衣。

    宋蕴不想搭理他。

    裴牧此言哪里是嫌弃衣裳,分明是嫌弃卫辞。

    偏偏裴牧还在喋喋不休:“你的香料铺子不是生意很好吗?应当赚了不少银子吧,怎么连几件衣裳都舍不得,孤不穿别人剩下的旧衣,孤要穿新的!”

    宋蕴深吸一口气,转身让莫绫去院门传信,叫人送几身男子穿的新衣来。

    “范大人向来俭朴,府上不养裁缝绣娘,送来的怕是铺子里的成衣,那料子……殿下穿得惯就好。”

    裴牧嘴硬:“孤有什么穿不惯的,这些别人留下的破烂,孤才穿不惯。”

    宋蕴没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

    范府的下人动作很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送来了两身崭新的成衣。

    裴牧摸了摸成衣的料子,心情十分不美妙:“这不是千丝坊的成衣,孤不穿。”

    宋蕴的耐性渐渐被磨光,听裴牧又要叽叽喳喳的挑毛病,她忍不住丢下手中的香料,提着算盘坐到他的病榻前,似笑非笑的盯着她。

    裴牧莫名有些紧张,连语气都变得谨慎:“你想做什么?”

    瞧她这样子,简直恨不得拿算盘珠子崩死他。

    宋蕴面带微笑:“殿下,我来同您算一笔账。”

    裴牧松了口气。

    不就是银子,他手里的银子多得是,能买下成千上百个香思坊。

    宋蕴纤长白皙的手指拨弄着算珠,笑吟吟的同他列明账目:“我本应回到兹阳制香,可为了救人,耽搁了许多时日,刨去返程与制香的成本,香思坊每日的净利是二十八两,给货郎的香料每日约莫是七两半,暂且算七两。”

    裴牧不在乎:“孤给你一千两。”

    “还有,”宋蕴略过他的话茬,“香思坊新招了几个调香的学徒,如果没有这一遭,她们都已学会了调香,开始为香思坊供货,如此算来香思坊每日的净利还要再翻上一番。再加上这些时日为救殿下浪费的香料都是西域来的稀罕物,零零散散约莫不到七百两——”

    裴牧大手一挥:“那孤给你两千两,多得银子算是你们主仆的辛苦费。”

    “好啊,”宋蕴爽快的答应,接着便朝他伸手讨要,“拿来吧殿下,两千两,我不挑,不要现银,银票就行。”

    裴牧盯着她雪白的掌心,暗自发恼,怪不得她如此痛快,原是在这儿等着他,他浑身上下都被人翻光了,别说是千两的银票,连一个铜板都没留下。

    他往常穿的衣裳里倒是夹杂着金箔,可那身血衣早就被处理掉,不见了踪影。

    “孤还能欠你的银子不成?笑话!且等着,等孤安全抵达京城,少不了你的好处……”裴牧越说越心虚,尤其是瞧见宋蕴眼中毫不掩饰的嫌弃,又气又恼:“孤是君子,怎会骗你!”

    宋蕴在旁边说风凉话:“是啊,殿下可比李掌柜那年幼的侄儿好多了。”

    裴牧:“……”

    他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老老实实的躺在榻上,闭眼:“孤突然觉得卫辞的旧衣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都是书香气,孤闻着闻着便困了。”

    “这样啊,”宋蕴满是遗憾,“殿下不试试这两件新衣吗?许是会有惊喜。”

    裴牧忽得睁开眼。

    宋蕴挑起崭新的成衣,随手抖了抖,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散了出来,但在满室香料的遮掩下,这香气并不明显。

    “有毒?”裴牧说着想爬起来,不慎扯动伤口,便只得躺下,弱弱道,“宋蕴,孤还欠着你那么多银子,孤如果这么容易就死了,这笔债可就烂了。”

    宋蕴瞅他一眼:“比起银子,我更想好好活着。”

    自古卷进党争里的权臣都没什么好下场,哪怕是最后的胜利者,也会在若干年后,兔死狗烹。

    况且她连权臣都算不上,勉勉强强是个生意人。

    裴牧哪里不知宋蕴说的是心里话,他是被废掉的太子,早已跟皇位无缘,旁人想要掺和党争,也不会选择他这条半沉的破船。

    但不把宋蕴绑在他这只破船上,裴牧心里不踏实。

    “兹阳太小了,金安府也太小了,”裴牧转移话题,“宋掌柜有没有想过把香思坊开遍大盛的每一个角落?”

    宋蕴心底一颤,手里的算盘险些没拿稳。

    裴牧继续诱惑道:“千丝坊有极其成熟的水运线路,只要宋掌柜愿意,香思坊可以同千丝坊一样,成为全大盛最有名的香料铺子。”

    “孤听说宋掌柜喜欢调香,那一定对香料很感兴趣吧?千丝坊还有一条极其隐秘的线路,直抵西域。”

    宋蕴克制住自己的蠢蠢欲动,冷静的拒绝。

    裴牧异常苦恼:“为什么?你不感兴趣吗?”

    “宋蕴草芥之身,并无殿下需要的东西,”宋蕴在心中纠结了片刻,如实道,“我已有夫君,此生不会另嫁。”

    或许卫辞算不上富有,更没有权势,连身板都极其脆弱,偶尔还有些啰嗦烦人,古板得要命,但宋蕴却觉得,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只要确定,卫辞此生都不会背叛她,不会离开她,更不会伤害她,就已经足够。

    裴牧幽幽的盯着她。

    宋蕴胃里忽然一阵翻腾,忍不住作呕,她连忙转过身,果真吐了出来。

    “宋蕴!”裴牧这次是真被伤到了,气得浑身打哆嗦,“你放心,孤就是立刻暴毙在此,也不会打你的主意!”

    宋蕴连连摆手,想要解释,裴牧却已把自己闷在了被子里,死活不肯听。

    宋蕴:“……”

    ……

    盛阳书院早早便挂起了门匾。

    几个大字意气飞扬,却又透着沉稳,是由范明冶亲自书写。

    这几日都在外头操劳,宋柏轩不想耽搁卫辞念书的进度,便又用上了木杖,他持着木杖的身形在一行人高马大的侍卫里,格外醒目。

    平阴侯忍不住盯着他身上的衣裳猛瞧。

    裴凌斜他一眼,淡淡的问道:“他身上有什么不对吗?侯爷似乎对他格外在意。”

    平阴侯连忙收回目光,连连摇头,他只是觉得宋柏轩那件衣裳的绣工极其眼熟,却又不敢确定,而这份迟疑才是最让人抓心挠肺,又感到愤怒。

    他隐约记得宋蕴也送过两件衣裳给他,可时日已久,他便不记得究竟放到哪儿去了。

    裴凌只当他还不肯死心,语气中略带警告:“宋案首在此后便是盛阳书院的院长,许多事还要靠他来撑着,侯爷有时候也该心宽一些,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平阴侯心头一紧:“王爷不知,他能有如今这番造化,全靠臣那在侯府养了十几年的女儿……”

    “你是说,他抢了你的女儿?”裴凌忍不住发笑,“只许你平阴侯抢别人家的女儿,还不许人家要回自己的女儿了?天下竟还有这等稀罕道理。”

    平阴侯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几乎以为裴凌已经知道了什么。

    赵盈的身世的确有诸多纰漏,可他临走时已经彻底解决了后患,赵盈那对半死不活的兄妹,恐怕早就死在不知名的角落里了。

    难道他们还活着?

    平阴侯越想越觉得不安,脸上苍白得没有血色,他忍耐了许久,终是得了机会跟裴凌请辞,匆匆离开还在建设中的盛阳书院,回到了范府。

    刚回到卧房,侍卫便来禀事:“侯爷,今日在府上,卑职好似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心虚的平阴侯手里一个哆嗦:“谁?”

    侍卫小心翼翼道:“好似是跟在大姑娘身边伺候的莫绫。”

    平阴侯心中稍安,紧接着便生出更多疑问,宋蕴不是早些日子便回兹阳去了?难道他得到的消息有误?

    “你可瞧准了?”平阴侯皱眉说道,“本侯记得,那姑娘似乎会些拳脚。”

    侍卫道:“是,卑职瞧准了,那姑娘就是莫绫,除了她,约莫也没哪个丫鬟热衷翻墙头。”

    平阴侯心头微动,莫绫和那逆女整日形影不离,既然莫绫在范府,那宋蕴岂不是也在?

    “带路,”平阴侯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冷笑道,“本侯去会一会那逆女。”

    第80章 【80】“这孩子跟孤有关系吗?”……

    没过多久,平阴侯便领着一队护卫大摇大摆的横穿范府,来到最东边的偏僻小院。

    平阴侯的脸色很不好看,又带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护卫,一路碰见的范府下人拦都不敢拦,转身匆忙去请老管家。

    十几个护卫将小院团团围住,不等平阴侯发话,心腹便极有眼色的上前敲门。

    莫绫惴惴不安的看向宋蕴,宋蕴扭头瞧着裴牧,裴牧一脸的漫不经心,细长白皙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宋蕴“啪嗒”将算盘放下,桌面震动,裴牧当即蜷缩起手指,眼观鼻鼻观心的说道:“着什么急,让他闹,闹得越大越好。”

    “希望殿下不是想着看热闹,”宋蕴按了下发胀的眉心,闭上眼,言语间却毫不留情面,“私逃出京的废太子,可远比我一个冒牌的侯府千金值钱。”

    裴牧哽了下,无奈道:“放心,他进不来。”

    “殿下——”宋蕴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为何,她这几日的精神都不大好,食欲不振,偶尔还会头晕目眩,在范府寄居的日子实在不太好过,她缓了缓,继续说道:“平阴侯行事素来猖狂,少有顾忌,如今又有忠王在侧,此事怕是难以善了。”

    外头已经在撞门了,动静越来越大,宋蕴不由得皱起眉来,但裴牧仍旧不慌不忙的给自己斟茶。

    “咣当”一声,门板砸在地上。

    平阴侯刚要大步迈进院子,便有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两队府卫,杀气腾腾的将一行人围住。

    不等平阴侯反应过来,府卫头领便大手一挥:“带走!”

    平阴侯一时气得脸绿:“放肆!谁敢动本侯!”

    身后的心腹立刻上前表明平阴侯的身份,试图震慑住这些不知深浅的府卫,但哪知府卫头领仍是一脸冷漠:“大胆贼人,竟敢冒充平阴侯!来人,将这些狗胆包天的刺客统统抓起来!”

    此话一出,平阴侯的护卫当即抽了刀,霎时间剑拔弩张。

    平阴侯阴着脸看向一众府卫:“滚开!本侯见自己的女儿,就算是范知府亲至,也没资格挡路!”

    “是吗?”远远的一声疑问传来,听得平阴侯心头一紧,当即变了脸色。

    范明冶放缓步子,平复下一路疾行的喘息,但他到底不再年轻,脸上因吃力而隐隐泛白。

    他淡笑着问:“侯爷怎会在此?”

    平阴侯黑着脸解释道:“本侯要会见自己的女儿,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府卫,竟一再阻拦,甚至出言诬蔑,范大人,这就是范府的待客之道吗?”

    “哦?”范明冶的目光扫过一众府卫,随即不痒不痛的说道,“这些府卫见识短,认不出侯爷的身份,该罚。”

    这就完了?!

    平阴侯气得不轻却不敢明晃晃的找茬儿,只摆明了诉求:“范大人,本侯要会见自己的女儿。”

    范明冶淡淡道:“范府这方寸之地,可住不下侯府千金,侯爷真是魔怔了,为了在范府猖狂,连这等借口都想得出。”

    平阴侯……这是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话?!

    他平白无故,为何要在范府猖狂?还不是为了见那逆女!

    “可惜了,范府这小地方经不住折腾,侯爷想撒野还是去外面吧。”范明冶说罢,便转身吩咐老管家,“去,帮侯爷收拾东西,仔细别落在府上。

    一时之间,平阴侯脑袋发懵,连思考都变得无比迟缓。

    他刚刚听到了什么?范明冶竟然毫不遮掩的要让他卷铺盖滚蛋?他可是跟忠王一起来的!

    朝野之上,但凡是个体面人,哪怕有宿仇在身,也干不出这等小肚鸡肠之事!

    平阴侯深吸一口气,刚要骂两句出气,抬眼便不见了范明冶的踪迹,只剩老管家一脸歉意:“侯爷,请吧。”

    天杀的!狗娘养的范明冶!!!

    平阴侯攒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地儿撒,看向小院的目光愈发阴狠,能被范明冶这样护着,里面住着的人肯定不止是宋蕴这样简单。

    他倒要看看,这里面住着的到底是哪尊大佛!

    平阴侯被范府扫地出门的事没多久便传进了宋柏轩与卫辞耳中,裴凌自然更先一步知晓,他虽要拉拢平阴侯,平日里却不惯着,更没有要为他出头的打算。

    “他真搬出去了?也没什么动静?”裴凌好奇的问道。

    “是,侯爷去了驿站,”汇报的下属犹豫片刻,小心翼翼的补充道,“侯爷临走前给娘娘传了信儿,说是要见她,许是有什么要紧事。”

    裴凌顿时没了往下听的兴致,赵旭炎什么德行他很清楚,范明冶让他丢了这么大的脸,怕是正咽不下这口气,少不了要在赵盈跟前煽风点火。

    事实也正是如此。

    平阴侯不情不愿的在驿站住下,见到赵盈便是一连串的抱怨,在发泄完怒火后,他才恨恨的吩咐赵盈,务必要想办法去东边的小院一探究竟。

    这是赵盈第一次见平阴侯有这么大的火气,她不由得对宋蕴在平阴侯心中的分量又清晰了许多。

    这倒也是,任谁辛辛苦苦栽培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等到开花结果时,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怕是都受不了。

    听他说罢,赵盈也不肯应,只慢吞吞的喝着茶:“我要见兄长。”

    一句话,使得平阴侯好不容易散去的火气再次聚集,赵旭炎气得脑瓜子嗡嗡响,恨不得直接甩她两巴掌。

    但仅剩的理智让他压下怒气,冷淡的敷衍道:“只要你想办法让小院里的夫妻露出真容,本侯自会满足你的要求。”

    “侯爷,”赵盈放下茶盏,抬眸看向平阴侯,惹人生怜的美人面上满是讥诮,“您没听到吗?我要见我的兄长。”

    平阴侯忍不住气恼:“事情没那么简单!你如今是忠王侧妃,本该老老实实的守在王府后院,怎能轻易面见一个外男?”

    “那侯爷你呢?”赵盈执拗极了,“我既能见侯爷你,为何见不得我一母同胞的兄长?哪怕是让兄长扮作奴仆、侍卫模样,只要我能见到兄长,侯爷吩咐的事我必然会不折不扣的完成。”

    平阴侯:“……”

    早知她如此倔强不知变通,他就该换个人选。如今富贵权势应有尽有,好好做她的侧妃不好吗?偏要如此不识趣。

    “也好,本侯已经派人去接应,要不了多久,你就能跟你的兄长团聚,”平阴侯语气和缓下来,“不过那二人的身份极为要紧,耽误不得,你回去便想办法揭露,如果能逼得他们现身,必然能讨王爷欢心。”

    赵盈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的应下,对于此事能不能讨裴凌欢心,她毫无兴趣,可她想见到兄长。

    平阴侯越是推辞,她想要见兄长的心便越是迫切。

    时至今日,她所有有关兄长和妹妹的消息,都是从赵旭炎处得知,并无任何实证。

    难道赵旭炎并未如约救下他们?

    赵盈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心中乱糟糟的,她知道自己对于平阴侯的价值才刚刚展现,在此之前,她根本没有谈判的底气,哪怕试探着问及兄长和妹妹,也都是赵旭炎三言两语的敷衍。

    她害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除了赵旭炎,她能依附的也只有裴凌,哪怕她平阴侯嫡女的身份是假的,只要笼络住裴凌的心,她在王府后院亦能占据一席之地。

    赵盈念过书,心中也很清楚,世间男子大多薄情寡义,不值得托付,可她没有另一条路可走。

    突然间,马车摇晃,赵盈被迫后仰。

    “主子娘娘,您没事儿吧?”

    尖细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赵盈望着飞进马车里的纸团,强行让自己回过神,应道:“没事,走吧。”

    赵盈余惊未定,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展开纸团。

    刹那间,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赵盈指尖轻颤,泪珠止不住的往下掉,她一遍又一遍的摩挲纸团上的字迹,心中恨得泣血。

    她改头换面换来的,竟是兄长与妹妹俱皆卖身为奴,性命托于他人之手,命运如她一般任人摆布。

    那她所遭受的凌辱究竟算什么?

    不,这不是真的!

    赵盈抹干眼泪,将纸团处理干净,她虽是一枚受人摆布的棋子,却也不能谁说的话都相信。

    平阴侯信不过,那这张莫名飞来的纸团又怎能信得过?

    她不会信。

    煌煌白日,皇城之下,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渣滓。

    “确实是废物,”躺在藤椅上的裴牧点评道,“带了那么多身手高强的护卫,竟没闯过一群靠量取胜的府卫,兵权若是落在平阴侯手里,大盛迟早拱手让人。”

    范明冶已派人来重新装了门板,喧闹过后的小院恢复平静,好似刚才只是一场梦。

    “殿下好似盼着平阴侯闯进来一样,”宋蕴捣香捣累了,索性停下来,“范大人虽为知府,可满朝文武谁敢拿他当知府看?平阴侯今日敢硬闯范府,明日便有虎胆冒犯皇宫,连忠王都不会保他。”

    裴牧闻言格外惋惜,他倒真想瞧一瞧,范明冶那小老头若真藏不住他会怎么办。

    “孤觉得自己受了惊吓,须好好补一补身子,”裴牧脸不红气不喘的说瞎话,“徐大夫,劳烦你炖两盅药膳来——”

    见宋蕴斜着眼瞧他,裴牧话锋一转:“也给宋掌柜炖两盅,她近日脾气似是不大好。”

    宋蕴:“……殿下,范府可不比东宫家大业大,经不起这般花费。”

    裴牧可不管这些,范明冶都将他离开京城的事捅到了父皇面前,他在范府吃几顿好的养养身子怎么了?

    徐大夫经不起折腾,老老实实的帮两人诊脉,搭配药膳,宋蕴本欲拒绝,但想起近日确实神思不属,身子容易疲乏,便由着裴牧去了。

    没想到还真诊出了问题。

    徐大夫一脸纠结:“宋掌柜,您大概……大概是有喜了。”

    宋蕴一脸懵逼。

    裴牧也跟着懵了,转而便是满脸震惊,顾不上疼痛欲裂的伤口,激动的爬起来:“这孩子跟孤有关系吗?”

    徐大夫瞬间白了脸,恨不得自己割去双耳。

    这是什么他能听的狂悖之言?!

    宋蕴简直气笑了,拳头硬邦邦的攥起:“殿下,您觉得呢?”

    她的身孕已经月余,可跟裴牧相识还不到一旬,便是生搬硬凑也凑不出丁点儿关系来。

    裴牧算了下日子,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失望。

    宋蕴双手落在小腹上,心情格外复杂,明明只有一两次,怎会如此凑巧?

    盛阳书院越铺越大,父亲已是彻底摘不清,卫辞前程未卜,宋家如履薄冰,这个孩子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裴牧纠结半晌,忽然道:“既如此,范府不便久留。”